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李轻絮是小说《末明残光》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半佛海狸写的一款奇幻仙侠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末明残光》的章节内容
崇光七年十一月 辽东 大凌河畔
黑色骑队在辽远的雪原上狂奔着,冰凌覆盖的大河尽头,一轮镶嵌着密密麻麻符文的“太阳”冉冉升起,拖着巨大的轰响冲入九重天上,搅乱了晦暗的流云。
“太阳”之下,万物尽燃!
陈在低伏于马背,粗粝的雪抽打着他的脸,让他根本看不清前路,可他已顾不得这么多了。
所有人都在疯狂打马,恨不得让坐骑再快一点。
他们身后——东方的天空剧烈地燃烧着,炽烈的光刺穿恍若永恒的阴云,让天地都仿佛融化在一片白炽中。那轮符文构筑的“太阳”于云间炸开,雷鸣的轰响洞穿天地,哪怕他们已奔出十余里,也依旧觉得振聋发聩。
“成了么?他们干掉那东西了么!”
疾驰的骑队马蹄声乱,有人颤抖地发问。
可仅仅片刻之后,就有人在一片混乱中给出了答案:“那东西还在!那东西……还在!”
陈在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他看到无边的雪幕如城墙一般朝着他们压迫而来,其间还有妖冶的红光若隐若现。
——阻击已经失败,哪怕断后的秘术师们施展了那个毁天灭地的秘法,依然拦不住“那个东西”。
永恒的阴云仿佛奔涌的铁流,将那颗渺小“太阳”的光辉一下子吞没掉了。
绝望开始在队伍中弥漫。
陈在不再抱有任何侥幸,暴雪的前锋呼啸着将他们裹挟,雪尘隔绝天地,周遭开始传来一片“嘶哈——嘶哈”的声响,听上去像有万千蛇群奔行于其中!
“那是什么!陈总旗,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混乱中,一骑轻骑靠了过来,马上是名年轻的斥候,他带着哭腔,不住地回头张望,可目力所及,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
“别管是什么!”陈在朝他大吼,“——跑!”
但,为时已晚。
骇人的叫啸响彻整个原野,翻滚的流云之上,十数条触手从雪雾中探出,就如某种疯狂邪神的造物。
下个瞬间,那些东西像是重箭、投枪,铺天盖地袭来,它们轻易贯穿了骑兵们身上的皮盾、棉甲,将人与马嘶鸣着掀到半空中,残肢喷洒着鲜血,又在极寒之中化作红色冰凌,布满雪原。
“总旗!”惨叫声中,又一轻骑靠到他的身旁。陈在认出那是队伍里最有经验的老卒。他人与马年纪都大了,如此亡命奔逃,已明显跟不上速度,此时不过是鼓着最后的余力打马上来,要与他再交代些什么,“分头——分头跑!”
他自然明白老卒的意思,如果说那些掌握着毁天灭地之能的秘术师都无法阻挡“祂”的步伐,那么他们剩下的武士,即便凭借手中刀剑又能做什么呢?他们不过是斥候而已,相比厮杀,更重要的是将消息带回。
“走!”他猛地勒马,拔刀出鞘,声嘶力竭的声音飘散在风雪里,“散开!散开!各赌一场天命去罢!”
还活着的骑军于雪中星散开来,如黑色的箭向着不同方向射去。
白茫茫的雪原上,只剩陈在勒马于原地,他看了看袍泽们的背影,然后抓起腰间酒葫芦猛灌几口,拔刀出鞘。
“来啊!”
战马的一声声长嘶声中,这位关宁军总旗强压着不安的坐骑,迎向那片迫近的暴雪、迎向他的宿命!
“管你是什么东西!”
手指拂过刀刃,长刀泛起熊熊炽焰,迎面压来的莽莽雪幕里,“那东西”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
“老子都要给你宰了!”
陈在狞笑着、骤然发难。
燃烧的长刀自他手中掷出——那根本不是寻常武士的刀术!
刀光在狂暴的雪雾里划过一道赤金色的死线,即便是雪幕中山岳般大小的庞然之物,也被这道剑光一击贯穿了。
凄厉的尖啸响彻雪覆的原野。片刻后,围绕在周遭的雪花不再暴烈地飞旋,雪悬浮于半空,构成一幅奇诡神异的画卷。
陈在警觉四顾,他一扬手,长刀自雪中划过一道弧线长啸着归来。刀身上火焰不熄,可刀的锋刃却仿佛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般,变得残破不堪——以寻常刀剑,挑战这恍若神话中走出的怪物,看起来终究还是太勉强了些。
雪雾里,让人头皮发麻的“嘶哈”声愈发清晰,它们仿佛海潮、又像蛇语,正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彻底包围……
一团红色的光从阴云之上高速接近,陈在仰起头,看见了那颗巨大的、赤色妖瞳,它破开雪尘,高悬在奔流的云层下,与他这蝼蚁样的凡人对视。
他们僵持了片刻。
然后,沙哑含混之声仿佛直接投射到他脑海中:“太白的余烬……”
它认出了陈在的剑意。
太白,那是这世上曾辉映夜空的七颗主星之一、也曾是他宗门的名字。
只是当天空被永不散去的阴云遮蔽,昔年出过无数剑仙的宗门也被埋葬在太白山的风雪里,再无人识得……
被腐蚀的长刀缓缓升起,挡在他与那庞然巨物之间,渺小如一根纤细的针刺。
妖瞳之后,还有着无数散着黑烟的触须在张牙舞爪,再往后,他看到一条巨大的、铁蟒似的身躯,无穷无尽,蜿蜒翻滚在流云之间,超出目力的极限。
这怪物没有动,亦没理会那悬于半空的长刀。
祂只是缓慢地盘旋在阴云之间,似是在困惑为何这裹着身破旧棉甲的凡人会停下挑战自己?而他手中那寻常刀剑居然伤到了祂的身躯?
刚刚为刀锋所伤的地方开始滴落黑色的粘液,风雪中化开一股难以名状的腐败味道,那是祂的血。
妖瞳再次向陈在投来一瞥,这应当只是一次轻蔑的注视,以祂的力量,仅此一瞥便该让凡尘之人畏惧、匍匐、直至最后疯狂崩溃。
可,面对着山岳一样巨大的身躯,陈在却猛地抬眼,迎上祂的目光——在恍若静置的大雪中,七条亮紫色的触须从那凡人右臂臂甲下钻了出来,虽然它们纤细、渺小,可散发出的气息却是这赤红的妖瞳所熟悉的。
它盘旋着,降低了些高度,含混之音贯穿天地,剧烈的震颤从周遭传来,悬空的雪花开始在风中暴烈地狂舞。
恍若神启的巨响爆发出来,陈在看到刚刚还在奋力逃命的兄弟袍泽居然一个接一个地调转马头,缓缓向这边聚拢。
此时的他们,眼中只剩下金色的空洞,面对那不可名状之物,嘴里念着莫名其妙的言语,而后茫然下马,跪在大雪中对祂顶礼膜拜。
他的马也匍匐下来,让他只能立于雪中,仰望这奇诡骇人的一幕。
过了片刻,巨蟒样的触手自阴云间再度蜂拥而至,宛若群蛇!
陈在绝望地看见自己的兄弟袍泽保持着诡异膜拜的姿势,一个接着一个,被那些触手的刺穿、挑至半空,极寒的空气让血水在涌出的瞬间便被冻住,冰凌四散洒落,而他则被置于这场冰血暴的核心。
飘荡的触须在雪尘中泛着明亮的紫色光华,陈在猛地挥手,只听悬空的长刀发出金属破空的清啸,它逆着横行的“蛇群”疾冲而上,紧随其后,是那些已经无主的刀剑!
半里之内,二十七柄大小兵刃全部为他所御,面对那妖瞳天崩地摧一样的攻势,它们逆天而起,宛若点点星芒!
黑色的血在涌动的雪尘中漫天泼洒着,冰冷的空气里回荡着怪物凄惶的嘶吼,被切断的残肢从天而降……陈在看到祂剧烈地摆动着身子,掀起铺天盖地的雪雾。
在视线被完全遮盖之前,他看到那赤红的妖瞳重新没入云中,向南疾飞而去。
那边的阴云之下,又一轮秘法太阳正冉冉升起,将翻滚的流云被染上一片壮丽的橘色光晕。
路已被积雪覆盖,天空中流云翻滚,将所有光耀吞没。
二十年前,太阳从萨尔浒战场上坠落,之后就再也没有升起。
白昼的天空被无边的阴云遮蔽;
而夜,变得比黑暗更黑暗……
辽东千里荒野,自此沉入永恒暮色,沦为了靺鞨人的天下。
没有人知道当年布武四海的大军究竟为何溃败,人们只知那场血战后,朝廷几度征调大军尝试收复失地,最终都无功而返。
或者、更确切一些,是节节溃退。
兵将们说,靺鞨人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不知名的神,以此换来不死不灭的力量。
所以,他们的萨满能在雪山深处召唤出无穷尽的妖魔将朝廷大军横扫;他们的武士能披着双层重甲,在一支支强军阵中往复冲杀,刀枪箭斧招呼其上也不能阻其分毫,就恍若永远不知疲累伤痛。
发往京师的邸报上自然是大捷无数,王师不日将犁庭扫穴。
唯独战线一退再退,朝廷丢了盛阳、丢了辽阳、丢了最后一点拼凑出来的可战之军。
蓟辽督师苏定安临危受命,以三万关宁军并六万民夫出宁远、沿大凌河布防。
他在北起黑山南至北冥海的一百三十里的地界上立下十二座堡寨,才堪堪稳住岌岌可危的战线。他们用信鸽、用秘法、还有古老的烽火为这道防线构筑出一套警讯体系。
可三日之前、十二堡寨、一个时辰之内,音讯全断。
……
陈在自然是那些紧急东出,被派去探查情势的斥候之一。
只不过出击时五十精锐骠骑,此刻只余他一人。
他的长刀碎了,翻遍全身上下,身上除了柄短刀就剩下半块烤饼,还有就是一块证明身份的腰牌——那上面刻着“宁远游兵营总旗陈……”的字样。
他跌跌撞撞摸着来时的路向西走,想要找到路回到自己出发的那座军寨去,可这天气冷得发邪,鹅毛大的雪花被北风卷集着,让他根本辨不清方向。
他在这冻土上厮混七年,知道如此冰天雪地,寒冷会是比妖魔还要致命的杀手。所幸,这样独自挣扎着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他就看到了一座废弃村庄,突然出现在眼前。
那村中半数屋子都已倾颓,留下的物件多少还能分辨出来这里是辽东边民聚落,自己应是已经回到大凌河左近,只是现在这样见鬼的天气,他已经没把握自己还有命走回己方战线了。
“出发前的香都白烧了……”
他嘟哝一声,找到一处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房子,推门就想进去避一避风雪。
可手刚搭在门上,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这世上神佛,何必贪恋施主那点香火?不过因为众生皆苦,便是神佛也分身乏术罢了。”
漫天风雪呼号间,平静的声音也显得无比突兀。
陈在猛地回头,短刀出鞘横在胸前。
他看到一名苦行僧人,孤零零地站在村中道路上,身无旁物。
那僧人已经很老了,他身材佝偻,裹一席破袄,眉毛上也全是落雪。
陈在不知他什么时候出现在此,更不知是怎样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身后,就好像他一直立在雪中等着他一样。
寒意顺着他的脊骨攀了上来,这位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武士冷厉着眼神,摆出毫不掩饰的戒备。
“这位施主也是从东退下的军爷吧?”
迎着那狼一样的目光,老僧却笑了下,他的声音苍老而又温厚,但在陈在这样刀头舔血惯了的人看来,却是深不可测的。
不过,见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陈在这样的老兵油子自然也不会一直这般对峙下去。
“您是?”他将手腕翻了下,把短刀锋刃收敛身后,挤出个生硬的笑容。
“贫僧海竹……乃是海泉寺主持。”老僧双手合十,平静以对。
这当然不足以打消陈在的疑虑,刚刚从那样巍峨的妖物身前死里逃生,任谁都会本能地怀疑自己所闻所见的一切。
他谨慎地踱着步子,贴墙移动到屋子边。刚刚来的路上他便已经观察过了,穿过身后的巷子,就是一片桦木林,若是真有万一,只要能钻进那林子,他自有百般手段与之周旋……
不过表面上,他还是恭谨地点了下头:“原来是海竹大师,许是我孤陋寡闻,只知这辽东边地有十二军堡,却当真不曾听闻海泉寺。”
他说到这里,略微一顿,声音中透着几分阴冷:“大师,辽东苦寒之地,不知贵寺,何以观海听泉?”
“施主倒是个妙人……”老僧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的确,敝寺无海也无泉,甚是无趣。只是今日风雪漫漫,前路难测,施主还是放下些戒心,随贫僧入寺烤烤火、吃口热食吧。”
见他犹疑,那老僧又跟着补了一句:“施主的同袍,今日早先开始,已有五六个兄弟陆陆续续来此落脚,他们都说,是碰到了难以名状的妖魔。”
“妖魔?”
陈在狐疑地打断他。
“是啊,妖魔。”老僧微微一笑,“不过敝寺在佛光庇佑下,施主当不必忧虑。你们同袍凑到一处,等雪小些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这一席话说得寻常,可若是在这辽东边地来看却简直是荒谬!
自自靺鞨人的大军将兵锋推过盛阳城,百里宁锦战线便成为朝廷与之反复拉锯的战场。若说兵荒马乱的乱世有些人苟活着求生倒是没什么,却哪里会冒出一处莫名的佛寺来?
尤其这老僧听闻有妖魔出没,依然这般淡然,不是假的、便只能是疯了!
但陈在也没有反驳,那老僧的话仿佛透着一股诡异的魔力,在阻断他的思考,甚至是代他做出选择。
瞧见陈在的犹豫,老僧伸出手来,像是要搀扶住他、又像是一种召唤。
“军爷……来吧。”他说,声音犹若洪钟,不断地回响。
陈在思量一会儿,迟疑着点点头。
三日前,同他一样奉命越大凌河防线东出的斥候当有三路,自己这一路全军覆没,剩下两路呢的结局如何?他们是否也如自己这般挣扎出一条性命?
在点头应下的瞬间,他看到那老僧咧嘴笑了起来——风雪一下子漫上来,他的视线又变得模糊。
这位关宁军的精锐斥候,几乎是本能地迈开腿,跟着那僧人前行。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他的视野仿佛被雪花统治,只有那苦行僧的身影是清晰的。他们并没有走太远,便看到一座古寺仿佛忽然间出现在无边的雪幕里。
奇怪的是,漫天风雪未能侵蚀其分毫,似乎确如那叫做海竹的老僧所言:佛光依然庇佑着这片土地。
推开柴扉,越过残破古寺的围墙,风雪似乎小了不少,那老僧给他带来的诡异感觉也随着消失。
陈在一直跟在他之后,谨慎地打量这座古怪寺庙——围拢院落的土墙塌了一整面,看起来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怪物直接撞倒,地砖被腐蚀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尾迹,越过土墙,消失在白茫茫的原野中……
至于庙宇,早已倾颓,屋顶被掀开,留着个巨大的破洞,像是一张裂开的大嘴,内里似乎有尊佛像若隐若现,看上去也是破败不堪。
注意到陈在的犹疑,老僧转过身来,双手合十:“施主同袍就在庙里,已生了火,准备了吃食,贫僧还要去雪中,寻从东面归来的失路之人……请施主自便。”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老僧便推开半掩的柴扉,消失在寺外白茫茫的风雪中。
“古怪。”陈在嘟哝了一句,哪怕已听到破庙之中有人交谈的声音,也没急着进入——这寺院处处透着一股古怪。
细密的雪花洋洋洒洒,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几簇枯草倔强地从积雪中探出,在雪中轻颤,一旁的半块牌匾上,甚至还模糊不清地写着“海泉”字样。
大凌河东二百里尽是黑色荒原,关宁军同北方靺鞨人血战经年,双方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秘法战争摧毁了那些黑色沃土,也将山峦、河流、村落变成扭曲可怖的模样。这些年,秘法散溢的威能下,还不知滋生出多少妖魔似的怪物。
“若是那个横贯苍穹的庞然之物想要撕碎这里,怕是这点微末的佛光也抵挡不住吧?”
最后陈在苦笑一声,穿过残破院落。
那座破落庙宇的门扉半掩,里面还透着摇曳的火光。在这场覆盖了整个辽东的落雪中,关宁军总旗陈在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已经被身后那个帝国给遗忘了。
……
庙里已经零零落落坐了五个人,他们围坐在火旁,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满身血污、甲胄残破,看上去狼狈不堪。
见陈在走进来,这些人也只是抬眼瞥了一眼,没有人上来搭话。
火堆旁放着副担架,上面躺着个气若游丝的人——如果那东西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它的躯体肿胀得不成样子,破碎的甲叶与模糊的血肉粘合一处,半边头骨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条触须。它们如杂草一样从血肉中钻出,疯狂地挥舞着。如若不是喉咙里偶尔还能发出些痛苦的言语,任谁也难将他与“人”联系到一起去。
钦天监那些斩妖除魔的秘术师们将这样的异变称之为“侵染”。
“是东面退下的兄弟吧?”
见他也没吭声,一个汉子主动站了起来。他虽也满身血污,但甲胄还算完好,言语还算是缓和,看着像是个领头的军官。
“是。”陈在朝着他点头致意一下,没有多说,他自觉地躲到佛像下一个角落里,悄悄打量这里。
这庙修得奇怪,进得门槛来,地面居然又向下挖了三尺深,所以里面的空间似乎比从外面看要大上不少,房顶有一半被不知什么东西掀开了,错综的横梁断裂开来,上面还沾染着些不知哪里来的黑色粘稠液体。风雪从破洞中灌入,让寺内的温度并没有比外面暖和太多。
殿中,那座面目模糊的佛像低垂着首,它的嘴角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撕开,一道长长的伤痕拖到了耳后,尤其是其下火光摇曳,光影之间,某个瞬间让陈在甚至觉得这佛像在咧嘴嘲笑自己。
“我姓黄,左宁卫的。”一旁,那军官还在喋喋不休,试图搭讪,“今天早晨,刚刚有了点天光,咱们便在雪里糟了不知什么东西埋伏,那东西大得很!从半空忽然冒出来,五十个兄弟,当场死了二十多个,剩下的人跑了半日就只剩下这些了,这鬼差事,当真晦气!”
可他话音刚落,就只听得那伙人中传来一阵纷乱呼喊:
“有什么保暖的东西先给他搭上!不然怕是很快便会冻死在这里。”
“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过来帮忙!那东西又开始动了,老刘……老刘的血止不住!”
“东西?”
陈在好奇地看了一眼,只看到那伤号正拼命挣扎着,晃动的烛火间,人影纷杂,他看不确切情况,只能看见大股大股的血喷溅出来,染得哪都是。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时,大殿内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那绝非是人能发出的。
“不成……救不过、救不过了!”他听到有人高声呼喊着,看到两员甲士拼了命想要将人压在地上,可紧跟着,粘稠的血冲上半空,又如雨而落,那些闯入大殿的人开始乱做一团。
“按住!按住,我把那东西剜来!”
黄总旗拔出刀,大喝上前,看起来想要解决掉伤员。但他刚刚为了过来搭话,已经离得有些远,这时候被自己兄弟挡住,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血肉爆开的声音压过纷乱传了出来。
隔着人群,陈在听到那声响,看到剩下几名溃兵惊慌失措地散开。
“那是什么?是什么——?”
破庙内,不住地有人大声呼喊,间或还有“咯咯咯咯“的奇怪声响。
事已至此,他知道局面已然失控,有东西在血肉的温床里被孕育出来,如今破茧而出!那些普通的甲士,最终只会成为它的食物或者傀儡。
他手腕一翻,亮出了短刀,可还未起身,就见刚刚那要上前的小军官横刀在前,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显然是在示意自己不要趟进这滩浑水……或者,也许用血水形容要更贴切一些。
也就是这片刻的犹豫,破空之声传来,一柄燃烧的长刀,带着惊人的啸声从古寺外破空而入,精准地钉在那个伤兵身上。
白色火焰倏地散开,然后便是摄人心魄的哀嚎震彻整个殿宇。
陈在回过头去向外张望,只见又一队人马现身在寺外。
那些人——精良的甲胄上沾染着大股大股的血迹,血迹之下还是勉强能看出飞鱼服的花纹。锦衣卫的探子,看样子也是在雪中不知奔逃了多久方才挣扎至此。
他们走起路来明明已经打晃,却还是强撑着,在溃兵们面前端着架子。
为首一人,傲慢地昂首踏入,环视殿内。
他先是看了看众人,接着才目中无人地径直走上前去,将刀捡了回来。
陈在这才看清——他的刀锋上钉住了一个长着六只长长足节的肉虫。那东西刚从血肉的温床里钻出来,身上到处都是鲜血,甚至还有些令人恶心的黏膜未曾甩掉,这时被钉在地砖上,犹自挣扎不休。
火焰顺着刀一点点烧了下去,将那怪物的血肉点燃,庙中众人看着它在一阵阵骇人叫啸中化作了一滩灰。
至于那个伤患,他已不再挣扎,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至此,那锦衣卫头子方才长舒一口气,转而向殿中众人一团和气地抱拳行礼:“在下——锦衣卫百户沈世峥,诸位看上去也是自家袍泽,不知是否方便出示下腰牌?”
陈在迅速缩到了人群中——他直觉那个人的味道不对。
朝廷的锦衣卫,无论装作多么温文尔雅,都不可能掩盖掉他们飞鱼服下一身血腥味。尤其这一队人马,明显还有些许秘法造诣。
与燕京城钦天监里那些醉心于探究秘法奥义的家伙们不同,锦衣卫的秘术师们是一群黑暗中行走的刺客,秘法在他们手中是真正的杀伐之术。
但,这些天子鹰犬怎么可能被轻掷到这辽东地界上,如自己这般去做硬探的活计?
“这位兄弟被那鬼东西侵染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沈世峥验过破庙之中溃军们的腰牌,语调显得轻松了些,“我要是你们,现在就刺穿他的心脏,叫他干干净净地上路。”
他的话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但轻慢的态度却激怒了那些刚刚失去了袍泽的兵士。佛像之下当即就是一片扰攘,溃兵们好像失了理智一样,对着这位锦衣卫百户声嘶力竭地大吼着:“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这些朝廷的鹰犬早就知道!却还是派咱们兄弟东出去送死!”
接着,又是一片兵刃出鞘的声响。有人呼喝阻止,有人不管不顾,也有钢铁刀剑凌空交击的声音。
但很快,纷乱就被平息下来……
那位百户将自己的长刀悬在了空中,刀锋直指乱糟糟的溃军们。这一手凭空御刃之术当即镇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陈在。
“兄弟,话别说这么难听。你们此番东出是送死,我们又何尝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沈世峥语调如常,这家伙说话间天然带着些玩世不恭的意思。因而哪怕是在解释,听上去也像是挑衅,“我问你——这刺探军情的命令,可是总兵府亲下的令?三队硬探,每队五十人,分三路东出,查探从黑山到北冥海一线那些忽然没了音讯的堡寨,我说得可对?我们便是去往镇宁堡的那队……”
“对……”过了好一会儿,陈在听到先前那队甲士中有人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不知沈大人在那边见到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
“说来不怕兄弟笑话,咱们一队五十精骑,沿途连个活物都没见着,只在离镇宁堡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被不知什么东西突袭一场,稀里糊涂便丢了二十多条性命出去。我们四个和大队人马走散了,在雪里走了一天一夜,想着先退回大凌河堡去再说!”
大凌河堡是宁锦防线上的重镇,零零总总共有七座大小堡寨屹立于大凌河畔,乃是二百里关宁防线之首。当世名将苏定安,率关宁铁骑驻扎此处。除此之外,钦天监和锦衣卫也在这里各自部署了精锐力量,名义上是辅佐苏定安,可其中监视这支关外强军的深意,只要眼睛不瞎便都能明白。
如今,这位来自锦衣卫的沈百户将军令和遭遇说得清楚,莫说那些兵卒,就连陈在也信了八分。
三日前,他的确是奉了军令,从那边出发,深入辽东风雪中去做东出硬探的差事,只不过与这两队人马不同,他的目的地是更往东北方去的黑山堡。
“原来……你们锦衣卫也有糊里糊涂的时候。”那人嘟哝一声,却也没有再紧追着不放,而是干净利落,一刀刺穿了伤兵的心脏。
沈世峥干笑两声,摇摇头。
殿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刚刚放缓一些,却没想到,院落之外居然又传来一阵人马嘶鸣。
那队人马,听步履皆已是疲敝不堪,他们见庙中已经有人,明显地停下了脚步,训练有素地散开包抄,陈在甚至听见了张弓拉弦的声响……
而庙中众人,也不含糊,哪怕是被堵在不利的境地,也纷纷散开寻找掩蔽,准备厮杀。
过了片刻,只听得一个声音透过雪暮重重,高声道:“庙里是自家兄弟么?我等奉命东出刺探,途中遭了袭,被人引路至此……若是自家兄弟,便喘口气。若是不言语,便只当你们是鞑子了!”
这下,哪怕是最置身局外的陈在也禁不住紧张起来。
这绝不是一座正常的寺院,它仿佛是凭空出现在雪中,破败的庙宇中弥散着秘术的气息……还有那雪中忽然现身的老僧、还有这接二连三汇集于此的袍泽。
如果说第一队溃兵出现在这里是风雪中的巧合,那第二队锦衣卫就带着太多阴谋的味道。
现在,居然还来了第三队人马!
就算是神佛有灵,都不敢这般安排。
他环视四下,只见刚刚那名溃兵喷溅出的血已全成了黑色,溅得这古寺里地砖、柱子、甚至佛像上到处都是!兵士躺在殿中,整个胸膛裂开,露出森然白骨,眼看着已然无救,偏偏心脏哪怕被刺穿,却还在诡异地跳动着,每动一下都向外涌出所剩不多的血水。
它的周围,几员溃兵还在犹豫,可那自来熟的锦衣卫百户却轻描淡写地笑笑,先打破了这场对峙。
他朝院外那队人马招呼着:“却没想到,今日这小庙倒是热闹得紧——自己人,进来吧!天寒地冻,我这里还有一壶好酒,待在火上温了,拿去给大伙驱驱寒意。”
陈在盯着那滩余烬多看了一眼,这细小的举动却被沈世峥注意到了。
“是蝮虫。这玩意儿虫卵时就能钻入人体内,靠吸食血肉脊髓而活,最多不过三个时辰,就能长成幼崽,之后破体而出,根本不会管宿主的死活。”那锦衣卫百户凑过来,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这位兄弟看来不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儿?”
“是,有些鞑子萨满会用巫术控制这些东西,辽河左近,他们用这等手段屠过村堡。这些东西须得寄生在血肉里方才能活,剥离开来,冰天雪地里活不过多久自己也就死了……”
陈在说到这,方才意识到什么,警觉地打住话头。
他抬眼打量了下身旁之人。以百户来讲,这个人有些太过年轻,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让人不由觉得亲切,忍不住就想多说两句——他或他带的人里,必然有人精通扰人心智的幻术。
“沈世峥……”那锦衣卫主动报出自己名号,然后看向他的腰间。
“陈在。”他摘下腰牌递过去。
那位沈百户只是瞥了一眼,然后瞧着他一身陈旧的甲胄,打着哈哈热络地道:“不必不必,关宁铁骑的‘夜不收’对不?兄弟这一身行头,可是做不得假。”
他们这么一番往还,原本戒备的袍泽见了也彻底放松下来,纷纷放下刀兵。
这时,院外那队人马陆陆续续走了进来,他们一共五人,看打扮,其中四人是边军精锐,只不过每人都垂头丧气的,有两人还是被搀扶进来,身上带着骇人的创口,刚一进门就瘫倒在地,血水跟着流了下来。
最后进来的是个女人,她的容貌清丽,穿一席墨绿色色马面裙,其上用细细的银线镶着繁复的秘术图案。跨过破庙门槛时,她的周身还伴着一阵细碎的银铃声,像是她手腕上系的铃铛里发出来的轻响。
沈世峥与陈在皆是一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们倒不是惊讶于这女子的美貌。实在是这辽东诡谲之地,哪怕对于精锐的边军武士也是九死一生,能行在其中的女子,定然有些过人的本事。而且看那队人马的样子,这女子方才是其中主事之人。
只见,她用谨慎的目光扫过这庙中几方人马,尤其在他们这二人身上稍稍停留了片刻,可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沉默地跟着自己的队伍,一并踏入这破庙中来。
沈世峥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双充满心思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陈在与这一队新来者之间游走许久。终于,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出言问道:“所以,你们都是奉命东出硬探,今日早间被雪里面不知什么东西给挡回来的?”
“是……”陈在含混地答道。
“都是三日前接到的军令?”
这一次,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沈世峥的脸上还带着笑意:“此番硬探,乃是因为从黑山到北冥海一线十二堡寨几乎同时断了联络,蓟辽督师令咱们南、中、北各分一路探查……只是看来,大家运气皆差不多。更没想到,今日这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居然就在这破庙里聚拢了四拨残军……”
他说到这,画风忽然一转,邪邪地笑了一下:“嘿嘿嘿——诸位,你们说,这事情,是不是巧得有些邪性了?”
话音落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扉猛然关上。
跟着沈世峥一起的三名锦衣卫齐齐拔刀出鞘,那些绣春刀的刃上无一例外,刻印着繁复的纹路,明显是附着了秘法的兵刃。
被困于破庙中的众人只稍加思量,也能明白那锦衣卫百户的意思:三路硬探、四拨人马,偏偏这么整齐,若是没有后发的援军,便只能是有人说谎!
陈在紧了紧身上残破的棉甲,冷冷打量着眼下形势——最后进来的那队人马中,领头秘术师看着像是个硬手,而有这样一个人物在,他的确没有把握能在不亮底牌的前提之下全身而退……可若只用刀剑拳脚,凭着自己一柄短刀,他好像也没把握能轻易拿下所有人?
好在,剩下那两拨人马都是生生死死中滚打出来的人物,方才死里逃生出来,汇聚在天寒地冻的残破古寺里,正是满肚子怨气的时候,谁又真怕了他们那身飞鱼服和那几柄破刀去?
新来的那队人马要沉得住气一些,他们显然不是寻常边军,装备精良得多,进来后沉默地占据了古寺一角,刀盾武士和长枪手肩靠着肩排列成阵,将女子与剩下两员伤兵遮护身后。
而刚刚失了袍泽的那队兵马则激烈许多,领头的黄总旗听着沈世峥话音刚落,便举起手中兵刃,指着四个锦衣卫破口大骂:“姓沈的,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这般灰溜溜回去觉得交不了差,打算拿兄弟们的人头冒功?那也须问问咱们手中这口刀同不同意!”
“嘿?黄总旗对吧,莫急、莫急……”被冒犯了威严,可沈世峥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干笑两声,凑上前去,一点也没有在乎眼前明晃晃的刀锋,“我只说咱们四拨人马里定然有人是假的,却也没说是谁,对吧?你们这么着急跳脚的,莫不是——你们就是靺鞨鞑子派出的探子?”
说完,还不待那群兵士反应过来,就又将目光投向陈在:“还有这位陈总旗?孤身一人至此,连个佐证的人都没有,其实比起你们,他的身份才更可疑一些呐?”
陈在的脸色也是一沉,他有些摸不清这个人的底了。
自他带队踏入这古寺,似乎局面就已完全落入其掌控之中。从最开始击灭那个被蝮虫侵染的伤兵,到一一核实众人身份,再到如今开始胡乱攀咬——这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总不该真的只是想杀良冒功吧?
陈在瞥了眼依旧悬在半空中的长刀,开始仔细地盘算自己的退路:这里齐聚起来的几队溃兵,无论锦衣卫还是钦天监、无论他们真实目的是什么,看起来多少都懂些秘法,真动起手来难缠的很。尤其他现在还不知那几个锦衣卫的底细,不敢贸然动手。
恰在这时,他听到那锦衣卫头子忽然冷笑着,又将刀锋忽地转向了角落中结阵自守的那队人马。
“你瞧,有些人已经忍不住想动手了……”沈世峥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兵卒甲士,只是将目光越过前排甲士,盯着那女人,阴森森地笑,“您说是吧——钦天监的‘月先生’。”
对方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陈在。
趁着他们转移注意力的档口,他悄然移动到那几个败兵身旁,低沉着声音:“所以,沈百户你才是那队多出来的人马吧?三路哨探,一百五十个兄弟你们是一个也不打算放过,为什么?”
沈世峥有些诧异,他仍盯着钦天监那个女人,不敢有丝毫懈怠:“陈总旗何出此言啊?”
陈在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藏在那队溃兵身后,方冷冷开口:“镇宁堡离此地最远,百户大人说是三日前接的令、今晨遭的袭,若是平时,这脚程倒对得上,只可惜……今日这般天气,便是有马也行不得多快,镇宁堡撤过来至少需要一日。沈百户,您怕是从西面过来,直接就到了这里吧?”
他一语掷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挡在门口的四个锦衣卫,像是等着他们给一个解释。
“不愧是夜不收,反应得倒是真快……”沈世峥迎着他们的目光,轻笑一声。他没有再辩驳什么,竟就这样认了下来,“其实原本没你们这些家伙的事,不过也无所谓……跟几位兄弟实话说了吧,咱们昨日接到的令,只叫拦截一队自东而归的人马。兄弟我冰天雪地里无暇分辨你们来历,保险起见,只好……”
他说着,看了看那位谨慎戍守的‘月先生’,又瞧了两眼剩下的溃兵,终于收敛起自己的笑意,阴森森地道了一声:“都是听命行事,事已至此,还望弟兄们莫要怪我——要怪就怪这世道遭烂、天道不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