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澜慕远征最新章节内容_赵崇澜慕远征小说连载中章节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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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崇澜慕远征是小说《风起云澜照远山》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陆幺三写的一款双男主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风起云澜照远山》的章节内容

赵崇澜慕远征最新章节内容_赵崇澜慕远征小说连载中章节试读

【序】

南阳云涛水岸,灵都桃花林边,霍贺暮云荒野前,萧杀冷风冽冽,灌满了赵崇澜的红色长衫,腰间赤环玉佩的穗子轻轻飘摇。

暗杀者人数众多,身手亦非等闲,缠斗之际,双剑寒光直逼身后稚子和他的母亲南阳公主亦辞。

亦辞重伤,抵死相拼。赵崇澜分身乏术,纵身上前,一剑挑开刺向亦辞的利刃,一面伸手抱起小浔风,左肩却是猝不及防地被一剑洞穿。

血流如注。

赵崇澜将小孩紧紧抱在怀中,单手执天凝,剑鸣声宛若亡命之歌。寒光下血色溅入赵崇澜的红衣化作腥黑之色,染红了小浔风至黑至白的眼眸。

小孩固执地睁着眼睛,任鲜血染红他的眼睛,看着母亲被利刃洞穿身体。

遍地尸骸,血色胜海,小男孩自始未落一滴泪,未露一丝惊慌。

赵崇澜将亦辞葬在一片桃林,他带着小男孩跪地三拜。赵崇澜低头,伸手摸摸小男孩的脑袋,又想帮他擦脸——那些血迹一早便干了,擦不掉,“走吧。”

“去哪?”小男孩桃蕊般的睫毛忽闪两下,平静地问他。

能去哪呢。

“随我回洛安。”

………

门外侍从已经第三遍来敲门唤起,还小心翼翼地加了句,再不起来老爷就要亲自来拿人了。

“今儿到底什么日子!”赵崇澜极不耐烦地从床上蹦起,嘟嘟囔囔地抱怨,手脚倒是利索地抄起衣衫穿戴起来,“这才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那宫门外的铜钟早已响过三巡,你也不怕误了进宫的时辰,圣上责罚?”

人虽还没瞧见,这声音倒是再熟悉不过。

“哟,汪大公子…”赵崇澜手脚没闲着,嘴也闲不得,尤其是面对汪铎这厮,“眼下你倒是知道时辰了,昨夜不晓得谁非与我斗酒,我这起不来也不晓得怪谁去。”

“你这话说的可真有歧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汪铎刚走入内室,一只鞋就横躺在内室与外厅的交界处。

汪铎抬脚将鞋子踢过去。

赵崇澜那头也抬脚稳稳地接下朝着他脸飞过来的鞋子,“你不提进宫,我倒真是忘了。”

汪铎一脸“我就知道”的笑。

赵崇澜又说“今儿是那位养在宫外的十二皇子回宫”

汪铎还没来得及应,赵崇澜又接,“这十二皇子也当真是得宠,也没见哪个皇子一普通生辰办得如此隆重,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老皇帝寿诞呢…”

“你怕是活腻了不成,口无遮拦也要注意自己议论的是谁!”

赵崇澜噗呲一笑,“瞧把你吓得,在我自己的地盘随口说两句怎么的…”

“你当圣上的探月阁和玄龙卫是吃白……闲的吗?”

赵崇澜听着汪铎说话措词这般小心,忍不住又要笑,汪铎拧了眉瞪他,“笑个鬼,这两处连官员家中膳食饭菜都能给你一一列举,毫无错漏。就你方才那话若被听去,你可知道这后果是什么。”

赵崇澜穿鞋的动作顿了顿,转而又利索地穿好起身,“疑心生暗鬼,毕竟这江山得来的也不体面。”

“祖宗!”汪铎捂住了他的嘴,待对方瞪着一双美目怔住不语了,汪铎才拿开手,好生嫌弃地在对方身上擦了擦,“求您闭嘴吧。这些年死的人还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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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宫,这去往浮光殿贺寿的路上也是热闹得很,一个两个鲜少入宫的外臣们好似都对这十二皇子很是好奇,而关乎他的传闻也是众说纷纭。

一人说“那十二皇子说是得宠,倒也不见领任什么官职。”

便有人接口道,“我只知这十二爷生性冷僻,不太与人往来,莫说我们,连宫里人都难得见上一面。而传言皆说这十二皇子生的清逸出尘,今日我倒是要好好瞧瞧。”

猎鹰将军梁墨似也不赞同这坊间传言,“就是一赋闲在家的公子罢了。”

众人皆笑。

另一人附和道,“三皇子十四岁便率兵征战,十五岁便封璟王,这十二皇子如今也已十五,仍居内宫,尚未开府,更妄论功勋战绩。”

“我倒是听说这十二皇子也不是赋闲无能,据说喜爱游走江湖,广交天下名仕。”

又一人接了话,“还广交名仕,我怎么听说这十二皇子之所以年值十五仍未离宫开府,是因常替陛下行秘辛之事,说不定这些年遇害的那些官员,都是借了这些所谓的名仕的手。”

“秘辛之事有探月阁和玄龙卫,如何也轮不上让一个皇子去啊,再说了,今儿这皇子十五,再往前几年,这还是个孩子呢。说起江湖名仕,即是名仕,谁会去听从一个孩子的调派。”

“听说探月阁和玄龙卫早就不是圣上亲掌,而是效忠于十二皇子,真有此事?”

“小心你有脑袋,这是哪听来的胡话!”

“探月阁与玄龙卫只听命于当今圣上,传言再是传言,也不至于你这般胡编乱造吧。”

梁墨嗤笑,“十二皇子也不过是其母得陛下恩宠,又攀附着大皇子淮王,才能在这宫里横。哪个皇子敢打玄龙卫的主意,怕不是活腻了。”

“哎,这十二皇子的母亲不是个圣上当年还在王府时的侍妾吗?何来的恩宠……”

那边聊得正酣,这边赵崇澜与汪铎不知是不是不愿与那一众同行,二人默契地慢下了步子,与梁墨一众拉开了距离。

赵崇澜冷笑,“刚那位不是猎鹰将军,与你的狼骑部队合称左右枭骑嘛。架势可比我这虎锋将军还足。”

汪铎斜睨他一眼,“此人不足以为伍。”

赵崇澜便打趣道,“真是各方传言各种版本,你我都不曾见过,我倒是有点好奇。”

汪铎斜眼瞧他,“你是什么都好奇。”

“当然好奇,”赵崇澜踢一脚碎石,“你方才没听那几个说,广结江湖名仕,行秘辛之事,连玄龙卫都效忠于他,我能不好奇么。”

汪铎白了一眼过去,“这种空传你也信。不过,奇也是奇,这些人竟如此胆大,在皇宫重地闲扯这些。”

赵崇澜不以为意,“可能是你太胆小了吧。”

“快点快点!你,去那边,你你你,还有你,去另一边,赶紧找着了,误了时辰,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前方吵吵嚷嚷的,夹着几声尖细的呵斥声。

听这指派人的口气,至少也是哪个宫里的掌事太监。

二人照常走去,果然见得几个太监宫女正朝着不同方向匆忙离去,听方才的话,应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哟”

见两人过来,那太监迈着急切的碎步上前,拱手俯身揖道,“老奴见过二位将军。惊扰二位将军,还请恕罪。”

前头传来脚步声与人声,汪铎抬眼便见自家父亲与一众朝臣走过,“我先走,免得我爹一会又得搬出他礼乐德行那一套,我耳朵都起茧了。”

赵崇澜点头,汪铎又添,“少管些闲事。”

汪铎前脚离开,赵崇澜便问道,“秦公公,这是,在找什么要紧的东西?”

秦儒一听,莫名就慌了,瞧着那边人群走远,才压低了声音道,“将军,可说不得东西…”

赵崇澜一时嘴快,“那便不是东西咯。”

秦儒简直要跪下了,“是是是…不是…不是…”

这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秦儒似是被绕晕了,也顾不得说的说不得,赶忙地就直截了当地说,“奴才寻的是十二皇子!”

“…”

“这眼瞧着马上到时辰了,小殿下生生在这一众奴才眼皮子底下不见了,奴才不敢声张,只得在此人少的地儿,指了这人赶紧去找,今儿这么大的阵仗,这若是不能及时找着,老奴当真担不起这罪责…”

秦儒一个人絮絮叨叨的,果真是急疯了,“这小皇子一向不喜这种热闹,但从来不是胡来之人,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也难怪今晨老奴喝个水茶杯都碎了,这莫不是预兆…”

“…”

赵崇澜心间好笑,那里头热热闹闹地等着开宴,这外头竟还在慌里慌张地找今儿的主角。之前他老父亲还拿这十二皇子来教育他,说是克己守礼,端方有度,却在这节骨眼上玩起失踪来了。

“十二皇子怕不是搁哪玩,迷路了吧。”赵崇澜脚尖掂起一小石子,弹向赤水湖。

“不可能!”这秦儒回答得好生果断,“小殿下最不喜的就是搁这皇宫里,要么在他的辰阳宫,要么就是宫外玩去了——哎呀!”

这秦儒说着突然又是尖叫,赵崇澜险些把脚边掂起的石子弹他脸上去。

“坏了,小殿下最最不喜欢就是这宫宴,除了这太后的旨意,有时候连陛下都请不动……完了,该不会真跑去宫外,又去游历江湖了吧!”

“……”

赵崇澜嘴角抽搐,“这十二皇子,总不能一声招呼不打就往江湖溜达吧。”

“能啊,怎么不能,陛下都特许了。往前这么多年,小皇子想出去,谁也不让跟着,陛下也就让苍龙尉的人远远跟着。还跟丢了好几回。”

“哦……这都能跟丢?”赵崇澜好似来了兴致,勾着话头让秦儒给他讲下去。

“谁知道呢,反正玄龙卫的首领都因为这种事连坐,被罚了好多次了,之前那玄龙卫的前任都指挥使,不就因为有一次跟丢了十二爷,十二爷险些在外头丧命,而被革职了嘛。”

“前任都指挥使亲自去跟着十二爷?”赵崇澜问道。

“倒也不是,老奴也不清楚,总之那一次十二爷一身伤回来了,陛下震怒,差点把整个玄龙卫给端了。”

“这十二爷就那一次受伤?”不知为何,赵崇澜总觉得这事有些怪异。

“对,唯独那一次,要不然老是在外头受伤,陛下定然不会让他总溜出去玩啊。”

赵崇澜仿是想到什么,又添了一问,“如今玄龙卫的都指挥使是?”

“就是辰阳宫的亲卫统领郭怀大人,到底是打小就跟着太后,后又拨给十二爷,看着小十二父长大的。自郭统领接任玄龙卫以来,这十二爷搁外头游历什么的,再没出过事。”

秦儒这边说着,突然又道,“哎呀瞧瞧瞧瞧,光顾着跟将军说话,把这正事儿给忘了。”

赵崇澜笑道,“公公莫急,公公与本将军说了这么多趣事,本将军也不能白听了这些,我就替公公去寻人。”

“好好好,老奴谢过将军。”

崇澜这边承诺了帮着找人,也没含糊,跟那边一众寻人的奴才们挑了个反的方向,沿着方格石板铺成的沿湖小路走至赤水湖,边帮着寻这十二爷,一边反复琢磨着秦公公说的话。

五年前,前都指挥使被革职的事,他略有耳闻,当时倒是没太注意这事儿的起因,如今知道是与这十二皇子有关,竟生出些不寻常来。

五年前,探月阁一次行动失败,几位次使在任务中丧生,主月使也于之后某天夜里,与当时关押着的一名异国细作一同死在探月阁地牢。

前都指挥使被革职,郭怀接收玄龙卫,探月阁主使也换了人,加之关于玄龙卫与探月阁其实是效忠于十二皇子的传言——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而朝廷官员遇害的事件,好似也是从那时开始。只不过最初只是小吏和地方官,到四年前的兵部尚书赵奎遇害,才引起了一阵恐慌,灵都官员人人自危。

崇澜边想边走,忽而定住了脚步。

血迹。

崇澜先是一愣,这皇宫大内,怎会有如此突兀的血迹。

他寻着断续的血迹一路走去。行至湖苑深处,眼前突然一道白影闪过,如浮光掠影,速度极快。

崇澜眉心微皱,脚下生风飞掠而去,揪住那片雪白衣角。

“站住!”

“放肆!”

两声呵斥同时响起。

那衣角主人白衣胜雪,唯独左腹部殷红一片。腰间缎带纷落,别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雕刻而成的桃花玉佩。一头乌黑青丝高束,以四爪龙纹金冠束之,眉峰干脆利落,睫羽如翎,眼波清明,目光疏离。

那白衣少年姿容是令人艳羡的好看,身段挺拔,气质翩然,崇澜蓦然想起——

“十二皇子。”

那好看的少年瞧他一眼,“何人?”

这一句当时回答了他的身份。这藏于假山之后受伤之人,正是这宴席的主角,十二皇子,慕远征。

待人回了话,崇澜才是一脸惊讶地怔住,直到慕远征撤回衣角,他才似清醒般地退后半步,略施礼数,“虎锋将军崇澜。”

“免礼。”

崇澜起身后,见慕远征用手轻掩殷红之处,神色虽是一片泰然自若,额角的冷汗却是骗不了人的。

“小殿下这伤…”崇澜不敢随意宣之于口,心中不免有所猜测,肖父并不是不曾提及,这深宫之中从不像表面这般繁花似锦,一派祥和。

“无妨。”

崇澜好笑,无妨?那你倒是别躲在这人迹罕至鸟不生蛋的地方啊。连唤下人回宫更衣都要避讳,还无妨。

也是嘴硬。

“马上开宴了。”崇澜知会一声,像是知道慕远征不会答他,突然便伸手揽了慕远征的肩,跃身而起。

“干什么!”

约是怕惹出太大动静,或者腹部伤口远比所见严重,十二皇子并未过多挣扎,只是低声呵斥。

“还能干什么,我总不能挟持你谋反去吧。”

“将军无畏,就不怕连累亲族。”

崇澜笑出声,“就这伤你都不敢去御前告状,莫非还会因我这一句调侃,就冲到御前去告我一状?”

崇澜瞧了他一眼,少年额头冷汗愈多,嘴唇惨白。

他叹了口气,“我这当然是给你疗伤更衣啊,小殿下也不想这样入殿吧。”

这般模样入殿,不说今日宗室皆在,文武百官,几百张嘴,这宴席还能照常进行那真是见了鬼了,这伤口显然也不是推说一句自己不小心可以遮掩的,如若不然,这小皇子断然不会躲躲藏藏,也绝不叫上宫人回自己宫中打点。

慕远征一路无言,崇澜也觉得省了不少事。掠过重重屋顶,轻巧避开宫卫,看足下已然是一处偏僻小院这才落地。

果然,屋内并无他人,瞧着简陋装陈,应是下阶奴役的住处。

“你且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

慕远征并不看他,自行找了一处角落坐下,略略宽解腰带,想来这伤口早就被这里三层外三层的缎带勒得生疼,有些血迹已成褐色,也难为这十五岁的少年竟是一声不吭地撑了这样久。

崇澜也不过多耽搁,飞身而去,待他回来时,手中多了几件蓝白衣衫。

崇澜笑他,“我倒是不知道你这种皇家贵子,不爱金丝蟒袍,皆是些轻衫便装。”

慕远征掀了睫去看他,又垂下眸,这有些服软的神色,大抵就是他在致谢了。

他也没问崇澜如何避过众人耳目,潜入他的寝殿,方才崇澜携他那好一阵飞檐走壁,足以证明此人身手。

崇澜将衣物搁置十二皇子身侧,伸手就要解人衣带。

“放肆!”慕远征手臂一震,竟是将崇澜震得后退两步,腹部伤口应是再次开裂,白衣上的殷红一片渐渐晕开。

崇澜小计得逞,心道,这小皇子果然不一般,其内力如此深厚,若真要夺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达官贵人的命,岂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或许传言,有时候也值得一听。

“我说你这小皇子,左一个放肆右一个放肆,现在什么时候了,还端着你那皇室架子。我劝你最好别动,这腹部的伤口也不是你能够自行处理的。晚些误了宴席,岂不正中他人下怀?”

听得此话,慕远征眸中微微闪过一丝波澜,“我自己来。”

待这小皇子解开了衣带,崇澜手法极快地探了探伤口,心想,“这小皇子应是点了穴道止了血,不过方才动气又用了内力,才让这伤口又裂开了。”

崇澜从衣内摸出一瓶白玉瓶子,半蹲在慕远征身前。

慕远征虽是被人伺候惯了,可堂堂从二品镇军大将军这样半蹲在他面前,仍是有些尴尬。

眉是利剑之锋,目有星辰之辉,长睫如花蕊,唇红齿白,唇下一粒长情痣。

慕远征垂睫看着,冠美如玉或就是用来形容此人的吧,若不是他识得此人是位杀伐将军,他更想用美人来形容。

慕远征抬睫,长睫如翎轻轻地扇了两下,别开视线看着前方灰白的石壁,仿是入定般一动不动。

崇澜丝毫不知情,不知道那十五岁的少年盯着自己看了那样久,只顾瞧着少年腹部的伤口,眉头深锁。

这一处伤,尚不至危及性命,但从伤口能看得出,对方下手是足够狠辣,也看得出少年身手不凡,闪避及时——到底什么人敢在青天白日行刺皇子,而堂堂十二皇子负重伤,却要躲躲藏藏,不敢声张。

崇澜将瓶内药物撒了些敷在慕远征伤口上。

这类药物都是崇澜随身之物,毕竟他是战场杀伐之人,又好江湖游历,常有用的上的时候。

只是这药是他的应急之物,自然药力凶狠,犹记得他自己上药时,好几次都是疼的呲牙咧嘴的。眼前这人,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一声闷哼或者稍重些的呼吸都不曾听见。

崇澜忽而启唇问道,“小殿下这样深厚的内力,也能受这般伤,那人必是不简单吧。”

说罢,他抬眸看向十二皇子,却见少年那双桐棕色的眸子也正好看着他。

旋即少年极是直白地说,“将军听过传言,眼下生疑,更应知此惑难解,否则传言不至于流传至今,众说纷纭。”

崇澜宛尔,“小殿下说的是,不过末将最好奇的,还是小殿下十岁那年发生的那些大事。”

听闻此言,十二面上神情却是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即便是听他人的故事也会有的一些神色,亦没有。

这十五岁的少年只是淡然地看着眼前怀疑他的将军。

崇澜以为说中要害,神情有些得意。更以为,少年皇子心中应是在盘计如何应答。

但良久,少年俯身凑近了崇澜说道,“将军,留你一命,是因你这颗唇下痣。将军可记好了。”

“……”

赵崇澜很是意外,尚能应答自如,“末将还从未想过,这么一颗痣还能救命,不知小殿下可否告知末将,这颗痣有何特别之处?”

少年眸中的光柔软了千万分地看向他,“恰似故人。”

“故人?”

少年眸中的光灭了,“已故之人。”

崇澜一怔,方才他对这少年的诸多怀疑皆是建立于关于十二皇子决绝狠戾的传言之上,可如今他眼前的是冷漠疏离的,却也是柔软忧伤的少年郎。与他所想所疑的十二皇子好似完全两个人。

“多谢。”

当崇澜还陷在一片讶异之中,少年皇子已然起身,他抓起身侧崇澜带来的衣衫,干脆利落地穿戴整齐,片刻不留地离去。

“喂。”

崇澜起身本想叫住他,哪知瞧着是步履轻轻,不慌不忙,速度倒是挺快,看着少年离去身影,崇澜掂着手里那块,被少年遗落的桃花玉佩摇摇头,唇边挽了一笑道,“不用谢。”

……

……

皇家宴大同小异,不过是仪制规格不同,如今是十二皇子生辰,自然按皇子礼仪。只是,素来皇子生辰只在自己宫中或者府上举办,眼下这样的情形,若不是圣旨宣召,怕是没人能想到,竟是一个无官职无爵位的小皇子的生辰。

这般不合规矩的圣宠隆恩,怎么看着都像是做给他人看的。

赵崇澜坐于汪铎右侧。

待歌舞声起,汪铎便微微侧身轻声问道,“怎去了如此之久?”

“你怕我撂挑子不来了?”

汪铎横过去一眼刀,“你倒是清楚得很。”

“我可没那么大胆子,我老爹还在对面瞪着我呢。”

“方才你父亲还向我寻你来着。”汪铎睥一眼周遭,这殿内一众大臣都顾自寒暄,又悄声问,“你刚去帮着寻人去了?”

“你又知道?”

汪铎眉梢一挑,“你那个管闲事的性子,脚趾头都想得到。”

“那你用你那脚趾头猜猜十二皇子何故失踪?”

“皇上驾到!”高宁高公公临阶而宣,二人闲聊稍停片刻。

皇上驾到,十二子随行,台下文武众臣纷纷离席,走至自己席前,行跪拜礼。

待皇帝入座,宣爱卿平身,百官起身,垂首入席。

赵崇澜坐定,抬眼正瞧见慕远征一袭蓝白衣衫,从陛下身侧走下台阶,入席坐好。

大皇子淮王与三皇子璟王分列左右首席,四皇子穆王位于璟王侧席,十二皇子位于淮王侧。

“贺!”

百官举杯,齐祝。

赵崇澜仰头一饮而尽,落座时正瞧见慕远征好似环视一圈,看向了他,又好像并没有,赵崇澜瞧着这席位,示意了身边汪铎,“哎,你说这是按长幼还是按官品啊。”

汪铎抬眼瞧了瞧,“无论按长幼还是按官品,十二皇子都应与四皇子穆王换个席位。”

“是嘛,这看着也不像是礼部的疏忽,莫不是这十二皇子与这三皇子不睦,且到了摆在明面儿上的地步了?”

汪铎横了他一眼,“我听父亲说这十二皇子约是四年前与三皇子在锦阙殿起过冲突,大抵就是私自出宫,又撞上前兵部尚书赵奎赵大人遇害,十二皇子惹了些嫌疑吧。”

赵崇澜想起那十二皇子的确内力不凡,挑眉道,“四年前,十二皇子不过十一岁,那么点大一小孩行刺朝廷命官?这是侮辱我灵都将士,还是骂我蠢?”

“闭嘴吧你,也不瞧瞧眼下在哪。”

汪铎听着,险些要过去捂赵崇澜的嘴,“这事儿是说不过去。不璟王得势,偏帮他的大臣不在少数。论及得宠,这两个皇子说不上哪方更甚,这才起了争执。”

汪铎瞧了眼那头端坐着的十二皇子,又瞧瞧十二皇子旁边的,互相交谈着的其他几位皇子,“十二皇子性格孤僻,听我父亲说,当时在殿上,这十二子愣是没开口替自己辩驳一句,连我父亲都觉得他恃宠生娇,太过傲慢。”

赵崇澜皱了皱眉,“怎不说他确实清白无罪?或者也可能他有足够自信,笃定此案结不了。”

“这谁知道呢,不过这案子确实没结。当时交了探月阁,除了陛下谁都无权过问,如今还悬着。”

玄龙卫,五年前换了都指挥使。探月阁,也是在五年前换的主月使,一年之后就接了尚书遇害这样的悬案。

巧是巧在玄龙卫与探月阁两大帝王直辖机构同时换了主事人。

说巧也不能硬说巧,毕竟隔了一年时间。

崇澜想起十二皇子最后与他说的,留他一命。这话怎能叫人不生疑。可要说是十二皇子不打自招,未免也承认得太轻松了,反倒又让人不敢轻信。

这可真是……

“不过,若换作是我,我也会尽量让事情看起来不那么巧合。”赵崇澜说着。

汪铎觉得脖子有点痒,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

殿上,皇帝赐酒, 百官齐贺十二皇子百岁无忧。

远征领酒谢恩,再无多一句话便就了座,仿这一场宴与他毫无关系。

台下百官渐渐有了些细碎诽议之声。

高宁于一旁提醒道,“小殿下,该您了。”

皇帝摆摆手,“罢了,今儿他是主,随他的意就行。”

陛下这话说得轻巧,但这之中有多少偏宠与纵容,有点儿眼力见的自是懂了。于是台下的议论声也是识趣地停了。

赵崇澜不自觉地蹙眉,方才受了伤才敷的药,眼下是跪席,想来应是疼痛难忍才是,但他从慕远征脸上瞧不出分毫疼痛之意。

“儿臣是有一杯酒要敬。”

慕远征端起酒盏,“敬三皇兄。”

此话一出,这场上又是一阵骚动。

赵崇澜心想,看来十二皇子与璟王不睦,确实不是什么秘密了。

璟王笑着也端了杯,“今儿是幼弟弱冠生辰,这酒理当为兄敬你。”

慕远征端着酒走过去,“十二要敬的,是三皇兄对十二的格外照拂。”

慕远征突然嘴角一勾,笑着。

席上,赵崇澜如一众官员一般,都看着二位皇子。赵崇澜只觉这笑,令人生寒。

慕远征凑近璟王耳边说道,“我若误了今日吉时,不仅要惹父王不悦,那些言官们更是不会轻饶了我。倘偌大皇兄不忍要替我说几分话,便又累及大皇兄。”

璟王撑着笑,回道,“小十二,你与皇兄说这些做甚?”

“自然是夸赞三皇兄,诡谲心机,一箭双雕啊。”

“为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璟王不欲再与慕远征多言,打算饮了这杯酒便作罢。

远征按住璟王酒盏,“不过,今日三皇兄若再胆大些,杀了我。那才叫智勇双全。”

“十二!话可不能乱说。”

“肺腑之言。”慕远征一饮而尽,退后半步,朝璟王稷手。

就这么看,还以为兄弟二人冰释前嫌了。

比如汪铎,“这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璟王紧咬后牙槽,心里很是不快,脸上还是仁兄般的微笑,饮下了此杯酒。

兄弟二人低语,旁人自然听不见。

赵崇澜也说,“不化干戈,还能在殿上打起来?”

汪铎撇嘴,“武人心思。”

“你从文了?”

“……”

-

-

这一趟皇家宴吃得赵崇澜和汪铎好生无聊。好不容易挨到结束,赵崇澜撞了一把汪铎,示意赶紧走。怎料,还是被他父亲逮住。

赵父怎会不知崇澜打的什么算盘,早早就拦在了出口处,就等着崇澜撞上来。

汪铎幸灾乐祸,憋笑憋红了耳朵,匆匆一句,“请赵伯父安,赵伯父,小侄先告退。”

溜之大吉。

赵崇澜原以为只是父亲逮着他是要训话,多半是瞧见他和汪铎在宴席上交头接耳,又要训斥他没规矩。

让汪铎那小子跑,他老爹更是个老古板。

汪父两朝太傅,灵都盛名的大儒,汪氏一层子文臣,就汪铎一个武将。

都说是岁满抓阄定了人生,而汪铎的岁满抓阄——也不是没抓成,汪铎与赵崇澜同岁,两家夫人未出阁时便成了闺中好友,后一前一后嫁了人,生孩子却是跟约好了似的,一同怀了,一同生的。

汪铎满周岁,赵家小子也满周岁,两家索性一道办了抓阄仪式。

这儿就得提一嘴赵夫人的母亲,也就是赵崇澜的祖母,老夫人是江湖名门广陵的千金,如今喜得孙儿,广陵自然重视,不说旁的贺礼,就一把名器伏羲索,就足够江湖人眼谗的。

而赵崇澜岁满抓阄,正正好就抓着那条伏羲索不撒手了。

汪铎呢,大抵是看跟自己一块爬的家伙坐那儿不爬了,他也不爬了。一屁股坐在一本书上。

汪父想着,他汪氏果不其然书香门第。结果汪父那笑都没笑完全,就发现,那本书,是这上边唯一一本兵书。

为了凑百种,混进来的……

后来汪铎真当了武将,但这中间好些年,汪父想尽了办法想让汪铎将来走文官道文人路,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赵崇澜被赵老夫人送去广陵,汪铎偷摸跟着爬进了赵崇澜的马车。

汪父下朝回府,不见汪铎,还以为是如常去找赵家小子玩了。直到天色渐黑,才发现自家小子不见了。

马车不知走了多远,快马加鞭或能追上。只是赵夫人说,他与澜儿打小成伴,既是天定的路,不若随他去吧,说不定也能有一番好作为。

只是学艺中途,汪夫人过世,汪铎下山回家,守孝三年。

待赵崇澜学成下山,汪铎已过孝期,随军去了颜昌城做守城将军。

……

不想,却是进内阁面圣。圣上先问及之前战事,而后说道,如今盛世太平,叫他留在皇城多陪陪家人。

更多的时候,他也只是垂首立于父亲赵广仁身边,听他们说话。

赵崇澜的确是有些想不明白,何故他们内阁议事要捎带上他。但一来二去,赵崇澜又好似有些明白过来,毕竟他手里握着的是灵都一半以上的军权。

有些事情,如今也不得不要将他牵扯进来。

或者先给他提个醒。

三皇子璟王得势,朝中多是举荐推崇立三皇子为太子,以稳国本。

皇帝或曾有意予其储君之位,但是这一面倒的局势,最是历代君王都不想看到的。

于是,看着这太子之位于璟王是近水楼台,却仍是井中月的局面。

所谓内阁议事,说穿了,不过是想抬举其他皇子与之抗衡,这才是君王眼中的朝局稳定。

宫里的皇子皇女众多,说的上名号的也就那么几个,大皇子淮王,三皇子璟王,四皇子穆王,七皇子隽王……

再有,就是未获封号的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慕远征。

说来说去,赵崇澜也算是听得个一知半解。

皇帝虽有郁结,说是商议,想听听这辅国丞相的看法,却也早有决断,

看着是单独召了他爹入阁,但除了他老爹,其他心腹大臣的看法,这皇帝一定已经分别听过。

能与三皇子齐肩的无外乎大皇子与四皇子。

大皇子宅心仁厚,却少了杀伐果决。四皇子倒是果决得很,却少了几分悲天悯人之心。

再有大皇子乃贤妃所生,贤妃来自北漠塞外。北漠虽已归顺,却也是边塞地区。

边塞多事端,他这个将军自然懂。并且,皇帝怎么会让异族血统深入灵都皇室。

自古储君皆诉求血统纯正高贵,淮王虽得圣心,但朝堂之上反对的声音也是不少,皆源于此。

而四皇子为贵妃所出,能至贵妃自然不仅仅是皇帝宠爱那般简单。

不论贤妃身后的北漠一族,贵妃身后的莫氏一族,还是皇后嫡子三皇子身后的洛氏一族——这皇宫大内,说不清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

赵崇澜从头至尾,听此间二人提及那宫内宫外传言,何等受宠的十二皇子,只有言片语,不曾听到关于十二皇子的母亲。

即便是原慕王府的侍妾,如今至少也是嫔妾了吧,无论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提都不提……

赵崇澜只觉得,都说不过去。

自然,赵崇澜自己自三岁前往广陵学艺,十一岁学成归故里,便是直接去了洛安虎锋营。之后十年未归,如今才得回皇城,对这宫内的事未曾听说也是正常。

只是,就十二皇子个人而言,所传恩宠无双,细想下来,怕是不尽属实。

赵崇澜无奈地笑笑,关于那小皇子的传言还真是多。

--

待赵崇澜从内阁出来,宫门早已下钥。他属于外将,并无自由出入宫门的令牌,想着老父亲已说过让自己在荷花亭等,便也懒得去宫门啰嗦,索性在荷花亭里斜倚着亭柱,权当是休憩。

他伸手探入囊中,将那枚桃花玉佩取出,拎在自己眼前晃着。这玲珑剔透之物,乍一看寻常得很,眼下得了闲,细细瞧来,才知绝非凡物。

数朵微小的桃花落在 三瓣镂空桃花之上,而三瓣桃花瓣各自相叠,其下,是大朵盛放于枝头桃花之中,花蕊错综,却也是根根分明,花下攀枝错节落于卷云之中,不及四指大的玉石之上,竟是精雕细琢地做了这样精细的功夫。

若要分个主次,那三瓣边角相叠的镂空桃花花瓣或才是玉佩中心之物。只是这越细致的打量,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越发强烈。

九年,不,快十年了。

可是,怎么会呢。

曾经那个胸前挂着桃花玉佩的孩子,早已身归尘土,魂兮极乐了。

-

“还我。”

这皇宫内院的静谧之夜,突兀地响起这一声清冷低沉,赵崇澜头皮一紧,惊得险些趴到地上去。

稳了身形,才知来者。

一身清逸蓝白长衫,笔直地立在跟前。说是来讨要东西,冷着一张脸,不伸手亦不看他,只垂眼盯着他手中的玉佩。

“我说小殿下,这个时辰,不带随从摸到这里来,莫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远征并不理他,更不与他纠缠解释,只重复,“还来。”

语气里稍稍多了些什么,急切,或是愠怒。

赵崇澜掀了长睫一笑,“之前小殿下说我这唇下痣像极了您的一位故人,如今您这玉佩,也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远征这才抬眸看向赵崇澜,长睫轻微地扇着,在这朦胧月色下,仿是着了一层水雾。

赵崇澜得逞,“所以这玉佩且让末将借来凭吊几日。改日再还于小殿下,可好?”

赵崇澜嘴上问着可好,却是不等慕远征同意,便将玉佩塞入怀中。

慕远征冷声道,“故人已故,忘了便是。”

赵崇澜愣住,或许十二说得无心,赵崇澜却是听着有意,这话虽是软绵绵地,却仍是扎进赵崇澜心里。

若能忘,他又怎会铭记了十年之久。

不过一个孩子,他又缘何难忘却。

赵崇澜自嘲地笑笑,转而又是不羁模样调侃道,“今儿我救了你,你却匆匆离去,又将此物留下,我已当做谢礼,小殿下此番来讨要,怕是不合礼数吧。”

远征仿是不想与他废话,突然起势,闪身上前。

好在赵崇澜反应迅速,将抬起原本拿着玉佩的右手去接远征的招。

到底是小瞧了这小皇子,竟然反被他扣住手腕,逼得连退数步,抵至亭柱方才停下。

十二皇子果然身手不凡。论单打独斗,只用三两招便制住赵崇澜的人,赵崇澜自认这宫里,甚至整个灵都,都找不出第二个。

“此物于你不过玩物,赵将军。”

远征话说的干脆利落,一如他的招式。脸上云淡风轻,眼神依旧清冷疏离,语气却透着莫名的狠戾,出招虽不致命,也并未留情,约是能一招制敌,绝不二式。

这显然不同于皇家校场训练出来的花拳绣腿。

赵崇澜忽然有错觉,若不是他也算是朝廷重臣,手握重兵的虎锋将军,怕是这位刚满十五岁的小皇子当真会因这一枚看似普通的桃花佩,与他来个生死决断。

愈发知晓此物的意义非凡,赵崇澜的好胜之心也越是不愿轻易作罢。

他灵巧侧身,迅疾旋身欲解除远征的制约。

远征这边也极速跟进,钳制着赵崇澜手腕的修长五指,没有因为赵崇澜的发力,而松脱半分。

赵崇澜忽然矮身,借远征的手为支点,轻巧翻身,另一只手直探向远征腹部。

糟糕!

约是两人都想到那腹部的伤,同时往身后退去两步。

赵崇澜右手无意识地揉捏自己的耳垂,似是极不好意思,正要致歉,一边往衣襟里取出玉佩,忽听得一阵悉嗦脚步声。

慕远征有些不甘地匆匆睥他一眼,如同瞬隐般飞身离去。

“公子,老爷已至宫门,传我来唤您潜前去,要回府了。”

原是赵父身边的侍从,赵崇澜看一眼远征离去的方向,将玉佩塞进囊中,随侍从离去。

……

……

辰阳宫里,小夏子领了侍从收拾了方才用晚膳时的一应用具,又是添灯换盏, 整理锦被。

宫人们忙碌时,远征便只坐在内苑花廊下的石桌旁,也不见做些什么,只是坐着。

石桌上,小夏子一早放好了桃花酥,配一碗清甜的桃花羹。又点一盏烛,灯纱笼着,透出来的光便如宣纸上的浅墨,晕开的,衬得少年清冷昳丽的眉眼柔软温润,又越发地好看了。

那桃花酥和羹汤,慕远征并不是回回都吃,大多时候只是摆在那里。

但就算是不吃,也缺不得。

虎锋将军,赵崇澜。

同样的唇下痣,同样的澜字,同样在洛安虎锋营。

可是,怎么会呢?

太久远的记忆,他已经记不得了许多,只记得他叫他云澜哥哥,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曾与他在洛安,过了他这十五年最无忧的半年。

半年,于这十五年中已是微末,于这漫长一生更是沧海一粟罢了。

可他,偏是记下了,记了十年。

十年前,那个人出征漠国将他托付于原虎锋营将军秦魄,几日后,秦魄巡防,带他一同出府前往郊外驻地。于营中,他见到他的父王。

他的父王以金口玉言告知他,那位少年副将战死。

彼时远征不过五岁,经历过母亲惨死面前,经历过在杀手剑下逃生,见过太多生死一瞬,血流成河。

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无悲无喜地,沉默地,牵了他父亲的手,离开洛安。

他的父亲告诉他,从此,洛安的那个孩子,南阳公主的那个孩子,广陵云澜救下的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这世上,只有世人眼中,皇帝尚是王爷时,王府的一名侍妾所生的,流落在外的,当今十二皇子。

那个人已经战死沙场十年之久了。

他的父亲告诉他,身为将士死于战场是一个战士最大的荣耀。于是他再一次地,更加释然地,彻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云澜是江湖中的侠士,是战场上的战士,死得其所,应该很骄傲吧。

那么,他也骄傲。

郭怀来时见远征坐在石桌旁,不饮不食,若不是那烛火摇曳映着少年落满余晖的长睫微微地扇动,郭怀险以为眼前不过是天人绘制的人间美卷。

“查到了?”远征陷入遥想之深切,回神时,好似才将遗落在现世的呼吸找回。

“是。”

郭怀略施了礼,“他没死。”

赵崇澜,广陵嫡传,师门名号:云澜。

都康三年,迄今约十年前学成归来,于桃林血战暗杀者,曾救回一稚子,为其取名远山。半年后,时值都康三年年末,赵崇澜出征漠国,一战成名。

同年,稚子落崖身亡,赵崇澜凯旋,迁稚子坟,葬于桃花林一孤坟旁,立碑亡弟远山之墓。

同年,灵都皇帝慕裕翦昭告天下,寻回十二皇子,慕远征。

同年,原虎锋营将军秦魄出征燕平,战死。赵崇澜封将。

明月高悬,盛暑晚风席卷而起,夜鹊惊飞扰了枝头娇兰,落下几片带露的花瓣。

有一瓣,落在远征手背,盖住了蜷曲得生起森白的五指关节。

慕远征轻轻施以内力震起那片花瓣,看着它扬扬而起,他松开五指,摊开手掌,再看着它飘飘落下。

“殿下,陛下那边…”郭怀小心地问道。

“不必了。父王早已想到有今日。”

他的父王曾不准他追问,曾警告他天下之后皆可去,唯独不可再去洛安,若非如此,便要整个洛安殉葬。

他的父王笃定远征不会去,不是笃定他会悲悯洛安无辜生灵——若无云澜,就算天下人陪葬,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的父王赌的,正是他心里仅有的一点希望,希望云澜仍活着。所以,他不会追问去戳穿父王的谎言。

这十年,虎锋营将士早已换了一批,当年将军府知情者战死的战死,隐居的隐居。

赵崇澜还在,不过是因为他的身后是赵氏。

“要告诉赵将军吗?属下担心将军的正义与好奇,会害了您。”郭怀握紧了手里的配剑。

不光是会害了远征,还会害了他自己!

“明日我亲自去趟赵府。”远征将花瓣握在掌心,又拿起一块桃花酥,入口,很甜,也有些涩。

“小殿下,探子来报,四皇子穆王今日卯时已递了拜帖,若您明日前往,怕是会遇上。”

“遇上也好,且让他以为我与淮王有意拉拢赵氏,才好让他有些动作。”远征起身,又添,“明日我只去确认一些事,你等不可透露昔年之事于赵崇澜知晓。”

“是。”

--

听闻四皇子穆王到访的时候,崇澜正在演武场和汪铎比试,活动筋骨,毕竟征战惯了,突然得享清闲,反倒是周身难耐。

汪铎边与崇澜过招,一边听崇澜说话。

“这四皇子倒也是急得很。”

“嗯?”汪铎不解。

“前几日父亲才被叫去议事,宫里也没传出什么动静,倒是这四皇子立马就上门来拉拢人心了。”崇澜边说边打。

汪铎一边见招拆招,一边回道,“你赵氏如今也算是灵都第一大世家,不说你父亲是辅国丞相,就你手里握着的兵权,也够那些人争个头破血流的。”

“自古皇家明争暗斗就没停过,兄弟不像兄弟,父子不像父子。”崇澜无奈地说道。

“少说两句吧,祖宗,我可真挺担心,就你这嘴门没锁的,指不定哪天就会死在玄龙卫手里。”

崇澜满不在乎地回了句,“是嘛。”

转念想起那所谓得宠的十二皇子。

连他这常年在外的将军也势必会被迫搅进这立储之争,不知这十二皇子到底在宫里是何情势,他所受的伤是否与立储有关,又或者是其他什么缘由,是何人能在禁宫大内如此嚣张,而他又为何隐瞒伤势,隐瞒事实,这行刺皇子可是株连之罪!

他隐忍不发,难道是有把柄在对方手中?可他那般身手,若是真如传言说他常行暗杀清剿之事,杀一个意图谋害他的刺客,还有何难。

崇澜渐渐走神,招招往汪铎要害而去。

汪铎微微皱眉,到底也没说什么,只小心应对。

也不知他伤好了没有,那人必然不会让旁人知晓,疗伤换药自然全是自己,就连用的药也要避人耳目,也不知搞不搞的定,能不能弄到有效的药…

“崇澜?”汪铎渐渐发觉崇澜掌风愈发凌厉…

“…”

坊间传言果然真假参半,眼下崇澜这也算是懂了,寻常人家可当是关爱与照扶,这所谓的恩宠,在这皇家,怕是也不尽然…

思来想去,崇澜渐渐忘了说好的只是比试活动筋骨,他本是心思细腻又多思之人,此刻已然心猿意马,一个不留神,朝着汪铎全力劈了一掌。

“…”

汪铎一声闷哼,被震出十余米,嘴角流出一丝血来。

“哎呀呀呀!完了完了…”崇澜听到汪铎那声闷哼才突然回声,又见汪铎嘴角血迹,就知道方才真是走神得厉害。

“你是不是对我宿怨已久,想趁机弄死我?”汪铎真是又恼火又想笑,这人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我刚想那十二皇子呢。”

走出演武场,正遇上赵父与四皇子一行人往府门方向走。

“崇澜。”

崇澜原是想躲,偏偏又被赵父抓个现行。

“见过穆王。”崇澜无奈,只得上前行礼。

穆王伸手虚扶,边说,“赵将军不必多礼。”

待崇澜抬首,穆王又说,“赵氏一门,人才辈出,赵将军更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赵父那边谢着穆王赞誉。

穆王又说,“早听闻赵将军神武,一直想来拜访,无奈赵将军常年领兵在外,时至今日,才有缘得见,果真是气宇轩昂,英姿飒飒。”

赵崇澜腹诽,说得好像他是第一次回府似的。

若说慕远征没见过,还算正常,毕竟慕远征长到能自由出入宫门的年纪,赵崇澜早已外出驻兵,可这穆王…

崇澜最是受不得这种逢场吹捧,除了一句谢穆王夸赞,只得一脸讪笑,从头到脚的难受。

一行人再次往府门走去,那头侍从便来报。

“老爷,十二皇子到了。”

四皇子一怔,不着痕迹地睥一眼赵广仁。

赵父眉心微皱,谁会来访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唯独这位十二皇子…

崇澜嘴角一勾,竟追到这里来了…

……

……

慕远征未带任何随从,众人只见一俊逸公子徐步而至,高高束起的黑发,冠以兰花形态的银饰,着银丝白衫,宽摆广袖,衣衫底绣卷云兰花辅之,行走翩然好似惊鸿。

赵崇澜余光睥见四皇子,珠宝金冠束发,浅金色祥云牡丹袍,处处皆是金丝银线绣制,腰间金镶玉的龙纹佩。

这一对比,也难怪坊间要说这十二皇子仙姿窈窈恍若非人。

“四哥,宰相大人,赵将军。”

慕远征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尽了礼数。

赵父与赵崇澜拱手回礼。

“今儿什么风,把我们十二弟吹来了”四皇子拍拍慕远征的肩。

转而,穆王又对众人说,“本王这十二弟,往常不是四处游历,便是在他那辰阳宫,连我这至亲兄弟都难得见他一面。”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赵崇澜回来不过几日,不说穆王来访,璟王定也是来过的,其他的官员更是不用说。

如今连这十二皇子都给了面子亲自来了府上。

赵氏这位将军,几乎站在了整个权势浪潮的中心,拉拢赵氏唯一的突破口。

慕远征嘴角微动,就当是笑了,“三皇兄先前才来过,四皇兄便来了。既然兄长们都要来一趟,十二权当凑个热闹罢。”

穆王听了这话也端起笑来,“赵氏一族为国为民,赵相又是治国大家,自然要多来讨教。”

“先前璟王兄也是这般与父王说。”

“自然,为君父分忧,是我等子臣该尽之孝。小十二,你也要收收心思,如今弱冠,纵使父王疼爱,也不可再像从前那般胡闹,总惹父王烦忧。”

赵氏父子于一旁瞧着这两人有来有往地意有所指。

这皇室子嗣说话还真有意思。

赵崇澜本想着说些什么的,却是被赵相不着痕迹地拦了下来。

慕远征没有理会四皇子的“仁兄教诲”,与赵崇澜道,“将军那日说要替慕远征找寻名匠修补玉佩,不知修补好了没有。”

赵崇澜挑眉,从善如流,“补是补了些许,也不知合不合小殿下的意,不若随我去瞧瞧?”

“甚好。”

慕远征朝赵崇澜递了个浅笑,与穆王和赵相道,“十二先告辞。”

穆王看一眼慕远征,又看一眼赵崇澜,仿是确认他二人这话有几分真。

更是心觉,他这十二弟今日远比从前乖顺有礼,莫非也是为示好赵氏?

十二弟与皇长兄最是亲近,而前朝立嫡立长各有说法,互不相让。

穆王笑容亲切地告辞道,“罢了,叨扰多时,本王便先回了。”

四皇子刚走,赵父却问慕远征,“不知十二爷驾临,到底所为何事?”

显然,赵父不信十二皇子特地登门,只是为什么玉佩。

慕远征拱手行了个极正经的礼,“叨扰赵相,是为玉佩而来。”

赵相看了眼赵崇澜,疑惑地微微皱了眉。

--

“小殿下,坐吧。”赵崇澜说着,便于茶几边坐下,掂了掂翡翠雕花的翡翠茶壶,应是刚添过新茶的。

“看来将军甚为钟意那块玉佩。”

赵崇澜笑得好是孩子气,弯着一双桃花笑眼,花蕊长睫忽闪着,扬起好看的唇角,“小殿下,来都来了,不如坐下聊点别的?听说您这还是头一遭来到臣子府上。”

赵崇澜翻过来两个水墨丹青描绘的翡翠茶杯,各斟半杯清茶,“我猜你那四哥现在还在马车里猜想,你来我们赵府的真实意图。”

慕远征看着赵崇澜,见赵崇澜笑的心情甚好,不知为何,他这心中也是敞亮了起来。于是,他也不避讳地直言,“就是要让他猜,才特地挑了这个时辰来访。”

赵崇澜将其中一杯茶递到慕远征面前,挑眉看慕远征,“小殿下可真是玲珑心思。这么说也不是很在意那块玉佩嘛。”

“自然在意,没有那玉佩,十二何来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府上叨扰,又如何让穆王猜得久一点,复杂一点。”

“看来小殿下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是嫌这储位争端还不够热闹,要多扇些火么?”赵崇澜冷了脸色,扶着茶盏的手未动。

见赵崇澜此状,慕远征反而是笑了。

或许他该与这个人说,你还是这般正气凛然的模样,十年未变。

赵崇澜忽而问道,“不知小殿下的伤如何了。”

慕远征眼睫一扇,“多谢挂心,已无大碍。”

“禁宫大内行刺皇子,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行刺之人甘冒此等风险,试图刺杀一个身手不凡,又深受皇恩的皇子,实在不能不让我好奇。”

慕远征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忍下了。

“如此蒙恩,小殿下却不敢在御前状告行刺之事,怕不是有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被别人拿捏着吧。”

慕远征蹙眉,未及开口,赵崇澜突然手刀探向慕远征,掌风赫赫,慕远征微微后仰避开,身后却是赵崇澜掌风吸来天凝剑!

名剑出鞘,剑气直指慕远征后颈,几丝长发被剑气削断。

慕远征如移形换影般闪至赵崇澜身后,速度快得残影仿佛仍在眼前,赵崇澜心下了然,旋即转身一手接天凝抵在慕远征喉间,一手钳制慕远征手腕抵在他胸前,将人往墙边压制。

贴至墙边瞬间,慕远征翻腕将赵崇澜手腕扣下,制于其腰后,他身体侧偏,一手握住赵崇澜握剑之手的手腕,聚真气以震赵崇澜松开天凝,将赵崇澜握剑的手撑过头顶,反制其于墙边。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的刹那间。直至此刻,那几丝断发方才轻飘地缓缓下落。

“符冀云霄阁的瞬遥步果然厉害——哦不不不,小殿下的身法果然厉害。”

“将军。”

慕远征凑近赵崇澜,是鼻息落在赵崇澜脸颊,扫过唇瓣的距离,他仿是叹了一声,“自以为是的聪明,是会要人命的。”

赵崇澜看着眼前十五岁的俊逸少年,任谁都难想象,方才鬼魅般的杀招是出自这少年之手,即使亲耳听到这凌厉的胁迫的话,也让赵崇澜深感割裂。

少年眼神清澈,黑云翻墨,亦崇光熠熠。而他眸中一抹梧桐孤月,却是赵崇澜看不懂的担忧。崇澜看得太真,太专注,视线落入那一片明光清澈,云袪无痕,玉涧无风,心中忽生兵慌马乱。

“赵某早见惯生死。”

赵崇澜掀了掀唇,方觉唇舌干涩,喉间干涸,堪堪挤出几个字,遮了这一处莫明的尴尬。

这样的距离太近,近到只剩下呼吸与心跳交错,曲溪跳鱼,圆荷滴露,心脉至深处无章地鼓噪。

赵崇澜的长睫颤巍巍地扇,一双桃目之中有探究,有好奇,有疑惑,甚至渐渐有了怯生生地闪躲。而他的眸光是斑驳散落,还是波光流转,慕远征都看得清楚。

那一颗唇下长情痣,像一记钉魄针,扎在慕远征心里。他无意识地吞咽,年少禁欲的喉结滚动,撕扯着一腔难言,匆忙松开桎梏,退了半步。

“死不同法,将军应在战场,不该枉送性命。”

“是嘛。”赵崇澜敷衍地应了一声,天凝剑在手中轻松一旋,掷回剑鞘之中。

走回桌旁,赵崇澜端起水壶就喝,仿是渴了极久。

他深深一息,想要平定心中的千军万马般的动荡。

方才出招之时,赵崇澜已是全力。引出天凝剑,剑指要害,就是为赌习武之人下意识的反应。

即便慕远征技高一着,但赵崇澜不认为在他全力以赴的情况下,慕远征下意识的应对也能有余力刻意掩饰。

一个善用符冀国江湖门派云霄阁技法的灵都国皇子,确实很有趣。

待得心间风止云静,赵崇澜便又是挂上寻常的笑意,“所以原兵部尚书赵奎,或者那些探月阁积了几年的诸多悬案里,那些遇害的官吏,就是这般没命的?”

慕远征看着赵崇澜,赵崇澜太好奇,太正义,这些都可能令他被人利用。

时隔十年,他更想叫一声哥哥。

一个十年不再有人提及的名字。

云澜。

可如此,赵崇澜更无法置身事外。

他只能将赵崇澜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又冷了神色与他说,“将军心中疑惑甚多,十二也无意做多余解释,并非争端已起,而是这宫城之内所谓的争端,从古至今从未停过。赵氏忠烈延续至今,将军应知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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