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辰吴慕兮是小说《长生本无罪》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或者他写的一款奇幻仙侠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长生本无罪》的章节内容
“哗……哗……”
“这里是……海边?”
漆黑的夜里,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海边的礁石,浪头击打在礁石上,碎裂、溅射、滴落。
不知是哪几滴刺骨的海水飞跃重重距离,溅洒在了那个正仰躺于沙滩,闭眼沉睡的旅人脸上。
旅人被冰冷的触感击碎了深深的梦境,幽幽睁开了眼。
似乎是因为还沉浸在梦里,未曾完全醒转,记忆仍然有些模糊。
他迷蒙地看着前方,微微晃了晃脑袋:
“我是?徐北辰?”
“这里怎么这么黑?”
徐北辰撑着细沙仰坐起来,凝望四周。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隐隐传来的海浪声和远处若隐若现的一丝光亮。
突然,一阵冰冷的海风自海边吹过,带着海边独有的咸湿气息和夜晚的冷冽。
徐北辰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整个人被刺激得清醒不少。
眼前的一切也因为水雾的冲刷而变得清澈澄明。
他向远处的那一丝光亮望去,依稀可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徐北辰挣扎着爬起身,拍去手上和屁股上的细沙,踩着冷硬的沙地。
一步、一步,向那个背影走去。
“小哥,请问此地是哪方地界?”走到近前,徐北辰向那个背影打了个招呼。
“喂!小哥、小哥,听得见吗?”那个背影似乎不曾察觉徐北辰的到来,仍然在默默地做着他的事。
徐北辰又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拍拍那个人的肩膀提醒他。
忽地,他被眼前的事物所惊到:
“这是?”
“棺材!”
只见,那道人影前方赫然摆着一副棺材。
带着惊恐的眼神,徐北辰慢慢往后挪动了两步。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他稍微镇定些,转头审视起前方那个怪异的人影。
那人内里似穿有一件缁袍,外披一件袈裟,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
只微得见,其嘴唇轻轻地在翕动着,仿佛正念叨着什么。
蓦地,僧人的嘴唇停止动作。
他抬手解下袈裟,披在棺木的棺盖上。
左手在右手掌间一划,紧接着右手便开始在袈裟上快速涂抹。
他涂抹得非常快,像是曾在脑海中转圜无数遍,转瞬间便停止动作。
接着便面向棺木向后退开了两尺约许。
左手捏起与愿印,右手捏起施无畏印,嘴巴又开始念叨。
徐北辰看见他退了两步,止不住好奇,连忙往棺木那边瞧去。
棺材横至在沙滩上,棺盖半掩,其上披着袈裟,袈裟上是僧人用他的血涂抹而成的扭曲文字,像是一副咒文。
“诃婆娑……夜婆多弥阿无喃 ……”这时一段经文声传进徐北辰的耳朵。
“夜婆多弥阿无喃?夜婆多弥阿无喃……”徐北辰一边跟着念,一边想着这一段似有些熟悉的经文。
“无喃……喃无……娑婆诃。”
遽然,一阵灵光在徐北辰的脑海中闪过,紧随而来是一段略显模糊的记忆。
徐北辰是一个很传统的儒生,从小在一个名叫“桃源村”的小村子里长大。
村里头有人死后,会在家停尸三日。然后会由亲戚邻里出八个精壮汉子,从死者家中一直抬棺到村西头的小桃山上去埋棺。
在抬棺的路途中,经过的各家各户都会站在自家门口处,摆上一挂鞭炮为死者送行。
这时,送行队伍中会有一个身着缁衣的僧人一直念叨着一段经文。
徐北辰曾好奇地问过学堂夫子这段经文的名字。
记得那时,夫子只是抚了抚他的胡须,淡淡地道:“往生咒。”
“倒念往生咒,这么大的仇?”徐北辰一脸惊诧地瞅着眼前的僧人,似想从他的身上瞧出一些缘由。
因为夫子那时也曾说过:“倒念往生咒,永世不超生。”
一想到这,徐北辰更加迫切地想看看那个僧人的样子。
突然,棺材上的袈裟出现诡异的焰光。
那僧人所画咒文的血液竟开始剧烈燃烧,一条条黑红火线在袈裟上流淌,火焰在焰河中跳跃,展现出一幅幅众生恶相。
徐北辰只微微轻瞟一眼,便眼前发黑,头脑昏沉,瞳孔中也似隐似现的沁出红芒。
“哈哈哈……”僧人仰天大笑起来,他的头顶涌现出一缕缕黑线,顺着脊背流至腰间。
那僧人竟长出了头发!
头发在腰间停止生长后散发着诡异的红色光泽,一呼一吸宛若活物,与在棺材上燃烧的黑红火线互相呼应。
“哈哈哈……你斗不过我!你斗不过我!”
僧人的嗓音越来越干涩,他抬手指天,笑得愈加癫狂。
“嗯?有人!”
“他发现了我?”
看见僧人突兀地停止笑声,徐北辰便察觉那僧人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僧人的脑袋微微颤动,似有想转向徐北辰。
徐北辰惊慌的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可环顾四周,一片空旷。
漆黑夜晚中的沙滩,连块遮挡身体的礁石都找不到。
了尘,不现在应该叫尘魔。
蓄发重生,灵觉微现之际。
他察觉到后方似是凭空出现一人,望着周围熟悉的环境,脑海中偏于一隅处被尘封多年的记忆重新展开:
“不!不可能是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尘魔有些恐惧的不敢回头,他全身微微颤栗,害怕某个现实真的出现。
“不!”
尘魔大吼一声,双手拧拳,身周出现无形的气浪,扬起一片尘沙。
他猛地向后看去。
一无所有,只有缓缓落下的沙砾。
“错觉吗?”
盯着后方虚无呆呆看了一会,尘魔翻涌的心湖渐渐平静,但心脏的某一处却像被掏空一般。
他转过身,径直走向那副棺材,抬手一推,棺盖便被盖实。
“这样也好。”他低头轻叹一句。
向着黑海的远处遥望,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反手一送,棺材便随潮水而走,漂向黑海深处。
随即尘魔也迈步消失在岸边浓重的黑暗里。
海风中那一句话,还未完全消逝。本是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中,突兀的出现一颗星点。
然后便是无数的星点于黑暗中不断翻涌,隐现。
某一刻一缕星光洒在了漂于黑海海面的棺木上。
紧接着,一缕又一缕。
袈裟上的咒文一点点的消失,那些血液却似有灵性一般汇聚在一起,抵抗着星光的侵蚀。
一阵海风吹过,袈裟与棺木的间隙立时充盈膨胀。
快要整个被飞离棺材时,袈裟末端却被血液牢牢固定。血液凝聚成一张人脸,煞似尘魔。
徐北辰在僧人转头的一瞬便晕了过去。
只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只散发着梦幻光芒的蓝色蝴蝶,飞进了一副棺材,陷入沉眠。
乾历四十年,是夜,寒风起。
玉白圭立于紫竹林前,寒风吹起竹林的竹叶沙沙作响,玉白圭盯着深邃的夜空缓缓出神。
自乾帝薨于东巡途中已然过去四旬。
四年里他身负长公主遗命,带着皇室最后血脉逃离至此地,未曾想真就应了钦天监当初的谶语。
这孩子命运多舛,四年里浑浑噩噩,时醒时睡。
也不知今夜生死关她能不能度过?
突然,天空群星骤然黯淡,紫薇星异样闪耀。
玉白圭掐指一算,眉头瞬间紧皱。
卦象显示,此等天象预示,天下变数将出。
而这变数的源头,与竹林中即将出关的吴慕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正欲再次起卦,推演那变数究竟应于何处。
兀地,灵觉一动。
桃源村口迷阵似是被人触动,且闯阵之人掺杂着一抹熟悉的气息。
念头一动,身形一转,玉白圭立时出现在闯阵之人面前。
迷阵中,徐漓背着徐北辰,面色焦急万分。
徐漓本是徐州人氏,昔年家族显赫,锦衣玉食。
却不料天下改朝换代,乱象横生。家族人员被迫打散,才一人在外独自流亡。
而徐北辰,则是徐漓流亡途中所拾捡的乞儿。
本来无姓,身上只有一块刻有北辰二字的玉佩。
被徐漓捡到后,索性便跟了徐漓姓,取名徐北辰。
徐漓本打算带着徐北辰投奔在扬州积攒有一份家业的表亲。
可不知这几日是不是天扫星入主命宫。
先是突逢大雨,徐漓尚有一身中境修士修为,些许风寒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可徐北辰却是一介凡夫俗子,连“知凡”这一关还未闯过。
常年乞讨,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体,加上又淋了一场大雨,便是高烧不断。
刚才在村外农家借宿休养时,竟遇山中盗匪突袭村落,劫取冬粮。
二人忙中奔逃间,也不知误入了哪般高人的迷阵,直到此时还在迷阵中打转。
徐漓瞧向他背上的徐北辰,试手一探,徐北辰额头果然烫得吓人,如若再不找大夫,只恐有性命之忧。
忽地,自冥冥中虚空处传来一阵声音:“你是何人?为何无故闯阵?”
徐漓心觉应是阵法主人察觉她闯入阵中前来询问,连忙应道:
“小女子乃徐州人氏,恰逢家中遭难才逃至荆州地界。
前时在那农家借宿,突遇山贼才误入前辈阵法。
我这背上乃是舍弟。
舍弟一凡夫俗子,遭逢此等劫难加之偶感风寒已是昏迷不醒,恳请前辈施以援手。
前辈大恩大德,小女子愿做牛做马,此后侍奉前辈身前。”
说话间,徐漓把面色惨白的徐北辰轻轻放下,身形一矮,跪在一旁,一个劲地磕头恳求。
玉白圭眉头皱起,陷入犹豫。
他尚未探清眼前这女子身上熟悉气息究竟来自何处。
且吴慕兮正处关键时刻,若是他施以援救恐无人照应,心中顿时两难。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悄然出现在玉白圭身旁。
他脸上带着讪笑道:“当初以善为先的夫子,现在面对病患也会犹豫考虑这么多吗?”
玉白圭面无表情地答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今身旁人尚不得顾,更何况……”
一个桃核从徐漓的衣袖间滚落而下,打断了玉白圭之后的话。
他抬手一招,桃核便从地上飞至掌心。
玉白圭于迷阵中现身,站立在徐漓的面前,他信手一抬,徐漓缓缓站定。
“这桃核你从哪里得来?”
玉白圭端详着正散发荧荧光芒的桃核对徐漓道。
徐漓乍一瞅见眼前这位儒雅随和之气好似私塾先生般的前辈,微微有些错愕。
她回了回神道:
“是一位很好看的‘姐姐’交予我的。
当时我们在路上偶遇,她帮我们将一群剪径强盗打走。
说她急着要去寻找一位故人,瞧我面善便给了我这桃核。”
徐漓谈及此事时面露古怪,想是对那位‘姐姐’ 印象十分深刻。
“一位‘姐姐’吗?”玉白圭嘴角微翘,笑意一闪而逝。
他把桃核递还给徐漓,淡淡道:“我可以帮你救这孩子,你们也可以在桃源村定居。”
徐漓听罢,盈盈一拜:“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玉白圭扬手虚扶,语气平淡:“你也不必这么急着谢我,我救人也并非无偿。”
说完,玉白圭身形一转,阵中迷雾遂向两边分流而开,一条石子路出现在三人脚下。
玉白圭在前引路,徐漓则背起徐北辰跟随玉白圭的步子向前走去。
路的尽头是几间由竹子建造而成的小屋。
他们刚到小屋近前,其中一间竹屋便走出一个小女童。
她梳着一头童子髻,明眸皓齿的甚是可爱,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些愁色。
小女童一瞧见玉白圭,顺势就喜盈盈地冲上来,拉住玉白圭的手腕,一边摇晃一边欣喜地说道:
“夫子,夫子,我终于出关啦!”
玉白圭看见她,亦是脸上喜色涌现。
他翻手把住小女童的手腕,遂是一探,渐渐喜色消退。
玉白圭略带责怪语气地说道:“慕兮,怎么身体还未好完全就出来啦?”
吴慕兮撅起嘴,用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玉白圭委屈道:
“我本来快调养完毕的,只是突然天机紊乱就没圆满出关,而且……整日睡觉也好难受!”
玉白圭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蹲下身抚摸她的头道:“没事,没事,出关了就出关了。”
吴慕兮瞧玉白圭没有怪她的意思,笑意立时返回。
她这时才察觉有人跟在夫子后面。
于是,指了指徐漓二人问道:“夫子,这两人是做什么的?”
玉白圭站起身,耐心回道:“这两位是客人,那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生病了,他们来请我治病的。”
话毕,他拉着吴慕兮的手,将徐漓引进竹屋。
玉白圭让徐漓把徐北辰仰躺放在竹床上后,便开了记方子让徐漓去隔壁丹房抓药。
自己则回到闭关室内,演算那未完的一卦。
吴慕兮一人呆在房间内也甚是无聊,看着眼前正躺在床上的少年,心中一动遂走到近前仔细瞧了瞧。
只见少年相貌清秀非常。
其唇瓣微闭,面颊上因为病症而显出异样的酡红,一双剑眉微微皱起,似是沉在噩梦之中。
吴慕兮呆在竹屋这几年一直时醒时睡,也很少见到外人。
一时玩心大起,便拿起小手指戳了戳徐北辰的脸蛋。
徐北辰嘴中微微呻吟,吴慕兮连忙往门外瞧去。
瞅见无人,她方吐了吐舌头,拍着小胸脯,长舒一口气。
这下却是不敢再‘骚扰’病患,只是趴在床边,用游鱼眸子呆呆地看着他。
一旁闭关室内,玉白圭瞪眼看着卦象,面露惊骇,内心波涛汹涌:
“这怎么可能!”
沉思片刻,他转头瞧向隔壁,目露奇芒。
天上只有一轮圆月,天下却有无数个望着圆月的人。
帝都皇宫,正源殿。
大殿门前,一阵清风拂过,帝袍的一角被轻轻掀起。
在月光笼罩下,只见那以明黄绸缎织就的袍身,金线穿梭其中,熠熠生辉。
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跃然其上,龙鳞在微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月光洒在龙目之上,竟似有灵光闪过,那巨龙且有腾飞噬人的姿态。
“钦天监怎么说?”
济帝背手而立,整张脸庞都隐藏在殿前阴影里。
一个身穿白袍,手持青龙戟的小将。
自殿门一侧走出,拱手说道:
“北斗星移,变数天降。风起桃源,应在紫薇。”
济帝微微转过头,瞧了瞧身后小将道:
“紫薇星应运之人又出现了吗?”
小将沉默一瞬,只是淡淡道:“不知!”
“哼!”济帝眼神中闪过一丝嘲弄,转过头又将整张脸沉入黑暗,“四年了,你还在怪我!”
小将低头沉默不语。
“你觉得我不该当这个皇帝,我也觉得……我不该当这个皇帝。”
了然他的心意之后,济帝自言自语道。
“但,我偏偏就做了这个皇帝。”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抬手一招,一个罗刹鬼面便悬浮在小将身前:
“禁军统领你觉得失职,外出就任你也不想去。
分封一地,我害怕哪一天你会杀了我……”
“如果你违背了你的誓言……我会的!”
小将听到这话,抬起了头,打断道。
他一双幽深黑暗的双眸定在了身前面具上。
济帝洒然一笑:
“小薛,再把你放在我身边,我害怕我真的会杀了你!”
杀字一经出口,一股尸山血海般的武道真意便向薛明志碾压过去。
骤一接触,便猛然缩回。
济帝脸上满是欣慰之色:
“八境了,正好!这暗卫卫首便给你吧!”
薛明志抬手拿过罗刹鬼面,转身便走。
“怎么说也算晋升了,我这老上司就送你一份贺礼吧!”
话毕,一把通体玄青的长剑,自虚空而出,直刺薛明志。
薛明志周遭三尺,突涌现一股冷冽气意,将长剑死死地挡在了那三尺之外。
他抬手一摄,剑柄便被握入手掌。
长剑微微颤抖,似在反抗。
一阵寒气从剑柄处开始向上蔓延,瞬间冻结整个剑身。
薛明志仔细瞧了瞧手中长剑。
长剑整体长约三尺,通体玄青,剑身靠剑柄处上用天命玄金篆有铭文——“沧渊”。
薛明志视线扫到这两字,瞳孔一缩,转头犹疑道:“这剑……?”
济帝略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寡人已经有了适合寡人的剑,将军自应配有将军的剑!”
薛明志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隐隐间记忆中的某个身影似与其重合在了一起。
他沉吟片刻,收剑拱手道:“谢将军!”
济帝露在月光下的嘴角微微翘起,缓声道:
“那个臭腐儒就在桃源,接手暗卫之后你要多加注意!”
薛明志猛然抬头,只觉手中的长剑和面具都甚是烫手。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济帝想是料到薛明志的表现,说完这句话,便挥挥手。
薛明志只得叹了一口气,低头应道:
“是,属下告退!”
说完,转身迈着比之前略显沉重的步伐退了下去。
“哈哈……”
等人走远,济帝这才大笑出声。
某人迈出宫门的脚步略微僵硬了一下。
接着重重一踏,大步流星地往宫外走去。
值守卫士看着不远处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心中暗自思忖:
也不知薛将军今天在帝尊那又吃了什么鳖,火气这么大。
宫门前边儿都被踩了一个坑。
唉!伴君如伴虎啊!
待薛明志走出灵觉感知之外,济帝的笑声才渐渐收敛。
望向南方的眼神越来越阴沉,他喃喃道:
“风起桃源吗?又是哪个老家伙?”
忽而又是想起什么,眼神中的阴沉之色才慢慢淡去。
有那个臭腐儒在,小薛帮衬一下,应该没什么事。
唉!皇帝不好当啊!
…………
桃源村,西山。
月光穿透石间的缝隙,钻进山内一幽暗洞穴内。
锁链哗啦啦的声音响起,月光照亮了山洞一角。
只见一位面容煞白,齐肩短褂的乡民,正于一处平台上废力地拉扯着一节锁链。
那乡民动作十分勉强,但拉扯间却不见丝毫喘息。
“嘎吱!嘎吱!”
锁链另一端的物什贴着平台边缘,一路剐蹭被拖到了月光底下。
赫然是一副木制棺材。
乡民一步一挪地走在棺材边缘,双手在侧边一推,棺材便被掀开一条缝隙。
他拿手伸进棺材,捞出早已骨化的棺中尸体,扔到一旁,直到棺内空无一物。
接着用手比了比缝隙和自己的腰身,这才把缝隙稍微挪大了点。
抬腿、过腰、进头。
他一步步将自己放进了棺材里面。
片刻后,棺盖被缓缓挪动,很快便盖得严严实实。
一阵黑烟突然从棺材周围的缝隙中涌出,聚为一团,直向平台下方扑去。
大约半晌,锁链又被扯动,从月光下被拉进黑暗中。
一阵风吹过,骨化的尸骸随风飘散。
黑暗中传来阵阵低语:
“北斗异动,紫薇闪耀。这世间帝星又现,也不知是谁当值?
……
儒,道仍占优势,未曾想尽又横叉插进一个佛!不知我等何时可见天日?
……
那新闯进的儒生倒也安分,如若不然,倒也得给他点拨、点拨!
……”
玉白圭从卧房走进竹院,看着月光下如水的竹影,思绪万千。
慕兮已与那孩子结下因果,但那孩子命途更是曲折。
这缘分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始终是一片迷雾!
还有……
这时,玉白圭灵觉一动,望向村西。
又有阵法启动的迹象。
天数变化,乱象横生。什么妖魔鬼怪都要出来走一遭,也不怕晒死在这日光底下!
难道得联系那个匹夫?
罢了,罢了。
还是要趁早铲除这一祸患。
“咳咳咳!”
老了,干完这些事,就好好休息休息。
…………
天上月自永远是天上月,天下当永远是天下人的天下。
脑海中泛起阵阵浪涛声,徐北辰感觉整个人像是在地龙翻身的房屋中原地转圈,那感觉,怎一个天旋地转了得!
“又是那个梦!”他心中如是想到。
“咚……”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钟响,不断回荡在徐北辰的脑海里。
钟声响彻脑海后,徐北辰竟是清醒不少。
“哎,怎么有钟响,以前还没有的?
嗯,就是脑袋有点痛。”
徐北辰脑海中的想法不断浮现。
“嗯?怎么这么安静,海浪声没了?这不对啊!”
“咚……”又是一声钟响,徐北辰脑袋更痛了。
“咚……”
“哎呦!”徐北辰捂着脑袋,痛叫一声,睁开双眼。
眼前赫然是熟悉的讲堂,瞧着眼前的场景,他眼珠子一转,委屈地说道:“夫子,你怎么敲人脑袋啊?”
是的,他现在正在桃源村的讲堂上,刚刚好像又睡着了。
嗯?为什么是又?
徐北辰想着之前阿姐曾说过的话:
“凡事不管错没错,一定要恶人先告状。
啊,不对!一定要先声夺人,自己占住一个理字,才能处事游刃有余。”
“之前没这么用过,也不知在学堂上管不管用?”
徐北辰摸着脑袋一脸无辜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削神定,须髯丰茂的儒雅先生说道:
“夫子,子曰:‘鞭挞之子不从父之教,刑戮之民不从君之政’,打人是行不通的。”
玉白圭瞧着徐北辰一脸无辜的表情,颇有些被气笑道:
“好,看来‘徐夫子’课下也多有温习典籍,那么不知对于今日我们学习的圣人之道有何深切感受啊?”
“今日?今日学的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在打瞌睡啊!”徐北辰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脑袋,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时,突然眼睛瞥见前面坐着的人,心头一动。
“哎!有了。”
他赶紧咳嗽了两声。
没反应。
“她这时候发什么呆啊!江湖救急啊!”
这是他与吴慕兮之间的暗号,但吴慕兮好像并没有反应过来。
他又急切地咳嗽两声,偷瞧一眼夫子。
只见,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吴慕兮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依旧笔挺笔挺地坐在那。
他只得轻轻踢了踢她的坐椅。
兀地,一阵清风拂过,一片竹叶从窗外吹进讲堂,恰巧盖在吴慕兮的书上。
吴慕兮终于有了动作。
她稍微斜倚身子,翻到书籍的首页指了指,又快速翻到刚才打开的那一页指了指,然后就立即笔直地坐了回去。
“《二程集》?善恶?”
徐北辰无比感谢看话本练就的一目十行的能力,回想着刚才在吴慕兮课本上看到的内容。
“那就是《二程集·遗书》咯!”
徐北辰收起杂念,内心镇定些,想好措辞,正经地回道:“善恶本自在,行之皆随心。”
“哦?”玉白圭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道:“继续。”
“两位宗师在《二程集·遗书》中曾道:‘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原有此两物体相对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
徐北辰答道:“所以善恶其实本性自来,生来就有,行善者心向善,行恶者心向恶而已。”
“那么,何谓心?何谓行?”玉白圭摸着他的髯须,瞟了眼徐北辰继续道。
“何谓心?何谓行?没看到这啊!”徐北辰心里有点懵。
他挠了挠脑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心在内,行在外。一为里,一为表,表里应如一,故心就是行,行就是心。”
“嗯!”玉白圭稍作颔首。
但,想起这小子刚才又在课堂上睡觉,连忙假咳两声,背过手去,装作严肃地道:“牵强附会,勉强算你对。”
瞅见夫子转身向讲堂前面走去,徐北辰刚想坐下来,只听玉白圭严肃的话语就从前面传来:
“坐着等下又犯困了,今日就不去外面站着,站到最后面墙边上去,别挡着身后面的同学。”
徐北辰一脸窃笑还未敛去,驴脸就耷拉下来,拿着书本灰溜溜地站到难兄难弟旁边去了。
“某徐夫子”刚走到“难兄难弟”边上时,便察觉不对:
“他怎么睁着眼睛东摇西晃的?”
“圣人云:‘不以恶小而为之……’”
看见夫子仍背对着这边诵典,徐北辰连忙凑近那人。
只见那人身材高大挺拔,壮硕厚实,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脸,就像被刀削斧刻一般轮廓分明。
其面部线条硬朗而刚正,眉毛则浓密且整齐的横卧于双眼之上,只是眼神略显呆滞,无有神光。
徐北辰拿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并无反应。
又把头伸到那人眼前仔细观察,赫然是一副“假眼”。
徐北辰轻轻撕掉那人眼前的纸张,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挤着嗓子,模仿着夫子的声音道:
“翁子甫!”
“夫子!我没打瞌睡,我没打瞌睡!”
翁子甫一边大叫,一边在那手舞足蹈,仿佛刚从什么噩梦中苏醒。
讲堂刹那间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大笑。
徐北辰往前面一看,只见所有人都把目光瞧向了这边,夫子满脸涨红看着他俩。
他赶紧老老实实地停止所有动作,站得笔直笔直的,把头埋进手中的书本里,只敢用余光瞟着讲堂的动静。
翁子甫睁开眼一看这阵仗,也觉不妙。
眼珠转动间,瞥见地上的纸张和旁边站着的家伙。
短暂一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连忙从眼中挤出两滴泪水,扮作一脸无辜地道:“夫子,我错了!”
玉白圭好歹也教了这两货八年有余,深知这两人的品性。
他压下心中三成怒火,伸手一指外面,厉声道:“你们两个,出去!”
两难兄难弟毕竟理亏在先,也不想再做什么挣扎,只能一人拿着一本书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去。
一走到讲堂外徐北辰倒是规规矩矩地立在墙边。
翁子甫却立时换了副面孔,斜倚在讲堂外的墙边上,吊儿郎当的,就像刚才那挤出泪水,诚恳认错的不是自己一般。
“你今日怎么也站出来了,又做噩梦了?”翁子甫走到廊道边上的草地上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淡淡地道。
徐北辰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向天空,回忆那个出现过很多次的梦,沉声道:
“嗯!不过最近越来越清晰了。”
翁子甫无所谓地道:“哎!梦而已吗!假的就是假的,管它是清晰是模糊,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
他回头注视着徐北辰,缓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出神的状态中拍醒:
“今日课业结束后,到我家去。我给你看看我新学的刀法,保证你再也不做噩梦了。”
说完,还拿着手在徐北辰的眼前舞动了几下。
徐北辰刚想答应,突然又想起什么事,面上不自觉泛红,正经拒绝道:
“下回,下回,今日还有点事。”
翁子甫瞅见他假正经且微红的脸,眯着眼睛,一脸怪笑故作缓慢地道:
“嗯……,有事?又去见书友?”
徐北辰假咳了两下,捂着嘴唇,掩饰自己温度逐渐上升的脸颊,回道:“是去看话本,看话本。”
翁子甫凑近过来,眯着眼一字一句地道:“哦……!原来是看话本啊!”
“今日之学,暂且到此。”讲堂内传来夫子结束课业的声音。
“结束了!结束了!走,收拾书箱去。”徐北辰连忙转身,留给翁子甫一个背影。
随即一脸正气的向讲堂内走去,一到书桌前便手忙脚乱地把书籍扔进书箱,背起书箱一溜烟地跑走了。
翁子甫正走到讲堂门口,就感觉一个身影猛地擦肩而过。
他转身回头,话还没出口,那身影便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看着那个背影离去的方向,翁子甫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嘿嘿笑了两声,也走进讲堂,收拾书箱去了。
徐北辰背着书箱快步跑出书院,沿着栽满银木的乡道,一路向村口跑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不断飘洒的红色枫叶。
也不知是因急速的奔跑,还是其他缘由,徐北辰的胸膛像一面被重锤反复敲击的皮鼓,剧烈地跳动着。
他的整个世界都被“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所淹没。
接近村口时,徐北辰的脚步逐渐放缓。
抬眼望去,一棵参天大树陡然闯入视野,它宛如一把擎天巨伞,遮挡保护着树下区域。
与路边的枫树不同,桂树的叶子充满生机活力,依旧长青,也未曾飘落。
桂树下此时正立着两个人。
一位是身穿绿色交领半臂衫,头顶噗帽,下着窄口裤的清癯老者。
他身前停着一辆小车,小车上横贯一根粗木棍,上面悬挂着葫芦、小鼓等奇巧物什。
小车下方平台却不像其他货郎一般,放着各种家中常用工具,而是摆着一摞一摞的书籍。
另一位则是一位年轻小生,一身苍蓝色儒衫,头上简简单单用一根青色丝带束着长发,面容白皙。
他手中捧着一本书籍,眼睛不断在书本上扫过,嘴角时不时露出一抹动人心魄的笑意。
“哎!徐家小哥,快来快来!”
清癯老者看见徐北辰,赶忙向他打了个招呼,“今日啊!我可是好不容易向别处的同行淘换了几本“著作孤本”,你快看看有你要的没有。”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载货小车中间的小格子,从里面掏出几本陈旧老书,摆放在那一摞摞书上。
那年轻小生听见这话,瞬间放下手中书籍,微微皱起眉头,俏声道:“邓伯,你这就有点儿偏心了!”
“啊?哈哈……都一样,都一样。”邓伯呆愣一下,在俩人面前扬了扬手,不在意地回道。
“你来得这么快!”
徐北辰平缓下剧烈的心湖,端视着书生面孔。
“嗯!我不用从讲堂外跑进去收拾书本,当然来得快。”
年轻小生眼睛盯着那堆孤本,看似随意地回道。
徐北辰刚冷下的面颊,蹭得一下就变得通红。
他连忙将视线从小生脸上转移到孤本上:
“哎!邓伯,这几本书看样子年份可以啊,我看看。”
徐北辰一面说着,一面拿起货摊上的旧书翻看起来。
年轻小生嘴角向上翘起一瞬,像是察觉什么,笑意刹那收敛。
货摊远处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冲着邓伯喊道:“邓伯,今日出摊挺早啊!”
徐北辰回头望去,那人已经行至近处。
来人眉清目秀,长身玉立,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俨然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气象,只是眉宇间总有一丝痞态。
来人正是徐北辰的同窗,桃源村村长的儿子刘源。
“是啊!”邓伯笑着回道。
刘源和邓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顺势把徐北辰挤到一旁。
偏头对着年轻小生,笑嘻嘻说道:“阿兮,真巧,你也在这里啊!”
易钗而弁的吴慕兮瞥了眼刘源,淡淡地道:“滚!”
“啊,哈哈!”刘源尴尬笑了一下,又把话头转移到吴慕兮手上的书,“你看上了这本书啊!”
他转头瞧向邓伯,指着那堆旧书道:“邓伯,这些书作价几何,我都要了!”
邓伯瞅着那些书,神秘地说道:“这书可不买,我拿来大有用处!”
“哎呀!邓伯,哪有没有价钱的物什。
想我刘源掌管着这桃源村的‘半壁江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取来。”
刘源稍稍仰起头看向天空,扇动折扇,装作豪气。
他说话间还用余光瞥了瞥吴慕兮。
可惜吴慕兮眼神一直流转在手中新拿起的书上。
在他说话间,手中翻书的动作未停一下。
“啊…我只要徐家娘子酿的十年份的桃花酿,有十五年份的就更好了。”
邓伯一边说着,一边一脸陶醉的想着什么,说话间还咂了咂嘴。
刘源转过头,凝视着徐北辰:“换不换?”
徐北辰撇了撇嘴:“不换!”
刘源收起扇子,抵住徐北辰右胸:
“不换是吧!
我早就瞧出你小子对阿兮不怀好意,处心积虑的接近她,今日可算让我抓到了!”
刘源一步一步向徐北辰靠近,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不是对阿兮别有企图?”
徐北辰一步步后退,脸又一点点红了起来,心间泛起一股古怪的感觉,嗫喏道:“我……她……”
他眼角瞥向吴慕兮。
只见,吴慕兮仍旧在那翻书,恍若未觉。
徐北辰心下微沉,眨眼间便下定决心。
他脸上红光消退,目光不再游离,身子一定,抵住了刘源的扇子。
死死地盯着刘源:“是……”
一个是字还未出口,只听旁边突兀传出一个雄浑的声音:
“干什么!干什么!刘源你个腌臜货,是不是又皮痒了!”
翁子甫猝然从树边阴影中窜出,一手拍开刘源的折扇,挡在了刘源与徐北辰的中间。
他抬起右手,拿着粗大的食指杵着刘源的右胸。
一步步向前压迫道:“你说你大冬天拿了把折扇,一个劲的扇,是不是脑袋被你家驴踢了?
穿得人模狗样的,我看你是破麻袋放烂树叶,喜欢装是吧!
小爷我今日不打得你满面桃花开,我就跟你祖宗姓刘,活该有你这个不孝子孙。”
翁子甫收回手指,捏紧拳头,作势要打将过去。
刘源瞧见形势不对,连折扇都不捡了,直接向村里头跑去。
一边跑,一边回头放言:“翁子甫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翁子甫拿起折扇往刘源跑的方向一扔。
只听见“哎呦”一声传来。
“子甫,你不是回家练刀了吗?怎么也跑这边来了?”徐北辰缓过神,向翁子甫问道。
“啊?”
“啊!”翁子甫拍了拍脑袋,说道:“练刀,你不说练刀我还忘了!哈……”
他眼珠一转,继续道:“刚才我路过你们家的时候,听见你阿姐要你回家吃饭,我跑过来叫你的。”
气氛不复之前,徐北辰也不好再呆在这。
他把剩下的书都装进了书箱,转头就对邓伯道:“邓伯,书我先拿走了,酒改天带给你。”
邓伯瞥了眼吴慕兮,转头一脸笑意对徐北辰扬起手:“小事,小事。”
徐北辰和翁子甫俩人肩并着肩,向村里头迈步走去。
待俩人走远后,邓伯看着吴慕兮,沉重地道:“丫头,时间不多了,夫子想好了吗?”
吴慕兮抬起头,一脸迷茫:“我也不知道!”
“那你呢?”邓伯一脸深意地瞅着吴慕兮手中话本。
吴慕兮并未作答,只是轻低下头,手微微颤抖地翻着书页。
桃源村乡道上。
徐北辰和翁子甫两人正并行而走。
北风吹过,寒气逼人。
翁子甫再也忍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
他快步走到徐北辰的身前,迎面挡住他的去路。
徐北辰尚在发愣,并没有注意前路变化,便直挺挺地撞在翁子甫身上。
“嘶,哎呦!”
额头传来阵阵肿痛感,徐北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一边摸着额头,一边瞪视翁子甫:“怎么了?你挡我前面干什么?”
翁子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徐北辰:
“从离开老邓头那摊子开始,你就魂不守舍的。
做噩梦做多了,被梦里的女妖怪吸干阳气啦?”
“没有!”徐北辰低下头,抿着嘴,小声回道。
翁子甫轻抚着下巴,斜眼瞥着徐北辰,缓声道:“那就奇怪了哟!
难道是……冷风吹多啦!脑子里的水结冰,把人冻傻掉了!
那可不行啊,我还要抄你的课业呢!”
话毕,他拿起他蒲扇大的巴掌,捧着徐北辰脑袋两侧,使劲摇晃。
“我真的没事!”徐北辰拍开翁子甫的双手,鼻翼微张,叹息一声,“只是……哎!”
翁子甫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
“算了算了!我也不懂你们这些喜欢读书的人,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
反正我爹说过,一个人要是不开心……喝杯酒就行了!
一杯不行就两杯,两杯不行就一壶。”
他边说,手指边在徐北辰面前比划。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醉……一醉……”
“一醉解千愁。”徐北辰扶额应道。
翁子甫点点头:“嗯嗯,反正就是这么个理儿!”
徐北辰看着他,微微摇头:“我不会喝酒。”
翁子甫双眼圆睁,像是看见什么千古奇货一般,不可置信地大喊:
“你不会喝酒!你姐是卖酒的,你不会喝酒!
这就像是说……夫子不会读书,我爹不会杀猪一样!”
徐北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额……我姐虽然自我懂事开始,就一直是在酿酒、卖酒。
但,她从不让我喝。
她说,我年龄太小,不识酒中三味,喝了也是浪费她的酒。”
翁子甫想想,自己从三岁开始就被自己老爹熏陶——拿着筷子蘸酒喂他。
再回到眼前。
瞥向在这十年里,闻着酒香睡,却不识其中味的好哥们儿。
不行!
他一脸深意地看着徐北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说了,我懂你,走!”
说完,就拉着徐北辰一路狂奔,直到跑至一家酒庐旁才停下。
徐北辰扶着膝盖,急促喘息,缓过一阵后瞟了眼酒庐。
对翁子甫疑惑问道:“酉时还没到,阿姐真的叫我吃饭?”
“吃什么饭,有更要紧的事!”翁子甫一脸神秘地说着,“你跟我来就行了,记得小声点。”
徐北辰跟在翁子甫身后。
他俩弓着背,贴着酒庐院墙走着。
悄咪咪地绕开前院的人,停在一圈竹篱笆前。
只见,那竹篱笆中间有着一扇竹门。
透过篱笆可以看见竹门往后延伸是一条碎石小路,小路左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个个酒坛,右边则是一棵盛放正艳的桃花树。
树下一张石桌,几张石凳,石桌石凳上还有几片不知是哪阵清风带落的花瓣。
“你姐现在应该还在前院吧?”翁子甫回头看向徐北辰。
徐北辰在脑中算了算时辰,轻微颔首。
“那就好。”翁子甫走上前,对竹门一推。
纹丝未动!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嗯……那个……平时你不想从前门回家,后门又锁了!
你怎么进去的?”
徐北辰一脸无奈。
他走到竹篱笆墙中间一段较旁边略显明亮处停下。
从地上捡起一节细长竹枝,在竹墙交接处仔细瞧了瞧。
将竹枝伸进一段竹子与竹子的缝隙处。
挑开暗扣,顺手一推,一道暗门便悄然打开。
这时,前院酒庐内,一个身材丰腴,面若桃花的年轻妇人正和酒客们谈笑风生。
忽地,她皱了皱眉,往后院瞅去。
随后,向酒客们道过几声失陪,便朝后院挪步而走。
徐北辰两人蹑手蹑脚地点进院子。
见四下无人,翁子甫大步来到院墙边,捧起一坛酒就要拍开。
徐北辰伸手挡住他,道:“你想喝酒?早说啊!我找我姐要一坛就行了。
这么偷偷摸摸的干啥!”
“不是我喝,是你喝!”翁子甫手指来回指了指。
“我喝?不是你喝吗?”徐北辰面生疑窦。
“我不喝,是你喝!”翁子甫把酒丢到徐北辰怀里。
“我不喝,还是你喝吧!”
…………
“你们都不喝,那我喝!”
“嗯?”
“嗯?”
两人齐齐转头。
恰见,他俩背后正站着一位年轻妇人。
她身穿一袭宽松素色衣裙,发上别有一朵桃花。
风吹过,裙摆飘扬,院落中桃花纷飞。
正是:“风带桃花艳似火,焰外胜有柔水颜。”
徐漓衣袖上拢,露出那藕节般的小臂,叉着腰,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徐漓姐,我可以解释!”
“阿姐,我可以解释!”
半刻钟后,徐漓坐在树下石凳上,瞅着正跪在她面前,双手捏着耳朵的两人。
算是从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中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就是说,你情绪受挫!”她左手放右手肘弯,右手指向徐北辰。
徐北辰立马摇了摇双手:“没有!只是……只是……”
“只是担心人家女娃没那意思!”
徐北辰涨红着脸,轻微点头。
“而你,觉得他不开心,所以来偷酒给他喝!”她又指向翁子甫。
翁子甫先是点头,听到中间又开始摇头,呐呐道:
“自家人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
“就这点事啊,起来吧!”
两人如蒙大赦,急忙站起来。突兀窥见徐漓奇怪的表情,又是膝盖一软。
徐漓一脸欣慰地望着徐北辰。
心中思忖,自家养了多年的小白菜终于开花了。
当年她带着徐北辰逃难到这桃源村来,生活一起这么多年,早就将彼此看作了真正的亲人。
可是,快要舞象之年,一点苗头都不见。
还好,还好。
徐漓轻抚徐北辰的脑袋:“不错,不错,总算开窍了”
微风吹过,桃花树下。
一人趴于石桌上,一人撑着下额,看那桃花兀自飘落。
徐北辰别过头,瞅见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翁子甫,脸上便有止不住的笑意。
说什么千杯不醉,说什么大饮三日三夜。
某人的豪言壮语随着几杯陈酿下肚,便不知被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面去了。
徐漓之后只是放回墙边的酒坛,掘开了桃花树下湿润的泥土,捧出一坛陈年老酒,放在石桌上,就离开了后院。
徐北辰想着阿姐放下那坛酒,走向前院时的那几声呢喃:
“桃花醉,桃花醉,醉倒满堂无情客,唯执桃花待一人。”
“桃花醉,好名字。只是这酒为何又酸又苦。”徐北辰低着头,瞧着自己杯中酒液,不禁腹诽自己阿姐以前的酿酒水平。
不知何时,一阵微风拂过,就像一只温柔的手在那桃花上轻轻触碰。
一片花瓣悠悠然自风中打着旋,飘零落下,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在徐北辰的酒杯中,引起一阵水波荡漾。
酒液轻晃,折射的光影像是聚成一幅画卷。
徐北辰朦胧的双眼盯着酒杯,仿若又来到那个午后。
那日,清风正好,云也温柔。
徐北辰正捧着一本书籍,一个人坐在讲堂里,忘我地看着。
这时一阵似兰似麝的香气,闯过徐北辰的鼻尖。
随后便是一头青黛色的发丝自眼旁垂落。
“你在看什么。”宛若山间溪流般的清澈声音在徐北辰耳边叮咚作响。
徐北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正处青葱年纪的少女。
琼鼻樱唇,粉面桃腮,一双眼眸如一汪清泉,点缀人间。
又似一抹画中游鱼,灵动而狡黠。
她那小小的卧蚕眉此时正正皱起,搭上嘟起的嘴唇,愈加显出少女的可爱娇嗔。
“呆子,问你呢,你在看什么?”
徐北辰被一声呼唤惊醒,面颊立马窘迫得通红,挠了挠头答道:“看闲书,不值一提的闲书。”
说完,他还偷瞧了一眼少女。
少女并不在意他的视线,只是把手掌伸到他的面前,说道:
“我看看。”
瞅着那似白玉青葱的指节,徐北辰向上望去,恰巧对上游鱼般的双眸。
他心中刚萌生的拒绝便被不忍所掩埋,只得把书递给她。
那日下午,她看着书,他看着她,一切都是那么恰如其会。
缘分到这也未戛然而止,她爱上了闲书。
于是他们的交流就增多些许,她也出现在他的前桌,成为他的书友,一直延续到今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像是话本里说的,喜欢就是喜欢,它没有来由,也没有那么多道理,就只是喜欢而已。”
微风拂过,吹走那一片花瓣,击碎了那圈似真似幻的倒影,徐北辰饮下杯中酒。
这酒苦后回甘。
……
书院后,紫竹林
夫子透过镜花水月,瞧着徐北辰喝完那杯酒,倒在石桌上的身影,不自觉地摸了摸发上的桃簪。
一阵轻盈的脚步从后方传来,只见一道清丽身影从竹林中姗姗而来,正是从村口货摊返回的吴慕兮。
吴慕兮躬身一礼道:“夫子。”
“慕兮,你回来了,今日话本好看吗?”夫子不经意瞥过吴慕兮别在腰后的书,一脸玩味地看着吴慕兮。
吴慕兮秀手往往腰后一探,白皙的脸颊愈显红润。
夫子伸出左手,在吴慕兮的头上轻抚。
他面露宽慰,感叹道:“没想到一晃眼,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娘要是看见你长这么大了,想必也十分欣慰。”
吴慕兮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悲伤,转瞬便收敛。
她注视着夫子,严肃道:“夫子,邓伯说外面的人已经聚集许多,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夫子收回手掌,双手背向腰后,将视线转移到竹林中央,意味深长地道:
“是啊!这么多年了,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快到了。
你呢?选好了吗?”
吴慕兮深深低着头,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本话本,指节都有些发白。
夫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
“孩子,这人间散聚本是寻常,缘分是不可强求的。
来是缘,去亦是缘。该相逢的人总会再次相逢。
现在的别离,亦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再见。”
一滴水珠轻轻滴落在吴慕兮脚下的草叶上。
她抬起头凝视着夫子,哽咽道:“夫子你呢?会和我一起走吗?”
夫子淡淡一笑,只是道:
“我当然会和你一起走,我可是受了你娘的委托,要一直看着你长大的。好了,去练功吧。
邓玄阳那边我会去回复他,这几日你就不用去他的货摊了。”
吴慕兮轻微点头,嗯了一声,转身向竹林外头迈步走去。
少顷,一阵声音从竹林中央传来。
“也不知道你看上了那臭小子哪一点,这闺女要是我养大的,我可舍不得。”
只见竹林中央赫然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
那人宛若从画卷中走出,头戴一顶儒冠,一袭淡青色长袍,鹤发童颜,眼眸深邃如渊仿佛洞彻世间所有。
在他的前面,摆着纵横十九道的石桌。
老人一手拿着白子在棋盘上不断比划,一边缓缓开口道:
“你选中那个小子天赋寻常,也不怕白废乾帝拼命争来的先手,来一步臭棋开局。”
夫子走到棋盘另一边,捻起一枚黑子,语气淡淡: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那年他和他姐姐机缘巧合来到这桃源村,正巧是慕兮出关当日,天机变数加之其身。
要改变钦天监的谶语,只能从他身上找法子。”
听着玉白圭话语中的无奈之色,老人大笑不止:
“哈哈……谶语?当年大乾钦天监,上至监正,下至五官司晨,血祭整个钦天监,得来的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语。
你一介儒生,竟被逼至相信这等荒谬之言,可笑,实在可笑。”
玉白圭瞧见老人大笑,只是缓缓抚过他的髯须,轻笑一声道:
“这世间还有你这等生灵,可见谶语也并非不可信!”
听闻这句话,老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一脸落寞,幽幽轻叹。
日影西斜,忙活了一天的农家庄户们都从村外返回。
桃源村虽然地处偏僻,甚少人家。
但,也有个百来户人口,且村镇周边物产颇为丰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向是世代躬耕的村民们的生存之道。
而外面经过前几年的战乱,现也平定许多。
桃源村也有村民为了生计,早出十里镇赶集,一直忙到日头垂落才渐渐回村,刘石就是其中一员。
今日他经过村口时,又碰见了正在收摊的老邓头。
要说邓老头,着实是个奇怪的人。
说他干活不卖力吧,一个小老头一年四季日日出摊,早起出村见他出摊,晚间回来也能瞧见他收摊,准时准点的。
这几乎都成了刘石判断晚归与否的依据。
说他干活卖力吧,却甚少在十里镇上瞅见他。
整日在村口摆个摊,也不吆喝也不动。
哎,摆在那就是一坐,一坐就是一日。还不在摊上摆些实用家伙什,净放些无用杂书。
难怪能和村西口破庙里的奇怪僧人聊得来。
这不就是苍蝇就着屎壳郎——臭味相投吗!
刘石想到这微微摇了摇头。
他路过邓玄阳货摊时,还是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哎!老邓头,收摊啦!今日卖出什么家伙什没得?”
“哈哈,日子难过哟!就赚了几坛酒钱。”
邓玄阳面带笑意,语气轻松地道。
“也行,也行。”
刘石面上应道,实则心里不以为意。
村里头谁要那些闲书,还赚钱?
求生者自得其生。
邓玄阳收拾好货物,便推着小车,一路吱呀吱呀的,朝村西口破庙行去。
不多时,邓玄阳便至寺庙门口。
只见,眼前是一间略显破败的古寺,寺门斑驳不堪,门上铜环也已被锈迹完全侵蚀。
邓玄阳轻轻一推,寺门嘎吱一声,他随之踏入寺院。
寺院内只有一座殿宇,迎着殿门便是一尊金漆斑驳的佛像。
邓玄阳大声喊道:“明心!明心!老朋友来访也不知道出来迎一下!”
“喊什么,喊什么,你修了上百年的清净无为,就修出这副好嗓子是吧!”
只听破败佛像后头传来几声回响。
然后一个身穿灰色淄衣的僧人便从佛像后面钻了出来。
他顶着满身蛛丝,就围着邓玄阳绕走一圈,一边转一边左看看右看看。
他绕完后一脸失望地瞧着邓玄阳,瞪眼问道:“什么也没带?”
邓玄阳疑惑道:“带什么?”
“没带东西你来干什么!闲得慌,来打扰佛爷睡觉!”明心转身一走,拍拍屁股就往佛像那边挪步。
“哎!哎!”邓玄阳连忙拉住他,说道,“明日…明日徐小子就会给我带桃花醉。”
明心把手一甩,挣脱了他的手掌,抬腿就爬上供桌,背身道:“那明日再来吧!”
邓玄阳无奈气笑,把手一挥,地上立时出现一块麻黄桌布,桌布上放着一只烧鸡和一壶美酒。
他淡淡说道:“十里镇仙人居的仙人醉和吮指原味鸡,可合你心意?”
一阵劲风吹过,明心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鸡腿。
倒一口酒,啃一下鸡腿。
他嘟囔着:“老朋友了,卖什么关子!”
邓玄阳瞅着他这番吃相,想是算了
自己又从袖子中拿出一只茶盏,自顾自地品茗。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你找我干什么?”明心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拿着老旧僧袍擦了擦嘴说道。
邓玄阳收起茶盏,轻叹一声:“十里镇又来外人了,夫子可能要到最后一步了。”
“夫子硬撑这么多年,要我说他也该潇洒潇洒。
乾朝已灭,济朝当道。
以夫子与当今皇帝的关系,把那东西交出去,朝廷想必是不会与他为难的。”
明心不在意地剔了剔牙。
邓玄阳微微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可不仅仅是那个东西,关键还是在小郡主身上。”
“小郡主,嗯……”明心沉吟一会,继续道:“我,你,加上夫子分量还是不够吗?”
邓玄阳苦笑道:
“你可不要忘记你来桃源村是干什么的。
你能代表你自己,但你能代表你背后的宗门吗?就我们三人,胳膊可拧不过大腿。”
明心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烦闷地道:
“实在不行,我们带着小郡主闯出去,把那东西一扔,让外面那些人去狗咬狗。”
邓玄阳刚想劝他不要冲动。
忽然,灵觉一动,转头向村口方向瞧去。
两人对视一眼,一闪身,便已至村口桂树下。
只见,桂树下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人头戴罗刹鬼面,身穿玄色圆领蟒袍,袍服间深金色行蟒配有云纹,隐隐有化龙之相。
其左侧腰部悬有一柄三尺约许长剑。
邓明二人来时,那人正背着手仔细端详着桂树。
邓玄阳和明心看见来人,身体便不自觉的紧绷起来。
邓玄阳作了个道揖,问道:“阁下是何人?”
那人转过头看了二人一眼,那双隐藏在面具下的黑眸,未有一丝波动,仿若一滩死水。
一声好似九幽而来的低吟传出:“哦?来之前我还以为情报出错了,禅宗和佛门的人都能交好,真是千古奇谈。”
明心并无邓玄阳那般好修养,练的也多是佛门金刚怒目的招式功法。
加上还忧心于夫子之事,脾气一上来,抬起就一掌大摔碑手:
“穿上云纹蟒袍还真以为自己是条龙了。装什么肥泥鳅,让贫僧来试试你的成色!”
“住手!”邓玄阳刚要上前劝阻。
明心已至那人近前三尺。
但,也止于三尺。
那人周身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障壁,明心的掌印就烙印于其上,不得寸进。
邓玄阳骇然道:“化天地为己用!武夫八境!你是薛明志!”
那人并未回答,只是向前挪动一小步。
明心便被自己掌力所伤,吐血倒飞而去。
这时,桂树树叶兀地沙沙作响。
一阵微风徐徐吹过,一身白衣儒袍的身影出现在明心身后,轻轻一抵,明心便缓缓站定。
那人瞧见白衣儒袍的玉白圭,连忙躬身一礼:“后生薛明志见过夫子。”
“薛卫首,好久不见。”
玉白圭立在明心的身后,看着昔日旧人,并未露出几分久别重逢的欣喜,反倒有一些异样的疏离。
薛明志挺直身体,波澜不惊的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和几分无可奈何。
故人重逢,竟是这种场面。
料是他来前已知晓会是如此,也未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薛明志躬身再施一礼:“夫子,后生依旧是后生。”
玉白圭提步向前,行至薛明志身旁。
他双眼凝视着薛明志,淡淡道:
“那你今日以何种身份见我,是后生薛明志,是济朝暗卫卫首薛明志,还是……乾朝禁军统领薛明志?”
玉白圭齿间话语似深冬寒气,一叠冷过一叠。
薛明志低头听见“禁军统领“的字样,全身微颤,似是心中情绪难以自抑。
玉白圭抬起头,接过桂树飘落的一片青叶,平静道:“明志,十四年了你还没准备好吗?我对你……很失望。”
邓玄阳和明心在后边瞅着抬头的夫子和躬身的薛明志,悄悄地靠在一起。
明心向邓玄阳传音道:“老头,这暗卫卫首是个什么角色,怎么对夫子这般尊敬?”
邓玄阳瞥了他一眼,疑惑回道:
“你们禅宗这一代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行走?
整日睡觉先不说,连最基本的情报都不知道。
难道你铁头功已经练到远超开派祖师的地步了?”
明心心虚地抿了抿嘴,大声传音:“又不是全都不知道,就是这件事不知道而已!别啰嗦了,快说。”
邓玄阳抚过他的胡须,端量着薛卫首,诉说起那还不算太久远的故事:
“当初乾帝东巡,一是图求寻找长生可能,二是想要平定朝外风波。
当时夫子上言:‘定朝外唯定江湖,平民生唯平氏族’。
想当年,那时的乾朝何等不可一世,灭六国,君相和,大将如云。携一统天下之锋,锐不可当。
乾帝立时采纳夫子建言。
可惜这深不见底的江湖水,错综复杂,曲折延绵。
看似澄澈透明,实则幽深冰冷。
最初两强相碰时,竟让那些显宗江湖门派占据了些许上风,加上乾帝东巡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故朝廷在对付这边也有改强硬为怀柔的意思。
那些个门派宿老一见乾朝军队这么不济事,心思愈加活络,便是起了要朝廷在这偌大江湖里服个软的心思。
记得那回和谈是选在八百里云梦湖……”
邓玄阳话语暂止,看着薛明志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
他眼中露出几丝敬佩,但更多的还是其下潜藏的畏惧。
邓玄阳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那日一位云梦派宿老颐指气使的对着夫子说:‘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让夫子早点退出朝局,不要再提那些祸国殃民的谗言。
言语间还隐隐提及要乾帝早立太子,暗指乾帝老迈,已经昏庸无能,难理朝政大事。
连夫子这么好脾气的人,当时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更不要说当时跟在他一齐出席的那群武夫。
当时朝廷那边群情愤慨……”
明心一脸急不可耐的神色,打断道:“他们打起来了?”
邓玄阳回道:
“没有,但也差不多。
当时队伍里站出两个人,一位白袍小将代表青壮派,一位豹头环眼,虬髯如刀的老将为他护法。
那名小将提脚一踩,平地起擂。
他一把青龙戟,直插在云梦湖边那座生死擂上,放言五招内把显宗所有年轻一辈斩于戟下。”
邓玄阳说到这,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薛明志周身,在窥见他腰间长剑时,突然顿住。
明心追问道:“五招之内,一对一都挑翻了?”
邓玄阳长叹一口气:“是不限人数生死擂,来几个杀几个。
一把青龙戟杀骇了显宗那一代的脊梁。
到最后,一杆血戟立于台上,薛明志一身白袍尽被染红,就盘坐戟旁,也没有人敢进擂台十步之内。”
明心转头向薛明智瞥了一眼,感觉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眼神却中透露几分庆幸之色。
邓玄阳深吸一口气,又忍不住感叹道:
“到这里那些显宗门派若是忍下这口气,以门派底蕴来说,也就吃一个小亏而已。
但,有些人该死不死又站了出来。
云梦派那位宿老挥手一掌,说要讨教一下年轻一辈的风采。
只见,一阵气血狼烟冲天而起,那名宿老瞬时就被蒸发。
夫子将小将摄于身旁,那老将捏擂成碑,一把镇在云梦湖上,云梦湖水后退三百里,连带镇压云梦派三百年气运。
小将以血为墨,以戟为笔,在碑上就篆刻两字。”
“什么字?”
“道理!”
明心转而意味深长地看着邓玄阳说道:“我记得那云梦派好像是你道门下属显宗吧?”
邓玄阳略带无言地看着他:
“这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是啊!最后是我道门隐宗说和,那场和谈才没有向更糟糕的局面滑将而去。
还好那场和谈是由夫子为朝廷代表,要是是那些个武夫。
说不定还得是一场腥风血雨。”
明心深以为意地点了点头:“那小将就是薛明志。”
邓玄阳答道:“嗯!”
“那老将是?”
“老将是当今……”
两人正说着,突然薛明志抬起脑袋,瞥了他俩一眼,两人立时停止传音。
前车之覆尚不在远。
谁也不知道薛明志这些年有没有变得小心眼,还是少议论他为妙。
“夫子,朝廷已经传令,那些江湖门派也大多集结在十里镇,这回……”薛明志沉吟片刻说道。
“冬至为限吧!不知这回又来了哪几位故人!”夫子伸手打断。
“是!”薛明志低头应道。
等他再抬头,夫子已消不见身影,只有那两奇葩还在原地。
这回入阵的目的也已达到,冬至吗?
那就冬至再见吧!
薛明志骤然转身,脚步纵跃,转瞬便回到十里镇。
剩下邓玄阳和明心面面相觑。
半晌后,明心又恢复他那副凡事不系于心的神态,感叹道:
“原来夫子早有打算,我们两人还在那商量来商量去的。”
他一只手攀上邓玄阳的肩膀,拉着他往破庙而去:“走,我知道你还有好酒。这回那人可把我给伤重了,我得好好补回来。”
邓玄阳却依旧苦大仇深的模样。
虽然身体跟着明心去向破庙,眼睛仍偏向书院望去:“冬至?冬至有转机吗?”
“嗯,我这是在卧房内?”
徐北辰睁开眼,瞧着屋子里熟悉的布置,他心中了然,不知何时他已回到卧房。
嗅到被衾上残留的桃花香,徐北辰脑中瞬时明白过来:
“应当是阿姐。”
徐北辰支起身体,捂住额头思索片刻。
昨日倒在石桌上后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
他一手掀起被褥,走下床榻,拿起挂在衣架上的淡青色儒袍穿着在身。
慢慢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窗外一阵微风吹来,徐北辰的最后一点睡意也被吹走。
刚想去书架上拿本书,温习一下典籍。
突瞥见,书桌上的镇纸下像是压着一张信笺。
他走到桌前,抽出纸张,其上书有一手娟秀的字迹,:
“阿弟,刚才夫子差人来说,今年冬至邀请大家一起去书院。
阿姐去书院帮忙包粉角了。
昨日你刚喝完酒,阿姐就没叫你。
若是你有些头痛的话,前院有醒酒汤,记得自己温热一下,喝一碗。
对了,翁子甫昨日就被他爹给拎回去了,你要来书院的话就和他一起来吧。”
徐北辰看着简短的便笺,陷入沉思:
“夫子家包粉角,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
应该会吧!”
徐北辰欣喜地收拾完房间,便拿起一个葫芦出院落。
翁子甫家离着徐家院子也就隔了两条小道。
徐北辰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小道上,隔着老远便听到一阵怒不可遏的妇人说话声:
“好啊你!
不但自己喝酒,还教你儿子喝酒。
你儿子还带着北辰喝酒,真是长进了!”
随后便传来一阵憨厚汉子的辩解声:
“娘子,子甫带着北辰喝酒可怪不到我身上,我冤枉啊!”
“你还冤枉?
一天天的,挣那三瓜两枣的。
我好不容易才让儿子去书院认真读书。
你成天带着他练你那破刀法,也没见练出什么花来……”
“娘子,这我就不同意了。
练刀可以强身健体啊!
子甫体格子那么健壮,我也是有功劳的。”
“我说一句,你顶一句。
全天下就你翁继祖道理多是吧!
你比夫子还会讲道理!
你有这么多道理,你跟你养的猪讲去,我回娘家!”
只听见,“唰”的一声响。
随后就是一声大喊:“娘子,我错了!”
徐北辰站在外面正偷听着。
只见,院门吱呀一声便被打开。
一个身穿袄裙,外披深色褙子的中年妇人正要从院门中迈步走出。
她后面还跟着一个肌肉虬结,身穿短褂的汉子。
汉子拿着扫把正追赶过来。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是不是冬天空气过于干燥,三人的脸上都有些泛起红光。
徐北辰一拍脑袋,开口道:
“翁姨,我是来找子甫的。
夫子不是说冬至要设宴吗!
我阿姐正在那,翁姨你是要去吗?”
翁小娥顿时反应过来,连忙接道:“是啊!是啊!你来找子甫是吧,子甫还在里屋呢!当家的……”
翁小娥往后一瞧。
只见,翁继祖还拿着扫把立在那。
她往后怒目一视:“当家的,你不是要扫地吗?”
翁继祖从呆愣状态中清醒过来,连忙点头:
“哦!
是,是,是。
扫地,扫地。”
于是“可怜的”翁伯父在给徐北辰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后,就拿着大扫帚,真到一旁扫地去了。
翁小娥拉着徐北辰就要往里走。
徐北辰连忙推辞:“翁姨,我还要去夫子家呢,我在外头等子甫就行。”
翁小娥带着一脸笑意,不好意思地说道:“哎呦!瞧我这记性。”
她快步走到里屋。
一声大喊震动门扉:
“翁子甫都几点了,还在那睡!
北辰都来了,叫你去书院呢!”
稍过半晌,
翁子甫一脸幽怨地拖着脚步从正房里走出。
刚过大门,就拉着徐北辰往书院方向开跑。
甫一跑过拐角,翁子甫脚步就渐渐慢下来。
他剧烈地喘息几口,缓过一阵,对徐北辰哭诉道:
“北辰,还好你来得及时。
我差点就在被窝躲不下去了,呜呜呜……”
瞧着他这副表情,徐北辰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情况?有这么严重。”
翁子甫郑重地道:“你记得上回我三日没去学堂吗?”
徐北辰微微点头:“记得。”
翁子甫一脸幽怨地道:
“上回也是我娘要回娘家,还不完全是我的原因。
我爹把我一顿好打,又给我加练一整日,我三日都爬不起来床。”
说着说着,翁子甫眼泪都要出来了:
“要是这回我娘又回去了,我怕是十日起不了床都是轻的。
呜呜呜……”
翁子甫刚要挤出几滴眼泪。
突然,他瞥见徐北辰腰间的葫芦。
“哎!这是你带的酒吗?”
翁子甫拔开塞子,闻了一下。
还挺香的。
他拿起葫芦就开始猛灌。
一边喝一边嘟囔着:
“好啊!徐北辰,你不是兄弟,好东西还藏着。”
徐北辰无奈道:“
这是醒酒汤,本来就是带给你的。
这不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吗,光听你哼哼了。”
翁子甫鼓着一张嘴颇像一条肥锦鲤。
他勉强咽下醒酒汤,红着脸道:
“要什么醒酒汤,我翁子甫可是千杯不醉的!”
说完,又偷偷抿了几口,才把葫芦还给徐北辰。
徐北辰接过葫芦,突然想起一件事,对翁子甫道:“子甫,昨日你喝完桃花醉,有看到什么东西吗?”
翁子甫一脸疑惑:
“什么东西?
喝完我就睡着了,醒来我就在床上,什么印象都没有。”
徐北辰皱了皱眉,低声道:“什么都没看到吗?
难道昨日是我喝醉了,眼睛迷糊。
还是……和阿姐的那两句话有关?”
两人走着走着,已然行至书院的正门。
书院整体是由竹子建造。
听大人们说,好像是夫子格外钟爱竹子,连带书院后院都养了一大片紫竹林。
夫子住的地方也在竹林深处。
两人迈步跨过书院正门,经过讲堂,步入竹林。
一间幽静恬淡的居所就出现在眼前。
居所上挂有一块匾额,上面写有潇洒飘逸的三个字:“墨白居”。
曾经徐北辰第一次来这的时候问过夫子:
“墨本来就是黑色的,这墨白又是何意?
是出自《老子》中的那一句: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吗?”
夫子当时只是看着那三个字怔怔出神。
片刻后,他收起眸中复杂的眼神,对徐北辰歉意笑了笑,并未作答。
这也是极少夫子没有回答徐北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