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林江仙是小说《寒烟翠》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燕十三公子写的一款历史脑洞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寒烟翠》的章节内容
江阴县,徐家庄,暮春的夜色昏暗,零星的灯光映衬下,似乎有阴云正缓慢笼罩。
苏幕遮俯身在徐府一座高大厅堂的屋顶上,屏息凝神,往下仔细查看动静。
身旁的洛花石,也同样的谨慎,刚要对苏幕遮说些什么,突然西边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来的是一个中年书生,白净面容,一双眼睛似开似闭,留着整齐的短须,头上带着清布方巾,正中点缀青玉。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没有雨,微风拂面,于是施施然迈步走出两步,不疾不徐,俨然是等待下属来报告。
院子里是两个紧身玄衣人,身材矫健,似标枪般挺立,对着中年书生拱手施礼道:
“吴总管,马车已经到了,您点一下。”
中年书生点了点头,走向院内的两辆马车。
这两辆黑漆马车都很大,长一丈有余,每辆车都有四匹马拉着。
中年书生,走到第一辆马车门前,停步示意玄衣人开门。
门开了,马车内堆满了木箱,长一尺有余。
身材微胖的玄衣人赶紧招呼同伴,打开靠门上层木箱的盖子。
这时候,借着微弱的灯火光,苏幕遮看到木箱里似乎闪动着银光。
此时,洛花石心里也紧张起来,更是不敢喘息,全神贯注看院内情形。
吴总管三人在第一辆马车内,停留了有半盏茶功夫,然后又上了第二辆马车。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三人下车。
吴总管轻轻抚了抚手掌,满意的对两人说道:“辛苦了。”
两人躬身抱拳道:“应该的,感谢吴总管不忘提携我们兄弟。”说完一拱手,向后院去了。
吴总管仍旧没有表情,也没有挪动脚步,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西厢房的门口说道:“来吧。”
房内没有回音,只是烛光似乎闪动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吴总管还是没有动,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原地。
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又有两个人匆匆走来,对着吴总管一抱拳道:“请吩咐。”
吴总管对着他们身后大约两丈余的树影说道:“去吧。”
树影中似乎有蓝光一闪,仍旧没有回音,但吴总管面前这两人,似已得到了许可,跃上马车,驾车缓缓驶出徐府大门。
苏幕遮凝视他们离开。
这吴总管,确实城府颇深,自始至终出口三句话,只有这七个字而已。
而那暗影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幕遮扭头看了一眼洛花石,示意跟上。
两人小心绕过吴总管的视野,纵身越过重重屋脊,跟上那两辆马车。
此时,夜色愈发昏暗了,马车沿着大街疾驰,大约走了有五里多地,然后拐入一条小巷,到了一个院子门前停下。
这院子,从外边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异于别家的特征,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市井小院,唯一不对劲的是院墙,比邻居要高许多。
青砖砌墙,朱红院门,院内烛火明亮,隐约传来脚步声。
车夫跃下马车,轻拍门环,三下短促,再拍一下,再两下短促,再三下短促,再一下,然后又是两下短促。
此时,远门吱呀开了,里边一人探出头来,左右张望后,打开大门。两辆马车缓缓驶入。
苏幕遮两人对望一眼,纵身跃上院门外的一棵梧桐树,刚好能一览无余。
一眼望去,四合院样式,中间三间,左右厢房各两间,只有中间厅堂的门开着,里边烛光透出。
院内两排桃花都已含苞待放,房门口台阶上插着七八束火把,微风吹拂下,火光跳跃闪动。
院内有七人,两名马车车夫站在车下,一动不动;其他五人已经在卸货,一箱箱搬到厅堂内。大约两盏茶功夫,两辆马车的木箱,已全部搬空。
车夫还是一言不发,跃上马车,径自离去。
此时,搬运木箱的五人,全部都已经出来了,两人走向东厢房,三人走向西厢房,全程都一言不发。
夜空飘落柔丝般的雨点,苏幕遮望向洛花石,眼眸中似乎映出一线微光。
苏洛二人又等了大约两盏茶功夫,院内没有任何动静,于是纵身跃上旁边树枝,跳到院子东边邻居的厢房上,从东边继续观察。
二更时分已经到了,雨丝已经停了,苏幕遮深深吸了一口气,暮春的空气,清新而凉爽,两人精神一振。
苏幕遮跃上院墙,贴近厅堂,洛花石跟随其后,脚步一样的轻盈。
安静的夜,没有燕雀飞过,也没有虫鸣。
苏洛二人,沿着厅堂墙壁的暗影,停在厅堂后边与院墙的夹道中,借着狭窄空间,两人攀上两丈高的院墙,再纵身跃上厅堂房顶。
洛花石扫视房顶,没有发现天窗,于是两人一左一右,开始在两个地方揭瓦片。
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他们都已各揭开一个屋顶空隙,刚好能容纳一人进出。
苏幕遮向下望去,里边两座烛台火光明亮,整个大厅是通的,没有再分隔房间。
门关着,左右两边的窗户也关着。
大厅中间是一个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墙上孔夫子画像,下边神龛点着一盘清香。
大厅中间共六根柱子,都有两人合抱粗。
大厅左侧是兵器架,摆放着十几把长柄刀枪。
洛花石掠过屋顶,来到苏幕遮身旁。
苏幕遮指了指洛腰间的绳索,示意洛花石留守屋顶。
于是苏幕遮沿着绳索落下,像是一片无声的轻盈羽毛。
他查看周围的地板,并无异样。
这大厅,一览无余,前半夜搬进来的箱子,去哪里了?
苏幕遮抽出绣春刀,用刀柄按压八仙桌桌面,没有反应;再转动桌面,也没有反应;又检查神龛、香烛,还是没发现机关痕迹。他的目光不禁被孔夫子画像吸引,孔夫子的眼神,正对视着他,似有笑意,但又好像是一种悲悯。
苏幕遮用手轻轻向下拉动孔夫子画像,这画像居然被拉动了,一松手却又恢复了原位。
此时他再次环顾四周,发现身后的六根柱子,各自开了一扇小门,这门的工艺精湛,如果不是被机关启动,从外边竟然完全不能察觉。
苏幕遮向上看向洛花石,小洛无声咧嘴一笑。
于是,他吹开火折子,向柱子内部看去,柱子很粗,内部刚好容纳箱子的尺寸,也可以容一个人上下。
柱子的深孔通道向下,台阶凿于通道内,仅能容纳大半个脚掌,此外一片黑暗。苏幕遮钻入通道,摸索着向下,大约往下一丈有余,居然来到一个地下仓库。
他举起火折子,发现这房间,满满当当,全是箱子,旁边书桌上还堆放着一摞账册。
账册封面,标记着五行:金,木,水,火,土...
苏幕遮翻看《金》账册,瞳孔骤然收缩,里边记录的,竟然都是数百万计的银两进出记录,数量,金额,日期;
再翻看《木》账册,里边记录的是丝绸、茶叶、药材、香料进出记录,数量,金额,日期;
翻看《水》账册,里边是各种酒水的记录,数量,金额,日期;
翻看《火》账册,里边是各种火铳、火炮的图形,以及数量,金额;
翻看《土》账册,里边是瓷器名称,数量,金额;
所有账册的签名,都是一个名字:江城子。
苏幕遮再打开一个木箱,里边是银锭,仔细查看,都有铸官印。
旁边有一堆长条形木箱,打开查看,是火铳!闪着冰冷寒光的火铳,在木箱中静静待着,像是在问苏幕遮——你终于来了?
他把整个仓库逛了一圈,发现这里边的木箱,只有两种,要么是银子,有官印的银锭,要么是火铳。
他抽出压在底下的几本账册,挑出《金》一本,《火》一本,然后把其他账册、箱子复原。他揣账册入怀,然后返回大厅。
此时,大厅里还是依旧,苏幕遮再次拉动孔夫子画像,柱子的门果然关闭了。
小洛还在上边张望,于是苏幕遮沿着绳索攀上,然后二人合力,恢复房顶椽瓦,跃出院落。
远方忽然一声闷雷,天空下起雨来,越下越大。
两个月前,仲春。
王伯还像往常那样,悠然赶着羊群,走过青草萌芽的山坡,此时天空晴朗,春天的气息让人感觉又是一年的希望绽放。
不过对于王伯而言,春去秋来,夏花冬雪,寒来暑往的岁月,已经经历了太多,他很满足,也很豁达了,已不需再为岁月风霜的侵蚀而感到伤感难平,也不需对人间的不公而感到愤怒难解。
一个农人,年龄到了七十岁,虽然经历了一生的辛苦劳作,但毕竟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一个小院,自给自足。更何况,还有那个相伴一生的老太婆,她今年六十岁了,但是心境却越来越像十六岁出嫁时的小女孩,纯朴,天真,乐观,会为了门前一丛油菜花的绽放而欢欣。
这是春天的午后,天空愈发湛蓝,但阳光让人有点燥。
王伯知道这些羊儿都很温和,去哪里吃草,去哪里喝水,几乎都完全不用自己操心。
但是今天,领头的公羊似乎有点烦躁,它是要发情了吗?这么老的公羊还发情,不害臊吗?
于是他也懒得搭理这公羊,放任它越过山坡,因为那边有一条小溪流,它们可能是想要喝水了吧。
突然,领头的公羊狂奔回来,羊群被它这么反向一冲,四散开来,公羊冲到王伯面前,似乎身体都在颤抖。
于是王伯怀着忐忑走向山坡凸出的地方,是的,走过去就能看到那条小溪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可怕的一幕。
小溪本来清澈的水,已经全部变成死黑色,而溪边的绿草,已经全都枯黄,甚至灰白,不是冬季的凋零,而是彻底的死亡。
溪水还散发着一种恶臭,似乎有鱼虾腐烂的味道。
顺着溪流的上游看去,他看到了一个圆球,定睛再看,那其实是一只山羊,但是已腐烂膨胀。
王伯怀着不安的心绪,赶着山羊远离溪水,但他又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沿着溪水一路向上,走了大约七八里地,他终于看到了,那是一个山坑,坑里的水是黑色的。
但是同样的,山坑周边的水草,也全都枯死了。
再往四周看去,山坑向西,是一个山洞,里边有烟雾升腾,似乎有人影晃动。
这时候,有马车从山洞驶出,车上有身着紧身玄衣、腰间悬挂匕首的车夫。
王伯赶忙躲避对方的视线,马车远去,扬起红尘。
一个月前,北镇抚司衙门。
阮良归,北镇抚司堂官,自从兵部侍郎王大人推荐他来北镇抚司后,一晃五年过去了,但是自己还只是个从五品。
天下太平,没有妖书,没有叛乱,连小打小闹的盗匪似乎都少了很多。
“老天这么不给机会,哈哈”,他偶尔会在午后阳光的斑驳树荫下这样自嘲。
但就在这天下午,他收到了江阴衙门的消息,怀疑近来江阴的一些异常情况,可能跟常州王府有关。
私采银矿?银子?这如果跟常州王府相关,那这事就很大了,大到天了!
这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过阮良归的思绪。
兹事体大,立刻处理,于是他的眼光投向案头的名册: 苏幕遮,洛花石。
这两个混蛋也该干点有用的事了,一天到晚闲的发慌啊。尤其是洛花石,才刚19岁,人长的像小孩,心理年纪好像更小,什么都好奇,一天到晚满脑子的奇怪问题。
苏幕遮这小子还好,24岁了,经历了生死徘徊,终于有点沉住气的样子,办差还算靠谱。
这下,刚好让苏带着小洛出去看看情况,也顺带让小洛历练一下江湖风雨。
三天前,苏幕遮、洛花石二人抵达江阴衙门,于是他们知道了一些背景情况:
有人发现了江阴的一处荒僻山洞,似乎有人在盗采银矿,不能确定主使,从来往运送银锭的人员、去向分析,怀疑这些人可能跟常州王府有关联,因为这些银锭,都全部运往了江阴徐家庄,而徐家庄每隔七天,就会有人去一趟常州王府。
为了不打草惊蛇,现在还没有对这些银矿、银锭,采取任何行动。
于是,苏幕遮带着洛花石,开始从王伯追问第一手情况,蹲守银矿,查看马车的运输路线,直至追溯到徐家庄。
清晨的天色仍然阴沉,江阴府的街道是泥泞的。
苏幕遮和洛花石,骑马缓缓走向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的名字很好,扬州慢。
这让苏洛二人不禁想起前朝名句: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于是他们下马,交给店家,转身进了大堂:“两间客房,五斤牛肉,五斤好酒。”
两杯酒下肚,身上渐渐有了暖意。
两人一言不发,就这样对面坐着,喝酒,夹菜,再看外边的天空。
酒已喝完,早上不应该喝酒的,所以只能少喝。 填饱肚子,两人起身上楼。
苏幕遮招手,示意洛花石进屋商议。
洛花石,终于看到了账册,也明白了苏幕遮从徐家庄回来一路上的阴郁。
他们一起陷入了沉思。
这里边,有数百万的银子,还有几百支火铳,巨量丝绸、香料的进出记录,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难道说,这些银子、火铳、丝绸、茶叶的背后,真的与常州王府有关?
银矿是盗采的,火铳是朝廷禁止私藏的,单是这两样,已经够刮上三千刀了啊!
下一步,查什么?怎么查?找谁查?
那个落款的名字,江城子,到底是什么人?
这名字一听,就像是个假名啊!
徐家庄那个一直隐身在黑夜暗影中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苏幕遮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吴总管,那个白面书生的身影。
江城子?
这名字,这味道,难道安排整个转运过程,只说了七个字的徐家庄管家,就是江城子?
一个管家,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还是说,他是代表了背后的某个人,或某些人?
庄主徐老板?不会吧,徐老板不是个闲散富家翁吗,既然家财万贯,怎么可能还会干这种掉脑袋的事呢?
他推开窗,恰在此时,看到一个下人模样的人正向这边张望,眼神对望之后,那人快步走开了。
苏幕遮只觉得这人的眼神很冷,嘴唇很薄却是灰色,留着短胡须,似乎颧骨还有一颗黑痣。
他的心沉了下去。
天空又开始飘来乌云,来的似乎很快,夏天快到了,这是要再下一场大雨吗?
苏幕遮淡然回头道:“小洛,先回去休息吧,最好能睡个半天。再说了,那两匹马也需要休息。”
洛花石想问些什么,终于没有张口,回房休息了。
酉时,夜色降临。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天,街道的石板都被冲刷干净了。
苏幕遮叫上洛花石,下楼吃过晚饭,又各自带上两斤肉干五斤酒,查看了鞍具,上马离去。
他们一路向南,夜色更深了。
洛花石不时回头望,似乎在看有无同路的行人。
三更左右,他们终于赶到了惠山下。
在凄迷的夜空中,惠山犹如一座巨大的雄狮,蹲坐在他们前方。
终于有了一缕月光,星星也隐约浮现。
他们继续拍马疾驰,经过惠山驿,然后向西。
洛花石追上苏幕遮,马头平齐,终于忍不住问道:“苏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常州王府吗?”
苏幕遮并没有勒住马,但是对小洛点了点头。
洛花石,被阮大人招募过来,才不过半年的时间。
这小伙子勤快又聪明,本领一学就会,大家都很喜欢他。
苏幕遮也很喜欢他,更何况他是自己带的徒弟,阮大人就是想让小洛跟着苏幕遮,多学习历练,也想让苏幕遮多保护他。
这半年,没什么大的案子,顶多也就是去抓几个京城周边活动的飞贼。
洛花石的轻功很好,身手敏捷,让遇到的飞贼们很头疼。
苏幕遮让他分担机动任务,比如拦截路口、刺探消息,真正的刀剑相搏,还不放心他单枪匹马。
小洛骑在颠簸的马背上,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老洛五十多岁了,一个老屯田卫,是的,干了一辈子的屯田卫。
老洛的志向,是与蒙古人厮杀在漠北,用勇气、武艺和鲜血建立功业,换取一个功名前程。
但是后来朝廷的政策改了,屯田卫不用再跟随军队出征,把地种好就可以了。
于是老洛很郁郁不得志,小洛跟大洛一样,到了十八岁那年,也成了屯田卫的一员。
但是老洛希望儿子们有出息,于是到处托人,看能否给调到作战部队,哪怕是治安部队也行,后来辗转找到了阮大人。
阮大人看老洛实诚,小洛这孩子又机灵,功夫底子也不错,就招募进了北镇抚司,交给苏幕遮带着。
雨后的夜空似乎格外透明,狼牙月被一圈月晕包围着,偶尔有一抹流云,被风推着路过月亮,又离开。
小洛看着月光,忽然想起了她。
那姑娘真好,跟小洛一样的年纪,小时候就住在同一个村子里。
她喜欢穿一身素色的衣服,安安静静在院子里,陪妈妈做着家务。
有一次小洛路过,开玩笑问她,这么热的夏天,你还在帮妈妈烧火,为什么不出汗呢?
那女孩子只咧嘴一笑,并不回答他,两个浅浅酒窝,似乎就是答案了。
小洛经常远远的看着她,好像在春天青草、夏天绿柳的背景下,看到她就会让自己觉得很安心,虽然只不过是远远的看着。
那时候,他十四岁。
他看这姑娘的时候,如果被老洛发现,一定要挨一顿臭骂。
所以他偶尔会爬到树上,或者骑在墙头,上蹿下跳,无所事事东张西望。
丑时许,他们终于到了常州府,龙城,这是常州王府所在的地方。
现在夜半,城门是关闭的,想进城是不可能了。
城外是有驿站,但是最好不要去,因为这里的驿站,不确定是否被常州王提前安插了眼线。
于是,他们只能就近找到一个土地庙,凑合休息一下。
天蒙蒙亮,苏幕遮二人已经在城外等候。
其实城门外已经有一大群人在等着了,好像是行走的客商。
小洛心里不免好奇,这些人,一定也是半夜赶到的吧,不知道昨晚这些人投宿在什么地方?
城门一开,大家蜂拥而入,城门里边,也有一群人熙熙攘攘着要出城,这热闹一下子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他们来到常州城内,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店家过来热情招呼,洛花石道:“七斤牛肉,五斤好酒,两盘拍黄瓜,两盘醋花生,草料喂足,两间干净客房。”
然后二人在大堂内坐下,吃饱喝足,继续回房睡觉。
戌时,两人点了风鹅、湖鲜,两大碗牛肉面,一坛醪糟。
这是夜行前的晚餐。
今夜面对的是常州王,是天子的兄弟,苏幕遮、洛花石他们并不知道常州王府都有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
但也正是因为这危险,成为致命的诱惑,北镇抚司的人,不是南镇抚司那些人,我们不就是行走在刀锋上的一群人吗?
天子的兄弟——这特殊身份,似乎又为这夜晚,增加了神秘的色调。
苏幕遮这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兄弟,想起了在青城山的师兄弟,还有他的小师妹。
自己已经下山两年多了,不知道小师妹和师兄们都怎样了,她还是那样爱哭吗?
狼牙月,月朗星稀,微风。
二人路过府衙,路过王府,再继续往前。
苏幕遮望着月亮,问小洛:“当今的天子,在位多少年了?”
小洛眨了眨眼睛,带着点困惑道:“应该有十年了吧?”
苏幕遮又道:“这十年,天下好吗?”
小洛像是一下子被问住了,竟然一时语塞。
他考虑了片刻,才缓缓道:
“苏大哥,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你要问我天下好不好,我是真不知道。我只能说自己家好不好吧。父母都健在,虽然过的清苦,没什么金银富贵,但也不愁衣食。只是我家老爷子,一心放不下功名,好像也摸不清官场门道。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只好寄托于我们兄弟二人,希望大洛小洛不要像他一辈子不得志。所以,让我回答的话,我觉得这十年,应该还是好的。”
苏幕遮又问:“你喜欢在北镇抚司当差吗?”
小洛不假思索到:“喜欢啊,我喜欢的要命,有侠客仙人的自豪感!”
苏幕遮不再看向月亮,而是看着小洛的眼睛,那是大孩子明亮而诚恳的心灵吧。
他握住了小洛的手,缓缓道:“
好兄弟,我们今晚就做一点事。
成了,也换一点功名;不成,也没什么遗憾。
我们本就是注定刀口舔血的人。
只是我要你记得我一句话,先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其他人,才能完成阮大人交待的事。”
小洛缓缓点了点头,似乎被苏幕遮这段话震撼到。
自从进入江苏境内,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苏幕遮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月晕似乎突然放大,犹如上苍的眼眸突然一瞥,旋即恢复了夜晚的宁静。
常州王府,院内建筑气势恢宏,似乎在静静夜空下,诉说某些不可言语的故事。
王府大院前边是常州城的主干道,四周被横竖街道分割开来,隔着街道,就是百姓人家。
苏幕遮二人,远远的避开王府巡逻卫队,在树影斑驳处,纵身跃上邻近百姓院落的围墙。为了能看到院内情形,他们继续穿行,直到来到一处高高的梧桐树上,王府很是广阔,他们现在的位置,只能看到王府前厅部分。
院内灯火辉煌,有卫队巡逻。前厅大殿应该是王爷与幕僚办公议事的地方,现在夜色已深,门紧闭着,里边也没有烛光。
苏洛二人等了两三盏茶的功夫,下边没有什么异常,于是从树上纵身而下,借着枝条的弹性,跳到王府院墙上。
趁着卫队没有巡逻靠近,两人快速移动向后院方向。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个大花园,湖面微波荡漾,垂柳轻抚水面,假山起伏,怪石嶙峋,周围是蜿蜒曲折的朱红长廊。
湖的北边,是一座三层高楼,灯火通明,没有人走动。这一定是王爷作息的地方吧。
高楼往前延伸出廊桥,直通往湖的中央小亭,上书四个大字《神光离合》,那应该是王爷陪伴王妃钓鱼、赏月、观雪、看落日的风雅所在吧。
于是二人跳下院墙,潜入长廊,月色深沉、风行云移,他们的身影刚好潜藏在长廊、绿树枝条的飘摇阴影中。
继续潜行,再往北就是后院了,东边是一个安静的大院,西边院子还熙熙攘攘,似乎还有厨房喧闹声隐隐传来。
于是他们穿过东边院落月洞门,潜伏在怪石阴影里。
这个院子,应该就是王府宾客的居所了。
苏幕遮二人正观望间,从西院过来三个丫头,托着酒菜木盘,径直走向东院最靠东边那个房间,停留叫门,然后送入酒菜。
半盏茶功夫,三人从房内退出,快步向着西院去了。
苏洛二人纵身向前,靠近东边院墙,再一跃上了房顶。
苏幕遮做个手势,让小洛望风,自己则把双脚挂在屋檐上,翻身向下,右手轻扶窗棂,左手食指沾上唾液,点开窗纸。
透过纸洞,可以看到房间内的全貌。
一个白衣翩翩的书生,和一个风情万种的美貌妇人,对坐饮酒。
这书生带着白色面具,那面具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甚至没有眉毛线条,只有两个眼洞,喝酒的时候要把面具的下边微微掀起,这时候能看到一部分侧脸,皮肤很白。
美貌妇人在微微的笑,又似乎带着叹息,举起酒杯轻嗅,似在不经意间凝视书生的眼睛。
书生悠然道:“梅夫人似乎今晚不胜酒力啊?”
美妇人道:“咿?我的酒量本来就这么点儿呀。”
书生道:“你说,会不会月圆的时候,你的酒量会大一些?今天是狼牙新月,所以酒量只有这么一点儿了?”
美妇人轻嗔道:“我才不会这样,不像有些人啊,脸变白了之后,说话也直白了呢。”
书生道:“你是嫌弃别人脸太黑了?还是嫌弃别人长得太丑,不敢真面目示人?”
美妇人道:“我哪里有嫌弃美男子的胆量啊。我听说,越是好的东西,越是要藏起来哦。”
书生又道:“我怎么觉得,梅夫人近来的功夫长进了不少?”
美妇人幽幽道:“何以见得呢?”
书生道:“往年春天的时候,我在房间里,可以闻到桃花的芬芳;现在春天已然快去了,我们在一起饮酒,我却闻不到花香,只闻到梅夫人的香。”他不说什么香。女人有各种各样的香,或许有的香可以说,有的香却不能说,或不好说。
美妇人轻嗔道:“哎......呀......,别这么说,女人的香都是从花草借来的,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神花仙草呀。再说了,还看对面是什么人,再看是什么香。”她这回答似乎更妙了。
说完这句话,她似幽怨地看着书生,又瞥向窗外,然而窗户是关着的,不过两人似乎都没有开窗的打算。
书生问道:“秦大哥和采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啊?”
美妇人道:“连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书生道:“小狐狸呢?”
美妇人道:“小狐狸不是一直在王爷身边吗?你说呀,老狐狸,是不是最喜欢拉着小狐狸一起玩?哈哈哈哈!”
书生似乎轻叹了一声,也笑道:“是啊,我也这么想的,哈哈哈!年轻真好啊!”
美妇人道:“你一直都是年轻的,不是吗?近十年来,这面具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一样的英俊潇洒;这一袭白衣,还是依旧玉树临风,要害死多少无辜少女啊!”
书生怅然起身,转向窗外道:“春色三分,二分风花,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
美妇人拍手笑道:“好词牌,好诗词,好韵味,好欢喜呀!”说着真的就花枝乱颤起来。
书生似乎也很满意,不再说话,缓缓端起酒壶斟满。
苏幕遮缓缓翻起,小洛还在望风,夜色依旧朦胧,微风拂面。
两人翻身落入屋后暗影,沿着甬道潜行。
东院,还有一间客房亮着灯,里边却没有一丝人声,只有一个身影被烛光投射到窗纸上。
苏幕遮小心翼翼靠近窗户,向内看去。
那人一身玄色紧身衣,戴着黑色面具,头发扎起马尾,像是女孩,又像是个年轻男子。他坐在书桌旁,腰间悬着一把剑,却心无旁骛的在写字。
苏幕遮蓦然涌起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于是二人离开东院,向着西院纵身跃去。
西院里,厨子丫头杂役们还在忙碌着。
负责运送日常物资的马车旁,几个小厮还在卸货。
苏幕遮特意查看马车的特征,的确不是江阴徐家庄的那马车,比那两辆小了很多。
他有些怅然,于是二人兔起鹘落,重回到王府花园中,继续查看王爷寝宫的动静。
子时已过。
花园里,王爷寝宫,仍旧没有动静。
苏幕遮二人潜行到前院,越过大厅侧面的围栏,推开大厅的西边窗户,翻身进入。
大厅里没有烛光,虽然能借助院内的火光,但还是显得昏暗。
大厅中间,是长长的书案,后边一把太师椅。
书案后边墙壁上,是一幅老子画像,仙风道骨,微微含笑,座下青牛跃然纸上。
书案往前,是两排椅子,总共有十五六把。
苏洛二人吹亮火折子,仔细查看书案,上边只有几卷白纸,一副砚台,笔架静悬,没有书册。
他们又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机关。
二人对望一眼,熄灭了火折子,做个手势,决定原路返回客栈。
苏幕遮二人离开王府,在距离客栈五个街道的地方停下来。
他们穿过喧嚣的人群,走进了怡春院。
这时已经是五更天了,怡春院还是一片热闹景象。
大厅里还有醉醺醺的客人,陪酒的年轻女子。
苏幕遮来到三楼,带洛花石径直走向最里边一个房间:《定风波》。
推开房门,里边蜡烛亮着,还有熏香的芬芳,但并没有人。
他们就这样坐下来,倒了两杯酒浅尝。
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窈窕的美丽女子闪身进来。
“两位官人好呀!”她轻声问候,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丝焦虑,虽然年纪已有三十出头,但音声笑貌仍像个开心的孩子。
见两人没有开口,她悠然唱到:“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
苏幕遮也叹到:“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那女子听了,把房门再次关好,又转身把窗子也关了,这才坐了下来。
再次侧身万福,说道:“果然是公子来了,我就是杨笑。”
第二天,苏幕遮、洛花石二人,就一直待在房间内。
傍晚时分,杨笑再次进来,给他们带来了衣服,还有一个包裹,里边全是化妆工具。
酉时,从定风波房间走出来两个女子,一个是青春活力的小丫头,一个是风情万种的美貌妇人。
二人已经用过杨笑送来的晚饭,快步上街去了。
他们走在喧闹的大街上,直走到行人稀少,才转入明暗残差的小巷,向着王府方向走去。
戌时。
易容后的苏洛二人,已潜入王府。
洛花石要到厨房打探今晚是否有聚会、议事,一旦确认后,就到花园内来跟苏幕遮碰头,之后他离开王府返回怡春院,剩下的由苏幕遮完成。
苏幕遮隐蔽在湖岸假山的阴影里,目光却始终盯着后院的入口,并关注王爷寝宫的动静。
大约过了三盏茶功夫,一个丫头匆匆走入花园月牙门,她似乎用左手抹了抹眼泪,又用右手抹了抹眼泪,跺了跺脚,好像还不解气,又用左手抹了抹眼泪,再次用右手抹了抹眼泪。
此时,苏幕遮弹出一粒飞蝗石,正打在那丫头身旁的花枝上。
那丫头似乎被吓了一跳,又跺了跺脚,然后转身走了。
苏幕遮明白,王府要聚会议事,机会就在今晚,小洛马上会离开王府,剩下的要自己一个人完成了。
因为他们在怡春院已经反复讨论过,这是一次盗取关键文书的渗透,不是力拼,所以人少更容易隐蔽。
此时,他只需要留意后厨的动作即可。
临近亥时。
后厨果然有了动静,六个丫头端着酒菜,快步向前庭走去。
苏幕遮借着树影,快步走向丫头队伍,跟着向前走去。
一个丫头笑道:“梅夫人,您今天这么早就来了呀?还不到亥时呢。”
苏幕遮浅浅一笑,用手轻拍了拍丫头的头发,示意她不要顽皮。
一行人到了前庭,院内已经有五六个锦衣华服的人在候着,前庭灯火通明,大厅里摆好了桌椅,只等酒菜上齐。
丫头们摆好了酒菜就返回后院。
苏幕遮也再次跟着她们回到花园后月牙门,他目送丫头们回到西院,然后侧身再次隐入黑暗。
亥时。
王爷寝宫二楼的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气宇轩昂的男人,缓步走出。
这人的神态怡然自得,好像无论这世界发生什么事,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王爷一到楼下,就看到三个人已经恭候。
苏幕遮定睛看去,正是昨晚的那个白衣书生、梅夫人,还有那个黑面具年轻人。
三人对王爷躬身施礼,王爷摆手,然后簇拥着走去前庭。
过了大约半盏茶功夫,王爷寝宫这边仍旧没什么动静。
于是,苏幕遮起身走出阴影,施施然上楼,径直去向王爷二楼寝宫。
他推开门,房间点着蜡烛,没有人。
他环顾四周,中间是一个书房,迎面墙壁上挂着老子画像,左右墙壁上都堆满了书籍、卷册。
右边开着门,挂着珍珠垂帘。
苏幕遮侧身看去,里边是一个宽阔的卧室,一只铜鹤,吐出淡淡的沉香,除了朝南向湖的方向开窗,四壁却都是光滑的石板,没有任何装饰;床榻也仅能容纳二人休息而已,床头左右各有一个小几,但没有抽屉,也没有柜子。
苏幕遮转身回到书房,开始搜索那可能的书册。
“江城子,江城子,江城子......银子,火铳,茶叶,丝绸......”
他心里反复默念这些,先是拉老子画像,没有反应,并没有机关。
又转动书桌,还是没有机关。
书桌上,是一卷《道德经》。
王爷应该是在抄写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些对苏幕遮来说并不陌生,他从小就在这类文字的海洋中成长起来。
一屋子的书,终于翻出两本账册,但只是王府拥有的钱庄、当铺、收租、码头的收支汇总记录。
苏幕遮几乎把整个书房翻遍了,还是没有头绪。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那两本账册,反复翻看,最后目光这两个名字上: 龙行码头、鲲福记,这两个名字似乎有点熟悉,但怎么都记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说过了。前者是码头,后者是钱庄。这些记录都是王府资产的内部流通,似乎并没有与外界的银钱流动。也没有江城子这个名字。
难道今晚就这样走了?没有强力的证据,这条“江城子”的线索就断了啊。
他再次回到王爷卧室,活动铜鹤,没有反应;活动床头小几,没有反应;按压每一块石板,还是没有反应;仔细查看床榻,这床榻居然是石头的,没有机关塌陷的通道。
他有点沮丧的拎起铜鹤,却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翻起底座一看,居然有个盖子。
苏幕遮心头一紧,小心翼翼打开盖子,里边居然有一封书信,却只有短短几行字:
“龙先生:所托事已处置,六家大户中,均已安排子侄,其余候机。”
落款的名字是:李师石。
苏幕遮赶忙拿笔抄写:
龙先生:所托事已处置,六家大户中,均已安排子侄,其余候机。李师石。
龙行码头,鲲福记。
苏幕遮复原铜鹤后,字迹已干,于是把纸条放到怀中的油纸包中,折叠封口,也已知道今晚到此为止了。
现在如果强行去前厅房顶偷听,有极大的可能会被发现,一旦身份暴露,到时候不仅脱身困难,还会连累阮大人和北镇抚司,甚至引起朝野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