裴瑾周羲和是小说《半封离别信》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任平生写的一款职场婚恋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半封离别信》的章节内容
石板路并不好走,尤其还拉着行李箱,飞机晚点加上路上堵车,过去这漫长的10个小时已经耗尽裴瑾几乎所有的耐心。
她艰难地抬起28寸的黑色行李箱,箱子很重,里面装着她过去一年半的婚姻生活。
裴瑾从来没想过,自己是风风火火从小榄镇离开的,如今却狼狼狈狈地逃回来。
她没告知父母要回来的事,这个点,也许父母已经睡下了。
犹豫着是找家民宿住下,等明天再回家,还是直接回去。
她在大事上总是很果断下决定,却总在每一件鸡毛蒜皮小事里内耗。
夏季的风闷热,带着水汽,小榄镇是苏城有名的水乡,小榄河四通八达,贯穿这座古色古香的小镇。
裴瑾放下箱子,拿出手机,在订房软件找房,这会儿是淡季,民宿空房很多,价格也不高,她看了一会儿,找了一家今年新开的,离她只有200米。
10分钟后,她终于到达那家名为“宿河小栈”的民宿。
裴瑾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白色的三层建筑,里面灯火通明,但大门紧锁,她刚拿出手机想给老板打个电话,空中有雨水落下,浇了她一身。
毫无预兆的一场雨,让裴瑾最后一丁点力气也耗尽。
她像破罐子破摔,干脆站着淋雨。
门是五分钟后才开的,木门被缓缓打开,她抹了把脸,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周羲和穿着宽松的黑色短裤短袖,肩上披着白色毛巾,一头刚刚洗过的湿发凌乱搭在头上。
一阵穿堂风穿过,带着他身上的沐浴露香朝裴瑾扑来。
“裴瑾?”周羲和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好一会儿才叫出她的名字。
裴瑾见到他也是有些惊讶。
她进了门,周羲和越过她,帮她把行李箱拿进来。
上一次见到周羲和还是一年多,在她的婚礼上,他说他不是专门来参加她的婚礼的,只是因为他隔天的飞机去迪拜,刚好在北京转机。
那时候裴瑾还吐槽他不够意思,两人这么多年的朋友,在她大喜的日子他根本没必要说这些话扫兴。
她记得,她说完这话,周羲和跟变戏法一样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首饰盒。
“新婚礼物。”他对她笑笑:“我记得你一直想要一条这个手链。”
裴瑾当着他的面打开,梵克雅宝的四叶草手链,她数了一下,五朵花。
“巧了。”她轻笑道,把盒子闭紧,递给他:“我已经有这条手链了,这个不便宜,你拿去退了吧。”
周羲和没接:“那你就换着戴,一三五戴那条,二四六戴这条。”
裴瑾还是不想收:“太贵了,你心意我领了,咱们之间不用送这么贵重的。”
裴瑾说完,没等他说话,她强行将那首饰盒放回他的口袋。
之后她被丈夫叫走,婚礼结束后,她再也没见到周羲和,问了母亲,才知道他赶飞机,饭都没吃就走了。
那天晚上,她忙完一切,终于得空拿回自己的手机,这才看到他给她发了条信息。
“新婚快乐。”
他给她转了一万块钱。
后来她跟母亲说起这个事,母亲让她把这笔人情账记着,等下回周家办喜事再还回去。
“这家民宿是你开的?”他提着她的行李箱走在前面,裴瑾跟在他身后,随口挑起一个话题。
周羲和“嗯”了声。
“闷声干大事啊。”裴瑾笑笑。
“两个月前刚接手的,一个朋友费了好大心思选址装修,我捡了漏。”周羲和打开楼梯左手边第一间房:“你今晚住这里。”
他没问她为什么突然回来,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回家,明明她的家离这里也就几百米的距离。
他把房卡插上,房间亮了灯,裴瑾看着屋内的装饰,心想这个民宿的前主人大概率是个女人。
“你衣服都湿了,先去洗个澡,洗完澡下楼,我给你煮面。”周羲和在身后对她道。
说完,他帮她把房门带上,木质楼梯的踢踏声传来。
那场雨不大,裴瑾淋了5分钟,身上的衣服还是全湿了。
她快速进入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擦拭头发时,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相比较一年半前婚礼神采飞扬的她,如今的她瘦削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最近过得应该不太行。
她害怕周羲和会问起,她害怕小榄镇的人尝试窥探她那一年多的婚姻生活,她更怕自己会成为他们私下的谈资。
可短时间内,除了回到这里,她似乎没想到更好的去处。
长发吹半干,裴瑾便下了楼。
一楼的布局一目了然,客厅跟厨房是一体的,另外还有个多功能厅,应该是类似茶室之类的。
这家民宿的面积不大,可小而精,处处可见主人的用心。
周羲和见她下楼,将锅里的面装碗:“过来吃面。”
周羲和给她做了大排面,许久没吃,闻到熟悉的香味,裴瑾一瞬间便红了眼眶。
“倒也不用这么感动。”察觉到她的变化,周羲和转过身洗锅,边笑道。
裴瑾默默吃面,一口肉,一口面,再喝上一口汤。
屋外雨水敲窗,屋内空调温度适中,暖乎乎的汤从食道一路到胃里,她像是一个麻木了许久的人突然回到烟火人间。
周羲和洗完锅,在她身旁拉了张椅子坐下。
裴瑾咀嚼着口中的面,见他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擦了擦眼角,又擦干净嘴。
“为什么不回家?”半晌,他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11点多了,我爸妈肯定都睡了。”她道。
“你妈妈一直念叨你过年都不回家,别说11点,就算是半夜两三点,只要是你回家,他们肯定也会起来给你开门。”
周羲和说的是实话,她的父母总是无条件爱她。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害怕。
“明天回。”她小声回他,又吃了口面。
周羲和见状,没再说话。
“不够吃锅里还有。”过了会儿,他才道。
“你不是洗完锅了?”
他笑笑:“我盛到碗里了,再给你添点儿?”
“不用,够吃了。”
吃完面,裴瑾要洗碗,被他拦下。
“你脸色不太好,早点休息。”他盯着她的脸,接过她的碗筷。
“这个点,估计睡不着。”她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逼近1点。
或许是因为回到故乡,回到这个让她充满安全感的地方,哪怕她身体已经十分困倦,可她的精神却亢奋。
“雨停了吗?”她好像没听到雨声了。
周羲和抬手推开厨房的窗:“停了。”
“要不,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她道。
凌晨一点的小镇除了路灯开着,再无其他光源。那些24小时营业的小店因为淡季,缩短营业时间,早就关了门。
暑假刚过,酷暑未消,哪怕刚下过一场雨,也丝毫没有一丝凉意。
周羲和手里拿着一把雨伞,他担心这雨一会儿还得下。
两人沿着小榄河缓缓走着,路灯下的小榄河泛着光,裴瑾百无聊赖地看着,发现有些许不同。
“小榄河是不是整治过?河水好像清了很多。”
“暑假前市政花了很大的工程把小榄河整治成‘果冻河’,白天看能看到河底下。”周羲和搭话。
“有点儿假。”裴瑾摇了摇头:“江南水乡的水不应该是这样清澈透底的水。”
见她蹲下,盯着河底出神,周羲和也半蹲下,他担心她会不小心摔下去,没拿伞的那只手支在半空中,虚扶着她。
“之前的水浑浊,但是一到夏天味道就大,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很多人过来拍照打卡,河沿岸的民宿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说完,看到裴瑾猛地转过身看他。
四目相对,周羲和看着她湿润的双眼,这双眼睛,不像是裴瑾的,从前的她不会出现这样的眼神。
她永远是倔强高傲的,印象中,她极少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可今夜的她,很明显已经没了那身坚硬的铠甲,从这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就能看得出来。
周羲和心里一沉,他突然道:“你留刘海了。”
裴瑾闻言,不自然地低头,“嗯”了声,站起身。
裴瑾上一次留刘海还是初中,此后都是大光明,露出她的大额头。
她从来不觉得她的大额头是缺点,相反,她喜欢把所有头发扎在后脑勺,一点碎发也不落下。
别人说她额头大,她便说聪明人额头都大。
可如今的她,留着八字刘海,几乎将眉毛遮住。
天空又飘起细雨,周羲和把伞打开,将她罩在伞下。
“回去?”他问。
“再走走。”
裴瑾其实也不知道走去哪儿,只是她刚吃完宵夜,肚子很胀,而且今夜有熟悉的好友作陪,她终于不用独自一人待着,她想延长这一刻。
“你为什么会回小榄镇开民宿?”她问。
周羲和这些年一直留在苏城,从本科毕业后便进了银行,一直按部就班地生活,为此,她父母跟她通电话时,偶尔也会不经意流露出“如果你像周羲和一样能留在我们身边就好了”的想法。
虽然他们很隐晦,但裴瑾还是察觉到了。
她跟周羲和从出生便认识,到现在28年的岁月里,一直都是被“相互比较”的对象。
哪怕他们性别不一样,性格也完全不一样。
旁人总调侃:“裴家把女儿当儿子养,周家把儿子当女儿养。”
“哪有送女儿留学,让女儿留在外地的?”
“还是周家儿子省心,在苏城念书,毕业了进了苏城银行,父母有个头疼脑热,他第一时间就能赶到。”
哪怕裴瑾本科C9,藤校硕士,依旧比不上好孩子周羲和。
她不知道父母是否后悔过,倾尽所有托举她。虽然他们表现得很开明,支持她一切决定,但那么偶尔偶尔几个瞬间,他们也会流露出希望她能回小榄镇的想法。
从前的裴瑾热爱这座生她养她的水乡,可要是说回家乡发展,那她是坚决不同意的。
她在北京有份体面高薪的工作,她有家境优越的丈夫,她的人生重在攀登,越过一个高峰,还有另一个高峰,她注定是要登顶的人。
小榄镇太小,装不下她。
可心高气傲的裴瑾,还是在新婚不到两年后,灰溜溜逃回来了。
“银行的工作太枯燥,每天干着一样的事。”周羲和缓缓说着:“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太没意思,冲动之下就辞职了。”
“开民宿也是意外,有个朋友,就是我大学宿舍内蒙古那个张峰,记得吗?”
裴瑾点头,张峰,一个高大威猛留着络腮胡的猛男。
“他跟女朋友一起打造了这个民宿,刚装修完两人分了,因为分账不均差点打起来……”周羲和顿了顿:“后来我发现我这些年工作的存款足够盘下这个店,所以就接手了。”
裴瑾没想到还有这一段往事,回想过去这一年多,好像从她结婚后,她跟周羲和聊天的频率骤减。
从前的她虽然忙,可只需要忙工作。然而踏入婚姻那一刻,她不仅要忙工作,还要忙家庭,忙着应付那对情绪不稳定的公婆。
她忙到心疲力竭,忙到连正常生活都难以保证。
“可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道。
“一边做一边摸索。”周羲和笑笑。
“我刚刚在订房软件看了一下,这附近的民宿几百家,太卷了。你那栋也就两层,面积不大,也就八九间房?定价也不高,猴年马月才能回本。”她对他的冲动表示担忧,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对。
“8间房,我自己住了一间。”他回答她的问题,又道:“最近还在试营业,能不能赚钱我还真没想那么多,亏少点就行。”
裴瑾笑着摇了摇头:“亏你还在银行干那么多年,赔本的买卖怎么能干?”
“你有什么想法?”周羲和虚心求教。
裴瑾在投行工作,负责企业重组兼并收购,平日里接的案子都是9位数以上的。
“趁现在还亏得不够多,转手卖了。”这是裴瑾的建议。
周羲和刚想开口,便听到她“嘘”了一声。
“是不是有猫在叫?”她轻声问他。
周羲和直直看着前方,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直黑色小狗在雨中独行,一瘸一拐朝他们走来。
裴瑾顺着他目光看去,也看到那只受伤的小狗。
它被雨水打湿,浑身的毛贴着身,发出虚弱的喊叫,那声音听起来像猫在叫。
裴瑾心一热,朝它挥了挥手。
黑色小狗望着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眼底满是恐惧。
裴瑾弯着腰朝它走近,轻轻抚摸着它的背。
小土狗应该是刚出了车祸,身上都是血,腿瘸了一根,右眼冒着血。
这一瞬间,裴瑾仿佛在这只落魄的狗身上看到了自己。
“周羲和,我们把它带回民宿吧?”她声音微微颤抖。
受伤的小土狗也许是感知到周羲和的善意,回民宿这一路都乖巧地待在他怀里。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周羲和空出的手撑着伞,见她脚步急促,时不时走出伞外,他只好也加快速度。
两人一狗回到民宿,裴瑾从他怀里接过狗:“先包扎还是先洗澡?”
“洗澡吧。”
两人给狗洗了澡,水把它身上的血冲去,毛发被洗净,露出右脚光秃秃的伤口,看着特别瘆人。
洗完澡,裴瑾给狗吹头发,周羲和拿来药箱,像模像样给狗包扎。
他们之前也养过狗,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他们还在读小学,一只棕色田园犬,裴母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捡回来的,裴瑾对它有眼缘,要求父母把它留下。
裴家跟周家就住隔壁,裴瑾有狗,等于周羲和有狗。
周母不喜欢小动物,周羲和自然无法养狗,于是他只好跑裴瑾家过过狗瘾。
可惜的是,那只狗只陪了他们三年,它去世那天裴瑾哭得撕心裂肺,这让裴家父母下定决心,以后坚决不让孩子养宠物。
宠物寿命太短,孩子好不容易培养出感情来了,它们却不得不离开,这对孩子的成长并不利。
“它长得有点像小龙。”裴瑾说。
小龙便是那只短命的田园犬。
“同个品种的狗,长得都差不多。”周羲和小心翼翼缠着绷带,闻言抬头看她,笑了笑道。
“它眼睛会不会瞎?明天还是带去兽医院看看吧?”
他点头,望着小黑狗黑洞一般的眼睛,低低叹了口气。
包扎好,裴瑾抱起那狗,抚摸着它的背,安抚它道:“以后叫你独龙好不好?”
周羲和正在收拾药箱,随口问道:“为什么叫独龙?”
“独眼小龙。”她眉眼弯弯,说完又轻声道:“孤独的小龙。”
“你回房睡觉,独龙今晚我看着,明早我带它去医院。”
他俯下身抱狗,越过他的肩,裴瑾望向墙上的钟,原来已经3点了。
困意瞬间将她席卷,她打了个哈欠,站起身:“行,我先睡了。”
这一夜的裴瑾难得睡了个好觉,隔天当她睁开眼,看到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稍稍松了口气。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试过一觉睡这么久。
昨天还在忐忑回小榄镇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会儿她多少坚定了些。
洗漱完下楼,客厅没有人在,她怀疑昨晚这栋民宿就只住了两个人,一个她,一个周羲和。
手机震动,周羲和给她打来电话。
“我在兽医院,独龙正在做手术,没那么快回去。”周羲和温声道:“电饭锅里有排骨面,你吃了再回家。”
裴瑾边听他说话,边打开电饭锅。
排骨豆角焖面,她最喜欢的主食。
“你几点起床?”她问。
“9点多。”
“就睡了6个多钟。”裴瑾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一旁,拿了个碗盛面:“你不困吗?”
“以前工作就是这个作息,还行。”
裴瑾没回餐桌,身子倚着橱柜,伸长手拿了双筷子,开始吃面。
他静静听着她吃面,过一会儿,那边有医生跟他说话,声音有些小,裴瑾没听清。
半晌,周羲和才对她道:“手术做完了,不过现在还不能走,要观察半个钟。”
裴瑾咀嚼着口中的排骨,一吃就不是冻骨,估计是他一早去市场买的。
“周羲和,我有点想哭。”她突然道。
他那头静默了好一会儿。
周羲和刚想说话,电话已经被挂断。
话刚出口,裴瑾便后悔了。
她太孤独了,且这种孤独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对于他突然给予的温情,她一瞬间便情绪上了头。
擦拭去眼角的泪,裴瑾站在院子里抽了两根烟,待情绪平复,回房刷牙,喷了漱口水,换好衣服,这才打算回家一趟。
她的父母就住在小榄镇中心的小洋楼,小榄镇不让盖高楼,整个镇最高的建筑不能超过6层。
她家在3楼,楼梯房,一层就两户人,这套房是她读大学的时候父母买的,当时小榄镇的房价还没飞涨,买两套还能打折,于是隔壁那户理所当然被周羲和母亲买下。
她脚踩在楼梯上,像是踩在云端里,脚步有些虚浮,心里也忐忑。
以前的裴瑾不是这样的,纵观整个小榄镇,没有人比她学历更高,甚至在她妈眼里,没人长得比她更好看。
她一直是天之骄女般的存在,她的话跟“圣旨”无异,从她18岁成年,从她考到最高学府,她就已经成了家里的“隐形家长”,家里的一切重大决策都是她做的,父母只负责点头,爆金币。
天之骄女的裴瑾,不曾有过这样慌张的时刻。
“小瑾?”一把熟悉的女声让裴瑾回过神。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她缓缓转过身,便看到周羲和母亲关切的笑脸。
裴瑾定了定心神,柔声喊了句:“干妈。”
周母应了声,扬声问道:“我刚刚还不敢认,心想这也不是周末,没想到真是你。”
裴瑾局促地笑了笑:“我辞职了,回家陪我爸妈待段时间……”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门被打开。
“妈……”
母亲听到她辞职,倒没什么反应,她一向不喜欢裴瑾那份工作,太忙太累,还经常要出差。
“你这次回来,待久一点吧?”进了屋,母亲给她削了个苹果,递给她后,又端详着她:“好像瘦了很多。”
“待到你嫌我烦为止。”裴瑾咬了口脆甜的苹果,娇声道。
母亲笑出了声:“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嫌你烦。”
说完,她又道:“顾远呢?他最近还好吗?你们过年也不回来一趟,他这次怎么不跟你一块儿回来?”
犹豫片刻,裴瑾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妈,我跟顾远离婚了。”
……
周羲和抱着独龙推开院子的门,看到裴瑾正坐在院子中央的沙发上抽烟。
看她手边的烟灰缸,散落着五六个烟蒂,估计这次的事情很棘手。
裴瑾看到他回来,掐了烟,哑声问道:“周羲和,你这房间包月多少钱?我想租一个月。”
父母对裴瑾离婚一事感到震惊,新婚不到两年居然就离了,而且还是在没有告知他们的情况下。
裴瑾暂时不想跟父母解释过多,只说跟顾远分开得很平和,没有撕逼。关于财产方面,当初两人结婚就没讲究彩礼嫁妆,钱都是各收各的,经济方面也没有纠纷。
她越冷静在诉说这件事,父母的眉头皱得越深。
因为不想面对他们的追问,裴瑾留下一句“周羲和开了个民宿你们知道的吧,我最近先住在他那里”。
担心父母多想,她又加了一句“不用担心我,我自己会调节好”便离开了家。
离婚这件事,她已经做了决定,家人能支持更好,不支持也没关系。反正一直以来,她要做哪件事,从来都能做成,旁人左右不了她。
裴瑾俯身,抱过刚做完手术的独龙:“它这只眼睛能恢复吗?”
周羲和在她身旁坐下:“不能。”
“那就是一辈子都要当一只独眼狗。”裴瑾低叹,轻柔地抚摸着独龙的背。
“你回过家了?”他问。
“你妈告诉你的?”
周羲和“嗯”了声,盯着烟灰缸里那几个散落的烟蒂。
“你这次回来,要待一个月?”他问。
“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不只一个月。”她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突然有空回来?”
周羲和看向她。
“因为我把工作辞了,婚也离了。”她对周羲和笑笑:“我这些年也存了些钱,每次加班到半夜的时候总会幻想,哪天辞职了就去环游世界,可真到这一天,我选了好几个目的地,发现哪里都不想去。”
周羲和听她云淡风轻说起这些,有许多话想问,可最终还是只说了句:“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待多久。”
“突然发现,我每次感情不顺,你好像都在。”裴瑾逗着狗,淡淡道。
从小到大,周羲和帮她挡了不少风,排了不少雷。
她在感情方面精力充沛,每一段恋情都像是她生命的燃料,燃烧完他人,点亮了她自己。
大部分时间都是她甩别人,周羲和要帮她做善后工作,要么安抚对方,要么威胁对方,别看周羲和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孩子,威胁起人来也是有股狠劲在的。
少部分时间她被别人甩,周羲和要么陪在她身边安慰她,要么去找对方算账。
周羲和参与了她从小到大每一段感情经历,包括她在国外念书那两年。甚至,如今离了婚,她在没有刻意找他的情况下,误打误撞,他居然还在她身旁。
“谢谢啊。”她看着他,轻声道谢。
只有裴瑾知道,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什么都算不上。
“为什么离婚?”周羲和问。
裴瑾摇头:“我不想说。”
他沉声“嗯”了句:“那就别说。”
“你生气了吗?”裴瑾拉住他的手臂:“你不要去找顾远。”
她没有跟父母说实话,她跟顾远的分开远远算不上体面。
可以说,这是她结束得最不体面的一段恋情。
她不希望周羲和搅和进来,毕竟婚姻跟谈恋爱不一样。
她好不容易从这个泥潭挣扎出来,她永远不想再跟顾远一家有牵扯。
可显然,周羲和听到她这样说,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我不会管。”他言简意赅。
“周羲和,你说,我为什么总是感情不顺呢?”她将独龙搂紧,轻声问他。
“别人几年谈一段,你一年谈好几段,我看你不是感情不顺,你是太顺利。”周羲和毫不留情戳穿她:“你根本就是在玩弄感情。”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她幽幽地看着他:“那可能是报应?我那些前任怨气太重,导致我第一段婚姻草草收场。”
周羲和从她手中抱过独龙,一边给它顺毛,边道:“你以前从来不会反省自己……”顿了顿,又道:“现在也不必。”
“我没反省。”她目视前方,眼神迷离:“我只是恨。”
她拧头看他:“周羲和,你知道吗?我最近好长一段时间没睡好,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我就在想,怎么杀了他们一家人,越想越兴奋,根本睡不着。”
周羲和闻言心一沉。
裴瑾这人虽疯,但不癫。
看来,她这一年半的婚姻生活,比他想象中还不好过。
周羲和摇了摇头:“你应该拿出以前一半的洒脱。”
裴瑾久久没出声,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他们毁了我。”
她说完,又劝导起他来:“谈恋爱可以,千万别结婚。说起来,你好像连恋爱都没谈过。”
午后的阳光猛烈,院子里的沙发虽然有遮阳棚,可热风扑面,始终不太舒适。
周羲和听到她说完这句话,不适感加重,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谈恋爱是什么好事吗?”周羲和淡淡问她。
如果说裴瑾有亲密关系饥渴症,那周羲和便恰恰相反。
他有许多好友,许多兴趣爱好,他的生活总是充实,压根儿不需要用谈恋爱来填补空虚。
“谈恋爱怎么说呢,它能让你心跳加速,也能让你心如死灰,反正,它能让你感觉到,你是活着的。”
“把自己的情绪寄托在别人身上,他让你开心你就开心,让你难过你就难过……这件事在我看来太扯了,毫无意义。”
“我觉得挺有意义的。”裴瑾反驳。
“所以哪怕离婚,你已经在憧憬下一段婚姻。”周羲和神色不明。
“那倒没有。”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么云淡风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说:“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应该不会再谈恋爱。”
“你上次说这句话还是大二。”周羲和脱口而出。
大二下学期某天,周羲和打球打到一半,接到裴瑾的电话。
电话内容让他打球中断,直接跑到球场外去接。
电话那头裴瑾冷静地告诉他,她的经期已经延迟半个月,如果真的不小心怀孕了,她希望周羲和能陪她去医院打胎。
她远在北京,周羲和在苏城,两人隔着一千两百公里,可遇到这种事,她第一反应还是找周羲和。
假如这件事只能一个人知道,那一定是周羲和。
这头周羲和闻言,把手上的篮球扔了几米远。
他努力控制住情绪,许久,才道:“我明天请假去找你。”
“不一定真怀了。”那头裴瑾语气淡淡:“就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跟谁说。”
“跟你说完,我好像就不怕了。”
周羲和没等她说完,已经挂了电话。
隔天,他请了假,买了高铁票去北京找她。
在去她学校接她的路上已经挂好号,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见到她,一定要狠狠骂她几句。
可真见到面,裴瑾笑意吟吟,给他递了杯喜茶。
“不用去医院了。”她对他道:“今天早上内裤红了。”
“走吧,我请你吃大餐。”她满心欢喜,拉着他的手臂。往人群中走去。
周羲和一路忐忑,昨晚也没睡好,这会儿看着没心没肺吃肉的她,觉得胸口闷疼。
“你不会做措施吗?”斟酌许久,他还是忍不住训斥。
裴瑾咀嚼着嘴里的排骨:“就那么一次。”
她抽了张纸擦嘴:“我发誓,真的就那么一次,太吓人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以后一定戴那玩意儿。”她说完,又摇头:“不,我对那事儿有阴影了。”
可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的两个月,她又跟学校另外一位高大俊朗的风云人物坠入爱河。
裴父裴母撬不开女儿的嘴,转头找了周羲和,想探听裴瑾为什么离婚,周羲和诚实地摇头:“她也没告诉我。”
“从小到大她跟你最亲,这段时间辛苦你多陪陪她。”离开前,裴母语重心长对周羲和道。
送走两位忧心忡忡的老人,裴瑾牵着独龙进了院子。
最近几天,裴瑾的作息很正常,早上9点半起床,吃完他做的早餐,会带独龙出去跑步加遛狗。中午回民宿小睡片刻,下午在院子里支了个画板画画,她话不多,烟倒是抽得不少。
周羲和知道,画画是她独特的解压方式,只是不知道,如今她烟瘾这样大。
为了让她少抽点烟,他每天给她泡了茶,周羲和不抽烟,听说茶水能抑制烟瘾。
裴瑾偶尔会喝茶,但很明显,她更依赖啤酒跟咖啡。
于是周羲和学着做咖啡。
“你这个院子放着好浪费,要不开个咖啡馆,我看你最近做的手冲越来越可以了。”独龙在院子里撒欢跑,裴瑾将头发挽至后脑勺,对他说出她的想法。
“我没时间。”周羲和拒绝。
“我看你挺闲的。”这家民宿,从她入住到现在,一共也就来了三波客人。
她真的担忧,周羲和这些年攒的钱不够一年就得赔精光。
周羲和闻言看了她一眼:“下午我要出去。”
“去哪里?”裴瑾问。
“参加婚宴。”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周羲和不置可否。
下午3点,裴瑾难得化了个妆,跟着他出门。
“谁家婚宴这么早就要去啊?”她不解。
周羲和没搭话,带着她拐进小巷里,七拐八拐到了一家理发店门口。
“到了?”裴瑾一头雾水。
“上车。”周羲和扭头对她道。
裴瑾看着眼前的黑色电动车,接过周羲和递过来的头盔,边上车边道:“就一个头盔,你戴着吧。”
“不用。”
婚宴在小榄镇的东边,他们在西边,小榄镇面积不大,横跨东西也只需要半个小时。
车子停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门口,裴瑾跟着周羲和下了车,有些好奇地张望。
类似这样的苏式园林别墅小榄镇不少,这个地方不缺有钱人,哪怕本地流通不了了,也有许多富商喜欢到这儿买房,度假或养老。
裴瑾一直觉得,苏式审美是世界顶级的。
“谁结婚啊?你的朋友我都认识。”裴瑾问他。
周羲和没带她去正厅,反而去了后厨,这才对她解释道:“今天不是来吃席的。”
他俩小时候的邻居王伯做得一手本帮菜,这些年开始接婚宴单,这回接了个大单,但是人手不够,周羲和是被临时叫来帮忙的。
周羲和也做得一手好菜,说起来,他做菜的本领还是裴瑾倒逼出来的。
小时候两家父母工作都忙,从小学开始便给他们报了课后托管班,放学了回不了家,只能在托管班做作业吃晚饭。
托管班伙食不好,裴瑾挑食很厉害,遇到不爱吃的一口也不肯吃。
于是从四年级开始,只比灶台高一个头的周羲和学会了做菜。
每天放学,只比裴瑾大3天的周羲和带着她,去市场买菜,再回家做饭。
吃完饭两人自觉做作业,做完作业看会儿电视,看完电视父母也回家了。
周羲和的厨艺是嘴刁的裴瑾训练出来的,她喜欢吃河鲜,讲究原汁原味,12岁的周羲和便学会了怎么挑最新鲜的河鲜,还懂得如何跟菜市场的老板周旋,让他每天给自己留一份最新鲜的,哪怕给更高的价格。
后来,裴瑾去北京读本科,爱上北方菜,周羲和便学着做北方菜。
第一次吃到他做的豆角排骨焖面,裴瑾把他夸得天花乱坠,此后,那成了裴瑾最爱的一道主食,也成了周羲和最拿得出手的代表菜。
裴瑾从回忆抽身,看着眼前已经穿上厨师白袍的高个男人,两人相伴这28年,她好像很少专注看他。
此时他切着菜,冷峻的侧脸正对着她。
周羲和的模样是普罗大众会承认的帅,不用化妆,不用做发型,不用刻意营造氛围感,哪怕就穿着最简单的T恤短裤,也能看出他样貌不凡。
但凡跟裴瑾深交的朋友,都会毫不掩饰对周羲和外貌的喜欢,接着不解地问她:“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吗?这么好看的发小你居然不拿下。”
每次听到这种话,裴瑾都摇头冷笑:“周羲和就像我哥一样,和他谈恋爱跟乱 | | 伦有什么区别?!”
“你不要那给我,我想当你嫂子。”好友打趣。
裴瑾曾经撮合过周羲和跟她三位好友,均被周羲和拒绝。
久了,她自讨无趣,再不愿当周羲和的红娘。
“你也是来帮忙的吗?”有人拍她的肩,裴瑾回头,看到王伯红润的脸。
“裴瑾?”王伯惊呼:“怎么是你?”
裴瑾笑了笑:“您越来越年轻了。”
“你不是在北京上班吗?请假了?”裴瑾是小榄镇的名人,她的高光事迹至今还贴在老人活动中心的黑板上。
可以说,整个小镇,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
这里的每个孩子,都会有一个名为“你看看人家裴瑾”的噩梦。
裴瑾学习好,从来不用父母操心,高考是市状元,直接上最高学府,本科读完去美国深造,进藤校,回国后入投行,婚姻也顺遂,据说夫家资产上亿,婚房是北京二环大平层。
单拎一条都能羡煞旁人,更何况裴瑾条条都中。
可此时,这个人人羡慕的裴瑾,正蹲在水池边摘菜叶。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裴瑾,头一回把手浸泡在木盆里,按在翠绿的空心菜上。
周羲和正在雕刻胡萝卜,抬头看了她一眼:“那菜都被你按老了,手抬一抬。”
摘完一箩筐空心菜,周羲和让她给青瓜去皮。
“我不会。”她是真不会。
周羲和拿了把削皮刀,又拿了一根青瓜,削给她看:“不会就学。”
裴瑾盯着一箩筐的青瓜,点了点头,看着也不难。
28岁的裴瑾头回感受到了给青瓜削皮的快乐,这简直比抽烟还解压。
削皮刀锋利好用,没多久,一箩筐青瓜便去了皮。
她觉得不够过瘾,于是又把去了皮的青瓜削成丝。
周羲和发现一大盆青瓜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这些瓜要拿来刻兔子的。”
“为什么是兔子?”
“大概是因为……婚宴女主属兔?”周羲和皱眉。
这也不是重点。
“我去给你买新的瓜。”她道。
“来不及了。”这些菜都是有机蔬果,这会儿去哪里找来这么多有机青瓜。
“那就让他们吃上汤青瓜丝吧,兔子有什么好刻的,中看不中用。”
周羲和闻言去请示王伯,王伯觉得此乃妙计,于是菜单上多了道上汤青瓜丝,得到众人一致好评。
婚宴是7点开始的,两人帮完忙,王伯留他们吃饭,周羲和想拒绝,裴瑾倒是点了头。
王伯的团队在后厨的院子里支了张桌子吃饭,当天正好是十五,圆月当空。
众人吃着菜,喝着酒,赏着月,聊着天。
裴瑾说不出的轻松,谁来敬酒她都喝下,几瓶啤酒下了肚,人有些飘,还想再开一瓶,周羲和按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裴瑾的酒品很差,非常差,他实在担心她会当场发癫。
“别扫兴。”裴瑾拍下他的手,拿着冰镇的啤酒咕噜几声喝下半瓶。
月色下,她面色潮红,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周羲和,她凑近他,低声对他道:“我好像有点醉了,你就别喝了,一会儿你记得安全把我送回去。”
裴瑾的酒量好像进步了,她这次没发癫,温顺地搂着周羲和的腰,脸趴在他背上,安静得周羲和以为她睡着了。
“裴瑾。”他开着车,侧过头去看她。
“嗯?”
“难受吗?”他问。
裴瑾不知道他是想问,喝多了难受吗?还是最近这段时间,她难受吗?
她“唔”了声,转了一下头,换另一边的脸贴在他背上。
“想不想吐?”周羲和又问。
电动车开在石板路上,震得厉害。
“不想。”她说完,闭上眼,轻声道:“我没醉,以前几瓶啤酒能干倒我,现在不能,我现在很能喝。”
“知道我为什么能喝吗?因为喝多了。一件事做久了会熟练,酒喝多了就不容易醉。”
“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因为我很孤独。”这是她头一次对外界吐露心声:“周羲和,我真的很孤独。”
周羲和久久没搭话。
电动车上了桥,越过石墩,穿过人群,裴瑾把脸埋在他背上,听着两旁的吆喝声,深吸了一口气。
直到远离人群,车子入了小巷,周羲和才问她:“为什么孤独?”
“没人陪着我。”酒气上涌,裴瑾咽下口中苦涩的水,她轻声道:“我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车子在昏暗幽静的小巷穿梭,裴瑾望着一块块熟悉的招牌,觉得眼眶发热。
“你还有父母,还有家,还有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羲和的声音传来。
他的声音像是在那条果冻河里浸泡过,比晚风还温柔,像哄着孩童般。
裴瑾唇角勾起,紧闭双眼,眼眶热得可怕。
回到民宿,周羲和去停车,裴瑾脚步虚浮,趔趄着走进院子里,身子一软,直接躺在草地上。
草是真草,散发着清新的青草香,只是因为昨夜刚下过雨,还有些湿润。湿意透过衣服,渗入她心里。
周羲和进了院子,看到她,皱眉道:“地上还是湿的。”
“你也躺下。”裴瑾看向他:“今晚的月特别特别亮。”
周羲和没躺,他在她身侧坐下。
“你想说说吗?”他问。
“说什么?”她反问。
“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还不想说。”她拒绝。
周羲和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化了妆,脸上很红,也许是腮红打重了加上喝了酒,可她的口红早就没了,只剩原本的唇色,看着有些怪异。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裴瑾瞪他一眼。
他实话实说。
裴瑾闻言,立马爬起身,快步离开。
周羲和以为她生气了,想起身去哄她两句,却见她又回来了。
她涂了口红,颜色偏暗,跟她现在的妆容倒是很搭。
裴瑾手里还拿着一把吉他,她把那吉他塞给周羲和:“你弹两首给我助助兴。”
说着,又从身后拿了瓶啤酒出来。
周羲和接过吉他,却道:“太久没练,生疏了。”
裴瑾拧开易拉罐,仰头喝了一口,哼着歌。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人群里敞着一扇门……”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亢奋,举起双手对他比划,又指了指他怀中的吉他。
周羲和无奈,手拨着弦。
“光阴的长廊脚步声叫嚷,灯一亮,无人的空荡。”裴瑾在他的吉他声里越唱越来劲。
周羲和弹着吉他,眼睛一直盯着她,从未离开她的脸。
所以他没错过她脸上的变化,从亢奋到静默,从静默到泣不成声。
这一夜,裴瑾睡过去前,对他说:“我只哭这一次。”
“周羲和,我只哭这一次。”
……
隔天,裴瑾起床,头疼欲裂。
她暗自发誓,短期内再也不喝酒。
洗漱完下楼,客厅厨房都没人,她拧头望向外面,周羲和正在院子逗狗。
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门对上,他扔下手中的硅胶骨头,走了进来。
“今天吃什么?”她满怀期待。
“白粥。”周羲和边给她热粥,边道:“你昨晚喝多了,今天不能吃太油腻的。”
“你知道我一向最讨厌白粥。”话虽如此,裴瑾还是拉开椅子坐下。
他端来一碗热烟滚滚的白粥,还有4样小菜,麻酱鸭蛋,油炸鳝丝,干煸四季豆,凉拌鸡丝。
除了白粥,其它都是她爱吃的。
裴瑾吃着早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你对你这个入住率,有什么想法?”
昨天一共也就一对情侣入住,那点房费还不够支付清洁阿姨的费用。
周羲和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是冲动之下接手这个民宿,此前根本没相关经验。
现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边做边摸索。
“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一楼院子买几张桌椅,做咖啡加简餐,别浪费了你这儿的一线河景。”
虽然小榄河他俩从小看到大,早就看腻了。
但大家到小榄镇旅游,不就是为了这青砖白瓦的水乡来的?
“我这几天出去跑步,发现每家民宿都是这个模式,楼上做民宿,一楼做咖啡馆。”
“你厨艺好,咖啡加简餐,至少能把你每个月的房租赚回来。”
周羲和没怎么犹豫便点了头,他也考察过,私心也是想利用起这个院子。
说干便干,这天下午,裴瑾拉着他去旧货市场买桌椅,又联系了一个许久没联系的朋友,对方就是开咖啡店的,知道去哪里能买到全套设备。
没两天,这件事便整整齐齐落实了。
一整套咖啡设备是裴瑾出的钱,周羲和想把钱打给她,被她退回。
“你就当我入股。”她一边捣鼓着咖啡机,一边对周羲和道:“我太闲了,现在正好,能让我有点事干。”
这么多年牛马生涯,裴瑾对做咖啡还是有些心得的。
于是,他们的一线河景咖啡馆就这么匆忙地开业了。
开业第一天,业绩还可以,多是老朋友捧场。
周羲和朋友多,一个带一个,很快便坐满院子。
晚上,两人对完账,开了个复盘小会。
“马上国庆黄金周,咱们这个业绩你想过要做到多少吗?”裴瑾问。
周羲和今天都累懵了,闻言摇头。
“要在黄金周之前开通美 | 团 | 外 | 卖 | 跟大 | 众 | 点 | 评。”她果断拍板。
裴瑾一向是风风火火的性子,隔天一大早便起床去办这事。
对于这家民宿,这家咖啡馆,她看上去,比他还要上心。
上平台的流程略繁琐,两人兵分两路,周羲和去办咖啡馆的营业执照,裴瑾找了个专业的摄影师,拍摄店铺环境跟菜品。
最近几天,周羲和忙得头晕脑胀,他每天不仅要应付顾客,还要应付裴瑾。
今天,裴瑾要求他把菜单上每一道菜都做出来,好让摄影师拍照。
周羲和不同意,觉得最多拍几道招牌菜,其它用网图即可。可裴瑾不认同,两人第一次有了分歧,争吵了几句。
摄影师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小声说了句:“老板,老板娘,你俩先讨论好,我出去抽根烟。”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周羲和手叉着腰,盯着裴瑾看:“我们别一块儿说话,我根本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说快点。”
裴瑾却突然没了兴致:“店是你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她说完便上了楼,这几天为了咖啡馆营业的事忙前忙后,她睡眠严重不足,这会儿什么也不想再管,干脆盖上被子睡觉。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闻到熟悉的饭菜香,肚子咕噜噜地叫。
裴瑾下了楼,厨房里,周羲和背对着她正在做菜。
摄影师还没走,岛台上摆满了一道道菜品,她走近,数了一下,周羲和把菜单上有的都做出来了。
“最后一道菜了。”摄像师看向她:“老板的效率还挺快的。”
裴瑾没搭话,站在一旁看。
很快结束拍摄,摄像师把今天的成果展示给她看:“还要后期处理一下。”
“明天能把成品图发我吗?”裴瑾看着电脑屏幕,边问。
“最快明晚。”
周羲和已经把晚餐做好,招呼他们吃饭。
摄影师摇头又摆手:“我就不吃了,还得加班,回去吃个快餐得了。”
周羲和挽留了几句,摄影师执意要走,于是裴瑾起身送客。
再回到客厅时,菜都已经上桌,裴瑾走到周羲和身后,“喂”了一声。
周羲和转身看她,挑了挑眉,不语。
“你今天累不累?”她问。
“累。”周羲和重重点头:“不过,你说得对,要做就做到最好……”
裴瑾有些心虚,她只会说,说完一赌气就回房睡觉了。
最终扛下所有的还是周羲和。
“这些菜都热热吧,我想吃。”她看着铺满一桌子的佳肴,虽然都冷了,但看着也诱人。
“吃新鲜的。”周羲和指着饭桌上热腾腾的三菜一汤。
裴瑾没搭理他,打开微波炉热菜。
两个人吃20个菜,过年都没这么奢侈。
裴瑾从冰箱拿了两瓶冰镇可乐,打开后,递了一瓶给他。
“干杯。”她举杯。
周羲和举着可乐跟她碰杯。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周羲和对她道:“最近几天感觉比上班那会儿还累。”
当初他辞职盘下这家民宿就是想躺平一段时间,没想到会这么累。
“万事开头难,等上了正轨,就不会这么累了。”裴瑾说完,打开手机计算器一通按,最后给了他一个数字:“你每天的营业额要超过这个数才有得赚,这个数字还必须持续一年。”
周羲和夹牛肉的手微顿,他抬头看她,一年,一年后她还会在吗?
“对了,上了平台后,得搞几个团购套餐,我们今天把套餐的餐品定一下。”
吃完饭,把套餐菜品都确定好,她又把计算机一通按,随后定了个价格。
周羲和无异议,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你过来。”裴瑾见他正收拾碗筷,忙喊住他。
周羲和不解地看着她。
裴瑾又喊了一次:“你过来,坐这儿。”
周羲和在沙发上坐下,满脸不解看着她。
“我给你按一下。”裴瑾双手放在他肩上,捏了两下:“你看你这儿,好硬啊。”
她整个上半身挨着他的背,两只手在他肩膀用力地揉捏。
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T恤贴上他的肌肤,她离他太近,说话时,鼻子喷出的热气正好浇在他的脖颈上。
周羲和浑身一僵,手抬起,抓住她的手,沉声道:“别按了。”
“不舒服吗?”裴瑾问。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不舒服。”
“力太小了?我可以大力点。”裴瑾皱眉道。
周羲和没回话,进了厨房洗碗。
裴瑾还想说什么,被缠上来的独龙打断。
周羲和洗完碗,回到客厅,电视播着热闹的综艺,她盘腿坐地上,正在跟独龙玩。
他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要出去打球,你去吗?”
“你今天还不够累?”裴瑾震惊于这男人的精力。
“打球不累,算放松。”
“去呗。”
换鞋出门的时候,裴瑾发现,自己最近几天好像一直都穿这双运动鞋,她突然想起她那一整面墙的高跟鞋,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
“发什么呆?”周羲和喊她。
裴瑾回过神来,跟他并肩走着,问道:“你觉得我穿高跟鞋好看?还是运动鞋好看?”
周羲和认真想了一下:“我很少看你穿高跟鞋的样子。”
裴瑾若有所思地点头。
她好像是结婚后才开始迷恋上高跟鞋的。
依旧是那辆黑色电动车,这回有两个头盔,一人一个。
她那个是新的,卡其色的头盔,上头有两个粉色猫耳朵。
也不知道周羲和什么时候买的,怪可爱。
今晚约周羲和打球的是他的高中朋友,裴瑾都认识,几个男人看到裴瑾都有些惊讶。
其中一个在小榄实验中学教书,热情对裴瑾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给我们班的孩子上一节动员大会,你算是他们的大师姐,一个个都对你这个传奇人物特别好奇,你要是能来,他们肯定高兴。”
他教高三,新学期开始了,最近班上的孩子还没找回状态,让裴瑾去给他们说几句上头的话打打鸡血,效果肯定好。
裴瑾摇头:“高考离我太久远了。”
“实中的江湖里一直有你的传说。”张军不死心:“我到时候联系你,你给个面子,周羲和,你帮哥们说两句。”
周羲和笑笑:“我做不了她的主。”
这个话题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暂时搁置。
裴瑾从高一开始谈恋爱,高中三年谈了好几个,小榄镇本就不大,因此,这会儿遇到前任好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林泽乾,高二上学期谈的,印象中好像谈了半年便分开了。
他的变化不大,跟记忆中的少年有重叠之处。
“这么巧。”林泽乾捧着篮球走向她,脸上有一瞬间不自然,随后笑道。
裴瑾对他点了点头。
几个男人上场打球,她坐在一旁看手机。
玩了一会儿手机觉得无聊,干脆看他们打球。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会这样坐在球场边看周羲和打球。
周羲和的“小饭桌”从小学四年级到高中,裴瑾嘴馋,为了那口饭,偶尔也会被周羲和指使。
高一开始,周羲和迷恋上打篮球,每次放学后他都要留下来打一个钟,裴瑾只好等着他。
那时候,篮球场边有个奶站,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奶制品。
周羲和喜欢喝绿茶奶,她去找他的时候会给他带一瓶。
她不爱看篮球,很多时候她坐在球场边,戴着耳机,眼睛虽然在球场上,可是魂早就飞到十万八千里。
那会儿她喜欢梁静茹,耳机里是梁静茹撕心裂肺的苦情歌,耳机外是男孩们因为剧烈运动而通红的脸,以及熏人的臭汗味。
那时候的裴瑾觉得,那不是她想要的青春。
可这会儿,看着眼前几个男人打球,恍然发现,那让她曾经看不起的青春,竟是她永远回不去的青春。
打完球,张军提议去吃宵夜,周羲和想起家里那十几道还没动过的菜,于是把他们带回了民宿。
淡季的小榄镇少了游客,这会儿才10点半,路上行人稀少,只剩下一家家民宿亮着暖黄的灯。
裴瑾坐在周羲和的车后座,感受着这一份宁静。
以前的她觉得这里太没有生活,尤其在接触到大城市的繁荣后。
她经常在北京的凌晨点外卖,印象中最晚的一次是凌晨4点的冬天,当外卖员把那份昂贵的餐送到她手上,哈着气对她道:“麻烦您给个好评,我是第一天跑,需要好评。”
此前裴瑾从来不会搭理这些索要好评的话,那次却难得在外卖APP上给了好评。
小榄镇的生活跟北京天差地别,从前裴瑾不理解为什么周羲和不去外面打拼,非要留在这里。
可这会儿看着他们几个人说说笑笑,十几道菜,他们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裴瑾像个旁观者,静静坐在一旁,听他们聊近况。
张军为现在孩子的学习强度而头疼,苏城的教育属于地狱程度的卷,在座各位都是受害者,吐槽起来简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小榄实验中学是市重点,每年本科上线率高达99%,在这种重压下,前不久跳了两个。
裴瑾闻言,喝了口啤酒,实中跳楼的新闻已经不能算新闻了,几乎每一届都跳,要么学生,要么老师。
很多家长觉得实中的风水有问题。
实际上不是的,在座所有实中人都知道,他们从高一开始便要5点半起床,6点上早读,晚上下了晚自习还要在课外辅导班待一个钟,回到家几乎都11点了。
长期睡眠不足,能导致很多问题。
张军说到最后,把话题绕回到裴瑾身上:“裴瑾,说真的,你到时候去给孩子们分享一下高考的经验跟心得吧。”
裴瑾正犹豫着怎么拒绝,一抬眼,看到周羲和正看着她。
鬼使神差,她点了头:“行,我确定好时间跟你联系。”
吃完饭,几个男人分工,有的收拾桌子,有的洗碗。
裴瑾想干点活,被他们拒绝,见插不上手,她只好去陪独龙玩。
陪独龙在院子里跑了几圈,有人走近,她站定,看着林泽乾朝她走近。
“刚刚想跟你说会儿话一直没找到机会。”林泽乾笑道。
他说完,又问:“你怎么回来了?我听说你在北京混得有声有色……”
林泽乾是个典型的笨蛋帅哥,老天对他的青睐都在那张脸上了,脑子是半点不长。
“混得有声有色就不能回来了?”裴瑾淡淡道。
林泽乾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无措地挠了一下头:“加个微信吧。”
高中毕业后裴瑾换了手机号码,这么多年两人从没联系过。
裴瑾掏出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
“你现在在做什么?”她一边按着屏幕,随口问道。
“接了我爸的厂子。”他爸在湖州有个童装厂。
裴瑾看他,脸上表情耐人寻味,林泽乾读书不太行,高中是他爸塞钱上的实中,他就是那1%,当年只上了个大专。
“做生意也没想象中难。”他看出裴瑾眼底的调侃:“我们家做的是高端童装,以后你孩子的衣服,我全包了。”
裴瑾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
林泽乾还想再说什么,几个男人已经进了院子。
一个个跟裴瑾道别,张军离开前不忘提醒她:“我们约时间啊。”
曲终人散,院子里又恢复宁静。
周羲和打扫着卫生,见她要帮忙,给她塞了瓶椰汁,让她坐一旁,别添乱。
裴瑾心安理得喝着椰汁,边跟他聊天:“我感觉小镇生活也没想象中无聊,其实还挺羡慕你们的,父母在身边,朋友在身边,每个人都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虽然暴富不了,但也饿不死。”
周羲和点头:“小榄镇没你想的那么差。”
“我从来没觉得小榄镇差。”裴瑾反驳他。
“那就是小榄镇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两人从出生便认识,裴瑾是什么样性格的人,裴瑾有怎样的抱负,周羲和比谁都清楚。
“你为什么拒绝张军?”他又问:“类似于这样的动员大会你以前也出席过,对你来说就是说几句话的事,并不难。”
裴瑾闻言,把手中的椰汁放下,她直直盯着他。
“你觉得我成功吗?周羲和。”她很认真在问。
周羲和停下手中的动作,也看向她:“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升学,结婚,工作,你每一样都出色地完成了,算成功。”
裴瑾却摇头:“升学算一项,可是结婚,工作,我现在离婚了,工作也辞了。”她说:“我不去实中给孩子们上课,就是因为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不好,很不好。”
“以前我那么努力要考出去,去北京,去美国,可现在你看,我还是回到小榄镇了……”
周羲和静静听着她说。
好一会儿,他弯腰扫地,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小榄镇没你想的那么差。”
“我不是说小榄镇差……”她又下意识想反驳,可说完,又忽地顿住。
“我跟你说不明白。”留下这句话,裴瑾跑到院子里抽烟。
裴瑾抽了两根烟,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吐了个烟圈,声音沙哑对他道:“我只是觉得,那么努力有什么用呢,我们在这边日夜不停地做题,北京孩子却有那么多条捷径可以躲过高考。”
“人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又有几个人能逆天改命?大家都说我是传奇,可是我这个所谓的传奇人物也没有改命的能力。”
裴瑾掐了烟,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周羲和说这些,这太负能量了,这些话从来不曾从她口中说出来过。
或许她不应该回来,她应该继续当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传奇。
至少,她的存在是很多人的希望。
小镇女孩裴瑾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扭转人生,那么她们也可以。
可是她回来了,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裴瑾有些意兴阑珊,转身想回屋,可刚走两步,越过周羲和时,手臂被他抓住。
“今晚星星很多。”他说:“陪我看一会儿。”
裴瑾不明所以,但还是抬头看天。
确实,今夜的星星多得不像话,尤其这会儿夜深了,很多民宿都关了灯,没有光污染的情况下,肉眼可见满天繁星。
周羲和说了句“等等”便回了屋。
很快,四周暗了下来,原来他是回屋关灯。
两人并肩躺在草地上看星星,谁也没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瑾听到身侧的男人声音响起。
“裴瑾,你一直都很了不起。”
周羲和第一次觉得裴瑾真了不起是在小学二年级。
一年级结束那个暑假,周羲和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在千岛湖附近的小镇开了家干货超市,其中有个帮工有口吃,周羲和一开始觉得他说话有趣,便跟着他学,学久了,竟也开始口吃,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暑假结束,从外婆家回到小榄镇,母亲得知他这个毛病,急得嘴角冒泡,她强迫周羲和必须改掉这个坏毛病。
可是她越急,越严厉,周羲和越是改不过来。
后来口吃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生活,开学后,不少同学嘲笑他,学他说话。
母亲终于发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带他去专门的机构矫正,然而效果甚微。
矫正机构去了一个月,他口吃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周羲和自己也怕了慌了。
他开始厌学,不愿意见人,不愿意开口。
是裴瑾每天陪着他,她陪他做断句训练,陪他读绕口令,他不愿意去矫正机构的时候,比她矮半个头的裴瑾强行把他从家里拉出门。
“周羲和,你每天都待在家,没人陪我一起放学了。”她皱着一张小脸对他道:“你这个问题又不严重,就是很小很小一个病,对症下药就好了。”
“会……好吗?”周羲和求助一样望着她。
“一定会好的。”
裴瑾开始陪他跑矫正机构,每回他母亲急坏了骂他时,裴瑾便找个理由把他妈支走。
他在矫正室里练习发音,小小的裴瑾便坐在外面,捧着书看,安安静静地等他。
在裴瑾的陪伴下,周羲和进步很大,平日里说话跟正常人无异,只有紧张的时候才会口吃。
父母对他的表现已经算满意,可他自己始终自卑。
周羲和不明白,为什么一向顺风顺水的自己要遭这一劫。
坏情绪持续到那个桂花落了一地的秋日下午,裴瑾带着满身桂花香冲进他的房间。
她手里拿着一张报名表,兴奋地对周羲和说:“这个比赛,你去!”
周羲和定睛一看,“青少年诗歌朗诵大赛”。
“我去?”他不敢置信,像这种机会,一向都是裴瑾的。
“这个名额是我的,但是我跟老师说好了,让你去。”
“我不行。”周羲和想也没想便拒绝。
“不行也得行。”裴瑾在他身前蹲下,她很认真地对他说:“周羲和,我不喜欢这样的你。”
她不喜欢他。
周羲和眉头一皱。
“报名表已经交上去了,我跟老师说了很久,我给她保证,周羲和不仅可以,还能拿奖。”
后来,周羲和真的上台了,他朗诵了一首名为《我推开春天的大门》的散文诗,当他慷慨激昂地朗诵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人群中一眼中便能看到裴瑾,她拍手的力度比所有人都大。
这次比赛过后,周羲和口吃的毛病彻底好了,哪怕再紧张,他也不会再结巴。
裴瑾对此很满意。
“我现在好了,你不会不喜欢我了吧?”某天放学,他们沿着小榄河缓缓走着,周羲和忐忑地问她。
“我那是吓你的。”裴瑾哈哈大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什么样儿,我都会喜欢你的。”
周羲和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
“裴瑾,你一直都很了不起。”
这话是周羲和发自内心说的。
裴瑾听着,情绪好了一些:“高峰过总会有下坡,我现在就在走下坡路,也许,这时候的我正好就在低谷里。往后的日子再差,也不会比这个时候更差。”
“我其实特别幸运……”她扭过头看周羲和:“每次低谷,你都在。”
裴瑾的人生也不是一帆风顺,说起来,她上一次低谷还是中考。
那时候,他们学校规定中考全校第一能拿到10万奖金,第二名只有5万。
初三那年一向考第一的裴瑾却在中考时被人截胡,成了老二。
中考结束那个暑假,她气得整整瘦了10斤。
周羲和看着她暴瘦,拿着储钱罐跟银行卡去找她:“我这些年的压岁钱都在这里,卡里有5万块,这只猪里估计也有一两万,全部都给你,你消消气,再这样气下去,我怕你活活气死。”
裴瑾听到他有这么多压岁钱,更生气:“你为什么存款比我还多?”
周羲和把那只金猪塞到她怀里:“砸吧。”
裴瑾没跟他客气,拿了个锤子便把他的金猪砸了。
那天,两人在她房间里数了一下午钱,一共两万八现金。
周羲和问她这笔钱打算怎么花?
裴瑾说,她在杂志上看到一个特别好看的手链。
“买。”
“好贵,一条快5万块钱。”
周羲和还是说:“买,卡里的钱够。”
“你疯了吧你。”裴瑾把那三叠百元大钞拿起,站起身:“走。”
周羲和以为她终于想到花钱的地方,也起身跟着她走。
没想到裴瑾去的是ATM机。
“来,输密码,把钱存进去。”
周羲和一头雾水。
“我不花你的钱。”裴瑾抬头看天:“其实我也不是想要那5万块钱,我只是不服气。”
她习惯了拿第一,她暂时不能接受拿第一以外的结果。
那个暑假,裴瑾一直郁郁不得志,周羲和也跟着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
大人还为此打趣他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跟裴瑾是双胞胎,一个不开心,另外一个也跟着闷闷不乐。”
周羲和每天都在想怎么能让她开心起来,直到某天,班群里传来消息,那位中考第一的同学不知道怎么的被车撞了,班长组织同学们去探病。
隔天,裴瑾拉着他去寒山寺给那同学求了个平安符。
从医院回家,周羲和明显能感觉到,裴瑾好像开心了些。
“他被车撞了,你好像很开心。”他试探道。
“那倒没有。”裴瑾瞪他:“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她对他道。
至于她想通了什么,周羲和至今也没明白。
……
“我听说啊……”
院子里很安静,裴瑾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周羲和回过神,他看向她。
“我听说,逆境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错的,正确做法是躺平。”她将双手摊开,呈大字型平躺在草地上。
“周羲和,我们今晚就在院子里睡吧,今晚不热,风还有点凉意,挺舒服的。”
“有蚊子。”周羲和道。
“有蚊帐吗?”
周羲和沉默了好一会儿,从地上起身。
很快,他拿来一个蒙古包蚊帐,将她一把罩住。
裴瑾吭哧吭哧笑出了声,隔着蚊帐看他:“好怪异……”
周羲和居高临下看着她:“还是回房睡吧?”
“别……”她摇头,唇角勾起,眯着眼看他:“你也躺进来吧。”
周羲和躺在她身侧,蒙古包蚊帐是一米五的尺寸,因此空间有些小,两人的手臂几乎是贴在一起的。
裴瑾说:“上次我们躺一张床上好像还是幼儿园。”
小时候,他俩上的同一个幼儿园,但是起初并不同班。好笑的是,那时候裴瑾老哭,尤其午睡的时候,她总是趁老师不注意,爬到周羲和的床上跟他一起睡。
后来裴母私下里操作了一番,让裴瑾转去周羲和班上。
就这样,小班那一年,两人一直同睡一张床。
后来裴瑾上中班了,受不了老师跟同学的打趣,这才乖乖回自己的床位。
周羲和忆起往事,笑了笑:“你那时候尿床,搞得我被子都是湿的。”
裴瑾戒尿不湿比较晚,上了幼儿园后才强制戒掉,好几回中午躺在周羲和的被窝里尿裤子。
她抬起手盖住脸,笑出了声:“别提了。”
周羲和感觉到她身体温度的变化,悄无声息地离她远了些。
裴瑾笑得脸上通红,她眼睛瞪得老大,望着天,闷声道:“周羲和,你知道我太多秘密了,如果哪天咱俩反目成仇,我一定会暗鲨你。”
周羲和认真想了一下,他会在什么情况下跟她反目成仇?
“周羲和。”裴瑾的话打断他的奇思妙想。
“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她问。
周羲和没立即回答。
裴瑾等不到他的回复,拧头看他。
只见他专注看着天空,只留给她一个侧脸。
“会的吧。”许久,他才答。
“那就好。”裴瑾心满意足地闭眼:“我想睡了,好困。”
轻微洁癖的裴瑾,头一回在户外睡觉,而且是这么荒诞奇怪的环境下。
她很快便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梦,梦里是不断炸裂开的颜色,那场景像是粉末,又像皮球,又像颜料,上千种色彩在她眼睛里不断地爆炸。
她躲闪不及,最后猛地睁开眼。
原来是天亮了,阳光浇了她一身。
裴瑾抬手挡住刺眼的太阳光,一低头,发现身上多了张毛毯。
周羲和躺在她身侧,睡得正熟。
“起床了,回屋睡。”她拍醒他。
周羲和睁开眼,一脸茫然看着她。
“你敢信吗?咱俩真的在院子里睡了一夜。”裴瑾掀开蒙古包蚊帐,坐起身。
周羲和跟着坐起,问道:“有没有被蚊子咬?”
她摇头,伸了个懒腰:“你别说,我睡得还挺香的,你呢?”
周羲和揉了把脸:“还行。”
“现在才6点半。”裴瑾看着表,打了个哈欠:“回房接着睡。”
两人起身,把帐篷收拾好放进屋内。
“今天这店还开不开?”她问他。
周羲和已经把“今日不营业”的牌子挂在门外:“不开。”
他是老板,听他的。
两人回房补觉,裴瑾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
很难得的,周羲和今天起得比她还晚。
她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寻思着给他做什么早餐。
最后还是决定,从最简单的入手。
周羲和睁眼已经是十二点,洗漱完下楼,看到她人正站在厨房里。
周羲和站在楼梯口,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此时的裴瑾穿了一件宽松的露肩T,搭配一条很短的牛仔裤,头发被她用一个鲨鱼夹随意固定在脑后,中午的阳光透过厨房的窗,落在她身上。
她整个人沐浴在温热的阳光里,落在锁骨上的两缕碎发仿佛也带着光晕。
她正捣鼓着咖啡机,嘴里哼着歌,那歌的旋律轻快,唱到情动时,她还忍不住转了几圈。
周羲和不想破坏这一刻,于是他久站原地没动。
裴瑾转了两圈便留意到呆呆站着的他。
“你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她指着眼前的咖啡:“卡布奇诺,我还给你拉了花。”
周羲和回过神来,朝她走近。
“还有这个……”她手指点了点灶台上的平底锅:“你最爱吃的蛋包饭,惊不惊喜?”
周羲和看了一眼:“这是蛋炒饭吧?”
“都一样。”她笑笑,把蛋炒饭盛盘子里,拿了根勺子,放在他手边:“吃吧。”
周羲和很给面子地吃了。
“味道怎么样?”她盯着他问。
周羲和点了点头,转移话题:“你刚刚哼的什么歌?”
“梁静茹的《三吋日光》。”
他突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一通按。
“梁静茹今晚在苏城开演唱会。”他把手机页面对准她。
“我知道,不过票早就卖光了。”
“你想去吗?”他问。
“你能搞到票?”裴瑾喝了口咖啡,狐疑问道。
一直到傍晚5点,周羲和的票务朋友这才发信息来,粉丝后援会流出两张票,位置很好,就在前面几排,但溢价高。
周羲和想也没想便转了账。
裴瑾已经没抱希望,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打哈欠,突然看到周羲和起身,她斜眼撇他:“你干嘛去?”
“上楼换套衣服,我们去看演唱会。”他道。
裴瑾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吓得独龙一溜烟跑到院子里。
要进城,周羲和没再开他那辆黑色电动车,而是开了轿车。
裴瑾坐在副驾驶,好奇问道:“你换车了?”
“之前那辆给我妈开了,她给我新买了这辆。”
相较于裴家父母把钱拿去给裴瑾留学,家境相当的周家父母则选择给儿子买房买车。
周母觉得一辆好车,一套好房,能让儿子在相亲市场上更有发言权。
可惜周羲和对结婚意愿不大,如今28岁了,别说结婚,女朋友都不谈一个。
“上一次看演唱会还是在纽约。”裴瑾说:“Coldplay的。”
那个时候,她跟顾远正在热恋期,台上唱得火热,她跟顾远在台下吻得火热。
……
他俩到苏城体育馆时,刚好可以进场。
裴瑾兴致很好,拿着门口工作人员派发的荧光棒来回挥舞。
两个半小时的演唱会一眨眼就过去,36首歌,每一首都是她的青春。
当唱到《三吋日光》时,裴瑾凑近周羲和,大声吼道:“这就是我今天哼的那首。”
她看着台上的情歌女王,真情意切地跟唱:“还想每天用咖啡香不让你赖床,周末傍晚踩着单车逛黄昏市场,我的浪漫只有你懂欣赏……”
而周羲和则看着她。
他一直看着她,只是她兴致高涨,目光一直在台上,从未回过头看他一眼。
这一夜,是由一首全场大合唱的《给未来的自己》结束的。
当裴瑾唱到“找一个人惺惺相惜,找一颗心心心相印,在这个宇宙我是独一无二,没人能取代”这一句时,两人的目光对上。
周羲和来不及收回的眼神,由深深的眷恋再到片刻怔忡,随后他移开目光,望向别处。
可就在那么短暂的半秒接触中,裴瑾比他还要震惊。
此时的裴瑾心里有颗种子正悄然发芽,只是这个时候的裴瑾还不知道,这会是一颗名为“爱情”的种子,即将在接下来的岁月中,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