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尹娜最新章节内容_亚历克斯尹娜小说连载中章节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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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斯尹娜是小说《夹竹桃之殇》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海边的安娜写的一款悬疑恋爱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夹竹桃之殇》的章节内容

亚历克斯尹娜最新章节内容_亚历克斯尹娜小说连载中章节试读

尹娜往及腰大波浪上喷了几滴娇兰香榭丽舍淡香精,那是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味道。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就像《聊斋》中的青面女鬼戴上画好的皮一样——狐狸般的杏仁眼勾人心魄,红润的樱桃小嘴将肤色衬得雪白,玲珑有致的身材包裹在裸色真丝睡裙中,随着光影摇曳。这颜值和身段放在哪个朝代都是祸国殃民的存在。

她美而自知,深知这副皮囊是手里最好的牌。打小她就经常锁上门,对着浴室中的镜子作各种表情,时而顾盼生辉、时而梨花带雨,时而双手紧握一只洗发水瓶,激动得仿佛随时都要晕过去一样:“真不知道如何感谢各位……我做梦都没想过能得这个奖!”是的,她曾经那么向往演艺圈,但现在只想演好人生这出戏。毕竟她的人生是刀口舔血,容不得半点闪失。

“我一定要说服亚历克斯,”她将无名指上的婚戒取下来丢进抽屉,“念在旧情的份上,他会帮我的。”

当她走出浴室,发现亚历克斯正背对着她在窗前通话,窗外是维多利亚港熠熠生辉的夜色。他已经将衬衫重新穿上了,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将电话挂了转过了身。尹娜发现他手上拿的竟然是她的手机,这让她脊背一阵发凉。

“你老公宋卫城说他半小时后到,”亚历克斯将手机还给她,脸色阴沉地系着胸前的扣子,“他才应酬完。”

“哦,老宋不是后天才来香港吗?”尹娜一惊,急忙问道:“你和他聊了什么?”

“我说你在浴室。”

她倒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又疑惑地观察着亚历克斯。

“……你说你是谁了吗?”

“没必要,我想你早晚会把我介绍给他。”

尹娜忽然慌了神,脸色发白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可我暂时没这打算,亚历克斯。”

“我们还要偷偷摸摸多久?”

“不知道……”尹娜声音颤抖地欲言又止,“为什么你总要逼我呢?一直都这样。”

“你就这么离不开你老公?”

“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你不会想要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吧?”

两人面面相觑,亚历克斯狠狠地盯着尹娜,并没有打算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终于,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她转了一笔款,在转账备注一栏赌气地填上了“服务费”,表明在他心中他们只是金钱交易。

“放心,我没兴趣当醋坛子。祝你们晚安。”

亚历克斯将沙发上的西装捡了起来,昂首阔步向门口走去。这时尹娜的手机又响了,她看看他看看手机,又看看他,像是说了句“抱歉”。酒店房门合上时,亚历克斯回头瞥见尹娜正在讲手机,柔声细语地。“到哪里了?……嗯,我给你放洗澡水……”

那一刻,玫瑰色滤镜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对她的失望冲到了顶点。

他们在尖沙咀半岛酒店已经约会了十多天,在中环rooftop bar微醺小酌,手牵手去太平山看日落。璀璨夜空下,尹娜一往情深地将头靠在亚历克斯的肩头,说如何想念他和他的六块腹肌,说想和他远走高飞,说她根本不在意那个死鬼老公怎么想。而当手机铃声一响,就好比导演一声“Cut”,她就全然忘了躺在他怀里时说的那些台词。

一切都是逢场作戏,要怪只能怪他入戏太深。也许吧,他确实是一个吃醋的情人,而这比吃醋的丈夫可笑多了。他只看到了她的美丽温柔,殊不知这都是靠金钱浇灌的;都说婚姻是监狱,但她住的是豪华套间。

亚历克斯抬头看到那些天花板吊顶四角的人脸雕塑,此时似乎用诡异又嘲讽的眼神默默凝视着他。

不,他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样太便宜她了!突然,亚历克斯心中涌起了一个念头,他应该会会尹娜的那个“死鬼老公”。他不一定要和对方立即摊牌,但必须会会那个男人。

于是亚历克斯在走廊边找了个绿色单人沙发坐下来,斜对面刚好可以同时看到电梯门和通往尹娜房间的走道。他处于一种冰冷的狂怒中,脑海里面浮现着欧洲那些古老的决斗场景。“啪”一声枪响,一个人倒在血泊中,另一个抱得美人归,残酷至极的浪漫主义。

突然“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

一个矮胖的男人从里面摇头晃脑地走了出来。男人大概六十多岁,额前仅剩的几缕头发已经花白。他的白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上面有好几个黏糊糊的口红印,胸毛若隐若现。那软塌又下垂的啤酒肚相当引人注目,藏青色西裤全靠一条H皮带勉强耷拉着。与此同时,几根镶着闪耀美甲的漂亮手指在H皮带上漫不经心地比划着。

原来老头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漂亮高挑、满脸不悦的女伴。他将胳膊搭在她的细腰上,两人耳鬓厮磨了许久,女伴才嘟着小嘴进了电梯:“好啦,在25楼等你哦~”

电梯门依依不舍地合上了。男人急忙提了提裤子、抹了抹嘴,向尹娜的房间走去。他步履蹒跚得像喝了假酒,还报复性地一连打了几个饱嗝。那股浓烈的酱香科技味混着碳水化合物发酵的酸味,着实令人作呕。

谁会想到这居然就是尹娜的丈夫——宋卫城,百亿地产公司卫城集团的创始人兼董事长?企业官网上,宋老板慈眉善目的大头照下列举了包括人大代表、各类商会和慈善机构会长等十多个头衔。新闻里的他是正能量的代言人:辗转于长三角各个工地强调安全生产,主持卫城篮球赛并倡导全民健身,大笔一挥给希望小学捐了七位数巨款……

现在看来,私下的宋老板就不那么体面了:明目张胆地安排情人和老婆同住一家酒店,满身口红印也不避嫌,估计所有人——包括老婆尹娜都对他的沾花惹草习以为常了吧?

没什么是金钱不能腐蚀的——纯真、理想、白月光。亚历克斯怏怏不乐地走入电梯,里面的香氛闻起来就像尹娜的香水味。一阵灼热、令人肠断的回忆忽然从他的心头掠过……

亚历克斯是在六年前认识尹娜的,当时他正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伦敦大学理查德商学院念大三。

安大略省的伦敦市又俗称“假伦敦”,是一座常住人口只有46万、无聊至极的小城。学生们只把这里当做通往隔壁的多伦多、美国纽约或者“正牌伦敦”——英国伦敦的跳板。

暑期一到,学生们迫不及待地去度假,整座城就只剩下老人和犯人。冬天更是难挨,平均气温零下十摄氏度,整个十一月到次年三月大概只有一周左右的晴天。其余时间里,天空都被厚厚的雪云覆盖着,阴森压抑。好不容易出一次太阳,气温往往骤降,呼啸的寒风能把人的骨头都吹散。

亚历克斯全名叫亚历山大·韦伯,是个中加混血儿。他的父亲是从苏格兰移民的盎撒人,母亲则是香港移民,可惜后者在他青少年时期就因病去世了。

亚历克斯身高一米八八,强壮高大、仪表堂堂。他的脸部轮廓与雅典卫城博物馆展出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头像有几分神似,五官却像东方人一样俊秀内敛,头发和瞳孔都是深板栗色的,目光炯炯有神又透着些许恃才傲物。

亚历克斯的成长经历并非一帆风顺。小时候,瘦弱的他总被嘲笑为“那个混血书呆子”。高中遭遇过几次校园霸凌后,他下决心疯狂健身,练习网球和拳击,把曾经欺负过他的几个黑哥哥揍得满地找牙。

但他并不满足于做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汉。相反,他学习异常刻苦,顺利考上了理查德这座加拿大顶尖的商学院。他那冷酷无情、尖酸刻薄的父亲在这方面功不可没。

父亲迈克尔·韦伯是有“多伦多华尔街”之称的贝街最会赚钱的对冲基金经理之一,没人能像他那样心算出投资的内部收益率,动辄八九位数的投机交易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顺畅自然。

在911事件中,当飞机撞上纽约世贸大楼的那一刻,迈克尔果断做空了股市,赚下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迈克尔的亲弟弟,也就是亚历克斯的舅舅却因恐袭丧生。整个葬礼上迈克尔喜不自禁,实在挤不出一滴眼泪,只好把墨镜一直焊在脸上。

在家庭教育上,迈克尔坚信“养娃不如养狗”。亚历克斯18岁后就自己打工赚学费生活费还学生贷款,回家住要按市场价付租金。如果亚历克斯不得不借钱,迈克尔会要求借条,收的利息为同业拆借利率再加10%,比高利贷好不了多少。

迈克尔要儿子学会感激这种明码标价,因为“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看似免费的东西实则更昂贵”。迈克尔还打算把全部资产捐给慈善机构避税,并在圣诞节家庭聚会上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这一决定。

“不过亚历克斯,如果你能在30岁前赚到一百万,证明你不是败家子,或许我会给你留点钱。”迈克尔眉毛一挑,得意洋洋地说。

总之,单亲家庭的严父教育让亚历克斯变得叛逆和争强好斗。在沉稳内敛的外表下,他总感到一团火在体内被压抑着。他对竞争充满狂热,极度讨厌输,而且他自我激励的方式非常特别。他从来不在愿望清单上写自己“打算”怎样怎样。“打算”并不能把目标刻进潜意识。他总是写:亚历克斯是年级第一、亚历克斯是网球冠军、亚历克斯是投资银行家、亚历克斯是亿万富翁……每天早晨都会写一遍,他想总有一天会梦想成真。

结果步入大三后,他就成了校园风云人物:当选理查德金融俱乐部的主席,进入贝街顶级投行实习,和加拿大的奥数冠军做同事,从事的是“和CEO们谈笑风生,随口几个亿生意”的并购交易……关键学霸还是帅气逼人的网球健将,真是buff叠满了。

不过,太完美的人设通常经不住细看,亚历克斯也不例外。比如他的感情生活就相当……随心所欲。他并不是那种总以“你今晚干嘛”为开场白的海王,但也谈不上专一。

当然这也不怪他,只怪倾慕者太凶猛。她们为他那极具力量感的肌肉撑起的白色衬衫如痴如醉,为他大汗淋漓地在网球馆内厮杀而热血沸腾。有的女孩会在派对上向他投怀送抱、有的甚至三更半夜去他公寓。对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睡女孩和打游戏并无本质区别,都是生活的必要调剂,尤其在假伦敦这种让人生无可恋的地方。

这可惹恼了林赛·汉密尔顿——亚历克斯的青梅竹马和“正牌女友”,起码她自认如此。林赛是一个高挑的金发女郎,长得就像歌星杰西卡·辛普森和曼迪·摩尔的混合体,向日葵一般的灿烂笑容是她的标志。她很辣也很疯、爱出风头,喜欢穿着低胸短裙流连于各种派对,成为全场焦点。

可就是这样阳光自信的女孩,在感情里却极度卑微。她对亚历克斯有种近乎病态的痴迷,一天没有他的音讯她就担心他和别人结婚了。男友从不间断的绯闻总让她气急败坏,但没过多久她又总会声泪俱下地主动和好。她很享受向伦敦大学的同学们吹嘘“我那个投行男友……”对此,亚历克斯总是一笑了之。他想,如果自己在肯德基收银,林赛是否还会对他死心塌地呢?

金融俱乐部是个井然有序的小圈子。俱乐部每一到两周都会举行一次活动,为会员提供学业和就业方面的建议和便利。会员大概有十几名,主要以男孩——特别是白人男孩为主,也有少量雄心勃勃、能言善辩的女孩。

除了兢兢业业的亚历克斯,俱乐部还有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骨干——买卖小道投资消息的俱乐部副主席大卫·林恩,和想早日脱单堪比“中央空调”的马克·贾格丁斯基。

大卫是一个瘦若竹竿、红发绿眼的白人男孩,轻微的驼背和永远凌乱的红发让他看上去颇为邋遢。他非常特立独行,每当春天花粉过敏叫他窒息时,他就戴着曾祖父留给他的二战时期的防毒面具,把见到他的人都吓得半死。大卫也是理查德商学院最聪明又最偏科的学生之一,满脑子投机倒把的点子。他十岁起就开始投资股票和期权,现在经营着一个自己的投资组合,收益颇丰。

而马克的父母都是波兰移民,他有着典型的东欧特征: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眉毛和头发都是淡金色,高达1米9的身材让他看起来像一只魁梧的北极熊。他身上有种超越同龄人的稳重和体贴,大家一起打车时,他总是那个提前把车钱攥在手心里的人,也喜欢和朋友分享他自酿的啤酒。有次亚历克斯打网球踝关节受伤,马克接连好几天都让他杵着上学。他们是室友,也是铁哥们儿。

“又有一个可怜人,”马克点开了一个会员寄来的SOS邮件,感叹道。“他在networking时被一个暴躁的交易员骂得狗血喷头,连续飙了十几次F开头的字眼,他问我们怎么修复关系。”

“在市场大跌的那天,请交易员喝一杯,然后一起抱头痛哭。”大卫说。

“我也有一封匪夷所思的邮件,”亚历克斯喊道,“平均成绩C+,问如何能在Bulge Bracket这种顶尖投行里找到实习。”

“去Bulge Bracket当保洁员?C+应该进不了理查德吧,连顺利毕业都悬。”大卫歪着嘴挖苦道。伦敦大学还有一个普通商科,是给那些考不上理查德商学院但又想混个工商管理学位的“二流学生”准备的。大卫对这些人嗤之以鼻,每次经过普通商科的教室,他都捂着鼻子疾步如飞,仿佛正在穿过一个传染病肆虐的第三世界国家。

“简历错字连篇,应该是个外国人……”亚历克斯皱眉浏览了一遍邮件,愈发诧异。“父母双亡,14岁起就得自己养活自己,端过盘子、发过传单……至少从字面上是这么理解的。”

马克和大卫都饶有兴趣地凑过来欣赏这封神奇的邮件。

“在Wun~nan长大?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听起来像阿富汗或者印度的一个小村庄。”

“不会又是自由党引进的难民吧?”大卫再一次挖苦道,“所以我只给保守党投票。”

马克抿了一口他的自酿啤酒,微微一笑。“不过一个新移民想挑战最高难度的工作,有点荒谬,但也不失为一种勇气,为什么不帮帮他呢?”

“是她。”亚历克斯点击了回复,敲了以下几句话:

“哈喽,感谢你寄了简历和生平给我,你很有勇气。让我实话实说吧,你需要先提高英文水平。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介绍莉莉给你认识,她是一个很棒的ESL老师,收费还算合理。其次你应该多积累和金融相关的工作经验,本地经验。金融俱乐部下周二有个分享会,欢迎你来参加。”

每周六亚历克斯雷打不动地练习网球。十月的伦敦寒风乍起,他不得不从暖阳下绿草茵茵的室外球场转移到了室内。一大早的网球馆,打球者寥寥。趁球友还没到,亚历克斯决定先发球热热身。

他发球的动作堪称教科书式的:双臂先悬垂在前脚上,左手突然将球高高抛起,然后纵身一跃,右臂迅猛地在空中画一个圆。随着一声清脆的反弹声,球像一道绿色的闪电飞到网的另一侧。亚历克斯决定增加难度,发了几次像偶像罗杰·费德勒的那些再过0.1毫米就压线的刁钻角度,居然都失败了。

这不怪他,右后方看台上一群人的闲聊搞得他心不在焉——他们正在用粤语夹杂着普通话明目张胆地议论自己,赌他听不懂。

“他真回你邮件了?和他打个招呼呗。”

“我不要,他在邮件里挺凶的。”

“真系咩?佢好似唔恶呀!”

“那你和他打一盘球吧,内森,就知道他凶不凶了。”

可亚历克斯偏偏听懂了。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回头快速瞟了他们一眼。一共三个人。戴眼镜的“假小子”短发女孩和头发染成金黄、讲粤语的男孩并肩坐着,对面是一个白衣长发女孩靠在护栏上。亚历克斯认出黄毛男孩是金融俱乐部的成员内森,朝他挥手打了个招呼。

这时一个球飞出了场外,“端端端”在地上弹了几下,刚好滚到白衣女孩的脚边。多么适时的破冰啊,女孩弯腰将球捡起,抬头转身便看见亚历克斯沉着地走了过来。

“我什么时候写过凶恶的邮件?”一丝冷静的微笑挂在亚历克斯刮得干干净净的小麦色脸颊上。“有什么误会吗?”

白衣女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像只受惊的小鹿,过了几秒钟才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戴眼镜的女孩急忙用流利的英文道歉,“我们不该背后议论你,不管用什么语言。”

“Bro,你打得真棒!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发球。”嚼着口香糖的内森附和道,听得出他和眼镜女孩都是加拿大土生土长的CBC。

“谢谢。”亚历克斯说,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刚才说他凶、现在一言不发的白衣女孩。

她身着时下流行的那种连帽衫卫裤套装,但周身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东方古典美:黑绸般的秀发及腰,白皙的鹅蛋脸上有一对摄人心魄的杏仁眼,修长的一字眉让眉宇间透着英气。她的下巴很尖,嘴唇很薄,嘴角微微上翘,身形纤细柔弱,看起来像只娇媚又懵懂的狐狸。亚历克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亚裔女孩。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有那么吓人吗?”他笑着又问了一遍。

“对不起……”女孩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被你说英文差,我怎么好意思再讲话呢?”

噗哧一声,两人相视而笑。哦,C+想进Bulge Bracket的难民女孩。

“我敢说你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多了。”亚历克斯摆了摆手,语气温柔了几分。“莉莉,如果你还需要的话,回头我把她的邮箱告诉你。”

女孩顺手撩了下瀑布般的长发,微笑着点了点头。

眼镜女孩叫凯莉,她热情地招呼亚历克斯坐下来,内森则递给他一杯Tim Hortons的咖啡。真巧,他也喜欢不加糖不加奶的美式。良好的默契是友谊的开端。四个人闲聊起来,大家不时被这个叫尹娜的白衣女孩的英文逗乐了。她“he”“she”不分,还像印度人那样总把卷舌音“R”念成“L”,语调生硬又可爱。

“我说,你的英文怕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内森惊呼。

“你们真讨厌!”尹娜的小脸涨得通红,咯咯笑着抗议道。“我宣布这辈子都不想和你们讲话了!”

那年的雪下的特别早,不到十一月中旬整个伦敦城就被皑皑白雪覆盖,到处一片银装素裹。到十二月底,厚厚的积雪终于压断了几根老旧电线,让早就不堪重负的供电系统彻底崩溃,全市随即陷入了大面积停电。

比黑暗更让人畏惧的是严寒,因为暖气机要靠电力来发动。那些来不及逃离的市民发现自己将不得不在零下十几度的室内迎来平安夜和圣诞节。他们已经不奢望什么礼物了,毕竟圣诞老人也怕冷。

在市政府的努力下,只有极少数地区立刻恢复了供电,亚历克斯和马克的公寓就是这少数的幸运儿。但一座漆黑的死城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亚历克斯决定圣诞节当天开车回多伦多。平安夜晚上他收拾完行李,和马克在公寓里边喝啤酒边观看NHL冰球联赛回放。突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是亚历克斯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口音的女孩声。

“尹娜?”

“是我,请问你还在伦敦吗?”

“是的,一直到明早。”

突然,电话那边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你怎么了尹娜?需要帮助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给我找个临时住所吗?”女孩说,“我的朋友和房东都在外地,周围的酒店都放假了,屋里也没有取暖设备……”说完她又哭了起来,隔着电话都能感到她的绝望和无助。

不到半小时亚历克斯就驱车赶到了她住的地方,一个叫温德米尔的小型社区。街道上一片死寂。各家各户门窗紧闭,偶尔透出微弱的烛光,在红褐色的夜幕笼罩下显得格外阴森。立在道路两边的积雪已经快一米高,干枯的树枝飘落在灰黄色的车道上,车轮碾压过时嘎吱嘎吱的声音怪瘆人的。

亚历克斯想到早上在谷歌读到的新闻——在昨天创纪录的降温中,有几家人被烧柴取暖引发的火灾夺去了生命。他惴惴不安地走下了车,穿过了零下十度的寒风。眼前是一栋年代久远的白色木屋,除了门铃以外一切都在嘎吱作响。

他刚要抬手敲门,门突然开了。尹娜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像个幽灵般飘到了他面前。

在大雪和泥土覆盖的道路上,亚历克斯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辆缓缓而行。

万物俱寂,车影寥寥,路灯像星光一般昏暗。周围的树林也被夜晚吞噬了,整座城市就像在北冰洋上漂流的孤岛一般。透过交通信号灯单调又微弱的光,亚历克斯看到身旁的女孩抱臂闭目、有气无力地靠在副驾上。她小小的脸庞被厚重的羽绒服衣领包裹着,双颊通红,像在发烧。随着车身的晃动,她脸上的泪痕一闪一闪的。

一瞬间亚历克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琼。有迈克尔这样冷若冰霜的丈夫,琼总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哭泣,她在这种沉默的绝望中一过就是十五年。亚历克斯不知道从那时起盘踞在她体内的恶性肿瘤已经在加速啃噬她的身体。琼去世的那天,亚历克斯跪在床前,但她已经陷入了弥留,什么人都认不出来。她就那样抱臂闭目,嘴里不停重复着“让我解脱,解脱”……

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尹娜突然睁开了双眼。

“你在米都赛克斯镇的朋友,琳达,她圣诞节不出去度假吗?”她清了清嗓子问。

“不会,都安排好了。”亚历克斯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干了,放心地岔开了话题。“实习找的怎么样了?”

“哎,不太顺利,留学生什么都不顺利。”

“别灰心,我也曾去北京交换过一学期呢!”亚历克斯鼓励道。

“你在那里学的中文?”

“不,我妈是香港人,教过我一点粤语和普通话。”

“怪不得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亲切,原来是混血儿。”

“所以你不讨厌我了?”

“嗨,没想到你这么记仇!”

又一次的,两人相视而笑。亚历克斯想,这女孩终究不是琼,她更鲜活。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尹娜凝视着窗外鹅毛一般飘落的雪花,轻叹一声。“前几天有新闻说五个流浪儿在街头的垃圾箱里点火取暖,结果被活活闷死了。你来之前我真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别想太多,这里虽然天气冷,但人人都是热心肠。”亚历克斯边说边将电台的声音拧大了,里面正在播放对伦敦市长的访谈。市长说供电不会马上恢复,因为要战胜“自然母亲”比登天还难。主持人一听火冒三丈,质问他何时取消在古巴的度假,返回伦敦主持抗灾。

“多可爱的加拿大人啊!”尹娜忍不住笑了。“有一次我洗了头没吹干就去上课,发现外面像冰窖一样,头发瞬间结冰了。马路上有个司机就停下来让我搭车,生怕我冻坏了。”

“你的家乡不下雪吗?你在邮件里提过,叫Wun~nan?”

“云南。”现在轮到尹娜来纠正亚历克斯的发音了。她随即打开了话匣子,亚历克斯一点儿也没想到,似乎无意中说了一个暗号,于是便把一扇门打开了。他想也许是“家乡”这个词吧?因为尹娜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身世。

她出生在芒市,是中国和缅甸接壤的一座热带小城,盛产甘蔗和三角梅,也是毒品和偷渡泛滥的地方。她的母亲在这个边陲小镇生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父亲是个毒贩,断断续续坐了十几年的牢,有人说他出狱后去了金三角,总之尹娜再也没有见过他。

父亲唯一的妹妹——姑妈勉为其难收养了小尹娜。她的中学时光就是与姑妈、姑父和表姐挤在一所五十多平的小房子里度过的。也许寄人篱下的生活不太快乐,她没谈几句家里的事,便把话题快进到转学去上海的日子。她在那里遇到了一个阔绰的远房亲戚,她叫他舅舅,就是这个舅舅资助她来加拿大念书。

她突然把话头停下来,说:“你的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吧?”

“哪有?”亚历克斯感叹道,“你的经历说明‘万事皆可能’。好比我父亲,他原来在爱丁堡教经济学,现在却成了贝街的基金经理。话说过来,你有这样的舅舅真是幸运。”

“也许吧。他说只有困难的事才值得做。所以替我选了金融专业,因为金融离钱近,想我以后回去给他打工。但我越来越想留在加拿大,这里的人都那么友好,生活安逸又舒适,除了天气冷点没毛病。哎,我做梦都想留下来,可这样我就得偿还舅舅花在我身上的所有费用……最好能找个工作,把这笔钱还上,然后我就自由了!”

诚然,大部分留学生都会选择会计或者IT这样技术性很强的学科,以便毕业后能找到工作留下来。金融找工作则是地狱级的难度——贝街顶尖机构的岗位都不够本土的尖子生抢,遇上市场不好更是各种面经、满分GPA都不如有血缘的关系户。一个英语非母语的留学生想做金融估计只有“带资进组”一条路了。

亚历克斯望着身边这个天真的女孩,默默替她惋惜。这样的背景、这么稀烂的英语水平,等待她的只会是一条异常崎岖的就业之路。正因如此,他不想立即戳破她的粉色泡泡。

“审计你考虑吗?审计工作比金融好找,当然起薪不算高。”

“我要求不高,”希望洋溢在尹娜闪亮的眼睛里,“随便什么工作,只要挣得够我还债就可以了。”

“那行,我把你的简历递给一些校友看看。找到工作只是第一步,审计还要考证,要继续努力噢。”

“遵命!”她似乎感动得又要哭了。“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呢?就像平安夜降临的圣诞老人。”

“我有那么老吗?”

两人咯咯笑了起来。车内的气氛安心又愉悦,他感觉他们已经从陌生人变成了朋友,但也仅限于此。除了都童年丧母,他们的经历迥然不同。他的父亲是贝街的基金经理,而她的则是生死未卜的毒贩;他的前途已经铺设好了,他踌躇满志;而她的则是一片混沌,她懵懵懂懂。他们无论对彼此说什么,都不会有顾虑,因为以后不可能再有交集。

“Merry Christmas,圣诞哥哥。”

尹娜说完便与琳达一起步入了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亚历克斯看到她眼含泪光地望向自己。那样楚楚可怜、依依不舍,好似一株娇嫩的热带蝴蝶兰,需要保护才能免受暴风雪的蹂躏。而这世上,又有谁能保护她呢?

“咻~”他的心突然一颤,仿佛被箭射中了般。

没等他缓过神来,电梯门已经坚决地合上了。他怅然若失地凝视着指示牌里不断上涨的数字,它最终停在了14。

第二天,亚历克斯在多伦多Rosedale的家中和一大家子韦伯亲戚们度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圣诞节。他是那样快活健谈,不仅接住了迈克尔那些尖酸刻薄的问话,还和表弟表妹打起了雪战。

大家都感到无比惊讶。要知道有一次迈克尔过生日,亚历克斯一直在卧室里打游戏,从头到尾没出席。父子俩还经常就各种问题争执,大到美联储加息,小到牛排几成熟,圣诞聚会也总以亚历克斯的摔门而出告终。现在大家都很纳闷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变化,以及为什么他对那本名叫《环游中国》的老书这么感兴趣,一翻就是一晚上,连游戏也不打了。

大三结束时,大家都争取到了梦寐以求的实习:亚历克斯将去贝街的顶级投行莫里斯&莫里斯,大卫在对冲基金做研究助理,马克则被法学院录取了。

金融俱乐部在伦敦市中心的夜店开了一场庆祝派对。很多熟悉的面孔都来捧场,只有林赛因为感冒缺席了。到了后半夜,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喧闹的舞池到达了沸点。

姗姗来迟的尹娜和她的两个女伴要了几杯龙舌兰shot暖场,便随着音乐扭动起来。当亚瑟小子的那首《Yeah!》响起时,玩嗨了的女孩们跳上了中央舞台。尹娜身穿金色抹胸短裙和十寸高跟鞋,在众人的喝彩和欢呼声中旁若无人地热舞着。

“Wow,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难民女孩?”大卫搂住亚历克斯,指了指尹娜的方向。

她已经被贪婪的围观者包围了,他们的目光简直能把她活吞。一个穿迷彩背心的男人也跳上台和她共舞。他把嘴唇凑到她耳边说了一会儿,她仰头大笑起来,他就拿一瓶酒往她嘴里灌。不一会儿另一个墨镜男也跳了上来。两个高大的男人就像夹心饼干一样一前一后紧紧贴着她,四只手放肆地在她身上游走着。

而她毫不在意,看来已经醉得不轻。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发生让这个女孩后悔的事。亚历克斯立刻冲了过去,一把将三个人分开了,尹娜愣了一会儿。

“嗨,对她放尊重一点!”他对那两个男人喊道。

“怎么亚历克斯,她是你女朋友?”

亚历克斯懒得解释,不由分说地抓住尹娜的胳膊,将她拉到酒吧的后门外。这里异常安静,皎洁月光投下的阴影里满是浓情蜜意的情侣们。

“你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他们会把你灌醉然后带走的!”

“……你他妈谁啊?”

尹娜眼神迷离,看上去不太清醒,步履摇摇晃晃的。

“你舅舅是送你来留学的,不是泡吧鬼混。”

“关你什么事?”

“你说我像你哥哥,忘了吗?”

“听着‘哥哥’,今晚不跳舞我会死,懂?我俩也非亲非故,现在你可以走了。”

尹娜那副倔强的模样着实把亚历克斯气得半死。他放开了她,她刚转身就被地上的酒瓶绊了一下,亚历克斯急忙上前去拉,下一秒这个女孩就瘫倒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她全身酥软,还带着一股撩人香气,像玫瑰混着含羞草,吸入鼻腔后竟让人感到意乱情迷,仿佛被一阵无名火炙烤着……

“今晚你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假正经。”尹娜仰着头,用朦胧又带着几分挑衅的目光望着亚历克斯。“看来你比那些家伙也好不了多少。”

下一秒她的嘴唇就被堵住了。

那晚他们睡了。她的肌肤像剥了壳的鸡蛋般洁白光滑,身形纤细但玲珑有致。他小心翼翼地把她压在身下,就像对待一个精致又易碎的陶瓷娃娃。她眼神哀怨地凝视着他,不时发出乞求般的喘息。事后她翻身沉沉地睡着了。亚历克斯发现她白皙的后颈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花朵纹身,墨绿的叶子、桃红的花瓣,怪好看的。

第二天醒来,女孩已经走了,她睡的那半边床上有一小滩血渍。

亚历克斯立刻感到不妙。这是尹娜的第一次,意味着从此她很可能会对他纠缠不休。只要亚历克斯打个响指,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随便哪个女人。他已经习惯了发生关系后对她们冷处理,她们抱着他冰冷双膝要死要活的样子真让他厌倦。为什么女人总是陷得如此快如此深?他只是图一时乐子,但她们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真是不可理喻!

冲凉后,亚历克斯得出一个结论——他喜欢这个中国女孩,但他们没有未来。

“一个林赛已经够难缠了。”他想。

不过,还没等他主动回避,尹娜就失踪了。她有一周没去上课,朋友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没什么,她经常翘课。”内森轻描淡写地说。

等亚历克斯在拥挤的学生餐厅终于撞见尹娜时,她眼神空洞得像失忆一般。实际上,尹娜对他简直视而不见。她有一堂课是在图书馆斜对面的教室上的,他们自习时偶尔会碰到。好几次她戴着一副白色Beats耳机若无其事地和他擦肩而过,眼睛都不抬一下,一句招呼都不打。

即便陌生人都能寒暄几句假伦敦美好的天气,他竟然连陌生人都不如!这一度让亚历克斯怀疑那夜尹娜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和谁上了床?还是他的表现让她不甚满意?亚历克斯越揣摩她的态度,越发现这个大家口中的“难民女孩”重挫了他的男性自尊心。

“喂尹娜!”再一次与她擦肩而过时,他忍不住高声喊道。尹娜摘下叽叽喳喳的耳机,慢慢转过头来,用懵懵懂懂、狐狸一样的棕色眸子漫不经心地盯着他。亚历克斯的脸唰一下子红了。

“你……最近忙什么呢?”

费了好大劲却憋出这样一句蹩脚的开场白,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准备期末考。谢谢关心。”她冷淡地挤出一个礼貌微笑,就像那些被搭讪的Tim Hortons女服务生一样。

尹娜说的是真的。她总坐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一个小隔间里温习功课,认真娴静得就像一幅画——头垂得很低,一缕青丝垂过耳际,樱桃小嘴认真地撅着。每当遇到难题,她会轻咬着左手拇指的指甲,眉宇间一副懵懂又担忧的神态。

很难想象这样专注的女孩成绩才刚及格,也许她只是临时抱佛脚装装样子?有时亚历克斯故意高声从她身旁走过,她马上带上耳机,摆出一副生人莫近的姿态。亚历克斯好气又好笑地想,难道非要他大声疾呼“失火了”,她才会把那冷漠的双眼从书本上移开?

于是他煞有介事地走到尹娜的格子间,发现她正在笔记本上抄写相对购买力平价的公式。亚历克斯故意用权威的口气说“这一定会被考到”,她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又沮丧的神情。

“哎,宏观经济学真要命,”她叹了一口气,“我感觉又要挂科了。”

亚历克斯拉了一把椅子挨着她坐下。“你总翘课不挂科才怪。”他笑着得意地说道,“好消息是,A+学长在此。”

说罢,他从她手里拿过笔记本,随手抓了一只红笔,刷刷刷将考点在上面迅速标注出来。不过,这场表演并没有博得美人一笑。尹娜一声不吭地将笔记本夺了回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你还好吗?”亚历克斯有点茫然,难不成自己那居高临下、神气活现的态度伤到她了?

“没事,你画的恰巧是我不懂的点。”

“那我给你补课吧,这几天我刚好有空。”

他刚想握住她白皙的手,她却像触电似的闪开了。

“我说……”尹娜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我们忘掉那一晚好吗?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亚历克斯的心扑扑地跳、脸涨得通红,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女孩拒绝。

“你有男朋友?是内森吗?”

“不是。”

“那是其他人?”他不依不饶。

“哎,拜托别再缠着我了。”

“但……”

“有什么好问的,她这是在玩欲擒故纵,你这个傻瓜!!”

一阵洪亮的责备如惊雷般从天而降。亚历克斯抬头看见林赛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她身边还围着几个双手叉腰、义愤填膺的闺蜜。没等他想好说辞,林赛已经用手指着尹娜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警告道:“离我男朋友远点,你这个不要脸的黄种婊子!”

宁静的图书馆从未上演过这样的好戏,很多头转了过来,嘘声议论声四起。尹娜脸色苍白地望着这帮白人女生,下意识地往亚历克斯身后躲。林赛见状愈发愤怒,刚想扯情敌的头发,就被亚历克斯眼疾手快地拽出了图书馆。只要再晚一步,0.5秒,他们就会在脸书上臭名昭著了。

“你和那婊子睡了几次?”在空旷的教学楼外,林赛放开嗓子大喊道。“她看上去像没发育的未成年!真不挑食啊,还是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安静!注意你的用词。”亚历克斯按住林赛颤抖的双肩,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我偏不!你数数我忍多少次了,从高中开始,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知道为什么,林赛。”他不再爱她了,她歇斯底里的占有欲早已让他窒息。但已经到嘴边的狠话,亚历克斯还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知道什么?”

“回家冷静一下吧。”

“知道什么?”林赛继续不管不顾地嚷道,“知道你一直在玩我吗?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骗子、渣男、败类!!”

他们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一股疯狂的怒火在林赛蓝色的瞳孔里熊熊燃烧着,这和他们上次争执时如出一辙。当时车辆正在401高速公路上行驶着,林赛威胁要拔掉车钥匙。一个随时会引爆的地雷,随时会把人炸得粉身碎骨,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抱歉,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亚历克斯耸了耸肩,冷冷地说。

恢复单身后,亚历克斯马不停蹄去多伦多实习。不巧七月开始,美国次贷危机突然展露苗头,逐渐波及到加拿大,金融行业开始裁员。

亚历克斯成天惴惴不安,好在实习结束时收到了“Congratulations!”的转正邮件。无论如何,在绞肉机般的投行中他幸存下来了。凌云壮志在亚历克斯的心中翻腾,莫里斯&莫里斯位于贝街布鲁克菲尔德广场37楼的办公室成了他即将登台的角斗场,他已经迫不及待准备大干一场了。

九月亚历克斯重返校园,整个大四成了一段悠长假期。同样实习转正的同学里,有的去了欧洲和日本做交换生,有的则去奥马哈参观伯克希尔·哈撒韦、与“股神”沃伦·巴菲特共进午餐……凛冬将至,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逃离了假伦敦。只有亚历克斯选择留下来,美其名曰“为了练网球”。

但内心深处,他留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他渴望见到那个中国女孩。

那天和林赛分手后,亚历克斯回到图书馆,发现尹娜的格子间已经空了。林赛的几个闺蜜虎视眈眈地坐在不远处,满眼鄙夷地打量着他。其中一个女生把玩着尹娜的那副Beats耳机,在手上不停地甩来甩去。接下来的几天,尹娜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直到他不得不前往多伦多实习,她再没和他见过面。

后来发生了什么,亚历克斯只能从朋友口中东拼西凑了一些传言。比如尹娜在图书馆温习时,有人开玩笑似地把手中的热咖啡撞泼她一身;又比如她储物柜门上的口红字迹总是擦不完,有时是“bitch”有时是“slut”;再比如脸书上突然出现了声讨她的小组,封面是她的学生照但额头上画了个弹孔……她就这样考完了最后两门期末考,销声匿迹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林赛在多伦多举办了一场生日派对,亚历克斯手捧鲜花当着所有人向她公开道歉,你很好都是我的错她是无辜的,言辞恳切地就像接受“拉链门”弹劾调查似的。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几天后脸书页面就被删了,林赛也去英国做交换生。但亚历克斯的担心却从未停止,给尹娜发的信息都石沉大海。

“她该不会已经退学了吧?”他心急如焚地赶回了伦敦,还没去公寓放行李就直接将车开到了温德米尔。

那幢曾经像闹过鬼的白房子现在却洋溢着生活气息,门铃也会响了。一个自称房东的矮胖华人太太给他开了门,接着让他站在鞋垫上等着。“尹娜,朋友嚟嘞!”她洪亮地大喊了一声,径直跑回了厨房。那里培根和土豆饼在油锅里滋滋作响地冒着泡,就像亚历克斯此刻的心情一样。

二楼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尹娜就伏在楼梯栏杆上,轻快地朝他甜甜一笑。“怎么是你呀?”

“原来你躲这里!”亚历克斯又惊又喜道,“怎么不回我电话?”

“我在上海,没法回。”

尹娜身着俏丽的粉色碎花连衣裙,脸上没有一丝阴霾。几个月不见,她的身材似乎圆润了一些,还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多了几分妩媚。亚历克斯给她带了一份礼物:最新款的粉色Beats耳机,她边感谢边将他领上了老旧的楼梯。房东太太洪亮的喊声又响了起来:“No smoking no drinking!”尹娜顽皮地做了个鬼脸。

亚历克斯见到了凯莉。两个女孩在尹娜狭小的卧室里边做功课边闲聊着。凯莉坐在其中一把电脑椅上,尹娜将另一把椅子让给了亚历克斯,自己坐在床边,双臂慵懒地支撑在身后。她的电脑里正在放Robin Thicke的专辑。尹娜评论说Robin的声音雌雄同体,既性感又脆弱。

“听说他的私生活臭名昭著。”亚历克斯说。

尹娜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上一会儿,仿佛对这突如其来的尖酸刻薄感到惊讶,但很快又冲他嫣然一笑,拉他加入了女孩们的闲聊。

她和凯莉是在文娱俱乐部认识的,两个女孩不时会参加一些唱跳活动,都怀揣着明星梦。凯莉兴高采烈地描述着在洛杉矶的暑期实习,如何要到了偶像克里斯蒂娜·阿奎莱拉的签名,以及在迪斯尼摄影棚里给金酸梅奖得主做小跟班的那些趣事。尹娜满脸羡慕地听着,不时笑得前仰后合,而她才从上海实习回来。

“上海好玩吗?听说那里是东方巴黎。”凯莉话锋一转问道。

尹娜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向大家展示在淮海路做的美甲,每个指甲壳上都镶着晶莹剔透的粉色仿钻。她说粉钻是她的最爱。

“宁愿出卖我该死的灵魂,也想要一颗真的!”

当亚历克斯谈到几天后他有场网球赛时,尹娜显得兴趣索然,每隔几分钟都要瞥一眼指甲上的粉钻,目光中满是陶醉的神气。这时,可怜的亚历克斯只好闷闷不乐地打住了。

不一会儿凯莉起身告辞,尹娜急忙从床上跳起来。亚历克斯听到两个女孩在门外窃窃私语着。她似乎在求凯莉多陪她一会儿,但凯莉说“不想当电灯泡”……谈话声逐渐远去,她们前后脚下楼了,留下亚历克斯一人在房间里枯坐着。

他茫然地环顾着四周:一张靠墙的、铺着Hello Kitty三件套的床。床边是一张木质书桌,桌面上一半放着书和电脑,一半摆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和香水。书桌对面是一个衣柜,塞得满满当当的,门都关不上了。屋里只有一扇小窗户,粉色的蕾丝窗帘下放着几本VOGUE和Rolling Stone杂志。枕头边有一本书: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

这时,Robin Thicke那首不合时宜的《I Need Love》在亚历克斯耳边响了起来:

“静下心来

我想抓住你的手,抱紧你

我等待了多少个日夜

为了遇见你

你能让我忘掉所有的烦恼

除了与你缠绵,我还能做更多

让你不仅仅只是呼唤我的名字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别总让我乞求

我需要爱

……”

直到整首歌放完,尹娜才回到房间,磨磨蹭蹭、勉为其难,好似学生收假后第一次见班主任。亚历克斯恍然大悟,她之前的友好热情并非本意,只是因为凯莉在场罢了。

“就这么不想见我?”被冷落的客人问,“FYI,我和林赛已经结束了。”

“那你出门当心点,知道劈腿的男人会被雷劈吗?”

“好吧,”亚历克斯嗖得一声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吻我一下我就走。”

“你保证?”

有那么几秒钟,他们都有点忿忿地望着彼此。最后尹娜妥协了,踮起了脚尖,在他的左脸颊上轻轻一点,嘴唇像冰冷的果冻。

“就这?”

“不然呢?”

“休想打发我。”

亚历克斯重新坐下来,趁尹娜不注意抱住了那纤细的腰肢,裙摆瞬间飘展开来,她坐到了他的膝盖上。又一次,女孩对他的强壮无力招架,只好倔强地将头扭到了一侧。

“我向你发誓,”他动情地说,“今后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让我保护你吧。”

“可我要回上海的,你在浪费时间……”

就在他们的嘴唇即将碰到一起时,“嘀嘀嘀”的烟雾警报声突然响了。楼下随即传来骚乱,木地板也跟着晃动起来。“肯定又是那个烤箱!”尹娜喊着跑到门外,亚历克斯也跟了出去,隔着楼梯探头张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味,来自于餐桌上那个半边已经化成黑炭的蛋糕。房东太太和她老公吱吱咯咯、四处乱撞,手里不停挥舞着报纸扇风,活像一群慌乱逃窜的鸡。一瞅见楼上还有两个乐呵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人,房东太太尖叫道:“睇乜睇!快开门!开窗!通风!!”

“这嗓门不去百老汇真可惜!”尹娜笑着将门窗开到了最大。

亚历克斯也感到可惜,让他浑身燥热的那个邪恶小计划泡汤了。

在几天后伦敦大学网球赛上,亚历克斯取得了第二名。颁奖过后,他和冠军不知何故在洗浴间里发生了口角,两人很快从互竖中指升级到拳打脚踢,直到鼻青脸肿才被众人分开。惊慌失措的小伙伴们七手八脚地将亚历克斯扶到校医务室。

“别让我再见到那小子!我发誓会把他揍扁!”亢奋的伤员一路上不停咆哮着。

好在校医开的止痛和镇静剂逐渐起了效用。亚历克斯安静了下来,半躺在医务室外面的皮椅上。尹娜坐在他身旁,给他肿得无法睁开的左眼做着冰敷。伤口再过一厘米就能伤到眼球,她哽咽地直骂他傻。

“我想不明白……”亚历克斯在恍惚中自顾自地咕噜着,“明明我那么努力了,为什么总有人觉得我在沾迈克尔的光?我所取得的所有成绩,在他们看来只是因为有个好爹。实际上我们都快断绝父子关系了。”

“别管他们。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你,只是通过你发泄心中的挫败罢了。你和他们不一样,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尹娜安慰道。

印象中母亲琼也说过这句话。当亚历克斯还是个孩子时,夏天总能见琼带着手套和遮阳帽忙碌采摘着玫瑰,她喜欢把整个家装点得生趣盎然,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可惜不悦耳的挑刺声还是会响:饭菜太咸对心脏不好、衬衫为什么没熨烫、吃我的用我的居然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只见母亲瘦削的脸颊上滚下两颗泪珠来。我没事,琼一边说一边继续吃饭,直到眼泪逐渐模糊了双眼,她才缓缓起身离开了餐厅,然后永久地化成了灰烬……

等亚历克斯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他发现自己的头枕在尹娜的腿上,而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让他枕着,整整两个小时。现在她倚靠着一边的扶手也睡着了,手里还攒着一张纸。亚历克斯拿过来一看,全是些随手的涂鸦:他的睡颜、窗外的麻雀、球场上的球童……还有一株植物,墨绿的叶子和桃红的花瓣,像极了她后颈的纹身。

这时尹娜醒了,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

“这是什么植物?你好像很喜欢它嘛。”

“夹竹桃,一种美丽但剧毒的花。”忽然她话锋一转:“所以迈克·泰森先生感觉怎么样了?”

“好的不能再好。”

“死鸭子嘴硬,”尹娜俯身凑近了,仔细观察着他的伤势,“左眼好像消肿了一点,淤青还在……”

他透过唯一的右眼也看着她。那根根分明的睫毛晶莹剔透,深棕色的瞳孔仿佛藏着星辰大海,纤长的手指柔软又温暖,呼到他面颊上的气息又凉丝丝的……

那一瞬间,亚历克斯的心融化了。他想即使到了五六十岁,事业有成子孙绕膝,但他心底必定会记得十月的这一天,在空无一人的校医务室外,这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对他的悉心与柔情。这个由躁动青春和恋母情结共同催生的美梦,哪怕青春已逝、所爱之人和事都化成灰烬,彻底消失在时空的尽头,他都忘不了。

他紧紧抱住了她。“做我女朋友吧,毕业后我们去多伦多。”

**********

但交往得越久,亚历克斯越发觉得自己不了解尹娜。实际上,尹娜是他见过的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她是矛盾的化身——无邪中夹杂着通透,漂亮里带着不在乎,性感又夹杂着禁欲,让人欲罢不能。

她的保护色是一种超然、出尘脱俗的冷漠气质。这份冷漠并非她与生俱来,更像是后天的经历所致,只有极少数人能窥见她感性热情的那面。比如,她喜欢看电影,但极其厌恶浪漫煽情的《泰坦尼克号》、《傲慢与偏见》,却对《肖申克的救赎》、《天才瑞普利》这类沉闷阴郁的片子情有独钟。

“你可以把往事尘封在地下室,锁上心门,永远不去想,我都这么做。直到你遇上心上人,你只想把钥匙交给他,让他打开心锁,走进你的心房。但是你办不到,因为你的心太黑暗,藏了心魔,不想让人看见你的丑陋……”

每当瑞普利的这段独白响起,总有两行晶莹的泪水从尹娜的腮边滚落。在爱情里,她热情、娇憨,喜欢将软软的脸蛋埋在男友的胸口、蹭鼻尖,做他的“专属小猫”;喂他吃Tim Hortons松软可口的甜甜圈,帮他擦掉嘴边的巧克力酱。即使南极最古老的冰川都能被这万般柔情融化,露出下面滚烫的熔岩。

她着了魔地痴迷音乐和舞蹈,经常在派对上喝到断片,在亚瑟小子和瑞奇·马丁的演唱会上手舞足蹈到昏厥。但下一秒她就跌进忧郁的深渊,断崖式失联好几天,谁都联系不上。亚历克斯不可避免地感到迷惑。要是发现尹娜哭过,他心中就会涌起无可奈何的悲伤。如果他要保护她,她就把他推开。

这个女孩还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低调。她没有脸书这类社交账户,也不爱煲电话粥。她的衣柜里有很多没开封的礼品盒,包括亚历克斯送她的礼物,过段时间就会被她挂eBay上卖掉。有段时间她四肢上有好几块淤青,她说是帮房东家铲雪造成的,但直到雪化了她身上仍有新的淤青冒出来。

“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中国间谍,”大卫狡黠地向亚历克斯使了个眼色。“在执行mission impossible。读书只是个幌子。”

“我上次在多伦多伊顿中心见到个女孩,长得很像她,腰特别细,挽着一个秃顶老头的手,还喂他吃冰激凌。”马克也悄悄插了句。

亚历克斯说那可能是资助她留学的亲戚。

“嗯怎么说呢?看起来不太像亲戚……”准律师展示着严谨,“当然也可能不是她,所以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

尹娜的当务之急是在学生签证到期前找到工作。但金融危机越演越烈,就业市场一片哀嚎。话说经济一下行,畜牧业就当道——体力好的当牛马,卖相好的做鸡鸭。大家都不挑了,有口饭吃就行。

伦敦大学的学生就业中心门前,前来面试的毕业生队伍越排越长,招聘的岗位却越来越少。企业HR办公室里的碎纸机成天到晚不知疲惫地运转着。不然天知道该如何处理堆积如山的简历,当厕纸都嫌不够软。

而英语一般的留学生在加拿大要么端盘子洗尿布、要么做骗子中介、或者给逃犯老赖洗钱当二奶……做正经工作的凤毛麟角。亚历克斯给尹娜介绍了各种人脉,但多次碰壁让她对面试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你简直比我舅舅还独裁。真是下了贼船又进了贼窝!”她埋怨道。

亚历克斯不为所动,因为好不容易才通过迈克尔的关系又给她安排了一个面试。结果面试一结束,迈克尔就在电话上把亚历克斯骂得狗血淋头,怒斥尹娜的简历纯属虚构。

“怎么样?我要听所有的细节。”见女友像没事人一样轻快地跳上汽车,亚历克斯压住火气问。

“我搞砸了。笔试难得要命,IFRS和GAAP的转化,诸如此类。然后是三轮面试,好几个问题我都没听明白他们就说next。所有人看起来都像在牙疼。这破工作我不想找了,宁愿跳脱衣舞我都不想找了!”她坦率地颇有点破罐破摔的味道。

亚历克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这是火山喷发的前兆。尹娜急忙一头扑进他怀里,把脸贴到他脸上,乖巧地哄了好一会儿。“还有一个办法……让我和舅舅谈谈,他没准会再给我一笔钱继续读书。”

“就是你在伊顿中心喂冰淇淋的那个舅舅?”

尹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亚历克斯,彷佛被催眠了一般,但很快就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说什么呀?伊顿中心在哪里?”

到次年三月临近毕业之际,大伙为大卫举办了一场告别晚餐,他将前往美国纽黑文的一家初创对冲基金担任研究员。晚上六点,亚历克斯和尹娜、马克和女友辛迪陆续到了这家叫Trissa’s的自助餐厅,大卫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难以置信,我们的第一堂课就是以这地方做案例分析的,转眼两年过去了。”亚历克斯环顾四周,红砖墙配复古铁艺灯让这里显得很温馨,岛台上摆放着迷迭香烤鸡和凯撒沙拉,空中则是肉桂和车达芝士的味道,还有那个右腿不太麻利的服务员,一切都是老样子。

“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多呆一天都是煎熬……据说五分之一的加拿大人患有精神病,每年约有四千个加拿大人死于自杀——平均每天十一个人。我很好奇天气与心理健康之间的关系。”大卫像饱受头痛之苦似的抱怨着,“无论如何感谢你们的照顾!谢谢你这么够意思,亚历克斯,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在俱乐部的小本生意睁只眼闭只眼。还有马克,我会永远怀念你的自酿啤酒!”

“恐怕我还要在这里多酿几年啤酒,直到拿下‘酒吧’考试(作者注:指Bar exam,即加拿大的律师资格考试),幸运的是我并不孤独。”马克与辛迪相视而笑。她是他法学院的同学,一个高大强壮的安大略本地女孩,有着茂密的褐色头发和深邃坚定的琥珀色眼睛。辛迪机智幽默,而且举手投足相当自信,就像一个女王,而马克是她忠实的仆人。

“你之前在上海做什么?”辛迪转过头望向尹娜,女人对漂亮同性总是格外好奇。

“地产项目助理。”尹娜腼腆一笑。和本地人交流时她总是很拘谨。这种拘谨在伶牙俐齿的准律师面前更是放大了十倍,仿佛语法用错会被判刑,单词说错就被枪毙。

“听起来真有趣,具体做什么呢?”

“接待应酬。白天喝茶,晚上喝酒。”

“看来你也能拿下酒吧考试了,尹娜。”马克的俏皮话将大伙逗乐了。

“那你喜欢这份工作吗?想回上海吗?”大卫狡黠地问。

亚历克斯感觉女友向他投来了求助的目光,便替她回答道:“我和尹娜下个月会搬去多伦多。”

“哈!”大卫眉飞色舞地说,“你真的没想过去亚洲吗?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危机,但中国、新加坡、韩国、越南……看看他们的GDP增速,遍地都是机遇。”

亚历克斯笑着摇摇头。“我妈千辛万苦从香港移民过来,我不打算开倒车。”

尹娜直愣愣地盯着窗外,再没了搭话的兴致。来餐厅的路上她接了一个电话,面试又被拒了,还是没要到那笔学费?总之她没说几句就挂了,显得思绪凝重。

三月的伦敦城还在飘雪,餐后夜色很快降临。几杯Labatt Blue下肚后,氛围逐渐松弛下来。大家天南地北地聊着,把酒言欢、嬉笑怒骂之际又带着对未来的希冀与迷茫。

“大卫,老实交代什么风把你刮到了纽黑文?”马克问。

“前雷曼兄弟交易员保罗·邓肯创办的公司,06年就开始做空美国房地产市场,现在想来这家伙真他妈是个天才。他认为次贷早就有问题了,直到美联储加息才戳破了这个大泡沫。”

“整个金融系统就像一个愚蠢的暴食者一步步将自己吃到瘫痪并撑死。”亚历克斯说,“连美林、雷曼和贝尔斯登这样的银行都快倒了,就算有政府救援也挺悬,我们真是赶上了好日子。”

众人哑口无言,陷入了对未来的担忧中。

“来个比赛如何?”辛迪突然打破了沉默,提议道:“比谁最惨,获胜者今晚免单!生活总需要点甜头不是?”

“那我必须第一个接受挑战!”大卫苦笑地嚷嚷着。“去他的保罗·邓肯,去他的纽黑文,去他的打工!我本来有一个极佳的交易策略,多年来都在赚钱,让纳斯达克看上去像笑话。但三个月前我他妈的爆仓了!谁想得到呢?就像长期资本管理公司那样突然就垮了,BOOM!我本来可以毕业即退休,现在却要被迫打工。”

“我怀疑你实际在炫耀,但我没有证据。”马克笑道,“你看大卫,我们大多数人都将打工挣钱,在你眼里这叫惨?”

“那我平等地同情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打工更蹉跎光阴、更消磨意志了!打工是现代奴役制,而我们都是西西弗斯!”

“这故事我知道!”辛迪兴冲冲地接过话茬。“众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让他不断地推着一颗巨石上山。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回山脚,前功尽弃。而西西弗斯必须重新将巨石推回山顶。他的生命就在这样永无止尽又毫无意义的重复劳作中消耗殆尽。是这样吧?”

“但也有很多人从打工中实现了自我价值,”亚历克斯若有所思地反驳道,“投行里那么多人996、007,不可能只是图钱吧?如果他们的工作恰好是自己真正想做的,那就谈不上浪费生命了。也许西西弗斯自己就乐在其中呢?”

“好啦各位,一聊到哲学,那恐怕三天三夜都聊不完。下一个轮到我吧?”接下来马克用被酒泡哑的嗓子承认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因为推迟毕业,他已经欠下了不少学生贷款。“是的辛迪,我穷得叮当响。我甚至愿意为食人魔Luka Magnotta辩护,只要能把贷款还完。我不确定自己的钱要多久才够成家、抚养孩子……”

“等等,谁说我想要孩子了?”辛迪激动地打断了他,“也许我不喜欢小孩,也许我太执着于个人发展,也许我生不出来,总之我这辈子都不想当妈。话先搁这里了。”

下一秒天造地设的两个人来了个爽快的High Five。

“你呢二代?应该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吧?”大卫问。

“还是叫我亚历克斯吧。我进莫里斯&莫里斯和那老头子没关系。”亚历克斯耸了耸肩。“我的时薪比麦当劳低,公司还能随时让我卷铺盖走人,前几天他们还因为大规模裁员上了头条不是?我的同事a.k.a.竞争者里,很多也信奉你那套‘打工无意义论’,像Patrick Bateman那种。所以我被斧子大卸八块的概率并不低。我挣的不是钱,是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你说他是不是在无病呻吟?”马克对尹娜笑道。出乎意料的是尹娜面无表情地看着马克,眼睛里却闪起一种异样的光芒。

“你们是在比惨吗?”她慢悠悠、带着后知后觉的口吻问道,“那请问,失去双亲、在家里挨耳光的次数比学校还多、饿到只能吃发芽的土豆、和拾荒者合租泡水的地下室……这算不算惨?”

马克突然大惊失色,辛迪目瞪口呆,大卫陷入沉思,而亚历克斯默默凝视着她,好几秒钟就这样在沉默中过去了。

“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尹娜带着不同寻常的狡黠圆场道。

“说到现在的话,”但她对赢得比赛志在必得,对不太流利的英语也顾不上了。“没法追逐梦想是不是一种惨呢?没法为自己而活呢?人生对你们来说就是迪斯尼乐园,搞砸了大不了重头再来,对我来说却是高空走钢丝。留学把世间所有的美好与自由带到我眼前,却又告诉我,一切与我无关……”

“如果你知道人生其实没意义,就不会这么想了。”大卫冷笑了一声,“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我不相信人类的存在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也不相信人类的道德和社会的规则有什么绝对的标准’。到头来我们都是被上帝玩弄的傀儡,瞎折腾到火葬场为止。”

不知为何,这番愤世嫉俗的言论显然让尹娜受到了强烈的触动。她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目光望了大卫一眼,突然双手捂住脸,伤心欲绝地抽泣起来。大伙纷纷围过来安慰她,大卫手足无措地宣布她免单,但都无济于事。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往下滚落着。

“你的生活会越变越好的,尹娜。”亚历克斯搂住了女友,温柔地用手指一滴一滴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们!”马克接过话茬,“话说过来,亚历克斯这小子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你见过他这么耐心吗,大卫?”

“从来没有,比雷曼倒闭还令人震惊。”

尹娜欲言又止。当和众人满怀关切与怜悯的目光交汇时,她痛苦地垂下了头。直到多年后亚历克斯才意识到,也许那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是最后的晚餐。

亚历克斯盯着电梯内上跳的楼层数,脑中不断思考着一个问题:23岁一毕业就结婚算不算太草率?

如果一年前让他来回答,他会笑掉大牙,何必为一棵树苗放弃整片森林?但尹娜的学生签证还有不到一百天就到期,工作却迟迟定不下来。如果这时她痛哭流涕地求他娶她,“假结婚”也罢——这是她能留在加拿大仅剩的途径,那他未必不会考虑,只是心里肯定不情愿。

他的收入够养两个人了,但如果他失业,他们就得一起喝西北风。这市场谁也说不准,投行是高危职业。再说他们认识交往的时间也太短了吧!他对她究竟有多了解呢……可尹娜如此伤心欲绝,身世如此凄惨,他实在无法弃她于不顾。

“除了我,没人能帮她了。”亚历克斯叹了一口气,再次陷入了两难。

打开公寓门,马克坐在客厅沙发上,神叨叨地对他轻声说:“你有客人。”

亚历克斯来到自己的卧室门前,只见林赛裹着一件黑色长大衣,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床边,已经等他一个小时了。他纳闷她为何会深夜来访,实际上他们已经有半年多没联系了,他也不知道她何时从英国回来的。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原因: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桌上还有几个酒瓶,这个女人怕是喝空了整个LCBO吧?

“亚历克斯,原谅我吧!”

没等他关好门,林赛就热泪盈眶地向他扑来,紧紧抱住了他,那灼热的气息混着酒气让他喘不过气来。亚历克斯后退一步,身子一晃,“扑通”倒在地板上。林赛洁白的胸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上,她大衣里什么都没穿……

“原谅我吧,我忘不了你,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一边热烈地吻他,一边泪淋淋地哀求道。她的金发散落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上,弄得他心痒痒的。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女人确实让亚历克斯难以自持,他不禁抬起手来也抱住了她,热烈地回应着她。然而下一秒,他又瞥见她眼中汹涌的火光,仿佛他再往前走一步,地雷会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亚历克斯一把抓住林赛的胳膊,坚决地将她推开了。

“你喝醉了。”

“我有什么不好?”她半趴在地上,哀怨地问道。

“你很好,但我有女朋友了。”

“那个中国人?”

亚历克斯点点头,不知为何林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会以为我是傻子吧?”她愤怒地吼道,“能被你下三滥的谎话随便打发?”

“这是事实,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亚历克斯板着脸说道,他对林赛的歇斯底里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但我见她回中国了,就在前天。”

他嗤之以鼻,不可能。

“但我前天确实碰到她了。在伦敦机场候机厅,你也知道那里比篮球场还小。她登机迟到了,他们在广播里喊她的名字,尹娜。怎么,你的意思是你完全不知情?”林赛斩钉截铁说完后,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

亚历克斯突然觉得被电击了一般,刷地坐到了沙发上。怎么可能?尹娜完全没有和自己提过要去什么地方,一个字都没有。即便她真的要出门,也不可能回中国吧?这太突然、太荒谬了!他陷入了沉思,一度怀疑这是林赛烂醉如泥之际从脑子里冒出来的胡话。

不知不觉中,林赛已经用两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脸贴过去慢慢蹭他的脸了。“她走了,我还在啊,亚历克斯。全身心地爱着你。你难道还在生我的气?亲爱的,只要你原谅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

“嗯。”

“那我给你两个选择。”亚历克斯托起林赛的下巴,冷冷地盯着她。“一、我们上床,明天一早我就会甩了你。二,你现在穿好衣服,有尊严地离开。自己选。”

林赛的脸先是涨得通红,不一会儿就被狂怒和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她衣不遮体地跳起来,狠狠抽了几口气,紧接着破口大骂起来,用尽了各种污言秽语。对面阳台上甚至有邻居向她拍手称快,这让她更起劲了,又哭又喊地骂了亚历克斯足足五分钟之久。

这该死的表演型人格!亚历克斯刚露出厌恶的表情,林赛突然从桌子上抓了两只空酒瓶,狠狠向他砸去。第一只酒瓶砸到他身后的窗户上,酒瓶“砰砰”碎了一地、窗玻璃也裂了。第二只击中了亚历克斯的前额,他随即感到一阵眩晕和剧痛,弯腰捂住了头,前额已经肿起了一个大血包。

“你是个混蛋!!”

林赛前脚摔门而出,马克后脚就赶了过来。他像乌龟一样缓缓将头伸进了卧室,确认室友还有生命迹象后,马克友好提示外面正在下暴雨。

“无所谓。”亚历克斯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别的事情上,她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呢……

“有时候你真是一个混蛋!”马克拿了把伞,嘀咕着走开了。

第二天一早,亚历克斯就赶到了温德米尔,还是上次那个矮胖的房东太太给他开的门。她跌跌撞撞从二楼一路跑下来,骂骂咧咧了几句粤语,终于告诉了亚历克斯一个噩耗:尹娜在几天前确实和亲戚一起回中国了。

“那她有没有什么东西留给我?口信呢?”

房东用肿泡得快睁不开的眼睛疑惑地打量着亚历克斯同样肿泡的前额,彷佛在怀疑他不是什么正经人。亚历克斯于是补充道他是尹娜的男朋友,他之前来过这里。怕房东听不明白,他又用几分生疏的粤语重复了一遍。

“咩都冇!”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留他一人在风中凌乱。

亚历克斯脑中充斥着十万个为什么:尹娜为什么要不辞而别?还是她舅舅执意要带她走,不然断她的生活费?她为什么不和自己明说呢?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他将车停在房子的对面,又打了个电话给她,依然关机。

尹娜在二楼的卧室窗户紧闭着,粉色的蕾丝窗帘被放了下来。亚历克斯依依不舍地隔着车窗向上眺望,忽然觉得有一只白净的手将窗帘撩起了一点点,一个长发女人的背影一闪,转瞬即逝。他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这时大门突然吱地一声又开了,一个戴眼镜的长发女孩走出了屋子,和房东太太似乎就二楼房间的租金讨价还价了半天。

亚历克斯在车内越听越失落,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事实——他们已经走散了。尹娜就像一滴水,蒸发在浩瀚的人海中……

生平第一次,亚历克斯体会到了失恋的苦涩。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就像一个手气极好的牌手一夜之间输光了所有家当,还倒欠了一屁股债。他通宵达旦打游戏、在网球馆里挥汗如雨、和马克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在大雾弥漫的斯普林班克公园夜跑……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困惑苦闷的心境中解脱出来。

在一个难熬的不眠夜,亚历克斯终于把一腔怒火全部倾泻在键盘上,言辞激烈地连发了十份邮件去声讨尹娜,结果全部石沉大海。他好久没刮脸,把酒当水喝,那副颓废憔悴、丧心病狂的模样让大伙唏嘘不已。

“很不幸,我们的朋友再一次证明了世界上90%的恋爱关系都是狗屎——一群无法独处也不会自爱的人妄想抱团取暖,只会不可避免地遭遇失败。”大卫向马克评论道。

而在亚历克斯动身前往多伦多的前一天,马克给他发了一条Toronto Sun的推送,标题是“中国女间谍被FBI捕获,判刑120年”。

“这或许是她离开的原因。”善解人意的波兰人说。

“我不和你搞招聘会上的那套官腔。长话短说,并购交易部讲究的是军事化的团队协作。我们期望你有求必应、24小时待机,你可以在桌子下放睡袋。除非感染了埃博拉等恶性传染病,请假一律不批。每年对你的考核是360度无死角的,意味着从MD、VP到实习生都能影响你的绩效奖金和晋升。当然,你对公司的所有投资都加了杠杆,回报会丰厚得超乎想象——

一切顺利的话,你在四到五年内就能成为百万富翁。我重复一遍,从你入职莫里斯&莫里斯的第一天算起,四到五年内你就能赚一百万刀,到手。那时你还不到30岁,你的同龄人还挤在狭窄吵闹的市中心公寓,你已经可以在Bridle Path、Rosedale或者Forest Hill买下一栋双车库独立屋,和Drake、Ted Rogers这类名流做邻居。迈克尔会为你自豪的。”

“我和他没关系。”

“很好,我想也如此——你真想沾你父亲的光,早去干二级市场投资了。我看好你,年轻人。我们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独立勤奋的新鲜血液。想象一下,当你开着法拉利阿斯顿马丁,当你参与的交易改写了历史,成了彭博、Globe and Mail的头条时,所有那些曾经看扁你的人脸上的表情吧!”

这是董事总经理鲍勃一号与亚历克斯的首次对话,令人振奋得就像希特勒的洗脑演讲,以至于亚历克斯差点忘了这个大饼的前提是“一切顺利”,而2008年恰巧是近代金融史上最不顺利的一年。

华尔街的次贷危机很快演变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多伦多TSX指数跌跌不休,彭博报价屏一片猩红、诸多百年金融老店摇摇欲坠、占领华尔街占领贝街的游行越演越烈……

比起累死,亚历克斯更担心并购交易市场的停滞。如果简历上没啥拿得出手的项目,兴许他出道即巅峰,往后面临的不是降薪就是裁员。公司里有类似想法的不在少数。部门之间、同事之间的竞争都变得越发敏感,更短的时间更低的价格,为了苍蝇腿都要争个你死我活。

这是办公室的常见情景:鲍勃一号挥舞着拳头冲进鲍勃二号——副总监的办公室,喊着:“推介包、演示稿、两天、喷气机、卡尔加里、Suncor!”在暗号向牛马们进一步传达之前,亚历克斯已经默默完成了破译:两天之内准备好推介包和演示稿,租一架喷气机去卡尔加里谈有关Suncor的业务。

果不其然,不到五分钟经理布拉特·史密斯——亚历克斯的直属上司,就飘到了他的格子间。布拉特是金斯顿人,毕业于国王大学商学院,这是他在莫里斯&莫里斯工作的第四个年头。不过,他看上去和豪横的百万富翁一点都不沾边,反而更像一具了无生气的干尸——青灰的面颊、黑紫的眼袋、耸拉的嘴角、梦游般的步伐……他才连续工作了两个通宵。

虽然布拉特的大驾光临十有八九带着噩耗,但他这副尊容实在让亚历克斯讨厌不起来。而且亚历克斯从来没见过比布拉特更喜欢摸鼻子的人。每次犯难或者思维卡顿时,布拉特就用左手指捏一捏那脆弱的鼻梁骨,彷佛里面暗藏机关,每摸一次就能让他精神抖擞、浑身舒畅。

“明早8点给我,万分感谢。”

“没问题。”

“对了,忙完我请你去Barchef。城里最好的鸡尾酒,还有几个销售部的热辣小妞也在。呵呵,model and bottle,生命之光。”布拉特喃喃呓语着。

亚历克斯苦笑着拒绝了,说补充睡眠更实际些。

布拉特无精打采地环视四周,突然两眼放光。

“我真羡慕你这格子间,安静得像个洞穴。”说着他压低了语调,“某位鲍勃和老婆吵了一早,电话还免提,简直把我逼疯了。他们小孩嗑药。”

“在学校派对里不算新鲜事,大麻、蘑菇。”亚历克斯说。

“你碰过那玩意儿吗?或者Molly、K粉一类的。”

“没有。网球比赛要尿检。”

布拉特诡异一笑,又摸了摸鼻子,悄然游走了。

布拉特指的大概是鲍勃一号,因为另外一个鲍勃——鲍勃二号是个孤僻的怪人。鲍勃二号的老爹曾在艾伯塔省开发油气,他才进组时慷慨地让老板鲍勃一号揩了不少油。当年的鲍勃二号是妥妥的WASP、BSD,自信满满、走路带风,一句“腰疼”就让整个部门一夜之间换上了人体工学椅。

但老爹破产后,鲍勃二号像变了个人,整天忧心忡忡,内耗挂在脸上。后来他干脆闭关修炼,沉浸在excel中不可自拔,估值模型越复杂越好,人也长得越来越像《哈利波特》中的伏地魔,成了组里小朋友的噩梦。

某个周五临近下班时,鲍勃二号突然找到亚历克斯,说下周一要和客户午餐,需要亚历克斯周末起草一份投资介绍书。鲍勃二号特意强调该客户已经见过了高盛与大摩,“但想看看我们有什么新点子。”

亚历克斯对这个任务自然不敢怠慢。那个周末他首次用了办公桌下的睡袋,终于赶在周日23点58分提交了一份长达三十页的介绍书。然而,整个周一上午鲍勃二号泡都没冒一下,一点反馈都没有。他办公室的门一直紧闭着,怕不是在里面研究造火箭。

亚历克斯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去找上司。敲门进去后,鲍勃二号挥着手打发人似的表示还没空看那份介绍书,反正那个客户多半想白嫖,午餐也取消了。

“但是你把我的周末搞砸了。”亚历克斯有点忿忿不平地说道。他看到鲍勃二号的目光越过电脑上方瞟了他一眼。

“好吧你这白痴,把所有字体先调成Helvetica 12号再来浪费我的时间!!”

这回恐怕结下梁子了。哎,都怪自己太莽撞了!亚历克斯暗自懊悔。

本来父亲迈克尔做的是对冲基金,不能让并购交易这帮秃鹰叼到什么肥肉。又恰逢金融危机人人自危,同事们对亚历克斯这种拉不到生意的二代可谓既轻蔑又仇视。

越是这样,他越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每天披星戴月疯狂刷脸。现在看来,这番努力只是自我感动罢了。

下一份裁员名单上肯定会有自己的名字,亚历克斯失落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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