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铎沈珂是小说《中土见闻录》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九斿白纛写的一款历史古代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中土见闻录》的章节内容
灰暗天空是暴怒翻腾的云海,云海下是一望无际的死寂雪原。只有漆黑的堡垒,伫立在遮天蔽日的枯萎芦苇荡里,在这个没有色彩的世界里,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死在这里可真是糟透了,范闲发自内心怀念起南方温润的微风,斑驳的树影,和绿草如茵的花园,那里才本该是他白日飞升的地方,而不是这片如此血腥的,残忍的,冷酷的北方草原。这是范闲最后一刻时发自内心的想法,虽然他一点都不后悔。
这里是跃马河南岸,合达澜汗国之地,白野,宁朝设在前线的第二座要塞,千岩关附近。
乙巳年,戊寅月,辛亥日,正月十四,申时二刻,大雪转阴,不吉。
“把他的牙凿了,把他的舌头切了,这样他就不会继续妖言惑众了。”身着精良甲胄的将军吩咐起来。
于是沉默的士兵走上前,铁骨朵高高扬起,狠厉的敲在范闲老头嘴上。血于是像瀑布一样往下淌,浇在坚硬的雪地上,混杂着残碎的牙齿。范闲因为巨大的痛苦本能张开嘴,试图大口呼吸空气,他脸上苍老的褶子因剧痛全都皱缩在一起。但裹在羊皮手套里的大手粗暴的塞进他的嘴里,薅住他的舌头,把舌头用力拽出来,接着吃肉的小刀子麻利割掉了舌头,那一团软肉掉在地上并迅速卷曲收缩。压着范闲的禁军士兵立刻按着他的脑袋让他俯下身子,防止鲜血堵塞范闲的呼吸道,免得他被自己的血液呛死。
于是排列整齐的无边肃穆军阵前,就只剩下了痛苦且衰朽的虚弱喘息。但范闲心里似乎还有一股执着,让他用尽全身力气也要斜过眼去,去看不远处一个沉默的达尔术汉子。
那汉子名叫札霍,全身罩在老旧精良,保养悉心的札甲下,他肩头是一个硕大的,长有四只犄角的羊颅骨,镶在洁白的厚实羊毛皮披肩上。随着云层吞吐,大风呼啸,内里锁子衫上的无数钢环互相碰撞,就会发出清脆的金属鸣音。此刻在那斑驳油腻的游牧风格发辫下,是一张阴沉冷峻的沧桑面庞。札霍也在看那个老头,或者该说是在看宁朝大国师范闲,一个借谶语祸乱朝政,谋取私利的谋反谋叛罪人。
“如果一会儿,速穆哈克之王果真如万安寺乌头军那边的旗官所预判。”将军不知何时策马走到札霍身旁,俯下身低声嘱咐,“那就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但大宁天军是军纪严明的,不会有人退,这是我给你的保证。”
“我晓得的,我不会浪费神驰军给我争取的机会,我一定会砍下祂的脑袋,这是我给你的保证。”札霍轻声回复,但语气镇定且不容置疑。“不是祂死,就是我死。”
将军神色好看了些许,点点头便策马走远,继续视察临战在即的整齐军阵,但他并未看见札霍依旧在与范闲无声对视着,那视线里似乎蕴含了千言万语。
我走了,再见吧。
札霍给了范闲最后一个含义复杂的眼神,随后头也不回的,走进钢铁与钢铁之间,走入如树林般密密树起的矛朔之中。
酉时一刻,天光晦暗,大日虚浮,将落未落,大雪复起,大不吉。
范闲快要死了,血快留干了,他没有力气能够支撑起脑袋,死亡的寒冷已经将他彻底笼罩。但他依旧感受到灵魂深处,涌现一丝彻骨的寒意,于是他还是缓缓抬起头,向北方望去,向跃马河北岸望去。
冻土深处,至恶至邪的阴冷寒风,越过跃马河,吹进了克鲁伦草原。晦暗斑驳的雪幕后出现一个朦胧庞大的影子,那庞然巨影隐隐约约,却坚定不移的走来,寂静无比的草原上响起沉闷的脚步声,似乎踏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咚,咚,咚。
安静的军阵骚动起来,无数低级军官开始大吼,严令不得后退,重申军功章程,安抚所有士兵的心。将军冷冷看着那个朦胧的影子。
“排枪。”
令旗开始上下翻飞,军鼓隆隆响起,无数听到指令的军官们也大声吼起。
“排枪!”
“排枪!”
“排枪!”
长达一丈三尺,约合四米多的步矛开始放平,尾端副枪头戳进地里,把沉重的步矛杆和闪亮矛头斜斜支起。
阴沉雪幕后开始涌现如群星般的闪烁光点,但那些光芒却是择人欲噬的血红色。嘈杂的响动声开始在雪幕后纷乱响起,伴随着某种巨兽的凶恶犬吠。接着,更多可怖的影子接二连三在雪幕后逐渐现出轮廓。一种让人发自内心的颤栗气息开始席卷所有人。
但将军依旧没受影响,他只是沉稳看着大敌越来越近,随后他终于缓缓开口:“射箭,城弩和弓手,齐射。”
酉时二刻,战争开始了。
无数毛发缭乱的巨型座狼冲出无边暴雪,其上端坐着枯瘦如缟,但骨架如畸形络新妇伸开八只脚那般,撑出的巨大身量体型。那些骇人的身影每个都有四个血红的眼睛,一对较大的主眼,一对较小的复眼,在粗糙的铁盔下都泛着没有丝毫人性的邪祟感,他们端着长达一丈多的骑兵矛,朝军阵发起了最暴烈的冲锋。但迎接他们的,是如同铁幕般的箭羽。
札霍抬起头来,看着在高处的车垒上一台台城弩在疯狂运作,每一支投矛般大小的弩箭刚一摆在轨道上,连瞄都不瞄就迅速被射出去,弩弦震动,与箭羽撕裂空气的诡异啸叫声向合应,发出让人极度不安的声音。札霍于是摇摇头,看向身旁一名年轻人,那是为了便于沟通特意配给他的联络军官。
“沉心静气,虽然边奴的确恐怖至极,但他们并不是杀不死的。”
年轻军官正焦躁的啃指甲,闻言只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可是大人,贱内去年刚给我生了女儿,我真怕今天就死了。”
札霍把大手搭在年轻人肩头上,轻声劝导:“该怕,所有人都怕。但边奴不像羁縻十六州的叛军,也不像西土那头,诸如霍克木合哈拉的鹰卫,波士巴人的波珊克大骑兵,不论再如何凶狂,他们好歹也都是人类。可边奴不是人,他们唯一的目的就只有吃人肉,喝人血。怕并不能让他们放过你,只有利用起你那份最强烈的怕死情绪,迸发最极端的,为求活彻底不顾一切的疯狂,才能让你活。”
“怕是没用的,你得豁出命,用牙咬,用指甲抓,用你最癫狂最搏命的方式去杀,你才能活。”
军官颤抖着点点头,听着不远处的惨烈厮杀声,深吸了几口气:“懂的,大人,我懂。我不会逃的,我会拿住我的武器,去杀他们。”
札霍看着年轻军官,良久无语。突然他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朝远眺望。
“看来情况有点不妙。”
情况的确不妙,那些骇人的边奴被箭矢攒射,甚至被城弩直接撕裂躯干,射爆脑袋,任由黑红的血液抛洒如雨,可他们依旧不停。他们射出快赶一人长的巨大箭矢反击,射穿神驰军前排具装马步兵的重盾,扎透整块钢板锻出来的一体式铁护胸,撕裂札甲叶,带着锁甲散碎的铁环捅进人的躯干里,威力简直惊世骇俗。前排的马步兵排矛手像麦子一样倒伏,后面的排矛手就紧随而上,咬着牙坚持不了一会儿也瘫倒在地。边奴骑兵操控着疯狂的座狼捅进凌乱的阵线,挥舞起巨大的异形弯刀带起滔天血雨,又很快被一丈三尺长的无数步矛活活捅成筛子。自战斗开始才五分钟不到,惨烈的厮杀就已经血腥到一个常人无法接受的水平。
可最让人恐惧的,是晦暗雪幕后那个庞大深邃的身影,却始终没有丝毫异动,他就那么耐心等待着。
将军眯着眼,仔细眺望着整个战场,神色镇定极了,好像不远处的殊死搏杀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左右翼哨骑还没动静么?”
一旁副将摇摇头,却突然看见有背插鹤翎的传令兵跑过来,呈上信纸。
副将一把夺过展开,一边走向将军一边默读。
“都督大人,左翼哨骑已窥见有五百边奴,在试图往我方侧后迂回。”
“右翼没动静?”
“还没有。”
“那右翼是主攻,边奴会派轻骑兵配合他们的冲阵骑兵。让三旅派一个营的具装枪骑和陷阵骑去迎敌。至于左翼在迂回的边奴,去调十五架城弩车垒支援,并命令左翼一旅前队依旧做前队,但后队立刻原地转前队,依旧做总防卫部署。”
令旗翻飞,大鼓继续擂动,但节奏却是变了,伴随着刺耳的鸣铎与神色匆匆的传令兵,神驰军左翼继中军后,也开始逐渐喧沸起来。
将军死死盯着那个庞大的阴影:“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而在右翼,步兵让出道路,全身都笼在钢铁下的骑士们策马冲出军阵,前面骑兵矛排排立起,续着的貂尾和冲锋旗的在大风中肆意飘扬,而后方背着铁箍藤条圆盾,或铁底牛皮的圆盾,手拿一人长梿枷,或双手斧和短戟的骑士紧紧伴随着己方枪骑兵,以一种绝不回首的决然姿态毅然冲进无边大雪中。
札霍也敏锐注意到后方骑兵开始调动了,他看旁边年轻军官一脸茫然,便出声解释:“不论是什么敌人,首轮冲阵一般都是试探,若发现点子扎手要么维持阵线对耗,要么就得用机动力量试探两翼。但边奴军力不足,除试探外也一定会虚实配合,试着再凿一次阵。”
“那凿成功了呢?”
札霍果断否定:“他们不会成功,你从军时间不久还不了解,枢密院十八陆路禁军里,第四路神驰军最善应对边奴,不可能因为区区前期交锋,互相喂招就被勾的阵线拉长,给敌以力破点的机会。”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可年轻军官却整个人悚然起来:“这还只是前期交锋?”
此刻不远处已经尸山血海一片,血腥味浓郁的在大后方都能闻到,札霍闻言失笑:“你在神驰军再多干两年,也就习惯了。”
右翼放出去的两营骑兵开始和边奴交锋了,当看到雪幕中的身影逐渐清晰,双方先同时放箭。伴随枪骑兵侧后的陷阵骑兵们高高扬起马弓,一支紧跟着一支疯狂抛射,而前方的枪骑兵俱伏低身子,开始迎接边奴第一波箭羽。
刹那间最前排人仰马翻。边奴赶一人长的粗大箭矢在幸运儿的铁盔上凿出一长串深深疤痕,划出一溜刺眼火星飞进天空。但也在倒霉鬼身上留下一个大拇指大小的深邃窟窿,让那些倒霉鬼在马背上逐渐瘫软,或者跌下马鞍,被同袍的战马踩在漫天飞扬的雪尘中。对这些前排首先被箭羽覆盖的骑士们来说,不中箭是最好,可如果中了,恐怕他们最希望的就是来箭能直接射在脸上,因为射穿脆弱的面骨后,后面就是脑干。如果那里被毁,他们会没有丝毫痛苦的埋葬在同僚的马蹄下,就不用像心脏被射穿那样还要挣扎一会儿才能失去意识,或者更糟,射断身上某根大血管,陷入长久的失血中。亦或者是被捅破了肺子和肠,前者将走上短则几时辰,长则几天的痛苦死亡旅程,而后者将在大面积脏器感染中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骑兵营的千总在左右侍卫的严密簇拥下,死死盯着雪幕中敌人的动向,不断高声大吼,让掌旗官引领阵型把握住方向,防止被敌放成风筝。双方一个追一个跑,在互相喂招喂了十几分钟后,边奴突然一顿嘈乱,继而身形开始迅速放大。
千总两眼猛一缩:“准备接敌!!!”
双方拉锯十几分钟,可接敌却只一瞬息。具装骑兵们的磅礴气势已起,已经再不能停,最前排的枪骑捅穿雪幕,捅穿迎面而来的边奴。战马低伏着脑袋,用厚重钢铁武装起的宽阔胸膛狠狠撞在座狼头上,座狼张起骇人的血盆大口,狠厉咬在战马的脖子上,钢铁与钢铁直接碰撞,粗大犬牙下马甲爆出连串火星。
传令兵拿着最新战报风风火火赶来,副将结果随意看一眼就立刻跑到都督大人身旁:“都督大人判断对了。右翼遭到敌人一部主力,已经击退了。”
都督没去看副将,依旧死死盯着远方那个庞大身影:“过程呢?”
“边奴的确以一部轻骑配合重骑,试图冲阵右翼,随后与萧毅萧千总所率骑兵正面撞上。边奴措手不及本欲以弓矢骚扰拉开距离,但萧千总同样以弓矢回击压制边奴,让边奴不能走脱。边奴见无法拖延便以冲阵枪骑与我方冲阵枪骑正面鏖战了一番,双方交手一回合后开始重新整顿阵列时,边奴立刻果断撤了。”
将军依旧不说话,只点点头表示知晓了。副将见此,略一思索,又开口道:“萧千总不愧是都督大人的亲子侄,勇猛绝伦。”
“他该这样。”将军终于说话了,但并不想继续深入,“现在军情十万火急,顾不得他。我命你去亲率四旅的两营骑兵,准备做攻击之总预备队。”
副将领命,抱拳唱一声喏,立刻头也不回的走下中军帅台。将军还在盯视着那个庞大身影。
速穆哈克之王,沉默这么久,你该动一动了。
但速穆哈克之王的身影依旧岿然不动,而是自他身庞出现数个与他根本一般无二的庞大身影,那些身影多达五十几个,排成一列涌出雪幕。它们跨过封冻的跃马河,全身奇长打绺的深棕色被毛在风中肆意飘扬,那些巨大无比的生物扬起自己奇长的鼻子,在草原上发出撼人心魄的怒吼。
怒吼声也传到了札霍这里,听到那吼声札霍依旧古井无波的样子,可旁边的年轻军官要吓坏了:“这,这又是什么?”
“披毛象,只在冻土才有的稀罕玩意。”札霍冷静回复,“当边奴用出这东西才会算战斗正式开始了。那些披毛象体型比你在南方看见过的任何一种大象都要大,它们的象牙也比南方任何象牙都要长。他们的性情也是如此,比他们南方亲戚要暴烈的多。但就算如此,边奴还会用最厚重的,纹满阵法的钢铁武装他们,在象牙上安装最坚固的铁蒺藜,士兵在他们面前几乎是无能为力的。”
“那我们岂不是死定了?”年轻军官惶恐的问。
札霍没回答他,只是把目光又移上了身旁的高地,那些装有城弩的连片车垒。
“令车垒向前移动,阵线告破后由车垒组织新的阵线。同时装有城弩的车垒全部更换破魔箭,集中攒射披毛象。”将军依旧冷静,冷静的下达军令。但字里行间却在宣告着,最前排士兵将迎来最残忍的屠杀。
那的确是屠杀,城弩射出的恐怖投矛撞在那些披毛象的装甲上,爆出大片绚烂的火花,其上携带的毁天灭地般的威力只能激起装甲上阵法的光芒闪烁。将士手里的矛槊也失去了作用,他们在披毛象的疯狂冲锋里弯曲折断,就算捅进了装甲缝隙里,镔铁制矛头也只会被那庞然巨力别折,并让那些巨兽更加疯狂。第一线的阵列很快告破,象群挥动鼻子与象牙,把成排的士兵割倒,随后巨大的足部踩在士兵们身上,甚至让肠肚从肛门里强行被挤出来。而要转身做逃的人,则会被骑在象背上的边奴挨个点名狙杀,用那巨大的箭矢把人无助的挨个钉在地上。人成了最无助最羸弱的事物,他们被象群和借机杀将来的边奴彻底碾成肉泥。
军阵彻底溃败了,所有士兵开始朝后逃跑,边奴和象群疯狂追杀,直到他们迎面撞上了由钢铁和木头构筑的移动堡垒——那是由完全不计工本,用最坚硬木头与最厚重钢铁建造的车垒。
车垒是在与骑兵的战争中一个划时代的发明,他们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最精锐的骑士也撼动不了丝毫,在他面前只能是望洋兴叹。更遑论这些专门用来应对披毛象,经由额外加固结构的更沉重车垒。象群撞在车垒上,磅礴力量甚至把那些重达千斤的车垒,撞的在地上拖行出一道道漆黑的沟壑,甚至还有车垒被硬生生顶翻,让后面支撑车垒,支在地上的厚木桩翻倒,掘起满天雪与泥土。但车垒不是一列,后面还有二列三列,一共三列车垒紧紧依靠在一起,塑造的铁壁让象群逐渐后继无力,彻底困在原地。
“可以了,命城弩开始射击。”
城弩弓弦割裂空气的尖啸再度响彻全场,这次被射出的投矛不再是深沉的铁色,它们的箭头亮起灼目的璀璨光芒,如同一枚枚曳光弹般划破长空,刺破黑夜。那是破魔箭,携带着最为狂暴的威能,穿破披毛象身上牢固的防御阵法,捅穿厚重的钢铁装甲,象群发出极凄厉的哀嚎,但他们依旧不停留,无法翻过车垒的防线,它们于是在边奴的操纵下向车垒阵的两翼转移,但侧过身来让他们的目标变得更加硕大,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靶子。
一头头披毛象瘫倒在地彻底死去,身上被破魔箭攒射的如同一只巨大的刺猬。但依旧有披毛象从车垒两翼突破进来,但它们已经疲惫不堪,被呼啸涌出的具装重步兵们用步矛刺倒。但这还不是结束,成群的边奴骑兵已经杀将过来,他们从披毛象碾成血肉模糊的突破口里杀进来,向两庞在重新恢复队形的士兵发起了疯狂进攻。同样座狼赋予了边奴远超寻常战马的跳跃攀爬能力,它们形同一群面容可憎的恶鬼,跳跃或攀爬过车垒防线,缓慢但坚定不移的杀向车垒后漫无边际的弓兵阵线,
此刻中军前线只能勉力支撑,但后方更多的士兵在前线军官的指挥和鼓动下,排成新的军阵,化作新的防线,只等前排同袍躺下后,以自己凡夫肉体化作新的长城。
战斗彻底陷入杀戮的最高潮。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每时每刻刀光剑影里都伴随着残肢断臂飞起。
年轻军官听着愈发迫近的厮杀与叫喊声,此刻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没了。他闭着眼睛,连把手指啃出了血都不自知。
“把眼睛睁开!”札霍见年轻人快被吓破了胆,厉声吼起:“你的任务是替我随时观察中军旗语传达军情,你闭着眼是要传达什么,向我传达恐惧么!”
年轻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厉色,猛然瞪圆眼睛:“不会!”
看着军官终于再打起勇气,札霍稍微放下了心:“放心,战斗不会打到这边来。那个叫速穆哈克之王的东西,祂马上要坐不住了。”
雪幕深处的那个庞然阴影好似听见了札霍的言语,他真的终于动了——一股无声的啸叫,携带庞然震波,眨眼间肆虐整片草原,连呼啸大风都为之一乱。
札霍似有所感,缓缓起身,开始郑重的整理身上披挂。肩头那四个角的硕大羊头骨上泛起晦暗的光芒,那光芒来自羊头上镶嵌的宝石,与一些诡异的符号。不知何时走来一列军人,所有人皆肃穆不语,只有不同于周边武装到牙齿的士兵的打扮,昭示了他们的身份——随军方士。
方士本职该为堪舆河流山川,似乎一辈子也不可能和军队打交道,但此刻他们身着齐整的士兵袄服,穿戴着半身札甲,沉默的站在札霍眼前。
札霍看向方士里打头一人:“你们准备好了?”
来人点头:“大人,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也就是再无挂念,已经准备好随时赴死。
“心里有没有遗憾?”
来人点头:“回大人,自然是有遗憾的。一生自以为名门正派,却怎么也不成想会用邪道手段来了断自己一生。但好歹,好歹朝廷是让我们后代可以享尽荣华富贵,这让我们心里咋也能稍微安定一些。”
札霍点点头,没有去再劝慰,只是沉声说:“那就这样吧。我陪你们走上这最后一遭,相信我,我不会辜负你们的牺牲的。”
突然,身旁的年轻军官猛然大吼起来:“大人,旗语传下来了!请大人做好准备!”
闻言,在场所有人都默然不语,只有眼里泛起坚定的火光。
那庞大阴影终于动了,祂只迈出一步,于是整片草原为之战栗。祂开始往前走,跃马河水上的坚冰立刻碎裂又封冻。当祂走上战场时,从冻土吹来的,那至恶的冷酷寒风,封冻了在场所有士兵的心。
祂终于走上战场了。祂拔出腰间恐怖的大刀,发出摄人心魄的战吼。
边奴暂时退却了,最前线的士兵们牙齿打战,在尸山血海里,在敌人和同袍凄惨的尸首间,斜立起的矛槊已经开始剧烈颤抖。那是何种恐怖的威压,是何种震骇的气息,没有人在祂面前还能保持镇定。但巨大的绝望下虽然士兵们开始缓缓后退,却没有一人想要逃跑,手里的步矛虽然还在颤抖,但却坚定不移的依旧指向那个莫名的存在。
这是对祂的冒犯,是一种对速穆哈克之王的亵渎,速穆哈克之王低声念读起人类不能理解的晦涩悼词,于是风骤然停了,飞雪在半空骤然不动了,时间似乎静止了。
随后,一股古老又晦涩的风,自速穆哈克之王为中心向四周缓缓抚过。前线士兵们突然不再战栗,眼神变得空洞。那古老的风轻轻拂过每个人的盔甲,脸庞,那风带走了皮肤,吹融了血肉,死去的血肉与脏器稀里哗啦掉落下来,化做一滩污血。
以速穆哈克之王为中心,半径十五丈内,所有人类,尽数形销骨立,化作衰朽的骸骨。
阵线终于彻底崩溃了,所有士兵开始逃,没了命的逃,只为试图离那个存在再远一些。更多边奴汹涌扑上来,形似一群渴血的恶鬼,他们从伟大尊王亲手为他们撕开的缺口里涌进,于是,原本被护卫在层层钢铁军阵后的范闲,终于露了出来。他瘫软跪在地上,披头散发,指头被砍了,牙齿舌头被拔了,哪怕已经再无可逆的走上死亡之路,可他现在还依旧坚挺的活着。他抬起头看向速穆哈克之王,神色坦然,仿佛在迎接自己的宿命。
接着范闲笑了。他大张着嘴,无声的笑,露出嘴里被细绳扎死,防止失血的断舌,那是无声的大笑。
那笑容好像是一次诡计得逞的奸笑。
速穆哈克之王心头涌现出一丝疑惑,有些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笑?最关键的,他追溯命运的丝线而来,为何那却不是自己期待已久的气息?是哪里出错了?
札霍走来了,在疯狂溃逃的人群里逆行而来,他全身逐渐开始迸发出蓝色光芒,接着燃起癫狂的蓝色妖火,边奴向他发起狂暴的冲锋,他只是娴熟侧身躲过,在座狼身侧拉出一道巨大的创口,让无数粉白喷着蒸汽的消化器官自然掉落出来。也有边奴挥舞起巨大的弯刀,札霍横刀格挡,手里只一个随意的刀花,就让巨大的头颅滚落在地,他就如此这般,闲庭信步的杀到了速穆哈克之王身前。
看着走来的扎霍,看着癫狂大笑的范闲,看着那久违的蓝色妖火,速穆哈克突然沉默下来,但沉默中却是有愤怒在逐渐升腾而起,继而那愤怒燃成滔天烈焰。那是阴谋得逞,被人当做小丑般戏耍的愤怒。
恐怖的大刀被高高举起,接着以人眼都看不清的速度,携带着磅礴巨力直接横着拍过范闲。那力量是如此恐怖,范闲的身躯仿佛是豆腐做的那般,被拍成粉碎,肢体就像获得了自由的意志,在空中肆意飞舞。
只有范闲的脑袋,和一截胸椎肋骨还算完整。那脑袋在天上滑行,似乎要就此飞到天神的怀抱里。但扎霍却分明看见,范闲还在看着自己,他苍白的嘴唇轻碰。
一定要阻止,现人神。
札霍闭上眼睛,沉默的恭送那殉道者义无反顾的奔赴向自己的宿命。
那股晦涩又古老的风又起,向四周吹拂,但那能把人吹成骸骨的威能,却只让札霍身周的蓝色妖火微微摇曳。
“凡世众生,皆因灵炁运转生生不息 从而得以存在。所以封魔域封锢灵炁,湮灭众生,我又怎么可能不防呢?”札霍缓缓说道。他睁开眼睛,流淌出铁与火的愤怒光芒,他自腰间再度抽出长刀。
那刀不似一般达尔术人惯用的马刀,极为怪异。刀背有线条和缓,但角度凌厉的脊突,刀头向前张扬,伸出一道凶险的倒钩刺来,形似一条欲择人而噬的鲨鱼。此刻那刀身上有诡异的纹路,随滔天蓝色妖火在不断蠕动着,整把刀带着一股邪祟至极,极度癫狂与不加掩饰的狂欲之意,毫不停息的向外肆意张扬着。
敢于对祂亮刀,这是羞辱,是对至高存在的羞辱。于是祂给予羞辱者该有的待遇,速穆哈克又动力,庞大躯干已难以想象的迅捷速度动起来,大刀瞬息立劈,札霍只侧身闪过,一个渺小的人,以最决绝的气势与那恐怖的速穆哈克之王杀做一团。
不知何时,随军方士也来了,神驰军派出了最精锐的陷阵死士,他们一人三甲,骑着高头大马。最里是棉甲衣,外套锁子袄,最外是几无弱点的厚重钢铁铠甲,只在铁盔雨帘下露出一双坚毅的眼睛。他们手里的长斧,梿枷和流星锤不断挥起落下,长长的马刀直指向速穆哈克之王,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用血肉趟出一条路来,把方士送到那无法言说的存在面前。神驰军已经张开了囚笼,不论那存在多么恐怖,他们都准备好付出任何的牺牲,也要在这里困杀了祂。
札霍以凡人之躯依旧与祂血斗着,祂避过所有能瞬息间杀死他的刀光,回以他最疯狂的回击。不多时,札霍突然大声长笑起来,那笑声简直震耳欲聋:“速穆哈克之王!舞台已经搭好,去向周围看看罢!”
不知何时,死士们已经护送着方士杀至速穆哈克之王的近前,哪怕中间死了很多,但依旧有共一百零三名方士来到了近前。
打头的方士看着不远处的那个恐怖身影,眼里除了复杂就是决绝,他脱下衣服赤裸着上身,露出绘满全身的邪恶符文,他几乎嘶吼般的大声喊着:“起血祭!!!”
下一秒,所有方士都拔出短刀,所有人都毫不犹豫的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如此决绝的赴死,简直惊世骇俗。那一百多人此刻站成一个诡异的阵法,随着鲜血喷涌而出,整个战场的气息也变得诡异至极。
那气息如此晦暗不明,里面蕴含着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纯粹的恶意。
速穆哈克之王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而这分外熟悉的感觉,让他彻底怔住了。
“熟悉么?来自冻土兀古斯萨满的血祭,这是专为你打造的戏台,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这个戏台的主角了。”札霍也回身望着远处那些一个个逐渐瘫软下去的背影,轻声说着,“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杀你,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这一时刻,你还有什么借口可以不死呢?”
一个血色的罩子,缓缓升起,将札霍与速穆哈克之王围在其中。速穆哈克之王彻底癫狂了,随之一股模糊的意念传到了札霍脑海里:“持魔刀者,命之所使,终焉必逢。这就是我们宿命的对决。”
速穆哈克之王如札霍一般,此刻全身腾起了滔天烈焰,只是那烈焰不是蓝色的癫狂之火,而是深沉的,浓稠的,如血液喷涌般的,血红色妖火。
远处将军眉头紧皱,死死看着那个血色的罩子,里面情形模糊不清,让他心里分外忐忑。他很怕失败,付出如此惨痛的牺牲,流了如此多的鲜血,他不敢想象如果失败了会如何,那个结局他无法接受。但眼下还有属于他的任务需要完成,将军定了定神,发出了最后一个命令:“令四旅两营具装骑兵,现在开始发动反冲锋。此刻再无后退,只有战死。”
鼓声隆隆,军号长鸣。被藏在中军身后的后备骑兵,在副将率领下沉默的伫立着。副将听见了鼓声,于是他缓缓回过头来,看向身后肃穆的军人:“此去,不生则死。一切为了大宁,一切为了神驰军。准备出发!”
两营具装骑兵依旧沉默着,但他们身上开始有明黄色的符文逐一亮起。符文律动,隐隐中互有呼应,一种极晦涩的莫名力量在骑兵上空凝聚。
骑兵们开始动了,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越过一行行人头攒动的军阵,沉默的向前方开拔。
亥时二刻。大雪转晴,孤月高悬,福祸相倚,凶中隐吉。
终战开始了。
宁朝最为精锐的符文骑士,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反攻。他们全身每一片札甲叶上都有着朦胧的光芒流转,每个人手中一丈长的骑枪枪头,都闪烁着与破魔箭几无二致的莹莹辉光。在漆黑的夜下,那些点点光芒汇聚一起,宛如一道奔腾不息的地上星河,照亮了漆黑的冬日夜空。
宁朝向他命定的宿敌,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此刻,跃马河上游南岸,突然也有点点光芒亮起,那些光芒越来越盛,伴随着撼人心魄的隆隆铁蹄之声。那是无数火把,熊熊火光下,是无数风格与神驰军有异的骑兵们,他们如同神驰军骑兵那般全副武装,钢铁札甲下是老旧的翻毛皮,坠在盔顶的马鬃上下翻飞,是来自达尔术的骑兵,他们也来了。他们在风雪中,硬生生一言不发的蛰伏了几个小时,几乎冻僵,只为在这关键一刻吐出最致命的毒牙,犹如蝰蛇。
神驰军从南向北发起了总冲锋,达尔术人则从西向东狠狠插入边奴军队的腰部,彻底截断了退路。三方军队杀做一团,喊声震天。
不知过了多久,用血祭生起的血红色罩子终于缓缓消退了,连带着周围的厮杀声也渐渐落幕。士兵们沉默着给还未死透的边奴补刀,将较完整的头颅割下,收敛同袍残损的尸首,只有将军站在血色罩子旁边,沉默的迎接罩子里的战斗终局。
从罩子里走出的是札霍,魁梧的身上铠甲破烂不堪,冒着滔天血气,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头颅,他身后是如小山般残缺的尸体。
札霍缓步走到将军面前,似乎每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他扔下脑袋。
“祂死了。”
“请告诉我,我该从哪讲起呢。”
“大人不妨就从事情最初开讲吧,我向来不怕冗长。”
札霍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随后自顾自的沉浸于自己的故事中:“去年冬月初五,你们的大宁二字王疆德王,也就是我的合罕,他是在黑城哈喇浩特的一处铁匠铺前寻到我的,他要求我去执行一项任务。我本是不愿意的。”
札霍顿了一下:“你该是能理解当时我的心境的。”
“理解。”李源点头,“天之骄子却亲手铸成泼天惨剧,大人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拿起刀了。”
“拿起刀的人没有好果子吃的!”札霍笑起来,油腻的手伸进脏旧的衣领里,使劲挠了挠,“杀人者人恒杀之,其实我早就该死了。但是合罕找到我,让我进冻土,说实话我一点不情愿,但奈何欠他个人情。人情债果然一点都欠不得。”
“是的。”
“进冻土的马队一共五十五个人,骆驼三十口,马八十匹。其中禁军出了精锐二十五人,合罕派了宿卫二十人,以及大朝廷范闲国师带的十五人,那十五人神秘兮兮的,只打头的范闲我还识得。合罕跟我说谁的话我都不用听,只范国师的命令我必须服从,但他也是会考虑我提出的所有意见的。”
“最有意思的是范国师。他说深入冻土不需要我的经验,但需要我的直觉。这点很不能让人理解,毕竟,虽然我这辈子就没进过几回冻土,但我是靠杀边奴出人头地的。他却不要我和边奴厮杀出来的经验,只要我的直觉。”
李源眉头皱起来。
“是不是听着很可笑。”札霍表情嘲讽。他记得那天,冷冽冬日,灿烂的阳光照在人身上,给所有东西都镀上一层金光,可却让人感受不到温暖,万里晴空之下,浩瀚的雪原之上,只有彻骨的寒冷。在场所有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明明气氛是悲壮的,可范闲白须飘荡,在雪地里闭目打坐,一副格格不入的仙风道骨气派,可又莫名与这震撼的山河瑰景相应相合。
札霍套上了最厚的羊皮袄,扛起了山包般的羊毡毯,火镰与腰间的马刀十字挡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他路过范闲时下意识被这矮小的老头子吸去了注意力。
“九年不见,以前你可不这样,现在看着怎么愈发像个神棍了。”札霍皱起眉头。
老头笑起来,张嘴回话眼却依旧不睁:“可能我终于参透了生死?”
札霍摇摇头:“还是以前的你讨人稀罕。以前好歹有点人味儿,现在倒像是已入土了。”
“小子,你嘴还是这么臭。”范闲终于张开眼,有一刹那的光芒在眼底流过,让札霍似乎感觉见到了太阳。
常人会以为是错觉,但札霍却敏锐把握到了,他表情严肃起来:“你说过直到老死都不会跨出那一步的。”
“形势所迫,小子。”范闲抬起头,直视着太阳,“不觉得么,这轮圆日愈发虚伪了。”
“太阳不会虚伪,哪怕我们死绝了,王朝覆灭了,他依旧会如此冷漠又平等的照耀万物。”
“是这样,但万物本不具有意义,可自从有了一群生灵具备了智慧,赋予了万物以意义,于是虚伪也就成了在物与物间的一种联系了。”
札霍沉默良久,把山般的羊毡毯重重掷于地上:“这不是灵教教义。你们在西土的隐修派掌教曾对我说过:万物的意义不由人赋予。这是你们最核心的教义。”
老头却轻笑着摇头:“其实是一回事,只是你不曾理解。”
“我们赋予了万物本不属于他的意义。”老头看向札霍,一字一句的认真说到。
札霍沉默了一下,但还是开口:“我没兴趣了解你们信教的人如何论战,我只是来好心提醒一下你,你带来的那些人没有丝毫在冻土里求存的经验,你不能任他们胡搞一气,而要听从我的建议来做准备。”
“你自去办就好,反正随缘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在冻土那地方做再多准备,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那你可以光屁股进冻土。”札霍毫不留情的驳斥了老头,随后重新抗起山包般的毯子朝驼队走去。
“小子。”老头突然叫住了札霍,此时眼里再没风轻云淡,只有说不出的郑重,“不管你信不信,此次深入冻土,能引导我们寻求真相的不再是你的经验,而是你的直觉。”
李源再听完后沉吟良久,终于还是微微点头:“是的。范大人在启程前堪破了修行大关,可他是何境界一直是个迷,包括我也不知。但范大人这席话却有意思。”
“你想到了什么。”札霍轻声问。
“灵教从不认为我们赋予万物的意义是某种真实存在的东西,或者说我们赋予万物再多的意义这事本身就没有意义。可范大人却觉得这一事却是有意义了。”
话语很绕,但札霍明显是听懂了:“虚伪的意义哪怕底色是虚伪,但他依旧具有名为虚伪的意义了。”
半晌札霍又突然笑起来:“什么他娘的可知又不可知,果然你们这种神棍才他妈是最大的虚伪。”
李源轻声笑起来:“范大人这时候表现的确有些怪异了。然后呢,大人该进冻土了吧。”
“是的,深入了冻土,并随后在我们深入冻土的第七天,我终于明白了范国师的意思。”
“经验作用不大,反而是大人您的直觉更能指引方向?”李源好奇。
是札霍回以点头承认,他随后继续开口:“我们在第七天遭了边奴,它们不知是如何获悉我们情报的,但我能看出来他们早就在等我们了。那场战斗时间很短,但打的极惨烈。”
“然后我看到它了,名为速穆哈克的存在。”札霍说到这里脸色阴沉下去,神色晦暗不明。
可李源却是紧皱眉头的,他瞳孔骤然一缩:“不可能。第五次野马川之战时,它被神驰军调来的菁英用破魔箭攒射成了刺猬。脑袋作为战利品还放在中京的宝库里。”
“速穆哈克之王,他就站在我眼前。”札霍冷漠极了,语气也冷峻极了,“不要质疑我的判断,那就是速穆哈克之王,统领诸多莽格斯的速穆哈克之王。”
李源神色满是不解的,表情极度复杂:“那你们怎么还能逃出来……”
“因为乌穆尔人,他们的黑骑兵。”
这似乎是某种极其大逆不道的话,李源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随后他周边的气氛瞬间肃杀起来:“大人,你可知晓你在说些什么?”
“自是晓得。与乌穆尔人勾结者,杀无赦。”札霍冷笑起来,“可是若问,为何是乌穆尔的黑骑兵来了,恐怕还要问问你们尊敬的大国师罢?”
“大人,你晓得你在说些什么吧?”李源再度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只是这话意义不再相同,开始隐现杀气。
札霍自然能察觉起来,他只是镇定的回复:“上官还请稍安勿躁,不如听我继续道来。”
大雪纷飞,天色是惨淡发灰的蓝绿色。札霍在怒吼,身旁升腾的蒸汽围绕他周身,宛若降世天兵。边奴,似乎无穷无尽的边奴,在晦暗的天光下,他们骑在座狼上的身形模糊成摇曳的影子,只有双眼处是骇人的血红光芒。札霍怒吼着,扔掉了自己的第三把马刀,他头一把傍身马刀的一半刀头卡在皮盾上断裂了,第二把马刀则在一次与边奴对向的狂暴冲锋中,卡在不知道第几节脊柱骨的缝隙里给别断了,于是他换上了第三把,可这最后一把刀的渗碳硬化刃口也崩出了密密麻麻的缺损。于是札霍干脆扔了它,并从马屁股上顺出一把有大半个人那么长的马战铜骨朵,在一次利落熟稔的转身挥击中,把金属头送进了一个试图偷袭的边奴脑袋上。
随着一阵惹人牙酸的金属鸣音,札霍看着那个高大但已经只剩下末梢神经无意识抽搐的身体,被它忠诚的座狼带着又一头扎进暴风雪里消失不见。
札霍随手虎摸了一把满脸的血与冰,转头对着那个在昏暗风雪里如同烛光般熠熠生辉的身影,大吼道:“接下来只有用命拖,但我掩护不了多久,你必须立刻跑!”
但身处炼狱中心的范闲犹如丧失了人的情绪,他像神祇般散发光芒,发出冻土里最奢侈的温度,让边奴不能冲入阵中,他漠然又冷静的审视身旁一切,面对札霍的嘶吼他只是摇了摇头,仿佛这生与死的危机与他再无丝毫瓜葛。
札霍感觉自己要疯了,厮杀的惨烈吼叫疯狂撕扯他的神经,让他的血管如虫子一样在皮下蠕动。
“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札霍喃喃道,随后眼睛里绽放出一种说不出邪祟的恐怖蓝芒,让整个战场在那一刻似乎静滞下来,随后又过一刹那猛然恢复,可厮杀声似乎更加疯狂了。
挺着有四米半长骑兵矛的边奴,沉默萧杀的冲刺过来,可扎霍只如同某种失了智的野兽,嚎叫着把脑袋亮出来去直撞那矛尖。场面如同雷鸣电闪,索命的闪电先至,随后巨大的冲击力让胯下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让边奴手里的骑枪扭曲炸裂,一如闪电后姗姗来迟的庞然震波。在巨大的冲撞里札霍一头栽进漫天的雪尘中,而边奴也痛叫着竭力拉住座狼的衔口,欲转身回返整顿阵位。可一只满是血污的手爬上座狼的厚重皮甲,随后札霍那如同从恶狱里爬出来的,闪着蓝芒的邪恶面孔重又映进边奴眼里。边奴喘着粗气,青绿皮肤舒张又皱缩,它仿佛根本不知何为惧怕般沉默着,以最冷静最迅捷的速度把手伸向腰间,去摸那把它保命的匕首,但也只能仅此而已了,一只手抓住了它的肩膀,而另一只手囚住了它的脖子。
接着刺啦一声响,札霍像撕扯破布一样,握着还连一截颈椎的脑袋,重重落在地上。于是更多边奴看到他了,更多边奴冲上来了,札霍用一切坚硬的东西进行搏命,他用骨朵,用库鲁,用断矛,用盾牌,乃至用牙齿,用拳头,用指甲,直到战场骤然一清。
短促却惨烈的厮杀好像告一段落了,随着几支如投矛般的巨大箭矢射来阻滞人们的脚步,边奴退却了。可战场里的男人们没有人停歇下来,他们喘着粗气大呼着,呼唤着同袍与长官,清点人头,重新排列队形,把矛朔再整齐的连排举起,预备接下来的战斗,可原来四十五个兵此刻只剩下二十二个。札霍也大口喘着粗气,他眼里的蓝芒淡去,薅着死马身上的绑肚绳站起来时,正好对上了范闲那不喜不悲的眼睛。
札霍推开范闲周围的侍卫,用手攥住老头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周围的侍卫们抽出刀子来,十几把刀,刀刀对准了札霍。
“合罕对我说,我要服从你的命令,但前提是你要听从我全部的意见。”
范闲看着札霍,并不说话。
“我自是不怕死的,我只在乎任务。”札霍死死盯着范闲,眼睛欲择人欲噬,“而我让你赶紧撤,你却不听。你的所作所为让我无法完成任务,你能听懂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范闲轻声说到。
“到底他妈的什么才是时候,边奴算准了我们会来,他们做好了口袋准备要杀光我们。这里所有人哪怕算上我也撑不住下次进攻了。而你还不赶紧逃跑以便让我们尽到自己的职责,是说你根本是他妈边奴那边的奸细么?”
“大胆狂徒休得胡言!”侍卫们急眼了,他们持着刀开始往前紧逼。不远处努力维持队形阵线的军人们没有回头管这边的闹剧,只是回头冷冷看了两眼,随后继续投入到对暴风雪深处,那邪恶存在的戒备中来。
范闲只是抬手制止了所有随侍们的动作,他声音舒缓,但也清晰冷静的一字一顿到:“请你相信我,时候要到了,我保证你能完成自己的职责,以我宁朝国师的身份向你保证,在未达目的前,我不会死。”
札霍看着这个老头,手里一松,他还想说什么,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因为他心头泛起一股难言的沉重悸动,在场所有人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沉重悸动。那种绝对窒息的压力从暴风雪深处蔓延开来,让在场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札霍回过身,眯着眼望向暴风雪深处,眸光里满满惊诧。
晦暗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上。接着,一股毫不掩饰的,一股极度疯狂的恶意,肆无忌惮的从冰冷雪花中传达而来。
札霍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大步走到阵线最前,他拍了拍军官的肩头,让他从惊惧里清醒过来。此刻沉重脚步声越来越响,那声音不来自于周围,更像是如丧命钟般直接响彻所有人脑海里。札霍深吸口气,让自己努力去无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慑感,他对着军官认真说到:“这感觉很不舒服吧?但这感觉我倒是蛮熟悉,这勾起了我的记忆,以前读过的某些知识,听过的某些见闻。”
“好像来自更高位存在的极致威压……”军官胡子都在颤抖,他努力露出一个惨笑,“这不是速穆哈克之王么,可他不早就死了么?”
“看来边奴有了新的速穆哈克之王了。”札霍耸肩故作轻松,可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你要听我说,仔细听我说:姓范的兴许疯了,但你们还不疯。在那个魔鬼面前人数多寡恐怕没有意义,这里应该只有我能拖住他一时半会儿,所以我会和他搏命。而你们,必须要利用好我为你们争取的时间,带走那个姓范的,软话不听就来硬的,总之一定带走他,保护好他。兑现你们出发时的诺言,完成你们的任务。”
军官认真看着眼前这高大早衰的男人,哪怕那不可言说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没了,但他依旧努力镇定,认真的看着札霍,他深深点头:“我不知你到底是谁,但哪怕我死了,我的灵魂也会记住你。”
“这话听着可不像传统大夏人能说出来的。”札霍摇头,此刻竟然笑了出来,全然无视越发沉重的恐怖压迫感,“内地大夏人听着只会觉着晦气,你籍贯怕不是西京道那边的。”
军官轻笑,没有说话,但札霍看他表情还是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又拍了拍军官肩膀:“好小子,有命再见。现在听我数。”
“三。”
“二。”
“一。”
年轻军官的眼神变得坚毅,把腰间马刀高高扬起,眼睛充血泛红:“所有弟兄!范国师现在神智不清,既然国师大人现下丧失决断,那我们哪怕用强也必须带走他!所有人随我上,冲开国师亲随!”
随后军官把马刀遥指向国师,几乎把大逆不道四个字写在了脸上。来自王帐的宿卫们,来自禁军的精锐们,所有人眼里都闪过茫然和不解,但随后不约而同的都化做坚毅。他们本就是军中最优秀的士兵,面对军令他们一定会毫无条件的执行,毕竟给他们吃饭的又不是国师。于是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随着一声冲锋号子,士兵们在国师周围侍卫怒极的吼声中,用马沉重的胸膛撞开他们,用肮脏血污的手去抓住范闲那洁白的貂皮袍子。但范闲依旧那样冷漠,不曾动怒,他甚至不去看那些朝他冲来的士兵们,只是把眼光投向札霍那驼了背但依旧魁梧的背影。
但札霍根本不曾回头去看,哪怕那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因为那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如同山倾雷鸣。他在骆驼背负的行李里快速翻弄,在遍地死尸里到处寻觅,他把死去禁军身上用整块锻铁打出来的护胸甲解下来加强自己防御,用死去宿卫生前最宝贝的筋角弓和破甲箭加强自己的武备,随后他一手持圆盾一手持矛,腰间刀鞘里换上了新备刀,以当下他能做出的最万全最凝重的态度,面向马上要冲出晦暗雪幕的那大敌。
“你没见过真正活的边奴吧。”札霍看着李源,面无表情,缓缓说着。
李源摇头:“只见过插在道边当路标的脑袋。”
“北方干冷至极。哪怕最新鲜的肉吹两年也不会变成坚冰,而是会被风硬生生吹到脱水,那会让边奴脑袋缩小很多。”札霍轻声说,眼里布满凝重,“不亲眼见到是无法想象出边奴对人的压迫感的,那是高达近九尺的恐怖怪物。最精锐的将士,那种在瀚海大营精训三年,又拉到西土屡次鏖战的那种真正精锐,全身肉眼可见的砸进去数不清真金白银的精锐,在边奴面前,只需一息,就全打水漂了。”
李源沉默片刻,才继续回复:“虽未得见,但诸多描述边奴的书籍里,其恐怖之处已经可见一斑了。”
“但在我眼前是统领这群莽格斯的,速穆哈克之王。他比所有边奴加起来都令人畏惧,那不是人力能对付的怪物。”
“一个曾属于速穆哈克之王的脑袋,现在就在上京里。”李源终于忍不住,他如此反驳到。
“那不一样,李源,那是不一样的。”札霍的反驳语气淡淡。
李源开始感到厌烦:“我受够了诸如此类的个人主观感受,臆断。如果想说服我,拿出些肉眼可见的,能够量化的证据。”
“上京那个脑袋不是真的速穆哈克之王,因为破魔箭根本对付不了那种玩意。”
“不可能。”李源回答的斩钉截铁,“那不是一般武卒用的破魔箭,那是长达一丈,一根造价高达几百两金的,只能用城弩发射的破魔箭。”
“而且是前后调用两路禁军,经过长达半年的拉锯战,死了无以计数将士,才终于用调虎离山之计寻机刺杀掉的。”李源忍不住继续补充到,他又低头想了想,“况且自此以后北方太平三十七年,一直到今天,跃马河前线的边奴依旧是散兵游勇,这些都能佐证。”
札霍对此只是摇头:“那是边奴的幌子,来自最奸诈莽格斯的卑鄙计谋。我来告诉你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有这么一个存在,他身周几丈内灵炁凝固了,如同沉默的石头。那是你们称为天岐,我们称为惕牙锡人,他们研究了数百年而不得见的,真正的禁魔域。而不管你嘴里如何威力绝伦的破魔箭,在那里也只会化成齑粉,因为来自规则的铁律谁都不能忤逆。”
李源的表情终于失控了,作为练炁士,他对禁魔域这个概念代表了什么心知肚明。
“你怎么能够证明。”
“你可知我为何好奇范国师的境界。”札霍慢慢回忆着,“我自认为从前也勉强算是个中土武道头部里的那波人,但在我得见那个东西后,范闲很快朝它使了个禁术,我自认为换我来是扛不住的,因为那是一道紫色的雷,他引来了雷劫。”
札霍咬着牙,身行愈发佝偻了,他在满天暴雪和那几乎使人崩溃的巨大威压下努力压低身量,厚重的羊毡靴里,两条腿上的肌肉崩紧到根根耸立。
于是那个东西终于来了。
札霍记忆里的边奴身量都极为高大,他们瘦如枯槁,可嶙峋的骨骼又如同畸形的络新妇伸展他那八支长脚般,撑出极为夸张的身量。而这个身影,比那些本就高大的边奴还要高出不知多少。
札霍想去做出估算,可他做不到了,他钢铁般的意志全部都用来对抗那可怖的恶意了。
突然,一句怪异,如同颂念祷词般的话语声传来。札霍骤然狂嚎一声,尚才只在眼里燃烧的蓝色光芒,化为近乎实质的烈焰流淌遍札霍全身。接着,雪壳炸裂,札霍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团小规模的汹涌雪暴,而札霍本人迸发出了常人绝不敢想的速度,快的如同台风一般朝那身影倾泻而去,而台风的风眼,是札霍惊世骇俗的一枪。
可那一枪扎在了某种不可见的铁壁上,犹如台风终究遇到了亘古不动的巍峨山脉。在巨力刺击下仿若脱壳穿甲弹的弹杆戳在了碳化钨金属块上一样,从枪尖开始寸寸粉碎。当渗碳硬化的刃部消失后,较软的生铁制枪身就开始像柔软的流体那般,随装甲表面向外流动,溢出,泼洒。至于木质枪杆,甚至都没触及那无形的装甲,就早已经炸成满天飞雪了。
札霍是极度惊骇的,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东西的可怖面容,并见证了自己用几乎脱力为代价换来的奋力一枪,撞在某种肉眼看不见的墙壁上,在空气中爆出一团绚烂的花火。
那巨人般的身影开始有动作了,他从腰间抽出比人还长的巨型弯刀,动作明明慢如行云,可劈出时却快若奔雷。札霍只来得及用盾垫住自己胸下,随后那庞然伟力呼啸而来,札霍感觉自己差点被一块彗星正面撞出去了,那也的确是颗彗星,铁底蒙牛皮,又用藤条和铁箍补强过的重盾,瞬间裂解成散碎的零部件状态,而他用在战场上无数次生死间磨练出的战斗本能,借圆盾向下一垫的借力,只是被那伟力蹭飞了出去。可扎霍依旧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个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板甲护胸上,几乎所有牛皮带子全都崩裂开来,巨大扭曲形变的护胸凄惨的挂在他肩头上。可扎霍硬生生咽下涌到喉头的一股血,痛苦的简直想死,但他依旧用绝强的意志力忍耐着,还在天上飞时以几乎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在空中猛力一扭,一只手里不知何时摸出两支箭来,而另一只手已经从弓囊里顺出那张筋角弓。
但随着咣咣两声巨响,炸裂开来的两支箭矢证明这次绝对出人意料的偷袭还是失败了。扎霍落在地上,抽出腰间长刀,新的火焰再度升腾起来,这次更是直接蔓延到刀身上。
速穆哈克之王再度用某种由人类未知语言念出一声诡异咕哝。就在这时,扎霍突然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冷静的言语:“我会给你制造一次机会。”
那是范闲,扎霍回过头去,发现范闲不知何时已经摆脱士兵们,像真正仙人般自地上飞起,袍裾被莫名的风托着,在空中肆意飘扬。他手里抓着一把不知从哪掏出的法剑,一张紫金色的符在他身前缓慢燃烧着,散发出毁天灭地的气息。
“破。”范闲口吐真言,符纸燃成一片朦胧辉光,彻底消失不见。此地气息瞬时起变,细小的电弧像群蛇般在扎霍的札甲上,地上满地死尸的武器中,以及巨大马铠间跳跃,穿行。扎霍发现自己每一根未扎进辫子里的的毛发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一样,朝天伸展。
随后,是刺目的白光,比太阳还要炽烈,比太阳还要狂暴,在轰的一声巨大爆炸声中,扎霍失明了,也失聪了。但他此刻根本不需要感官了,他全凭记忆与经验朝前方狂暴突进,在当时机合适时,他转身,刀舞成一汪圆月,雪地上出现一条笔直漆黑的细线,以超越声音的速度朝速穆哈克之王身下蔓延。而当那道细线才蔓延到那伟岸存在的脚下时,因速度过快而导致刀身上几乎已经肉眼不可见的蓝色火焰,才将将重现自己的色泽。此刻,以扎霍为中心,周围两丈距离内的皑皑白雪,骤然间被蒸发殆尽,散发出的水蒸气几乎遮蔽了整片战场。
扎霍穿着粗气,疯狂揉着眼睛,当他终于能看清世界时,在视界内因超过人眼负担的强烈光线所曝光,而导致的大团黑斑中,他看到了此生最为难忘的一景。一道紫色的天雷,自上劈下,可当接近那存在身周时,那粗大的电蛇被某种不知名的伟力凝固成了一座永恒的雕塑。至于自己搏命拼出的一刀,蕴含他所有刀意与破坏意志的刀气,真的如同一条可笑的细线般,仅仅是朝速穆哈克之王脚下蔓延过去,如此而已了。
“万父天在上啊……”面对这超出自己理解的奇诡景象,札霍情不自禁的轻声念叨着。
……
李源久久不语。札霍见他不说话,干脆主动提起了话头:“这就是禁魔域,诸多符师,术士,方士,穷极一生所追求的彼岸。这种景象,你该是明白的。”
“我知道。”李源轻轻叹息着,有些怅然,“我只是不知道供在上京的那颗脑袋到底该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是。我不知道它想要干什么,我只知道三十七年前在野马川斩获的那颗脑袋与此相比,只能算做一个稍微强大些的边奴,仅此而已了。”札霍冷静评价道。
李源揉了揉剧痛的脑袋:“然后呢,突逢如此强大的存在,这已经人世无敌了,就算是乌穆尔的黑骑兵真来了,那你们也该绝无幸免之理的,不是么。”
这次回应给李源的,是札霍长久的沉默。
久到李源开始暴躁。
但札霍还是重新说话了:“这种东西,这种无法形容的存在,还不够是那谶语中,中土陆沉所形容的么。”
李源摊手:“也许吧,就算假设它是,可现下世间也无任何可治它的手段,不是么。那我说阿曼托腾山上的那个答案,可能是克制他的真相,这也完全合理不是么。”
札霍死死盯着李源,好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那些从山上带下来的器皿,你看了,你察觉到了,那股子气息和边奴,乃至和速穆哈克之王是完完全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修行者从不以物品最直观的气息去判断他最真实的意义。”李源继续用这句话回复。“大人不妨先继续讲明冻土一行诸多事情,对于判断何为中土陆沉,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
“况且大人到现在还未曾说明,此事为何与异端贼子乌穆尔人有瓜葛了。也未能说明范国师在出发前为何言语诡异。”
札霍死死盯着李源,许久才稍微散去了气势:“当时我们已经绝望了。”
自然是绝望的,摆脱一应将士的围堵后,一路重新杀回来又寄出手头最强杀招,当范闲看到那天雷化作一道活灵活现的雕塑,虽然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可心里依旧渐渐升起了骇然与急迫。再这么下去就真要死了,可变数到底在哪?
札霍却不是这些施法之人,一生屡次尸山血海里进出的人物,自有一股与别人不同的骄傲和秉性。他不知何为放弃,何又为绝望,只是再度抬起刀来,沉身曲腿扭腰出刀,以一往无前的势头再度爆冲而去,与那恐怖庞大的身影再度撞在一起。火星迸发,大雪纷飞,既然一次进攻未见其效,那就进攻两次,三次,乃至无数次吧。
范闲见札霍如此奋命,又怎能萌生退意,便也兀自下定狠心,身周密密麻麻的白色,黄色,金色乃至红色纸符凭空飘浮,手里木剑每次虚空画阵,或是手中掐出法诀时,就定有一张纸符燃尽。或从地上掀起雪瀑凝成冰锥,或是化身一条火龙,总之尽数朝速穆哈克之王飞去,那一刻倒真如仙人下凡了。
二人如此奋力进攻下,速穆哈克之王左支右挡,数个回合就被换招换的空门大开。见此范闲怎能错过,不禁高呼:“札霍,机会!”
札霍听在眼里,全身毛发却是根根炸立,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冥冥中有第六感,以从未有过的紧迫与恐惧在向他示警。札霍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选择听从心声,在范闲一片茫然中骤然收刀回身,朝范闲方向爆退而去。只一瞬息札霍就杀到范闲近前,也不言语,只伸手快如闪电,眨眼就把范闲夹在腋下,随后继续爆退。
当退到足够距离,当札霍感觉自己第六感终于不再示警,这才停止退势放下范闲。此刻,札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却隐隐察觉到前方一步远的位置,已经以速穆哈克之王为中心,气氛发生了细微改变。突然札霍瞳孔一缩,终是发觉哪里不对,前方一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纷扬飘零的雪花,竟是凝滞在半空不动了,札霍心头莫名浮现出一种奇怪感觉,那里的一切,好像都死了。
“禁魔域。”范闲痴痴望着虚无的前方,吐出一口浊气,面露苦笑,“只在传说和理论里的玩意,没成想今日,却活生生现于眼前了。尚才他竟然能以奇诡之力,定住天雷这种明明发于自然规则的事物,我就已有所怀疑,只是不敢深想。可眼下,却是坐实了。”
“还能打么?”武人想东西没那么复杂,札霍只是闷声问道。
“不可能了,你冲进去,你就死了,立死。”
札霍沉默片刻,再度举起长刀。范闲看在眼里,心生疑惑:“我说是要立死,还冲?”
“总比发呆好。”札霍对曰。
范闲长叹,于是也再度举起法剑,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举起法剑,还能做什么。
可突然耳畔传来一声悠远的铃音,叮铃一声响,又好像远在天边。随后那铃音又是一响,这回不是一下,而是铃声一连串响起,感觉貌似近了。
札霍与范闲戒备的四处观望,蓦然发现昏沉雪幕中,显出一臃肿身影。他浑身披着颜色鲜艳的彩布条,与这色泽单调乏味的雪世界格格不入,面容隐在人颅骨制的面具下,看不出容貌。只有手里一根歪曲栓铃长杖,一面扁平摇鼓,宣示了他的身份。
“萨满?这里怎有萨满?”札霍惊疑不定,随即又眉头紧皱,“兀古斯一派的,是一个乌穆尔人,那帮反贼。”
萨满转头看向札霍,明明还隔着好远距离,声音却是悄然响在札霍耳畔,那声音喑哑又苍老:“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萨满举起长杖,朝地一顿,铃声再度响起。无边晦暗中,无数骑着马的漆黑骑士,迈出雪幕。他们面容都隐在或金属,或木头,或骨质的面具下,与那萨满一般无二,俱是人颅骨的模样。
范闲也看出来了,此刻却是沉默不语。
那些漆黑的骑士策马走上前了,他们一手持长矛,一手俱都握着一根粗大的绳子,所有人手里的绳子都根根勾连一起,宛如一条蜿蜒的长蛇。那些骑士随后又越过范闲与札霍,沉默的朝速穆哈克之王行去。速穆哈克之王不知何时已不再有动作,只是沉默着,冷眼看着这诡异一幕。
突然,血如雨下。所有骑士乃至胯下战马,开始默默出血,那血量极夸张,夸张到令人骇然,鲜血倾泻如雨,淋在地上,渗透粗绳,形成一道鲜血构筑的墙壁。
那萨满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札霍与范闲身前了,伸出手做邀请状:“请吧,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是什么邪术。”札霍死死盯着那苍老的萨满。
“禁魔域禁锢灵炁,湮灭众生,无法力抗,所以只能取巧。用一些代价将他暂时与现世切离,这是种血祭。”老萨满给出了回答,身子依旧保持着邀请,丝毫不动,“请珍惜用命换来的时间,这时间可不多。”
相顾无言,札霍与范闲只得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萨满走进茫茫大雪中。
走了不知多久,札霍突然开口,话语指向了范闲。
“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么?现在是时候了?”札霍眯起眼,看向范闲。
“是的。”范闲对此给予了肯定。
札霍不依不饶:“你的适时,就是与这帮作乱反贼勾结在一起?”
“同为达尔术人,甚至你我部属同源,为何要对自己的同胞这般严苛呢?”苍老的萨满没有回头,也不曾停下脚步,边走边温和问着。
札霍沉默片刻再度开口,言语冷漠:“你们尚血祭。”
“是的。”
“血祭以婴儿初血,乃至腹内胎血为佳。”
“是的。”
“你们剖开婴儿胸腔取血,剖开孕妇肚子取血。”
“自然。”
“把你们这帮畜牲杂种视作同胞,三汗国近一百五十万达尔术人,还有活路么?”札霍轻声问着。
“这话倒不对了。”萨满回头看了一眼札霍,随后侃侃而谈,“前朝外戚,威远大将军王煜祸乱帝宫,弑杀亲君梁哀宗,jy亲姐德皇后。那些随之起事的祸乱兵马,淫掠大京,血屠陪都,可后来不少都归驸今朝,高祖麾下了。”
“至高祖陛下,出身微末,恤民悲苦,江湖义士尽感其恩,起义兵相助。然高祖日感江湖武道昌隆,侠以武、法屡次犯禁,后便把江湖义军尽数坑杀了。那地方现在叫好汉坡。”
“昔善州太守姚昌义,逢西南释巽王入朝进贡,却见财色起意,构陷释巽王谋叛,便已大军屠之。至此土蛮啸变,屠边民泄愤,待大宁天军平叛,见姚昌义早死于乱军之中,就武力弹压。此因却不了了之了。”
“到如今帝国统合枢密院十八路天军,四处征伐,天南海北尽树宁旗,武德遮天蔽日。但也杀人无算,血债累累,西土索路支人诸邦有名城克辛加,好像已被夷成白地了。”
话语至此,札霍脚步突然一滞。
老萨满似无所觉,继续温言长谈:“天下众生,不是生老病死,也要被他杀,被我杀。既早已冥冥注定,有些人杀人手法只是暴戾些,又有何稀奇呢?你这般仇视没道理。”
札霍此刻,恍然似有所悟,连连点头:“倒也确实在理,不经上师点拨,我怕是想一辈子,也想不通个中关节了。只是上师这嘴,死的说成活的,白的说成黑的,功力颇深,不如借我用用?”
扎霍骤然间,出手,拔刀,欲杀人。但一道金符不知何时已挡在老萨满身前,与札霍佩刀撞出漫天花火。札霍回头看向范闲,眼里早没之前冷静淡漠,只有无边凶狂盛怒。
“国师,给我个解释。”
“我与你一样痛恨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国师面露哀容,“但是,天下万民生死,早就在一线之间了。他需要活,他有用,你不能杀。”
札霍神情突然再度冷静下来,只是冷静的眸子里,蕴藏着令人不安的漠然:“这解释倒也在理,那你俩一起死罢?”
札霍再度起势挥刀,只是这次威势更加骇人,赫赫刀光遮天蔽日,凛凛杀势惊若奔雷,竟是转眼间就把范闲,老萨满,尽数囊括进自己的刀光之中了。范闲见此面色同样发狠,正再起一符欲要反击,可眨眼间却感到自己感官不协调起来,一种极为诡异的割裂感传来,让他胸前烦闷不已,差点呕吐出来,手上符纸更是在行气走差中自燃消失,根本是什么术法都用不出了。可扎霍也一般如此,两眼明明仍直视前方,可视角却怪异绝伦,顿时烦闷的几欲吐血。但札霍猛一咬舌尖,强行定住心神,抬手就在自己腋下猛戳三下,不知点了什么穴道竟愣是压住翻腾的内息,生生把自己暴戾的刀势续了下来,此刻速度不降反增,再度起刀狠狠朝老萨满挥去。
可老萨满却骤然一声长笑,身影愈发朦胧,只抬手点向札霍额头,明明身形模糊,手指反倒愈加凝实。札霍气势已成,面对那点来手指,此刻已经是根本避无可避了。
萨满那笑声四处响起,札霍听在心里,只感到那笑声里满是各种难以形容的恶毒疯狂,这种感觉他分外熟悉,熟悉到让他心头狂震。此刻见避无可避,札霍干脆不躲,人魔一般硬头前冲。
“老狗!死也要拉你垫背!”
但那一指先到,重重点在札霍额头,札霍瞬间脑子里轰一声巨响,思绪再也维系不住,散成了一锅浆糊。
老萨满那声音依旧不止,正朗声喝到:“现既已物归原主,徒留你们也无事可做,那便就此分道扬镳。你们切记,风自正东北而来,向正西南行去,明晓风向以做参照,你等去向正北,可得此行所求!”
“我们,下次再见罢。”
随后又是一连串恶毒,讥讽,又癫狂的长笑,萨满竟转眼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过多久,札霍终于守住灵台,逐渐清醒,可老萨满那话语还在札霍心间回荡,他抬起头四处望去,发现不知何时,那些消失在雪幕中甚久的士兵亲卫正在不远处,用一种惊恐的情绪望着自己这边。他又看到了范闲,范闲神色复杂至极。
“那乌穆尔人老狗走了?”
“走了。”范闲答复。
札霍又回头看向那些士兵。
“不知用了什么术法,这些士兵是突然显于你我眼前的。”
范闲的侍卫们已经连忙围了上来:“国师大人,可还安好罢!大人之前不顾阻拦强闯而去,可真要吓煞我们了!正欲商量前去寻大人,怎么大人突地自眼前凭空冒出了!”
札霍冷冷瞧着眼前臣下相拥,父友子恭的一幕,又转头望见诸多士兵眼里迷茫不解的眼神,突然说到:“此次冻土之行到此为止,我,退出。”
李源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被被震撼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缓了好久,用最大努力维持脸上镇定。
“大人,您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其他人如此诳语也就罢了,但是若从大人口中说出,哪怕只有大人一个孤证,哪怕证据线索严重缺失,执律卫也是要以前所未有的,以如临大敌的态度来审理这件事。大人,您确实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的,对么?”
札霍看着李源,眼神深邃古井无波,似乎是要看到李源心里去,良久他才开口,却不正面回答李源的问题:“范闲说,他会给所有人一个解释,他绝不会逃避自己的所有罪责。他说谋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勾结乌穆尔人也是不拘小节?李源此刻发自内心的更倾向是札霍在扯谎。但不论札霍有没有在扯谎,话只要是他说出来的,整件事性质就变了。
自李源来审札霍,身侧一直伴有一刀笔吏奋笔疾书,一字不漏的详细誊抄。但此刻这刀笔吏早已冷汗涔涔,手里毛笔止不住颤抖。见此李源自己都不知为何,心头突生暴怒:“写!”
那刀笔吏吓的登时就是一激灵,眼瞅着都似要哭出来了,但还是只得强自继续写下去。李源阴沉着脸,再度看向札霍:“大人所提供证词,李某一一记下了,不会有半点疏漏。我只希望大人能够清楚晓得,若是扯谎,那等待大人的将会是个什么结局。”
札霍闭上眼:“我为我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李源点点头,继续说到:“那我们继续,尚才大人所说,我有些疑点不得解答,还望大人提点一二。”
“其一,禁魔域,此物自理论提出伊始,其重要一概念就是封锢灵炁,湮灭众生。这东西理论上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活的存在所能执掌的权柄,那为何速穆哈克之王却能掌握了?”
“其二,边奴,速穆哈克之王,到底是怎么如此精准围堵到你们的?”
这次札霍先想了想,随后慎重开口:“关于其一,速穆哈克之王,我望之不似活的存在。”
“关于其二,我不晓得,但范闲对此有个解释,依旧是那些可知又不可知的神神叨叨话术。”
“其一何解?”
札霍沉吟不语,构思语句,随后才说:“与它对阵时,他并不给我活着的感觉,倒像是巨行尸走肉。”
李源对此皱起眉头来,但还是没有深究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那其二何解。”
札霍骤然冷笑:“自然是方士术士那些可知又不可知的神神叨叨怪话。范闲说,当我们确定了要找那东西时,当我们确认要为寻得那东西而付出准备时,边奴就立刻知晓一切了。”
李源笑起来,笑容极冷:“若果真如此,那边奴该是对大人一行人的无止境追杀,怎得听起来,大人一行竟然是逃出生天了?”
“血祭。”札霍骤然睁开眼,眼里有浓浓忌惮,“真正的血祭,确实可以彻底割裂开世间一切事物间的联系,在那乌穆尔老萨满用出邪术时,我竟连速穆哈克之王一丁点的气息,都感受不到了。”
“所以你们之后确实再也没遇上过边奴。但我还是不能理解,乌穆尔人,到底为何要帮你们,范国师又是什么时候与他们有来往的?”
札霍沉默片刻:“后一个问题我无法给你解答,但第一个问题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们能相助范闲绝不是为了劳什子天下苍生,或者三汗国一百五十万达尔术人的前途命运。他们所求只是为实现兀古斯萨满一系的至高追求,也就是创世,虽然说那根本就是灭世。你既然晓得我出身霍尔臣部,那你了解我部属以及兀古斯的历史么。”
“自然是了解的。”范闲点点头,“霍尔臣部在前朝本是达尔术天可汗的宿卫部属。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末代天可汗莫名暴死,霍尔臣部难辞其咎,于是一分为二,一部依旧沿用旧部名自称霍尔臣,一部深感罪孽携末代天可汗灵柩远遁冻土,自称乌穆尔。”
“而萨满的兀古斯一派深得末代天可汗恩宠,可在天可汗身死后由于过于极端,而bc原各部大肆追杀,于是也伙同乌穆尔部一同远遁冻土。”札霍接过李源话语,继续侃侃而谈。同时他又伸手,用残损脏污,但厚实坚硬的指甲盖在桌上划出一道白线,“自此,达尔术人的世俗与宗教分流。虽后期萨满教圣水派逐渐兴起,又逢西土尊魂教,青马高原青灯教逐渐传入草原,但终归都没以前兀古斯一派萨满来的那么极端。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为何如此极端,极端到不受所有人待见。”
“因为兀古斯一派又称圣山派,尊崇圣山阿曼托腾,并坚定认为圣山可以创世。而要创世,自然需要先灭世。”李源喃喃答道。
札霍长叹一声:“是这理。最初我也不懂范闲为何如此执着于圣山上的那个东西,更不懂乌穆尔人为何相助范闲,他对此一直讳莫如深。直到你来了,你向我提起了至正谶语。呵呵,中土陆沉,可不就是灭世么?所以你明白我为何对山上那东西,反应为何如此之大了么?你们觉得那是可以救命的东西,兀古斯萨满却急不可待的,希望我们拿到那个东西,呵呵。”
李源沉吟不语,许久才再度开口:“大人能想到的东西,范国师未必就想不到,可他还是如此坚定的去干了,里面必定有一些我们尚不了解的利害关节。”
“那些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李源突然开口问道。
“一个颅骨,边奴的颅骨。”札霍这次回答不假思索。
李源再一次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什么?不说为何是颅骨这么奇怪的玩意,为什么还是边奴的脑袋?
“大人刚才还说,山上那些带来的东西,气息根本和边奴天差地别,现在却又告诉我山上那物是个边奴的脑袋?”
札霍见李源分外不解,于是耐心解释:“那是还能动弹的边奴,可那边奴头颅不过是一死物罢了,与边奴气息当然不一致。”
李源皱眉:“大人这冻土一行还真是分外奇诡起来,听起来荒唐的简直不像是真的。”
札霍瞥了一眼李源:“上官不如还是让我先彻底讲完罢。”
李源扶额状似头疼,只是手一挥让札霍继续。
札霍沉默了片刻,才又娓娓道来。
“当时我已萌生退意了。范闲国师始终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不告诉我们此行始于何事,此行又为寻出何物。随后兀古斯萨满携乌穆尔黑骑兵杀至,甚至当我面起了一次血祭。我那时已经彻底想退出了,但是范闲范国师不允。”
“札霍。所有人都有资格退出,但你没有资格退出了。”范闲轻轻对札霍说道。
札霍并不作答,只是再度扬刀,回身看向周边诸禁军,宿卫,以及范闲随侍:“范闲与乌穆尔人勾结,我们得以脱逃甚至要赖乌穆尔人以邪术开路。”
话语声不大,却四座竭惊。汗国宿卫里有不通晓大夏语者,由周围熟练掌握达尔术,大夏双语的细细转译,此刻也俱都震惊,迷茫,不解。只有范闲所带诸侍卫沉默不语,似是早有所知。
札霍把一切看在眼里:“所以我退出。奉劝诸位随我一同回首,不要踏上了不归路还不自知。不论汗国,亦或是大朝廷,都有刑律曰:与乌穆尔人勾结来往者,视谋大叛,即诛。”
人群开始骚动了,范闲却无视了周边所有,他只直直看着札霍:“所有一切我都会给出交代,该我承担的罪责我绝不逃避。札霍,谋大事者不拘小节。中土亿万生灵已在你我一念之间了。”
“这里所有人都有回头路可走,但你札霍,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札霍回过头来冷眼看向范闲:“有没有回头路,总要走一遍才能晓得通不通。范闲,你我交情不够我为你做到这般境地,你若再劝。那不如刀兵相向。”
“兀古斯萨满尚才于你额头点有一指。”范闲轻轻说道,语气虽轻,却不容辩驳,“那一指里是杂了东西的。”
“什么东西?”札霍眼睛眯起来,有危险的光芒在吞吐,此刻他抬起一手,顺势抹去了嘴角上之前激战时吐出的淤血,这已经是在为暴起发难做准备了。
范闲却摇摇头:“不用如此戒备,虽兀古斯皆为奸邪,但给你那一指,只为开悟。札霍你不如稍微体会一下,此刻心中是不是已经隐有所悟?”
札霍闻言,稳守灵台,沉下心神,只内视少倾,随后凝重抬起头,已经是再也掩盖不住露骨的杀意了:“你们到底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札霍的确隐约间有所悟了,心中似有一个声音,不断呼唤他一路向北,甚至于涌起一股往北走的本能冲动,这感觉对他来说极为熟悉。
李源听至此处,开口打断:“这里我没有听的太懂。”
札霍闻言,顿了一顿,他沉默半晌,还是长叹开口:“你身为执律卫,而且竟能审理此事。所以我猜,哪怕在执律卫里你身份也必然是极特殊的,七征索路支一事,你应该是知晓的。”
李源犹疑一会儿,但还是点头承认:“自然是知晓的。”
“那你也自然知道,有绿洲之珠雅称的克辛加城覆灭一事。”
“下官自然也知道。”
“个中因果联系,在于魔刀。”
一个前后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因果关系的对话,可李源看上去似乎突然恍然大悟了,他突然面露感慨,更有不忍之色,随后也是一声长叹:“因果竟是归在了这里,唉……大人啊……”
札霍却是笑笑,说到:“无妨,人各有命,怨不得天。”
李源伸手,示意札霍继续。札霍定定神,随后继续开口:“我这才知晓,范闲所谓需要我的直觉,竟是如此这般一回事。也明白他所言,我此刻想退出怕是晚了,是何用意。”
札霍顿了顿:“他把我算计了,利用魔刀与本性域间的联系强迫我去。”
“魔刀,本性域。”李源似是在思量着什么,“那看来传闻果然无误了。圣山阿曼托腾乃本性域之一。”
“是这样。”札霍点头,“昔年,有安塔姆图人至圣先师提出,识海可分五界,名曰本性域。一曰大血海特尔苏图域。二曰放荡地昌达具罗域,三曰大迷宫辛提艾塔域,四曰沉沦崖辛达利姆域,以及超我之域,阿及纳提。”
“又有上古诸魔所锻四刀,是为魔刀,与四域一一对应。魔刀与本性域,乃同质之物,互相吸引,终归于本性域中,此为冥冥之中一应因果联系。”
“而现在。”札霍一声长叹,道不尽的沧桑与感慨,“那萨满一指点破了我与本性域间的联系,我必须要走下去,我跑不掉了。”
“圣山阿曼托腾,到底对应四域中的哪一域?”李源突然问道,“莫不是放荡地,昌达具罗域?”
札霍细细思考,随后坚定否决:“不是。未入识海则不可能明悟此为哪域,我虽不知阿曼托腾到底为哪一域,但他决计不是昌达具罗。因为阿曼托腾给我的感觉,太冷漠了。”
李源思考片刻,轻轻点头:“大人继续吧,那然后呢?”
“然后不得已下,我只得继续启程。每往冻土之北深入一寸,滔天风雪就更烈一分。先是禁军的人撑不住了,有人一闭上眼就再也没睁开,随后是马,马走着走着突然站立不动,再看时竟是冻死了。我们从马身上剥下来皮和肉,把死人埋在大雪里,就这样走了约两星期,在矢尽粮绝之际,终于见到了那所谓的风坟。”
札霍此刻面露震撼,还在回忆那震撼的一刻:“传说果然不假,那是一道由风雪构筑的墙,宽不知几万里也,高不知几万里也,厚不知几万里也,那可真是一个,堪称举世无双的磅礴风暴。随后范闲所携侍卫尽皆站出,此刻一路艰苦卓绝,他所带侍卫本有十五人,已经是只剩下六人了。”
“然后,那六人在我面前又上演了一波血祭。先脱去衣物赤身裸体,以雪狠搓皮肤预防失温,然后每人各持一匕首,在大腿,在脖颈,在手腕,总之任何容易割开大血管的地方他们全下了刀,连一丝犹疑都不曾有。我看的是毛骨悚然。”
“于是风坟开了,露出一道通路,我们走进去了。”
在札霍刚突破风坟外围,进入内部时,一瞬间的刺眼光芒晃的札霍睁不开眼睛,他努力适应了许久许久,但终归是常年在化外草原,和酷烈大雪里讨日子的达尔术人,他比其他人更快适应了这强烈的光芒。
札霍睁开眼睛,目之所至,一片寂静的苍白。地是白的,是平滑如镜的雪原,天也是白的,与地相接相融一起,竟是连地平线在哪都看不出。而视线尽头,是一座孤独的,冷漠的,拥有深沉漆黑色的巍峨大山。那山位于雪原的正中心,风坟的正中心。
“故综上所述,下官认为,冻土一行脉络已清。之前一直怀疑范闲国师发起本次行动,到底该用何方式突破天险,此类方式中土绝不会有,只有冻土乌穆尔人的兀古斯萨满一脉,用出血祭此等丧尽天良的邪术,才是破开天险的唯一途径。个中描述、因由,在灵教典籍《清心集》,青灯教经典《大自在绝感经》,以及杂记《巨木怪谈》等等,均有记载。所以下官姑且认为,冠军侯札霍所言非虚,建议即刻立案造册,发文海捕。”
李源用削尖的墨条埋头写着,眼前是一张布满蝇头小楷的小纸。这纸张特殊,价格惊人,每一小张都是真金白银,所以李源作为一名执律卫内常年外派的官员,向来喜欢用墨条写字,而不是如那些常年坐办公室的同僚一样,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倒是听说南方外派同僚写密信时,惯用画师的勾线笔,但他也一样用不来,终究还是不如墨条来的这般便捷。他细细写完密信,又把纸张翻到背面,自怀里掏出一张金符夹于指中。随后轻触信纸,心中念诀,那金符砰一声燃起,待烧尽时于密信背面留下一个繁复,华丽的纹样,倒像是个眼睛。
李源探出头去,嘴唇贴近那个眼睛徽标,口中轻声呢喃。
“甲字二号目标,可杀否。”
那眼睛徽标随后缓缓消散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做完一切,李源满意点点头,抻了个懒腰,于是屋内的硬木地板开始嘎嘎作响。这屋是本地千总李思年腾出让给朝廷上官的,堡垒多以砖石垒起,这里却破天荒的尽用木头装饰包裹了,虽然那木头似是杂木,虽然风格朴素至极,却也收拾的一尘不染,此刻屋内温暖如春,简直让人犯困。讲道理,自来了北方以后哪哪都让人不适,尤其在地牢里时,李源觉得全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还是这里好,这里还像是人住的地方,木头果然与人的相性最好了。
李源瞥见了房间一角,那用布匹裹了的大包裹,是札霍从圣山上带下来的什物,于是兀自摇摇头,暗到现在还不能休息,此刻虽已疲惫却不能睡下,只是拖来一个巨大沉重的木头箱子。他用钥匙打开箱锁,里面赫然固定着一座堆金砌玉,精巧绝伦的器物。
加急台,取自八百里加急之意。每一座加急台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乃是朝廷下达军机大政时,才会用到的顶级奢侈玩意。反正李源是没资格用的,但这次事情特殊,算是上头的特批。
李源珍之又珍的拿出一个袋子,拉开系绳倒出一堆光辉灿烂的奇异宝石来。
玄晶,一个国家最为宝贵的战略资源。袋里一共二十块,按当下行价算,这一袋品级最高的玄晶就值两千七百余两金子。他拿起一块玄晶,郑重的置于器物中一处插槽内。接着李源拉动手柄,器物逐渐开始散发光芒,然后光芒渐渐炽烈,刺的人几欲睁不开眼,同时伴随着极为煎熬的高温,整个房内刹那间如临盛夏。
温度越来越高,但闭着眼的李源忽然从这酷热的高温里察觉出一丝莫名冷意,似乎有某种无情无义的东西向房间里投来注视的目光。但李源心下却感到宽慰起来,那种奇怪的被注视感恰恰说明了一切都运转正常。
光芒来的快,消失的也快。器物光芒开始收敛,高温散去,平台上的纸张已然消失不见。接下来是极其煎熬的等待时间,李源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器物终于再一次绽放光芒了,李源终于定下心来,闭眼开始静熬早就习惯的体感过程。最终,一张纸静静躺在平台上,李源几乎是瞬间就把纸抢来,开始细细阅读。
“阅。先专注冻土事项,范闲相关暂移三司审理,禁魔域相关临时做甲密级处理,由专人即刻前往处置。”
李源只是兴致缺缺的一扫而过,随后是快速把信纸翻过来,手中掐诀心中暗祷,不一会儿,一个莫名声音自脑海里响起:“否,疆德王已来。”
李源骤然睁开眼,皱眉不语。
一夜无话。
李源罕见的做噩梦了,是在一宿光怪陆离的噩梦折磨中醒来的,醒来时头痛欲裂,他披上单衣就迫不及待开门呼吸清晨冷冽却新鲜的空气,缓释他蓄积已久的精神压力。他好久不曾这样了,他这样的人每起一梦必有所示,不是显于未来,就是盘索过去,反正定有因果,所以一旦做梦虽也往往荒诞非常,但其中必然暗合可以寻得到的逻辑。
但这次不一样,乱,太乱了,而且李源破天荒的遗忘了大部分内容。只有一些毫无逻辑荒诞不经的,没有丝毫用处的记忆碎片还留在脑内,这对他来说不是个什么好事,所以此刻他心里已经打起了万分精神。
城堡里突然乱糟糟起来,所有人都显得茫然无措又火急火燎。李源见状奇怪,赶忙抓过一个士卒来问。
那士兵额头见汗:“大人见谅,本是要马上去报于大人的,只是疆德王殿下来的太急,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了。”
李源先是一愣,继而眼里浮现出莫大惊诧。
堡外正立着一个骑马的着甲魁梧老头,风霜漂白了他的须发,在脸上刻下深如沟壑的皱纹。两条达尔术风格的发辫随意搭在肩膀上,配合带着铜眼罩的独眼面貌,他就像一头苍老但依旧威风凛凛的狮子。
几百个全具甲的骑士都簇拥着他,簇拥着他们心目中在这片草原上最至高无上的汗,浩赫汗。
堡垒缓缓放下了吊桥,李思年诚惶诚恐极了,连马也不敢骑,领着城里所有能排上号的军官撒腿跑到老头马前,竟是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卑职参见疆德王殿下。”
疆德王没去看李思年,只是若有所思的端详着前方那座漆黑深邃的巨大堡垒。
老头子没吭声,李思年就不敢起身,只恭顺的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曾抬过一下。但老头身旁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却是站出来了,他巨大的包头巾下是一只鹰隼一样的鼻子。
“李千总快免礼,殿下只是视察前线,犯不上这般兴师动众。李千总若是有事,尽管自己去忙就好。”
李思年这才千恩万谢的领一众军官从地上站起来,又点头哈腰的恳请起殿下不妨进城避风。
这时疆德王终于吭声了,语气淡漠又浑厚,竟连嗓音也像头狮子:“不进。”
这下李思年是又要跪地上了,但包头巾的色目人却是眼疾手快,他一把拦住了李思年:“可以了,总下跪殿下反倒不欢喜。”
李思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又要努力压低声音:“阿合马大人,我们可是哪里触怒了殿下?”
被唤作阿合马的色目人却也不答,反倒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他看着着李思年愈发着急惶恐起来,这才缓缓开口:“我不妨提点你一下,朝廷有派命官来此,是真是假?”
李思年纵使官场大半生涯都是在鸟不拉屎的苦寒地方过的,本能也开始有察觉到气氛着实不妙,但他决定还是如实说了:“是有,黑衣黑袍黑马,还有吏部签发的最高级别的通行文书。”
李思年终究还是没敢把执律卫三个字直说出来。但意思却表露无疑,全大宁朝除了执律卫,还有谁出任务时会黑衣黑甲黑马呢?
包头巾的色目人只是和蔼的低下头去,鹰钩鼻快戳在了李思年脸上:“既然上京果真来了官员,那他为何不出城参拜殿下呢?”
李思年感觉这色目人不像是鹰隼了,像是个该死的魔鬼,是边奴。他这次再也支撑不住了,砰一声跪在地上:“那位大人应是因为殿下来得急,还未曾做好准备。卑职立刻回城,去催下他!”
但浩赫汗只摆了摆手:“罢了,等他就是。”
这次色目人没再搀扶李思年起来,李思年于是只得一直跪着,陪着浩赫汗在天寒地冻的草原上苦熬。
但终究是熬出头了,其实也未过多久,一行黑衣黑甲黑马的队列就开出城来,打头李源行至近前后干脆利落的翻身下马,躬身两手抱礼:“下官参见疆德王殿下。殿下来的太急,臣等不曾做好准备……”
浩赫汗极不耐烦的直接打断了李源:“来干什么的?”
李源愣了一愣,但还是恭敬回答:“奉太平寺执律卫令,来此提审要犯。手续文书齐备,殿下若有疑可全部呈上。”
浩赫汗冷冷看着李源,语气极度寒冷:“我懒得看那些烂纸,我只好奇,圣人他晓得么?”
“圣人自是晓得……”
“你替圣人长嘴了?你替圣人知晓了?”
李源出了一背的冷汗,这该死的鞑子可汗就是明知故问混淆是非!讲道理本次要案圣人自是需要晓得,但到案件具体侦办和选用官员时,太平寺只消往上报备由内阁议政会点头即可,谁他娘晓得圣人知道的范围是哪些?昨天被提点过自己要着重注意浩赫汗,他自觉没走漏了行踪,本是觉得起码也要过几天再来,可这尊杀神怎么隔一天就杀过来了?
浩赫汗没再管他,只是两腿一夹马背自顾自领着一干兵马要开进城去。李源急了,尤其是当他回头看到李思年朝他投来的狐疑眼神。他当然记得,来时自己可说的是奉圣令。情急之下李源再管不得其他,猛站起来拦在浩赫汗身前:“殿下这般作甚!是要干扰太平寺办案么!”
浩赫汗没说话,只是眯起眼看着他,这诡异的眼神一下子把李源吓清醒了:该死的,这鞑子在这里等他来冲撞呢,他是想寻个由头让自己死!
意识到一切的李源马上服软退缩了,他恭敬站到一旁:“那不妨让下官领路吧……”
浩赫汗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大夏人,感觉颇为意外,但他也没再言语,只是稍一点头表示同意。队伍开进堡垒,无数军人单膝跪地,开始高呼王名,声势之大,有一瞬间让天地间的零星飘雪都为之停了一停。
但浩赫汗根本没去管这些,他甚至是有些急切的,在一干人引领下走入地牢。而一旁的李源开始觉得事情愈发脱离自己掌控了,思前想后太久,直到浩赫汗已经眼瞅着要走到地牢门前了,他立刻趁着人群纷乱,李源悄悄脱离人群,自己回了房内。
地牢里,札霍在闭目养神,耳畔突然传来嘈杂又略显惶恐的响动,他睁开眼,发觉一个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已经站在他眼前了。那别具一格的黄铜眼罩他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合罕。”札霍貌似恭敬的唤了一声。
浩赫汗脸上有怒容,他也不言语,只是在亲兵搬来椅子落座后,就这么与札霍直直对视着,整个地牢里静的针落可闻。可札霍好像根本不想演了,他只是靠在墙角,就如此与掌握自己生死权柄的合罕冷漠对视着。
那个叫阿合马的色目人见氛围不妙,相当适时的站出来:“札霍大人,您自冻土出来后人就不见踪影,合罕忧心您的安全,找您快要找疯了。”
札霍摇摇头:“那的确是心领了。我虽是黑水达尔术,可籍贯是落在上京,早不用合罕劳苦我的安危。但今日合罕依旧是来了,这恩情我是得好好言谢一下。”
浩赫汗冷冷的从兜里翻出一沓子文书来,直接扔在地上:“你籍贯早被打回汗国了,早不是个宁朝人,而是个我治下的贱民而已。我也的确有义务操劳下你的安危了。”
“札霍,别跟我耍花样。”
札霍看着地上那散乱的文书,心头不自觉浮出一丝苦笑来,蹉跎半生,显贵过,也落魄过,但他没想到自己终究是以这种方式叶落归根了。“合罕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事情。”浩赫汗极嘲讽的摇摇头,“我倒是真不能理解你了,札霍。我如何待你你心知肚明,换其他人来,但凡只做到你那些事的哪怕十分之一,我也早他妈杀了。可你还活好好的,我心意你当真不明白?你当真是他妈狼养的崽子?”
札霍看着浩赫汗,一字一顿的认真说到:“道不同,不相为谋。”
浩赫汗忽然笑起来:“那个姓王的伪君子到底哪好,让你如此连命不要了也要服侍他。你不如说来听听,让我也学学。”
札霍此时的眼神甚至是已经开始厌恶了:“枢密使大人起码不会为了一个区区平乱,就滥杀百姓造下那般杀孽。”
“那看来你比我强比我好了。”浩赫汗脸上笑意依旧不减,“你好像也的确比我强多了,死你手上的人,札霍,不知是比我多了十倍,还是百倍啊?”
“那不一样!”札霍猛然跃起,表情近乎愤怒,“我是被奸人所害,我所造的每一份杀孽都不是我本意所为。你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一辈子,也不可能和我是一样人!”
“你敬爱的枢密使大人可说过一句话,军事乃国之大事,是生死之事,不生则死,所以也必然是唯结果论的。”浩赫汗看着扎霍逐渐失控,却根本不动丝毫怒意,只是极冷静的,缓缓地说着。
这话语字句仿若重逾千斤,让札霍怅然失神,他喃喃自语着:“这不是我本意……”
“兴许的确不是你本意,但扎霍,我该要提点你一下,事情已经干了,在旁人眼里,你我就没有不同了。”
札霍不想再听这些像刀子般往他心里捅的话语了,他疲惫的摆摆手:“死了心吧,我不可能为你效命,这辈子都不可能。若是没其他事,合罕不如请回。”
浩赫汗点点头,神情看上去变得快意起来,好像他刚打了一次大胜仗:“倒还真有点其他事情,前些日子,朝内同僚给我传来一封信,却貌似和你有关。”
随后浩赫汗掏出来一封信,递向札霍。
囚牢内札霍读完那封信,表情甚至没有变化:“有人要杀我?”
浩赫汗有些戏谑的嘲讽:“毕竟你被夺了一身官爵,自是什么都不晓得。统领执律卫的太平寺新上任了个二把手,你和他也是老熟人。他叫陈青严。”
札霍闭上眼睛,默默思索,好久才又开口:“原来是杀子之仇。倒也要怪他,当年他这个当爹的没教好儿子,导致这儿子从了军依旧为祸军纪,我杀他也理所应当。”
“不如先考虑考虑自己小命。”浩赫汗表情讽刺极了,“你为宁朝舍生忘死这么些年,但朝堂上一堆虫豸杂种依旧念不得你好,巴不得尽快把你一杀了之,瞧瞧这可多讽刺。”
札霍闻言,却突然笑起来。浩赫汗皱眉:“你兀自笑什么。”
“回合罕,草民倒不觉得是陈青严欲杀我。”札霍重新恢复冷静,“陈老狗固然为人奸佞,但在合罕地界,他总要顾忌些合罕。”
浩赫汗点了点头:“哦?那既然如此,本汗也就没什么在这里待着的必要了,那我还是走了罢。”
说罢,他面无表情起身,似是真要走了。但札霍突然出声,声音严肃:“合罕是当真不想知晓,我们在冻土里都发生了什么吗?”
浩赫汗闻言,止住脚步,缓缓回头:“我对劳什子谶语没他妈兴趣。圣人叫我配合,我配合就是。但详细关节我一个字,都他妈懒得听。”
说罢又是要走,札霍骤然高喝:“那事关边奴呢!合罕杀父之仇是不报了么!”
浩赫汗暴起回头,眼里精芒乍现。
李源此时阴沉着脸,沉思不语,正暗暗思杵到底是什么把疆德王提前引来了:自冠军侯札霍落难后,疆德王欣赏札霍才华,一直欲图邀至帐内为其效力,这些事他自然知晓,但此次疆德王突然杀至,依旧于理不通。突然李源想起一件事来,临出发前寺内一直有传闻,陈青严会担任太平寺少卿职位。
李源继而恍然大悟,心道这可是闹了个大乌龙了。札霍杀陈青严幼子一事当年还蛮出名,只是随着札霍被全面封杀销声匿迹后,这事也逐渐不显于人了。难怪如此,那疆德王定是耳闻陈青严上任,生怕他会遣人在审案时公报私仇,欲对札霍不利。
想至此处李源摇头失笑,自然是心中有数一点不怕了,甚至开始思索自己可以借此乌龙做些什么。
突然有个达尔术人敲响了房门。那一身重甲让李源只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疆德王身边的宿卫。
“李源大人,合罕请您过去一叙。”
李源略一思索,随后摇头拒绝:“我还有些急事,请告知殿下我忙完就即刻赶来。”
但那达尔术人只是摇摇头,态度温和但异常坚决:“大人,这怕是不行,您现在就要过去。”
“好。”李源闭上眼装作惶恐,随那宿卫下到地牢内。但牢内不知何时,疆德王竟是已经走了,只有常伴他身边的那个名叫阿合马的色目人站在牢里。
他见李源来了恭敬鞠躬抚心:“李源大人,合罕有事提前走了,但合罕走前让我在这里等着大人,并告于大人您一句话。”
“什么?”李源下意识问道。
“不打扰李源大人,好好审案了。”阿合马把好好两个字咬的极重。
但李源听后却莫名的肩头一轻,疆德王话里意思他自然是听出来了,自是决定先暂时安静一段时间,闷声发大财。
千岩关以南约七十里处,一片孤零零的白桦林,浩赫汗坐在一块大石上,眺望远方,眉头紧皱,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少顷,一个明明全身脏污破烂,但却鹤发童颜,姿容气质均如得道地仙般的人物,毫无声息的出现在浩赫汗身旁。那人抬手执礼,态度尊敬:“疆德王殿下,许久不见。”
赫然是消失已久的范闲。
浩赫汗也不去看他,只是兀自望着天,嘴里说道:“看样子你是早在等着我了?”
“等候殿下许久了。”
浩赫汗皱起眉头:“我收到朝内陈青严赴任一事,又联想到执律卫前来审案,怕陈青严借机公报私仇这才赶来,也算临时起意。你却是早在等我了?”
范闲闻言笑道:“老朽我咋也是当朝国师,能算到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浩赫汗摇头,不再想计较这些事:“札霍为保你,一力拖延时间,甚至连大祸加身都不顾了,还要求我来此与你见一面,我实在搞不明白。到底是何种泼天的事情,让你们这般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范闲闻言,只是自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他缓缓打开,一个畸形可怖的灰败颅骨,呈现在浩赫汗眼前。
浩赫汗感觉全身汗毛都炸立起来了,他神情凝重至极,盯着那个颅骨久久不语,良久,他才突然长出口气:“这是祖颅,世间第一个边奴。”
“是的。”范闲点头,捧着颅骨与浩赫汗并肩而立,“或者换个说法,这就是禁魔域。”
浩赫汗眯着眼看着范闲,脑子里却早已是惊涛骇浪:“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引速穆哈克之王孤身犯险,前来夺颅,以便借机围杀。”
浩赫汗依旧没有撤去审视的目光,只是沉稳说着:“给我个解释。”
范闲点点头:“自然需要给殿下一个解释,至正年间……”
“我他妈自然是知道那个劳什子谶语。”浩赫汗不耐烦打断,“给我挑重要的说。”
范闲看了一眼浩赫汗,点点头,继续开口:“昔日,我师尊羽化飞升前以全身修为强起通天一卦,才终窥得一线天机,临去前只对我说,祸初发于北,万物始于北,若想求得答案,只能向死而行了。于是在师尊羽化后,我遍索群书,发现北方诸多传说里,除九头魔鸟阿尔秃罕外,就是风坟与圣山嫌疑最大。”
“倒确实如此。”浩赫汗点头,“毕竟九头魔鸟阿尔秃罕确有其事,九头之中的羊头被制成了披肩,披在札霍身上与他征伐了半生。始终未得确认的只有风坟与圣山阿曼托腾。于是呢?”
“于是去年,我强破大关,只为修为境界足够再起一卦。结果卦现时却惊恐发现,天机被遮蔽了。所以,我必须要走一遭冻土了,必须要走。”
范闲说到此处不禁一声长叹:“然后有人找到我,说能给予帮助。他带我与冻土乌穆尔人见面,声称乌穆尔人有办法让我一窥天机。”
“魔鬼的邀请。”浩赫汗冷静评价道,“你竟然蠢到答应了。”
“只要能对万民苍生有利,什么身后盛名,我全都可以弃之如履,全都可以不要。”范闲果断回应,声音轻轻,落下时却重逾千斤。
“随后我恳请圣人,于年前发起对冻土的探索。并在圣山阿曼托腾上终于见到了,那个竟能遮蔽天机的东西,我构想了诸般情况,可独独不曾想,情况是坏到我想都不敢想的禁魔域。”
“所以你认为,中土陆沉指向的那个灾劫,就是执掌禁魔域威能的速穆哈克之王,是么?”浩赫汗突然狞笑起来,“范闲,你莫不是把本王当三岁小儿那般戏耍?”
范闲脸色阴沉下来:“殿下何出此言,那禁魔域封锢灵炁湮灭众生,为何不能应在中土陆沉上?”
“若果真如此,那你大可去野马川军司,去霜戈堡,去找你所有能找到的一方军政大员,甚至干脆一路上达天听,让圣人尽起大军,自设局去围杀速穆哈克之王便是。又干嘛多此一举,把自己装成一只过街老鼠?毕竟范国师之言,天下谁敢不听呢?”浩赫汗讥笑道。
范闲沉默不语。浩赫汗见范闲不再说话,稍等片刻,才长叹口气:“本王虽与札霍向来不对付,乃至说仇视也对,但札霍知晓我为了向边奴复仇,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所以事关边奴,他可以信任本王,你也一样。”
“与此无关。”范闲蓦然摇头,“札霍知晓此理,我自然同样知晓。只是殿下,我不确定您可有做好听取真相的准备,因为言多必失。”
“能杀边奴么?”
“能。”
“那就说来听听吧。”
范闲沉思片刻:“殿下可曾听闻,中土有一传承极古老的组织,名曰谶眼。”
浩赫汗仔细思索,随后摇头:“不曾,那是个什么东西?”
“不曾听闻就算了,殿下。”范闲神色严肃至极,“嘴里多有念出,冥冥中必有所察。你只消知道这个名字便好。年前这次冻土之行,就是由他们将乌穆尔人引荐于我,一力促成的。我最初,本欲从圣山带出谶语所应之物详细加破解,但在圣山上,我却见到一奇诡之物。”
“不就是这个祖颅?”浩赫汗皱眉。
“非也。”范闲摇头否定,面露歉疚,“此事,连殿下也不能知晓,最好直接由我带进墓里去。”
“那札霍见到那东西了么?”
“他自然不知道,登上圣山的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一应人等全被我留在山脚下了,除我以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人知道。话说回来,我只拿祖颅呈给札霍,说服了他,让他信任于我。”
“至于那个我甚至不能说的东西,让我终于明白谶眼那组织所图为何,他们绝不能成功。所以我干脆将计就计,假装暗中多有苟且,现在更是负罪潜逃。而在朝廷那边,在他们暗中设计下,与乌穆尔人勾结这事应该已经东窗事发了,我马上就会是谋反谋叛的乱臣贼子。”
“我还是不懂。”浩赫汗看上去疑惑极了,“若要使计引你去冻土,他们定然要做诸多后手来制约你。怎么能让你如此轻易的将计就计?”
“与乌穆尔人勾结,就是他们制约我的后手。”范闲解释到,“早在交易达成之前,我怕他们察觉到我早有取死之意,就专程寻可信之人,在上京做了许多我为求堪破境界,已然走火入魔,借探明谶语之机欲行私欲之事的证据,殿下,老朽师尊188岁白日飞升,而老朽我今年就算没有横死,也是大限将至了,我165岁了。他们定以为我是见到那至高威能后,已然为求活而利益熏心了。”
浩赫汗细细思量着,皱眉不语,想法万全后才慎重开口:“他们到底所图为何?”
“殿下,莫要逼我,我不会说。”
“哈哈哈。”浩赫汗突然笑起来,“你一路诉说,却偏偏避开诸多最紧要关节,因由不明,目的不清,如此遮遮掩掩却还想要我与你配合?范闲,你他妈是修道修成傻逼了?”
“此乃利益交换。”范闲正色回答,“祖颅,世间第一个边奴的脑袋,乃是封锢灵炁,湮灭众生的禁魔域所应之物,也确实是谶语所言,中土陆沉所应之物,虽然只是其中之一。我把他从冻土深处带出,速穆哈克之王必会尾随而至。而第五次野马川之战时的那个所谓速穆哈克之王,连给它提鞋都不配,我引它出来,你发大军围剿,可保你合达澜汗国三十年太平!”
“哈拉鲁伦,你想不想杀边奴!”
浩赫汗闻言,神色阴晴不定,沉吟不语。
李源再度向上京方面发去了消息,但这次太平寺那边,沉默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长到李源从最初的急不可耐,已经逐渐演变成彻底摆烂,他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神。
突然,房间里传来熟悉的热浪,李源几乎是瞬间就冲到了加急台面前,取回了那页信纸。
范闲谋反谋叛坐实,许可文书一至,当以全力缉。
李源又翻转信纸,熟练的读取其上不能示人的暗语。
“札霍无用,杀范闲,夺祖颅。”
李源心下了然,一把火烧了来信。随后站起身抬手唤来随从:“去把出狱所用手续文书准备好。”
随从点头称是便要去取,但李源却突然又喝住了他:“算了,暂时不急。”
寒风在肆意啸叫着,雪幕背后那个恐怖庞大的阴影在缓缓蠕动。札霍像疯子一样抽出刀来,狂劈向那心灵深处至恶的恐惧。但实体的刀怎么也不可能触及虚无的幽影,札霍就这样一下又一下的挥刀,直到自己精疲力尽,直到自己被那阴影吞没。
“寻找了千万年,今日终于得见了。”在黑暗彻底吞没视界的前一刻,札霍听到了细微的耳语。
札霍猛然惊醒,他坐起身来,此刻已经是分不清是黑夜白天了,但他只是摇头让自己努力清醒些,随后听到了门外传来的稀碎响动——李源又来了。
不一会儿,李源来到地牢,发觉札霍在闭目养神。
“大人,休息的可好?”
“倒是劳上官挂念了,草民一切都好。”札霍睁开眼睛。
李源点点头,随口开口:“大人,一切业已查清,大人您八成是无事了。”
“既然无事,那便可放我了。”
“倒也不急。”李源笑道,“大人反正在这地牢中也待了近两个月,也不急于这一会儿,不如陪下官唠两句话。”
李源明显话里有话,札霍听出来了,于是他抬头朝李源望去:“你还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大人您,那天被乌穆尔人点了一指后,除给大人开悟外,是不是还在体内留下了什么东西?”李源严肃说道。
札霍沉默了好一会儿,揣摩李源的意思,随后慎重回答:“不曾。我已数次内视灵台,不曾有见其他什么东西。”
“大人一人所言做不得数。”李源摇摇头,“毕竟别人又不知大人是人是鬼。冻土一行也只大人和范国师两人逃出生天,再无其他人证。”
“你到底什么意思。”札霍闻言死死盯住李源,“事关范闲与冻土之行时,只我一人所言你就立刻上报,现在涉及到我自己,一人之言反倒不能采信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源沉默片刻:“只是需要大人在牢里多待些时日。”
面对这个毫无廉耻,又极其直白讲出用意的回答,札霍简直惊了:“你这般作为到底想干什么?”
李源却不直接回答了:“大人所述我只是刚提交上去,上头就立刻决定勘印海捕文书,悬赏缉拿。这点时间连三司会审,议政会商议,呈上圣人都根本不够,竟直接发文要拿了。下官我不知为何如此,但想来还是把大人留在牢中小住几日,较为妥当。”
札霍沉默不语,李源见状便笑到:“不如让下官陪大人唠两句,解解乏如何?”
札霍却一挥手:“还是算了,我有些乏了。”
李源见此也不再言语,默默出了牢房。
李源走后,札霍却从床上站起身,借着昏暗油灯,开始触摸墙上那些缭乱的植物根须,他顺着根须仔细摸索,细致到仿佛是在抚摸心爱的女人那般。随后终于有一根根须,传来一阵他期待已久的震感。那根须枯萎又畸形,悄无声息绕上札霍的手指,轻轻律动着。札霍闭上眼去仔细体悟,一句莫名的话语自心头浮现。
“它快来了。顺着名为命运的丝线,它马上发现了。”
随后无以计数的图像涌入脑子,阴沉诡谲又庞大的阴影,狂暴的风雪,漆黑的大山,无以计数的尸骸,最后尽皆化作一双血红的眼睛。那眼睛正冷冷看着他。札霍痛苦的痉挛起来,全身坟突的肌肉不受控制的蠕动绷紧。良久,札霍猛然清醒,立刻冷静的整理一遍砖石墙上,那密密麻麻的植物根须,在黑暗缝隙中,一条枯萎扭曲的根须重新恢复了平静。
李源走出地牢后沉思良久,他依旧不能确定札霍所说里,真的有多少,假的又有多少。因为事情出了变故,谁都没成想冻土一行五十余人除札霍范闲外,竟然全死光了,于是在队伍里暗埋的眼线自然也死了,只有札霍一个孤证。想到这里李源更加不解,按理说孤证不立,为何上头却如此短时间就确定下来了呢?
突然李源似有所感,眼一眯,即刻交代周围属下继续办理此事,自己出关散散心。便再无二话牵出马来,翻身跃上一骑绝尘,驰出千岩关。策马走出关后,李源又西行十几里,千岩关都已经不见了,这才止住坐骑。此刻李源面前站着一个容貌普通的中年达尔术汉子,衣服脏污破旧,胡子拉碴。
汉子此刻坐在地上正在休息,见有人来慢慢起身:“暗码。”
李源不假思索立刻回复:“戊辰 甲亥 庚寅。”
汉子自怀里掏出一精致器物,一顿翻弄又默默看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把那器物收入怀中:“代号荒虎,向您问好。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李源沉吟良久,才后严肃说道:“我要你去查当朝国师范闲的踪迹。”
随后把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汉子听后却有些不解:“既然上头已经定性,你为何还要如此多此一举召我前来,去查范闲?”
“因为只有扎霍这一人的孤证,想要真中掺假再容易不过。上头人为何这么快就作出决定我自是不知,但我始终害怕,札霍在地牢内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晓的法子,能与在外面的范闲互相通联。而这种疑虑在疆德王突然造访千岩关后,我就更加担忧了。”
“我怕这里有阴谋,所以需要你去查一查范闲行踪。毕竟此事关系天大,我多做一些应对,上头也能理解。”
“可以”那达尔术汉子点头,“合乎逻辑,我会去查,若是查到呢?”
李源果断回复:“杀范闲。”
汉子不再吱声转头就要走,但临去前李源又开口唤住他:“等等,我派去寻你那人呢?”
汉子转过头来:“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为了保险,我在他脑子里埋了东西,时间一到会烧掉他一点脑子。”
闻言,李源皱起眉头有些生气:“那好歹是正经朝廷执律卫,你这般作为是不是过了?”
“我又没杀他,只是北地苦寒,回去向你复命后突发中风,口歪眼斜半身不遂不能言语,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源表情这才舒缓下来,点点头一拨缰绳,自此无话。
今年春天来的格外晚。苍茫雪原依旧没有一丝要开化的迹象,一如浩赫汗的心。一旁色目人管家阿合木察言观色,发觉自家老主子的心情好像分外难看,于是小心翼翼的轻声问询起来:“合罕,到底有什么事让您这般沉重?”
浩赫汗抬起头,只瞟了一眼自己除儿子外可以说是最亲的人,却只摇摇头仍不言语,他完全不想说。
没过多久,有披甲侍卫大步流星走入帐内,在浩赫汗面前单膝跪地,右手扶心:“合罕,神驰军都督萧辅国求见。”
浩赫汗有些注意力不集中,直到阿合木再度提醒他才惊醒过来,但也不多言语,只是大手一挥:“净身,洒扫,焚香,去准备吧。我去看眼萧辅国。”
稍后,浩赫汗见到了那个满嘴胡子,须发虬张的大夏汉子。萧辅国俯身便拜:“副使大人。”
浩赫汗兴致缺缺的一摆手:“免了。今日正事繁多,就不要拘礼了。”
随后浩赫汗眼珠子一转:“道衍啊(萧辅国字),今年六月你就要领军入京卫圣了,现在准备如何?”
萧辅国沉思片刻:“辅兵营一应什物均已处置妥当,至于九旅战兵,其中一,三,四,七旅还需驻防二线大堡,得等天锐军开到克鲁伦草原开始轮驻,才能开始整备,另三个旅在等大人军令。另外副使大人,驻防北疆是个没进项的亏本买卖,神驰军得副使大人宠爱,自是能保证军内库进出大致相抵。但天锐军,是右副使姬长献姬大人的亲儿子,大人还是得小心些。”
浩赫汗自是能听出萧辅国意思,此刻颇为和蔼的抬手抚去萧辅国肩头浮尘:“不必去管他,姬常献近些年耽于羁縻十六州动乱,已经焦头烂额,此次天锐军来自是要收敛一些。倒是你,趁今年能在上京驻防要好好休整,家里事情该收拾利索的,赶紧收拾利索。”
看萧辅国有些疑惑,浩赫汗轻声到:“这些年,马斡罗人多邦,与霍克木合哈拉走的有些近了,圣人有心思在西土用兵。依我看用兵为时还早,但安息河军司那头,是肯定需要多遣一路禁军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萧辅国闻言,喜不自胜:“全赖大人提携,末将感激涕零。”
浩赫汗也不言语,只是暗自伸出只手,先捏出个七,后又捏出个一,再又捏出个二。
萧辅国见状心下了然:“末将自是晓得。只是西土这些年动乱不息,商路有受波及,较以往要萧条许多了。”
浩赫汗却不在乎:“少卡些便是,个中程度你自己把握就好。”
于是萧辅国对到:“末将自当处置妥善。”
浩赫汗点头以做回应,又寒暄几句,随后又道:“待会儿圣旨就来,八成是要你出精锐人手配合执律卫那边。”
萧辅国此刻摇头苦笑:“末将所猜也差不多,但是末将愚钝,还是搞不懂届时到底该如何处置范国师,是直接杀了,还是拿捕归案,还是说……放他一马。”
“不放。”浩赫汗斩钉截铁道,“你可莫要太肆无忌惮了些,圣人亲旨还想徇私?你是不知死字怎么写了?”
萧辅国连忙俯身,神色惶恐:“是末将不知好歹,合该万死了。”
“甚至都不要给他有活命去上京的机会,时机合适立刻杀了。”浩赫汗继续补充
突然浩赫汗又长叹一声:“无妨,其实这也是范闲他自己主动求死。”
“主动求死?”萧辅国迷茫。
但浩赫汗只阴沉着脸,并不作答。
萧辅国察言观色,但心中依旧仍有犹疑,最终还是忍耐不住:“大人,过些日子若真有边奴来袭,仅以三旅一旗营战兵,配合王帐宿卫,是不是有些过于儿戏了?真不知会野马川军司那边?”
浩赫汗只是回以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到底是你打的仗多还是我打的仗多,我自是有所思量。你不要多想,整军备战便是。”
良久,一行人马风尘仆仆,已至金帐。浩赫汗与萧辅国官袍加身,一应制度条条和矩,并不逾越。
“圣旨
承天皇帝
敕谕
内阁、议政会。
朕闻天道循环,赏罚分明,今有大国师范闲,背天逆理,谋反谋叛,罪不容诛。刑部、太平寺、万安寺鞫问,凿凿有据。内阁、议政会,谋而决之,正法惩之,以安天下心之。
诏告天下,悬赏缉捕范闲。神驰军都督、枢密院太尉、宣武侯萧辅国,并枢密院副指挥使,兼领哈喇浩特守备、三汗置至使、合达澜汗国疆德王哈拉鲁伦,皆朕股肱心膂之臣,宜各奋鹰扬之威,同领精兵,与执律卫案查使李源协心并力,克期擒获案犯,以塞天讨。
朕以天下为家,百姓为子,岂能坐视奸邪肆虐?尔等受朕腹心之托,须竭忠尽智,勿得迁延。凡有能捕获范闲者,不论贵贱,朕必加其爵赏,以劝天下向善之风。
布告内外,咸使闻知。
太平寺、枢密院。
钦此。”
浩赫汗与萧辅国恭身敬拜:“臣领旨。”
一行青烟缭绕,盘旋不去。
李源并不在接旨范畴内,他的权责,或者说执律卫权责只在查案拿人上。上头敲定了大人物犯法,自有一应公文详册指定他来办理。所以他依旧在千岩关,此刻正处置好文书,将札霍从地牢中放出。其实早就可以把札霍放出了,但李源生生硬又卡了他半个月,直到文书下达,李源这才是把札霍放出来。
看着眼前这个姿容奇伟,却又过分早衰的汉子,李源有些感慨:“大人如此一行,竟这般跌宕起伏险死环生,也算是难得的阅历了。”
札霍只是一笑,接过一旁士兵手里的马刀,马鞭,火镰,匕首,骨筷,毛披,针线,衣物等一应杂活事,清点一番确认并无扣留后,这才回到:“就不要大人大人的叫了,现在我只是一介草民而已。”
那倒是,只是大哥您虽已不在江湖,江湖亦有大哥您的传说。李源挥去脑海里杂念,开口道:“那就不叫大人了吧,前辈,一路走好。”
札霍深深看了一眼李源,随后翻身上马,不曾道别,只不发一语的走出千岩关。
千岩关城墙古老沧桑,风吹雨打的痕迹下,能看见大片飞溅泼洒上的暗渍,一片连着一片,令人触目惊心。札霍多年军旅自然能够认出,那些全都是血,经年不散,甚至沁入砖石的血,一层盖着一层,直到砖石都失去了自己的颜色。札霍细细看着城墙,心里暗自思量那些年在这里发生的战斗该多么惨烈。一般人可能想象不出,但札霍只是用手抚过一片凌乱的刀痕,似乎就能看见曾有一伙士兵,他们再也进不去城了,被围在这里进退无门,然后刀砍来了,矛戳来了,把人杀了还不停歇,刀狂暴的劈砍下来,在城墙上蹭出一溜火星,把双目失神的士兵们肢解开,于是大量的鲜血溅在墙上。接着有无数双手,那是从九幽冥府里伸出来的,从无边恶狱里伸出的枯手,他们扯走士兵们的胳膊,撕开士兵们的肚子,他们把肠子都扒出来缠绕在自己那作呕的身体上,用畸形的牙撬开坚硬的颅骨,贪婪吮吸着脑浆子。
边奴。吃人的边奴。
他们在这里曾与宁朝禁军爆发过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再想到千岩关,札霍便知晓了是哪一次战役。第五次野马川之战,边奴一路奔袭千岩关牵制军队,一路杀进野马川。那时候指挥使大人还年轻,他有着乌黑的头发,光亮柔顺的胡子,很多小姑娘都喜欢他,但他从不接受那些温柔又小心的情意,只是来此指挥了一次大战,然后他脚就瘸了。因为边奴搞了一次斩首行动,差点成功了,他们把指挥使大人的脚筋都砍断了,却还是没能要了指挥使大人的命,于是指挥使大人就赢了,虽然他瘸了,但他也变得更强了。
指挥使大人说不经诸难不足以出锋芒。这些札霍全记得,所以他此刻感觉自己似乎又站在指挥使大人的身边,伸手搀扶着他慢慢往前走。走过风雨,走过草地,走过每一片凋零的树叶。
想至此处,札霍不再去想,只是神色略有怅然,他勒住马嚼子让马儿止步,随后下马跳入城墙下的壕沟,里面树着密密麻麻的拒马桩,和早没主人要了的残锈矛槊,很多上面还插着脑袋和半段没了脑子胳膊的残躯,但那些都不是札霍的目的。他在沟底细细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一把锈断了只剩下柄的残刀,札霍第一眼都没敢去认,是那锈迹斑斑,但风格特殊的山字刀挡帮他确认了身份。札霍拿起来,刀身末端标注产地与督造匠人官员的钢引早模糊不清了,只余下一个斑驳的痕迹,但札霍还是认出来了,他把刀柄默默收入怀中,随后爬出壕沟上马,手里鞭一扬,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了也不知多久,反正久到札霍都忘了时间,他才终于看好了一处高丘,他策马走上高丘,瞧见山丘上还树立着几个古老岁月里,牧人先辈们在这里雕凿出的石人,这里有祖先们走过的痕迹,所以这里就有祖先的灵魂,那就是好地方。札霍下马一拍马屁股,让饥肠辘辘的马自己去雪壳里刨食了,他自己跪下来抽出傍身的匕首,开始认真的在地上挖起坑。初春的草原冻的坚硬,札霍边挖边想若是晚上来,自己该是能看见火星子的。挖了很久坑终于挖好,札霍小心翼翼拿出那柄锈烂了的刀柄,郑重的葬在这片苍茫的草原上,葬在呼啸的春风里,葬在寂寥的天穹下。
“古有葬花,葬玉,却是头回看见葬残刀的。”突然有人在札霍身后,温声说着。
赫然是衣衫破烂,但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大国师范闲。
札霍也不回头,只是在认真培土:“皆是借物喻人罢了,本质也无何不同。”
“那你在葬谁呢,札霍。”
“葬我自己。”札霍答。
埋葬自己颠沛流离,又辉煌跌宕的前半生。
“葬完之后呢?”
“封刀人。从此世间没有大将军王宗烈了,只有一个以身封印魔刀的封刀人。”札霍轻声回答。
范闲长叹一声:“你有没有后悔过,被我拉进这个泼天的局里。”
札霍摇摇头:“执魔刀者,命之所引,必相见于期。本就逃不掉又何来的后悔一说。”
“倒是你。”札霍突然回头,“给自己挑好飞升吉日了么?”
“自然是挑好了。还给自己准备了一个规模盛大的丧宴,静等诸位客人入座了。”
“你的丧宴我可不吃。”札霍冷笑,“我是要去你丧宴上杀人的,别到时候造的杀孽重了,害你不能早入轮回。”
范闲闻言却是面色一沉:“札霍你想干什么?我已与疆德王说好,只拿捕我后以我做饵,诱使速穆哈克之王上套,自此因果断于我手,再也不牵涉世间,可容不得你又横生事端。”
“你想法倒好。”札霍闻言却是摇头,“但世间哪有那般好的事情。”
“出事情了?”闻弦知意,范闲立刻凝重起来。
“在千岩关审我的那个,说是执律卫的巡察都尉李源,但真实身份怕是谶眼那边的。”札霍冷冷说道。
“你如何能够确认?”
“半月前我就可以被放出来了,但他硬卡我半个月,直到你海捕文书下达这才将我放出。你用秘术沟通植物与我传递速穆哈克之王的消息,我均能收到,但我又不会秘术,无法将我这边情况告知于你。所以只现在出来与你说说。”
“他突然卡我半个月这事没有道理,根本不正常。我抓不住他任何把柄,那就只能是猜,猜来猜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早怀疑我说的东西真假参半,怀疑你我实有勾连,所以在做好准备前,先拖着我不能与你见面,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范闲眉头皱的都要揪起来:“札霍,你也太过儿戏罢?仅因为这个就要怀疑,甚至打算诛杀一个朝廷命官?你是不是真的被魔刀影响太深,乃至性情大变了?”
“和魔刀无关。”札霍摇头,“只是此事牵连甚大。”
随后札霍露出一个残酷狰狞的笑容:“大国师,你是修心证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和我们这些丘八兵痞不一样。你是不知,战事起来哪管你乱民良民,只要阻路了俱是一刀扎翻再说,军情面前可没戏言,我们谁人手上没沾点老弱妇孺的因果,更何况一个官员?”
范闲闻言,脸色阴沉的快滴出水了:“札霍,你别给我发疯,这事可由不得你,就算他真是你也不准给我动,这事没商量。”
札霍脸色数度变换,最终眉毛一拧:“只希望大国师知晓自己在干什么。”
见札霍勉强答应下来,范闲立刻温和下来,轻言相劝:“就算谶眼,也不能仅因有所怀疑而就立刻暴起制人。因果既然已终于我手,就算他真有怀疑也不能拿你怎样。谶虽可为巫士的鬼神乱语,可但凡真有一笔落在实命上,就必然先有所实据,才能有所卜算,和那些巫婆神汉有本质不同,他们比你想象的要谨慎许多。”
又交代诸多细节后,眨眼该到各自别去的时候了。范闲此刻却有些意兴阑珊,他略有感怀的一声长叹:“札霍,此次分别,下次相见时,你我二人怕是再无机会好好道个别了。”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札霍再铁的心也终究是略有不忍,见范闲如此便轻声劝起来:“办法总多的是,范国师,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办法自然是多。”范闲闻言却是笑起来,“可连你这丘八都知出谋划策时,还要分出个上中下三等策略来,我怎能就为了一个惜身于是退而求次,置万民苍生于不顾?”
范闲又望向地上那几座横七竖八,早已风化的石人像:“昔,西土白海日渐干涸碱化,古代库阿人便经卡罕走廊,迁徙至中土以北的广袤草原,与土著贺勒人遂起大战,贺勒人战败,自此名声不显。于是中土就有妄人高呼:贺勒人绝种矣!他们真该来看看这库阿人雕凿的石像,明明为库阿人所造,却是贺勒人遗风,传承哪里是那么容易断绝的呢?今天你们每个鞑子血管里,都流着贺勒人的一半血。这其实也就是谶眼所求,尘世生灵,各般演化,冥冥中自有定数矣,外力强加不得。”
“听着倒也在理,那你为何还要如此与他们做对。”札霍看着那鹤发童颜的老头萧索的背影,沉吟良久才开口说道。
范闲闻言,却是失笑:“在理?倒的确在理,可每逢大战,轻则旁附归降,重则屠城灭族,一句各般演化,自有定数就轻飘飘揭过了?凭什么?凭你为求个万法自然,合乎天道,就要静看尘世诸般苦难?说诛心些,那这还算是人吗?”
范闲不再看地上石神像,开始缓步往前走,似乎要走入风里,要去乘风揽月:“老道我视线是没那么广,心境是没那么高。百多年前有一词传入中土,名曰‘革命’。革为变革,命是旧命,这词老道我喜欢,很喜欢。他日一旦尽诛旧命,自然一扫污浊,世风清朗。”
“那谁是旧命?自以为高高在上,俯瞰人世,觉得自己才是掌握真理的,他们不就是旧命?”
此刻范闲感慨非常,札霍身在一旁却始终沉默不语。范闲回头看见札霍这般,不由自主又是一番叹息:“札霍,你终究跟那芸芸众生不一样。你口称是为万世太平,自甘隐世封印魔刀,但个中因由里,究竟有多少是在逃避,你自己心里清楚。身怀大才之人,在大争之世前哪怕自己不愿意前进,时运也要推着他前进。时也命也,札霍,你躲不掉。”
札霍闻言摇头,他走到范闲身前与他并肩,一起看向浩荡草原,嘴里轻声道:“莫要劝了,我不可能来助你。此间一旦事了,你我就此别过就好。”
范闲闻言,此刻面上已经开始带上了一丝苦意:“札霍,你也是深受他们荼毒之人,怎就如此软弱,宁愿故步自封也不奋起反抗?去年三月蹄州府民变又起,近畿道两万流民逃荒,为争地与本地达尔术牧民械斗三月,前后死难者上千。五月又有奸人假借牧民不满草场被垦一事,啸聚千人举起反旗,血屠蹄州西北等地九个村落。到八月江南道大疫,快饿死的赤农顶着一身烂疮冲击善州州府,差点连太守都杀了。可现在天下却有士人曰,大宁武德滔天,造中土万年未有之昌隆盛世。此话是何其可笑?如此之世,正需为民爱民护民之人为天下苍生立命,你却苟且在北方这化外之地,全然忘忽当年护国公是如何教育你的了?”
札霍一声不吭的听完范闲一长串的数落,此刻却是不再吭声了。范闲见札霍跟一闷葫芦似的,不觉有些泄气,干脆连连摆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希望你不要厌烦老道我的絮叨。”
“我不厌烦。”札霍摇头,状似若有所思,“你我在冻土时,那兀古斯萨满有句话说的倒好:这个本就视人命为草芥的世道,老百姓不是被他杀就是被我杀,就算有个别人手段暴戾了些,又有何区别呢?范闲,你又怎么能确认你如此为大义牺牲,所作所为就一定得是对的呢?这没有道理。”
范闲怔怔盯着札霍:“我们金石党兴工商,重技术,所作所为无不是在利国利民,你怎可如此说?”
“那失地农民和破产佃农又算什么?累死在矿山里的牧人又算什么?你们为求所谓进步,不一样也视百姓为刍狗了?你们和那些勋贵,世家党人比就要高尚了?”札霍立刻反驳,表情隐隐有愤怒。
高坡上大风呼啸,寂寥的枯草在风中微微颤动,一时间再没有人声了。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范闲摇摇头,“不管成不成,总要做了才能知道。总也比你这种隐世惜身来的要好。就在这里道别吧,永别了札霍。”
“国师一路好走。”札霍闷闷回道。
范闲再没有言语,大风吹起衣裙,花白的长发在波浪里飘扬。札霍定定看着那个殉道者般的背影走进阳光里,走进天地间。
范闲走了。走的不声不响,走的态度坚决,只留札霍依旧静静伫立在高坡上,兀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水足饭饱的马儿跑了回来,用柔软的嘴去啃札霍衣袖,札霍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坐骑,温柔抚摸着马的鼻梁:“其实我是敬重他的,起码他要比我勇敢的多。现在勇敢的殉道者去奔赴自己的理想了,咱们这些人总不能还要去扯他后腿,倒不如帮他解决些身后事,你说呢?”
马儿咴咴叫着,湿润的鼻子喷出大量的雾气,以此来回应札霍。札霍点了点头:“他总希望能少死些人就好,哪怕是自己死了也好,只要能少死一些。可这条路上满是血与火,怎么可能不死人呢?再陪我去奔赴一场战争吧,他不想杀,我来杀,杀光那些循着味儿来的苍蝇。”
札霍捡来干草当火引子,掏出干牛粪,铜锅与干粮,随便舀了锅雪就开始生火做饭。不一会儿炊烟袅袅,炒粟米和干肉在锅里不断翻腾,于是札霍烤着火,慢慢一口一口吃着,直到太阳西斜,直到他仔细的吃掉锅里每一粒碎米,直到他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一个牧人正骑着马缓缓赶来。
荒虎寻踪而来,却发现高丘上并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人,本欲调转马头远离那人防止横生事端,余光却发现那魁梧汉子驾马主动迎上来了。随着距离拉近,荒虎眉头剧烈跳动,那人他认识。
虽然说那些最惊才绝艳之人,老百姓顶多是曾闻大名,但一辈子也不会见到过一次。可在一小部分人群中,那些出众之人的容貌事迹言行,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札霍策马走到荒虎身前,主动递上自己的干粮袋子,示意可以与他分享一些:“兄弟,我问个路,顺便看看咱们顺路不?”
荒虎并不认为自己暴露了,札霍也没道理会认识自己,于是极正常的接过干粮袋子,从里掏出块奶干含在嘴中,含混不清的回道:“兄弟你要去哪?”
札霍眯着眼:“要去黄泉路,这路你熟么,若是熟悉咱俩可以作伴走一走。”
荒虎露出符合牧民的茫然眼神,似乎是没听懂札霍在说些什么,但一只手借着马鞍遮掩,已经瞬间连捏数个诀。
场面情况瞬时起变,坚硬的雪壳被某种无形巨力强行从地上掀起,化作一片密不透风的雪墙朝札霍径直砸去。荒虎看札霍视线受阻,一拍马鞍身形扶摇而起,一只脚在马身上猛踩一脚,已经借势朝身后狂退,同时手中丝毫不停,又连掐数诀从指缝中开始逐渐迸发出汹涌火焰。但札霍来的比他想象的要快,札霍同样一脚踩在马身,借力前冲,如炮弹一样强破雪幕,一只沙包大的拳头开始在荒虎眼里不断放大。但荒虎手中法诀已落,嘴里一声大喝:“急急如律令,焚!”
一颗偌大火球朝札霍当头砸去。明明此刻札霍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吃自己一招是避无可避,可荒虎两眼一凝,突然发觉自己预判错了札霍的动作。火球还在向前飞去,可扎霍身形已经开始朝地面下坠,将将能避开自己所用术法。他分明是刚才突破雪幕时,为借力踩在马身上那一脚根本用力不重,来势远没荒虎自己想的那般迅猛。眼见自己一招落空结局避无可避,荒虎近乎本能般从腰间抽出长刀,一手握住刀柄,一手虚扶刀身,将刀面一横直接挡在胸前。这一手情急防御,正好赶上扎霍落地后,腿部再猛一发力爆冲而来,这次再不是虚招已然蓄满庞然巨力,那拳头甚至在风中刮出呼啸,直接砸在刀身上。这一拳让荒虎彻底领教了最顶层那一波武夫的恐怖气力,被拳势生生又砸退一丈多,脚甚至都根本蹭不到地。
二人相斗,最忌讳下盘不稳,若是连两脚坚实踏在大地上都做不到,那也就再无任何出招变招的余地了。荒虎已然知晓情形对自己极为不利,一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张符师一脉的纸符出来便要保命。只见那符瞬间烧成灰烬,荒虎身体好似突然被一只无形大手强行拍在地上。方法虽狼狈了些,但效果却是奇佳,荒虎终于借到力,两脚稳稳踩在地上,又一个鹞子翻身再朝后退,而身前突然地涌喷泉般冲出数道火柱。
但此刻扎霍已经不追,只冷冷看着荒虎,荒虎心中暗道一声可惜,若是那扎霍趁势还要杀来,能刚好吃足自己这手阴人手段。
“你是术士罢?”扎霍冷冷说道,“派术士来杀符师倒的确是对症下药了,符师虽然手段纷繁,威力堪称天下一绝,但若起招必须要提前制符,应对灵活度也就落了下乘。倒是术士手段奇诡,手诀一掐一放间招式变换纷呈,根本预判不得,最是克制符师。”
荒虎听完却是摇头:“我本就是一江湖人士,隐姓埋名游历天下,根本听不懂你要做什么。敢问兄台我何时招惹过你?”
扎霍摇摇头头:“那倒的确不曾有,只是我这人生性暴戾,每日不杀几人心头就要难受,适逢你时运不济,倒撞上我了。”
根本是毫不讲理的要杀自己,荒虎自然是彻底明白了,扎霍早就预判到有人要袭杀范闲,为此甚至是不惜大开杀戒。眼下已经是个一死一活没有第三个选项的局势,荒虎也就再不言语,干脆又起数诀,全身开始充血赤红,连膀子都肿大了一圈。
术士倒的确克符师,可这帮玩横练功夫的粗人干脆力破万法。而自己既然没符师那绝强杀伤力,也就做不到一招轰杀了武夫,那么当下最好的选择也只有刀刀见血了。所以荒虎直接起了秘术,以秘术运转灵炁,强行拔高自己力量速度。
扎霍静看着荒虎运行秘术,却是点头表示了认可:“这应对才算是好办法。与武人对阵时既然不善刀兵技巧,就要补足短处发扬长处,而不是什么他妈取长补短,那反倒是取死之道。”
扎霍一语道破自己心中战术战法,荒虎却并不惊讶。这种宗师人物必然能一眼看破,但看破归看破,手头如何落真章才是最重要的。此刻他沉默不语收敛心神,眼中再无丝毫外物,只有扎霍。荒虎突然一舞刀花,烈焰瞬息腾起,覆盖整把马刀,甚至刀柄处都开始有轻烟缭绕,传来一股烧焦的臭味。
这回合依旧是荒虎首先暴起发难,他脚下冰雪突然炸裂翻出漆黑土殖,满天泼洒开来犹如纷扬大雨,而大雨下已经是一道近乎拉成一线的残影,这残影蕴含滔滔火光,左冲右突不让扎霍能寻到轨迹,随后在一奇诡刁钻角度才猛然冲出,直奔扎霍视界死角而来,而这道残影更是刀势未至,先是从扎霍脚下径直炸出数朵爆炸火光。可扎霍却仿佛头后有眼般,脚下步法顿起两腿一阵缭绕,竟直接反身迎过来。扎霍动作险之又险,将将避开那足以把人腿炸烂的火焰,身形一切,直接切入荒虎已经扬起的滔滔刀势里。那瞬息将至的刀势眼瞅着携带有滔天杀意,可扎霍却恍似不闻,只一手猛然抬高大拇指立起,径直捅在荒虎持刀那边胳膊的腋下里。那迅猛至极的刀势猛的一顿,竟然就直接软下去了。
可荒虎似乎是早有预料,哪怕他这般攻伐下,整个中土都没人敢言能毫发无伤,可这对他来说依旧不过是个虚招。因为荒虎从头到尾就没想过与札霍硬撼,这世上哪还有人能跟他硬撼?随后荒虎怀中一张早已被激发的金符,突然炸成漫天金光,竟形成一道有实质的透明罩子,直接把札霍撞飞了出去!
眼见大敌终于还是被自己阴了一手,荒虎头也不抬的竟反身做逃。他不是什么江湖豪侠,但凡与敌死斗就要生死勿论,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哪怕他毫不畏死,完成任务这一目标也要高于自己生命,所以他绝不会与札霍死斗,他现在需要活,他需要找到范闲。
扎霍在空中眼看那人越跑越远,眼里却无丝毫急切,只是冷冷的看着那道人影。先临落地前一个利落的后翻稳稳站在地上,随后两腿一曲,身形忽然间直接消失不见了。哪里是什么不见,他原来站的地方在一声炸雷般的爆响里,宛若落下一颗炮弹,冰雪泥土轰然炸出一道数丈高的土柱,激起的冲击波像堵墙一样朝周围轰然扩散开来。
荒虎还在前头疯狂的逃,却突然惊觉身旁一道混着大量冰雪的土浪,竟拐着弯朝自己撞过来,原来扎霍形似爆炸般起步追来,去势太猛已经止无可止,干脆一只手擎刀直接插在地里,以此来控制方向削减去势,这才犁地犁出那般规模骇人的土浪来。
眼见那道土浪撞来,荒虎几乎目眦尽裂,刚张开嘴来作势又要念诀,可一张蒲扇大的厚实手掌直接拍在他脸上,把他所有法诀尽数都拍回了肚子里。这一巴掌力量太大了,在一声啪的爆响里,荒虎那半边脸上的脸皮都被这一巴掌直接强扒了下来,半边牙齿更是尽数崩飞,把另半边腮帮子打出数个肉窟窿出来,下颌骨更是寸寸碎裂,软的像面条一样在风中晃荡。
荒虎脑子里甚至没听到一丝声响,只是眼前金光一冒,就再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趴在雪地上,趴在自己的鲜血里。荒虎想起身,可一只靴子不容拒绝的踩在他头上,把他重新踩在血泊里,荒虎斜眼看过去,看到扎霍那张冷峻又邋遢的老脸。
“就别起来了。”扎霍轻轻说着。
但荒虎闷声不吭,只是一手作势又要掐诀,只有要掐诀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证明荒虎此刻在受着锥心刺骨般的巨大痛楚。可荒虎依旧闷声不吭,仿佛那是痛在别人身上,跟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是在坚定的又要再掐起诀来。
于是扎霍加重脚上的力道。
“就别起来了。”扎霍继续说着。
脚上施加的力道越来越大,荒虎听见自己的脑壳开始噼里啪啦爆响起来,那力道越来越猛,荒虎发觉自己无法再眨眼了,因为眼珠子开始被从眼窝里挤出来。但他本来也不想眨,他只想斜着眼继续去看那张脸,看那张欲杀自己之人的脸。
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可还斜视着扎霍。扎霍却好像毫无察觉,只是沉默着,沉默着把荒虎逐渐踩死。浓稠的鲜血开始从发隙间流出来,从靴下呲出来,那血流淌开来融化了冰雪,那血飞溅出来泼洒出大片小米大小的血点子。
扎霍终于把脚抬起来了,荒虎脑袋早已没有人型,只剩下要掐诀的手还在僵直朝扎霍伸去,还未死去的末梢神经控制着肌肉不断痉挛,让那手兀自颤抖着。
荒虎死了。扎霍从怀里摸出吃肉宰羊的刀子,开始细致的,专注的将其肢解。
这几日不太平,尤其去拜访邻居时,发现前几日还好好的满都拉一家已经是全家死绝了,札霍再冷静的情绪也骤然爆发了,但札霍怒极时不似一般人那般表现极明显,相反,札霍极端暴怒时反倒会彻底回归冷静,静到常人都难以察觉。他当时极冷静的翻看满都拉一家的尸体,从老到幼,从男到女。女人没有被猥亵的痕迹,只家里财物被粗糙的胡乱席卷一空,连女人身上的银饰都没来得及取下。还有所有人身上的致命伤,干脆利落,是一次极果断的行刑式处决,典型灭口。自那一刻札霍就明白了,自己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次人祸终究还是扩大化了。
札霍当时在第一时间去找了包括阿茹罕等周围一干邻居,甚至都来不及给满都拉一家下葬,还把家里所有金银细软全拿了出来,看得当时答日安赤一阵惊疑不定。但这事不能让孩子知晓,这是札霍心里底线,所以他没有任何说明,只是拿着所有值钱东西,给周围邻居每家每户都分了些,然后说:
满都拉全家遭难了,草原来了一伙规模很大的马贼,所有人不要等快入冬时再迁往冬营盘了。现在,马上,立刻西行去克鲁伦草原。
所有人都没迟疑,因为札霍是这一片最有威望,说话份量最重的人。他们是一群没有所属的牧民,有些来自早就凋零的部属,有些则是从某些千户百户等牧主手里逃出来的,他们本就是一群没头苍蝇,所以札霍说需要这么干,单纯的牧民们就一定会这么干。于是所有人都走了,急的连一声道别都没有。走时邻居也问过札霍,问札霍一家什么时候走,札霍只回快了。可他心知肚明自己走不了,老头子身体状况现在极差,给他在勒勒车上铺张暖床带着他,都能给他颠没半条命去,所以只能留在原地。
还有几次札霍也望见了贼人,他们三五成群,向一群潜伏的狼,在草原上静悄悄巡视着。但札霍是更老辣的猎人,他在下风口压着马躺倒,在一片高草丛里安静的观察他们。
他没有急着暴起杀人,只是依旧耐心等待,也许之前去自己家灭口的那一行贼人迟迟不归,贼人头领已经有察觉了,但他坚持自己判断,只要他们目的还没达成,他们就一定不敢大张旗鼓来搜捕,只是满都拉一家太靠南一些,贼人基本都在南边,所以这才蒙了大难。但这里很靠北了,很靠近北方跃马河了,再往北镇军司的镇军就要逐渐多起来,所以只要儿子和老先生还没被他们发现,他就依旧有耐心潜伏下去。
但世事无常,札霍根本没料想到的变故却是来了。一行人马,两个全具甲的骑士,护着一个少女造访了营盘。
札霍刚割完草,光着膀子全身汗涔涔的。看着眼前两个全身伤痕累累遍布血污,但明显可称军中虎狼,绝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人的壮士,再看到被护在中间,衣衫破烂面庞脏污满脸倦容,但难掩贵气的少女。他立刻全猜到了——正主来了。
对面铁龙铁象两兄弟也沉默着,猜测眼前这户牧人。这家子男主人的身量连在军中时都几乎没见过,起码兄弟二人除自己外再没见过如此魁梧之人。而当看见男主人光着的躯干上那密密麻麻的陈旧伤痕,和肩头两道奇丑无比的巨大茧子,兄弟二人都眉毛直跳,那么厚的肩头茧只能是常年着重甲,甚至是常年都着几层甲在身才能磨的出来,至于他二人为何晓得,因为这茧子他俩也有。但铁龙很清楚,自己兄弟俩肩头茧可真没人家的厚。
想到此处铁龙已经万分后悔了,早知他不该如此急切的见着一户牧人家就上门打探,只是他也是实在迫不得己。
“什么来路,干什么来的?”札霍终于说话了。
铁龙开口,声音沙哑沉闷,用的却是达尔术语:“是遭了马匪的商队,只想在这里讨些干粮,清水,和成药。能给些补给我们立刻走,绝不打扰。”
札霍闻此这才稍微放下心,点点头神色也好看了几分:“听口音你是黄水达尔术?你们从南边布哈达汗国来?”
铁龙点头:“壮士好见识,确实如此。”
札霍随手摆了摆:“那在这等着罢。”
说罢转身回头就要进毡房拿东西,可此时老先生也在答日安赤搀扶下走了出来,老先生也是见多识广的,第一眼就立刻瞧明白了所有,所以正打算回身进屋不再去管时,却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望来:“那女娃?”
沈珂此刻靠着铁象强行撑着让自己不瘫软下去,强大的病魔让他几欲昏厥过去,可此刻靠着自己绝强意志力依旧保持着一丝清醒。听到有人叫女娃本能的回头望了一眼。
老先生看在眼里,摇摇头,唉声叹气,连在一旁的答日安赤也看分明了,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分明已经是发高烧了,脸蛋烧的酡红,眼瞅着人随时都要昏过去。札霍正好打包完清水奶干干肉,和一些草药走出来,老先生瞧见连忙拉住札霍:“那个小女娃子发高烧了。”
札霍明白老头意思,紧皱着眉头半晌没吭声,但最终还是绷着脸走到三人面前,扔下补给:“给你了,赶紧走。”
铁象默默拾起,铁龙立刻很礼貌的道了个谢,三人就拨马转身要走,徒留后头老先生不住唉声叹气。
“阿爹,那女孩儿撑不住的,他得住在咱家。”答日安赤突然吭声了。
札霍回头望向儿子,眼里隐现怒容,但答日安赤勇敢的与札霍对视着,眼神倔强。
“前些日子你和你先生差点被贼人杀了,你是腿上伤好又忘了?”
“我记得。”答日安赤执拗极了,“但是要出人命了,咱得救。”
札霍怒气冲冲立刻反驳到:“他们把贼人又引来了呢?”
这一句话就呛的答日安赤不吭声了。远处沈珂三人见留住无望,便又要走。可答日安赤张张嘴,还是喊了出来:“你们别走!”
他又把头转回来看着札霍,很认真的说到:“草原上受风寒,是会死人的,他们必须要留下来。”
“干我什么事,又干你什么事?这家我是主人,家还要靠我护着,我说不许就是不许。”札霍好半天才摁捺住胸中怒意,他冷着脸看着儿子,一字一顿说道。
“从小你就教我的咱达尔术人的传统呢!”答日安赤却按捺不住吼出来,“家门口要放水缸,过往旅人累了可以自己舀水喝,帐门不能锁,邻居路过累了可以自己拿些干粮吃,平时路过家门口的人看见总要招待看顾一下,草原上生活苦,人和人之间不帮衬是活不下去的,不是你教我的么!现在有人落难了你又要我当看不见,凭什么啊!”
“凭你满都拉叔叔全家死绝了!”札霍也彻底不管了,一把薅住儿子衣领爆吼。看着儿子脸上那震惊又悲哀的神情,他心头又是一软,但札霍摇摇头驱散杂念,强行铁心继续说,“噶比拉,才八岁的小姑娘,前些日子在你成人礼上你还见过,活生生的,快乐的像百灵一样。脑袋让人像物件似的搁在床上,到死眼睛都没闭上。他们凭什么遭此横祸?你告诉我凭什么?就凭这个够么!”
巨大的悲哀涌上答日安赤心间,旁边老先生惆怅的低着头,除了唉声叹气似乎就不会说话了。答日安赤再不言语,一屁股坐在地上呆愣起来。沈珂三人见形势如此,已心知这事彻底没可能了。铁龙扯了扯弟弟铁象衣袖:“可以了,人家说的对,走罢。”
“去哪。”弟弟铁象低声问。
“往西去,还有活路的。”铁龙轻声说着,随后三人拨转马头,把大小姐沈珂轻柔的夹在中间,向西而去。
答日安赤彻底没言语后,札霍就不再吭声,只是冷着张臭脸拿起镰刀,打算继续去割草。只是魁梧又落寞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着他心头在剧烈挣扎。答日安赤看着父亲背影越走越远,思考良久,眼神骤然再度坚定起来。阿爹,对不起,心里这坎我过不去。这姑娘,您儿子我救定了。随后他一蹦一跳的扑到家门口拴马桩旁,咬着牙忍着痛极利落的翻身上马。听见动静的札霍回头看见,情绪彻底控制不住了。
“兔崽子你他妈敢!”
但答日安赤根本顾不得了,他用力一抽马鞭,马儿一声嘶鸣就朝着走远的三人直线追去。图留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赶上的札霍在后面,低着头,神情愤怒的要烧出来。
“草你妈,我草你妈的!”
铁龙铁象正小心翼翼护着沈珂快步赶路,突听得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已是答日安赤追来了,铁象见此连忙问到:“这位小壮士,这是又怎么的了?”
答日安赤趴在马背上,气喘吁吁,两眼通红,咬着牙,一字一句认真说到:“这家里,的确是我阿爹说了算。但这家里也有我的一半,我说要留,他拦也不好使。你们,不许走!”
铁龙铁象看着这个大男孩,心头不觉间竟然已是一片恍惚。沈珂半昏半醒间,听那男孩话语听得分明,自此头一歪,彻底昏厥过去。
答日安赤搬来备用的小毡房,一个人跳着脚勉强撑起来,又吃力的背着小山般的过冬用的毡毯走过来,旁边札霍却只是愤怒的冷眼看着,没有丝毫伸手的打算。看不下去的铁象忙走过去,温和劝着:“小壮士放下吧,我来,我来就行。”
随后就伸手接过。沉重的羊毡毯在他手间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答日安赤艳羡的看着铁象一身历经战火沧桑的重甲和腰间长刀,思考一会儿说到:“一会儿住下了不要急着睡,先弄醒喂碗羊汤再说。”
“好。”铁象认真应承着。
如此才满意的答日安赤转身欲走,想了想又转过头来:“别看我阿爹那副臭嘴脸,其实他心肠子也软,只是,只是……”
看着男孩儿黯然下去的神情,尤其见到男孩一直陂着一只脚,一只手上也缠满绷带,铁龙心下已经是意识到什么。于是连忙点头,表情诚恳:“我们都明白的,小壮士莫要说了,是我们对不起你。”
答日安赤摆摆手示意无妨,努力让自己笑起来:“没事儿,没事儿。悄悄给你们透个底,你们一瞅就是行伍出身吧?我阿爹他也是,之前有二十多个贼人杀到家里,我阿爹和他兄弟两个人,用了连半刻时间都没,就把他们一勺烩了。就旁边地下还埋着其中几个呢!所以安心养伤养病,不用怕贼人追来。”
那些人是个什么身手兄弟俩是心知肚明的,此刻闻言再联想到尚才,札霍那一身毫不遮掩的伤疤和强壮筋骨,自是知道这小子没夸张,心下不禁骇然。又连忙追问道:“那你父亲那兄弟呢?”
闻言答日安赤表情又黯淡下来:“恰好半月前匆匆走了,叔叔他家在克鲁伦草原。要是叔叔在,我阿爹今天大概对你们也不会是这般态度。说到底还是亏在人手不够,我阿爹怕护不住我和先生。”
铁龙铁象听见心下早已是满满愧疚,知道自己三人真拖累了好人家。要是只兄弟二人,要匹粗布包扎伤口,再补些草药饭食,早就立刻走了。但是大小姐一路舟车劳顿又赶上那般变故,风寒入体发了高烧是真撑不住了,真没办法。
此刻铁龙与铁象对视一眼,沉吟片刻到:“不能白吃别人饭食,你在这里看护着小姐,我去帮人家做些劳动。”
铁象闻言不忍劝到:“哥哥,之前几番恶战,敌人破防不得就光朝你腿上招呼,莫要硬撑罢。”
铁龙摇摇头,颇不在意,笑呵呵回道:“无妨,这点小伤还阻我不得。况且当年咱娘离异改嫁重华府后,你哥我一个人随了咱娘的前夫,也就是我亲爹。我爹那人,为人低劣乖张,每日除打骂我外就是酗酒。所以自小家里劳务全是我担着。想来也有二十年了,现在有机会还能做做我们牧人的老伙事,感觉甚好,说实话早就跃跃欲试了。”
听此铁象也不再阻拦,只是沉吟片刻低声说到:“也好,但去帮忙时不如稍微试探一下。这户人家虽救咱家小姐一命,与我们有大恩。可这户男主人属实不像是个一般人,这般魁梧萧杀的汉子,以前咋也不能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小心点总是好的。”
铁龙点头,自是了然了。
札霍满身汗水,在漫天泪蝇与蚊子飞舞中,神色冷漠的割草。他单手一搂,就夹在腋下一大蓬高草,另一只手只稍微一挥镰刀,饲草就齐根而断,手再一扬,旁边勒勒车上的草堆就生生又涨了一分。恰好铁龙也走了过来,他摘下铁盔,扯开铁护胸与对襟的重札甲,再脱下短打的贴身锁子袄与布衣,拿衣服袖子在腰间熟稔的打了个活节,露出与札霍几无二致的,饱经锤炼磨砺的魁梧臂膀,弯下腰也一同劳动起来。
札霍看着铁龙娴熟的动作,微微点点头,不再言语,回头继续自己的繁重劳动。二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干了一会儿,铁龙突然出声,啧啧赞叹道:“好刀法。”
的确是好刀法,札霍镰刀割过的地方,余下来的草茎竟是出奇的一般厚高,左右看去皆为一掌,不低不高,平整的像极了一大块毯子。
札霍没有搭理铁龙言语,但铁龙却好似找到好话题一样,张开话匣就不再停下,从札霍教育孩子教育的好,到札霍这身铁打的肌肉自己是多年再没见过,又到以前自己军中时的轶事,再到少时自己的困苦童年。如此唠了好半晌,札霍烦不胜烦,终于冷眼撇去开口了:“行了闭嘴吧,我儿子年少,心思单纯看不出这里关节,但我是晓得的。你也莫要试探我的来路,以前在哪路服役,经历如何我一律无可奉告。你只肖明白,我一家子对你们来路不感兴趣,也不屑了解更无恶意就好。等你家的那个尊贵大小姐身子骨养好了,就趁早滚吧。”
话已挑明至此,铁龙只得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是闷头与札霍继续割草。
直到日头将落,繁重的劳动才终于告一段落。铁龙协助札霍扎好草捆,二人肩头各扛一捆,勒勒车上又摞六捆,随后赶着牛朝高地上的毡房走去。此时毡房前已经是快开饭了,由于贼人随时会来,答日安赤没敢升起篝火或是点燃房内铜炉灶,而是就地挖出来三条道的无烟灶来,炖着一口香喷喷的羊汤。而旁边躺着一地还带血的羊皮,木架上晾着还冒热气的新鲜羊肉,明显是才杀的羊。
铁龙走过去,正好瞧见铁象投来的问询目光,也只能无奈的微一摇头。羊汤开锅了,札霍先是给病恹恹不断咳嗽的老先生小心盛了一碗飘着肉片的羊汤,再盛出一碗带大块肉的羊棒骨递给答日安赤,答日安赤烫的直呼气,下意识就要钻到新毡房里给那女孩儿送去,却被札霍一声极严厉的训斥制止了。札霍这才又盛一碗浮着小块肉片的羊汤递给铁龙,铁龙忙不迭的接过钻进帐内。随后,札霍慢吞吞给自己盛了一碗带脊骨的羊汤,竟是丝毫没给铁龙铁象二人盛饭的打算。只是自顾自又挑出块肉,细细切成小块朝天泼洒。铁龙铁象二人见如此也自是不敢吃,跟受气兜子一样乖乖坐旁边,眼巴巴看着前面三人大快朵颐。
没一会儿札霍吃完饭嗦完骨头,下意识把骨头撇到地上,才意识到什么怔了一怔。旁边答日安赤瞧见,不禁神色黯然,把自己那块还没啃完的肩胛骨也扔在地上,与那块羊脊骨撞在一起。老头叹口气,也用筷子挑出一块大的肉来,丢在地上。
铁龙把这些全看在眼里,才后知后觉这户人家哪里不对——竟是没有狗叫,也看不见有狗过来啃骨头。一下想明白其中关节的铁龙不禁苦笑一声,起身打算钻进帐内去看看大小姐。
但老头子马上叫住了铁龙,表情慈祥:“又没说不让你俩吃饭,自己把饭盛了,吃完再走罢。”
兄弟二人这才忙不迭的连声道谢,乖乖盛了两碗羊汤,汤里是连块稍微大的骨头都不敢留,只看得老先生在一旁连连苦笑。自此一夜无话。
沈珂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昏昏迷迷,冷到彻骨又饿到想死间,只记得昨晚终于被人留宿,又被人搀扶着喝了一碗羊汤,胡思乱想间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尝过那么好吃的肉汤。突然耳畔传来一声兴高采烈的大叫。
“唉!妹子你终于醒了!”
沈珂回头看去,看见一个肤色黝黑,眼睛亮晶晶的半大小子在开心的朝自己笑。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沈珂立刻全记起了,正欲起身致谢却马上被答日安赤阻止了。
“你身子还亏着,倒也不用行什么大礼了。”
沈珂被不容拒绝的推倒,看着眼前男孩儿脸上浮现出的红晕,不禁吃吃笑了几声,也不觉难堪,只是极郑重的说到:“小女谢过公子救命之恩了……”
答日安赤脸色绛红是有原因的,昨日侍卫兄弟二人服侍自家小姐躺下时,由于家里实在没有女人,再加上草原上达尔术人向来粗野惯了,从来没有南方那般诸多避讳,于是干脆让老先生过来用湿毛巾,给沈珂擦了手脚脸蛋。当把灰尘抹去时答日安赤正巧瞟见一眼,立刻被惊艳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草原上哪见过这般标致的女娃唉!再加上沈珂睡下时为保温,早脱的只剩亵衣了,见女孩要起身谢自己,答日安赤羞的满脸通红也就情有可原了。
此刻听到前半句,做着白日梦的答日安赤正等下一句是以身相许时候,沈珂终于说完了话。
“……小女出身沈家,是朝廷命官。等容得小女逃出生天,定要回头拜托父亲重谢公子。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看着眼前女孩郑重的态度,答日安赤连忙收起鲁迅笔下那恶劣中国人的心思,态度也郑重起来,但嘴角翘起依旧满不在乎:“免贵,霍尔臣部人氏,达尔术语名叫答日安赤。”
话到这里顿了一顿,答日安赤歪头稍想了一下,才又开口到:“至于大夏名,我叫苏铎。”
视线尽头,只有无尽大漠,星点绿洲,和砂岩垒筑的雄城。夕阳下金红色泽遍撒斑驳城墙,远望去宛若流淌鲜血。
“王宗烈,如果我战死了,那就一把火烧了。”
面目模糊的人影坐在落寞的沙丘上,他的身影如烟尘一样飘摇扭曲:“七年时间我们变成了令人恐惧的怪物,想来只有火焰能荡涤我们的孽了。”而他身后是几欲使人窒息的,由光组成的海洋。
那是铁甲的反光,是孤城下无数穿戴精良的甲士。能看见装着轮子的,用沙枣树做成的厚重箭牌,手持蹶张弩的弩兵,还有高大投石机与楼车。用钢铁武装起来的庞大军队,在城池下排出密密麻麻但井然有序的阵型。无数反光交织起来,变成汪洋,淹没一切。
悠远且沉重的战鼓声响起,由微弱到震耳欲聋,到最后宛若天降雷鸣。那是催促就位的鼓声,于是各处也有听令的战鼓随声轰鸣,逐渐交织成开天辟地第一个巨人的伟大心跳。
“王宗烈你听,战鼓一声重过一声,这是死战的意思。城里的会死,城外的也会死,我们都会死。”模糊身影好似是抬起头了,他没有去看远方漫无边际的整齐军阵,只是看着眼前的扎霍。
扎霍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名为绝望的阴云开始笼罩他,一股莫名的无形压力开始压在他的肩头,可他用力挣扎,面对眼前的模糊人影声音嘶哑:“不会死,谁都不会死,我们一定会活着,求你了……别说了。”
人影闻言轻笑起来,好像这句话有多可笑一样:“这是宿命啊我的袍泽兄弟。有时候死反倒是条好路子,活着反倒是生不如死了。”
“因为蓝眼睛的恶鬼选中了你,而你取悦了他。”
扎霍自喉咙深处发出嗬嗬喘息,无名的沉重压力彻底向他倾倒,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那无形的巨力压在肩头,让他必须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抵抗,直到连挺直脊梁,绷直膝盖都成了奢望,直到他痛苦的跪下去。
伴随扎霍绝望的痛苦,远方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磅礴战吼,悠扬沧桑的号角声扬起,城下寂静的军阵开始骚动起来,那是无数军人们向前整齐迈步。号子声四处翻飞,令旗上下翻舞,催促着所有人准备向远处高耸的城墙发起第一波进攻。
红日跌下地平线,无垠戈壁霎时暗沉一片,只有高耸的砂石城墙还在沐浴最后的光晕,泛着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城墙后有无以计数的人影在摇摆,仿佛鬼域和人间只有一墙之隔。
“你快看,宗烈。蓝眼睛的恶鬼下达了命令,无数嗜血的人啊,已经等不及要为他大开沟连地狱的大门了。而你,宗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扎霍猛然惊醒,冷汗涔涔,大口喘着气挣扎坐起来,宛如要旱死的鲶鱼,但睁眼时只看见毡房低矮的龙骨,和棚顶通风口中漏下的月光。梦里的光景好像只是一场虚无的歌剧。
他费力直起身,腰间的旧伤开始发作,让他眉头皱起来。等痛觉褪去,扎霍怔怔坐在破床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宛如落水之人寻找救命稻草一般,在一片黑暗中着急寻找什么。
然后他看到那一张轮廓模糊的床,以及上面还在熟睡,发出轻微鼾声的少年人,那是他的养子,今年约莫有十五岁的达日安赤。
源自真切存在的静谧温馨感,让扎霍感受到现实带来的安心与踏实。他分清了记忆中令他永世不得安宁的那片无尽大漠,和现世生活之间的界限。于是便坐在床上继续呆愣起来。
鼾声突然停止,黑暗中传来养子还没睡醒,处于变声期的朦胧声音:“醒了?又做噩梦了?”
扎霍的脸隐在昏暗中看不分明:“没有,草原上光活着都辛苦,哪还来精力做梦。”
“哦……”少年人摸索着下床,睡眼朦胧的掀开帐帘走到屋外,很快外面传来解手的声音。
半晌少年人钻回毡房,发现扎霍还在坐着发愣。
“总夜半惊醒不是好事,得请郎中。”
扎霍摇摇头,表示不用,随即反应过来:“还在这杵着干什么?明天教书先生要来,敢课上打盹我给你腿撅折。”
达日安赤感觉有些好笑:“来来,现在就撅,不撅你都不叫扎霍。”
“你就是他妈狼养的崽子。”扎霍低声骂着。
帐外蛐蛐在歌唱,伴随着隔好远溪流的微弱蛙鸣声。扎霍重新躺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
“哎,扎霍,还没睡?”
“嗯?”扎霍望着低矮的帐顶下意识应了声。
“你总也睡不安稳,心里藏着事。可人要把所有事憋心里会疯的。”
沉默。扎霍知道自己这夜半惊厥的毛病,但他只觉得烦躁,于是隔好一会儿,嘶哑低沉的声音才悠悠响起:“总归是和你无关的事,我有我的事你有你的事,不如先想着把自己手头事做好,再去关心其他。”
跟这混账老头子唠嗑从来不是个乐事,他总喜欢把话说死,一副谁也别管我的欠揍脸。可达日安赤知道一个家庭里保持有效沟通才是健康的行为,但转念一想家里就两个臭老爷们,本身这结构也和健康发展不搭边,于是也就释然了。可心里释然嘴也总是闭不住。
“门德叔叔曾经说过,他说心思重的人易早衰,家里就你这么一个顶梁柱,总这样不是办法。”
这话着实让扎霍郁闷,他决定继续沉默,月下的柔和光斑逐渐偏移,爬上扎霍的床。照亮扎霍粗糙花白油腻的发辫,沟壑纵横的老脸,以及佩戴的风格各异,但都朴素原始的骨饰和银饰。
“唉,阿爹啊,跟你商量点事呗。”
札霍眉毛一紧,臭崽子平日从来都是没大没小直呼自己大名,而一旦换敬称了指定没好事:“说。”
旁边床上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身。
“先生说我课业做得好,允许我提个小要求,然后我管先生要了本演义。先生意思是让我问问你意见。”
“什么演义?”扎霍孟然把头转向养子方向。可入眼的只是这臭小子的后脑勺。
“这个……”达日安赤在黑暗中努力组织语言,好久才重新开口,“就是,就是那种什么身负绝世内功的世外高人啦,什么武道第一的武林盟主啦,就,就那些吧。”
答日安赤欲言又止顿了顿,却发现没人接话,他也不恼,自顾自的往下说:“先生也说我读写诵背的能力一等一,偶尔看些课外的其实不打紧。”
说罢他就紧张起来,竖起耳朵紧张兮兮的,不知道在盼个什么
“先生没意见那我自然是没意见的,你课业既然完成的好,那从你先生手里讨本小说演义看看,也是无妨。”扎霍对此毫不犹豫的表示了认可,但话毕扎霍又敏锐觉察出什么,于是他眼睛眯起来。
“但是我不妨再提点你一次,兔崽子,你想干什么我心知肚明。明话告诉你,不可能。只要我还活一天,你就不准给我去舞刀弄棒。”扎霍没有再继续深入,只是淡淡开口。
良久,札霍突然又冷冷说了一句:“练武一途,没好果子吃。”
一旁的床上沉默不语。答日安赤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说失望也谈不上,不过是照惯例的又一次试探,不疼不痒,他早就心知肚明是什么结果,可也不知道自己还在还盼些什么。
答日安赤很纳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书本里读出什么。读《国论》的樊信刺国篇?这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愚昧思想他只觉着恶心。
“开玩笑的,困死了,我先睡了啊。”答日安赤裹紧身上的羊毛毡子,将身子蜷缩。
说困死了就是个幌子,但扎霍也没心情再捯饬青春期兔崽子的弯弯肠子。做梦让他心绪不宁,脑子里每个细胞都在乱哄哄的叫着,所以他用手枕着头望向顶棚,透过天窗看着夜空中无数闪烁的星星。他有些萧索,躺在床上,眼前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脸庞浮现,相同的特征就是都带着暗红血渍,他抽动鼻子,似乎闻到黄沙在烈日多年炙烤下,散发的古怪扬尘味。
清晨太阳还未初升,扎霍醒来,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他起身从床下拖出一个陈旧的大箱子,箱子古旧,花纹古朴繁杂,用一个硕大的铜锁锁着。他并不打开,只是呆愣愣的看着,良久,他才轻轻把木箱推回床下,拿起奶桶掀开帐帘,清晨的微光照射进屋,照亮了养子熟睡中的年轻脸庞。
这脸长的一点不像扎霍,他在这张肤色微黑,透射着青春活力的帅气脸庞上,仿佛看见了熟悉的影子。
广袤无垠的哈查布草原沉浸在一片静寂之中,薄雾涌动,万物还都在沉睡。
扎霍走到牛圈,响动惊醒了沉睡的牛群。牛群向扎霍挤过来,探出湿漉漉的大鼻子寻找食物。而远方出现一行身影,他眯眯眼,在一片模糊中分清楚了那是什么,一行马队。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