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归晚沈晏之是小说《牵丝戏》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旌墨写的一款宫斗宅斗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牵丝戏》的章节内容
蟾兔高悬,九月中旬的清夜已被凉意侵染。
清风伴月拂檐而过,拨动沈府里的芭蕉叶和翠竹微微摇曳,发出低沉飒飒声。
沈家是大楚的高门望族,今日大房嫡子沈晏之娶妻。
府里处处红锦悬幔,红毡铺地。婚事办得笙歌聒地,鼓乐喧天。
持续热闹一整日,直到此时,宾客全部离开,喧嚣声才逐渐止息。
处于后院最东边的郁秀院偏僻清寂,朱漆院门紧闭。
两个婆子正依着院里的廊庑圆柱低头私语。
“大公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东羌当年俘虏他,逼他娶了屋里那位,若不是两国谈和,他至今没机会回来。我看大公子基本不关心屋里那位的死活,为何还要把她带回来?”
“你以为大公子愿意吗?是她死皮赖脸跟来的!说自己和大公子拜过堂,抛妻是弃信忘义,会遭人不齿。”
“大公子不想背上骂名,只能把她带回来。”
屋里的秦归晚支起玉线花纹窗牖,院中凉风扑面而来,还夹裹着两个婆子的讥笑声。
“原是如此。怎么会有这种蠢物,逼迫大公子至此,又非要跟来大楚,简直是自讨苦吃。”
“可不是,我活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的蠢货。如今,大公子娶了贺家小姐,等大婚办完,她就知道什么叫后悔莫及了……”
对话戛然而止。
两个婆子互视一眼,各自意味深长地笑了。
贺家是沈老祖母的娘家,贺妙心是沈晏之的表妹。
沈贺两家关系亲密,沈晏之被俘前曾和贺妙心许下口头婚约。
大婚完成后,沈老祖母和贺妙心都不可能容下秦归晚。
秦归晚微微蹙眉,怔了须臾,转身离开了窗边。
身后的青枝听到外面的对话,顿时喘息加快,疾步走上前,伸手去合窗,企图把恼人之话都挡在外面。
“好像谁稀罕来大楚一样!”她轻啐一声。
“都说大楚之人最讲礼义廉耻,依我看,沈家上下个个猪狗不如。”
“主子,当初在咱们东羌,若非你护着沈公子,沈公子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论起来,你不光是沈公子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不是他,你不会得罪新大汗,更不会被逼着来大楚。”
“你为了他受了那么多苦,来到这里后,他从不来看你一眼,还对你不管不问。”
“没知会你一句就直接娶了一个狗屁平妻,甚至为了防止你闹事,让人守着不让你出院门,简直猪狗不如……”
她的东羌话说得极快,手脚也麻利,这番话嘟囔完毕,已经利索地关好了窗牖。
回过身发现,秦归晚不知何时站到了铁梨圆角书案前,正左手撩袖,右手执着墨锭慢悠悠研墨。
她未施粉黛,穿着一套白玉色洒花湘裙,外面罩了一件月白绣花对襟长褂,满头黑亮的青丝随意挽起,上面松散地插了一支檀木扁簪,几缕碎发盈盈垂落胸前。
仿若没听到青枝的话,一直淡然地垂首研墨,莹白素手和黑墨在烛火下颜色分明。
安静如一幅仕女画。
青枝的嗓子里如被塞了棉花,骤然堵住了声。
片刻后,走上前,接过墨锭,边研墨,边小心翼翼道:“主子,你没事吧……”
秦归晚铺好笺纸,提毫沾饱了墨汁,写了几个字后,顿住手,抬头看着青枝,眼神平静如秋湖。
“放心,没事。”
在东羌的那四年,为了沈晏之,她在苦海中不断浮沉,所遭之艰辛苦难,已是不可胜数。
陪沈晏之一起下大狱,染上严重风寒,差点病死。
为了帮沈晏之试药,误食毒物,造成心脉和眼睛受损,至今未愈,发作时要靠吃药调理。
因为救沈晏之,从悬崖上掉下来九死一生。
还有一次,东羌九王子为了折磨沈晏之,用铁链捆住沈晏之,朝他脸上泼开水。
她像疯子一样冲上去挡在了沈晏之身前。
沸水顺着脖子流进后背,和她的亵衣全黏在了一起。
烫伤撩起的水泡破裂之时,灼痛让她整颗心都在颤,甚至坐卧行走都变得异常迟钝。
整整大半年的时间,她都无法躺着入睡,只能趴着。
她花四年时间,在沈晏之身上悟出一个道理:钻冰取火,只会徒劳无功。
如今,她不会再做傻事了。
刚回沈家那天,沈晏之答应帮她送一封家书给母亲。
这些日子,她一直没机会见沈晏之。
家书写了撕,撕了写,不知写了多少遍,还是不满意。
今日总算想好如何写这封信了。
她想,大婚过后,沈晏之清闲下来,理应遵守承诺,安排人去送这封家书。
信刚写一半,一连串地嘈杂声从远到近传来。
“顾世子,您喝醉了,奴才送你到前面厢房休息吧。”
“顾世子,您走错路了,去厢房不是这里……”
“顾世子,这是府中女眷住的地方,您不能进……”
“顾世子,您可千万不能往里去了……”
“顾世子……顾世子……”
各种哀求、劝阻声,以及混乱的脚步声掺杂在一起,转瞬就抵达了郁秀院的大门外。
“滚开!”
“谁敢拦路,本世子就剁了谁的手。”
“嘭”的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男子洪亮的叫嚷里似是含着几分醉意。
“本世子当然知道这是哪里,不就是沈晏之从东羌带回来的那个女人的院子吗?”
“本世子今天非要进去看看,东羌塞给沈晏之的女人长什么样。”
秦归晚不由微拧秀眉。
大楚唯一的顾姓世子,只有顾濯缨。
顾濯缨的生母是昭华长公主,父亲是定国公,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子嗣。
因从小备受恩宠,养成了骄纵荒唐的性子,是大楚出了名的纨绔。
甚至有人戏称他是大楚第一纨绔。
早在东羌的时候,她就听闻过关于顾濯缨做的各种匪夷所思之事。
她当即放下软毫,准备进内屋躲避。
她不想多事,亦不愿惹事。
刚起身,随着众人的慌乱尖叫声,有人掀开绣菊锻帘走了进来。
秦归晚还没来得及挪脚,蓦然和门口之人四目相视。
银珠高照,灯烛辉煌。
身穿檀色绣金丝锦袍,发束金冠,长眼剑眉,样貌风流,浑身酒气的年轻公子,浑身溢着放荡之气,懒散地站在门口。
屋里烛火猛然跳动了一下,明幽之间,顾濯缨微眯双眼,倏然扬眉笑了。
“沈晏之当初娶的不是东羌蛮夷吗?怎么是个汉族美人?”
沈晏之送走所有宾客后,在喜婆地引导下,推开了贴着大红喜字的木格雕花门。
夜风潜入衣袖,倾泻满袍,吹的红色喜服衣角飘摇。
房檐下的灯笼从身后投来明灭不定的红光,照在他颀长的身形上,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黑色朦胧的影子。
屋内烛影摇红,鸳鸯红幔低垂,纱幔挂帘内隐约透出一个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影。
外面规规矩矩立着两个丫鬟,见沈晏之进来,忙上前行礼。
行完礼,二人将榻边纱幔拢到两侧。
新娘正头顶盖头,双手交叠,乖巧地坐着。
喜婆拿起桌上的秤杆,双手奉到沈晏之面前,胖脸笑到几乎看不到眼。
“新郎官,挑开新娘的红盖头,从此夫妻二人称心如意……”
沈晏之微微颔首,接过秤杆,走上前,冰冷的秤杆伸到绣满连枝喜鹊的大红色盖头下,手腕微微向上用力。
正要挑开,脑海里尘封的记忆骤然跃出。
他忽然想到了和秦归晚大婚当天的情形。
刚被俘到东羌的时候,原以为大楚会派人去救他或赎他,谁知,等了三个月也没消息。
当时两国激战正酣,东羌很多官员都提议对他处以极刑,把人头扔到大楚军营,给大楚一个下马威。
东羌的老大汗得知他是大楚探花后,并没听那些官员的建议,而是饶了他一命,企图说服他归顺。
老大汗想通过同化一个大楚探花,向世人证明东羌的强悍。
为此,还专门给他安排一个妻子。
有了妻儿家室,就有了牵绊。时间长了,自然就断了回大楚的心。
为了显示对他的重视,老大汗让人挑选一位贵女给他。
秦归晚便是东羌为他选中的妻子。
那晚的洞房布置的比今晚还要奢华,屋里处处镶金嵌红,如血般侵占他的眼睛。
为了让他和秦归晚早点生下孩子,老大汗让人在酒水里放了东西。
那个煎熬的大婚之夜,他几乎终身难忘。
捏着秤杆的手不知何时越来越紧,根玉般的手背青筋微凸,修长的指节白了又白。
喜婆等了片刻,发现沈晏之眸光沉沉,右手紧握着秤杆不动,不由扯着笑,上前重复了一遍。
“新郎官,挑开新娘的红盖头,从此夫妻二人称心如意……”
沈晏之敛眸回神,伸手挑开了盖头。
光线猛然变亮,贺妙心下意识抬眼。
当初器彩韶澈,雅如朗月的少年郎君,在东羌待了四年后,褪去了所有清冷淡雅,成了冷厉成熟的男人。
黑沉的双眸里藏着冰剑般的寒意,透着不可直视得慑人锋利。
沈晏之缓缓翘唇,冲着贺妙心露出一个温柔笑意,所有森冷皆藏起,眸底瞬间荡漾起缱绻如丝的柔情。
“妙心。”
简单的两个字从舌尖徘徊而出,因低沉的嗓音而显得异常暗哑诱人。
贺妙心的耳尖迅速绯红,红晕弥漫到白玉般的面靥上。她不由颤抖着垂下黑浓的眼睫,双手紧绞在一起。
她生的黛眉樱口,窈窕轻柔,桃花般的人儿穿着一身喜服,因娇羞垂首露出一截粉颈,端是娇态迎人。
喜婆笑着接过秤杆,丫鬟奉上了白玉合卺杯。
二人正欲拿起卺杯,远处突然传来了惊慌的叫嚷声。
“不好了……顾世子闯进小夫人院子了…”
秦归晚和沈晏之成亲在前,按理应是长房大夫人。
可沈老祖母在沈晏之带秦归晚回来那天,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安排小夫人住郁秀院。
小夫人是对妾室的称呼。
郁秀院是大房院里最偏僻破旧的一个院子。
沈晏之对此毫无反应。
从此,沈府上下都称呼秦归晚为小夫人。
二人的手全部顿住了。
贺妙心担忧地抬眼,小心试探,“表哥,你要去看看吗?”
她很想知道,四年的朝夕相对,沈晏之对秦归晚到底是什么态度。
后院那么多奴仆,顾濯缨再胡闹也最多闯进去看一眼就走了,不会出什么大事。
沈晏之轻轻摇头,嘴角依旧噙着温柔浅笑。
“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莫要让无关人打扰了。”
贺妙心暗松一口气。
看来,是她想多了。
眼前人还是那个一心倾慕她的沈晏之,并没因其他女人变心。
二人端起合卺杯,沈晏之先行喂贺妙心饮下。
贺妙心正准备喂沈晏之,门外有小厮在着急大喊:“大公子,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顾世子强行把小夫人掳上了房顶,您赶紧去看看吧。”
贺妙心面色猛僵。
沈晏之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安抚:“妙心莫怕,我去看看。”
“今晚闹这么大,若是我一直没回来,就别等了,早些歇息吧。”
“表哥,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贺妙心轻咬红唇,柳眉间盈满了担忧。
“顾世子素来荒诞,你莫要和他起冲突,把他劝走便是。”
沈晏之颔首起身,撩袍踏步至门口,打开门,寒脸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门外的青衣小厮急得团团转。
“大公子,顾世子喝多了,不愿和贴身随从一起回去,还把随从赶走了。”
“他在咱们府里到处晃荡,后来不顾阻拦,非要闯进郁秀院。”
“看到小夫人后,发酒疯般,说要请小夫人一起赏月,小夫人不愿,他就强行扯着小夫人跳上了郁秀院的正屋屋顶。”
“府里那么多侍卫家丁,都是死的吗!怎么会让他如此胡闹!”
沈晏之抬脚往郁秀院走去,声音瞬间寒似凛冬凌锥。
小厮被沈晏之身上这股杀气慑的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大家拦了……没……没拦住……”
“这会顾世子在屋顶上逼着小夫人和他一起赏月,他说,谁敢上去……他就直接从屋顶滚下来,摔死在沈家,看谁担得起……”
小厮越说声音越小。
顾濯缨是天潢贵胄,这会又醉得七荤八素,大家不敢上去强行押他下来,怕他当真掉下来摔出什么三长两短。
莫说他出事,便是磕了碰了,昭华长公主也会闹到整个沈家鸡犬不宁。
“老夫人知道后,当场昏了过去,这会府医正在给老夫人施针,说是并无大碍。侯爷去送宾客还没回来,府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管家让您赶紧过去看看,先想办法把顾世子弄下来。”
听到这里,沈晏之艴然冷笑,飞快赶去了郁秀院,小厮拔腿飞奔跟了上去。
贺妙心站在屋内,望着沈晏之远去的背影,染着大红蔻丹的细长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
刚才还一派娇羞温柔的脸,此刻遍布阴寒。
她精心准备这么久的新婚夜,居然就这样被毁了。
没有秦归晚,何来今夜之事?
这会的郁秀院已经乱成了一团。
想看热闹的奴仆早已被斥责走,沈府老管家正站在郁秀院中,不停对着屋顶上的人作揖。
“顾世子,夜间风大,您是贤身贵体,万一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老奴求求您,快下来吧。”
顾濯缨斜着身子坐在屋顶正脊上,金冠歪到了一边,额前碎发凌乱,一手撑着自己脑袋,一手撑在身后。
“吵死了,本世子赏个月而已,你个老东西怎么一直吵吵嚷嚷的,真是扫兴。”
年近五十的老管家,活了大半辈子,生生被顾濯缨一句话骂到想哭。
“顾世子,若是您实在想赏月,老奴也不拦着,您可否先让我们夫人先下来……”
一个外男,半夜对沈晏之的女眷如此拉扯,传出去,实在有伤风化。
“下来?”顾濯缨斜睨管家,剑眉高扬。
“没有美人相伴,算什么赏月?”
他侧首看向身边的秦归晚,眨了眨眼,一脸轻佻放荡。
“月色和美人共赏才是人间极乐事,缺一不可。夫人,你说对吗?”
秦归晚无视顾濯缨,淡然地望向远方无尽幽深的墨穹。
“顾世子,我不清楚大楚的赏月风俗。”
“但我知道,在大楚,你对我如此拉扯,我必会受人鄙夷,遭人唾骂,被夫家嫌弃。”
顾濯缨轻啧一声。
“没想到,你一个东羌人,对我们的规矩了如指掌。”
“既然知道我会累及你的名声,为何不恼?”
被困在院里一个月,秦归晚快忘记外面何般模样了。
此刻凉风袭面,屋顶上视野开阔,远处星月交辉,她忽然生出几分畅快感。
畅快之余,又莫名想念远在东羌的母亲。
她轻垂眼眸,镇静反问:“为何要恼?”
顾濯缨冲进屋,不由分说便将她扯了上来。
若是她恼怒反抗,扯坏了衣裳,众目睽睽之下,只会更难堪。
沈晏之回大楚到现在一个月的时间,沈家一直忙着张罗娶贺妙心的事,没人有时间理会她。
即使没有今日这一出,等忙完这场喜事,沈家人腾出手,也不会让她好过。
她现在身子不好,恼怒只会伤身子。
顾濯缨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话,敛神打量起眼前人。
若换成其他女子,此刻只怕早已因羞耻害怕而哭泣唾骂或寻死觅活。
秦归晚却自始至终云淡风轻。
那双标致的凤眼半隐在暗影中,潋滟的眸子沉静如深潭。
她娴静如秋夜中的悬崖潭水,远离红尘的人烟喧嚣,蕴藏着极致得平和清雅。
月色下,美人裙角飘摇。
素月似对她有偏爱,笼在身上,将人映得玉雕雪堆,侧脸轮廓如描淡光。
顾濯缨的指尖莫名微颤了一下。
瑟瑟秋风牵着秦归晚的一缕发丝轻飞慢舞,带着淡不可闻的芬香,扫过他的侧耳尖。
心尖突兀地涌起痒痒的、小小的麻意,瞬间蔓到四肢百骸。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后,须臾间便恢复了往日的风流放荡。
“东羌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不如这样,若是沈晏之因此嫌弃或抛弃你,你以后便跟着本世子。”
“本世子素来最会怜香惜玉……”
“顾濯缨!”一声暴喝,惊的顾濯缨松开了秦归晚的手腕,闪身躲到了一边。
下一瞬,一个红色身影出现在屋顶,和顾濯缨打成了一片。
秦归晚这才看清来人是沈晏之。
她无视屋顶上打斗的两个人,平静地站起身走到屋檐边,对着院中的一众人道:“找梯子让我下去。”
管家急忙让两个婆子支上梯子,秦归晚下来后,带着气到嘴唇发白的青枝进了屋,关上了屋门。
管家忙让侍卫们去屋顶帮忙,沈晏之怒吼:“都退下,我要亲自帮顾世子醒酒。”
管家挥手制止住了众人。
顾濯缨今日在沈府如此大闹,确实该揍。
这种混世魔王,做出如此浑事,就算挨了打,告到皇上面前也没理。
顾濯缨许是喝多了,并不是暴怒的沈晏之对手,几招下来就落了下风,俊脸被打了两拳,嘴角霎时间青紫一片。
两个人很快打到了屋顶另一面。
避开了院中人的视线后,顾濯缨捂着被打的嘴角,用极小的声音道:“沈晏之,你个王八蛋。”
“说好的做戏,下手这么狠,想打死我吗?”
“让你来闹事,谁让你碰她的?”
沈晏之狠狠揪住他的衣襟,咬牙低声问道。
顾濯缨舔了一下齿列,血腥甜味顿时溢满了口舌。
“既然闹,自然闹一场大的。”
他轻哂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况且今晚月色甚好,我一时没忍住,风流病犯了,这才邀美人共同赏月。”
沈晏之双目赤红,脖颈青筋迭起,狠狠一拳砸向了顾濯缨的脸。
“哎呦……本世子要被打死了……”
顾濯缨侧首躲过,大叫着跳到屋脊上。
当着管家和众侍卫的门,滑倒后直直滚了下去。
院内侍卫们齐齐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他。
顾濯缨落在人群里,闭眼佯装昏迷时,看到屋顶上的沈晏之几乎要用眼神撕碎了他。
虽不知道顾濯缨是真昏假昏,管家还是惊慌到不行,怕这混世魔王在沈府出什么意外。
火急火燎地指挥几个侍卫把顾濯缨抬去厢房,“快去让府医给顾世子把脉。”
“不必,直接抬去叔父院里。”沈晏之从屋顶跳下来,出声打断了管家。
“他是沈家家主,此事关系到长公主,让他处理!”
“可,侯爷送客还没回来……”
“无妨,你先把人抬过去,他应该很快就回来。让他回府后先处理此事,祖母那边我去安抚。”
沈晏之扔下这一句,正准备走,似是想到了什么,顿住脚,侧身望了一眼正屋。
透过屋里烛火,隐约能看到映在窗纸上绰绰约约的倩丽侧影。
她似乎正在桌案边提笔写信。
她的字素来笔走龙蛇,刚劲有力。
那些东羌字经过她的手落到纸上,个个体势劲媚,纵逸狂放。
见到她的字,总有种在草原上肆意策马的畅快感。
沈晏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截断所有思绪。
“秦氏不遵妇道,罚去小佛堂吃斋念佛,抄经一月。”
“在此期间,不准她见任何人,更不得放她出来!”
管家忙不迭应下。
只叹这秦氏的运气实在不佳,好好呆在屋里,平白被顾世子牵扯上了。
小佛堂荒废了三四年,早已无法住人。
沈晏之下完令,拂袖便走。
“夫君且慢。”清灵明亮的声音从屋内乍响。
沈晏之停足,回身便看到正屋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秦归晚带着青枝款步走出,行至他面前,盈盈行一礼。
“妾身有错,甘愿受罚。去佛堂前,还有件事想麻烦夫君。”
她从袖口里取出刚刚写好的信,双手递到沈晏之面前。
抄经禁足一个月不算什么,但家书之事不可因此耽误。
沈晏之目光沉沉地盯着秦归晚的脸。
片刻后,伸手接走了信,淡漠出声:“我既承诺过,自不会食言,信会尽快安排人送。”
信捏在手里才发现,外面未用火漆封口。
沈晏之顿觉微窒。
她向来聪慧,知道往东羌送的信,必然要经过严格检查。
“多谢夫君。”秦归晚浅笑,又朝沈晏之行一礼。
“妾身尚未来得及恭贺夫君。祝夫君和贺姑娘恩爱两不疑,相守到白头。”
她并未再多看沈晏之一眼,而是扭头看向刚才守在院里的两个婆子。
“带路吧,去佛堂。”
两个婆子在沈晏之面前不敢怠慢,小跑着取了钥匙,慌忙在前引路。
沈晏之矗在原地,望着秦归晚的秀影,待她走远,低眸看一眼自己。
只觉得这满身红色刺的眼疼,又像火一样烧在身上,肌肤骨头皆被灼的焦痛发颤。
管家暗自咂舌。
都说东羌蛮夷不知礼数,如今来看,这秦夫人简直比京都名门闺秀还要知书达理。
如此自觉,倒是省了派人把她"请"去佛堂的麻烦。
两个婆子打着灯笼,引着秦归晚到佛堂院子后,打开门锁,止步在石梱外,并未推门进去。
其中一个皮笑肉不笑,斜眼扫过秦归晚,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夫人,您怕是不知道咱们大楚的规矩。”
“您这样大晚上和外男拉扯不清,按理该家法伺候。”
“咱们大公子待人宽厚,只是罚你来这里抄经,还望您好好反思自己,莫要再做出有辱沈家名声之事。”
青枝憋的脸都绿了,秦归晚轻扯了一下她的胳膊。
这个婆子说教完,另一个则发狠般,大力将秦归晚主仆二人推了进去,嘭的一声关上大门,从外面落了锁。
院里一片黝黑,二人骤然被推进来,肩膀撞到了门板,半边身子生疼,踉跄着几乎绊倒。
青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秦归晚。
站定后,两人勉强借着月色看清了这个院子。
地上的青石板缝间长满了荒草青苔,屋檐下破旧蛛网倒挂,院角种的一棵菩提树早已干死。
干枯的树冠枝干扭曲如鬼怪利爪,歪斜着伸向黑黢黢的夜,看得人发瘆。
青枝倒吸一口冷气,快步进了正屋,摸到半截蜡烛,点亮后,手持蜡烛,扫视一圈屋子,气到浑身发抖。
秦归晚进屋后,愣了一瞬。
这是个两间相连的屋子。
进门便是紫檀木佛龛,里面黄缎裱里,供着石佛。案头歪歪斜斜放着旧瓷净瓶、净碗、石鼎。
因长期无人打扫,器物早已落满尘土,难辨原样。
房梁屋顶桌子,肉眼可视之处,皆蛛丝遍布,漆皮斑驳,灰尘厚积。
石佛脸上织满了亮晶晶的蛛丝,一只硕大的长毛黑蜘蛛正慢悠悠顺着佛像手臂往上爬。
耳房里有张花梨短塌和一张桌案,榻上被子早已生霉,浑浊呛鼻的霉臭味从四面八方扑来。
木门因破损不堪,外框歪斜,被风一吹,不停开开合合,咯吱作响。
青枝原以为沈家佛堂必然是个明净亮堂之地,没想是这番情形,说是佛堂,连脏破的柴房都不如。
心底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她的眼圈隐隐泛红。
“主子,沈公子太欺负人了。你是他的妻,无端被人欺辱,他不询问关心就算了,还不分青红皂白罚你来这里抄经。”
“他明知道你身子不好,不能住阴潮之地……”
“无妨。”
秦归晚淡淡两个字,青枝的泪珠差点滚落出来。
她别过脸,轻擦眼角,瓮声翁气道:“主子,遇到沈公子,简直是你的劫。”
秦归晚抬眸望向堂中石佛。
蜘蛛已经爬到了佛像脸中间。宝相庄严的佛面上突兀地出现一团黑色,恐怖又诡异。
当年东羌为沈晏之挑选妻子的时候,并不顺利。
一是没有贵女自愿嫁给异族俘虏;
二是东羌贵女很少能说流利的大楚话,即便嫁给沈晏之,也无法正常交谈,更别说一起生活了。
这事之所以落在她头上,是因为她身份特殊。
她母亲是个大楚人,东羌攻破大楚边城的时候,万骑长见她母亲貌美,捋了她的母亲回去当妾,生下了她。
后来,万骑长升至大当户。
她顶着大当户之女的身份,勉强挤进贵女之流。
不过因母亲身份低微,她从小不受待见。
大当户得知老大汗要为沈晏之挑妻子,为了邀功,毫不犹豫把她送去了。
她生了一副汉人模样,跟着母亲学了一口流利的大楚官话,对大楚习俗也了如指掌。
母亲还额外给她起了一个汉人名字:秦归晚。
平日若是不说东羌话,和大楚女子无异。
简直是为沈晏之量身打造的妻子人选。
她就这样嫁给了沈晏之。
成亲那天,母亲又哭又笑。
“母亲做梦也没想到,你能嫁给大楚探花当正妻。”
“以后,你要好好待沈公子。若是沈公子哪日得了机会回大楚,你就跟他一起离开,永远别回来了。”
“大楚才是你的家,东羌不是。”
母亲不停重复说大楚男儿如何优秀。
他们不同于东羌男人,从不粗鲁野蛮,不会用鞭子抽打女子,更不会出现男人死,弟兄继承妻妾的事。
而是从小读圣贤书,温柔有礼,细心体贴。
这世间男儿,最好的莫过于大楚男子。
更何况还是大楚名噪一时的探花郎。
以至于,穿上那身大红色双燕绣花喜袍的时候,她恍惚以为,嫁给沈晏之,是她一生之幸。
思绪回拢,她轻声道:“青枝,这世间,唯有往事不可悔。”
青枝心中沉闷,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屋子。
她是东羌最低等的贱奴,九岁时因做错事差点被人抽死,被秦归晚路过看到救下了。
从此,她成了秦归晚的贴身奴婢,过上了不挨打,能吃饱的好日子。
她和秦归晚年纪相仿,这些年一心侍奉秦归晚,随着学了不少大楚习俗,也能说一口流利的大楚官话。
虽是奴婢,却把秦归晚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知道秦归晚要来大楚时,毫不犹豫地选择跟来了。
这几年,她把沈晏之和秦归晚之间的事全看在了眼里。
沈晏之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厌恶的人。
她没秦归晚那么宽容大方。
沈晏之这样狼心狗肺,薄情寡义的男人,真该遭天打雷劈。
沈晏之从郁秀院离开,径直去了沈老祖母的静澄院。
刚进院门,便有仆妇迎上来说,府医刚走,老夫人已无大碍。
丫鬟正在熬药,府医说喝点药静心修养即可,为了不让此事闹大,老夫人并未惊动府里小辈。
仆妇引着沈晏之往正屋去。
“老夫人,大公子来了。”
沈老祖母正靠着软枕,面色苍白地斜倚在床头唉声叹气, 榻前案桌上的两盏灯火灰黄晦暗。
满是褶皱的脸和浑浊的眼睛,在明黄烛光下透出诡异萧索。
听到汇报,浑浊双眼顿时有了精神。
“珩儿,快进来。”
珩儿是沈晏之的乳名。
“祖母。”沈晏之进屋后,未等他行礼,沈老祖母便挥手让丫鬟退下,示意让沈晏之坐到榻边。
“我一个不中用的老婆子,一时半会走不了,平白让你们担心了。”
她喘了几息,问:“可把那混世魔王从屋顶弄下来了?”
沈晏之走上前,撩袍坐于塌边圆凳上,双手扶膝,脊背如松。
“孙儿已经把他弄下来送到叔父院里了。顾世子身份特殊,孙儿不敢擅自做主,叔父是家主,只能将人交由他处理。”
“家主”两字似钢针扎沈老祖母的心上,刺的她太阳穴猛跳。
从前的沈晏之虽性子冷清,不喜热闹,但待人端雅有礼。
沈家人习惯了,倒也不觉得难相处。
自沈晏之回来后,虽对沈家人和被俘前并无差别,可他身上总有种浓郁的森寒之气,让人无端发怵。
她安慰自己,那是沈晏之在东羌被迫磨炼出来的。
可面对这样的沈晏之,她会莫名感到不安。
例如此刻。
她悄悄觑了沈晏之一眼,发现对方神色如常,并不是故意强调什么,这才暗舒一口气。
犹豫片刻,颤声问道:“说起家主之事,珩儿,这靖海侯爵位原本应该是你们大房的。”
“这事……你可怪祖母?”
沈家的靖海侯之位是世袭罔替,沈家祖父去世后,沈晏之父亲作为嫡长子,顺利承袭了爵位。
沈晏之理所当然是世子。
沈晏之被俘后,消息传回京都,沈晏之生母当即大病一场去了,一个月后,沈晏之父亲撑不住打击,也病逝了。
沈晏之唯一的胞弟为父亲守灵的时候吹了寒风,一直高烧不止。
病好后,成了痴儿,心智如几岁孩童。
大房只剩下两个妾室生的女儿。
按规矩,靖海侯去世,沈晏之被俘,爵位应由沈晏之胞弟继承。
沈老祖母不愿一个痴儿当沈家家主,哭着求皇帝把爵位给二房。
皇帝被哭到不耐烦,看在沈家世代忠心的份上,应了此事。
如今,沈晏之叔父是靖海侯,他的嫡长子是世子。
沈晏之回来后,除了一个沈家大公子的名头,什么都没了。
沈晏之微微摇头,“祖母,孙儿怎么会怪您。”
“那个时候,必须有人撑起沈家,您把爵位给叔父是对的。”
“孙儿能活着回来已经知足,从没怪过任何人。”
沈老祖母闻言,拉着他的手开始放声大哭。
“我的好孙儿,我就知道,你是咱们沈家最明事理的……”
“可惜你命太苦,当初落到了东羌人手里……”
她哭的涕泪交垂,沈晏之起身上前,用手轻抚她的后背,低声安慰。
“祖母,您现在的身子不易动气。”
明明是温热的手掌,触到沈老祖母后背的一瞬,她无故脊背生寒,生生止住了眼泪。
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她缓了缓情绪,又抽噎了一会,询问起秦归晚的情况。
沈晏之说关到了小佛堂。
沈老祖母一时间如鲠在喉,堵的一口气在心口提不上来。
因沈晏之被东羌所俘,她对东羌人恨之入骨。
秦归晚既是东羌人,又挟恩来大楚占了一个正妻的名头,逼得贺家想尽办法,也只能让贺妙心当平妻。
两样加一起,让她恨毒了秦归晚。
只是这段时间忙着置办沈晏之和贺妙心的大婚,加上要顾忌沈家名声,一直没找到下手机会。
刚才出事的时候,她就盘算好了,借机用家法处置秦归晚,不死也让她掉层皮。
没想到,沈晏之先出手了。
“她和顾世子这样拉拉扯扯,如此有伤风化,只把她关到小佛堂,未免太轻饶她了。”
沈晏之的嘴角倏然绷紧。
“祖母,孙儿刚和妙心成亲,不想这个时候出乱子。”
“且孙儿从东羌回来到现在,尚未恢复官位,行事须一再谨慎,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沈老祖母见沈晏之提起秦归晚就寒了脸,话里话外没有任何袒护她的意思,心里顿时熨帖不少,催促沈晏之快回去陪贺妙心。
早点诞下子嗣,为沈家开枝散叶才是正道。
沈晏之并没听劝,“祖母,您受惊昏厥,这才刚醒,孙儿怎可如此离开。”
“孙儿在这里陪着您,待到伺候您喝了药,再回去也不迟。”
这番话有理有据,沈老祖母一时无法反驳。
只能任由沈晏之在这里待着。
沈晏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老祖母聊起沈家这几年发生的事。
说了一会,仆妇端着药碗进来了,沈晏之亲自伺候沈老祖母喝了药。
刚喝完,有奴仆来报:靖海侯回来后,见顾濯缨脸上被打的青紫一片,正在迷醉大睡,问清楚情况后,确认顾濯缨只受了皮外伤,并无大碍,便安排人把顾濯缨送回府了。
还说顾濯缨酒后失格,闹出点笑话,不是什么大事。
说到底,都是沈晏之院中的奴仆无能,让外人闯了进去。
他已经安排管家明日就把这些奴仆都换了,并且叮嘱府里奴仆,谁也不准把此事外传。
沈晏之蓦然沉默下来,低垂着眼睛,看不清脸,只周身氤氲着低沉的情绪。
沈老祖母轻抚太阳穴,头疼欲裂。
靖海侯明显是怕得罪长公主,不准备为沈晏之讨说法,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屋里安静到诡谲。
沈晏之陡然轻笑:“叔父说的对,是孙儿院里的奴仆无用,让顾世子闯了进去。”
这声轻笑,如一只巨手,攥的沈老祖母心口发紧。
她知道沈晏之不满靖海侯的处理办法,却不打算为此多说,只是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珩儿,明日你自己挑选一些合适的奴仆换上,以后守好院子。那顾世子和长公主都是刁蛮难缠之主,你莫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言罢,连道困倦。
沈晏之不再多语,叮嘱几句便回去了。
行至半路,顿足回首,眯眼望向沈老祖母的院子方向,薄唇紧抿,十指紧握,目光逐渐阴戾。
大房全部出事,为了沈家,只能让二房继承爵位。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事。
沈老祖母一直偏心二房,对大房之事当真从未怀疑过?
还是,她也是推波助澜之人?
贺妙心自沈晏之走后,一直踱步不安。
她尚未完成合卺酒和结发礼,还不能出屋门。
喜婆和丫鬟都在一旁出言宽慰。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没等到外面的消息,贺妙心忽觉眼皮渐沉,沉到几乎睁不开眼。
丫鬟以为她是忙活一天加上饮了酒才如此困乏,劝她小憩一会,待沈晏之回来,提前喊醒她。
贺妙心本想拒绝,却耐不住眼沉心乏,最后合衣躺在花梨美人榻上,小憩了起来。
沈晏之回到院中,并未让奴仆出声.
进屋后,喜婆和丫鬟见到他冷不丁进来,着急地去喊贺妙心,沈晏之伸手将食指轻竖于唇前,抬眼看了看门。
喜婆和丫鬟自觉行礼退下,掩上了屋门。
待人走完,屋里回归寂静,沈晏之坐在榻边,俯下身,眼神冰冷地打量起贺妙心。
盯了一会,转身去了床榻。
掀开了锦被,上面铺着一块雪白的丝帕,沈晏之拧了拧眉,伸手扯掉了。
他把床褥翻了一遍,从玉枕下的褥子夹层里翻出一块白丝帕。
两块帕子一起放到烛火边,细细对比可见材质样式完全一样,只是夹层里的帕子上沾了一大块血迹。
血痕鲜艳,看干涸程度,应是他进入洞房之前刚滴上去的。
沈晏之面无表情地将两个帕子放回原位。
重新整理好床榻后,走到桌边,拿起刚才用的青玉合卺杯,来到后窗,打开窗牖,将里面的残余酒水从后窗撒了出去。
*
青枝从佛堂角落的箱笼里翻出一块干净的锦布,勉强把屋子擦了一遍。
又将床褥抖了好几遍,摸了一下,还是一股潮凉。
这里没有暖床之物,秦归晚身子不好,不能受冷。
青枝实在无计可施,只好陪秦归晚同睡。
佛堂没热水,二人也未洗漱,卸了外衣,就这样躺下了。
唯一的蜡烛已燃尽,满室黑寂,破烂的窗纸被吹得扑棱作响。
裘被冰如寒铁,青枝身上温热软和,秦归晚畏寒,只好紧贴着青枝。
“青枝,若有机会离开沈家,你想留在大楚,还是回东羌?”
青枝不假思索地回答:“主子,你去哪,奴就去哪。”
她是孤儿,东羌是她的家,可东羌从未善待过她。
唯一把她当人看的,只有秦归晚。
黑暗中,秦归晚低笑了一声,“嗯,睡吧。”
青枝不知秦归晚为何忽然聊起此事,并未多想,也没继续追问。
阖眼默声祈祷:苍天保佑,让沈晏之今晚就暴毙而亡,让主子早日脱离沈家苦海。
秦归晚瞪眼望着虚空,一直到后半夜才浅浅入睡。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再次回到大婚当晚。
*
若是没有沈晏之,按照大当户的计划,要把她许给右贤王当妾。
右贤王年近五十,姬妾儿女成群,有个善妒暴躁的正妻,姬妾进了他的府邸,皆活不过三年。
因此,对于嫁给沈晏之这件事,她一开始有几分庆幸。
老大汗誓要让沈晏之自愿归顺,他冷笑着接受一切安排,却死也不提归顺之事,一心想打碎老大汗的幻想。
即便如此,老大汗也不恼怒。
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让老大汗如此耐心博弈?这让她对沈晏之生出了几分好奇。
怀着这种复杂心情,另加母亲的叮嘱,她对成为沈晏之妻子这件事,是怀有几分期待的。
大婚是按照大楚仪式进行的。
盖头被掀开,红烛下,沈晏之身着红衣,长身玉立,风神蕴藉。
那是和东羌男子完全不同的端雅清隽。
这匆忙一瞥,让她没来及看清沈晏之的眼神,整颗心便怦然跳动起来。
她想,倘若沈晏之以后给她一分真情,她愿用十分回应。
合卺酒,结发礼,一样不差地完成后,老大汗派来监督婚事的奴妇又替他们二人宽去外衣,这才离开。
满室寂静,她穿着薄纱.衣坐在床榻边,纠结了许久,按照母亲的叮嘱,用大楚官话小声喊了一句:“夫君。”
沈晏之侧首斜睨,漆黑如墨的双眸,冷到泛寒光。
半响,薄唇微启,讥笑出声:“你们蛮夷可知自取其辱为何物?”
一瞬间,她看清了沈晏之冰眸里的东西,那是看猪狗之物才有的眼神。
如被冷水兜头,浑身冰凉。
耻辱感从脚底冲到头顶。
她一下清醒了。
不该有任何期待的。
她手足无措地扯了锦被裹着自己,拼命垂头道歉。
“沈公子,是我逾越了……以后不会了……”
沈晏之并未回应,而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如短笑的声音,刀一样剜在她身上。
“沈公子,我娘亲也是被俘虏来的……”
她强行忍住心尖弥漫的酸胀,继续道:“我知道你同样被俘,心中有恨。不愿归顺东羌,也厌恶我,我理解你的心情……”
“无论如何,我们已成了名义夫妻……你不愿碰我,我不会外说……我会尽力帮你掩护此事……”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被人狠狠捏住,疼痛迫使她抬起了头。
沈晏之鬓角全是豆大的汗珠,额头青筋爆起,双目猩红,似乎在极力忍受什么。
“穿薄纱,下.药,哭诉身世,以退为进……你还有多少手段没使出来?”
他冷笑咬牙,手上力气又加重了几分,面色红得诡异。
“在大楚,便是妓.子也没你这般下.作。”
沈晏之手似钢箍铁钳,几欲捏碎秦归晚的脸骨。
她的双腮被扣住,疼到额头冒汗,泪水直流,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不……不是……”
纱衣是女官送来的,她无权拒绝。
沈晏之为何中药,她完全不知。
“滚!”沈晏之大力将她掼倒在地。
她的后背狠狠撞到了桌腿,疼到浑身被碾碎一般,伏地不能动弹。
沈晏之也在崩溃边缘,最后倒在床榻上,颤抖手合上了幔纱。
这个新婚夜,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噩梦。
幔纱外,她因疼痛趴在地上一夜未动。
幔纱内,沈晏之不断发出压抑痛苦的低吼声。
一直到破晓,幔纱拉开,沈晏之走出来,如变了一个人。
挺直的脊背耷拉着,身上的傲气变成了颓废,俊朗的脸黑青阴郁。
见她仍趴在地上,沉着脸吐出一句:“怎么?昨日手段没用完,还想用这招装可怜?”
言毕,伸手就去抓她的手臂。
她吓到面色苍白,疯狂后退,“不要!”
青枝素来睡眠极浅,听到叫喊声,瞬间醒了,着急地去推身边人。
“主子,你怎么了?快醒醒。”
秦归晚惊醒后才发觉浑身黏腻,后背贴满了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屋里没蜡烛,外面的月色不知何时消失了,青枝摸黑找到帕子给秦归晚擦汗。
秦归晚坐起身,双手拥紧被子,深呼一口气,这才出声。
“没事,做个噩梦而已。”
后半夜,乌云遮月,未几,沥沥飒飒下起了雨。
丹桂被秋雨打湿,桂叶发出接连不断的噼啪声。娇嫩的橘红色花蕊散落一地,很快被雨水冲刷到泥泞中不见踪迹。
桂香被雨水截获,沾了水汽,再无半点扑鼻香。
沈晏之坐在窗边,望着院内在风雨中飘摇的丹桂树出神。
他当年之所以没以死明志,坚持活了下来,是因为他没等到大楚去赎他。
只等到了父母双亡,胞弟痴傻的消息。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能死。
这绝不是意外。
活下去,重回大楚,查清真相。
这念头让他屈辱地活了下来。
那天,秦归晚死咬下唇,艰难地爬了起来,当着他的面,狠狠把手指咬破,滴在了床榻的帕子上。
而后,弄乱自己的发髻和纱衣,喊人进来送水。
那一日后,他们俩的关系变得平静且诡异。
因两个人都无所事事,只能终日待在宅子里。
府里到处都是老大汗的眼线。
白天,他在书房不出屋,秦归晚除了去送饭,自觉不踏进书房半步。
还专门叮嘱奴仆:“夫主喜欢在书房独思,你们不可打扰他。”
因老大汗规定二人晚间必须同屋。
他们没有任何交谈便达成了默契。
她睡床榻,他睡榻边的地上。
秦归晚不再靠近他,不再主动找他攀谈,甚至睡觉时也不再脱外衣。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宅子里的桂花开了,香味浓郁到扑鼻。
那天,秦归晚中午没去给他送饭,日暮才去。
送了饭,并未和平时一样立马离开。
而是踟蹰许久,小心翼翼道:“大汗中午派人喊我过去询话,希望我早点有喜。”
他不出声。
秦归晚顿了许久,道:“我已经是你的妻了,若你出事,我亦时乖运拙。”
“我知道你不可能归顺,可我也不想一直被盘问。”
“我想过段时间,假装有孕,再意外小产……如此,能暂时躲过盘问,我们都能清净几天。”
她又恳求地加了一句:“希望你到时配合我一下。”
他正在画记忆中的京都,头也没抬,懒懒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被再次安排大婚和女人,秦归晚如此自觉,若能维持妻子身份,可省去他不少麻烦事。
大抵是得到了痛快回应,秦归晚有些雀跃,轻笑了一声。
他忍不住抬首,恰好看到外面的漫天瑰色晚霞疯狂破窗涌入,大片大片地照在秦归晚莹雪如玉的脸上。
她凤眸弯弯,笑意盈盈,露出碎玉似的贝齿。
“沈公子,多谢。”
那一瞬,明亮的笑靥压过了外面万道霞光,空气里浮漾着醉人的桂花香气。
他握笔的手紧了紧,沉下脸道:“说完了就出去!”
笑意来不及收回就凝固了,秦归晚仓惶离开。
他攥紧笔,却迟迟画不进去任何东西。
*
这场秋雨陆续下到破晓才停,秋雨送爽,凉意更甚。
贺妙心一觉醒来,只见窗外天光大亮。
自己正睡在床榻上,身上喜服已被换成了寝衣,屋里不见沈晏之身影,丫鬟慧香正趴在桌边小憩。
她顿时惊到冷汗直流。
“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伸手就去摸被褥夹层里的帕子。
发现帕子已经不见了,当即浑身僵硬,面无血色。
慧香被惊醒,见贺妙如被抽魂,忙上前,贴上贺妙心耳朵,遮手低语。
“小姐放心,姑爷昨晚没碰你,是奴婢守了你一夜。”
“那块沾血的帕子,奴婢悄悄拿走烧了。”
贺妙心有四个陪嫁丫鬟,只有慧香是她的心腹。听到此话,丢失的魂魄总算回来了。
她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询问沈晏之行踪。
“表哥呢?”
“姑爷一早去看二公子了。”
沈晏之的同母胞弟沈从蓝,自痴傻后心智如孩童,几乎谁也不认。
唯独沈晏之回来,不等介绍,他张嘴就喊大哥,且特别依恋他。
这些日子,沈晏之忙着娶亲没时间陪着沈从蓝,只能每天一早抽空去看他一眼。
这事在沈家人尽皆知。
“走之前说去去就回, 绝不耽误给老夫人敬茶。”慧香抿唇笑了笑,“小姐,姑爷是真心疼爱你。”
“昨晚回来后,见你睡着了,不让我们吵醒你,把我们都赶了出去。”
“后来见你迟迟不醒,这才喊我们进来伺候你更衣,还特地叮嘱我们别扰醒你。”
“他不忍搅你清梦,自己去侧屋凑合了一夜。”
贺妙心喜溢眉梢,昨晚精心准备的东西虽然没用上,但也没出大错。
沈晏之对她如此怜惜,有些事,可以徐徐图之。
“你也是,表哥回来,也不提前喊醒我。”
慧香知道解释没用,也不辩解,唯唯诺诺认错。
贺妙心随口埋怨两句,并未抓着不放,开始起床梳妆。
丫鬟们鱼贯而入,更衣洗漱时齐恭维贺妙心,夸沈晏之对她体贴。
贺妙心整个人饮了花蜜似得舒坦。
*
沈晏之并未带小厮,而是独身去了抱惜苑。
经过秋雨洗涤,抱惜苑里的芳菲泻了满地,苍松青竹反而愈加青翠,深蓝浅绿成片。
沈从蓝穿着鸦色锦衣,正蹲在院角地上,费力将黏湿的泥巴拢到一起。
初阳打在俊俏的脸上,鬓角处的一大块干涸的泥巴清晰可见。许是干了太久,形成了一道道裂痕,连带旁边肌肤都拉扯皱了。
骨节分明的长指已被黄泥裹住,锦袍衣角随意垂在身后和泥水搅合在一起,湿漉漉耷拉着。
他对自己身上的脏污毫无知觉,兴致勃勃地将泥巴拢成了一个方形。
拢好了不满意,又再次搅乱重新拢。
两个小厮无精打采地站在旁边看着,一脸鄙夷嫌弃。
沈晏之站在角墙边看了许久,这才缓缓现身。
“大公子。”两个小厮见沈晏之过来,顿时打起了精神。
沈从蓝抬头,瞬间双眼晶亮,兴高采烈地飞快奔上前。
“大哥。”
不等沈晏之回答,他转身跑回屋拿着一块糕点出来了,献宝似地捧到沈晏之面前。
“这是他们昨天给我的,给你吃。”
糕点沾上泥巴,刺眼如秽物。
沈晏之还是一眼辨出,这是喜宴上的藕粉桂糖糕。
为了防止沈从蓝捣乱,沈家人昨日把他关了起来,想来是有人端了这个给他,他没舍得吃。
“二公子,不可以。”两个小厮急上前阻止,欲拿走糕点,“脏东西不可以给大公子吃。”
沈晏之伸手制止,用修长的手指捻起糕点,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甜味和土腥味混合在一起溢满了口腔,细小的沙粒干涩硌牙,刺到唇舌酸麻。
“大哥,好吃吗?”
沈从蓝瞪着清澈黑眸,一脸期待。
沈晏之面不改色地吃完,唇瓣微扬,脸上尽是温和笑意。
“嗯,很好吃。”
沈从蓝兴奋拍手,挺拔健硕的郎君,孩子般原地打圈蹦跳。
“大哥喜欢吃我送的东西,大哥喜欢吃我送的东西。”
“大哥,我还有几块,都给你吃。”他抓住沈晏之的手就要往屋里走。
沈晏之并未动,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温声道:“从蓝,我马上要去给爹娘上香,不能在这里久留。”
“等我忙完再来陪你吃糕点。”
沈从蓝垂头丧气瘪起嘴,勉强点了点头。
沈晏之伸手擦去了贴在他鬓角的泥巴,离开时,乜斜一眼两个小厮。
他回去后,贺妙心已收拾妥当,二人直接去了沈老祖母的院子。
还没进屋,就已听到里面的笑声。
“母亲,大公子全须全尾回来,又和贺家亲上加亲,以后咱们沈家会越来越好。”
“侯爷已经在皇上面前提了大公子的事,贺大人前几日也在皇上那说了此事,皇上正在考虑恢复大公子官职,这事应该很快就妥了。”
“大公子刚好趁着这段时间多陪陪妙心,母亲,您就等着抱孙子吧。”
说话的是二房夫人杜氏,自沈群山承袭爵位后,她成了靖海侯夫人,负责主持沈府中馈。
沈晏之带着贺妙心进屋后才发现,沈群山尚未下朝,未在这里。
俩人按照规矩给沈老祖母和杜氏敬了茶。
沈老祖母给了贺妙心一只五花头青鸟纹金簪,说了几句叮嘱话,让她好生照顾沈晏之,早点诞下子嗣。
杜氏拿出一对飘花老翡翠错金镯子,给贺妙心戴上后,拉着她的手,笑吟吟道:“心儿,进了沈府的门,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你有事尽管遣人告诉我,莫要委屈了自己。”她生了一张精明艳丽的脸,此刻笑得一派真诚。
贺妙心羞答答行礼感谢。
杜氏很满意贺妙心得乖巧懂事,拍了拍她的手,又看向沈晏之。
“大郎,昨天我招待客时多饮了几杯,早早歇息了,母亲又瞒着不告诉大家,我凌晨醒来才知道顾世子喝醉闹笑话的事。”
“我已安排管家备一张下人名册,一会送到你院里,你自己挑几个顺眼的。”
“有劳婶娘了。”沈晏之对着杜氏揖完礼,不紧不慢出声,“名册先放到我书房,我一会要去趟抱惜苑。”
“刚才去的时候,二郎正在玩泥巴,泥巴已经干在了脸上。”
杜氏的脸僵了一下。
这话简直明晃晃打她的脸,沈从蓝的仆人都是她亲自安排的。
她缓了缓面色,叹息自责道:“这事都怪婶娘,这段时间忙到晕头转向,没去关注抱惜苑。”
“既然那边的奴仆偷奸耍滑,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你亲自给二郎挑几个新奴仆。”
贺妙心暗自咂舌。
杜氏轻飘飘一句话,便把沈晏之的不满化解了。
她这段时间忙着帮沈晏之置办大婚,所以没去关注抱惜苑。
让沈晏之亲自给沈从蓝选奴仆,若是再出错,就怪不得她了。
她以后和杜氏打交道,必须谨慎为妙。
沈老祖母不想看沈晏之和杜氏如此相互打暗语。
“珩儿,你快去祠堂给双亲上香敬茶,莫耽误了。待到从那边回来,再说新奴仆之事也不迟。”
*
小佛堂。
青枝这会心急如火。
秦归晚病倒了。
她本就身子不好,昨晚被噩梦惊醒后,邪风入体,加上佛堂阴潮难耐,实在遭不住,一早便开始发烧。
此刻双眼紧闭躺在床榻上,烧得玉脸赤红,意识混沌。
青枝一遍一遍用凉水给秦归晚敷额头,可是见效甚微。
她跑去拍门喊人,直到嗓子嘶哑也无人回应。
她透过门缝往外窥。
昨日天黑看不清,这会才发现,外面有绣栏长廊、亭榭花园,和一座崚嶒峭拔的假山。
摇苍飞翠,景致叠出,唯独阒无人声。
想来,佛堂建在了府里最别致清幽的地方,外面压根听不到这里的声音。
青枝急到想砸开门出去找人求救,回到屋里绕了一圈,也没找到顺手之物。
秦归晚已经烧到开始说胡话了,嘴里呢喃不断。
青枝摸了一下秦归晚额头,烫到吓人。
她正急得手足无措,忽闻外面有脚步声。
以为是婆子来送饭,大喜,慌忙往外跑。
跑到院门边,惊了一跳。
一双黑漆漆、清澄干净的眼睛,正透过门缝好奇地望着她。
青枝稳住心神,细看才发现,这是个年轻俊俏公子,正俯身趴在门缝往里窥。
和沈晏之长得有七分像,穿着玄色锦衣,身形比沈晏之还要威猛。
只是表情单纯天真,眼神干净如孩童。
对方歪了歪头,问:“你刚才又喊又叫,是不是想出来玩?”
“你是二公子吗?”青枝听闻过沈从蓝这个人。
沈从蓝想了想,点点头,认真答道:“嗯,他们都喊我二公子,有时还喊我二傻子。”
青枝惊喜交加,“二公子,你可以帮我去喊人吗?就说佛堂有人病了,需要郎中。”
“我不去,我要去找大哥。”沈从蓝哼了一声,气到叉腰。
“大哥说他上完香就来找我,可他一直没回来。”
“我知道这个院子里可以上香,肯定是你把大哥藏起来了。”
他说得颠三倒四,情绪越来越激动,眼见着开始脸红筋涨,青枝急忙道:“你大哥不在这里。”
“你现在去找你大哥,问问他是不是在这里,不就知道吗?”
沈从蓝一下安静了,少顷,瞪大眼睛惊叫,“你真聪明,我现在就去找大哥问问。”
“如果你大哥说他不在这里,说明我没骗你。你就帮我告诉他一句:佛堂有人病了。好不好?”
青枝只能赌,沈家不会在贺妙心进门的第二日,看着秦归晚病死。
否则,会觉得晦气。
沈从蓝眨眨眼,想了许久,像下了什么慎重决定,咬了咬牙,用力点头,从门缝伸进去一根小指头。
“好,我答应你。”
青枝忽然觉得,沈从蓝虽痴傻,却比沈晏之看着顺眼多了。
在耀目初阳的见证下,纤细的女子尾指和骨节分明的男子小指勾在一起,两人的大拇指用力相按。
“二公子,你要记住,骗人是小狗。”
沈从蓝收回手,拍了拍自己胸脯,一脸骄傲。
“我不是小狗,我从不骗人。我现在就去找大哥。”
沈晏之带着贺妙心刚到祠堂门口,仆从飞奔上前汇报:沈从蓝闹事呢。
“二公子迟迟没等到你,趁着两个小厮不注意,跑没影了。大家正准备去找他,他自己回来了。”
“可回来后哭闹着要找你,怎么劝都不行,这会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到快抽过去了。”
贺妙心嗔斥,“这两个小厮真是该打,估摸是知道自己要被赶走了,心存怨恨,故意懈怠,让二公子跑出去受了惊吓。”
“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不知道好生哄哄二公子吗?”
小厮缩着脖子,道:“小的们实在哄不好,管家去了也没办法,他央求大公子上完香赶紧过去。”
沈晏之双手负后,剑眉紧锁,“现在就去。”
“妙心,今日不上香了,你先回去,我去看看从蓝。”
“表哥,我……”
没等那句“我陪你一起”说出口,沈晏之早已走远,只留下一抹翠涛色衣影。
贺妙心跺了跺脚,用力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意外相继而至。
合卺酒、结发礼、洞房、上香,夫妻之礼一个也没完成,她怎么这么倒霉?
沈从蓝真是累赘。
除了拖累沈晏之,还有什么用?
*
“大哥再不来,我就变成小狗了……”
抱惜苑内,沈从蓝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躺在院内青石地砖上不停打滚。
“二公子,别哭了,大公子上完香马上就来。”
管家拿了一堆点心和玩物,蹲在旁边好声哄劝,“你先起来吧。”
沈从蓝抹了一把眼泪,又在地上滚了一圈,“我不要听你的,我现在就要见大哥,我不想变小狗……”
管家唉声叹气,不停抬头看向院门,只盼着沈晏之早点忙完赶来。
“从蓝。”
清朗的声音让沈从蓝顷刻间心花怒放。
他连滚带爬翻起来,冲上去抱住沈晏之,涕泗横流。
“大哥,我差点变成小狗了……我要吓死了……”
这一抱,泥污、眼泪、鼻涕,全糊在了沈晏之身上。
典雅精致的锦服,霎时间狼藉不堪。
管家知道沈晏之自小爱洁,上前劝道:“二公子,既然大公子来了,你有话好好说,先放开大公子。”
沈从蓝不松手,越抱越紧,呜咽着不停喊大哥。
沈晏之并不嫌弃,拿出帕子,耐心帮他擦去脸上眼泪和鼻涕。
“从蓝,别哭了。到底怎么了,慢慢告诉大哥。”
沈从蓝抽噎了几声,语无伦次道:“我去找你,你没去上香,那边的人让我问问你在不在……”
“她还说,佛堂有人病了,需要郎中……我不想变小狗,我要告诉你……”
他颠三倒四说完,下人们听得满头雾水。
“大哥在这里,你不会变小狗。”沈晏之轻拍沈从蓝后背,温柔安慰。
话语间,目光沉冷地看向管家。
管家心里陡然一紧。
他昨日忙完顾濯缨的事已经是半夜,一早起来就张罗新奴仆的名册,忘了秦氏还关在佛堂这事,也未安排人给她送饭和抄经用物。
莫不是秦氏病了?
“大公子,老奴失职,现在就安排人去佛堂看看。”
就算沈家再厌恶秦氏,也不能让秦氏病死在沈宴之新婚第二日。
“我才不要你去看,我要大哥去看。”沈从蓝怒视管家,扯着沈晏之往佛堂走。
“大哥去告诉她,我没骗人,我不会变小狗……”
*
小佛堂,秦归晚已经烧的意识混沌,陷入梦魇中无法自拔。
那是成婚后第三个月。
老大汗宣她进宫,要求她尽快有喜。若是迟迟无子嗣,便给沈晏之重新娶妻。
她害怕了。
一旦被休,大当户父亲会立马将她送给某个权贵当妾室。
于是,她在得到沈晏之承诺后,偷偷找人要了一份秘药。
吃完后,找了一个机会出门骑马,而后佯装坠马,摔到浑身是血。
沈晏之无声看着她表演,什么也没说,将她打横抱回了屋。
羌医说她有喜了,只是坠马后小产,身子受损,至少调理一年才能再怀子嗣。
她哭哭啼啼说自己并不知道有喜之事,后悔出去骑马。
老大汗并不生气,甚至觉得是好事。
有喜就意味着沈晏之愿意碰她,再怀子嗣是早晚的事。
老大汗对沈晏之归顺这件事愈加有信心,第二日安排他去教皇室大楚的四书五经。
沈晏之慨然应允。
教书意味着有机会教化这群蛮夷,还能趁机了解皇室间明争暗斗,寻找回大楚的机会。
他们不再朝夕相对,关系日渐缓和。
偶尔还能一起用饭。
不久后,沈晏之在上课时说了蛮夷两个字,惹恼了意外路过的九王子。
九王子是老大汗最宠爱的儿子,他几句话就挑拨老大汗将沈晏之打入了大牢。
她得知消息后,去求大当户父亲帮忙说情,大当户根本不愿意为她得罪九王子。
求见老大汗数次无果,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去求九王子网开一面。
沈晏之配合她小产后,他们相处的还算平静,她不能看着沈晏之下狱无动于衷。
九王子端量她许久,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眼神阴鸷如毒蛇,黏腻冰冷地贴在她脸上。
“你以后跟着本王,本王可护你周全,你再也不必为谁去求人。”
她脱口就道:“我已嫁沈晏之为妻,此生绝不背叛他。”
九王子冷笑,“既然你如此忠于沈晏之,那便去大狱陪他。”
“若你能在大狱里熬过一个月不死,本王就放沈晏之出来。”
“你出尔反尔怎么办?”她问,九王子讥讽,“你以为你有选择?”
她去了大狱,和沈晏之关在了一起。
沈晏之没问她为何下狱,只是每日默默对着墙上壁灯发呆。
东羌的冬季冷到刺骨。
大狱里没有裘被,没有稻草,没有任何取暖之物,只有冰冷的石砖地。
狱卒每隔三个时辰往地面泼一次水。
地上永远有一层厚厚的冰。
当时距离坠马还不到一个月,她的身子尚未完全养好,又没什么身手护体,不小心染上了风寒。
她蜷缩在地上,忽冷忽热,脑袋里像是灌满了铁石,沉到无法思考,也抬不起来,只感觉下一瞬就要殒命。
沈晏之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了一天。
半夜,忽然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她凝聚最后一丝力气,打着颤道:“别,别过来,风寒会传人……”
沈晏之顿住了手,面色奇怪。
青枝发现秦归晚身上越来越烫,浸了水的帕子敷在额头毫无作用。
榻上人的两鬓不停冒岑岑冷汗,莹玉雪面红到骇人。
她紧紧握住秦归晚的手,“主子,你再撑一会,二公子一定能找到人,郎中一定会来的。”
模糊之间,秦归晚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好似回到了当初的大狱。
她躺在牢房地面,浑身发烫,奄奄一息,让沈晏之不要靠近她。
沈晏之顿了片刻,忽然握住她的手。
“秦归晚,别死。”
青枝还在颤不成声,“主子,奴求求你,坚持住……”
她害怕沈从蓝一去不复返,怀疑自己过于天真,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痴儿身上。
就在绝望之际,屋门被人大力推开。
挺拔修长的身影将屋外之光遮得七零八碎,逆光使人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未待青枝看清来人,沈从蓝从那人身后探出脑袋,露出雪白牙齿,咧嘴傻笑。
“我告诉大哥了,我没骗人。”
青枝未想到沈从蓝如此遵约,一时怔愣。
管家和几个仆人相继跟来,垂首立在门口,面色各异。
当年,大房没落后,奴仆说在佛堂撞见了沈晏之母亲的魂魄,从此,佛堂被锁。
众人对大房怠慢惯了,沈晏之回来后,亦无人想起清扫佛堂。
沈晏之忽然过来。
佛堂这般模样,哪能入眼。
沈从蓝脚步轻快跳出来,发现床榻上的秦归晚后,好奇上前,长长“咦”了一声。
沈晏之跨步上前,挡住了沈从蓝视线,俯身将手覆上秦归晚额头,灼热烫的人掌心发颤。
秦归晚还在呓语连绵。
沈晏之侧耳上去,听清榻上人呢喃的三个字后,脊背顿僵。
“你怎么照顾的主子?”他攥拳,起身怒斥。
青枝对上沈宴之冷戾俊脸,只觉浑身血液翻涌,太阳穴狂跳。
“主子的身子如何,你比谁都清楚!”
“你把主子关在这里,不就想赶尽杀绝吗!”
她手脚发抖,一时理智全失,指着对方破口大骂。
“有了新人就要对旧人赶尽杀绝,你也不怕身败名裂,臭名远扬。”
“呸,猪狗不如的东西!”
沈从蓝被青枝怒目嘶吼的样子吓到连连退步,管家急让人去拦青枝。
两个膀大腰粗的家丁上前捂住青枝嘴,拧着胳膊欲往外拖。
青枝无法叫喊出声,只得疯狂挣扎。
“慢着!”沈晏之倏然出声,众人一时不知何意。
两个家丁停在原地。
只见沈宴之双手负后,踱步环视四周,盯着佛头上趴着的黑毛蜘蛛看了须臾,慢条斯理道:
“母亲生前最爱这个佛堂,如今居然生了鼅鼄。”
他扫视管家,嘴角噙笑,眸里却是深不见底得凌寒杀气,一张脸说不出得森冷诡异。
“不知母亲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管家立时一身冷汗。
“大公子,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失职疏忽。”他跪下磕头。
“一个东羌贱婢尚且知晓,不能让旧人病死在我新婚之际,管事人居然不懂?
沈晏之缓步上前,居高临下看着管家。
“害我被人指脸痛骂?”
“老奴渎职,老奴渎职。” 管家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
哪怕沈晏之再无官无职,那也是沈府嫡长子,是府里主子。
只要愿意,随时能打杀了他们这群下人。
“大公子,老奴绝不再犯,望大公子宽恕老奴一次……”
奴仆们皆噤若寒蝉。
原来清冷雅正的大公子动怒后,如此可怕。
眼见着管家额头渗血,沈晏之冷笑一声,愤然拂袖,带着沈从蓝走了。
待他走后,管家颤颤巍巍站起来,擦了把额头血水,对着周围奴仆怒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清扫!”
“府医怎么还不来,去看看怎么回事?”
拧着青枝的家丁问:“这个女婢怎么处理?”
管家狠扇问话人一耳光,“还能怎么处理,她是小夫人的贴身婢女,放了她!”
“让她好生伺候小夫人。”
他咬牙,“若是小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污了大公子名声,咱们都活不了。”
家丁不敢顶嘴,松了青枝。
青枝顾奔至榻前,泪中带笑。
“主子,你有救了,府医就要来了。”
沈从蓝跟着沈晏之离开,一路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回到抱惜苑屋里,沈晏之驱散下人,这才出声。
“从蓝,别怕,大哥永远不会凶你的。”
沈从蓝用力吞咽口水,“大哥,躺着的姐姐我认识,你以后会凶她吗?”
沈晏之惊愕,“你怎么认识?”
“我去找你,你在看姐姐画像。”
沈从蓝歪头回答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你当时笑了。”
“大哥笑起来一点也不凶。”
沈晏之一时噎住。
前几日,沈从蓝去书房找他,鬼鬼祟祟躲在门外窥视许久才进去。
他以为沈从蓝什么都不懂。
他一直抿唇不语,沈从蓝眨着清澈黑眸,好奇地问:“大哥,你刚才看到姐姐,怎么不笑?”
“从蓝,有坏人不想大哥和姐姐好,所以,没打败坏人之前,大哥不能对着姐姐笑。”
“这事和书房那幅画的事,都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秘密,你不可以告诉其他人,知道吗?”
沈晏之耐心解释,“如果你说了出去,大哥和姐姐都会出事。”
“大哥可能会死掉。”
沈从蓝攥住沈晏之衣袖,疯狂点头。
“大哥不让说,我不说。”
“从蓝最听大哥的话,从蓝不要大哥死掉。”他费劲巴拉加了这一句。
沈晏之望着他痴傻又认真的模样,眼眶骤然发酸。
沈从蓝曾和顾濯缨是好友,二人经常身着青衫打马过街,去桃林饮酒抚琴。
少年意气风发,何其风流潇洒。
“从蓝,等大哥打败坏人,一定想尽世间所有办法,让你恢复如初。”
*
贺妙心正在沈老祖母屋里陪她说话,下人来报佛堂之事,贺妙心不停捏帕。
沈老祖母听完,哂笑一声。
“妙心,你们新婚燕尔,这秦氏又奄奄一息,现在不能动她。”
“你且再忍忍,待时机成熟,一次处理了这碍眼东西。”
如此直言无隐,倒让贺妙心略显尴尬。
“祖母,我没……她是姐姐,嫁给表哥在先,我只是忧心她身体。”
“说什么诨话!你是沈家下聘求娶的正妻,她一个蛮夷算什么东西,也配你挂心?”
“她是珩儿的耻辱,你以为珩儿愿意看到她?”
贺妙心压住欣喜,艰涩张口:“可妙心没想过要害谁?”
“若是表哥实在不愿见她,过段时间,我们可把她送到别院……”
“妙心此生从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更不愿做什么龌龊之事。”
沈老祖母恨其不争,点着她额头斥责几句,见她吓到垂泪,知道她是个不顶用的东西,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你自小便是这般软弱无能的性子,这事不能指望你。”
贺妙心再三哭求沈老祖母不要做伤害秦归晚之事。
沈老祖母捏着眉心,挥挥手。
“来日方长,这事让我好好想想,你先回吧。”
贺妙心红着眼离开后,不由缓缓翘唇。
因为秦归晚,她背了平妻名声。
她比谁都想打杀了秦归晚,独享沈大公子正妻之名。
可她不能动。
在沈晏之眼里,她是娇弱扶柳,纤柔心善的表妹。
这事,她不能做。
她要借着沈老祖母的手达成目的。
哪怕沈晏之真有不悦,也不能处置了亲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