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姈裴渡是小说《再重生,病娇帝王放肆宠》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酥与X写的一款宫斗宅斗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再重生,病娇帝王放肆宠》的章节内容
“顾姈,你背叛陛下之时,可曾想过自个儿会有如此落魄的一日?”
“若非亲眼所见,还真不敢认这丑八怪是有冠绝西京之称的顾家大小姐。”
夜色暗涌,北庭城积雪已深,街道门户紧闭。
纷纷扬扬的雪花裹挟着那道衣衫褴褛的纤瘦身影。
她微微抬了抬眼,借着滔天火龙,一一扫过面前黑压压十数人,其中不乏有曾跟在她身后曲意逢迎的熟悉面孔,她扯了扯被冻到皲裂的唇瓣。
现在,大抵都是想拿她人头邀功请赏吧。
“别跟她废话。”
一个中年男人从人群中站出来,冷笑道:“反贼裴煜已伏诛,拿了她的人头,圣上必有重赏!”
顾姈眸色暗了暗。
是她愚蠢,听信奸人谗言,害得江山动荡不安,玷污顾家百年清誉。
有几人围上来,强行锁住顾姈的胳膊,将她重重按跪在地上。
双膝陷入三尺厚的冰雪中,寒冷刺骨,疼痛难忍。
中年男人大力扯住顾姈披散在身后的乌发,迫使她扬起头颅,将那截细颈露出,紧跟着,锋利的刀刃抵上来,只需一刀,就能取下她的首级。
雪落在顾姈疤痕纵深的脸庞,冷气钻入肺腑,她阖眸,等待死亡降临。
“等等。”
人群中,有人及时出声阻止,并不是可怜顾姈马上身首异处,而是顾忌到她的身份。
“你们可别忘了,圣上并未下废后诏书,她在名义上仍是皇后,我们只管抓人,剩下的事,还是等旨意吧。”
呵……
顾姈怎么都想不到,她曾不屑一顾的皇后身份,能在这个时候起到点作用。
头顶传来的声音噙着嘲弄笑意:“若非她与叛军勾结,西京怎会差些沦陷,幸好圣上早有防备,才能稳住大局!这种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难不成圣上还会留她一命吗?!”
众人迟疑。
说得不错,顾姈勾结叛军是事实,且顾家已垮台,哪怕圣上没下废后诏书,她也难逃一死。
那双琥珀瞳孔渐渐失焦,顾姈脑海中恍惚浮现出裴渡的脸。
那是除了顾家,她最对不起的人。
细细想来,成婚两载,裴渡对她还算不错,凡她所求,皆会满足。
可她呢?
表面陪他演伉俪情深的戏码,实则嫌弃他出身卑微,憎恨他拆散她与谢砚书的姻缘,还与谢砚书暗通款曲,妄想裴煜即位后,放他俩私奔归隐。
可谁知,‘私奔归隐’不过是谢砚书的谎言,只为诱她交出玉牌,放敌军入城。
她信了,所以万劫不复。
“杀了妖后!杀了妖后!”
人群中爆发出怒喝,越来越多的人叫嚣着要杀了她。
中年男人眼中杀意渐浓,手里的刀再也遏制不住,高高举起——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羽箭犹如闪电般掠过,撞开中年男人手里的刀。
“谁?!”中年男人手心发麻,差点握不住刀,气急败坏地朝羽箭飞来的方向吼:“谁敢拦我?!”
幽暗的街道深处,传来阵阵马蹄声,震得人心惶惶。
只见数十几名身披银甲的禁军开道,很快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无需多言,也知来者是谁。
方才还叫嚣不止的人群立马偃旗息鼓。
顾姈缓缓睁眼,视线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影,看向不远处,驾着高头大马,身披金色甲胄的男人。
听闻裴渡在固县清剿残余叛军,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也是,她出逃半年多,好不容易有了她的下落,裴渡应该迫不及待要亲手剐了她吧……
顾姈扯出一丝嘲弄笑意,低下头去。
“吾皇万岁万万岁!”排山倒海般的山呼声响彻黑夜。
裴渡面色沉冷,居高临下睥睨众人,视线落到那抹伤痕累累的瘦削身影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顾氏带走,其余人等……”他话音稍顿,眼神晦暗一瞬,“统统关押起来,听候发落。”平和的声线里似无喜怒,又隐约带着森然寒意。
顾姈猛然抬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高头大马上的男人。
‘其余人等’瞬间不淡定了,或是求饶,或是质问,他们将妖后逮住,本该是大功一件才对!
裴渡薄唇微抿,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垂目睥着众人时,那双乌眸不含一丝情绪,“尔等不过是群见风使陀之辈,朕何曾允许你们围剿顾氏?”
禁军的动作很快,将那些人统统扣押到一边。
顾姈身体冷到僵硬,仍保持着跪姿,直到耳畔传来沉稳脚步声,那抹玄色织金袍摆停在她跟前。
她惊恐不安,将头埋得再低些,不想让他看见她脸上可怖的伤疤。
下一刻,只觉身躯稍暖。
一件烟墨色厚氅披在了她身上……
见此情景,那中年男人不淡定了,拔声道:“圣上既要关押我们,那又要如何处置妖后?!”
裴渡掀眸睨了眼那人。
忽然笑了,雪色与火光落在他的脸上,神色被衬得莫测起来,“朕如何行事,还轮得到你来过问?”
中年男人咬牙不语,狠狠剐了眼顾姈。
无需圣上下令,禁军统领默默打了个手势,示意属下将这群乌合之众带走。
乌云遮月,雪落纷飞。
在雪越下越大之前,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眼前。
头顶落下一道清冷无欲的嗓音:“走吧。”
顾姈没有动作,仍低着头。
“为何不杀我?”
经过这半年多的磋磨,她嗓音沙哑疲惫,早没了往日若珠玉落盘般的娇脆好听。
“朕还没下废后诏书,就算要杀,也得先把你带回西京。”
“……”
顾姈内心嗤笑他的理由拙劣。
一个十七岁才认祖归宗的皇子,只用了短短五年的时间,就在诸位皇子间的争权夺位中胜出,裴渡的手段不可谓不狠厉。
顾家已倒,她对他来说,早已无利可图。
若真想杀她,何需那么多过场。
其实他,根本不想杀她吧……
这份倏然而至的沉默,也告诉了裴渡,顾姈心里此刻在想什么。
一股懊恼的情绪涌上心头,看来是他这两年对她太过仁慈了,才让她敢背叛他!
片刻静谧后,带着雪夜微凉的指尖掐住顾姈的脖颈,强迫她抬头。
待看清顾姈脸上那些狰狞扭曲的疤痕时,裴渡瞳孔微缩,指尖几不可察地微颤。
顾姈对上那双黝黑凤眸,这半年来,难得有一个人在看到她的面容后,眼里没有嘲讽、厌恶、怜悯……
裴渡紧紧盯着顾姈的脸,目眦欲裂:“谁做的?”
顾姈沉默不语。
谁做的重要么?
难不成他还想替她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出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这般想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力道将她带起,可僵硬的膝盖别说走路了,连站直身体都做不到。
就在她要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一只大掌及时握住了她的腰,替她稳住身形。
裴渡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只隔了短短半年,顾姈就会变成这般狼狈模样。
当初她将玉牌给了裴煜,不就是想和谢砚书远走高飞,难不成是他干的?
那双乌眸陡然冷冽,呼吸也沉重几分。
顾姈看着他带着明显怒意和几分心疼的神情,陷入短暂的恍惚。
两年前,裴渡刚登基,便动用强硬手段娶她入宫,原以为他是看重顾家世家大族的地位,亦或是与普通男人一样,倾慕她的容貌……
顾姈垂了垂羽睫,掩住眼底的哀色,现下看来,她从来都未看懂过他。
“跟朕回西京。”扼在腰间的手猛地拢紧,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硬。
顾姈反握住他的手,制止他的动作。
问道:“叛军都平息了?”
裴渡蹙眉,没有回答。
看来是平息了。
那她的罪孽还不算太深重,至少没让江山社稷落到裴煜手里。
顾姈发自内心笑了笑,露出一排染血的牙。
明明容颜不在,可裴渡看着她的笑,却想起了当年在黄金台初见,少女仪态带着养尊处优之人特有的慵懒贵气,一颦一笑动人心魄,蹙金鹤纹长裙曳地,莲步轻移,却叫人挪不开眼。
“对不起。”
雪落在她轻颤的睫毛,耳畔风声猎猎,差点盖住这声极轻的低语。
她恨过裴渡。
恨他独断专行,毁她姻缘,可时过境迁,那些恨意早已淡化,只余下深深愧疚。
裴渡愕然。
似乎没想到一向高傲,目空无人的顾大小姐,会有低声下气道歉的一天,道歉的对象她从来看不起的男人。
心头愤怒、不甘、痛苦,好似随着这声道歉,烟消云散。
他喉头一紧,良久才找回声音:“既然知道错了,就随朕回西京,好好赎罪。”
顾姈望向远处林立的楼阙,瞳孔渐渐失焦。
回不去了。
她若活着回去,不止是朝臣,那些世家贵族都会逼他。况且她这副模样,回去西京,还不知有多少流言嘲讽在等着她。
走到这一步,都是她咎由自取,何必再让他陷入两难境地。
她的目光瞥向禁军手里的长刀,猛地挣脱裴渡的手,没有丝毫犹豫,身体直直撞上刀尖。
咚——
顾姈倒在松软雪地里,眼角滑落一滴清泪,胸腹的致命伤汩汩涌出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雪白。
她的视线始终遥望西京的方向,仿佛能越过无尽黑暗,看到繁花似锦,灯火辉煌的京城。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那些慌乱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的呼喊渐渐在耳畔消退。
世人都说‘宁做世家仆,不做帝王臣’,顾姈生于景国最繁荣鼎盛的世家大族,死于穷困潦倒,一无所有的风雪天。
…
“自我在黄金台初见你时,便有人告诉我,你是顾家最尊贵的大小姐,与我这样的人有霄壤之别。后来,我拼命攀上权力的顶峰,只为有一个与你并肩同行的机会,可惜事与愿违,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
顾姈死后的第三天,裴渡不顾群臣反对,将她的尸身葬于帝陵。
顾姈死后的第十天,裴渡抓住企图潜逃到邻国的谢砚书,将他处以极刑。
顾姈死后,裴渡顶住各方压力,再没选秀纳妃,一直兢兢业业处理朝政,不过五年,景国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也是在这年,裴渡从宗室中挑出一位德才兼备的子弟,立为储君。
世人都想不到,那个冷漠寡言,强大狠厉的帝王,会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在妖后的棺椁前。
…
西京,烟花三月。
每年开春,来曲江池畔踏青的人有很多,曲水游廊,碧波荡漾,亭台楼阁恢弘壮丽,风景如画。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
哭泣声传入顾姈耳中,混沌的意识渐渐复苏,她猛然睁开眼,盯着面前哭成泪人的少女瞧了许久。
恍惚间,顾姈还以为地府提供亲朋好友再续前缘的服务。
“小姐,你终于醒了!”少女骤然惊喜,抬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
等等——
随着五感逐渐清晰,顾姈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地府的天有这般明亮么?
晴空万里,日照充足,时尔能听到雀鸟啾鸣。
还有面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少女,分明是为了护她周全,死于叛军刀下的锦瑟。
顾姈抬手捏了捏锦瑟肉肉的脸颊,惹得她一声惊呼,撅嘴娇嗔:“哎哟!小姐这是怎么了?!”
刚醒就捏她的脸,还那么用力!
“……”会痛?
顾姈又捏了捏自个儿的脸,触感细腻柔软,还有……温度。
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钻入顾姈的脑海,她陡然起身,冲出凉亭,来到池畔。
对着一池平静春水,看到了那张光滑细腻,没有饱受风霜摧残,更没有半分狰狞疤痕的脸。
顾姈眼露愕然。
还未等她理清现状,一道如山涧清泉般的温润嗓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阿姈,听锦瑟姑娘说你昏倒了,现下可还有哪儿不舒服么?”
是谢砚书的声音!
她缓缓扭头看去,只见那人自红木廊下走来,眉目隽秀,身长鹤立,身上那件月白锦袍与他斯文清贵的气质相得映彰。
若非前世领教过此人手段毒辣的一面,她怕是很难将他,与口蜜腹剑,背信弃义挂上钩。
“阿姈?”
就在顾姈出神之际,谢砚书已走到了她跟前。
顾姈袖下的手紧攥,垂眸掩盖眼底的恨意。
都到这个地步了,她若还不知现下是什么情况就太迟钝了。
虽不知道是何缘故,但从锦瑟和谢砚书对她的称呼和态度来看,她好像回到了出嫁之前。
精明如谢砚书,敏锐捕捉到顾姈眼底的异样情绪,心底直犯嘀咕,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
彼此沉默间,二人各怀心思。
直到锦瑟从凉亭里出来,才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小姐,您刚才突然昏倒,可是身体不舒服?”
“要不让谢公子带您去医馆看看?”
锦瑟朝自家小姐挤了挤眼睛,暗示小姐快答应,这样就有独处的机会了。
哪知顾姈一反常态拒绝了,“不必了,我身体很好。”语气还有些生硬。
“……”谢砚书乌眸轻眯。
一阵春风刮过,顾姈借着捋发的动作偏过头去,避开谢砚书探究的目光。
在众人眼中,谢家大公子霁月清风,是山巅雪,高岭花。上一世发生过的事,就算她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甚至会被当成疯子。
这个时期,她与谢砚书尚有婚约在身,若是行为举止太过反常,以他的精明程度,定会有所察觉,到时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有些事,得徐徐图之。
顾姈仿若春风化雪,无事发生一般笑了笑:“方才逛了太久,才会累到,现下已经好多了,不劳烦砚书哥哥了。”
听到顾姈唤他‘砚书哥哥’,谢砚书稍稍松口气。
“无妨,若有不舒服,可要及时相告。”
说话间,红木游廊上叽叽喳喳走来一群贵女,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花枝招展,在看到那抹月白身影时,脸上还带着羞涩笑意。
西京众人曾这般评价谢砚书——西京文采风流,谢公子独占八斗。
他三岁启蒙,五岁拜入文鹤山书院门下,十五岁便能代师辩经论道,名声斐然。西京仰慕他的文人墨客,少男少女,多如牛毛。
周围忽然嘈杂,顾姈回头,略略扫了眼廊庑下的贵女们,有几个还算眼熟,却没更多印象。
就在她收回目光的刹那,看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那少女身姿绰约,容貌姣好,站在人群边缘,直勾勾凝视着谢砚书的背影,与旁人的羞涩不同,她眼底是深深爱慕,专注到好似周遭一切都不存在,天地间唯有这一抹月白。
一股寒意瞬间包裹住顾姈,连同呼吸也不由自主的急促起来。
真要论起来,顾姈并不认识这名少女,甚至连少女的名字,都不清楚。
为何会知道她呢?
上一世,顾姈怀着满腔怒火,从西京逃到礼州找谢砚书,质问他为何独自出逃,还把顾家推出来挡刀,以至朝臣和世家的怒火,将顾家撕裂湮灭。
可她在谢府附近等了足足三日,花重金递进去无数消息,也未见到谢砚书一面。
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离开礼州时,一群人涌入她租住的院子,将她牢牢按跪在地上。
“你死心吧,表哥不会再见你了。”
少女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睨着她,语气高傲又嘲弄:“表哥对你,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若没有利用价值,没有容貌和地位,表哥根本不会看你一眼。”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你,出身世家贵族,容貌倾城,还当了皇后,却能把自个儿作贱的如丧家之犬般,狼狈不堪。”
“不过我很好奇。”
头顶传来的声音噙着恶劣笑意,少女卸下一支发簪,“你已没了高贵身份,若再将容貌毁去,丢到街上……你猜,还会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秋雨微凉,泠泠雨水落在顾姈脸上,鲜血杂糅玉珠肆意滚落,染红她脚下的积水。
思绪在这一刻回笼。
哪怕现在一切都还未发生,那钻心的痛意仍叫顾姈身躯微颤。
这个少女究竟是谁,和谢砚书是何关系?
“阿姈,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顾姈抬眸,看清男人眼底的关切,恍惚了一瞬。若非前世的痛苦仍历历可数,她真会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噩梦。
眼前这个男人,绝非良配!
她浅吸一口气:“兴许是这儿人太多,太闷了,我去别的地方走走。”
其实这个借口很拙劣,曲江视野开阔,春风拂面,怎么会闷呢。
不过顾姈是顾家大小姐,身份高贵,一向我行我素惯了,谢砚书只当她被这么多人围着,心里不舒服,耍点小脾气,没有阻拦。
…
顾姈带着锦瑟往反方向走,步伐稍急。
“小姐,您怎么了?”锦瑟提着裙摆,差些跟不上顾姈的步子。
顾姈突然止步,仔细瞧了瞧四周,无人。
而后郑重其事地问道:“锦瑟,今日是何日子?”
总得弄清楚现下是何年何月,距离裴渡登基还有多久吧。
锦瑟歪了歪脑袋,眼露疑惑:“小姐,您真的没事儿吗?今日是齐阳郡主办的探春宴呀,连二皇子也来了。”
噢……
想起来了,齐阳郡主办探春宴,那应该是承德十五年春的事。
她十六岁,距离裴渡登基还有一年多。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场探春宴,裴渡也在。
这是他认祖归宗后,第一次赴达官显贵办的上流宴席,亦是顾姈初次见他。
在此之前,裴渡刚受帝王重用,将镇抚司交由他来掌管,而裴渡上任之后,也不负众望,屡破奇案,手段高明狠辣,拉了不少官虫禄蠹下马,令西京百官闻风丧胆。
至于二皇子裴煜,与裴渡出身低贱,自小颠沛流离不同。
裴煜的母妃是韦贵妃,外祖家驻守北境,军功赫赫,功高震主,连帝王都得忌惮三分。由此养成了裴煜心高气傲,唯我独尊的性子。
自废太子幽居东宫,帝王虽未再立储君,但世人都认定会坐上九五之尊宝座的人,会是裴煜。故而在帝王传位裴渡后,他心生不满,在北境屯兵,意图谋反。
重活一世再看,帝王怕是早对二皇子及韦家有了防备。其余皇子不敢与裴煜争,帝王便扶持六皇子,与之抗衡。
这么一看,裴渡还挺争气,不但能做帝王的棋子,还能扭转局势,登基称帝。
可她记得上一世,裴渡虽是皇子,却在世族子弟之间的风评不好,就连齐阳郡主给他递请帖,也只是客套一下,并未想到裴渡真的会来。
这场宴席具体发生了什么,顾姈已没了多少印象,也有可能是上一世的她,一门心思都放在谢砚书身上了吧。
“那裴渡实在可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婢生子而已,竟敢不给李氏的面子,小爷回头就让人参他一本……”
“哈哈哈……”
“话是这么说,但这西京有几个不怵他的,李公子可别逞一时嘴快,最后咬了舌头。”
顾姈与锦瑟对视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花园石道上,有四名衣冠楚楚的青年朝这处走来。
打头的人一身青色锦袍,模样还算周正,面部表情却因愤怒显得有些扭曲。
“顾小姐?”那四名青年中,有人先发现站在廊下的少女。
其余三人立马噤声,隔着三四丈的距离,朝少女作了个文士揖,“顾小姐妆安。”
毕恭毕敬,与刚才大放厥词的模样大相径庭。
顾姈仔细打量那名青袍少年,脑海中浮现在北庭被围剿的风雪夜。
若她没记错的话,此人就是对她喊打喊杀的其中之一。
青袍少年笑容灿烂可掬,完全没有背后说人坏话,被发现的尴尬,朗声问:“宴席就快开始了,顾小姐这会儿怎么没在金殿?”
顾姈不动声色地扫视那几个世家子弟,唇角轻扯,杏眸中浮有一丝凉薄,“本小姐在哪儿,还需要跟你报备么?”
青袍少年噎住。
根本没料到顾姈会这么不给面子,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敢骂裴渡,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且裴渡此时也不在曲江。可顾姈不同,顾家势大,他根本得罪不起。
“方才那句‘野种’,是你说的?”
那双笑望着他的眼眸如盈盈春水,却暗藏厉色,青袍少年错开视线,将头埋得更深。
“……是。”
与青袍少年一道而行的三人,根本不敢出声。
“看你有些眼生,是哪家的公子?”
“在下姓李,故城李氏,单名一个昭字。”说到自己的家世,李昭脊背微挺,颇为自豪。
顾姈眸光半阖,原来是故城李氏子弟。
故城地属北境,李氏是当地望族,与韦家来往甚密。
难怪上一世的裴渡说他们是一群见风使舵之辈,果真如此。
李昭顿了顿,继续道:“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在下恼怒之下,与同侪之间的玩笑罢了,当不得真,还请顾小姐勿怪。”
话虽如此,可他的眼神和语气没有半分悔过之意。
“玩笑话?”顾姈笑意幽深,“原来李氏子弟就是这般教养么,因一时恼怒,就可以对皇子出言不逊?”
不止是那几个世家子弟摸不清楚状况,连锦瑟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家小姐向来不爱管闲事,从前与六皇子也没有半分交集。
锦瑟虽是一介侍婢,但听说过六皇子出身寒微,哪怕一时受帝王重用,也不太可能有大作为,自家小姐没必要替六皇子出头,难为故城李氏呀。
李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在下不过是一时失言罢了,与李氏教养有何干系,李家虽比不上顾家,却不是可以任人侮辱的!”
顾姈杏眸微弯,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冷笑:“这里是西京,不是故城,李公子该懂得谨言慎行才是,天潢贵胄,岂是你能非议的?”
“……”李昭敢怒不敢言。
心中腹诽:什么天潢贵胄,不过是半路冒出来的野种罢了,受帝王重用又如何,敢拦二皇子的路,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气氛陷入片刻沉寂。
少顷,李昭勉力扯出一抹笑来,“顾小姐说得是,在下失言,是该自省,今后一定谨言慎行。”
说罢,那三个与他同行的人,嘻嘻哈哈打了个圆场,然后朝着金殿的方向去。
“小姐,您今日是怎么了?”
锦瑟眉头微蹙,总感觉小姐昏迷一场后,变得怪怪的。
“什么怎么了?”顾姈漠不在意道。
“您认识六皇子?”
“……不认识。”至少现在还不认识。
顾姈忽而回想起那个风雪夜,裴渡将那件厚氅披在她身上。
那是她潦倒半年中,感受到的唯一一丝温暖。
“走吧,宴席不是要开始了么。”顾姈道。
主仆二人踏着红木游廊离去。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阁楼上对弈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这顾家大小姐倒是有趣。”
说话之人执白子,作文人打扮,一双丹凤眼幽暗深邃,“六皇子可认识她?”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一袭玄色织金锦袍,玉带金冠,容貌俊美无俦,周身气质相较于一般世家或皇室子弟身上矜贵温雅,多了几分野性和沉郁。
望过来的那双漆黑凤眸,阴冷无欲,叫人不自觉地联想到蜷缩于巢穴中,蓄势待发的冷血蛇类。
哒——
裴渡落下一子,语气淡淡:“你输了。”
“……”
叶予安仔细看了眼棋局,心烦意乱地揉了揉眉心。
这人是怪物么,棋术才学了不到两年,就能赢他这个师傅了!
裴渡起身,理了理微乱的袍摆,“宴席就快开始了,我该去金殿了。”
“你从前不是最不喜欢这些纸醉金迷的上流宴席么,今日怎么会想到赴齐阳郡主的宴席?”叶予安不疾不徐地清理棋盘。
裴渡眸光微动,一些久远记忆渐渐回溯。
目光移到窗外,方才顾姈站的地方,他刚巧能看见。
始终紧抿的薄唇微微翘起,“今日心情好,陪他们玩玩。”
叶予安凉凉睨他一眼:“二皇子今日也在,你可得悠着点,别让他抓到什么把柄。”
回答他的,是踩过楼梯的沉闷响声。
…
金殿奢靡,雕梁画栋。
席上贵女们谈笑正欢,作为今日宴席的主人,齐阳郡主打扮格外隆重,她生的温婉贵气,神态娇矜,端坐在檀木交椅上,高傲得像只开屏孔雀,偶尔才会与身旁的贵女说两句话。
门口小厮朗声唱喏:“顾小姐到~”
齐阳郡主清咳一声,又理了理衣衫,目光若有似无地往门口瞟。
直到那抹紫槿色倩丽身影出现,她目光犀利,将顾姈今日的着装打扮分析透彻,而后露出满意微笑:“顾小姐来了探春宴,怎么都不来和我打声招呼?”
顾姈偏头望向齐阳郡主,嘴角挂着浅淡笑意。
上一世,她与齐阳郡主的关系一开始并不好,只因齐阳郡主处处爱和她比较,无论是衣裳、钗环、脂粉……统统都要比她好才罢休。
可后来,她被裴渡强娶入宫,整日闷闷不乐时,唯有齐阳郡主愿意与她多说说话,久而久之,关系就缓和不少。
许是有了上一世的记忆,顾姈对齐阳郡主多了些好感,款步走到那贵女密集处。
“齐阳郡主妆安,诸位姐妹妆安。”顾姈屈膝见礼,姿态优雅。
莫说齐阳郡主,其余贵女们都有些吃惊。谁人不知顾家大小姐家世显赫,素来眼高于顶,不爱搭理人,今日居然主动和她们打招呼。
看着这群贵女惊讶的表情,顾姈不免反思起自己上一世是有多难相处,以致于裴煜造反后,谢砚书推她出来顶罪,朝野上下,无一人站出来质疑。
既然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自然得与人和睦相处。
谢砚书枭心鹤貌,上一世害她不浅,可她到最后才看清他的为人,她该向他多学学,如何与人为善,博得他人的好感。
“顾小姐妆安。”贵女们回过神来,纷纷颔首回礼。
顾姈在齐阳郡主身边落座,侍婢立马奉上热茶。
“听闻顾小姐来时身体不适,现下可好了?”齐阳郡主浅啜了口热茶,腾腾白雾氤氲她清秀的眉眼。
“好多了。”
顾姈瞥了眼齐阳郡主发髻上硕大的南珠簪子,不禁瞠目结舌,又状似不经意的夸赞:“郡主这南珠耳坠的品相真不错,满西京怕是找不出第二颗吧。”
齐阳郡主是已故皇后的亲侄女,帝王故剑情深,哪怕废了太子,也只让他幽居东宫,吃穿用度都不曾苛待,更别说已故皇后的娘家人了。
南海珍珠,稀有珍贵,向来只供应皇家,齐阳郡主这颗品相这么好,定是帝王赏赐。
今日戴出来,多半存了艳压群芳的心思。
齐阳郡主抬了抬下巴,笑容骄傲:“还是顾小姐识货,这颗珠子是我生辰那日,陛下赏赐的。今年南海进贡的珍珠不多,这颗品相最好,哪怕是后宫妃嫔,都没有这份恩典。”
顾姈点了点头。
不多时,金殿外传来一阵行礼请安的动静:“参见二皇子。”
席间慢慢安静下来,满座贵女和世家子弟都静悄悄的,生怕惹了祸。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笑里藏刀,脾气不好,稍微惹怒了他,甭管是何身份,轻则一通痛骂,重则小命不保。
上一世,顾姈对裴煜一直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若非裴渡登基后,强夺她入宫,以致她心生怨恨,信了谢砚书的鬼话,将玉牌交给他,裴煜连攻入西京的机会都没有。
说起来,她和裴煜还挺相似。
虽然出身高贵,众星捧月,可身边大都是些曲意逢迎之辈,真出了事,一个愿意帮衬的都没有,恨不得拿他们的人头,邀功请赏。
思忖间,裴煜走了进来。
这个时期的裴煜意气风发,远没有夺位失败后的潦倒癫狂。
一身鸦青色缂丝提花绡锦袍,眉宇舒展,姿态潇洒,右手还把玩着新收的白玉掌旋球,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女,长得极为相似,容色出众,媚眼如丝,一看便知不是良家女。
顾姈随着一众贵女起身见礼,“参见二皇子。”
裴煜径直往首位走,却在看到有两个檀木交椅一左一右摆着时,脸色一沉,一撩衣摆,在右边坐下,姿态豪放不羁。那两名侍女侍奉在他左右,或是揉肩,或是捏腿,尽显讨好媚态。
“沈表妹还真有闲情雅致啊,东部闹旱灾,父皇为赈灾一事愁眉不展,你却在曲江办探春宴,当真是不知民间疾苦。”裴煜森然冷笑,手背掸了掸衣摆褶皱。
“……”齐阳郡主神情慌乱,她事先可不知东部在闹旱灾,这都是朝政上的事,她哪里敢打听呀。
再说了,他身为二皇子,若真心系百姓,还会应邀出席么。
裴煜瞧着齐阳郡主说不出话,傲然一笑:“瞧本殿下这记性,沈家在朝中都挂的闲职,怎会知道这些事儿呢,不知者不罪。”
顾姈眸光暗了暗。
前世,太子巍优柔寡断,被朝臣上奏弹劾其结党营私,罪无可恕。帝王迫于朝野压力,废了太子巍,沈家也跟着一蹶不振,徒有表面富贵。
坊间传言,太子被废,与二皇子脱不了干系。
据她了解,裴煜绝不会突然对人发难。
顾姈抬眸,扫了眼左边那张檀木交椅,心中有了答案。
裴煜心高气傲,瞧不起裴渡,齐阳郡主办探春宴将他俩的位置并排安置,他心里定然不舒服。
齐阳郡主敢怒不敢言,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放在桌案下的手,都快把秀帕绞成麻花了。
顾姈喝了口热茶,眼珠一转,嘴角勾起抹笑意:“二皇子此言差矣,陛下对齐阳郡主爱护有加,齐阳郡主当然知晓旱灾一事。”
此话一出,二人齐刷刷看向她。
齐阳郡主心中震惊,但表面还算淡定,似在用眼神问‘你在说什么胡话?’。
裴煜恶劣笑说:“噢?既然知道,还办探春宴,沈表妹这是仗着父皇宠爱,有恃无恐么?”
齐阳郡主扭头怒瞪裴煜,一口一个表妹,心里哪儿有把她当表妹!巴不得沈家彻底垮台才甘心!还有顾姈,跟二皇子一唱一和,莫不是联起手来给她找事!
“二皇子此言差矣。”
顾姈放下茶杯,粲然一笑,本就富含灵气仙姿玉色的容貌,犹如蓓蕾怒放般,美得不可方物,“正因齐阳郡主知晓东部百姓疾苦,为了替陛下分忧,才会办这场探春宴。”
“……?”齐阳郡主强作镇定,其实内心七上八下。
裴煜乌眸轻眯,有些拿不准顾姈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替沈雅君出头不成?
“西部颗粒无收,百姓吃不上饭,齐阳郡主办探春宴,其中有项乐捐的环节。今日到场的都是西京有头有脸的人物,经二皇子一说,想必也很担心西部的百姓生活疾苦,乐捐不问价值,只问心意。”
说罢,顾姈将手上一对玉镯取下来,这对玉镯价值千金,足可见她的心诚,开了个好头。
齐阳郡主愕然,旁人担忧民生疾苦还说得过去,可顾家大小姐自小养尊处优,连三品以下的官眷都不见她搭理过,怎么突然关心起西部百姓了,还将自个儿的玉镯捐出来。
周围霎时间议论纷纷,投向顾姈的目光或是惊讶,或是探究。
上一世,顾姈太张扬,日子过得太顺风顺水,一朝从云端坠落,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常常有了上顿没下顿,乱葬岗里淘衣物,潲水桶里觅吃食。
与其说她知道民生疾苦,不如说她亲自体验了最底层百姓的困顿,也清楚明白玉牌落到裴煜这种人手里,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顾姈斜睨一眼处在惊愕状态的齐阳郡主,淡笑提醒道:“不知郡主派了谁记礼册?”
齐阳郡主回过神来,给身边的侍婢打了个手势,很快就有小厮捧着大红账簿,记乐捐者姓名及所捐物事。
作为这场探春宴的主人,齐阳郡主也不可避免要乐捐,她今日的行头,最贵重的莫过于那颗南珠簪子。
裴煜故意找茬,她若不拿出最大的诚意,恐怕旁人也不会信服。
齐阳郡主咬了咬牙,将发髻上的南珠簪子取下来。
“齐阳郡主,南珠簪子一支~”小厮大声报道。
顾姈并未打算放过裴煜,神态天真道:“说起来,还得多亏了二皇子,连我都不知西部在闹灾荒,都是齐阳郡主告诉我的。若非二皇子主动提及,宾客们或许会有所怀疑,这场乐捐还没那么顺利进行呢。”
今日赴探春宴的人,都是西京的达官显贵、皇室宗亲,生来锦衣玉食,有多少人会关心底层百姓的死活。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让他们乐捐,心里定然有怨言。
顾姈一番话,将二皇子拉下了水,这群人有火也撒不出。
裴煜脸色阴沉,那双漆黑瞳孔似有幽光,顾家势大,他倒真不好明面上得罪。
这顾家大小姐平日只会追着谢砚书跑,想不到还有这般伶牙俐齿的一面。
正巧这会儿,记礼册的小厮来到他跟前,顾忌着二皇子脾气不好,颔首低眉,不好出言询问或催促。
满座的目光纷纷落到二皇子身上,想看看他要捐什么贵重之物。
裴煜掀眸,略略扫了眼众人,笑了笑:“都盯着本殿下作甚,看不出来么?”他挥了挥衣袖,语调慵懒,“本殿下今日可没带钱财……”
说到这儿,他话语稍顿,指了指正伺候他的双生侍女,“不如就捐她们吧,那些西部灾民想必也没见过漂亮女人哈哈哈……”
裴煜笑得格外开心,却将那对双生侍女吓得不轻,跪在地上,嫣红唇瓣霎时失了血色。
满座宾客噤若寒蝉,无一人敢笑。
事关西部灾荒,二皇子身份尊贵,又有韦家撑腰,这话就算传到陛下耳朵里,也不会真降罪于他。可其他人就不同了……
诡异的寂静横扫席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厮的唱喏:“六皇子到~”
裴渡来得还算及时,打破了这份沉寂,满座宾客齐齐起身行礼:“参见六皇子。”
顾姈的心,随着那声唱喏提起来,甚至连看向裴渡的勇气都没有,混在人群里,始终低垂着眉眼。
听着那沉稳矫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目光稍抬,便看见那抹玄色袍摆从面前经过。
裴煜敛笑,指尖在檀木交椅的扶手上轻点,幽幽道:“六弟来得巧,沈表妹的探春宴成了赈灾宴,捐得多些,也算替父皇分忧,你打算捐何物啊?”
寂静再次横扫席面。
都知道二皇子与六皇子不对付,宾客们冷眼看戏。
顾姈抬头,目光轻轻落在裴渡身上,那张脸如记忆中一般风神高朗,世无其二。
重活一世,退掉与谢家的婚约是必然,出于愧疚,她也不想再嫁给裴渡,哪怕知道他最后会当上皇帝,坐拥天下。
若是可以,她更想和他做朋友。
“安排得仓促,不知这些可够?”
裴渡对上裴煜审视的目光,唇边溢出一个冷然笑意,大手稍抬,将一份礼单给了小厮。
小厮打开礼单,一股墨香扑鼻,字面工整,上面写的都是些价值不菲的金银玉器,足可见六皇子的诚意。
“六皇子心系百姓,慷慨解囊,实乃西部灾区之福。”小厮脸上堆满讨好笑意。
裴煜冷哼。
在心里暗暗记了裴渡与齐阳郡主一笔,办劳什子探春宴,要赈灾不会早说么,定是故意联手给他设局,要落他面子。
记礼册的小厮正要往另一边走,被裴煜出声叫住。
砰——
两颗白玉掌旋球放到了托盘上,发出实心碰撞声。
“记下。”他眼下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两颗珠子了。
小厮提笔在礼册上记录,“二皇子,掌旋球两颗。”
两名侍女稍稍松了口气,是真怕二皇子将她们送去西部。
…
宴席正式开始,丝竹管弦的乐声悦耳动听,侍婢们端着菜肴鱼贯而入。
面前的条案摆满吃食,顾姈尝了口茄鲞,色香味俱全。
真要论起来,这是她这半年多以来,吃得第一顿像模像样的饱饭。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别说最简单的家常菜茄鲞,连根茄子都吃不到。
真真实实尝到这一口香甜,顾姈莫名眼眶发红,赶紧埋头遮掩。
在座宾客都不是真来吃饭的,这些饭菜随便尝个一两口便罢,唯有顾姈,吃相虽然端庄,但是吃得太多了。
且顾姈往日最不喜吃甜,可桌上那碟枣泥山药糕都快吃完了。
趁着宾客们的注意力分散,齐阳郡主凑近,轻声问:“你很饿?”
顾姈将食物咽下,“还行吧。”
刚开始是饿,后来单纯是不想浪费粮食。
齐阳郡主抿了抿唇,“你刚才干嘛要说赈灾的事?”
虽然替她解了围,可完全不像顾姈平日的作风。而且谢砚书在二皇子门下,顾姈和谢砚书又有婚约,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没道理要为了她,得罪二皇子呀。
顾姈眸光晦暗一瞬,“没有为什么。”单纯看不惯裴煜那副刁难人的嚣张模样。
“……”
齐阳郡主扫了眼对面空着的座位,“谢砚书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顾姈抬头去看,察觉有道不容忽视的幽邃视线落在她身上,一转眼便与裴渡对上了视线,可眨眼间,他又看向了别处。
男人坐姿闲适,神态淡然,好似方才的惊鸿一瞥,只是顾姈的幻觉。
顾姈收回目光,瞥了眼对面的空席。
犹记得前世的探春宴,谢砚书到场也很迟,她事后问他去了哪里,被他胡乱搪塞过去,并没有去怀疑。
“你可认识谢砚书的表妹?”
没有记错的话,那少女是叫谢砚书‘表哥’。说来好笑,前世的她,与谢砚书抚琴品茗、听雨赏雪,自以为了解他透彻,到头来,连他背后有个漂亮表妹都不知道。
齐阳郡主稍愣。
探春宴的宾客名单都由她过目敲定,可谢砚书的表妹,她确实没多少印象。
摇了摇头:“他表妹来了?可能是随谢砚书一起来的吧。”
顾姈垂眸不语。
前世被毁容时,她将少女眼里的恨意看得清清楚楚,若非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谢砚书和他表妹究竟是什么关系……
酒过三巡之后,宴席热闹至极。姗姗来迟的谢砚书,被几个不肯罢休的世家子弟拉着灌酒,他虽极力推脱,也不免多喝了两杯。
“谢某不胜酒力,真不能再喝了。”
“等会儿还要送阿姈回家,喝得太多,不好向顾伯父交代。”谢砚书摆了摆手,再不肯喝。
他的酒量并不好,斯文俊秀的脸庞此刻已染上绯红,向来高雅端庄的仪态,在微醺之后,多了几分松弛感。
顾家是西京一等一的名门望族,非一般世家门第可以企及。那几个世家子弟见谢砚书端出顾家长辈来,只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都不敢再造次。
而对面的顾姈神情冷漠,心中不耐,冲着齐阳郡主和几名搭话的贵女勉强笑了下,淡淡道:“我今日身体略感不适,先告退了,还请诸位勿怪。”
说完,她起身行了个礼,而后转身离去,锦瑟连忙跟上。
顾姈冷脸走在廊庑下,深吸了好几口初春的清新空气,才将心里的郁闷驱散一些。
她是顾家家主唯一的女儿,是倾举族之力培养的世家贵女,饱读诗书,精通音律,洒墨成画,从这几点来看,她并不笨,却被谢砚书这个伪君子骗得团团转,甚至整个顾家都对他的品性深信不疑。
在外人面前,他连拒酒,都要以她作借口,端出一副情深厚意,为她着想的模样,换作不知险恶的寻常女子,早已沦陷,怎会怀疑他别有用心。
承德十五年,是顾谢两家定下婚约的第三年,若贸然提出退婚,只怕整个西京会流言四起,把问题的矛头指向她。
“阿姈。”
顾姈兀自沉思着,一道清亮的男子声自背后响起,她赶紧回头,只见谢砚书就在距她七八步之处,笑容和煦,缓缓走近。
锦瑟屈膝行礼,自觉给他二人让出说话的空间。
看着迎面走来的男人,顾姈眸光晦暗一瞬,要想从这场婚约里全身而退,还得徐徐图之。
“砚书哥哥,你怎么来了?”顾姈扬起一抹无害笑意。
吹了会儿凉风,谢砚书的脸色正常许多,收起在宴席上的轻松神情,凝重道:“听齐阳郡主说你身体不适,我很是担心。”
“为何不早些与我说呢?”
顾姈看了眼金殿的方向,嗓音温淡:“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能是这两日没休息好的缘故,方才见砚书哥哥和好友们相谈甚欢,不忍打扰到你,才独自出来。”
话虽如此,精明如谢砚书,并不太信这个理由,顾姈今日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
譬如……凉亭池畔,那一瞬充满恨意的眼神。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她究竟察觉了什么?
“你我之间,何谈打扰,我送你回府吧。”谢砚书嘴角一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顾姈浅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此时的曲江满是宴饮之声,宾客如云,奴婢如梭。二人并肩往前走,侍婢小厮稍稍落后几步,气氛安静。
其实前世与谢砚书的相处状态,顾姈还记得,只是心境不同,很难再用平常心对待罢了。
廊庑暗处,那道玄色身影凝视顾姈离去的背影许久。
…
春日光线柔和,朱缨华盖的马车缓缓停在顾府门庭前。
谢砚书先行下车,回身朝顾姈伸出手,示意搀扶。
顾姈也没端着,素手缓缓搭在男人摊开的修长掌心,踩着杌凳下马车。
门房恭恭敬敬躬身行礼,招呼道:“谢公子可要进府坐坐?”
“不必了。”谢砚书对待下人的态度仍和颜悦色,“你家小姐今日身体不适,需要休息,我就不多叨扰了。”
“砚书哥哥真不进去?”顾姈假意挽留,“我的身体不碍事,父亲肯定想见你。”
“你今日身体不适,我若进去了,恐怕顾府有得忙活了。再过段时间,谢府设宴,到时再拜见顾伯父也不迟。”谢砚书道。
“那就依砚书哥哥了。”顾姈后退半步,屈膝行礼告别。
谢砚书这话说得并不夸张,父亲只她一个女儿,对他这位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未来女婿,颇为满意,视作亲儿子一般,处处提携。
他一进府,父亲母亲定然围着他转,哪儿还会在乎她的身体抱没抱恙。
把人送走后,顾姈回身打量这座青瓦红墙的三进大宅院,只觉恍若隔世。
再看那正门檐下挂着的黑底泥金匾额,上面盖着文宗皇帝的私印,简简单单勾勒‘顾府’二字,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涌上心头。
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小姐,您怎么不走了?”锦瑟觑着自家小姐微红的眼眶,心里直犯嘀咕。
顾姈敛眸,矜持地点头:“走吧。”
她迫不及待想见见父亲母亲,前世出逃后,朝臣和世家的怒火,将顾府撕得四分五裂,再无昔日辉煌,裴渡平定西京的叛军后,就下令抄了顾府,父母及顾家亲眷统统入狱。
后续的消息,她便再没打听到。
顾姈也曾想过回到西京,抱着与顾家死在一起的想法,可她容貌尽毁,身上又没有钱财支撑她回到西京,那半年多的时间,只能在原州与北庭一带辗转流浪,还要避开追捕她的官兵与世家部曲。
顾姈走在前面,主仆二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前院堂厅走。
及至申时,日头正盛,游廊上光影斑驳。
刚走到堂厅外,就听到‘啪’,瓷器被重重搁在案板的声音,一种不愉又紧张的感觉在心头油然而生。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有些摸不清里头的状况。
顾姈正踌躇要不要现在进去,就看见四叔站在不远处的红柱后,心急如焚地朝她比划‘退下‘的手势。
四叔顾照邻,今年不过而立,是顾家长辈中,最没有架子的一个。她父亲有三个兄弟,二叔和三叔都在外地任职,四叔自幼习武,无意入仕做官,喜欢结交江湖豪客,常常被家中长辈骂‘不思进取’。
重活一世,顾姈倒羡慕起四叔,哪怕没了权势和钱财,也还有一技傍身,不怕被人随意欺凌。
“还在外头站着作甚?!”
“给我进来!”
顾姈被父亲这一嗓子吼得双肩哆嗦。
是在叫她,还是叫四叔?
半晌没有反应,里头又传出一声“阿姈!”
顾姈心尖微颤,惴惴不安地走进堂厅,一抬眼,便看见坐在首位上的父亲顾敬行和母亲文氏。
“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顾姈屈膝行礼,颔首掩下眼里的异样情绪。
顾敬行肃容道:“乐捐是怎么回事?”
“……”顾姈抬眸望向母亲,想寻求庇护。距她在探春宴提出乐捐,才过去一个时辰,父亲居然就知道了……
文氏视而不见,低头拨了拨黑釉茶盏里的浮沫,完全没有要替她说话的意思。
顾姈乖乖站在堂下,嗫嚅道:“二皇子拿西部灾荒的事为难齐阳郡主,女儿只是想替齐阳郡主解围。”
“胡闹。”顾敬行神态严肃,“你和齐阳郡主的关系很好么,就敢替她出头。乐捐一事,我能查清楚,二皇子若有心要查,也能查清楚。”
“陛下善待沈家,不代表齐阳郡主值得你结交。沈家与六皇子走得近,六皇子又与二皇子水火不容,你何必要淌这趟浑水!”
顾姈抿唇不语。
无论前世今生,父亲做事,只看重利弊。父亲不是怕她掺和进六皇子与二皇子的争斗,而是怕二皇子知道乐捐一事,是她杜撰出来的,会连累到谢砚书吧。
“砚书才被二皇子引荐到礼部做事,你这么做,可有想过他的处境?”顾敬行道。
果不其然……
归家时的喜悦在此刻荡然无存。
而后,她没头没脑丢出一句:“二皇子才不会去查呢。”
顾敬行和文氏都有些惊愕,半晌没说出话来。换作以往,但凡有关谢砚书,顾姈都会格外重视。
文氏放下茶盏,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温和笑意:“阿姈怎知二皇子不会查?”
因为那裴煜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顾姈心想。
裴煜这人高傲自大,凡事固执己见,今日裴渡拿出礼单,落了他面子,他心里早就认定乐捐是沈家与六皇子给他设的套,怎会细查到她头上。
不过这些话,她不会当着父母的面说出来。
“西部灾荒的事,还是二皇子提出来的,他既然关心民生,捐两颗珠子也算聊表心意,我那对镯子不比他的东西值钱么?”
文氏蹙眉。
这才注意到顾姈手腕上光秃秃,出门前戴的镯子不见了。
那对玉镯从番邦传过来,成色极好,她喜欢得很,怎么说捐就捐了。
先不说玉镯的贵重,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顾姈养尊处优惯了,怎会突然体恤起西部百姓疾苦。
知道女儿捐了最喜欢的镯子,顾敬行心头一软,摆了摆手,叹道:“罢了,你一个女儿家懂什么,这次就算了,回你的揽翠阁休息吧。”
“是。”
顾姈干巴巴应了一声,而后转身离开堂厅,往后院走。
回揽翠阁必经的垂柳池塘边,顾照邻悠哉悠哉地往里撒鱼粮,余光瞥见侄女过来了,笑容里多了些幸灾乐祸,“让你赶紧走还不听,挨骂了吧。”
“四叔怎么知道我要挨骂?”顾姈问。
父亲消息灵通就罢了,怎么连闲赋在家的四叔也会知道探春宴上的事。
“你回来之前,有个自称是六皇子派来的人,将这事儿原原本本与大哥说了,我正好听见。”
裴渡?
顾姈错愕,一双杏眸瞪得老大,“他派人来说的?!”
前世的探春宴没有乐捐,裴渡也没有派人来过顾家,而且细细一想,被裴渡强夺入宫之前,她与裴渡的交集屈指可数,故而在嫁给他后,她才会那么反感,觉得他坏了她的美好姻缘。
“六皇子在西京的名声可不好,他派人告诉大哥这事儿,估计是觉得你多管闲事,害他捐了钱财。”顾照邻悠悠道。
“他才不是那种——”顾姈下意识替裴渡辩驳,反应过来,立马噤声。
她这会儿还不认识裴渡呢,急于替他辩解,太过反常了。
“不是什么?”顾照邻笑眯眯地看着她。
小侄女以前满心满眼都是谢家那小子,今天居然替别的男人说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顾姈呵呵假笑:“没什么,四叔继续喂鱼吧。”
大步往揽翠阁走。
…
揽翠阁的一草一木,仍保持着记忆中的模样。院西墙下栽种着许多花木,诸如樱花、海棠、蔷薇、金银藤,时值初春,花木还未彻底绽放,但有花匠打理照料,各色花木错落有致,格外赏心悦目。
庭院中的侍婢们各自忙碌着,顾姈踏入主屋,坐到雕花隔窗后的软榻上,案几上放了本书,她随手拿起来翻看,印象不深,大概是用来打发时间的读物,前世她最喜欢坐在这张软榻上看书。
侍婢云钗端了杯热茶进来,一眼便看见自家小姐坐在软榻上出神,轻声道:“听锦瑟说,小姐今日去了曲江,身体不太舒服?”
顾姈浅笑道:“不是什么大毛病,睡一觉就好了。”
身体不适,不过是用来避开外人的借口,她需要一个足够安静,不会被打扰的空间,来理清思绪。
就比如裴渡派人跟父亲说乐捐的事儿,顾姈可不认为裴渡是嫌弃她多管闲事,或是心疼礼单上的财物,具体为什么,不得而知。
毕竟裴渡这人性情冷淡,难以琢磨。前世与他成婚两载,除了房事上他比较霸道,其余时候冷漠得像块木头,连哄她都不会,若非那个风雪夜,她怕是到死都不知他的心意。
一开始娶她,是看重她的家世或是容貌,可后来她一无所有了,他仍不肯杀她,还执着带她回西京。
他应该是喜欢上她了吧,那她呢?
顾姈托着雪腮,垂眸看着茶杯中浮沉的绿叶,不禁想到,裴渡掌管镇抚司,手里不知握着西京百官多少秘辛,或许可以利用裴渡,借他的手,让谢砚书身败名裂……
窗外庭院中,淙淙的细流从竹管中流泻下来,灌注到下方的竹筒里,盛满水后,又翻转到上方。
嗒——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满室静谧。
沉思中的顾姈被响声惊醒,猛地给自个儿来了一巴掌。
“嘶~”
顾姈吃疼地捂住脸颊,心里暗骂:顾姈,你可真是丧心病狂,上辈子干了那么多对不起裴渡的事,这辈子还想利用人家!
既然重活一世,就得把主动权握在自个儿手里。
谢砚书不是她的良配,她亦不是裴渡的良配。
等解决完谢砚书和表妹,就寻个机会去外地待几年,西京贵女又不止她一个,只要她不在西京,应该就不会被裴渡看上了吧。
思忖间,锦瑟与玉钗一人端了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整齐叠放着几件苏绣春衫。
“小姐,您新裁的衣裳送来了。”
顾姈抬头看去,托盘上的春衫都以紫色为主。
犹记得前世谢砚书夸过她穿紫色漂亮,自那以后,她衣橱里的衣物大多以紫色为主,就连今日赴探春宴,也穿的紫槿色。
“全都换掉。”她语气淡淡,却格外坚决。
“小姐不是期待新衣好几天了么,怎么要换掉呀?”锦瑟吃惊。
“紫色看腻了,让姝芳斋赶制两件缃色或茜红色的春衫来吧。”顾姈道。
云钗用手肘戳了戳锦瑟,示意她不要多问,“奴婢这就去办。”
…
城西,某处宅邸。
暮色四合,叶予安沿着走廊来到花园水榭,在亭外清咳一声,躬身行礼:“参见六皇子。”
亭内的男人端坐在石桌边,应声沉稳抬头,目光往他身上一扫,“办妥了?”
“自然。”
叶予安走进亭子,轻笑道:“这顾家大小姐还真是奇怪,先是帮您训斥李昭,又搞了一出乐捐,是真不怕得罪二皇子啊。”
裴渡冷哼,随意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裴煜想不到那么多,只会把气算在我头上。”
“既如此,您为何要我去顾家说清楚此事?”叶予安问。
“沈家要把这些财物换成粮食和银钱送去西部,费时又费力,让顾家知道这事儿是顾小姐的主意,顾家家主还能帮衬一二。”
裴渡垂眸盯着棋盘,心中却有另一番考量,裴煜心狠手辣,若是放任顾姈得罪他,还不知裴煜会对她做什么不利的事,总得给她一个提醒。
…
谢府宴客那日,满府披锦挂彩,宾客摩肩擦踵,往来皆是西京的达官显贵。顾谢两家有婚约,谢家的宴席,顾家自然都得到场。
彼时,谢砚书的父母站在正门内迎客,笑容可掬,时不时朝宾客拱手还礼。谢家是书香门第,谢父任内阁大学士,相貌堂堂,人到中年,气质愈发清贵。
相比之下,谢母就没这么强烈的存在感,大概是为后宅事务操碎了心,容色比谢父苍老许多。
顾敬行与文氏走在前,两家长辈互相见礼,寒暄一番后,又纷纷把目光投向落后几步的顾姈身上。
“伯父伯母安好。”
顾姈今日一身茜红色织云纹锦缎交领春衫,配上雪色下裙,甚是明艳。
谢父笑得满脸褶皱,“阿姈来了,许久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也愈发漂亮了。”
“谢伯父谬赞。”顾姈脸上挂着疏离浅笑。
两家长辈又寒暄了几句才进府,顾姈心里记挂着要查谢砚书的表妹,一进谢府,就与父母分开了。
谢家客如云来,大多人的面孔和姓名顾姈都记不清了。
到了侧堂,女眷席面,少女们各自取便,或饮浆作赋,或围坐笑谈。
原本哄笑喧闹的气氛,却因顾姈的出现,变得安静了些,四面八方的目光齐齐看向她,颔首行礼。
如今时辰尚早,侧堂内坐的应该都是谢家亲眷,可顾姈却没见到那位‘表妹’,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看看,余光瞥见有一人自她身后走进来。
顾姈略略扫了眼少女的侧脸,袖笼下的手情不自禁紧握。
“妹妹来迟了,还请诸位姐姐勿怪。”少女端庄矜持朝那群谢家亲眷行礼。
出乎顾姈意料,这群亲眷并没有搭理少女,反而各自扭过头去,继续方才的谈笑。
“顾小姐,快过来坐呀。”几个年轻女眷亲切招呼顾姈坐下,完全忽视了少女。
凝滞的气氛又活络起来,顾姈端坐在女眷中间,时而侧目看一眼孤零零坐在最边上,低眉顺眼的少女。
她呷了口茶水,状似不经意地与身旁的人问起:“我看那位妹妹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被问到的女眷捂嘴轻笑,话里带刺:“顾小姐问的是芷柔妹妹吧,她可不是哪家的小姐,无父无母,来西京投奔谢家,谢伯父为人和善,才愿意收留她。”
顾姈杏眸微眯,若是投奔亲友,何至于被谢家这群亲眷冷待,其中定没有那么简单,不过这是谢家的家事,她们不一定愿意与她细说。
众人说笑一阵后,邻近门帘而坐的女眷似乎听到什么,惊喜道:“……啊,仿佛、仿佛是谢公子来了!”
“定是来找顾姐姐的吧。”
女眷们艳羡又兴奋地看向顾姈。
宋芷柔将她们的反应看在眼里,侧眸望着顾姈,眼底浓烈的嫉恨一闪而过。
谢砚书静静站在侧堂外的走廊,月白色的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
路过的贵女们看到那抹霁月清风的身影,大都会脸色羞红、窃窃私语着离开。
有位胆大的贵女上前,含羞带怯地招呼一声:“谢公子安好。”
谢砚书闻声回头,略微向那贵女颔首致意,如鹤台丹顶矜贵垂首。明明算得上温和的姿态,却透露着一种贵不可言的疏离感。
得到回应的贵女,正想和他多说两句话,就见顾姈从侧堂出来。
顾谢两家的婚约,西京人尽皆知,那贵女自觉回避。
“砚书哥哥找我?”
谢砚书偏头看去,在看到顾姈今日的打扮时,明显愣了一下,面带微笑:“东院置有各色游艺之物,怕你觉得无聊,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顾姈睫毛都没动一下:“好啊。”
世家贵族的消遣活动有不少,从投壶、蹴鞠到板羽,应有尽有,甚至还摆上数套弓弦箭靶。
谢砚书一到东院,几个世家子弟立马簇拥上来,邀他去凉亭对弈,顾姈寻了个借口,去了别处逛。
她漫无目的地穿过回廊,听见一阵击缶声,还夹杂着嘈杂的说话声。
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掷矢落在了金壶半米开外,在场之人均是唏嘘不已,闹着要罚他酒。
原来是投壶。
眼看好几人都没投中,场下嬉笑不已,顾姈觉得无聊得很,也不欲多看,正要离开东院,便看见宋芷柔从海棠门进来。
她一路东顾西盼,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当她的目光快要扫到这边时,顾姈下意识躲到红漆木柱后。
反应过来又懊恼,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干嘛要躲着宋芷柔。
隔了两息,顾姈慢慢探出头看去,却见小道上的宋芷柔突然变了方向,往花园僻静处走去。
一股怪异的念头在心头滋生,顾姈悄悄跟了上去。
宾客和奴仆们大多聚集在正堂、侧堂还有东院。跟着宋芷柔绕过假山池水,周围除了蝉鸣鸟叫,愈发安静,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顾姈不得不放轻脚步。
忽闻后方传来荦荦脚步声,她立刻意识到有人正往这边走来,赶忙躲到右侧树丛后。
“你这是作甚?”说话之人从树丛前掠过,步履稍急。
那抹雪青色身影,顾姈不可能看错,就是谢砚书!
不远处传来几声少女的低泣,“表哥为何不多考虑我的感受,你既然喜欢顾家大小姐,又何必来招惹我!让我死了算了!”
说着,宋芷柔就要往崎岖不平的假山石上撞,谢砚书吓得不轻,紧紧拉住她的手,将人抱入怀中轻哄:“是不是谢家那些亲眷又给你脸色看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娶她不过是看中顾家的权势,逢场作戏罢了……”
男人的嗓音温柔谴倦,低下头,吻上那抹嫣红唇瓣,覆在宋芷柔细腰的手慢慢往上游移。
“……!”顾姈双手捂唇,惊愕不已。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亲眼看见这一幕,还是会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怒火中烧。
原以为宋芷柔是单相思,没想到他俩早已暗通款曲。
既是表亲,又同住屋檐下,怎能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谢伯父注重名声,且顾谢两家的亲事,算谢家高攀,谢家不会允许这门亲事出任何岔子,谢家亲眷怕是还不知他俩gh的事。
顾姈透过枝叶缝隙,冷若寒霜的眸子盯着那两道缠绵身影看了许久。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风神高朗,如珪如璋的谢家公子,背地里竟是个背信弃义,玩弄感情的小人!
修剪圆润的葱白指尖狠狠扣住树干,心里开始筹谋该如何曝光他二人的jq,让谢砚书身败名裂,再借机退婚。
那边的气氛逐渐旖旎。
顾姈实在看不下去了,轻手轻脚从树丛后出来,准备绕过假山,回到侧堂。
约莫谢砚书和宋芷柔选在这处私会,是因这里极少有人过来,奴仆连洒扫都甚少,她才往出走了两步,一时不慎,就踩中了枯枝。
咔嗒——
不大不小的动静,在这僻静角落格外刺耳。
“谁?!”
身后一声厉喝,吓得顾姈提起裙摆,拔腿就跑。
花园尽是弯弯绕绕的小路,那抹雪青色紧跟不舍。
就在顾姈体力快要不支时,一只大手从暗处伸出,将她拉入红木游廊上的庑房。
木门轻轻关上。
顾姈被困在房门与坚实的胸膛之间,怕她出声暴露踪迹,一只大手牢牢捂住了她的口鼻。
庑房幽暗,视线也不清晰,她不知这人是谁,只知道他个子很高,且力气很大。
四下寂静,她仿若能听见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少顷,那抹雪青色身影从庑房外匆匆走过,身前的人收回手,后退半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解脱的瞬间,顾姈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熟悉的乌木沉香气味侵入鼻息。
是裴渡!
意识到身前之人是谁,顾姈怔愣了片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不知所措的少女双手撑在门板上,微微昂起下颌,用一种几乎没有防备的眼神,望进那双狭长秀丽的双目。
一缕微光从夹缝中透进来,映照在他的眉宇间。
浓密而长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点浅淡阴翳,显得凉薄而不近人情,“顾小姐这般慌张,原来是在躲谢公子?”
顾姈定定瞧着他,眼神里并没有被戳破境况的窘迫或慌乱。
距离探春宴已过去许久,这还是她这辈子头一回这么近的与裴渡相处。
顾姈对未登基前的裴渡印象并不深刻,只知道西京百官都很怵他,世家贵族也不待见他,贵女们讨论西京风流人物时,也不会提到他。其实裴渡长了一副很好看的面孔,轮廓很深,唇色偏淡。
气氛莫名沉静。
裴渡凝眸,任由她这般略带好奇地打量他,妖冶秀致的眉眼神色淡淡。
少女大约不知道。
当她的鼻息散发在他的掌心时,他的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想占有她。
良久,顾姈回过神来,身形一动,茜红色的裙裾拂过玄色袍摆,“多谢六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