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款小说龛佛推荐_主角傅澜月萧婧雪小说新热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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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澜月萧婧雪是小说《龛佛》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恣懿oye写的一款玄幻言情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龛佛》的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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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根粗粝的钢钉穿透琵琶骨。

说实在的,没被钉过的人很难想象出这种感觉。

那东西穿骨而过,其实撕裂的只是血肉而已,静止不动时,除了些许麻痹好似也没什么不适,只有当上半身动弹了,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剧痛和滞涩感。

粗大的锁链在腰上绕了三圈,勒出一片血色,又将她的双手死死缠住,扣在石柱背侧。

傅澜月不是很理解,其实针穿琵琶骨的掣肘已经足够让人失去行动能力了,且不谈这钢钉的来历可不简单,古往今来可刺穿过不少魔头妖邪的硬骨头。

这锁链存在的目的是什么呢?

让她看起来更像是罪孽深重吗?

刑场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傅澜月眯了眯血污沾湿的眼,心底开了个小差。

“私通魔界、包庇魔物、戕害同门、放走魔尊险些酿成大祸,你可认罪?”

傅澜月想张口,可这一动身上就疼得厉害,等她好不容易抬起了头,忽见一支箭直向她射来,一箭穿心——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傅澜月猛地睁开眼,眼睫划过布料,带起一阵痒意,这才又慢慢闭上。

她看不见,并非生来如此,但也算从小盲眼,可总是忘了这回事,每每梦醒都还以为面前能出现色彩。

打更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她的房门却被敲响了。

有脚步在门外停下,“小师姐,五更了,现在动身吗?”

是个女孩儿的声音,故作的稳重掩饰不住其中的年轻活泼。

傅澜月一听便知道是萧婧雪,这孩子才刚入仙门没几年,看什么都新鲜,此次是她第一次与同门外出,哪怕一路舟车劳顿,也总有使不完的劲儿驱动她像只小鸟似的叽叽喳喳。

“一刻钟之后,在渡口集合。”

外面的萧婧雪欢快地应了一声,脚步又渐远了。

傅澜月坐起身,抬手摸了摸心脏,利箭破胸之感仿佛还遗落在身上,让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心跳。

自恢复记忆以来,她总在做这同一个梦。

梦里她视野清明,被钉穿了琵琶骨,众人围视,讨伐她的罪孽。那句问话重复了数遍,可每回傅澜月还没回答上来,就因一支凌空而来的箭穿心毙命了。

但她大概知道梦中这情景的前因后果。

筑基之后,灵台落成,神识初生,她那缥缈的记忆终于迅速归位。

傅澜月摸索着换了衣服,把佩剑挂在身上,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真傻,真的。”

她单知道有穿越小说,不知道这事儿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原来她的的确确并非此间之人,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新时代,是名全国顶尖学府的大学生。

前尘之事不可追,傅澜月规规矩矩地过了那短暂的二十年,一朝车祸把她送进了自己少年时翻过的小说中,算来也没什么可讲的。

今生她本生于东平首都金阳的丞相府,生来瞳色有异,天资卓绝,惊才绝艳,出口成章,提笔就诗,年幼便名动京都,千娇百宠地长大。

但彼时的傅澜月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骄傲的。

失了记忆又不是失了心智,她自幼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是什么懵懂幼童,她那些所谓的才华横溢,也就像和蹒跚学步的孩子赛跑的成人一样可笑。

她脑袋里天生有那些不知是从何处继承的知识与常识,既广博又先进,却和她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不太相合。

傅澜月便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是顶了什么人的命活着的。

因此,到六七岁时,被个乡下小丫头用一枚玉佩证假了她嫡亲小姐的身份,从此离开金阳独自漂泊,她心里也没太多怨愤。

只不过一个幼童,孤身在京郊的镇上讨生活实在太艰难了些。

“还好遇上了他。”

后来十四岁时,傅澜月独自一路流浪北上,意外遇到了她彼时正带着小徒弟游历的师尊净无,便入了玄衍,一脚踏上仙途。

只可惜,当年以为是福不是祸,现在却发现是引火烧身。

傅澜月最后检查一遍客房,确认没有遗漏东西,推门下楼找掌柜的退押金去了。

冬日里寅时天还未亮,掌柜大概回去睡觉了,坐堂的是个伙计,正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忽然耳边传来个声音:“您好。”

伙计浑身一颤,从迷迷瞪瞪中陡然回神,险些吓了个半死,却见面前来了位女道长,面孔年轻漂亮,一点朱唇颇为艳丽,只是白绫缚着眼。

女道长开口,声音清冽温和,“三楼四间中等客房,劳烦退下押金。”

“哦……哦,您稍等。”伙计刚醒了神,又被仙人晃了眼睛,一时有些呆了。

许是仙人看起来平易近人,他一边手上翻账簿找钱,一边忍不住搭话道:“这天儿还没亮呢,您就要走?”

傅澜月笑了笑,“等到地方天就亮了。”

她接过伙计递还来的银两和铜钱,随手一颠,刚转了半圈儿的脚尖转回来,“我颠着像少了三文钱,您可是没数清楚?”

“哎哟,还真是!”伙计又清点一遍,方才他心思飘忽,真数错了钱,此刻再看,不多不少,正好少给三文,“瞧我这,不及道长聪明才智万分之一,连个铜板都算不清……您拿好,多担待了。”

傅澜月接过铜钱,才又笑开了,点点头,向客栈外走去。

不怪她吝啬,只是这年头,攒点钱真不容易。

涥江渡口,几个少年或靠或坐,一见傅澜月的身影,瞬间齐刷刷地都站整齐了。

“小师姐。”萧婧雪迎了上来,“不是说寅时一刻船就会来吗?怎么现在连个影儿都没见到。”

傅澜月抬手按了按萧婧雪的脑袋,语带笑意,“急什么,这不是来了么。”

她话音刚落,忽见涥江水面骤然起波,圈圈波澜愈发激烈,水声浩荡,一个尖角破江而出,不过眨眼功夫,一艘渔船竟从水里钻了出来,摇摇晃晃地停在了渡口边上。

一个老翁披蓑戴笠地站在船头,分明刚从水里出来,身上却没有半点水痕。

傅澜月耳尖一动,向老翁的方向微微欠身拱手,“有劳前辈。”

那老翁佝偻着背,脸被斗笠遮着,看不清面容神色,开口的嗓音颇为苍老嘶哑:“上船吧。”

几个少年小心翼翼地跟在傅澜月身后上了船,那老翁用撑杆一抵,小小的渔船就离岸而去,渐渐沉没在涥江里。

渔船小得三寸见方,行于水中如空游无所依,江中水草游鱼穿过船间,船中之人竟也能行动呼吸自如,仿若还在陆地上一般。

少年们都是刚入仙门不久,尘俗琐事尚未断干净,在一位长者,尤其是看起来高深莫测的长者面前,总是本能地感到敬畏和拘谨,可一见眼前这奇景,心思很快又活络起来。

萧婧雪压低了声音,向傅澜月好奇打探,“小师姐,这位前辈是什么来历啊?”

“涥江摆渡人,幽冥船。”傅澜月说着一顿,她虽眼盲,灵感还在,总还是感受得到的。也不知是否因为长期缺一感,她灵感倒比他人更敏锐。

此时她灵感被触动,是老翁向她投来目光,却没说什么,她便接着道:“坊间传闻此船可行于生死之间,往返黄泉碧落,因而只在五更天现身。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她觉得,这位前辈只不过是能藏身于其他空间里。

她不过是按规矩办事,按惯例在这儿候着,老翁的来历也不过之前听同门师兄提过一嘴罢了。

天下三界九洲,人界独占东平、西煌、南泽、北齐四大洲,由四大门派玄衍、华云、凌元、五泰分而辖之,而人间另有王朝更迭。

玄衍仙山坐落于东平,因东平地接魔界峡渊,玄衍每年春夏之交会派人东巡,维护检查两界毗邻一带的护阵和东平最南角的守境石的状况。

去年傅澜月还是跟着同门师兄师姐们来的,今年便能带师弟师妹们了。

若非这段时日仙门里众前辈都因新秘境的事在忙,她半月前又筑了基,这等差事才落不到她身上。

此番他们顺着东海岸一路南下,如今坐上涥江摆渡人的幽冥船,便昭示着即将迎来最后一站……

突然,傅澜月的灵感一动。

她拿出一张边角刻了一圈铭文的玉牌,注入少许灵力,一行墨字顿时浮现出来:“事急,速归。”

这玉牌是玄衍给弟子们下发的通讯仙器,眼盲倒不是事儿,内容能直接反映给收信人。

傅澜月认出来这是她师尊净无仙尊的字迹,抬手回书:“尚未巡查南角守境石。”

良久未有回应。

净无乃是玄衍第一剑修,三界之内少有敌手,倘若一件事他都用“急”来形容,这得有多棘手?

傅澜月眉头一皱,起身走向船头的老翁一拜,“师门突发急事,劳驾前辈返程送晚辈们回渡口。”

“急事?”那老翁在斗笠下掀起眼皮看了傅澜月一眼。

老爷子说话的语气颇有特色,加上嘶哑的嗓音,似乎天生自带嘲讽效果,“急事”短短二字,竟让他说出跌宕起伏来了。

他手一翻,撑船的竹竿凭空一划,幽冥船登时像尾巴装了个蒸汽推进器,向前方窜了出去。

“何必回航渡口,老夫送你几人直到山脚下!”

倘若目的地不变,傅澜月记得,最少也得航行一个时辰才能抵达南角守境石。

而现在,最多半刻钟,傅澜月他们一行便被摆渡人划船送回了玄衍山下。

那船开得又急又不不稳,刚一下船,立刻就有修为尚低的弟子弓腰捂嘴,一副快要呕吐出来的模样。

傅澜月听见,两指一弹,给他上了个清心咒。

她再拜老翁,“多谢前辈。”

老翁抬手扔给她颗珠子,鹌鹑蛋大小,晶莹剔透,里面似有莹蓝流动。

“若再要出航,把它扔江里即可。”语罢,那老翁也不等傅澜月反应,一撑杆,整艘船又浩浩荡荡地沉没进水下了。

傅澜月只好收下。

他们一行上了山,刚踏入仙门,便见一戴着半扇银制面具的人坐在木轮椅上静静等候。

萧婧雪挨了挨傅澜月的手背,“小师姐,守义楼主。”

傅澜月打发几个师弟师妹们先回去,自己走近了轮椅,抬手轻车熟路地握上推手,轻声问:“您在这吹哪儿阵风呢?”

轮椅上那人——守义楼主,李训露出来的那只眼横了傅澜月一眼,见她恍若未觉,更气恼了。

“门派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这么急地叫我们回来?”傅澜月推着轮椅。

她十四岁入仙门,经过无数次磕碰,如今半个甲子已过,玄衍山上的每一处花草楼阁,早已在她心中有数。

“哪儿什么有大事。”李训语气懒洋洋的。

他不是不能用灵力驱动轮椅,却也任由她推着,只指点她往她师尊的山头铭雪峰去,“就是你那师姐回来了。”

傅澜月足下微不可查地一顿,随即笑道:“奕络师姐回来了?不是说还有段时日的么。话说师姐此番历练归来便该‘道成’了吧,哎,当真天之骄子……”

修仙之人第一回引气入体,便代表能沟通天地灵气,使其参与体内循环,初有灵识,是为“引灵”。

灵气淬炼凡人之躯,灵骨淬炼而生,灵台脱凡入仙,逐渐稳固,意识凝聚为神识,是为“筑基”。

求仙路长,寻得道心高悬灵台,世间万物自有一套运作逻辑解释,是为“道成”。

再进一步,道心为天地所接纳,参破世间规则,自身的一部分便可代表其一,是为“洞虚”。

至于“劫寂”……那都是只存在于古籍,飞升的老祖宗们的故事了。

“谁和你说奕络……是夏清露。”

“夏师姐还活着?”傅澜月语带惊讶,状似感慨,“当初可是本命灯都灭了。看来是天不绝夏师姐,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啊。”

“傅澜月,你真不知道?”李训眉尖一抖,话音里带上几分讥诮,“夏清露回来了。当年你和她一高一低地挂在峡渊上,她掉了下去,你却被救了上来。”

傅澜月沉默片刻,又故作平常地开口:“那我现在回去铭雪峰,是去拜会夏师姐?原来就是这事儿啊,我还当多着急呢。对了,我们东巡没走完,还剩南角守境石没巡查。”

说着,她停下脚步,在身上摸了摸,拿出先前老翁给的那颗珠子,递给李训,“摆渡人前辈给了我这个,说再要出航用。”

“穿江珠,好东西。”李训眯着眼细细打量这颗珠子,才见那透明珠子内莹蓝的流动竟是有规律的,像把流经玄衍山这一段的涥江微缩了。

看罢,他还给傅澜月,“这是人家送你的,别交给门派了,也别声张。”

傅澜月有些不解,她还当这是老翁留给玄衍的信物,以便事情解决后,好再联系上他继续东巡。

可李训怎么说这是给她的?

无亲无故,老翁干嘛送她东西?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李训哼了一声,语气又带上了讥诮:“给你拿着就是,还疑神疑鬼。就你这样的,有什么可图谋?剁了过年当饺子馅还嫌味道差呢。”

傅澜月:“……”

就不该问他。

傅澜月闭了嘴,专心走路。

此时正是早课时间,玄衍山上人影寥寥,但傅澜月的灵感频频被触动,她便知道,夏清露回来的事,在门派里已传遍了。

早前就提过,她傅澜月是穿越来的。

她穿进的这本小说,名叫《步步登仙》,这种古早言情爽文,是她初中那会儿还颇为流行,在班上传阅得热火朝天。

《步步登仙》讲的是家道中落的大小姐夏清露被看出她根骨奇佳的玄衍净无仙尊带回门派悉心教导,并凭借其坚韧美好的性格和娇艳动人的美貌,吸引了正派、反派、中立派等等的喜爱,于是展开一段你争我抢最终魔尊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当初傅澜月被雷得不行,感觉自己接了盆泼天而来的狗血,幼小的心灵都受到了荼毒,于是只翻了开头结尾,就匆匆还给同学了。

导致她只知道个梗概,中间过程一概不清楚。

只挑着看了书中一个和她同名的女配相关的情节。

书中的傅澜月同样生于丞相府,同样被查出并非亲生,只不过穿来的傅澜月选择离开,而她选择了撒娇哭闹用尽手段留下。

十四岁,穿来的傅澜月一路北上,提早遇见了净无仙尊和夏清露,一脚踏入玄门;本土的傅澜月还在深宅大院里,成天为了几根发簪、几句褒奖争风吃醋,直到四年后的仙门大选,才进了玄衍,又因天赋卓然拜入净无门下。

本土傅澜月不像穿来的五感缺一门,天资又愚钝,修了三十年的仙也才筑了个基。

人说修仙一途,越早越好,因为年纪渐长心里杂念越多,体内的杂质也积攒得多,灵气洗涤起来就麻烦。所以过了二十岁,“引灵”的机会就渺茫了。

她比穿来的傅澜月晚四年入道,玄衍只收十四到十八岁的弟子,她卡着仙门大选最高年龄限制入选,天生瞳色同样异于常人,却双目清明,修炼速度如同乘风而起,十年筑基,举世罕见,也能称上一句资质过人,百年之内道成也未必不可。

可惜她太过善妒啊。

女主夏清露所受的宠爱冠绝仙门,修炼之路顺风顺水——若说本土傅澜月是骑着电动车,那她就是开着跑车。

傅澜月出身名门贵族,性子自小被娇纵得不像话,在家里总被半路回来的真千金压一头就算了,出了家门可见不得别人,尤其是女人,比她更耀眼。

然而她费尽心思争宠,处处和女主作对,反倒落得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名声。

直到她入玄衍的第十年。

正值春夏交接,本土傅澜月刚筑基不久,和女主一起随同门师兄师姐们东巡。

南角守境石裂了条细缝儿。

守境石上千年没出过问题,于是,谁也没注意这条缝儿。

彼时夏清露正望着东海日出出神,不料守境石骤然分崩离析,她脚下一空,足底滩涂已撕裂开一条巨大的峡谷,谷底烈火腾烧而深不见底。

正是魔界峡渊。

那峡渊沿着两界交线,绵延了数百里。

附近的傅澜月被牵连着遭了殃,往峡渊里跌去。

所幸她二人反应敏捷,各自就近扒住了岩壁,寻找到支撑点缓上一时片刻。同门在异变陡生时便立刻禀报了玄衍,玄衍来人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就有数位长老或御剑或御物而来。

只是,就这半个时辰,也足够界边那群没有神智的魔物们兴风作浪起来。

黝黑的鬼影子和火藤密密麻麻从峡渊里争前恐后地钻上来,扯住傅澜月的脚踝、小腿、胳膊、手腕……伴随尖锐诡异的啸声,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头发也炸起来了。

净无仙尊掠影而来,正艰难应对的傅澜月眼睛一亮,“师尊……”

净无仙尊略过她,奔向夏清露,一剑斩去了那人身上大半的鬼影和鬼藤蔓。

傅澜月一时怔然,险些掉下去。

不过到最后,她被李训一把拉了上来,而夏清露的指尖和净无仙尊错过,仰身跌入了无尽的魔界峡渊。

这一段发生的事和穿来的傅澜月对上了,只是她那时还在引灵巅峰。

她要是能看见,李训抓住她手腕时,那张素来刻薄轻慢的脸上露出的神情,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双腿没法站起来,就跪在地上,细细密密的疼痛竟让他的额上也凝出了汗珠,两条眉拧着,咬着牙。

连额角青筋的跳动都是那么微弱。

唯有眼睛里像是装了一把锋利无双的剑。

后来,夏清露在玄衍山上的本命灯灭了,所有人都以为她已身故,给她的宠爱终于转移到了傅澜月身上。

本土傅澜月起初也有些伤心,后来渐渐被爱意包围,还生出些隐秘的暗喜。

可她没瞎,一双眼睛最是清透。

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发现,那些人是在透过她,怀念着别的什么人。

别的什么人?

某次她瞥见池中自己的侧影,终于知道了——她的侧脸,和她那已故的师姐夏清露,有五成相似。

傅澜月开始不敢置信,而后感觉到的是愤怒,最后化为了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难怪,并肩而行时他们却总要落后半步,难怪他们总对她说:“闭眼。”

那双眼睛瞳色太浅,睁着的时候,总显得有几分凉薄,就不像那个温柔明媚的少女了。

一股无法言说的屈辱盘踞在傅澜月胸间,堵得她血流不畅,憋出了一个暴躁又恶毒,尖刻又善妒的傅澜月。

以至于在夏清露回来,她再一次失去了众人的宠爱之后,变本加厉地针对、报复女主。

她越是尖锐,越显得女主善良弱势,也越让她陷入了劣势。

她最后的结局是,被钉在审判柱上,在众人的审视逼问之下,一箭穿心而亡。

傅澜月,她是这么一个,套路得近乎完美的恶毒女配。

十六年了。

傅澜月想。

从夏清露坠崖至今,已经有十六年了。

这十六年,傅澜月没日没夜地冲着自己的境界,她分明已是引灵巅峰,旁人修炼到这个程度,慢不过五年,境界便能更上一层楼,可她就像在蝶蛹里,好不容易从一条毛虫蛰伏蜕变成了蝴蝶,却怎么也撕不开那层蛹壳。

她挣扎了足足十六年,最终才在机缘巧合之下筑了基。

而峡渊之下的女主夏清露,正好落在了因魔界政变而被长老囚禁的少年魔界少主附近,一边以魔界少主魔物不敢靠近的威压作为荫护养伤,一边用真情温暖他,朝夕相处,二人渐渐生出了深厚的情谊。

十六年过去,夏清露养好了伤,魔界少主动了心,诚邀夏清露留下来,然而夏清露却一心想要回到玄衍。

后来魔界少主韬光养晦,一朝杀回魔宫,替父报仇,成功坐上了魔尊的位置。

这也是小说后期三界大乱的动因之一。

文字的记载太寥寥,纸上的人物太单薄。

傅澜月对那遥远少年时代的记忆其实已经比较模糊了,书里的内容大部分都记不清楚,要么就是颠三倒四的,连绝大部分的人名儿都忘干净了。

前段时间她才恢复记忆,尚在状况外,接着又被委任负责东巡,马不停蹄地奔往了东海。

修士少睡眠,东巡途中的每个不赶路的夜晚,她躺在榻上,都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每到这时候,总有一个身影浮现在她脑海中。

那人具体的相貌她早已没法细致地描绘出来了,只记得他眉眼温和,身形清瘦,可在傅澜月眼里很高大,一身灰扑扑的长衫也能穿出风骨,

他或是用那莹白如玉的手握着奇形怪状的陶土茶杯,坐在窗棂前那张破旧得满目疮痍的小桌边,品着粗叶子茶,或是执着一本泛黄的书卷,念着古诗经文,讲些那时候傅澜月听不进去的大道理。

他声音好听,清脆如泉,清朗如风,即使孩子们不爱听大道理,也爱听他说话。

他对傅澜月说过:“你命线太偏执,若选择走上成仙的道路,时乖运舛,坎坷波折。不如做个朝生暮死的凡人来得畅快。”

傅澜月后来每每想到就想笑:“管它修仙入魔还是芸芸众生,连口吃的都快没了,你还想选走哪条路呢?说得轻巧!”

到如今,傅澜月才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一眼就将她的命运看到了头。

“明明只是个教书先生而已。”傅澜月在心中笑哼。

铭雪峰,山如其名,终年冰雪封盖,寒风凛冽。

傅澜月记得自己第一次上这山时还是个凡人,净无仙尊和夏清露陪着她走,修仙者步履轻快,凡人血肉之躯,拖着沉重的双脚向上爬,不到半山腰,眉眼上凝结的都是冰霜,像山乡僻野流传的“雪孩子”传说。

白雪倾倾,整座山上只有一处热源,便是净无仙尊的湖光殿,偏殿有一处温泉,是夏清露的居所。

傅澜月住在山的北面,除了偏僻点儿,其实也比其他楼宇金碧辉煌的程度不遑多让。

李训说,一众长老都正在湖光殿正殿,不可让他们多等。傅澜月就直奔湖光殿。

刚一进殿,傅澜月的灵感就被狠狠一触动。

她先将李训推到了适合的位置,而后对着正前方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弟子礼,“见过师尊,各位师叔伯。”

湖光殿主殿内向来古朴清冷,而今日大半个玄衍的长老仙尊们都聚在了这儿,傅澜月那几个师兄倒是不在,恐怕是已经见过了。

众人之间,一个穿着粉衣的姑娘笑眼盈盈,一双小鹿似湿漉漉的眼睛望去,如花瓣般柔软鲜妍的唇边绽放出一个蜜糖似的笑,“澜月师妹,你回来啦,好久不见。”

“师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傅澜月看不见,对着她的方向一颔首,感受到对方与十六年前相比略有变化的气息,“还未恭喜师姐‘道成’,此番化险为夷,也算机遇。”

夏清露还未说什么,净无仙尊一皱眉,抢先开了口:“澜月,你师姐这些年身逢险境,如今好不容易回了门派,你非但没有半分高兴之色,反倒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他顿了顿,“我知道你向来与露儿感情不亲,她离开这么多年骤然回来,你心中不适,可如此作为,未免太过了些。”

“回师尊,过去弟子从未说过不喜师姐,也未曾做过类似的举动,如今心中也绝无不快,方才一番话弟子自认无失无过,不知师尊此话从何而来?”

净无仙尊一愣,兴许是没料到傅澜月会顶嘴,一时嘴边无话。

但细细一想,他这个小弟子性格桀骜,素来不怎么听话,现在对他狡辩也不算在意料之外。

“好啦……澜月刚回来,师尊就不要说这些了嘛。”夏清露出声,语气里撒娇的意味让净无仙尊的脸色稍霁。

霁云峰峰主也出来打了圆场:“澜月一路奔波不停,恐怕也累坏了吧——东巡怎么样?”

霁云峰修炼器一道,器师脾气大多温厚,与人和善。

傅澜月的师尊和几个师兄都忙,平日里他们那峰上的事务大多由她一手操办,包括外门弟子法器维修养护的问题,霁云峰主也因此和她有过几面之缘,对这个除了脾性倔了点,办事谨慎周到的弟子还颇有好感。

夏清露的小鹿眼微微睁大,“啊,师妹原来是去……东巡了呀。”

她话音刚落,在场的众人瞬间脸色各异。

十六年前那场东巡,裂的是南角守境石,掉下去的是净无仙尊的弟子,打的是整个玄衍的脸。

人界四洲的守境石,封守维护边界已有近千年时间,第一次出现问题,竟是在玄衍东巡的时候,还折了一位天赋过人的天才弟子,这些年其他三洲背后的议论都快把玄衍的左右脸给打肿了。

唯有李训神色不变,眼角眉梢仍挂着点讥讽。

傅澜月恍若未闻,答道:“晚辈此行刚到涥江渡口,在前往南角守境石的路上就返了航。”

霁云峰峰主点点头,“待之后,你再带人去看看。”

“这便是弟子要说的第二件事。”傅澜月突然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着净无仙尊连磕了三个头,“还请长老们另请他人完成东巡。”

众长老均被这一举动吓了一跳,霁云峰主忙伸出手,作势要搀她起来,却被她轻柔地拂开了。

净无仙尊额角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傅澜月嘴角绷得笔直,语气平静:“弟子思量多年,为何付出数倍努力于旁人,修为却总是无法精进,如今终于彻悟:弟子仙缘太浅,天生在此道上行不长远。比旁人多出数十年长寿,弟子已然知足,不如就此停步,废了修为后下山还俗,免得执迷不悟,反生了心魔。”

“还望师尊成全!”

“胡闹!”

“平日里长辈们惯着你,但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净无仙尊大怒,“你可知门派为了培养你,耗了多少时间、多少资源?你以为你修炼是给自己修的?你身上肩负的是天下苍生!心理经不起一点打击,遇到一点挫折就想着半途而废,你可对得起师门的栽培?你可对得起你自己吗!”

众长老没料到净无仙尊会如此震怒,傅澜月却是没忍住嘴角一颤,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净无仙尊,三界有名的高岭之花,为人疏离冷漠,克制有礼。

傅澜月双眼看不见那张冰雕雪琢的脸,反而能“看见”旁人忽视的东西。

净无仙尊的疏离冷漠是眼高于顶,不愿意跟蠢人搭腔;克制有礼是为了名声好听,不失了面子。

铭雪峰关上门儿对内,净无仙尊“好为人师”的美好品质就展现出来了。

那时候几个师兄都是修为日进千里的天才,没什么好指点的,对着他的好徒儿夏清露说的都是“柔情似水”,于是他那满肚子的“教育金句”只好一股脑儿灌进傅澜月的耳朵。

说的多了,傅澜月再听心里实在也没法再起什么波澜了。

虽然后来夏清露坠崖,净无仙尊看着她与其肖似的侧脸睹人思人,这些话就说得少了。

此刻,她还又跑了个神:“瞧瞧,他都没好意思说自己栽培过我。”

等净无仙尊一通发作完,傅澜月面不改色,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净无仙尊说得在理。可弟子认真修炼时未曾有过一丝懈怠,走到如今每一步都靠的是自己,称不上对不起自己。弟子在玄衍这么多年,自认也算尽心尽力。至于师门培育之恩,弟子感激不尽,来日师门若有需要,弟子定鼎力相助。”

净无仙尊见她话无愧色,更为气恼,“你是油盐不进了?”

傅澜月低头,“不敢。净无仙尊的教导晚辈句句铭记在心。”

她连称呼都改了,“师尊”也不叫了,看上去像是铁了心地要和玄衍划开界限,一众长老都傻了眼,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偷偷去看净无越来越黑的脸。

净无只觉得她又在无缘无故地闹脾气,不过是为了引人关注罢了。

夏清露眼见气氛逐渐凝滞,扑到傅澜月面前拉住了她的手,泪眼朦胧,“师妹!我知道我离开这么多年,大家都以为我死了,现在又突然回来,你……你不太适应,但你也没必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啊!和师尊顶嘴就更不妥了……这样好了,我还是先离开玄衍,等你适应了,我再回来,好不好?”

“傅澜月,你的嫉妒心未免太强。”夏清露的眼泪像是最好的助燃剂,犹如火上浇油,净无的恼怒一下子烧到了极致,化为了浓浓的失望,“露儿是你师姐,我知你二人平素关系不亲近,却未曾想你厌恶她到不愿她活着的地步。”

“你若是担心露儿回来,会夺走门派对你的关注,你大可放心,门派不会因此冷落了你。可你如今的表现未免太叫人失望。”

“净无仙尊的耳力实在令人感到惊喜。”李训忽然不阴不阳地鼓起了掌,“在下两只耳朵听几位说话,真不知傅澜月说的哪个字眼表达出了净无仙尊和这位夏师侄的意思。”

净无仙尊冷眼投来,“李楼主,这是铭雪峰的事,恐怕与你无干。”

李训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从善如流地闭上嘴,面上却露出三分讥诮。

一旁的霁云峰主一看这二人又有打起来的架势,连忙拍了拍傅澜月的肩膀,和稀泥道:“澜月,别一时冲动。一路奔波累了吧?先回去休息休息。”

傅澜月干脆撕破脸点明了:“我要下山。”

净无仙尊道:“你要上天?”

“师妹,你别这样……”夏清露眼角挂着泪,又伸手来拉她,被她避开了。

她态度太过坚决,几乎不给众人留任何情面,这下有心替她说话的霁云峰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下来,扣在她肩膀上的手力道稍重,语气也加重了些:“澜月,这事先不谈,你先回去。”

其他长老也纷纷劝起来。

傅澜月本不愿意就此罢休,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心道这个门派她今天是退定了,谁曾想霁云峰主竟对她用上了威压。

“道成”巅峰长老的威压不是说着玩儿的,傅澜月当即就出了一身冷汗,腰一软差点跌了下去。

可她还是不愿意罢休。

她调动自己全身的灵力去对抗,硬撑着,腰背虽然在颤抖,但仍旧笔直。

霁云峰主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这辈子都没见过性子这么桀骜不驯的小弟子。

他正待再施力,忽见李训伸手一弹,傅澜月身上的威压就被撤了去,骤然松了一口气。

李训将一脸的讽刺收了起来,难得语气正常道:“澜月,先回去。”

众人本以为傅澜月会继续僵持,却不料,她身形微微一顿,犹豫片刻,挣脱了霁云峰主的手,站起来对着长老们拱手一拜,转身抬腿跨出了湖光殿正殿。

见自家弟子不听自己的话,反倒对一个外人言听计从,净无的面子有些挂不住,本就冰冷的脸色更冷上几分。

却又不得不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对众长老微微颔首,“徒弟性格叛逆,让诸位看了场笑话。”

“我看澜月挺听话的,难道不是你这个做师尊的太过不讲理了?”李训挑起一边眉。

净无看向一直不停搓火的李训,眼中厌恶一闪而过。

玄衍守义楼楼主,此人在三界以“贱”字出名,一边眉尖抖成了他对人阴阳怪气的特色,讲话从不带脏字,却总能戳中旁人的痛脚,哪怕被半扇银面具遮住了一只眼,也不妨碍他用另一只眼投人以戏谑的目光,让人存心想抽他一顿。

可别看这人一双腿尽废,却是三界机关道第一人,有无数不必动身便能叫人下跪求饶的手段。

哪怕是净无仙尊,再想打他,也不过是想想。

再说傅澜月。

她洞府在铭雪峰北面,因为是背风处,风雪倒比别处要小得多。

眼下临近正午,早课也结束了,山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傅澜月走在回府的路上,碰见不少和她打招呼的弟子。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傅澜月?”

傅澜月回过身,行礼,“大师兄。”

来人正是净无仙尊座下亲传大弟子,秦叶安。

在《步步登仙》这本小说中,傅澜月依稀记得,自己这位大师兄是女主的终极舔狗,可惜舔到最后一无所有,连命都给搭了进去。

“你怎么回来了?”秦叶安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你见过清露了?”

“是。”傅澜月道,“师兄还有别的事吗?我还要去清点一遍这个月要报上去的账本。”

秦叶安沉默片刻,摇头,又猛然意识到傅澜月是个瞎子,这才又出声道:“无事。”

傅澜月颔首,抬脚准备离开,却又听秦叶安叫住了她:“澜月,清露回来之后,大家不会因此给你冷遇,你仍旧是我们的小师妹,铭雪峰的小师姐。你不必因此而……”

“师兄,我不明白。”傅澜月一听他这话就笑了,直接打断他道,“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会为了你们所谓的喜爱而难过痛苦,甚至怀疑忌惮我会去伤害四师姐?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这么以为的?”

她轻笑着摇头,“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秦叶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傅澜月已经错过他向前走去,不再回头,只是闲散地晃了晃手,算作告别。

他默然地看着那人挺拔的背影。

秦叶安和自己这个小师妹素来不熟,最多就是路上碰见会相互行个礼。自夏清露坠入峡渊之后,门派的重心便迁移到了傅澜月的身上,师尊的心思也偏向了她,

但秦叶安知道,不过是因为傅澜月与清露相似的侧颜罢了。

可是看着她的背影,秦叶安又觉得,这两人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

夏清露温柔可爱,倾国倾城,注视他时总是仰着脸,一张面容像是桃花似的粉嫩娇俏,鼻子小巧挺翘,眼睛水盈盈的,笑起来的时候两颊会现出两只对称的小梨涡,甜滋滋的,让人心尖不自觉就软了下来。

傅澜月却不同。

她身形比娇小的夏清露修长得多,个子起码比夏清露高半个头,然而与他说话时,虽也会微微仰头,却始终保持着“平视”的姿态,不像夏清露的“仰视”。

她没有梨涡,面部的轮廓也清晰得多,嘴角勾起时没有一丝甜味儿,扑面而来的是少年锐气无双的意气风发,傲得天下无一,哪怕眼睛被白绫缚着,也仿佛让人看到一双无比透亮的星目。

秦叶安不喜欢她的笑,因为她笑得太过锋利,太过桀骜了。

秦叶安性子内敛稳重,天生不喜欢这样外放不羁的人。

假使傅澜月能听见秦叶安这一番心声,恐怕要感叹一句:“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娇妻文学。”

她先是去后山转了一圈儿,巡视了会儿灵兽们的生长情况,几天不见,平时害羞的小动物们竟然主动凑过来了。

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洞府雪梅庭。偏殿住着的是萧婧雪,此刻正在殿外练剑,一见她身影,立刻迎了上来,“小师姐,你回来啦!”

萧婧雪是这一届最有天赋的几个弟子之一,是东平当朝的一位公主,算起来和傅澜月还有那么点儿渊源——她亲娘贤妃是丞相之妹,傅澜月的前姑姑。

这位姑姑和傅澜月相差不过七岁,傅澜月离开丞相府前还总被对方带着一块儿玩,萧婧雪是她老来得女,颇为疼爱。

算来这孩子还差点成了她表妹,傅澜月便对她也多照顾了些。

萧婧雪一心向剑道,三年前的大选上便声称要拜入净无仙尊门下,只可惜近些年净无仙尊一直闭关,也早就不再收亲传弟子了,她只好入了外门。

师尊和师兄们都不大管事,傅澜月要打理铭雪峰的事务,弟子们的月例也是她负责分发的,于是跟他们走得近。

萧婧雪性格活泼,冰雪聪明,她不知道傅澜月和母亲有什么渊源,但就见她亲切,尤其喜欢黏着她。

“方才霁云峰的师兄来了,说月初送去维护的法器都已经修好了,问什么时候去拿。”萧婧雪道。

“那你现在喊你几个师兄一起去。吃过饭没有?吃了再去。”傅澜月边进门边在身上摸索,摸出个钱袋子,从里面取出几块铜板大小的“红石子儿”,数了数,交给萧婧雪,“这灵石给人家,维护费。”

灵石按形色特征分三种,赤冰、碧雪、紫霜。

其中赤冰所能储存灵气最少,碧雪次之,紫霜最多,价值也依次递增。

萧婧雪应了一声,接过灵石,没有立刻动身。

傅澜月侧耳,“怎么?”

“小师姐,我听说,有个叫夏清露的师姐回来了,她也是净无长老的亲传弟子。”萧婧雪犹犹豫豫地道,“那个……你别难过,我们永远喜欢你!”

傅澜月“噗嗤”一下笑了,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听谁说什么了?我不难过。”

萧婧雪道:“没、没说什么……你不难过的话,那你为什么要下山?”

“这个……”傅澜月一顿,没想到这消息传得这么快,溜达一圈儿的功夫,连萧婧雪都知道了,不由得无奈,个中缘由没法跟这孩子解释,只好含糊过去,“我尘缘未断嘛,家里长辈从前就没想让我走这条路……”

傅澜月轻轻了一下她的背,“行了,你赶紧去吃饭,吃完饭去给霁云峰那群讨债鬼们还钱。还管起我的事儿了。”

萧婧雪只好走了。

筑基之后,身体对世俗的需求就更为少了,傅澜月不需要吃饭,却还是来到庭院梅树下坐下,取了一壶酒来。

四五月的天气,铭雪峰飞雪不断,一树红梅被漫山的灵气养着,日复一日地开得香艳,飘落了一茬,被雪压坏了一茬,还有一茬新生待放。

傅澜月端起酒盏一抿,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到,才察觉有花瓣儿落进了杯里。

她也不在乎,仰头一倒,花瓣儿和酒一同顺喉而下,烫到了心里去。

“时和岁稔、时和岁稔。”傅澜月喃喃自语,低声断断续续地哼了几句粗俗的民间小调,“春夏之交,该收麦子了……”

不知道他还活着没。

他又不像那群王孙贵胄们没事儿就嗑点千金难求的“保健品”。

凡人的一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仙人眨眼的功夫。

三十一年了。

傅澜月喟叹一声。黄土都快埋到凡人的脖子根儿了。

尘缘未断啊。

傅澜月临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软禁了。

不管她手上用了多大的劲儿,正殿大门都纹丝不动,而门外的萧婧雪却一推就开,她便知道有人在这儿设下了只针对她的禁制。

铭雪峰上的外门弟子没那个胆子敢对她恶作剧,也没那个修为,只有可能是她的师尊和师兄们。

傅澜月第一反应是她的三师兄,谢望松爱捉弄她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很快又想起这人去五泰交流论道了,这会儿估摸还在北齐。

二师兄在金阳守义楼轮值,大师兄一向严肃,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又才和她打过照面,若要给她下禁制,怎么也会通知她一声。

净无。

八成可能性是她那好师尊要软禁她,亲自施法作阵,故意不告诉她。

就算真是秦叶安下的禁制,也有十成肯定是净无的命令。

萧婧雪见她小师姐在门后,顺口问:“小师姐,你要出去吗?”

就见傅澜月面无表情回答道:“不。我去闭关,接下来任何人不见。任何事务,让他们去找大师兄。”

一连数月,傅澜月把自己关在雪梅庭里,期间秦叶安来过一次,被拒之门外。

铭雪峰的各项事务繁杂得不可思议,每月各项收支的核查、内门的支出、外门弟子们的月例和法器报修、护山阵的维护、灵兽的饲养、丹药灵草……秦叶安从没有没有接触过这些,向来稳重的铭雪峰大师兄一时手忙脚乱。

他只好来找傅澜月,不想对方已经闭关。

闭关之人贸然遭到打扰,走火入魔都算是轻的。

秦叶安不好打扰,只能有苦自己往肚子里咽,一边匪夷所思着他的师妹到底是怎么把这些事情理得有条不紊的,一边焦头烂额地处理着这些无用的杂事。

夏清露得知后,颇为心疼:“师妹怎么闭关得这么突然啊,这么多琐事要处理,可累了师兄了,连修炼的时间都快没了。”

秦叶安听出她话音里隐隐的抱怨,心下也为傅澜月骤然撒手不管而有些烦躁。

却又无意间听见了那个颇得傅澜月重视的外门弟子萧婧雪暗自吐槽道:“这么多年以来,这些琐事不一直都是小师姐一手打理么?每天从早忙到晚,一年到头也未必休息一天。哪怕东巡时,都还在远程处理事务呢。”

是了,他这位小师妹忙着这些无用的杂事,忙了整整三十年。

雪梅庭一年到头没有多少日晴天,好容易飞雪停了,有顶上陡崖遮挡,阳光也难洒进来。

偏殿朝南,还能接到半盏日光,傅澜月本是住在那的,后来萧婧雪入门,便悄悄让给了她,自己搬进了常年阴冷晦暗的正殿。

从窗外望去,只有一面峭壁料峭,似乎颇为单调无趣,可细细打量,才能发现这天上露下来一线光,石缝间生长着野花苔藓,钻进钻出的虫蚁,翩然飞过的玉兰灵蝶。

傅澜月舒缓下全身,静静地吐纳着天地灵气。

筑基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修炼者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灵气开始接纳自己了。

引灵者灵气进入体内循环之后又出去,不留半点痕迹。

而如今,无形的灵气萦绕在她周围,轻盈地没入她的体内,却甘愿成为她的循环中的一部分,为她停留下来。

丹田中灵气越来越丰盈,灵台也愈加清新舒畅,灵台之上初生的神识在无边灵气的抚慰之下,懒洋洋地舒展开。

它先是能覆盖全身,等以后再强壮些,就会慢慢铺出去,凝练到一定程度,就能够承载“道心”的烙印了。

不过,这对傅澜月来说太过遥远了。

她现在对于修炼的热情降到了冰点,只是还在玄衍一天,她便不能松懈。

净无仙尊为了教训她,已经把她关了起来,倘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容许她离开门派下山,那她终究还是要防一手剧情杀的。

七月半的早晨,萧婧雪带着傅澜月给的通行令,敲响了她的房门。

等候良久,那扇木门忽地无风自开。萧婧雪走进去,看见她的小师姐坐在窗边,正摆弄着一盆忍着铭雪峰寒冷而晚开的百合花。

“婧雪,你来替我看看。”傅澜月的手指摩挲着,“我怎么觉得它要死了,瞧这,一朵花儿摸起来怎么就那么一两片花瓣?还怪扎手。”

萧婧雪道:“小师姐,你摸的是叶子。”

“哦,难怪。”傅澜月也不觉尴尬,手往上挪了挪,终于才碰到了盛放的百合,软乎乎的。

“百合总被认为是贞洁、高尚的象征,听起来总有些过于庄严了。其实她还代表着奉献和包容。这是两个很柔性的词,它们不会伤人,只会伤己。可惜啊,古今少有人歌颂她。唉,世人大多缺少一双哲理的眼睛啊……”

“小师姐,快别贫啦。”萧婧雪觉得这话从蒙眼的傅澜月嘴里说出来颇有那么点喜感,嘴角忍不住上扬些许,忙压下来,从乾坤袖里取出一张文书,递去,“您老闭关这么久,好容易出关了,恐怕都快忘了外面的时日吧?今日是七月半,鬼门开啦!”

傅澜月抬手在她后腰上轻抽了一下,“知道是中元节,嘴巴还这么无遮无拦的。”

“这世上哪儿有鬼嘛……”萧婧雪捂住腰,鼓了鼓嘴。

傅澜月笑笑,专心查阅文书上的内容,和往年其实大差不离。

这世上没有鬼。

人死则道消,身亡则魂灭。

凡人,乃至筑基以下的修士,有的只是虚虚成影的灵识,散了便是一把无形的沙。

神识倒是有转世的说法。

筑基以上的修士有具象的神识,凝练到某个程度,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只是无所依托的神识会极度虚弱,哪怕是凡人,也随手一个巴掌就能给拍碎成几瓣儿。

长期没有灵台可供栖身,神识会日渐衰弱,以致消亡。

而若是回不去原装躯体,就只好去抢夺别人的地盘,强行把别人的神识挤走,自己霸占其灵台。

这也是夺舍的原理。

只不过,被迫“易主”的灵台往往会在争夺的过程中受到损伤,即使夺舍成功,也难以再踏上仙途。

没有鬼魂,自然也没有什么阴曹地府,民间所传的黄泉,实际上的原型是魔界“三景”之一,落魂江。

而他们现在所要操办的中元节,自然也与民间的祀鬼神、祭土地不同。

他们要“祭祀”的“鬼神”,是人间生出灵智,但还不通人性的山精水怪。

山精水妖不知人间规矩,也不视人命为多重要的东西,它们所生所长向来是强者为尊,败者成寇,也就没有所谓的道德。

但它们中大部分却十分有契约意识。

玄衍每年中元节每峰派人广祭东平境内山精水妖,并要求其在接下来一年内,不得随意伤害凡人百姓。

这件事儿缺了傅澜月不可。

山精水妖们大多是草木动物成精化来,原始性尚未褪去,对陌生者排斥性很强,只有几个固定来祭祀的人能接近,生人贸然靠近,恐怕会多生事端。

此前一直是傅澜月代表铭雪峰去祭祀,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和它们熟起来。

玄衍中能为它们所接受的修士并不多,每个人的任务量都很大,但凡缺一个,祭祀的整体流程就会被拉长。

傅澜月手搭在正殿的门闩上,向外一推。

门开了。

净无仙尊不知何时给她解了禁,她猜约莫就是今天的事。

傅澜月带着萧婧雪来到守义楼,刚一进门,就听见一个雀跃的清脆声音:“师妹!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接着是净无有些发冷的声音:“你怎么出来的,你来做什么?”

方才还有些嘈杂的守义楼霎时间安静了下来,众人各自止住了原本的话头,一边悄悄觑着傅澜月几人,一边遮遮掩掩着和身旁人窃窃私语。

听见此话,傅澜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心念一转,便猜出来这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净无仙尊压根不知道她出来了,也就不是他撤下的禁制,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李训做的。

她行了个恭敬的晚辈礼——身后的萧婧雪忙有样学样——而后答道:“回净无仙尊话,晚辈收到守义楼文书,特来此筹备中元祀的事。”

话音落,四下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冷气声。

“铭雪峰小师姐曾在湖光殿公然顶撞师尊、出言不逊,表示要离开玄衍”这条流言早就在玄衍弟子们之间传遍了。

本随着当事人的闭关不出,已有平息之态。

而傅澜月此言一出,无疑是又吹了一阵东风,乍明乍灭将熄未熄的火苗见势便起。

净无仙尊听见她说话就来气——几个月的禁闭非但没给这个不听话的徒弟留下点教训,反而像是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似的。

可当着满屋的弟子面前,高岭之花必定是不能发脾气的。

净无仙尊道:“你擅自出殿,本尊不与你计较。今年中元祀你就不必来了,有你师姐便可。”

傅澜月充耳不闻,只道:“守义楼给晚辈发了文书。”

“中元祀铭雪峰向来是你师姐去,这十六年你不得已才替了露儿,如今她既然回来了,便由她去罢。”

净无的语气里隐隐带上了警告,眉宇间显出几分不耐。

萧婧雪见势不对,忙拉了拉傅澜月的衣摆,示意她别再惹师尊生气了。

傅澜月下颌一紧,没说话。

夏清露眨着眼,一见两人又僵持上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尊,要不还是让师妹去吧……”

“不用。”净无语气越发冰冷,“她从来不念着你好,你何必替她说话。”

“数月过去,净无仙尊的耳疾还未好否?”

一道尾音拖得长长的声音从后厅传来,众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才看到守义楼主操纵着轮椅缓缓向这边而来。

傅澜月牙关松了些许,“李楼主。”

夏清露与萧婧雪二人也行了晚辈礼,恭敬地喊了一声“李楼主”,而李训只对着傅澜月的方向“嗯”了一声,却是把另一人忽视了个彻底。

夏清露咬了下唇。

轮椅行至跟前,李训抬眼迎上净无的目光,“这每年中元祀的参与人员都是严格限制,登记在册的,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一句话就能更改人选。否则到时候出了岔子,这责任谁担得起?”

他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还保留了他的特色,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总觉得他那句“随便什么人”原本的用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

围观的弟子们都竖起了耳朵。

净无听见他这句嘲弄,心里的气却是莫名其妙消了。

他居高临下道:“每峰所派之人本就是峰内自己决定,铭雪峰尚未上报人选,李楼主便越俎代庖敲定了……三番五次干涉铭雪峰内部事务,恐怕,不太妥当吧。”

他顿了顿,接着道:“从前中元祀铭雪峰一直派的是露儿去,如今不过拨乱反正罢了。”

“哦,净无仙尊是说,这责任他担。”李训仿佛是被他的某个用词触动到,眼神微闪,目光移向傅澜月,“澜月,你觉得呢?”

傅澜月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出来,“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什么时候这种既劳神累身又没好处可捞的麻烦事儿还成了香饽饽了?”

“既然净无仙尊承诺自己承担责任,四师姐喜欢去,就去呗。”傅澜月神色淡淡,伸手推了一把萧婧雪,“另一个名额就给婧雪吧。”

骤然被揪出来,本缩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的萧婧雪面露茫然,而后瞬间慌张了起来,“我?为什么让我去?”

净无仙尊脸色微变,“有两个名额?”

“近些年山精水妖的数目有所增多,许久之前中元祀的规模就在扩大,从十年前开始,给铭雪峰的一直都是两个名额。怎么,净无仙尊连自己峰上的事都不清楚?”李训的眉毛又抖了起来。

铭雪峰的事向来都是傅澜月处理,净无还真是不知情。

他刚要开口责问傅澜月为何不禀报给他,究竟还把不把自己这个师尊放在眼里,结果脑海里先是浮现出小徒弟疏离的神情,又从冗杂的记忆里倏然翻出一段陈年往事。

彼时正是湖光殿中,他坐于屏风后描摹作画,隔着一扇屏风是他的小徒弟。

“这个月峰上的账本已经整理出来,师尊可以过目……还有,中元祀将近了,守义楼说要增添一些弟子,铭雪峰如今有两个名额,师尊认为派谁……”

她话未尽,正在专心作画的净无就打断了她,“此等小事,也需要让本尊决断?”

“往后不必再用这般杂事烦扰本尊。”

中元祀一祭就是七天,期间辗转多地,又要多次运用灵感与山精海妖们沟通,一趟下来极为劳累。

但自然也是有好处的。

那些山精海妖没有复杂的人性,往往更加纯粹。

它们与天地万物沟通交流的方式质朴又特殊,境界较低的弟子多数对天地的概念还很模糊,难以理解万物,而观察其生存方式,往往容易受其启发,产生顿悟。

其实对于傅澜月来说,天道已经成为了一纸文字,世界观崩塌带来的冲击远比她想象的更要强烈。

初筑基,她要把她混乱的记忆捋顺都花了三四天时间,而后又花了极长的时间去接受真相,接受这个她生活了四十四年的世界原来只是一本书,接受她周围人不过都是一段描写,接受她最后的结局凄惨可怜。

她那闭关的几个月,也正是因此心神不稳,而要去巩固神识。

可她的世界观终究还是“破破烂烂”了。

再怎么顿悟,她也只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同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狗血言情小说。

从前,中元祀是她增长修为的好机会;而如今,中元祀去不去,对她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她之所以面对净无却不想退让,只是因为心仍有不甘罢了。

傅澜月原本以为,自己的前半生和书中如此不同,那就说明这命运的轨迹兴许是可以改变的,说不准,说不准她的师尊、她的师兄们,对她也是有那么点感情的呢?

三十年,养个王八都该有感情了。

奈何仙人情缘浅,他们的心里早早就住进了夏清露,满满当当的,哪儿还有位置留给她这个小替身呢?

终究让她失望了。

弟子们动身前,傅澜月特地叮嘱了萧婧雪几句。

玄衍的仙门大选十年一回,中秋后半月均在大选期限内,十六年前那场意外的峡渊动荡耽误了当年的大选,往后延了三年才再办,萧婧雪这届是去年入的门。

这孩子天赋过人,又出身不凡,自小浸在灵石堆里,进玄衍后半年便引灵入体,是这届里引灵速度最快的一个。

傅澜月自己资质不行,可这么多年来铭雪峰弟子的事务大多都是她在操心,久而久之竟然还生出一点儿“父母之心”。

她见萧婧雪有潜质,便总忍不住想多提点她几句。

宫墙里长大的孩子不见得个个心机深沉,但对人情冷暖的感知比寻常人要敏感。

萧婧雪知道小师姐真心为自己好,也愿意多亲近她,自来就爱黏着傅澜月,每天在雪梅庭里叽叽喳喳,就为了逗她小师姐多说两句话。

此时雪梅庭里骤然没了她的身影,傅澜月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明明过去近三十年,傅澜月都是过的这种独居生活。

可偏偏尝过了热闹,再去品冷清,就怎么都不是滋味儿了。

往年中元祀的随行长老中都是李训带队,其他几个长老掠阵,今年不知是否有夏清露的缘故,领头的长老换作了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净无仙尊,李训却没去。

傅澜月问李训:“您不去盯着,能放心得下?”

李训也不看面前这位正是口中人的弟子,阴阳怪气道:“他净无仙尊天下第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傅澜月心道:“你无所谓,我可放不下心。”

于是便把跟来雪梅庭蹭酒的李楼主客气地请了出去。

或许是出关大吉的喜气引人注目,也可能是傅澜月酿的梅花酒香飘太远,雪梅庭今日的客人着实是不少。

刚把李训送出门,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雪梅庭的大门就又被人踹开了。

傅澜月抿了最后一口酒,头也不抬,“滚出去。”

来人充耳不闻,径直大步踏至傅澜月面前,“砰”地一下,佩剑拍在石桌上,惊起几片落梅。

那人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怎么,你那温良恭俭让呢?如今终于不装了?”

傅澜月将清水倒进酒盏,细致地倾洒在身旁的梅树周遭,脸上没有一丝恼怒,语气淡淡:“三师兄此去北齐学习交流,素质半点儿不见涨。怎么,是北齐的前辈们也以为师兄不可救药了吗?”

“你找死!”

三师兄——谢望松却一下子奓了毛,又是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那石桌瞬间开裂了一条缝,几近贯穿桌面南北,硬度当世无二的花岗岩霎时摇摇欲坠。

桌上的酒壶应声落地,玉液洒了一地,顿时酒香四溢,醉人的梅酒和树上的娇艳红梅香暗暗盈了满庭院。

傅澜月脸色一冷,“要撒野滚去别处撒,再来我这儿找不痛快,我就折了你的剑。”

谢望松下意识地收回了手,一把搁在在桌上的剑也拿了回去。

他丝毫不怀疑傅澜月会把他这把剑给折了。

从前某次二人一同在驻凡守义楼轮值时,正好遇到邪祟行恶事,他故意将傅澜月一个人留在那,后来这人带着浑身血污回来,竟以引灵的境界一剑斩断了他这个筑基的剑。

那把剑还是他最爱的一把。

如同每本玄幻言情小说必有一位迷恋剑成狂的剑痴少年,谢望松平日最宝贝的就是他那摆了整整一屋子的剑,把把比常人对待道侣还珍爱。

傅澜月对谢望松那“把剑当老婆”的癖好门儿清,有时就以此来对付他对自己的捉弄。

数年前傅澜月曾断过一次他的剑,让他老实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敢再随意挑衅她。

谢望松那时以为傅澜月是因为自己被抛弃在邪祟面前,害怕过后的盛怒之下才会斩断他的剑。

傅澜月自己知道,她那时的确恐惧,过后再见到始作俑者时,是海浪般盛大的愤怒淹没了她的理智,她才会对同门拔剑相向。

但她更多的不是对于邪祟的恐惧,也不是对于自己被背叛的气愤。

谢望松喜欢捉弄她,却也没想置她于死地。

那邪祟也不过是个引灵境界,还没成气候,她哪怕正面对上,逃脱自保总归不是问题。

她害怕的是,自己身后还有一村的百姓。

她怕自己没法自保,也怕自己只能自保。

手中剑不敢停。

既要顾忌身后的凡人,又不敢和邪祟似的随意调动灵气。

仙人一剑出去,天地间流动的灵气就那么多,一旦亏空,花凋草谢,庄稼遭荒,一块儿地就给毁了,少说十年八年来恢复。

她瞎了那么多年,磕磕绊绊那么多年,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恨自己看不见,修炼进度比不上旁人就罢了,实战时一和人对上总要慢上半拍,哪怕她已经尽全力去注意对方那邪祟的动向,每一剑刺出去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好在傅澜月略胜一筹,险险让她斩那邪祟于剑下。

身后一村的百姓战战兢兢地从断井颓垣中出来,齐齐对着血染白衣的傅澜月跪了下去,除却额头触地的声音,安静得近乎肃穆。

忽然,一个不满始龀之年的小儿哭了出来,嘴里喊着“娘”,手中不停推着一个正和其他人一样跪拜的女人。

女人身子一歪,倒在一边,露出了满脖子满脸的血。

傅澜月看不见。

她那对面邪祟也宁折不屈的脊梁,在那孩子哭出声的一刹,弯了下去。

身有残疾的人脾气大多不好,这是因为他们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那种感觉太痛苦了。

这话是小时候傅澜月隔壁院子的刘大娘告诉她的,刘大娘有个难伺候的老相公,早些年砍柴时不慎从山上跌了下来,摔断了双腿,从此再也站不起来,成了个残废。

没了男人下地干活,刘大娘和她相公连个孩子也没有,两人家里近亲死光了,远亲不来往,连个帮衬的人也没有,一夜之间家里的经济来源几乎断干净了。

刘大娘只好扛起养家糊口的担子,白日里绣点花样,晚上编竹筐,还要抽出空来伺候她的残疾夫君。

她相公自腿断之后就一蹶不振了,日日寻死,傅澜月在隔壁听见的,不是男人的破口大骂,就是女人哭求着他不要寻死。

那时她的眼睛还看得见,还是个健康完好的人。

刘大娘她相公腿没断的时候,很勤劳肯干,还很是心灵手巧。

每每砍柴,或是在田里碰到年幼的傅澜月,就随手折几根草几朵花,不一会儿就变出个小狗小兔子的,递给傅澜月玩儿。

那时傅澜月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一跌之后,那个开朗勤恳,温和宽厚的刘大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子。

后来傅澜月的双眼盲了,也加入了“残疾人”这一队列,总会想起幼时隔壁院子的哭喊。

傅澜月心想,她这辈子绝对不要成为刘大伯那样的人。

再后来,折了谢望松宝剑的那一次,她那迟来了许多年的怨怼终于涌上心头。

凭什么就她眼盲呢?

世上健康之人千千万,多她一个不多,怎么偏偏她就这么不幸呢?

面对遍地疮痍而无能为力所带来的巨大痛苦化为一把把尖刀扎在傅澜月身上、心里,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划了开。

所幸她幼时受到一人的谆谆教诲,才没让她走上刘大伯的老路。

在痛苦了许久之后,她走了出来,依旧是洒脱、自由,依旧是不拘小节、心有天地宽,依旧是铭雪峰可靠沉稳的小师姐。

她依旧是师尊和门派内长辈们所说的“桀骜不驯”。

只是面对这个几乎算是启发了她对自身不足的愤恨的三师兄,傅澜月始终无法宽容而待。

或许真的是因为他那时扔下傅澜月一个人吧。

谢望松把手收回去,才反应过来傅澜月是在吓唬他,一时觉得自己怕成这样简直丢了他身为师兄的面子。

他冷哼道:“这就是你对待师兄的态度?”

“三师兄难道没听说?”傅澜月道,“师妹我恐怕不日就会离开玄衍,往后你我再无瓜葛。既然往后无缘,至于师兄妹一说,自然也就是空谈。”

“离开?”谢望松一愣,他一回门派就跑来这儿了,哪里来的机会去听那些传闻,只下意识觉得傅澜月又是在唬他,“你又搞什么把戏。你以为你很重要吗?多少人巴不得你离开!省得你天天在我面前晃,碍眼!”

“怎么,你现在脚下这块地难道不是我的雪梅庭?”傅澜月语带嘲讽。

向来是和李训之流混久了,傅澜月冷嘲热讽的本事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相比之下,谢望松简直就像三岁小孩一般,让人只觉可笑。

“看你这模样,一路昼夜兼程,恐怕连自己的洞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吧?第一时间就跑来我这儿……你说我俩到底是谁上赶着博关注?三师兄,你别是暗恋师妹我吧?”

谢望松闻言两眼一瞪,一副被侮辱到的样子,脸色迅速沉了下来。

他刚要开口辩驳,傅澜月却倦了,打断道:“你有这个工夫天天盯着我,不如多练几个时辰的剑——四师姐回来了,这事儿你应该知道。这么久不见,你难道不想念?”

早在数月前,夏清露回玄衍的第一天,远在北齐的谢望松就接到了来自玄衍的消息,只是当时碍于正在北齐五泰论道,这才没有立刻动身返程。

时日一久,谢望松被扰乱的心思再次沉了下来,故人未死的激动慢慢褪去。

而他方才一路走来又没碰见他那活泼可爱的清露师妹,这才一时没能想得起来。

经傅澜月一点,他记忆涌上心头,当即抬腿出了雪梅庭的大门。

走出十数丈,谢望松越走越觉得不对,逐渐慢下脚步,猛然回头。

他清露师妹不是说去中元祀了么!

结果回头再奔至雪梅庭,就发现正殿的大门已经被人从内部上了锁,整个雪梅庭被包裹在一层结界之中。

这镇门结界是铭雪峰主设下的。每座峰上的重要建筑,如讲经堂、藏书阁、居所楼阁之类,都需由峰主设下保护结界,以防止某天哪处出了问题,牵连到其他地方

——这条规矩是在霁云峰一个弟子炼器时失手将居所炸了,而后引发连锁反应炸平了半个山头之后定下的。

像弟子居所这类私人空间,结界的开关权限会被授予建筑主人。

傅澜月正把手从梅树上拿下来,乌褐劲瘦的树干上浮现出一个金色的铭文。

原来雪梅庭的结界激活处隐藏在正殿中央的这棵老梅树上。

她忽略了殿外谢望松幼稚的骂喊,起身舒展舒展四肢,提起剑往后院走去。

她一直都够努力。

过去数十年,每日早旁人一个时辰起来练剑,晚旁人一个时辰歇息,早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后来修为渐长,所需的睡眠时长也渐渐缩短,在后院一练就是一个整夜,这都是常有的事。

奈何剑法在心中一日比一日纯熟,步调一回比一回流畅,她的境界始终卡着不动,就像接触不良一般,始终没能正常连上修仙这条线。

剑法再出色,意识动得再快,在绝对的境界压制面前,仍旧是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傅澜月想,倘若她那时没有北上,没有碰见净无仙尊和他的露儿徒弟,没有在夏清露朝她伸出手时,想也不想地搭了上去。

今年她四十四岁,早该嫁了人,或许还生了几个孩子,膝下儿孙满堂,或许家境并不富裕,每年还要为生计发愁,日日为了一点鸡毛蒜皮和家里人吵来吵去。

也可能没嫁人,就冲她这双盲了的眼睛和讨人厌的性格,这个可能性要更大些。

那她大概会选择还是待在京郊那个小镇上,也做个教书先生,让那群小兔崽子们天天早起扯着嗓子背书,把那点酸文腐儒的文章一代代地传下去。

庸俗、平凡、碌碌无为。

而她上了山,入了玄门,窥探到了天地间的大道,有了一剑斩山破水的能力,站到了凡人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见识过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万象变幻。

在无知中幸福,还是在清醒中痛苦?

傅澜月如今仍不知如何抉择。

秦叶安只觉得无奈。

自傅澜月闭关前那一面,他就再没能找到机会和她见面。

先是数月的闭关,此时好不容易等到她出关,却因为谢望松的招惹,再次闭门谢客了。

不过好在傅澜月出关之后,也没多折腾他,把被大师兄搅乱的一团毛线接了过去,抽丝剥茧地解了起来,秦叶安找她也就是为了这些事,现在便没有必要了。

秦叶安在修炼上有天赋,可要涉及事务管理,那可真是一场灾难。

后山的灵兽们不知道是有多少顿没吃饱,傅澜月前去放粮的时候,祥瑞们一拥而上,就连水里的奇鱼都激动地不断跃出水面,蹦跶得能有三尺高,大有上岸的架势。

她懒懒散散地靠在巨石上,侧耳听着山间的动静,偶尔有灵鹿轻轻顶撞她的小腿,灵鸟攀上她的肩膀,用喙去替她梳理头发——越理越乱。

傅澜月任由它们待在自己身边,可一等放完粮,她没有任何留恋地抬腿就走。

灵兽们跟在她身后,呦呦鹿鸣和嘤嘤鸟鸣都被她甩在身后,没一会儿就渐渐远去,听不见了。

铭雪峰的弟子们也发现今天的小师姐似乎格外冷淡。

往常傅澜月去登记法器报修时,总会打趣几句,问问怎么给弄坏的,再啰啰嗦嗦地叮嘱几句往后再用小心些,铭雪峰的钱也是钱云云。

今日,她只是挨个记下了信息,没有半句旁的废话了。

有弟子终于忍不住问:“小师姐,你今天怎么不爱说话了?”

登记完的和正在排队的都瞬间投来目光,弟子们纷纷竖起了耳朵。

却见傅澜月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和往常一般温柔,“我知道你们也不爱听我唠叨。再说,话少些效率不是更高么?”

她的冷淡维持了不止一两日。

当日在守义楼,傅澜月和净无仙尊发生的冲突比数月前那一条没影儿的流言跑得快多了,毕竟这回不少弟子都在当场。

再加上傅澜月如今的冷淡做派,不少人开始怀疑,傅澜月真的没开玩笑,她是真的想离开了。

除了师尊和师兄们不怎么喜欢她,傅澜月的人缘在整个玄衍其实算是不错的。

尤其是铭雪峰的弟子。

净无仙尊从来不管事,自夏清露出事后也再也没公开露过面。

近两届仙门大选拜入铭雪峰的外门弟子大多都是傅澜月点上来的,他们踏入玄门的第一课,是傅澜月上的。

他们还是凡人时,在铭雪峰生活多有不便,是傅澜月在照顾着。

每个人引灵入体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师尊,而是守着他们的傅澜月。

傅澜月比净无仙尊更像他们的老师。傅澜月也是他们最可信任的朋友,他们上山时都还是懵懂少年,青春心事往往都是在傅澜月的陪伴下度过的。

傅澜月是老师、是长辈、是朋友,是铭雪峰的小师姐。

他们不愿意她离开。

可傅澜月又何尝没有一丝不舍?她又不是她那些冷心冷清的师尊师兄。

但夏清露的存在,或者说《步步登仙》这本书的存在,注定了只要她还待在玄衍,就不可能有善终。

“我这条命值钱。我这条命是他给的。”傅澜月心道。

她可以为了人间大义慷慨赴死,却不能憋屈地死于众人的口诛笔伐。

冷淡些也好,往后她走时,那群孩子们不至于太难过,她自己也不至于太难以割舍。

七日中元祀当时看来太长,等走到尾巴的时候,才恍然觉得时间走得太快。

那日傅澜月喂完灵兽,刚从后山上下来,推门闻见一阵酒香,杏衣的小姑娘坐在她的石桌前,砸吧着嘴,开裂的石桌上酒壶歪着身子,酒封落在一边。

“婧雪?你在喝酒?”傅澜月先是高兴她回来了,而后发觉她在干什么,微微错愕,最后又归于一片无奈,“你念了这么久,我从来不让你喝。这下算是圆了你一个心愿了。”

意料之外的,好半晌萧婧雪才黏着嗓子回话:“哎,呃,师姐你……你回来了。我看你酒壶放这儿,有俩杯子……以为你给我留的呢!”

傅澜月哭笑不得,这孩子竟然已经醉了。

萧婧雪喝醉后不哭不闹,也不耍酒疯,思路竟还挺清晰,只是反应稍慢了些。

傅澜月本来心里还有一点儿生气她擅自喝酒,这下就只剩下好笑了。

酒精进入修仙者体内,只要灵气一逼就散了,如此便能保证其千杯不醉。

而萧婧雪头一回喝酒,就醉了,没经验。

傅澜月就以手抚上她的后背,灵气轻柔地进去逛了一圈儿,替她把酒气蒸了出去,萧婧雪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醒了?”傅澜月温柔道。

“我那个……小师姐,我其实就尝了一点儿,真的,就那么一小口,谁知道就醉了……”萧婧雪一下子僵住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生硬地转了话题,“对了,这桌子怎么裂开了……”

傅澜月那神识扫一眼酒杯就知道她没说谎,的确一个浅底儿的酒量就醉了人。

她便没追究,回答了萧婧雪后面那个问题:“让人给拍碎的,我已经叫他赔了。这石料不好找,新的还得一两天才送来。”

七日的中元祀对萧婧雪来说可谓是新鲜。

往常只在图册上见过的精怪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她甚至还能近距离接触。

又没有小师姐跟在她屁股后面耳提面命,可把她兴奋的神经给点着了,炸成了一串噼里啪啦的烟花,叫她从“生性活泼”变作了“野狗脱缰”。

这些事儿傅澜月都知道,她平均一天能收到三封几位随行长老发来的告状信。

至于这告状信为什么舍近求远投到她这儿,而不是就近找萧婧雪的直系师尊净无……傅澜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净无身边有了夏清露,眼里还能放得下谁呢。

“……还见到了我在《山海经》看到过的‘土蝼’,形状类羊,头生四角,习性凶残,以食人为好,传闻其角触之即死。”萧婧雪手舞足蹈,“它谁也不让靠近,除了夏师姐。我还见夏师姐摸了它的角,好似也没有问题,跟书上不一样……”

“小师姐,《山海经》是真的吗?”萧婧雪顿了顿,问道。

“我不止见过‘土蝼’,‘貜如’、‘孟极’……它们有些和书上描绘得差不多,有些却相去甚远。”傅澜月听着她兴奋的声音,数日来刻意维持的冷淡终于被彻底打破,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慈爱”的笑容,“《山海经》或许是真实记载,只不过多加了些当时人们的想象。”

“世上既然有此存在,那就未必是空穴来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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