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李珩是小说《杏林春色:下堂妇的锦绣人生》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乐天派向日葵写的一款宫斗宅斗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杏林春色:下堂妇的锦绣人生》的章节内容
梅子黄时,满城风絮。
飞花似梦,细雨如丝。
成安府西北隅,临近半预门的贴沙河畔,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高悬的牌匾上赫然写着“武勇将军府”五个鎏金大字。
正房堂屋内烛火通明,西北角的桌子上供着一尊定窑白三足香炉,炉内檀香袅袅升起。
一位身着绛红色鹤纹褙子的老妇人端坐于榻上,手缠佛珠,面容肃穆,神情颇为倨傲。
她微微眯起双眼,目光扫过坐在下方矮凳的儿媳苏念,许久都未开口说话。
随侍在侧的辛嬷嬷见老夫人面色不虞,赶忙递上一盏热茶。
老妇人从容地接过,用杯盖将飘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轻轻拂去,浅尝一口,随后拧紧了眉头。
似乎是对茶水不满意,她随手将茶杯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双目微阖,缓缓转起手中的佛珠。
苏念见老夫人将她唤来却不说话,深觉无趣,便侧头看向门口。
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在屋檐上汇聚成水线,顺着檐角滴落,击打在地砖上,发出或轻或重的声响。
连绵不断的雨声传入耳中,让人不由生出几分烦闷。
又过了半晌,老夫人拨动佛珠的手突然顿住,冷声问道:“苏念,你嫁入韩家多少年了?”
苏念垂眸,敛去眸中的情绪,恭顺地回答:“回母亲的话,儿媳进门三年零一个月。”
老夫人语气愈发冷淡,嘴角用力下压,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质问道:“入府三年,我儿日夜操劳,屋里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传出去都让人笑话。韩家就世泽这么一个独根苗,你却拢不住他的心,不仅没诞下一儿半女,还不给他抬通房妾室。七出之罪,你已犯了无子和妒忌两条,哪有半点官宦夫人该有的样子!”
面对老夫人的咄咄逼人,苏念面上毫无波澜。
她就知道,雨天特地将她唤来,准没什么好事。
一直默默站在苏念身后的大丫鬟麦冬实在看不下去,愤愤不平地说:“老夫人,老太爷过世刚满三年,才出孝期!守丧服制期间,孝子弃丧,不嫁娶,不入内室,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大爷无子也不能怪到我们夫人头上啊!”
老夫人满脸怒容,高声喝道:“大胆贱婢,主子说话,谁准你插嘴!来人啊,还不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拖下去给我狠狠......”
苏念眉头紧蹙,心中厌烦不已,不愿再陪老夫人唱戏,毫不客气地打断:“母亲,儿媳有话要说!”
她站起身来,将麦冬护在身后,反驳道:“三年前,胡人大举南下,夜袭成安府,我父母为保护公爹,身穿军装分散胡人的追击,双双惨死于利刃之下!公爹重整兵力后,绝地反击,夺回城池,因此也身受重伤,不幸离世。陛下感念公爹军功卓著,特追封谥号武勇将军,承诺于三年后启用夫君。试问,如今正值夫君起复做官的关键时期,儿媳是能在孝期生子,还是能刚出孝期就大张旗鼓为夫君纳妾?母亲求孙心切,难道就不怕夫君被人诟病不孝,影响仕途前程?”
老夫人深知她所言不假,却不甘心被牵着鼻子走,于是脸色一沉,厉声说道:“你三年间两次守孝,煞死父母,我本不愿让你嫁进我韩家大门。奈何老爷顾念你父母救命的恩情,一意孤行将你迎娶入门,哪想你和世泽成亲不过两日,老爷竟气绝身亡!你命格如此之硬,就算能诞下一儿半女,也是不祥之人。正因如此,哪怕是过了孝期,世泽也不愿回府与你同床共枕,生怕你克夫!”
听到这,苏念已然明白老夫人接下来要说什么。
人心这东西,不可言,不可研,不可验。
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徒劳。
她淡淡说道:“母亲,您要是这么说,儿媳可就不敢苟同了。儿媳的命纵使再硬,难道还能左右国运兴衰不成?当年胡人来犯,攻城掠地,致使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伤亡者数以万计,青壮年几乎被屠尽,难道所有失去亲眷之人皆是命硬所致?再者说,陛下赐封儿媳五品诰命,皇后娘娘于成亲当日赏赐玉如意,祝我和夫君百年琴瑟,难道不是对我们亲事的认可?如今京城皆口口相传,说韩家重情重义,韩大公子无愧忠良之后,母亲却硬要将克父克母的恶名扣在我头上,儿媳受不起!”
“你......”老夫人瞬间面色涨得通红,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辛嬷嬷见状连忙恶声说道:“少夫人,你怎能如此不知轻重!老夫人本就身体不好,你竟敢这般忤逆不孝,万一把老夫人气出个好歹,你担得起吗?”
苏念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开口问道:“辛嬷嬷,母亲气色红润,声音洪亮,说话铿锵有力,身子骨一向硬朗。您这么说,我听着怎么像在咒骂母亲呢?”
随后,她迎着老夫人厌恶的目光浅然一笑,字句清晰地说:“母亲,您适才说我无子、妒忌,如今辛嬷嬷又说我不顺父母,七出之罪我已犯下三条,您是想将我逐出家门吗?”
老夫人听到这话,心中不禁一沉。
儿子的亲事在陛下那过了明面,苏念的父亲虽是军医,却曾在太医院任过职,听说与皇后有些故交,韩家断不能在儿子事业有成前休妻。
这些年她对苏念的牙尖嘴利深有体会,与其争辩鲜少能赢,便直截了当地回道:“你莫要总拿救命之恩说事,韩家同意娶你进门,已是仁至义尽。即便是天大的恩情,也终有还清的一日。你让世泽不喜,就该给他纳一侧室夫人,为韩家开枝散叶!”
苏念冷笑着发问:“母亲所说的侧室夫人,可是与夫君青梅竹马的婉儿表妹?”
已故的韩老将军布衣出身,凭借超群的武艺,在军中迅速崭露头角,由伍长一路晋升至千夫长,仅用十年时间便跻身将军之列。
老夫人许氏是他的结发妻子,许家仗着与韩老将军的姻亲关系,也跟着鸡犬升天。
韩老将军重感情,不仅对妻族关照有加,还为妻弟许应田在军中谋了个“吃马粪”的肥差。
贩卖马粪虽然听起来不体面,但马粪却是耕种的绝佳肥料,卖价颇高,每年盈利不下万两白银。
即便扣除上下打点、人情往来等各项开销应酬,许应田依然能稳稳获利五千余两银子,故而许家在京城也算是富户。
许婉儿是许家最小的女儿,长相不似许家人粗犷,反而容貌娇俏,身材玲珑,深得韩家母子喜欢。
韩老将军虽然愿意照顾妻族,却也知道许家人贪图享乐、爱慕虚荣,明确告诉妻子:“可以资助娘家,绝不能让儿子娶许家女。”
许应田夫妇不敢违逆老将军,却也尝尽了姻亲的甜头。为了能让女儿攀上高门,在得知高门贵女皆自小缠足后,也为女儿裹上了小脚,让她以大家小姐自居。
然而韩老将军逝世后,许家没了依仗,成安府富贵人家都瞧不上许婉儿的出身,不愿与其结亲,所以又盯上了身为从六品昭武副尉官职的外甥。
只要陛下兑现承诺,韩世泽很快就能荣升从五品游击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老夫人自然想帮衬娘家人,故而扬起下巴,大声说道:“婉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自小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个侧室都委屈她了!若不是你占着妻位,她嫁给宗泽做正妻都不为过!”
听着老夫人理所当然的话,苏念的心一沉再沉,只觉寒冷如冰。
韩老将军生前官居正三品怀远将军,在成安府颇具威名。
虽然他出身贫寒,但勤学善问,参军就跟着军中主簿识文断字,荣升将军后更是日夜苦读,虽不能出口成章,却也谈吐文雅。
韩老将军深知发妻的言行举止与京中贵夫人相比,完全是云泥之别,因此不得不与李管家一同处理府中大小事务。
平日里,老夫人只需吃喝享乐,丝毫不用操心府中的种种繁杂琐事和往来交际,也乐得清闲。
自苏念嫁入韩家后,韩老将军便将管家权交予她,所有权财物和人情应酬皆由她打理。
在她的辛勤操持下,韩家的商铺田产进账稳中有升,与韩老将军的故交也走动频繁。
尽管近三年韩家无人在朝中做官,却未曾被成安府权贵遗忘,苏念功不可没。
老夫人只顾着奢靡享乐,韩世泽整日与纨绔和狐朋狗友厮混,他们都以为富足的生活唾手可得,根本没人感谢她的日夜操劳和辛苦付出。
既然这对母子对她这般不满,三年孝期也已过,她好像没有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原来人真的会在一瞬间,一把火烧光心中所有的羁绊。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坚定地说:“母亲,您说的对,婉儿表妹知书达理,嫁给夫君做正妻都不为过。是儿媳愚钝无知,霸占正妻之位,让夫君不喜。待夫君回府,儿媳便自请下堂,让母亲和夫君如愿。”说完转身就走。
这样的韩家,她每多待一天,都是煎熬。
苏念的这番回答完全出乎老夫人的预料,她只想抬高婉儿,打压苏念在府中的权威,并非真想赶她走。
老夫人匆忙起身,高声喊道:“给我站住!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我只说要抬婉儿为侧室,什么时候让你下堂了?”
闻声,苏念脚步一顿,缓缓转身,不卑不亢地说:“母亲,昨日许家派下人来府上替夫君取衣裳和银两,说婉儿表妹近日不慎染上风寒,夫君衣不解带的悉心照料,还花费重金为表妹购买百年人参补身体。儿媳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无媒自通,六礼不备,是为贱妾。但母亲和夫君都这样喜欢表妹,觉得她堪当正室,我又怎能做棒打散鸳鸯的恶人,合该给表妹让出位置才是。”
老夫人自然知道儿子最近都住在许家,为了能让儿子与婉儿开花结果,她还特意送了虎鞭、鹿胶、血燕等补品过去。
但这事可以暗地里做,却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否则让外人怎么看韩家?怎么看许家?
弟弟家的下人也太多嘴了!
老夫人目光如刀,直直刺向站在堂下的儿媳,声音尖锐且刻薄:“世泽去许家是探望他舅父,与婉儿何干?你莫要胡说八道!”
随后,她指着苏念同辛嬷嬷说:“你去趟许府,就说我被这孽障气病了,让世泽赶快回来!”
看着蛮不讲理还要倒打一耙的婆母,苏念只能无声冷笑。
以为让韩世泽回府就可以稳住她,让她继续为韩家鞠躬尽瘁?
她真被这对寡廉鲜耻的母子恶心透了!
在老夫人的怒目而视中,她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正房。
老夫人气急败坏地抱怨:“你看看她,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像什么样子!”
辛嬷嬷轻拍着她的后背顺气,嘴里安抚道:“少夫人这臭脾气都是老爷给惯的,如今韩家的管家下人都听少夫人的,说话自然硬气。少夫人也不想想,她不过是个军医的女儿,谁给她的底气与婆母叫板!若是老奴的女儿秀禾,定会侍奉婆母如侍奉上天,侍奉夫君如臣子侍奉君王,哪敢有半句怨言。”
老夫人这才微微消气,和颜说道:“秀禾自然是好的,我也待她如半女。你放心,她的亲事我会认真挑选,定不会亏了她。哼,当务之急,就是让世泽回来,好好教训这块茅厕里的石头。石头还能垫脚,她呢?整天摆着一张冷脸,像是谁欠了她几百两银子似的!三年了,连个蛋都没下出来,还有脸在这儿装模作样。只要我一日尚在,韩家就轮不到她做主!”
辛嬷嬷赔笑着说:“是,老夫人,老奴这就把大爷唤回来!”
苏念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月到轩,坐在窗前望着细雨出神,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三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那晚战鼓雷鸣,胡人疯狂攻城,三个城楼很快就燃起了熊熊烈火,几乎照亮了整个天际。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狂风骤雨般倾泻而下,尖锐的破空声不绝于耳。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守城军在突如其来的攻势下很快就全线失守。
经过一整夜的猛烈攻击,胡人于破晓前涌入城内,霎时间铁衣遍地。
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成安府顿时皆是断壁残垣与尸骸,宛如人间炼狱。
苏家父母皆是医师,要投身军中医治伤患,便将苏念交给府中忠仆孙氏夫妇照看。
胡人在城中大掳大掠,手无寸铁的百姓们惊骇万分地涌向皇宫门角,满心期盼能得到守御兵庇护。
哪想被他们敬若神明的陛下早已携宫妃逃跑,皇宫只剩下腿脚不利索的太监宫女以及一些溃兵,俨然已是空城。
百姓得知被陛下抛弃,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皆嚎啕大哭,四处奔逃,城中已然乱成一锅粥。
初冬时节,成安府护城河冻冰不厚,百姓们只顾逃命,奔跑时踩破冰面,导致坠河溺死者不计其数。
孙大叔深知城中混乱,先将年仅十四岁的苏念塞进苏家后院的大水缸里,嘱咐她不要出声,而后将十岁的女儿孙乐安藏在不远处的柴火堆中。
夫妇俩则静静守在后院门口,祈祷老爷和夫人能尽快回府接他们。
苏念蜷缩在冰冷的水缸里,透过狭小的缸盖缝隙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一阵粗暴的踹门声传来,两名胡兵气势汹汹地冲进后院,让带路的市井流氓询问府中钱财在哪。
孙大叔知道反抗只能招来杀身之祸,颤颤巍巍将存放钱财的匣子以及夫人的妆奁交了出来。
胡兵拿到钱财并没有离开,依旧在院子里东翻西找,很快就发现了躲在柴火堆里瑟瑟发抖的孙乐安。
他们放声大笑,伸手一把抓住弱小的孙乐安,将她硬生生地拖了出来。
孙乐安吓得惊慌失措,挥舞着手臂求救:“母亲,救我!”
孙大娘看到女儿被抓,不顾一切地朝金兵扑了过去,试图从对方手中夺回女儿。
胡兵却穷凶极恶,直接一刀划破孙大娘的脖颈。
可怜的孙大娘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抽搐着倒地,鲜血四溅。
孙大叔目睹妻子的惨死,目眦欲裂,一个箭步冲向胡兵,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摁倒在地,扭头冲着女儿大喊:“安安!快跑!”
苏念蜷缩在水缸中,双手握拳,祈求自小与她一起长大的乐安能够成功脱逃。
紧接着,外面传来胡兵的叫骂声,一道沉闷的声音很快从缸盖上方传入她的耳朵:“千万别出来……”
苏念死死捂住嘴巴,眼看着一股鲜血顺着缸盖边缘缓缓流下。
孙大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毅然用自己的身躯压住缸盖,只为保护藏身于水缸之中的苏念不被胡兵发现。
苏念看着孙大叔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原本清澈透明的水缸已然化成触目惊心的血缸……
接下来,院子里只剩下胡兵骂骂咧咧的声音,他们又四处翻找一通,最终悻悻离去。
她颤抖着双手,轻轻推开沉重的缸盖,小心挪动孙大叔,爬出水缸将其与孙大娘的尸体整齐地摆放在一起。
随后,苏念在院中四处寻找孙乐安,却不见其踪影。
绝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原本欢声笑语的韩府,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后院再次传来脚步声。
苏念心中一惊,赶紧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咬牙从地上捡起一根烧火用的木棍,紧紧握在手中。
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躲在被踢破的木门后面,身体因紧张而微微发抖。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木门被大力推开。
苏念毫不犹豫地扬起手中的木棍,全力朝来人砸去!
没想到,木棍竟在半空中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稳稳握住。
她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
那将军目光犀利,看着满身是血却一脸凶相的苏念问道:“你可是苏医师的女儿,苏念?”
苏念见他认识父亲,连忙点头。
将军立刻拉起她的手便往门外跑去,低声解释:“我是怀远将军,受你父母之托,前来救你。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
苏念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发问:“将军,我父母呢?他们为什么没一起回来?”
韩老将军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眼前这个满脸焦急的少女,迟疑片刻回道:“我和你父母走散了,不过你放心,待安全后,我一定竭尽全力寻找你父母。”
苏念紧接着补充道:“将军,我还有一个妹妹,叫孙乐安,她可能被胡兵抓走了,求求您救救她!”
韩老将军无奈地说:“眼下城内皆是敌军,我也身负重伤,实在难以营救令妹。我答应你,日后定替你寻她。”
眼下兵荒马乱,容不得苏念多想。
韩老将军伸手一揽,将她抱上了马背,快马加鞭奔向城外。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一夜之间,国破,家亡。
待大军再度夺回成安府,苏家就只剩下两具尸体和被翻落一地的医书。
苏念含泪将孙氏夫妇葬于后山,小心翼翼地收起医书。
那是父母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也是滋养她一生的资本。
韩老将军感念苏家夫妇的救命之恩,担心自己重伤时日无多,力排众议,让苏念在热孝进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苏念的思绪打断,只听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身材健硕的男人走了进来,大声喊道:“苏念,你这个毒妇,竟然将母亲气病了!”
麦冬见大爷来势汹汹,担忧地望向自家夫人。
苏念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医书,抬眸看向眼前这个与她成亲三年之久的男人。
落日余晖稍显黯淡,映得他眉眼愈发冷峻,一如他现在不悦的心情。
“敢问夫君,妾身因何将母亲气病?”
韩世泽满目憎恶,大声呵斥:“母亲说你出言无状,公然顶撞,忤逆不孝,将她气的心疾都犯了!”
听到这番指责,苏念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微微仰头说道:“母亲责备我占了本该属于婉儿表妹的正妻之位,为了不让夫君和母亲为难,我主动自请下堂。我已经这般为你和母亲着想,母亲为何还要怪罪于我?”
韩世泽身体一僵,口中不自觉地重复苏念刚才所说之话:“你……你要自请下堂?”
苏念莞尔一笑,轻声说道:“是啊,夫君与表妹青梅竹马,自幼情深,是我不知好歹横插一脚,让你们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母亲还说我无法讨夫君欢心,成婚至今已有三年,未能给夫君诞下一儿半女。如今想来,确是我的过错,理应主动让位,成全夫君与表妹。”
韩世泽心明如镜,成亲三年无子其实不怨苏念。
洞房花烛夜当晚,他被亲朋好友轮番敬酒,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
当他摇摇晃晃走进新房,看到身穿喜服却头戴白色绢花的新婚妻子,心中的不满愈发浓重。
眼前的妻子虽然貌美,但一双眼睛却生的极冷,宛若寒潭秋水,幽深得让人透不过气。
每当韩世泽望向那双冷淡如寒星般的眼眸,就好像看到严厉刻板的父亲,抵触情绪便愈加强烈。
明明自己心仪之人是自小一起长大、娇俏甜美的表妹,父亲却一意孤行定下亲事,根本不考虑他的感受!
他可以看在父亲的面上迎娶苏念,却不会逼着自己与她洞房。
韩世泽借着酒劲,直接翻身上床,不愿再多看新婚夫人一眼。
哪想次日清晨,父亲就病重离世。
就这样,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一拖再拖,转眼已过去三年。
韩世泽不知道的是,即便他未曾敷衍应付,苏念也绝无可能与他共赴巫山云雨。
百善孝为先,孝道大于天。
双亲尸骨未寒,成亲于她只是在烽火连天的乱世生存的权宜之计,那时的她没有选择,但也绝不会洞房。
苏念走到韩世泽身前,放下挽起的发髻,直视他的眼睛说道:“事已至此,我若再执迷不悟,岂不是自讨没趣?倒不如早些认清现实,将正妻之位让给表妹,也算是与夫君好聚好散。”
她之所以将姿态放的这样低,是因为女子想要和离,着实不易。
男子可以用各种荒诞不经的理由休妻,但女子若想和离,夫家鲜少能配合。
更何况,时下还有“三不去”的规矩。
即有所娶无所归,不去。
与共更三年之丧,不去。
前贫贱后富贵,不去。
苏念没了娘家,还为韩老将军守孝三年,这“三不去”,她占了两条。
若真能和离,韩家恐怕要背上负心的骂名。
韩世泽看着她散落满肩的青丝,听着她斩钉截铁的话,突然有些心虚。
他确实喜欢温柔可人的表妹,却也从未想过让苏念下堂。
这些年来,苏念把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生财有道,还从不管他在外交际玩乐,身边好友都羡慕他有个善解人意的贤妇。
另外,苏念父母英勇无畏,以身诱敌,连陛下都曾称赞苏氏夫妇忠肝义胆,不惜舍弃生命解救国家困厄,实乃仁义之士。
他既有贤妻持家,又有情投意合的表妹相伴左右,称得上人生圆满,何必和离?
韩世泽拧紧眉头反驳道:“我可没说过让你下堂的话!你定是见我对表妹多有偏爱,故意跟我耍小性子。我可以答应你,日后还是由你管家,也可以给你一个嫡子,让你后半生有依靠,但你要谦逊良善,悉心伺候母亲,善待表妹,不得肆意妄为!”
许婉儿一直躲在门外,听到表哥这么说,不觉心中一惊。
她万万没想到,苏念居然想和离,坚决反对的人却是表哥!
许婉儿深吸一口气,娉娉婷婷地走进屋内,像菟丝花一般依附在韩世泽身侧,双眸湿漉漉的,声音缱绻:“表哥,你忘了法音寺主持帮你算的命吗?主持可说了,表哥姻缘不顺,子女缘薄,甚至还有短寿之相,需另娶贤妇才能破此劫难。我本可以嫁给世家大族做正头娘子,为了解表哥之困,才心甘情愿地委身做侧室。若表嫂真的愿意自请下堂,岂不是好事一桩?”
苏念这才明白,为何老夫人会说她命硬不祥,原来是经某位主持的嘴开过光啊!
麦冬实在气不过,嘟囔道:“表小姐还真是张嘴就来,寺庙主持向来佛法高深,岂会教唆他人休妻另娶抢男人?况且表小姐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难道娶你还能药到病除、延年益寿?”
苏念垂眸浅笑,麦冬虽是老夫人为了羞辱她,故意从伙房挑出来的笨丫头。
但三年相处下来,麦冬心直口快,不仅与她脾性相投,还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做贴身丫鬟再合适不过。
许婉儿面色一变,毫不客气地驳斥:“主子说话,启容你一个丫鬟随意插嘴!”
苏念冷笑着说:“既然表妹如此讲究礼数,难道不知道偷听无德吗?”
许婉儿嘴唇一抿,娇俏的容颜瞬间浮现出一丝委屈之色,娇滴滴地说:“表嫂,婉儿知道你对表哥一往情深,婉儿也不想做他人侧室,但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表哥命运坎坷啊!婉儿所行之事皆是为了表哥着想,不想会被表嫂这般误解。呜呜呜……婉儿也委屈啊......”
说到此处,她扭过头去,弱柳扶风般偎进韩世泽怀里,嘤嘤啜泣起来。
韩世泽脸色阴沉得厉害,他本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竟被苏念占了先机,还拿和离要挟自己。
他轻抚着表妹因哭泣而不断上下起伏的肩膀,“婉儿,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你。”
随后,转头恶声说道:“苏念,我不日就迎娶婉儿过门,你莫要再说什么自请下堂的荒唐胡话!只要你老老实实做韩家主母,韩家就有你一口饭吃。如若你不识好歹,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苏念一般不骂人,除非忍不住。
“韩世泽,我苏念是你三媒六聘迎娶进门的正妻,非泥塑木雕,任你摆布!这三年来,我自认对韩家尽心尽力,规行矩步,从无差错,却落得一个婆母不喜,夫君厌恶的下场。你要迎娶许婉儿便迎娶,别妄想一边作践我,一边让我继续伺候你们全家!这种恬不知耻的话,你说着不恶心,我听着恶心!既然相看两相厌,不如写下和离书,日后我们各生欢喜。”
韩世泽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温顺恭谦的妻子会这般强硬和泼辣。
他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庞瞬间因为愤怒而扭曲得不成样子,气急败坏地大吼:“苏念,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一直以为你行事大方得体,没想到骨子里也是个粗俗不堪的泼妇!”
苏念冷静地反驳:“你在许家住了一个月,与许婉儿同吃同住,有私情在前,还想迎她进门折辱我。我纵使无父无母,却还有五品诰命在身。不如我们到陛下面前分辨分辨,看谁更占理!”
韩世泽的脸色顿时黑成锅底,他只有从六品官职,五品诰命是陛下特封给苏念的,她确实有进宫陈冤的资格。
许婉儿见二人终于吵了起来,高兴地劝架:“姐姐,咱们做妻子的怎能顶撞夫君,你就少说几句吧。”
韩世泽点头说道:“婉儿说的没错!妻以夫为天,我供你吃,供你喝,让你穿绫罗绸缎,戴珠宝首饰,你就该温顺贤良,好好相夫教子!”
苏念实在觉得两人就是一丘之貉,冷笑道:“韩世泽,你可知道,吃的再好,穿的再贵,别人也就只会高看你一眼。只有学富五车,一身本领,别人才会高看你一生。你与父亲,天差地别,你愧为人子!”
韩世泽突然被她骂的说不出话,正当他不知如何批驳时,管家快步走进屋子,请示道:“夫人,按照您之前定下的行程安排,明日要到庄上视察耕种。马车都已备好,不知您何时启程?”
听到苏念要视察庄子,韩世泽阴鸷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连忙吩咐:“李管家,你赶紧去收拾出行用的东西,夫人明日一大早就启程。”
说完之后,他满脸不悦地盯着苏念,恶狠狠地补充道:“你一个无知妇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和离后如何生存?我将于三日后迎娶婉儿进门,你先去庄上冷静冷静,届时乖乖回府,接受婉儿的敬茶礼。否则……哼!休怪我不念旧情!”
说完,他拉起许婉儿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背影有些仓促和狼狈,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管家将目光投向了苏念,眼中透露出询问之意:“夫人,您看......”
苏念眉头微蹙,很快做出了决定:“就按大爷说的办吧。”
听到这话,李管家毕恭毕敬地行礼,而后退出屋子。
麦冬气呼呼地说:“哼,真是鱼配鱼,虾配虾,乌龟配王八,破锅配烂盖,一口锅里出不来俩味,早晚有他们好果子吃!”
苏念神色依旧平淡如水,再次拿起医书,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如此着急成亲,必是事出有因。我倒是要看看,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麦冬笑嘻嘻地说:“不过,夫人刚刚骂大爷那几句是真解气,把他怼的一愣一愣。”
苏念回道:“他们拿话恶心我,我自然要骂回去。他们欺负我,是给自己种恶因,我骂回去,是还他们恶果,我在替他们积德。”
麦冬见自家夫人句句在理,不禁感慨道:“唉,也就是夫人这样口齿伶俐,才没被他们占去便宜。要是换成我,定然如同王八钻火炕,连憋气带窝火,嘴角马上就得起一串火泡。”
苏念将桌上的点心推到麦冬面前,笑着说:“生活是自己的,心情也是自己的,生气不过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值当。”
麦冬听后连连点头称是,随手抓起甜点,毫不客气地塞进嘴里。
只觉一股甜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她大快朵颐的同时点头附和:“夫人读的书多,见识广,懂得自然也比我多。您说什么都对,我全都听您的。”
苏念望向窗外细雨,轻声呢喃道:“这世间本无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
一切随缘吧。
翌日清晨,旭日初升,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之上。
苏念悠悠转醒,耳边传来阵阵嘈杂声。
她穿戴好衣物,推开窗户,一阵泥土之气扑面而来。
秀禾正指挥院子里的下人扫洒,有人拿着扫帚和簸箕扫地,有人拎着水桶擦拭门窗和栏杆,干的都十分卖力。
麦冬正蹲在窗户底下,一脸气愤地啃着手中的馍馍。
那馍馍看上去已经有些干硬,但她却像是在泄愤一般狠狠地撕咬。
当她看到自家夫人打开窗户,立刻站起身,靠在窗边嘀咕:“夫人,昨晚老夫人命全府下人晨起打扫,还让李管家把库房珍藏的梨花木桌椅全都搬到东院,说是要给表小姐装饰婚房用。我早上偷偷去看了一眼,您猜怎么着?大爷还亲自提笔,给东院写了个牌匾,名为婉香居!”
苏念默默回想了下韩世泽的一手狗爬字,顿觉再漂亮的院子都没眼看了......
好比粪堆上长灵芝,再好的东西也会臭得出奇。
麦冬又咬了一口馍馍,边咀嚼边埋怨:“哼,什么狗屁婉香居,我看夜香居还差不多。那股子狐骚味,我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李管家也是,把东院收拾得比咱们月到轩还精致华丽,这下可好,全府上下都知道侧室得宠,以后您还如何管家啊?”
苏念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柔声安慰:“好了,他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左右我也没心思在这里久留。”
麦冬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由于吃得太急,被噎得直伸脖子,那模样着实有些滑稽。
苏念不禁笑出声来,语调轻快地说:“馍馍干着吃怎么行,快进来,我给你煮点茶润润口。”
听到这话,麦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马上绽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天大的赏赐。
夫人这些年常与云麾将军的夫人穆乔走动,煮茶手艺越发好,不仅醇香无比,还甘甜可口,她喜欢极了!
苏念从篮子里取出铜炉和茶罏,打开茶罐,舀出一勺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兰芽茶。
在麦冬期盼的目光下,她熟练地煮茶,不一会儿功夫,茶香便弥漫整个屋子。
茶煮好后,麦冬赶忙伸手接过茶杯,一脸享受地闻着茶香。待茶杯稍凉,她立即一饮而尽,喝完还意犹未尽地咂巴咂巴嘴,显然回味无穷。
苏念忍不住打趣:“瞧你这样子,跟牛嚼牡丹似的,能尝出什么味?别着急,坐下慢慢喝。”
麦冬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夫人,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满眼期盼地说:“我最最最喜欢夫人做的紫苏饮子,这些日子我悄悄收集了些稻叶和竹叶,就算咱们以后离开将军府,也能靠卖饮子赚银子。”
苏念忽然愣住,手中的茶壶悬在空中,问道:“你……想和我一起离开?”
麦冬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诚恳地说:“夫人,我打小就是个没爹疼没娘爱的乞儿,整日在街上流浪讨食,后来被那些丧尽天良的人贩子抓到,像货物一样卖给了韩府。我以为进到贵人家日子能好过些,哪想那些势利眼下人每天都变着法欺负我,让我吃不饱穿不暖,还没日没夜地干活。只有夫人您心善,不仅亲自教我认字读书,还时常夸我头脑机灵。从我进月到轩起,我就只认准您这一个主子,发誓这辈子哪怕肝脑涂地也要追随您左右!而且我有的是力气,不管走到哪,我都会保护您,绝不让您受半点委屈!”
听了她的话,苏念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绽放出如春花般绚烂的笑容。
原来这三年,她并非一无所获,看来真心还是能换来真心。
至于换不来的,就死心好了。
不过,她得想办法拿回麦冬的卖身契,让她脱离奴籍才行。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在屋里慢慢享用起了早饭。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李管家前来请示:“夫人,马车已经备好,请问您何时启程?”
苏念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回答:“现在就启程吧。”
她缓缓站起身,眼神平静地扫视一圈生活多年的屋子。
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既然如此,离开也罢。
三人穿过蜿蜒曲折的游廊,一路行至前院。
大门口已高高挂起大红灯笼,到处皆是张灯结彩,红绸满地。
不知情的人见到这个场面,定以为是迎娶正室夫人呢。
李管家面露难色,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说:“夫人,这都是老夫人的意思,奴才......也不好违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接着又道:“今儿个一大早,奴才就提醒过老夫人和大爷,按照俗规,只有正妻才有资格挂红。可是表小姐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怎么劝都不听,执意要用红绸。大爷心疼表小姐,说:‘不过就是走个形式罢了,何必计较这么多?婉儿既然喜欢热闹,那就依着她的意思办!’奴才也是左右为难,可大爷都发话了,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反驳,便让人布置了。”
苏念听到这话,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无妨,韩家的正经主子都不怕被人耻笑没规矩,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何须在意这些?随他们去吧。”
麦冬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地嘟囔起来:“蚂蚱总想斗公鸡,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李管家嘴上虽然不敢说,心里却是认同的。
这事往小了说是没规矩,往大了说就是僭越,老夫人和大爷实在糊涂,让京中权贵以后如何看待将军府?
老爷去世后,将军府已经全然是个空架子,任谁都能往上踩一脚。
是夫人接过管家权,即便老夫人和大爷平日里花销无度,府里每年也都还有盈余,可见老爷没看错人。
只可惜,等表小姐进门,韩家恐怕就不得安宁了。
他长叹一口气,满脸尽是忧虑之色。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娇嗔:“姐姐,天才刚亮,你怎地走的如此之早?”
苏念抬头望了望头顶高悬的日头,强烈的阳光使她睁不开眼,杏眸不由得微微眯起。
紧接着,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许婉儿头上的牡丹花流苏步摇以及与韩世泽紧紧相扣的手上。
这支步摇乃是公爹大胜胡人后,陛下钦赐的赏赐之一。大婚当日,公爹当着众人的面送给了她,此事府内皆知。
因是御赐之物,苏念一直存放于府中库房,不敢随意佩戴。
库房的钥匙韩世泽与她各有一把,是谁拿的,显而易见。
许婉儿小步摇曳,步摇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脸上尽是得意之色,娇声娇气地说:“表哥担心我走路不稳,说日日都要牵着我的手走路,姐姐可不要妒忌啊。”
言罢,她还轻轻提起自己裙裾的一角,恰到好处地露出巴掌大的绣鞋,接着说:“这三寸金莲确实美丽动人,就是走起路来不方便,以后怕是少不了要给表哥添麻烦了。”
韩世泽满脸宠溺地看着她,温柔地说:“如今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皆裹足,婉儿穿上这双锦缎弓样小绣鞋,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最是婀娜多姿。哪怕让我扶你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他转而看向苏念,皱眉说道:“我昨日陪太常丞贾大人游湖,见成安府的贵女出行都是以轿子代步,想必个个都裹了足。你如今这般装扮,实在是老气横秋,不妨也效仿一下婉儿,裹足如何?”
许婉儿举着帕子捂嘴轻笑,朱唇轻启道:“表哥,你有所不知,女子都是自小裹足,像我这样三寸的叫金莲,若是四寸就叫银莲,大于四寸的只能叫铁莲。姐姐骨头都已长成,怕是连铁莲都裹不成咯!”
苏念静静伫立在原地,一句话还没说,就让他们从头嘲笑到脚,顿时厌烦至极。
“许婉儿,你还未正式嫁入韩家,不仅偷戴正室首饰,还不知廉耻地唤我姐姐,是不是太过孟浪了?你不知羞,我却要脸!”
“另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父母生我养我,是让我坐得端、走得直、行得正,堂堂正正地做人,而非将脚缠成粽子取悦男人。你心甘情愿作践自己,那是你的选择,但别拿那套自轻自贱的说辞来污我的耳朵!”
许婉儿气得直跺脚,却感到脚下一阵刺痛,像无数根针同时扎进脚心一般,只能委屈地哭诉:“表哥,你快看看她,我的首饰分明都是你送的,她却将我说得如此不堪。世人都爱小脚,偏她一本正经装清高,难怪你不喜!”
韩世泽听到表妹的抱怨,马上厉声说道:“苏念,这里可是韩府,轮不到你一个妇人撒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念直接打断:“你身为朝廷命官,应该知道是非曲直,而不是人云亦云!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李后主喜小脚,成为亡国阶下囚。公爹征战沙场,英勇无畏,一向欣赏能人志士。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知道你整日沉溺于烟花柳巷,定会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与其在这大放厥词,不如赶紧去祖坟看看,公爹的棺材板还在不在!”
至于那支步摇,既然韩世泽敢送,那便让许婉儿戴着。御赐之物戴在侧室头上,早晚会招来祸事。
人总要为无知付出代价。
她毅然转身离开,完全不顾身后韩世泽的大声叫嚣。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竟敢顶撞夫婿,简直就是不守妇道!信不信我上告陛下,撤了你的诰命,看你还如何张狂!”
“表哥莫生气,她昨晚顶撞你,姑母已经下令收回管家权,如今府里只有麦冬还听她的话,看她以后怎么嚣张!”
李管家的目光在大爷和夫人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上夫人,送她出门。
夫人的话虽然强硬了些,却极有道理。
老爷在世时最厌恶纨绔子弟的做派,大爷现在愈发不能事了。
许婉儿恶狠狠地看向李管家,心中暗想:只要我嫁进来,管家权也早晚是我的,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换掉李管家,看他还怎么讨好苏念!
主仆二人登上马车,车夫扬鞭驱马,将军府在她们的视线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一直紧绷着的苏念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郁闷也稍稍缓解了些。
尽管她努力让自己想开,但这座将军府她毕竟用心经营了三年,那大声呵斥她的人,是新婚夜与她同床共枕的夫君。
若说全然不在意,其实是自欺欺人。
即便拥有不多,却也害怕失去,这是人的通病。
她长吁一口气,苦闷自我纾解,而后便是释然。
可有,可无,可去,可留,取舍之间便是人生,没必要在不值得的事情上停留太久。
麦冬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大爷不能真撤了您的诰命吧?”
苏念冷笑道:“他口中的太常丞贾大人,是淑妃娘娘的弟弟。不过才攀附上贵人,就敢扯虎皮拉大旗,大话说的未免太早!”
麦冬这才稍微放心,随后又问道:“如果您和离,诰命夫人的封号会被陛下收回吗?”
苏念轻皱蛾眉,思索片刻回答:“那就要看陛下当初赐封诰命的原因是什么,若是因为夫婿,和离后自然要收回,若是因为父母子女而封赠荫庇,和离便不受影响。当年的赐封,依我推测,应是看在公爹和我父母的情面,是否要撤销,目前不好说。”
提及父母,苏念又拧紧了眉头,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父亲曾告诉我,成亲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他们将我托付给公爹,定是希望有人照拂我,让我一生顺遂,只可惜世事难料……”
麦冬赶忙出言宽慰:“夫人,都是大爷有眼无珠、善恶不辨,是他愧对您,您不必伤感。”
苏念看着神色紧张的麦冬,展颜一笑,“你说的对,是他愧对我,薄情之人定会终食恶果。母亲也说过,与夫君一处,要呛他七分,软他三分,否则难免被人欺负。过去我过于忍让,以后不会了。”
麦冬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没错,疯狗若是扑人,我们就拿大棒子狠狠打回去,人总不能让畜生欺负了去。”
看着义愤填膺的丫鬟,苏念只觉忍俊不禁。
谁说不是呢。
麦冬接着问道:“夫人,那三寸金莲有什么可值得骄傲,走路七扭八歪的,丑死了。我听坊间还有个歌谣,说'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长大脚,嫁瞎子,吃糠菜,就辣子。'这歌词听着就可笑。”
苏念笑着说:“是啊,裹足不过是男人强加给女人的苦楚罢了。女人裹成三寸金莲,就没办法长时间行走,只能在家里相夫教子,依附夫家生活。女人与其做柔弱攀附的菟丝花,不如做高大挺拔的杨树,至少风雨来了,也有自保之力。”
麦冬认同的点头,然后神秘兮兮地说:“我还听说,那被裹的小脚其实是变了形的,丑陋程度远胜于马蹄。而且脚长时间不透气,裹脚布晚上就会恶臭,方圆十里都能闻到。也不知道大爷是喜欢丑,还是喜欢臭!”
苏念被她的说辞逗笑了,回道:“可能像臭干子,闻着臭,吃着香,有人就中意那个味。”
麦冬顿时觉得胃里干哕,她怕是以后都吃不得臭干子了......
就在二人谈笑风生之际,一阵喧闹声从后方传来。
“李兄,听闻陛下最近害了头风病,下令休朝五日。本世子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成安府最有名的头牌花娘都请到别院,咱们今晚定要放开手脚,尽情玩乐一番!”
“是啊,李兄,陛下日日离不开你这位风流倜傥的起居郎,我们想约你简直比登天还难。今天你可一定赏脸,万万不能像上次那样临阵脱逃啦!”
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传来:“陈世子和魏小爷盛情相邀,李某却之不恭,今天自当奉陪到底!”
城郊地势开阔,风力强劲,突如其来的大风猛地掀起了马车的帘子。
苏念恰好坐在窗牖旁,抬眼便看到三个锦衣华服的富家子弟。
为首之人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五官精致如画。
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宛如展翅欲飞的苍鹰之翼,双眸狭长似丹凤,微微上扬的眼角流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神色。
这种不经意间透出的风流倜傥,足以令众多女子为之倾心。
他那绛色长袍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衣袂飘飘,俨然是出身名门望族的世家公子。
与他同行的两人皆是锦衣玉带,贵气逼人。
苏念的目光却被绛衣男子吸引,毕竟能将绛色穿得如此出众的男子寥寥无几。
旁边绿衣男子突然吹起一声响亮的口哨,满脸戏谑地调笑:“哟,瞧瞧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长得可真是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周正!”
另一名身穿宝蓝色团花裰衣的男子接着说道:“小娘子,本世子别院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无数,只要你愿意随我们同去,保证让你满载而归!”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随即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他们快速催动胯下骏马,将苏念的马车逼停,话语轻浮,十足的纨绔子弟做派。
苏念大致明了三人的身份,穿着蓝衣的是陈世子,绿衣的是魏小爷,那绛衣之人能被两个勋贵子弟围在中间,八成就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起居郎,李珩。
她强作镇定,肃声说道:“天子脚下,诸位公子拦截官眷马车,若传到御史耳中,定会遭到参奏弹劾,祸及家族,还请自重!”
李珩听罢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这女子还算聪明,见他们身份尊贵,先是点明自己官眷身份,而后又抬出御史,试图震慑他们。
若是寻常官家子弟,定会知难而退,但这两位可不一定。
果不其然,陈子贺混不吝惯了,见苏念说话冷冷冰冰,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越发得趣,扯着嗓子喊道:“本世子常年混迹烟花柳巷,早已不知自重为何物,要不夫人亲自下车,教教我?”
魏明见马车极为普通,笃定女子绝不可能出身世家大族,也跟着起哄:“就是,夫人若肯陪我们哥儿三个走一遭,保管让你舒舒服服的过上神仙日子!”
苏念极少接触外男,更别提这样放荡不羁之人,只能提高音量说道:“我夫君就在三里之外的别院,倘若不见我过去,定会报官。三位公子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若将事情闹到府衙,恐影响声誉,还请谨言慎行!”
陈子贺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成安府哪个大户人家会放心妻子独自外出?我看你也不像什么正经夫人,倒像是逃妾。本世子可不是被吓唬长大的,你少在这啰嗦,赶紧出来陪我们喝上几杯,否则休怪爷不怜香惜玉!”
说着,他手持马鞭,猛地一挥,将车夫狠狠扇倒在地。
紧接着,他不由分说地冲上马车,伸手就要把苏念拉出来。
麦冬眼疾手快,迅速拽住车门,高声叫嚷:“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强抢官眷,简直目无法纪!”
陈子贺嬉笑着推车门,“法纪?在成安府本世子就是法纪,还是让你家夫人乖乖听话吧!”
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导致马车剧烈晃动起来。
李珩透过不断摇摆的车帘,终于看清了女子的容貌。
杏眼桃腮,柳眉倩倩,皓皓素肌,宛如玉琢。
是个极为清丽的女子。
远远看去,就像枝头上的栀子花,素净优雅,独具芳华。
怨不得那两个急色鬼一眼就看上了。
他轻咳一声,不耐地说道:“陈兄,你调戏良家妇女作甚?她们整日绷着一张脸,最是呆板无趣。”
陈子贺笑着回应:“李兄,这就是你不懂了,良家妇女有良家妇女的妙处,强扭的瓜虽然不甜,却也解渴啊!”
李珩轻嗤一声说道:“我素来不喜端庄妇人,还是劝风尘女子从良更有意思。你们闹吧,我走了。”
说罢,他扬起手中的马鞭,用力一挥,胯下骏马嘶鸣一声,立刻疾驰而去。
陈子贺见他走了,立觉无趣,不禁高声喊道:“哪个好人家会劝风尘女子从良啊,李兄,你且慢些走,等等我啊!”
然后他跳下马车,翻身上马,手中缰绳一抖,骏马便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魏明紧随其后,两人一同扬鞭催马,朝着李砚离去的方向奋力追赶。
苏念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赶紧催促车夫:“咱们赶快去庄上!”
车夫颤抖着双腿从地上站起来,驱马去往庄上。
突如其来的危机终于化解,麦冬如释重负般拍了拍胸口,仍觉心有余悸。
“夫人,这些富家子弟定是见我们人少,才敢这样肆无忌惮欺的负人。老夫人和大爷实在太过绝情,竟将护送您的家丁都撤走了!”
苏念攥紧手中的帕子,沉声说道:“这只是开始,若真的和离,咱们二人的日子怕是更难。从今往后,咱们万事都得靠自己,事自己做,路自己走,福自己求,再无旁人可以依靠。”
好在她自小便随父母学习医术,再加上这三年苦读医书,也算学有小成。
苏念暗下决心,日后出门定要多配些防身药物,以防哪天不小心着了恶人的道。
麦冬大声给自己打气:“以前我街头乞讨都能过活,夫人您如此聪慧,我还有一把蛮力,咱们总会把日子过好的!不过夫人,刚刚那红衣男子不就是个起居郎嘛,官职也算不得高,为什么那些贵公子都对他毕恭毕敬呢?”
苏念将自己往日与贵妇人交际时听到的传言告诉她:“那李珩乃是将军之子,三年前李将军夫妇不幸死于胡人铁骑之下,只留下一儿一女。圣上仁慈怜悯,怜他父母双亡,将其带在身边亲自抚育教养,还赐封李珩之妹为县君。正因如此,世人无不称赞陛下宅心仁厚,对阵亡将士子女优抚有加,朝野内外皆是赞誉之词。”
麦冬不禁撇了撇嘴,抱怨道:“陛下亲自抚养,怎么还教出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苏念微微颔首,轻声说道:“许是少年得志,难免骄傲吧。起居郎为从六品官职,掌记陛下的日常言行和国家大事,善行劣迹都要记录,自古都是正直果敢、敢于碰硬之人担任。但李珩在外的名声并不好,因为他一味阿谀奉承,记录的通篇都是溢美褒扬之词,坏事只字不提。而且他身为陛下身边近臣,还时常欺上瞒下、收受贿赂、结党营私,为权贵打通关节、疏通门路,朝中那些刚正不阿的大臣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听闻御史台对他的评价只有八个字,位卑权重、擅宠害政。”
麦冬恍然大悟:“哦,我懂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小人!”
苏念原也这么认为。
但李珩今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助她脱险。
这般举动,倒是令她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
不过能说出“劝风尘女子从良”这种话,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主仆二人一路颠簸,终于在午时抵达庄子。
苏念疲惫地下车,抬头看了眼头顶,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此时已是乌云密布。
狂风呼啸而过,吹得周围的树木沙沙作响,看来暴雨将至。
她稍作休整后,唤来庄上管家,详细询问田地桑林果园的种植情况。
管家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将庄子去年的收成和今年的耕种事宜详细道来。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
说到最后,管家问道:“夫人,您上次吩咐老奴将坟茔附近的田产买断,现今已完成大半,不知您打算如何利用这些田产?”
苏念放下手中账本,用手揉捏着眉心,思考片刻后说道:“暂时先种一些应季的作物,至于后续如何安排,过段时间再做打算。”
她与官眷们交谈中得知,身居高位的官宦人家都会未雨绸缪,给家族留后路。
律例明言,犯人家产田地外,内有坟茔,不在抄剳之限。
简单来说,无论官员还是百姓,若被抄家,祭祀田产不会被抄没。
因此各家都会买下坟茔周围的田产,以备不时之需。
大家族还会在坟茔附近修建私塾,即便有朝一日家族没落,族中子弟仍能继续读书,方便日后东山再起。
但老夫人已将苏念的管家权收回,未来的事她做不了主,也就不愿再多操心了。
管家夫人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手上提着精致的竹篮,里面装满了洁白的槐花。
“夫人,庄上没啥山珍海味能招待您,好在这槐花开得正是时候,又鲜又嫩。今晚我给您做香煎槐花饼,您看成吗?”
苏念接过提篮,轻轻翻看里面的槐花,只觉阵阵香气扑鼻而来,笑着应道:“槐花不仅味道甘甜,还有清热解毒、凉血润肺的功效,做成槐花饼再好不过了。”
麦冬舔了舔嘴唇,连声附和:“夫人说的对,最甜不过槐花饼,吃完定能满嘴留香。”
管家夫人见她们喜欢,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接着说:“可惜夫人来的晚些,要是早几天,还能吃到榆钱饼呢!那滋味香酥软糯,丝毫不输这槐花饼。”
麦冬听得眼睛都直了,感叹道:“还是庄上好啊!各种蔬果都有,哪像府里,菜色虽然精致,却日复一日,一点新鲜感都没有。”
苏念捏了捏她的鼻子,嗔怪道:“你这小馋猫,一听到好吃的就走不动道。”
管家夫人连忙笑着说:“咱们庄上风雨长廊尽头就是槐花树,夫人可以先雨中赏花,晚饭半个时辰就能好。”
苏念点了点头,“也好,那就有劳你费心安排了。”
管家夫人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忙不迭地回答:“夫人您这说得是什么话,您能到庄上来,我们夫妻俩可是打心眼里高兴呢!”
庄上的人都喜欢夫人,因为夫人为人和善、大方慷慨,时不时会给他们送布匹吃食,逢年过节还会给赏钱。
主家大方,下人们自然也尽心尽力。
几人一阵说笑,便各行其是。
苏念漫步在长廊中,如酥细雨,润泽繁花,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她指着槐花树说道:“我曾经还设想过,要在这颗槐花树下盖间草庐,暮春青梅煮酒,盛夏湖边垂钓,深秋谈笑吟诗,隆冬围炉夜话。只可惜......以后都做不成了。”
麦冬举着拳头,一脸坚定地说:“夫人,等您与大爷和离,我一定给您盖间草庐,让您所有的愿望都成真!”
苏念看着眼前这个忠心耿耿的丫鬟,心中一暖,笑着回应:“且让他们张狂吧,只要能抓住把柄,我们就能离开韩府。天高地阔,总会有我们的安身之地。”
麦冬侧头看了眼神色自若的夫人,低声说道:“大爷就是不知足,老爷去世,您若也不在,韩家很快就垮了。那许婉儿只会涂脂抹粉,老夫人也是个甩手掌柜,大爷身边一堆狐朋狗友,没有一个人能管家。哎,偌大的韩府,最不希望您离开的人,应该是李管家。”
苏念缓缓抬起头,望着头顶那片早已被乌云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天空,豆大的雨点正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她喃喃自语道:“世间的风云本就变幻如浮云,时而碧空万里,时而黯然无光。昔日家族富如山,今朝遗址荒草间,不过如是。”
聊到此处,苏念原本悠然自得赏雨的心情瞬间消散无踪。
她转过身去,想要离开,整个人却突然顿住。
游廊的柱子上赫然印着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且血迹未干。
她瞪大了双眼,刚想出声,一个如同鬼魅般的黑影突然从墙角闪身而出。
眨眼间,一柄长剑就横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别说话,带我去你房里!”一道低沉冰冷的声音在苏念耳边响起。
麦冬见来人一身夜行衣,以青铜面具遮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紧张地说:“大胆贼人,夫人的房间岂是你能进的!”
黑衣人将剑锋紧贴苏念的脖颈,冰冷的剑身散发出阵阵寒意,威胁之意尽显。
求生欲让苏念赶紧按住他的手腕,极力阻止剑身的靠近。
麦冬灵机一动,提议:“要不……你去我房里?”
苏念:......
黑衣人也沉默了一瞬,而后说道:“少废话!赶紧带路!”
麦冬不敢争执,只得乖乖转过身引路。
阴雨天气,庄上下人都在屋里各忙各的,无人在外逗留,三人很快就来到正房。
黑衣人见麦冬眼睛提溜转,警告道:“你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倘若我被人发现,你家夫人的名声可就不保了!”
麦冬闻言,脸色一白,急忙将目光投向自家夫人。
苏念微微颔首,表示应允。
麦冬只好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答:“知道了。”
黑衣人刚想关门,麦冬却伸出手死死把住门缝,探头嚷道:“我家夫人冰清玉,你这贼人可别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啊!”
苏念:......
黑衣人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
这么多嘴的丫鬟,他还是头一次见!
男人泼墨般的长发被雨水彻底浸湿,湿漉漉地耷拉着,被他随意束在脑后。
夜行衣同样被雨水洇得透湿,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宽肩窄腰,显得他身体线条紧致且流畅。
犹如勾人心魄的水妖。
男子察觉到苏念在打量自己,冷声问道:“你不怕我是采花贼?”
苏念镇定自若地反问:“哪个采花贼会在行凶作恶前给自己吃药,然后再狠心扎自己几刀?”
她的话让黑衣人心中一震。
刚才挟持她时,她伸手握了自己的手腕,想必是在那时暗中探了他的脉。
迎着男人凌厉的目光,苏念缓缓说道:“公子血气翻涌,气机不畅,心火大盛,伴有旋脉,皆是中药所致。纵然你常年习武,身强体壮,却也架不住内伤外痛。若不及时医治,恐日后会落下病根,沉疴难返。”
“你会医术?”男人目光幽深地锁住苏念,沉声问道。
苏念颔首:“略通岐黄之术,若公子信得过,我可以替你医治,还望公子尽快离开。”
男人脸被面具遮挡得严严实实,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气势逼人。
“你一口一声公子,就这么笃定我不是坏人?”
苏念回道:“世人皆爱香,寻常人家多佩芝兰,富贵人家常燃沉檀,只皇室宗亲和勋贵喜用山林四合香,其清韵胜过由珍贵的檀香、麝香、龙脑、零陵香制成的四合香。公子身上虽有酒味,但隐隐透着清雅之气,想来不是普通人家。”
男人眉头微蹙,刚才在酒宴上借醉脱身,没想到酒中掺了合欢散,导致他周身发软,行动迟缓,这才不幸受伤,逃到此处。
就着忽明忽暗的烛火,他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女子,青衣素衫,鬓间斜插一根玉簪,虽然穿着寡淡,却依然难掩昳丽容颜。
她眼神清澈,显然涉世未深,却有超乎常人的观察力,能够洞察诸多细微之处。即使处于被人威胁的境地,也能不卑不亢,让他愈发觉得淡若清栀。
随着视线交汇,眼前的清丽女子逐渐与上午的惊鸿一瞥重合,让他不禁眼角上扬,心中也泛起一阵涟漪。
他暗暗告诫自己,定是药物所致,乱了他的心性!
此人正是受安平郡王世子邀约赴宴的李珩。
他的嗓音依旧清冷如霜,冷得让人不寒而栗:“你既猜出我身份不凡,就不怕我杀人灭口?”
苏念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努力克制内心的紧张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公子若真有此意,想杀人灭口,方才我与丫鬟走到槐花树下大可出手,不必等我察觉。由此可见,公子定不是残忍嗜杀之人。再者,公子左肩血气甚浓,应是伤的不轻。今夜风雨交加,仍要黑衣出行,必然有要事。我能帮你止血解毒,今日发生之事也会守口如瓶,还望公子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李珩的确身负重伤,体内火烧火燎,搅得五脏六腑都疼,疼到颈侧和手背上的青筋条条暴起,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力在苦苦支撑。
思及天亮前还要回到安平郡王别院,以免被人发现,他不得不妥协。
李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窗边的贵妃榻旁,慢慢坐下。
尽管身体极度虚弱,他右手仍然紧握长刀,目光牢牢锁在苏念身上。
苏念见他默认,立刻朝门外说道:“麦冬,你去找管家夫人,说我裁衣不慎划破手掌,取些止血药和白帛过来。”
麦冬应道:“夫人放心,我去去就来,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李珩斜倚在榻上,挑了挑眉梢,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嗤笑:“我若真想做什么,夫人要如何保护自己?”
苏念霎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没好气地说:“大不了一死,以证清白。”
“清白?”李珩琢磨着她的话,继续问道:“不知夫人打算向谁证明清白?难不成是你那一心想要和离的夫君?”
苏念见他偷听自己说话,银牙紧咬,心中暗骂:这人不逞凶的时候怎么如此嘴贱!
“你为什么想和离?”
“公子诸事繁忙,与其在这喋喋不休的盘问,不如多花些心思考虑一下后事。”
“怎么,夫人可以偷偷探我的脉,打探我的隐私,就不许我问话?”
苏念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低声回应:“我并未打探,只是猜测罢了。”
李珩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饶有兴致地说:“不妨让我也大胆猜测一番。”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苏念,“夫人想要和离,是因为婆母不慈还是夫君薄情寡义?”
苏念抿紧下唇,眼神微微闪烁。
看到她这般反应,李珩不禁轻笑出声,语气也带着几分调侃:“似乎两者皆有呢,夫人还真是苦命之人啊。”
苏念瞪着眼前这个既挨刀又被下药的男人,他哪里来的优越感,有脸说自己可怜?
李珩将苏念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尽收眼底,那清冷的眉目也染上了愠色,整个人好像都鲜活了起来。
他扫视一圈四周,不紧不慢地说:“此地多是达官贵人的别院田庄,看夫人这通身打扮,想必出身不差,身边却只有一个丫鬟,看来是不受夫家重视。阴雨天还让你外出,应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不方便让你在场。让我想想,不受重视的大户人家夫人,还被赶出家门,难不成你就是那位贤名远扬,却被丈夫嫌弃的'守孝夫人'?”
苏念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守孝夫人”的名号!
见她不做声,李珩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笑着说:“我可听说,令夫君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时常把卖马粪的表妹挂在嘴边,唯一可取之处就是找了个贤惠夫人。今日一见,夫人果然聪明贤惠,非常人所能及。”
他之所以关注韩世泽,是因为韩世泽为了复官,频繁与淑妃的弟弟接触。
听说淑妃还向陛下吹了枕边风,想尽快为其提职。
然而游击将军是刚空下来的肥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
韩世泽想要顺利擢升,估计少不了一番折腾。
苏念现今处于劣势,不好公然翻脸,只能从手袖中掏出平日练习用的针囊,打算以痛止贱。
李珩默默看着她从针囊抽出一根又长又粗的银针,顿时有些后悔......
“夫人......这针……怕是绣花用的吧?”
苏念皮笑肉不笑地说:“公子伤及内里,寻常银针只能浅刺,无法深度治疗。”
紧接着,她高举那根如同纳鞋底子般大的银针慢慢靠近,细声说道:“还请公子脱下外衣,让我查看伤处。”
李珩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现世报。
然而,肩上的剧痛和愈发混沌的大脑告诉他,必须要尽快医治,否则真的有可能落下病根。
他大业未成,不能在这个小阴沟里翻船。
苏念看着他缓缓解开纽扣,慢慢脱下外衣。
灯笼散发的光芒透过窗户,仿佛有生命般,悄然蔓延而入。
先是爬上他宽阔坚实的肩头,而后是精致的锁骨,徐徐流淌而下,照在他结实的胸膛和紧致的腰身上。
男人浑身上下肌肉分明,紧实有力,没有一丝赘肉,肌肤更是光洁无瑕。
唯有左肩上赫然横着一道狭长而狰狞的刀口,入肉约有一寸,皮肉外翻,鲜血淋漓,有些骇人。
苏念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双颊泛起一抹红晕,难为情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虽然从书中看过很多人体画像,但这样亲眼目睹还是头一遭。
特别是男人缓慢脱衣的动作,颇有一种风尘之感。
苏念突然也想劝风尘男子从良......
此时此刻,苏念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一直以来,她只为自己、麦冬以及隔壁府的穆乔切脉、开药,没想到生平第一位患者竟是个肩宽腰窄的“蒙脸男”!
见苏念出神,李珩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说来也怪,许是受药物影响,他只觉身体越发燥热难耐,原本白皙的肌肤也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一滴水珠从李珩额头缓缓滴落,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屋内开始莫名升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情愫,仿佛有种无形的暧昧在两人之间流转。
苏念心中默念:“医者面前无男女,不过都是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只是眼前的白骨皮肉腹肌分明罢了......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地从针囊里换了根稍细的银针,右手持针,左手找准穴位,毫不犹豫地下针。
再不扎针,他的药效就过了。
李珩清晰地感觉到苏念柔若无骨的素手触碰到他前胸,这种突如其来的触感瞬间流窜全身,激得他心神不稳,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苏念心里一惊,以为是自己下针重了,连忙问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紧接着,她又喃喃自语起来:“要不......我轻点?”
李珩顿时耳朵滚烫无比,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妥当......
“砰”的一声巨响。
麦冬高举着托盘,气势汹汹地踹开房门闯了进来,扯着嗓子大喊:“大胆淫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我家夫人无礼!”
当她看清屋内的情景时,整个人就愣住了。
自家夫人两颊晕着烟霞色,正静静地站在上身赤裸的男子面前,举着银针回头看她。
此淫贼......
好像非彼淫贼......
她结结巴巴地问:“夫……夫人,那个……我现在是该进来呢,还是不该进来呀?”
麦冬尴尬的用脚趾抠地,她只想原地消失。
苏念也轻咳一声,语气尽量平和地说:“白帛和伤药都拿来了吗?”
麦冬连忙快步走到苏念身前,一边盯着李珩,一边警觉地说:“都拿来了,管家夫人还让我把做好的槐花饼一并给您送来。”
苏念微微点头,“好,你放在桌子上就行。”
麦冬继续耿直发问:“那我要出去吗?”
李珩顿时觉得这对主仆都是异类。
一个胆子大到让男人脱衣服。
一个脸皮厚到看脱衣服的男人。
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考虑到麦冬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苏念镇定地说:“我觉得你还是出去的好。”
她显然忘了,自己虽然已经出阁,却没比麦冬强到哪去......
脱了衣服的男人也是头一次见。
麦冬素来听主子的话,她攥着拳头恶狠狠地说:“你现在就是破了皮的猪饺,敢对我家夫人动手动脚,小心我一拳打瘪你!”
李珩突然有些憋屈。
逞凶放狠话的人不该是他吗?
相处这么久,苏念也看出来了,眼前的男人绝非恶贯满盈、无恶不作之人。
相反,还颇有容人之量。
她开口说道:“公子中刀后应该自己上了金疮药,目前血已经止住,只不过伤口淋了雨,还需再包扎处理一下。我用银针帮你调养心神,疏肝理气,缓解你体内淤积的热毒,一盏茶后便可起针。”
李珩微微颔首,低声说道:“多谢。”
见他眼神不再充满戒备,苏念这才松了口气,安心替他处理伤口,并详细道出一味药方,认真叮嘱:“我这没有药材,公子出去后找附近药铺抓药即可,都是常见药材,旨在清热解毒,补气血。另外,伤口不能沾水,施针的地方也最好半日别沾水,饮食方面要有所禁忌,不可食用生冷寒凉之物。只要公子悉心调养,不出一旬,身上的伤势便没有大碍。”
随后,她低头看了眼男子湿透的黑衣,说道:“一会我让丫鬟问别院下人要件干净衣裳,你换上再走吧。”
她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男子投来的目光。
李珩微微一笑。
这女子方才口述药方,应是担心留下字迹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却又不忍见他身穿湿衣,到底还是心地善良。
随后他眼眸骤然变冷。
心地善良的人,多没有好报。
“不必,夫人帮我把伤口包扎上即可。万一我穿着你们府上的衣服被人抓住,就不怕我将你牵连进去?”
苏念不由得一怔,此人说的极对。
她虽然有几分机敏,但到底年纪尚轻,涉世未深,对人的防备心也都是在韩府受挫磨时炼出来的。
若不是生逢变故,举目无亲,她也不会逼着自己快速成长,估计现在还是父母身边无忧无虑的娇娇女。
日后若是和离,她定要加倍小心,万不能因为心善再留下后患。
想到此处,苏念不禁抿紧下唇,眸底闪过一丝黯然之色。
“多谢公子提醒。”
李珩留意到她转瞬之间流露出的落寞神色,又回想起先前她与丫鬟说的话,心知这女子生存不易。
然而身处乱世,又有谁容易?
稍有不慎,就会变成一缕烟魂。
之后,两人再未言语,沉默着处理伤口。
临别前,李珩郑重承诺:“多谢夫人出手相救,若有来日,某必相报。”
苏念既不期待来日,也不期待相报,只求他不将此事说出去便好。
“愿公子平安无虞。”
李珩拱了拱手,大踏步走出房门,高大矫健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麦冬站在门口小声说道:“这人虽然看起来凶悍,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
苏念轻声回道:“世人疲惫奔波,皆为钱财过活,不是身不由己,谁愿意去做坏人。此人身世不凡,就当结段善缘吧。”
麦冬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夫人说的都对。
她突然惊呼:“哎呀,糟糕啦!”
苏念不解地问:“何事这般惊慌?”
麦冬一脸苦相,可怜巴巴地回答:“刚才管家娘子让我们趁热吃槐花饼,可眼下都过去这么久,想必那饼早已凉透,该不好吃了!”
苏念......
一盘槐花饼就让麦冬紧张成这样。
估计在她眼里,钱权远没有口腹之欲重要。
世间之事,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各自欢喜,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