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觅谢择弈是小说《穿越后,本姑娘心狠手辣》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牙霸子写的一款古言脑洞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穿越后,本姑娘心狠手辣》的章节内容
昨夜下了一场雨。
雨水冲刷薄泥。
闺房后院,沾着雨露的芙蓉花丛中,一截白森森的手指露了出来。
桑觅隔窗望过去,杏眼微凝。
尸体埋得太浅了。
桑觅放下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来到院内。
刚拿起了一旁的铁锹,准备重新填几层土,身后便传来了她的贴身丫鬟碧珠的声音:“二小姐,大小姐回府看你来了!”
碧珠活泼伶俐,又是个急性子,传话间已到院子里。
桑觅握紧手中的铁锹,一脚踩上埋在土里的那一截手指,随即岿然不动地转身,带着几分呆滞,望向碧珠。
碧珠浅施一礼,笑道:“你明日就要出嫁,大小姐必是过来跟你说些体己话呢!”
桑觅迟钝地应了一声:“噢。”
碧珠望向窗内,瞧见了小桌上那张鞋底。
不由得,在心中叹气。
二小姐这一张鞋底纳了半年,还没进展。
如今,又在拿着铁锹摆弄她后院的花花草草。
全然没有要出阁的样。
自家小姐,真是如老爷夫人说的那般,不谙世事,心思单纯。
碧珠回过神来,忙道:“二小姐,我这就去打水给你洗洗手,一会儿去见大小姐。”
说完,匆匆离去。
桑觅看着碧珠的背影,片刻后,抬腿将冒出来的那截手指踩进土里,准备去与长姐见面。
望京城内,法不容私的刑部桑侍郎府上,有两位生得貌美如花的嫡出女儿,长女桑盈,才德出众,四年前,年芳十六,便嫁了四品祭酒为妻。桑府次女桑觅,已是二九年华,亲事才说定。
桑觅知道,望京的名门闺秀们,都怎么说她。
她们都说,相比于长姐的多才貌美,桑觅只是个笨蛋。
桑觅是学堂中,最难教的学生。
也是教女红的嬷嬷,最无法忍受的官家小姐。
望京的李夫子说过,教桑觅念书,比教牛识字还难。
自那之后,桑觅就成了闻名望京的笨蛋美人。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桑觅不属于这个世界。
十八年了。
桑觅穿到这个陌生世界,已经十八年了。
前世的桑觅,是一朵杀人不眨眼的食人花。
上没老下没小,还不用买医保。
一朝身死。
桑觅再睁眼,便到了这个叫大胤的鬼地方。
随着她的长大,食人花的力量也越来越强。
食人花极心力,活死人、肉白骨,塑百毒不侵之躯。
可喜可贺,穿了也不影响她杀人。
这辈子的桑觅,五岁开始杀人。
到如今,她已埋尸、抛尸、毁尸灭迹……
不计其数。
——
桑盈带了望京白家铺子里买的糕点来看桑觅。
桑觅同长姐问好后,便打开了六角盒子。
两人相依而坐。
桑觅拿起红枣糕,便往嘴里放。
桑盈担心她噎着,忙给她倒水。
“觅儿还是这么喜欢吃红枣糕,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去买白家铺子的甜糕时,身上带的银钱不够的事情吗?好在平叔跟得紧,过来给我们付钱,平叔是个不错的人呢,可惜,不小心跌倒摔死了……”
桑觅吃着红枣糕,眼中的寒光转瞬即逝。
平叔?
她想起来了。
那人鬼鬼祟祟地偷看年仅九岁的长姐洗澡。
被桑觅轻轻松松一推给弄死了。
桑盈说着话,继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小兔子的荷包,递到了桑觅面前,“觅儿,你明日就要出嫁了,嫁妆爹娘都添置妥帖,长姐今日也没什么可送你的,便给你绣了个香包。”
桑觅吃完一块糕点,砸吧砸吧嘴。
“谢谢阿姐。”
道着谢,桑觅收下小荷包,嘴角牵起浅浅的笑意。
视线不经意地落下,瞥见了桑盈手腕处的一块淤青。
桑觅拨开姐姐衣袖:“这里怎么青了?”
桑盈别开脸,连忙将手缩了回去。
她拢着衣袖,遮住青痕,有些闪烁其辞地回着:“哦,昨日下雨,地滑,磕碰到了。”
“噢。”
桑觅想起昨夜的雨,闷闷地应了一声。
桑盈笑道:“觅儿,明日便要出阁了,多笑一笑,开心些,切莫愁眉苦脸,爹娘看准的人,自是不会差,谢五郎年纪轻轻,已在大理寺官居要职,深受重用,往后必是前途无量。”
桑觅复述道:“大理寺。”
桑盈点头:“嗯,谢五郎是大理寺少卿。”
桑觅说:“我知道,他喜欢查杀人案。”
桑盈对妹妹的说法不置可否。
“听说谢少卿公务繁忙,你嫁过去之后,一定要多多体谅他,打理内院,相夫教子,你慢慢都会学会的。”
“噢。”
桑盈沉思着,继续说道:“那谢少卿在望京出了名的为人正直,又生得俊美无双,不少望京贵女都挑明说过,愿下嫁于他,只是他一心公务,无心终身大事,倒是不知,他怎么能和爹说到了一块儿去,求娶于你。”
关于这门亲事,桑盈有着自己的猜测。
许是爹将不谙世事的觅儿,托付于了谢择弈。
而谢择弈念在两家交情上就此应了下来。
否则,如他这般,望京闺中小姐们眼中的良人,何必娶刑部侍郎的次女。
谢择弈虽是大理寺少卿,但谢家家底颇丰,其父在世时,曾官至知枢密院事,一母同胞的长兄如今领上州刺史,官居定州,谢择弈在家中排行第五,二十有三,前途无量。
桑盈思虑着,拍了拍桑觅的手背:“觅儿,你也知道,之前,庶妹紫玉留了书信,跟人私奔离京,至今还未找回,这件丑事让爹颇为头疼,依阿姐看,你与谢少卿这门亲事,是极好的,你正是大好的婚嫁年龄,莫要因此顶撞爹了。”
桑觅的神情略显茫然。
庶妹桑紫玉?
嗯,她也想起来了。
那女人不识好歹,想下毒害她。
正被她埋在院子里养花呢。
桑盈见妹妹发呆,便又问了一遍:“你听见了没有?”
桑觅回过神来,点头:“嗯。”
桑盈柔和浅笑,握着妹妹的手,又轻轻拍了拍。
“觅儿这手,真是柔弱无骨,可别被人欺负了去,你往后啊,在夫家若是受了委屈,那也不必藏着掖着,爹娘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桑盈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柔弱无骨的手,沾满了鲜血。
桑觅想到这一点,不禁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对着长姐,桑觅重重地应了一声。
“嗯!”
——
良辰吉日,大理寺少卿谢择弈娶妻。
新妇桑觅,是刑部侍郎桑明容府上的二小姐。
皓月高悬,府内宾客喧嚣。
一袭艳色新娘喜服的桑觅,红盖头遮面,正独坐拨步床床沿。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一身喜服的谢择弈回来了。
外面的宾客喧嚣尚未完全停歇,酒香飘散。
谢择弈合上门,声响渐息。
微醺醉意下的新郎,挑开了盖头。
桑觅想着嬷嬷与阿娘的教导,带着几分茫然与困惑,同谢择弈饮了合卺酒。
胤都望京的人都说,大理寺谢少卿生得俊美无双,世上少有。
可惜他一心一意扑在公务上,不沾女色。
桑觅其实不懂谢择弈长得有多好看。
她是一朵食人花,全凭气味认人。
说白了,她脸盲。
有些呛鼻的合卺酒顺着喉咙咽下。
桑觅秀眉微蹙,抬眼看向谢择弈。
她有点想看清他的脸。
谢择弈拿开桑觅手中的合卺玉杯,看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将她拥入怀中时,正巧她侧头看他。
桑觅一个不经意,撞在了谢择弈唇角。
谢择弈顺势,便捧着她的脸啄了起来。
桑觅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息。
他的大喜之日,显然喝了不少。
谢择弈酒醉半醺,借着她的嘴巴,再度尝了尝合卺酒的味道。
桑觅又开始想,离开桑府前,嬷嬷和阿娘都说了些什么。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谢择弈开始解她的衣服,好一通又亲又抱。
他将她压在床榻,用某个有温度的杵,开始凿她。
桑觅想起来了,这是夫妻之事。
只会杀人的桑觅,学不来什么夫妻之事。
但眼下,她好像也不讨厌。
天光大亮。
桑觅还躺在床上,杏眼紧闭,睫毛轻颤。
不多时,桑觅的陪嫁丫鬟碧珠进来伺候。
谢老夫人身边的云蔓姑姑也领着人过来收了带血的喜帕。
刚醒来的谢择弈,看到那块带血的喜帕,清醒了大半。
自己昨晚当真是喝多了,又是第一次行房,竟失了轻重。
谢择弈愣神间,看向一旁睡相香甜祥和的桑觅。
云蔓姑姑低眉提醒道:“该叫醒新妇,洗漱梳妆了,五爷您新婚,老夫人这才从定州回望京,车马劳顿,可不就是等着喝桑府新妇这杯媳妇茶呢。”
谢择弈回神,默了一瞬,道:“让她多睡会儿。”
“五爷……”
云蔓姑姑似是还想再说点什么。
谢择弈打断了她,“你回禀母亲,我晚点过去,母亲一贯大度,也知道我们家不兴这些繁文缛礼。”
“……是。”
云蔓姑姑见状,也只好应声退下。
拔步床旁的碧珠掩住嘴角的笑意。
麻利地收拾一番后,碧珠也退了出去。
——
桑觅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幽幽转醒。
睁开眼时,谢择弈的手正搭在她颈间。
桑觅定定地看他,等待着他手的动作。
谢择弈只是拨开了她脖颈间上的乱发。
发觉她醒来,轻声发问:“怎么不多睡会?”
桑觅没有回话。
她在想,如果把谢择弈杀了,埋哪里最合适。
谢择弈只当她不好意思开口,抿了抿唇,垂眸道:“抱歉……”
“呃……”
桑觅不明所以。
谢择弈忽而问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桑觅僵着,缓慢地摇了摇头。
疼?
她杀人如麻,从来不知疼为何物。
谢择弈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你流了点血……”
桑觅无从回应。
血?
昨夜好像是有血。
她还以为,是他流的呢。
谢择弈见她形神略显呆滞,定了定神后,徐徐说道:“我既娶你为妻,必会好生待你,你也知道,若非我成亲,我母亲也不会从定州回来,自我父亲亡故,长兄官居定州之后,望京谢府这些年来,一切从简,但你往后当家作主,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可以自己置办,你心里想什么,也直说就好。”
桑觅向来听不懂这哩哩罗罗的长篇大论。
她想起谢老夫人身边那位云蔓姑姑说的话,眼中闪过一片清明。
“敬茶,我们该去敬茶了。”
谢择弈问:“你想去吗?”
说的好像,她不想去就能不去似的。
桑觅小心地应声:“嗯。”
——
去往老夫人院中的路上,两人无话。
桑觅边走边张望着,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自己的东西。
她正在研究,这偌大的谢府,哪里适合埋人。
谢择弈侧头,眉眼低向矮了他一个半脑袋的桑觅,只瞧见她时不时东张西望的,眼珠子偶尔转动一下,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似的,透着一股空茫。
桑觅不会梳妆,生活起居大多都要靠她的陪嫁丫鬟碧珠照料,但一袭水色罗裙穿上她身上,格外好看,小施粉黛,便是亮眼之姿。
谢择弈理了理思绪,问道:“在看什么?”
桑觅没有回答他。
因为她在看,哪里适合埋尸体。
谢择弈顺着她左右张望的视线瞧了瞧。
如今的谢府,虽铺设一新,挂满了喜缎,但还是透着冷清。
谢择弈迟疑片刻,边走边说:“觅儿,我父亲已去,大哥领官在外,二哥病逝,三哥在边关,四哥生活散漫,每年只有一封家书回来,这谢府老宅着实冷清了点。”
桑觅回道:“我知道。”
阿姐桑盈说过的,谢择弈是家中老五。
谢家家底,那真要算起来,是在他大哥手上。
“嗯,”谢择弈应声,随之又问,“你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吗?”
桑觅摇头:“没有。”
谢择弈看着她眼下这副心思简单,至纯至真的模样,回忆起旧事,一时怅然。
“三年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正因气倒了学堂的夫子,挨了父亲的教训,那竹板子打你身上,也不见你躲,好像不知道疼似的,我那日上门拜见桑大人,桑大人见我过来,当即便收了手,那脸上的心疼,藏也藏不住,而后与我在书房说话,也心不在焉。”
桑觅顺着他的话,想起那些过往。
一时间,有些茫然。
学堂的夫子,到底为什么生气来着?
桑觅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上的望景女子官学。
非国子监那种朝廷重臣子女去的中央学堂。
望景官学里的那些书,桑觅都不爱看。
她无所事事中,便在书页上糊墨汁玩。
反正她什么也没干,那老头就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愤懑交加,俨然即刻就要病发身亡。
谢择弈看着若有所思的桑觅,问道:“你为什么不躲呢?”
桑觅回过神来,抬眸看他。
“三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吗?”
杏眼流转,秋水凝人。
谢择弈微微怔了怔,片刻后才回话。
“我们认识很久了。”
桑觅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噢。”
谢择弈不免也有些纳闷,这几年来,他与她之间往来不多,却也不算少,桑觅如今见他,却好像尤为陌生。
那她为什么,要应下这门婚事呢?
谢择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觅儿,结发为夫妻,该当两情相悦,我昨夜可能有些唐突,但如今你我既然已经成了夫妻,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
桑觅听着这番话,暗暗思索了一番。
她忽而出口:“夫妻之事。”
光天化日之下,碧珠还在十几步后面跟着。
谢择弈乍然听见这两个字,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呃、夫妻之事,你不喜欢?”
果然,是他被那些人灌了太多酒,莽撞了。
他该问她是否愿意……
桑觅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没,我是说,很好玩。”
谢择弈:“……”
桑觅沉思一瞬,认真道:“再来一遍。”
谢择弈抿了抿薄唇,压低声音道:“晚上再说这个。”
“噢。”
桑觅闷闷地应了一声。
桑觅跟着谢择弈来到谢老夫人房前。
十几步外,便听见了屋内传来的谈话声。
“老夫人,这新妇,实在是太不守规矩。”
伺候老夫人多年的那位云蔓姑姑,似乎刚同谢老夫人,说清楚了今早的事情,她们等候多时,也没见该来的礼数。
云蔓姑姑已是愈加不满。
谢老夫人却说:“云蔓,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指点指点谢府新妇,倒也无妨,但你这种话,莫要再当着弈儿的面说出口了。”
云蔓姑姑长叹了一口气。
谢老夫人端坐着,“我猜想你今早,肯定是惹了弈儿不悦,他是念在你在谢家资历深,不同你计较,弈儿他表面上脾气好,待人和善,倔起来,那可是连他父亲他大哥都拦不住!”
云蔓姑姑躬身低头。
“咳咳咳——”
谢老夫人咳嗽起来。
云蔓姑姑忙端水上前。
谢老夫人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她无奈道:“我自己生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吗?”
云蔓姑姑自知有错,不敢再有言语。
谢老夫人倒也不责怪她什么,轻轻笑了笑,说道:“况且,弈儿自己要娶的女子,心中必已是珍重万分,这时候去触他霉头,换旁人做这种事情,早就被赶出家门了。”
云蔓姑姑回道:“老夫人说的是,是我僭越了。”
桑觅耳力好,将屋内两人的谈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如谢择弈所说,而今的谢家人,的确不兴什么繁文缛礼。
谢择弈牵上桑觅的手,拉着她进门。
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向母亲道歉。
“对不起,娘,儿子今日睡过头起晚了。”
沉稳端庄的谢老夫人听到谢择弈这种说辞,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将事情揽在自己头上,弦外之音,作为母亲的她又怎会不懂?
此时,云蔓姑姑也将一杯新茶重新端了上来。
谢择弈上前接过茶杯,递给桑觅。
“觅儿,给娘敬茶。”
桑觅有样学样的,两只手端着茶杯,递到了谢老夫人面前:“给娘敬茶。”
脱口而出一声娘,让谢老夫人心情大好。
“诶,好孩子,到娘身边来。”
谢老夫人饮下半杯茶后,忙拉着桑觅的手,坐到了一起。
她上下打量着桑觅。
只见桑觅双目纯澈,一看便知是那种至纯至性之人。
桑觅生得貌美,却又好像丝毫不知自己的貌美,与寻常美貌女子相比,气质别具一格。谢老夫人于谢家内宅当家作主多年,阅人无数,依靠着多年来的经验,她很快便笃定了桑觅品行。
“真是妙人一个呀!”
被夸奖的桑觅笑了笑。
平心而论,桑觅的眼睛确实纯澈。
毕竟除了杀人,她没有别的爱好。
诸多人与人的勾心斗角,她统统理解不了。
只爱杀人,何尝不是一种单纯呢?
想到这里,桑觅的笑容愈加乖巧甜美。
谢老夫人拉着桑觅闲话家常间,给云蔓姑姑使了个眼色。云蔓姑姑悄声退下,随即取来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谢老夫人面前。
“娘此番回京,路途遥远,也没什么好东西能带给你的,唯有这只定州巧匠所打的绿翡翠手镯,价值不凡,你且收下,往后与弈儿好好过日子!”
谢老夫人打开锦盒,取出了里面的一只手镯,一面说着话,一面温柔和善地笑着,将手镯套在了桑觅的手腕上。
一旁吃水果的谢择弈适时地搭腔。
“谢谢娘。”
谢老夫人斜眼睨他,“我又不是送你的,你道什么谢?”
桑觅摸了摸手上的绿手镯,“谢谢娘!”
“欸~”
谢老夫人喜笑颜开。
桑觅也笑了笑。
她心想,真好。
学着谢五郎说话,就白得了一个镯子。
“咳咳咳——”
谢老夫人浅浅地喝了一口茶。
似是呛到了,老夫人又咳嗽了几声。
谢择弈上前来,关切地拍了拍母亲的背。
谢老夫人摆摆手,随之,笑着说起,她此番,是为儿子婚事,从定州回望京,可能很快,便会启程回定州。
若是在她回去之前,新妇怀上孩子,对谢家,那便是个大好消息。
若是未能有孕,倒也无妨。
谢老夫人会在定州的寺庙,为整个谢家祈福。
简而言之,桑觅的内宅生活,将平平无奇。
——
谢择弈因这门喜事,休假几日。
这几日里,他都可以陪着桑觅。
在与桑觅回门拜访岳丈一家之前,谢择弈带着桑觅上街采买。
到望京西十一街时,马车停在了道口。
两名小厮来到了红鬃马旁,规规矩矩地站好。
谢择弈先下了马车,正好接住了桑觅。
一副时时担心桑觅会被磕着的样子。
桑觅不知道要买什么。
望京城西,还是和往常一样,在她看来乏善可陈。
集市街道宽敞,两列宗亲贵族的马车并行,也绰绰有余。两旁店铺大开,商摊整齐陈列,热闹非凡。
谢择弈牵着桑觅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着话。
桑觅听懂了一部分。
剩下的一部分,不想听懂。
她视线一转,落在不远处的西凉风格小摊前。
小摊上,陈列着从边关凉州运来的弯月匕首。
谢择弈很快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觅儿喜欢?”
此时摊贩小哥看见有客靠近,忙端起自己的小弯刀,轻轻拔出。
“这位公子,可得好好瞧瞧我这刀,这可是关外异族人打的好刀,小巧便利,削铁如泥,那伙异族人拿自己的好铸术,在凉州换了银钱和吃食,这批小刀后来又被凉州商队,用马车千里迢迢拉回望京,卖完这批可就没有咯!”
桑觅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刀,不喜欢。”
拔出来一瞧,桑觅就知道了。
这刀,徒有其表。
明显就是望京哪个不知名的锻房打出来的。
不够锋利,杀起人来够呛。
削个果子都怕起豁口。
比不上她的手刀一点。
谢择弈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离开。
一面走,一面又给她解释,如今大胤国富民强,各地商贸发达,相应律令法条也很完善,除了某些违禁物品之外,什么东西都会有商贩进来抛卖。
桑觅忽而道:“杀人,要用刀。”
谢择弈轻轻笑了笑:“倒也不是非得用刀。”
“噢。”
桑觅还蛮喜欢用刀的。
她转念一想,又问道:“杀人怎么判?”
于是谢择弈又开始给她解释。
“若是命案,得先审理,确认杀人凶手之后,依法处置,谋杀、斗杀、误杀,则各有不同,一般情况下,蓄意谋杀,依大胤律令判斩首,由大理寺正监斩。”
桑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正被他牵着的手。
“你不查杀人案吗?”
谢择弈说:“寻常案件,大理寺丞可以处理,一些疑难杂案,涉及宗亲贵族的命案,我会亲自审理,若是与朝廷密切相关的重大案件,过程则更复杂,大理寺将与刑部,还有御史台共同会审。”
桑觅若有所思,“噢,你查连环杀人魔。”
谢择弈沉思一瞬,道:“这说法也没错。”
桑觅补充道:“还有,跟宫里有关的命案。”
谢择弈说:“宫里没那么多命案。”
桑觅没回话。
谢择弈继续与她解释说,望京乃是天子脚下,若是宫中,以及这望京的宗亲贵族,常出命案,天子威慑力何在?所以相关律令法条也会严苛许多,眼下盛世太平,宗亲贵族被谋杀的案子,并不多。
至于她说的连环杀人魔,那就更少了。
这,毕竟是望京城。
诚然,谢择弈自己是参与过不少与宗贵相关的谋杀案。
但这些,也只是正常的公务罢了。
连篇累牍的解释叙述,谢择弈最后说道:“那些案子,都是寻常的公务处理,并不恐怖,觅儿不用害怕。”
“噢。”
桑觅应声。
她确实,没什么好害怕的。
桑觅与谢择弈从西十六街转回道口的马车旁。
为回门之事,略作准备的他们,不多不少买了点东西。
作为朝廷要员的谢择弈,生活似乎很朴实。
两人回到马车中,车夫驾马回府。
平稳的马车里,桑觅捧着一盒红豆糕,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放进了嘴里。
坐在她身边的谢择弈看着她,迟疑良久,又是旧话重提:“觅儿,我独身多年,生活惯来从简,但绝不会亏待于你,你若是有什么需求……”
桑觅不等他把话说完,拿起一块糕点往他嘴边塞。
她淡淡地说:“我没有什么需要的。”
桑觅懂他意思。
他有钱,可以给她买很多东西。
只是他生活比较简单。
桑觅听桑盈说起过,有些人官阶不高,但职权却不低。
当今天子重视法度,谢择弈在京中有名望,且受圣人器重。
更何况,他家底颇丰,一家子都是当官的。
可桑觅对这些不感兴趣。
谢择弈被喂了一嘴红豆糕,只好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吃完了之后,又看着桑觅嘴角的红豆糕渣发笑。
桑觅盖上腿上的盒子。
心想,剩下的零食,要留着晚上吃。
吃甜糕这件事,就像杀人一样。
不可贪多贪足。
否则,就容易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谢择弈拿了一块雪白的帕子,凑过来给她擦了擦嘴角。
“觅儿喜欢吃,往后我便让丁三常去给你买。”
“嗯。”
桑觅乖顺地应了一声。
此时,马车外传来女子的哭喊之声。
谢择弈掀开帘子瞧了瞧。
一个发间别着艳色芙蓉花的男子,正强拉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女子一边颤抖一边哭喊着,黄脸男子越发气急败坏起来,愤愤给了女子一巴掌,重重地抽在了她脸上。
“啊啊啊啊啊!”
女子捂住红肿的脸,脂粉染花了整张脸。
马车里的桑觅幽幽地看着,眼神空茫。
谢择弈放下帘子,唤了一声,“丁三。”
驾车的丁三这才将马车停了下来。
谢择弈道:“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丁三得令,匆忙跳下了马车,随之往回走,循着逐渐聚集的人群凑了过去,恰好,到了张挂着大红大绿的怡春楼前。
那闹事的男人眼见看热闹的人们越聚越多,忙对着周围吼道:“都瞧什么呢,没见着鱼公爹爹教导自家不成器的贱奴啊?这贱奴染了花柳病,我好心给她治病,她竟吃不住疼痛,反而打伤于我,我可不得好好教导教导她!”
一听花柳病,吵吵嚷嚷的人群相继散去。
丁三站在原地,又瞧了一会儿,回到马车旁,恭敬谨慎地回禀此事。
“大人,是怡春楼的鱼公,在教训他的贱籍女子。”
谢择弈有心不让桑觅看见,半个身体探出马车去看,不远处的怡春楼前,女人早已泣不成声,软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怡春楼的鱼公拽了她一会儿,小身板一时使不上劲,便又是气上心头,朝着女人又踢了一脚,吐了一口唾沫。
谢择弈取出腰间的象牙腰牌,递给丁三。
“让他不要再当街逞凶,再赠一两银钱奴籍女子看病。”
丁三双手接过腰牌,低头应下。
他回到怡春楼前,一出示腰牌,告知自家大人身份,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怡春楼鱼公,转瞬之间便膝盖发软,跪倒在地。一番磕头应是后,摆出了洗心革面的烂笑,对丁三的说道连连点头。
马车中。
桑觅有些纳闷。
“这种事情,也归大理寺管吗?”
谢择弈无奈地浅笑起来:“觅儿老是说笑话,大理寺自是不管这个。况且刑事之下,民不举,官不究,这女子又是奴籍中最卑微的贱籍,鱼公买下了她,也有权教训她,法度之外,法条不责,但这并不代表,仗势欺压就是对的。”
“就好比,逛青楼,流连勾栏之地,也是大胤法条所不责,却并不能说这没有错。圣贤自古推崇的,都是坐怀不乱柳下惠,从不是勾栏听曲,夜夜笙歌。”
桑觅若有所思。
“你是圣贤?”
谢择弈一时面露难为情。
“觅儿,不要取笑我。”
“噢。”
桑觅的应声略显迟钝。
谢择弈道:“我食君俸,自当为天子盛世尽心尽力,仅此而已。”
桑觅捧着怀里的盒子,浅浅笑了笑。
她想,她找到她和谢择弈之间的某种共同点了。
对这位大理寺四品少卿,奴籍女子的命,也是命。
而对桑觅而言,杀王公贵族,也是杀。
这何尝不是一种共同点呢?
谢择弈见她笑,也跟着扬起薄唇。
丁三回到马车前。
一行人重新驾车回府。
桑觅想起那个奴籍女子,又想起了碧珠。
她听碧珠说起过。
在大胤,奴籍也分好几种。
官户、杂户、贱籍。
这三种都是奴籍。
桑觅的贴身婢女碧珠,是在十岁时,因家贫,被卖入桑府的。桑大人赐名于她,见她伶俐,送于二小姐桑觅做伴读婢女。
也就是说,碧珠是从良人,转为了奴籍官户。
后来,随着桑觅身边的婢女,失踪、逃跑……
碧珠便成了伺候最好的那个。
桑盈出嫁之前,母亲把碧珠的身契还给了她,如此,碧珠也可重新归为良人籍,日后出嫁,做点小生意糊口,全凭自己安排。
只是,碧珠并没有离开桑觅。
以良籍之身,继续领着侍奉月银。
像碧珠这样的丫鬟,已是得了天大的气运。
大部分奴籍女子,就像街边那个挨打的女人一样。
——
回到家中,云蔓姑姑便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
“五爷,你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又咳嗽了!”
谢择弈面色一凝:“什么叫又?”
“唉,”云蔓姑姑长叹一口气,“老夫人来望京之前,便身子不适,一路上,都煎着药呢,没想到眼下,这药越吃,越不顶用了!”
谢择弈连忙大步朝着谢老夫人院中走去,“这种事情,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云蔓姑姑无奈,急急忙忙地跟上谢择弈的步伐。
“你最近办喜事呢,她哪里肯让我告诉你这些呀!”
谢择弈边走边问:“请大夫了吗?”
云蔓姑姑回道:“望京的大夫正在看诊呢!”
桑觅不明所以,随同他们一起赶了过去。
一行人来到谢老夫人的房内。
房间站了几个伺候的婢子。
她们眼眸低垂,大气不敢出。
一个粗布麻衣的少年学徒背着药箱,好奇地探着脑袋看。
两鬓斑白的大夫差不多刚看完诊。
谢择弈上前问道:“大夫,我母亲她情况如何?”
大夫缓缓起身,欠身行礼。
“大人。”
“老夫人阴虚内热,染病多日,又奔波劳累,眼下,整个望京的大夫,恐怕都很难说,能开出什么良方来,只能先照着我开的方子,夜夜煎服,静待转机了,切入多思忧虑,好好休息。”
说完,大夫与他的小弟子,便由云蔓姑姑领了下去。
——
病榻上的谢老夫人此时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谢择弈来到床榻前:“娘,您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要办喜事,娘总不能在这种时候,惹你晦气。”
谢老夫人勉强地笑着,说完又咳嗽了几声。
桑觅伸着脖子看了过去。
她嗅了嗅。
直觉告诉她,这谢老夫人病得不轻。
许是年轻时,内宅操劳颇多。
谢择弈握住了母亲有点发凉的手掌:“早知如此,就不该让您回望京一趟,婚事反正也没有大操大办,您在大哥那边,一直好好的。”
老夫人不以为意,“不论如何,娘是要回来见你的,你大哥举家去了定州之后,我更是,难得见你一面。”
谢择弈垂眸:“儿子不孝。”
“弈儿,不要说这种话。”老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们这些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眼看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我心满意足,要说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还是只有一个老四,弈儿,若是有机会,你一定要将你四哥找回来。”
谢择弈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四哥到时候,定然会回来看你。”
站在一旁的桑觅,目光空茫。
正愣神间,谢择弈转头看她:“觅儿,你先回房歇着吧,我陪母亲说说话。”
桑觅后知后觉地应声,“噢。”
转身欲走时,她迟疑着,张了张嘴:“娘,好好休息。”
病榻上的谢老夫人展露笑颜。
——
桑觅有些心不在焉地走着。
食人花极心力,对于桑觅自己,有濒死而焕生,断肢重塑之奇效。
以她的血养花,煮花入药,则可解天下百毒。
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助人延年益寿。
桑觅出嫁之前,以鲜血滋养,栽种的小食人花,就剩一盆了。
倏然,十几步外的洗衣池塘,传来了捶打衣物的声音。
随之一并响起的,是陌生的女声。
“真是晦气,这桑府的二小姐刚嫁进来,老夫人就病倒了。”
桑觅看了过去。
是谢老夫人身边的两个洗衣婢。
年轻的那个叫莲心。
年长一些的叫红玉。
莲心忿忿不平地说道:“做官家小姐真是好,能嫁给如此容貌出众的谢大人,还不用干我们这种粗活!”
红玉笑了笑:“可别说,这桑府的二小姐,还挺会讨老夫人欢心!”
莲心说:“哪里是她会讨老夫人欢心,不过是有了个好出身,她爹可是朝廷要员,人家是官家小姐,咱们这种杂户奴籍哪里比得上?”
红玉继续干笑着。
莲心停下了手中的活:“不过倒是没想到,谢五爷内宅如此空虚,与他一母同胞的大爷,在定州,除大夫人外,还有四房妾室呢!”
红玉回道:“是呀。”
莲心来了主意:“依我看,谢五爷内宅空虚,这时候,就该向老夫人提一提,让谢五爷纳一房妾室,冲冲喜,去去某人带来的晦气!”
红玉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咱们可不敢提。”
莲心心有所思,意味不明地笑着。
红玉凑近几分,压低了声音说道:“莲心妹妹,你怕不是,自己有想法吧?我记得,你之前在定州时,照顾小公子不够妥帖,才指派来洗衣裳,若是能抓住谢五爷这个好机会,你可就与往日,大不相同咯!你在我们之中,可算年轻,又颇有姿色,保不准真有机会哩!”
莲心低头:“这古往今来,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五爷府上,着实冷清了点。”
红玉歪头想了想,笑着说:“有句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咯咯~”
莲心听罢,禁不住笑出了声。
红玉推了推莲心的肩膀:“莲心妹妹以后飞上枝头,莫忘提携一下可怜的红玉呀,我可不想再干这种脏活累活了。”
洗衣池塘不远处的桑觅,很快便觉无味。
她不以为意地走开。
这些女人真无聊。
整日研究这些,不如杀人。
莲心?
桑觅觉得,她挺适合待在莲花池子底下。
与淤泥作伴。
提前回房的桑觅,百无聊赖。
她只好坐在桌边,继续纳她没纳完的鞋底。
桑觅忘记了该怎么纳鞋底。
她捏着这张鞋底,眼神空茫地看着。
“小姐,二小姐!”
碧珠在外唤着她,声音越来越近。
桑觅转头,抬眸看去。
碧珠抱着从铺子里取回来的几件衣服回来。
桑觅认得那些衣裳的颜色。
那都是母亲桑夫人在她出嫁前,送去望京裁缝铺的上好缎子。
母亲给她做了好几身崭新的衣裳,如今正是取回来的时候。
碧珠交代完自己今日的行程后,去了里间将她的衣裳收进柜子里。
出来时,又见到桑觅低着头,葱白的指尖缓慢地引着线,手法粗陋地纳着鞋底。
碧珠坐在了她身边,恨铁不成钢:“小姐,你也真是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桑觅手中的动作被打断。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碧珠说:“我回来时碰见云蔓姑姑了,她说老夫人病了。”
桑觅不以为意:“噢,这我知道。”
碧珠看着自家小姐,默了默,苦口婆心道:“我是说,你该干点正经事,我的二小姐呀,我可都给你打听清楚了,如今的谢府,那是有三个派系,你明白吗?”
桑觅不明:“哪三个?”
碧珠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个,是谢老夫人的定州派系,她远道而来,带着一队护卫,八个伺候的丫鬟,外加一个云蔓姑姑。这伙定州派系,可多门道了,伺候她的人,尾巴都翘着呢。”
“……”
桑觅默默捏着那张鞋底。
碧珠又伸出一根手指:“第二个,自然就是谢大人的望京派系了,你知道,不算那些定州派系,谢府有多少人吗?谢大人一个人,余下的,一个账房,两个车把式,三个马夫,四个老嬷嬷,五个家仆,最后三个厨娘,有两个是你进门之后招的!”
桑觅的脸色微微僵了僵:“呃。”
碧珠惊讶道:“谢府家大院大,人可比我们桑府少多了。”
桑觅想到她说的三个派系,于是问道:“第三个派系呢?”
碧珠小心地凑近她:“第三个派系,就是我们俩呀!”
“……”
桑觅无言。
碧珠满脸认真道:“二小姐,你以后,就是望京谢府的当家,该当拿出一点当家的样子来,否则是会被人欺负的,你被人欺负,那碧珠我也就会被人欺负,你可得赶紧支棱起来,我可不想跟着小姐你丢人。”
桑觅觉得她的话好实在。
无法反驳。
可她不懂什么叫支棱。
桑觅沉默着,埋头继续纳鞋底。
碧珠摇头叹息,索性继续去忙活自己的事情。
初入谢府,她要做的事情可多着。白天的碧珠,除了琐事,还要瞧着谢府的人,把二小姐喜欢的花花草草打理妥当,后院一定要装点起来,松动松动土壤,移栽上二小姐喜欢的花。
——
谢择弈回房时,便见到桑觅痴痴地呆坐着。
她出神地望着织好的手工篮子中的一把剪子。
手中,捏着一张鞋底。
谢择弈放缓了脚步,来到她身边坐下。
桑觅回过神来,转头看他。
谢择弈拿起正对着桑觅的剪子,将剪子摆正,同时换了个方向。
“这么放,小心弄伤自己。”
桑觅没有回他这句话。
她问:“娘怎么样了?”
谢择弈道:“现在没有什么大碍了,大夫的意思是好生休养,坚持服药,过一阵子,我再让太医院的朋友来瞧瞧。”
桑觅知道太医院。
他们是给皇亲贵胄看病的大夫。
她想了想,道:“或许可以早点让太医看看。”
谢择弈摇头:“娘今日让云姑请大夫,都是从侧门带进来的,家里上下她也叮嘱过了,她说,你刚进门,家里便有人生病,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我虽不在意这些,可她执意如此,我也不好惹她气恼。”
“噢。”
桑觅没想到,谢老夫人考虑的这么多。
谢择弈忧心她胡思乱想,便宽慰道:“她在定州时,就已在服药了,这是老毛病,与你无关。”
“噢。”
桑觅点了点头。
接连两回简单的应声,让谢择弈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些。
他看向桑觅,几度欲言又止后,还是张嘴说道:“我只是,和母亲聊起诸多家事,难免怅然。觅儿,如你所见,谢家现在没那么热闹,而这其中缘由,说与你听,或许你也不太能理解,跟当今天子的治国之道有关,也跟我父亲在世时的一些事情有关系。”
桑觅点头:“嗯。”
尽管,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谢择弈忽而问:“你喜欢热闹吗?”
桑觅摇头:“我不喜欢热闹。”
谢择弈笑了笑。
桑觅歪了歪脑袋,也给了他一个问题:“你喜欢,大理寺的公务吗?”
谢择弈还是笑着:“我挺喜欢的。”
桑觅想,如此那不是挺好的?
谢择弈视线一转,修长的手指搭上她手中的那张鞋底。
“觅儿,你在做什么?”
桑觅怔怔地望着那张鞋底。
她随口接道:“给你做靴子。”
其实不是。
她只是无所事事。
她也不会做靴子。
一张鞋底还没纳完。
一双靴子,不知道要做到猴年马月去。
当然,谢择弈对此一无所知。
他扬起唇角笑了笑,俯身凑近,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面颊。
桑觅心如止水,面色古井无波。
谢择弈说:“我去书房看会儿书,觅儿今日,早点休息吧。”
桑觅回道:“我还不困。”
谢择弈顺势问:“那你陪我看书吗?”
“嗯。”
桑觅正觉得乏味无趣。
不喜欢看书的她,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
谢择弈的书案有些杂乱,常摆放着杂七杂八的书,几乎什么类型的书,他都会看上两眼。很多书翻到一半就会被他放在一边,他也不怎么让下人收拾书房,乍一看,书案便显得纷乱无序。
这一点,同桑大人完全不同。
谢择弈在案前坐了下来,取了两本经书。
打算抄写几卷,既是平心,也算是为母祈福。
桑觅好奇地瞧了瞧。
她认得经书上的字。
——《观无量寿经》
不过,不感兴趣。
桑觅收拢视线,坐在他身旁,静静研磨。
与其说是研磨,不如说是推磨。
她使的劲有点大,墨太浓了。
谢择弈提笔写字,边写边看她。
“研磨不用这么大力。”
“噢。”
桑觅应着,心不在焉地减轻了自己的力道。
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研磨。
谢择弈忽然出声问道:“觅儿抄过经文吗?”
桑觅回神:“嗯,抄过。”
“是岳父大人罚你?”
“不抄不让吃饭。”
“为什么罚你?”
“爹说我不肯好好念书。”
说到这里,桑觅又陷入了沉思。
桑明容小时候,常因为她念不好书而生气。
桑大人总说,将书念好,女子也可安身立命。
如桑觅这般驽钝的丫头,往后要吃苦头。
可桑觅不愿做不喜欢的事情。
那些书,她都不爱看。
经书也是,都是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谢择弈端坐着,一边提笔抄经,一边说话。
“觅儿平时不喜欢看书。”
“嗯。”
桑觅应着,好奇地探头,瞅了瞅他写的字。
谢择弈的字,与桑大人也大不相同。
字体隽秀,笔触细长,一个一个字像画出来的似的,字体细长工整,握笔的手也格外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致。
桑觅现在看不见他的掌心。
可她知道,谢择弈的掌心是什么样子。
略有薄茧,似是练过武。
谢择弈这双手,可不像他这个人那么礼貌。
凿人的时候总乱摸,惹得她浑身痒痒的。
桑觅胡思乱想着,又开始走神了。
谢择弈抬眼看她:“民间话本也不爱看吗?”
“……”
“觅儿?”
“……”
“觅儿——”
“嗯?”
桑觅终于回过神来。
谢择弈缓缓道:“我是说,觅儿喜欢看话本吗?我书房没有,但我可以差人给你去买,听说望京的话本子种类繁多,内容也很是有趣,不仅仅是官家小姐们喜欢看,我认识的几个寺丞也爱看。”
桑觅摇了摇头:“我不爱看。”
那些话本太长了。
她看到后面就忘了前面。
谢择弈无奈,问:“那觅儿喜欢什么?”
桑觅朝着他腼腆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真要说的话?
她喜欢——杀人。
还喜欢埋尸、抛尸、毁尸灭迹——
半卷经书抄过,桑觅眼皮一沉,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险些,推倒了砚台。
谢择弈放下笔,小心翼翼地拿开砚台。
他起身将她抱回卧房。
来到床前,谢择弈轻轻放下桑觅,蹲下身给她脱了鞋子。
拢好被单后,他坐在榻边盯着她看。
良久,才回到书房继续抄写经书。
天渐渐黑了。
书房外,丁三进来点了一整个书房的灯火。
很快,又默默退了出去。
夜色,渐染薄雾。
一名浅裳女子,抱着几身干净衣裳,碎步迈入书房。
隔着数尺,她屈膝跪拜在书案前。
“奴婢莲心,来给大人,送洗好的衣裳。”
书案后坐着的谢择弈手中的笔顿了顿。
洗好的衣裳怎么送这里来了?
他淡淡开口:“送去给李嬷嬷就好。”
半月前,谢老夫人的车马到了望京。
她从定州带来的这些人,未必懂得这边的规矩。
对此,谢择弈也暂未多想。
但莲心并未就此离去。
她跪着向前两步:“大人写字吗?奴婢可为你研墨!”
“不必。”
谢择弈放下了笔,高居书案后,定定地看向她,漆黑的眼眸晦暗不明。
莲心放下手里抱着的衣裳,鼓起勇气抬起了脑袋。
迎上那道视线的顷刻,莲心下定决心,匍匐上前,猛地跪伏在了书案一角:“奴婢,奴婢愿为大人排忧解难,大人内宅空虚,不妨疼一疼奴婢——”
话到此处,谢择弈伸手按在了她脑袋上。
“谁允许你说这种话的?”
莲心被迫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却还是让她心头一阵胆寒,她身子隐隐抖了抖,终究还是大着胆子,颤巍巍地继续说话:“大人,奴婢是谢府的人,也就是大人您的人呀,夫人入府,老夫人便生了病,都是因为大人内宅太过空虚所致,若是大人,能为老夫人的身体,疼一疼奴婢,夫人她、她将来,也一定会体谅大人……”
谢择弈眉头蹙起,眸中沉雾凝聚。
他松手起身,不轻不重,一脚将她踹离书案。
莲心趴在地上,埋着头不敢动弹。
比起疼痛,她眼下更多的是害怕。
谢择弈冷声喊道:“丁三!”
书房外的丁三,急急忙忙赶到。
眼见此情此景,丁三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大人。”
“闲杂人等来我书房,你不知道?”
谢择弈的语调,带着他少见的愠怒。
丁三叩头:“是丁三失职,大人恕罪”
谢择弈道:“让云蔓将此女处理掉,她自己再去领二十杖责,手底下的人都管教不好,竟还需我来帮她动手。”
“是,大人。”
丁三匍匐着身体,紧张地应声。
谢择弈补充道:“你也一样,自领二十杖责。”
丁三又是一个叩头:“小人这就去。”
却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也只是杖责。
缓过神来的丁三,赶忙起身,将莲心拖了出去。
书房内,复归平静。
谢择弈默默站了一会儿,心绪复杂。
他自知,自己平日里生活简朴,忙于公务,对下人也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可如今这个家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了,他该当为自己的新夫人多考虑考虑,能发生这种事情,他实在是难逃其责。
——
谢择弈没了抄经写字的心情。
回转卧房。
一入内,隔着一面大雁屏风,便瞧见了窸窸窣窣的身影。桑觅赤着双足,踩在地板上,也不知是在穿衣服,还是在解衣服,身上的衣衫略显凌乱。
摇曳的灯火下,桑觅小脸苍白。
望向谢择弈时,眼神一如既往的,带着点空茫。
谢择弈愣了愣。
回神后,走向她。
“吵醒你了吗?”
桑觅眨了眨眼睛,好似仍在魂游天外,尚未全然清醒,她怔怔地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其实她躺了一会儿便醒了。
打算趁着这厮沉迷抄经的工夫,改换行头去杀人来着。没想到刚摸黑出去,府里书房那边就传来了动静,桑觅担心鬼鬼祟祟的自己被发现,只得又摸黑回来。
谢择弈这副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股脑地盯着她看。
桑觅惴惴不安。
他会发现她把鞋子扔到外面去了吗?
他会发现她刚才出去了吗?
他会知道,她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吗?
正担惊受怕,谢择弈的视线,已徐徐向下,落在了她光着的双脚上。
桑觅循着他的视线往下。
她的脚趾不自在地动了动,仿佛正在公堂之上,接受着某种审讯。
桑觅汗流浃背了。
“地上凉。”
谢择弈却忽然开口。
桑觅有些不明所以。
他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桑觅呆呆的,抬手圈住了他的脖颈。
谢择弈不由感叹:“你真轻。”
“噢。”
桑觅想,自己其实可以变得很重很重。
谢择弈抱着她回到内室床边。
只需低眉一看,就能瞥见她敞开的领口。
怀中的温香软玉,肌白如脂。
鼻息间,浅藏幽香。
谢择弈将她放在床上:“觅儿,你身上好香,是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香气,像是,某种木香与浅淡的花香,融合在一起。”
其实这一点,他很早便想说了。
但又觉得太唐突。
桑觅直挺挺地躺着,仰头看他。
她还没从刚才的惊心动魄中缓和过来。
愣神片刻后,才呆呆地回道:“常带在身边的香包,很香。”
谢择弈说:“不是香包,是你的身体。”
他对气味很敏锐。
自认分得很清楚。
她身体上的香气与香包的气味不同。
桑觅身上,就是有股怎么洗,也洗不去的清幽草木香。
“噢。”
桑觅不以为意。
眼下,意识到谢择弈并没有发觉有什么端倪的桑觅,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她听碧珠讲过,说别人很香,这是一种下流话。
但谢择弈,除了说下流话,还跟她做下流事呢。
夫妻,就是这样的。
阿娘,就是这么教她的。
不管怎么样,对桑觅而言,谢择弈什么也没有发现,这就是好事,这家伙满脑子都是下流的东西,根本没注意,她想出去杀人。
桑觅平躺着,朝着谢择弈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谢择弈有所失神。
他回想起方才的插曲,略显惭愧。
“觅儿,这个家里,你不喜欢谁,就可以将谁赶走,大事小事,都可以由你说了算。”
桑觅觉得这话怪怪的。
“赶走别人?”
“嗯。”
“谁都可以吗?”
“嗯,谁都可以。”
“你也可以吗?”
“啊?”
“赶走你也可以吗?”
桑觅哪能告诉他,她最想赶走的人,就是他谢择弈?这厮实在是很影响她出去作案。
但这么做,似乎有点大逆不道。
谢择弈略显难为情:“只要觅儿想的话,把我赶出家门,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地上凉,以后不要光着脚踩在地上了……”
桑觅对于这些叮嘱不做理会。
……
浓夜深沉。
漆黑的内室,寂静无声。
夫妻两人共枕而眠。
谢择弈搂着桑觅,沉沉地闭着双眼。
窝在他怀里的桑觅,倏然睁开了黑亮的眼睛。
桑觅刚才又睡了一会儿。
她梦见了上辈子的自己。
所有人都变成了怪物。
走到哪里,都可能丢掉性命。
大家都要害她,都想杀她。
紧接着,她眼前的景象,就变成了一个摇晃着的拨浪鼓。两颗玉珠子敲打在鼓面上,发出节奏分明的咚咚声。
桑觅呆呆地看着那个拨浪鼓。
母亲林巧儿不厌其烦地逗着她。
最后,她放下拨浪鼓,蹲在她面前说话。
“觅儿不喜欢吗?”
“觅儿喜欢什么,娘给你做呀!”
桑觅说:“杀人。”
林氏说:“什么杀人?”
桑觅奶声奶气地,又说了一遍。
“杀——人——”
林氏笑了:“你个小丫头,净胡说八道。”
“老爷,童言无忌呀,可别当真!”
林氏转头,看向躺在藤椅里纳凉的桑大人。
桑明容闭着眼睛,敷衍地应了几声。
院子里的蝉,连绵不断地嘶鸣着。
桑明容不耐烦地从椅子里起来,顺手捡起了一旁的扇子:“觅儿,爹出去抓几只蝉给你玩。”
他牵着桑觅的手,来到院子里,迎着烈日,在刺眼的阳光下,围着后院的树转圈圈,头顶上,是仿佛无止歇的蝉鸣。
“依仗柴门外,迎风听暮蝉~”
“别出声,爹马上就给你抓到了!”
小团子般的女娃娃一脸的茫然困惑。
她分明就是,一点声都没出。
全是桑大人自己在胡说八道。
“你长大了,一定要学会谨言慎行。”
“觅儿,你知道什么是杀人吗?”
“杀人呢,那是触犯法度的大事。”
“触犯律令法条,就要接受制裁。”
“你爹是朝廷命官。”
“该当恪守律令,忠于圣上,廉洁奉公。”
“百官食皇粮,忠君爱国,乃是为官之本。”
“这皇粮从何而来?”
“自然是国之赋税。”
“有大胤民强,方有大胤国富。”
“大胤律令法度,护所有良人性命。”
“再说了,杀人是恶。”
“人当取仁善之道,行谦良之路……”
桑觅听不懂,她只会在一旁抠树皮。
桑大人说着话,甩着扇子扇风。
桑觅歪着脑袋看他,抠掉了一整块树皮。
桑大人朝着她的脑袋轻轻拍了一下。
他一副鸡同鸭讲的表情,很是气恼。
……
桑觅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拿开了谢择弈的胳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真的要去,杀人了。
如墨夜色中,一道黑影自月色下掠过。
像猫一样,在屋顶上四肢爬行着。
这黑影,却远比家猫大得多。
眨眼间,便隐没了踪影。
望京,城西。
怡春楼所在的花音坊区里,正是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不断的时候。太平盛世,宵禁之下,取乐之地,仍可通宵达旦。只要流连烟花之地的客人们,不在城内其他地方闲逛,官府并不会管。花音坊,牵连着好几条街,有人工开凿的水道斜穿而过,成排结对的天桥与复道铺设其中,琼楼玉宇,灯火通明。
怡春楼的后院柴房,锁着一个身上满是脏污的女人。
她已昏睡过去,身体瘫软在柴堆里,一动不动。
随着几声骂骂咧咧,怡春楼的鸨母与鱼公走了进来。
鸨母身材臃肿,穿红戴绿,浓妆艳抹。
鱼公身材消瘦,头上戴着花,面色阴狠。
鸨母问道:“她还活着吗?”
鱼公说:“还活着呢!”
鸨母问:“你给她治病了吗?”
鱼公不耐烦地指了指柴堆里那女人的破碎的裙子:“治了治了,按大夫说的,给她烫了一下,保准能把花柳病烫没,养一养就能继续做生意咯!”
鸨母瞪了他一眼,上前来,掀开女人的裙子。
很快,便不忍直视地挪开了脸。
鸨母放下裙子,道:“你个龟儿子,这么给她治病!”
鱼公志得意满地扬起了长歪的下巴:“我可是按照大夫说的,这样,保准不会传给客人。”
鸨母摇头,一脸嫌弃地看了看地上的女人。
“呸——”
她啐了口唾沫。
随即不耐烦地说道:“往后便让她伺候最便宜的客人。”
话音落下,一阵冷风倏然吹进柴房。
鸨母狐疑,正想着柴房内哪来的风。
脖子上,已溢出一道血痕。
她双目圆睁,重重地倒了下去。
干瘦的鱼公满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还未来得及惊叫,喉咙已被割断。
扑通——
鱼公的脑袋一歪,身体也跟着栽倒下去。
一身黑衣,戴着象牙面具的身影,从阴影处走出。
隔着面具,桑觅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两具尸体。
她想不起来为什么了。
没有理由,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杀人是恶,是逆反法度。
杀人要被下狱。
桑大人说人不可以杀人。
就好像让桑觅学会背书。
她好像做不到。
总有人,要被杀。
不过,谢五郎说的没错,杀人也并不一定要用刀。
桑觅喜欢用这把长在自己身体里的刀。
一把,花叶状的齿刀。
杀人,对她来说,与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桑觅默默将刀收了回去。
在远处吹拉弹唱、鼎沸声响之中,重归黑夜。
——
日出、日落。
桑觅与谢择弈回门当天。
桑明容为了一场家宴,也告假在家。
比起谢府的空旷,桑府热闹多了,人息更盛。
丁三领着几个人,从马车上一件一件地搬着回门礼。
桑明容见到谢择弈,笑容满面。
谢择弈拱手施礼:“岳父大人。”
桑明容上前来,拍了拍他:“贤婿不必多礼。”
站在谢择弈身边的桑觅喊了一声:“爹。”
桑明容这才注意到她似的,方才的笑容立刻敛去,神情凝重了几分,他将她拉到了一边去,上下打量着她。
仿佛是在确认,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桑夫人林氏出来招呼着他们:“老爷,赶紧过来吧,咱们到青竹亭吃饭去,府里的厨子已准备上菜了。”
说罢又去向身边的丫鬟们交代,将府中做的喜饼,一盒一盒送上门去给街头巷尾的邻里。桑府附近院落都不小,周围住了不少望京的大户人家,其中好几户,与桑大人一同为朝廷效力。
如今桑府出嫁的二小姐,与女婿回门,也是喜事一桩。依照大胤的规矩,送些喜饼上门,有大家一起沾沾喜气的意味。
桑觅不太关心这些。
“娘。”
她喊了一声,丢开桑明容,来到母亲林巧儿面前。
林氏见她双眼看着丫鬟端着的喜饼盒子,心知女儿又犯了馋,只好不情不愿地招来一个丫鬟,林氏打开喜饼盒子,取了一小块给桑觅:“吃一个,一会儿吃饭了。”
桑觅接过一块喜饼,满意地塞进了嘴里。
青竹亭里。
微风吹拂下,后厨陆陆续续地将饭菜端上。
餐桌旁,一切都布置妥帖。
众人相继落座。
桑觅紧挨着谢择弈坐下。
她并不需要跟谢择弈介绍什么。
桑府这些人,谢择弈都认识,倒也免去了诸多客套。
桌旁,除了父亲桑明容,母亲林氏。
便是,姨娘孙氏与她六岁的小儿了。
桑府幼子、桑觅的庶弟——桑良夷。
出嫁的姐姐桑盈不在。
失踪的庶妹桑紫玉不在。
忙于学业的弟弟桑靖之也不在。
至于桑大人的胞弟,桑觅叔父一家,多年前便领官去了并州,妻儿也跟着搬了过去。
饭菜上齐,伺候一旁的丫鬟,倒上一杯杯清酒。
桑觅开始夹菜吃饭。
桑明容见她又失了礼数,眉头蹙起。
林氏笑了笑,忙开口道:“觅儿,方才便饿了,正好多吃点,几日不见,好像是瘦了呢?”
桑明容略显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些许,他看向林氏,说道:“你这是在责怪贤婿没照顾好你女儿吗?净在这胡说八道,哪里瘦了,我瞧她是又长胖了。”
说话间,他也开始喝酒吃菜。
林氏轻声嗔怪:“老爷,你对觅儿太严厉了。”
桑明容转而又同谢择弈说话:“贤婿,我这女儿性子古怪,寡言少语,你可得多多担待。”
谢择弈道:“岳父大人说笑了,觅儿性格很好。”
桑明容想了想,还是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往后,她有什么不服管教的地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莫要同她计较,送她回来即可。”
言下之意似乎是,哪天日子过不下去了,谢择弈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与桑觅动手,两人和离就好。
谢择弈看了埋头吃饭的桑觅一眼。
他轻轻笑了笑:“觅儿她很好。”
林氏对自家女儿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无可奈何,面上神情都带着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哎呀,觅儿,往后就好好同夫君过日子,有什么不懂的,学不会的,多向盈儿讨教讨教!”
“噢。”
桑觅扒了一口饭后应了一声。
林氏说:“我听说她最近,常去寺庙进香拜佛。”
“噢。”
桑觅又应了一声。
闲话家常间,午饭如常。
心不在焉的孙姨娘喂幼子喝了点汤。
她放下汤匙,半掩着面吸了吸鼻子。
不知不觉间,几滴眼泪淌了出来。
林氏关切地问道:“妹妹,好好的,哭什么?”
孙姨娘怯声道:“我、我又想起紫玉了。”
“唉……”
一提桑紫玉,林氏便只得叹气。
孙姨娘很是难为情,却还是怯生生地开口:“老爷,紫玉也是你的女儿呀,你可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桑明容勉强压下心头不悦:“这个时候,别提她了,我何曾亏待过她?是她自己,留下书信一封便跑了。”
孙姨娘不禁又哭了起来。
林氏从怀里取出帕子,递了过去:“妹妹,别哭了。”
桑明容也勉为其难地安慰了一句:“行了,别哭了,我差人一直找着呢。”
林氏摇头叹息:“紫玉这孩子,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孙姨娘接过帕子抹了抹眼泪,满脸委屈。
“老爷……”
桑明容道:“好了,吃你的菜吧!”
桑觅抬头看了一眼,轻轻咬了咬自己的筷子。
她有些记不清,桑紫玉做了些什么了。
现在倒是想起来一些。
庶妹桑紫玉得知,桑大人要同谢府结亲,嫁女儿给谢少卿,说定的人选便是次女桑觅,聘礼已下,喜帖眼看就要发了。
于是桑紫玉心生一念,想让桑觅嫁不成,年纪小桑觅一岁的桑紫玉便可顺势顶上,成全这门婚事。
桑紫玉伙同了她在桑府外认识的一个书生,给桑觅使了好几次绊子。一会儿往她房里塞书信,企图陷害她与人私通,一会儿是给她下药,让那个书生趁机坏她名节,一会儿给桑觅下疯疯癫癫的毒香……
接连几回都不成之后,桑紫玉气急败坏,直接往桑觅的饭菜里下砒霜了。桑觅品尝了庶妹送来的砒霜之后,将她埋了,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把她的小情郎也给她送了过去。
确有一封私奔书信,是桑紫玉自己写的。
那对鸳鸯,也确实私奔了。
只是私奔去了不一样的地方而已。
对桑觅而言,桑紫玉想抢她的未婚夫婿,可以。
要下毒害她,那不太可以。
庶妹说,谢少卿芝兰玉树,正直谦和,是望京诸多官家女子心中的良人,就连灵顺公主这样的天潢贵胄,都曾对他有意。
桑觅不认识什么灵顺公主。
不过阿姐桑盈说,这可能是子虚乌有的谣传。
望京城里,众多达官显贵们,身上都有那么几桩不知真假的谣传。
桑觅想,谢择弈大概真的长得很好看。
可惜,她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
午膳过后。
桑大人带着新婿去了书房议事。
正好,林氏也拉着桑觅去了小院说些贴心话。
林氏知道,谢老夫人为这门亲事回了一趟望京,忧心桑觅处理不好跟婆母之间的关系,问了诸多琐事,好一番冷暖关心。
桑觅都说很好。
林氏总算是放下心来。
“觅儿,你夫君是有主见的人,他肯同自己母亲说清楚,谢老夫人自然也不会为难于你,家中男人有作为,婆媳定然也能一团和气。”
“噢。”
林氏握着桑觅的手背,轻轻揉了揉,面上挂着欣慰的笑:“他待你挺好,娘也就放心了,你往后,一定要做个好妻子,凡事乖巧些,但也不要受了委屈,有什么事儿回家和爹娘说,别自己冲动行事。”
娘说,好妻子。
桑觅想起了那日听到的,有关于纳妾的话。
男人本就是,三妻四妾的。
如桑大人这般刚正不阿、有情有义的男人,还是纳了一个孙姨娘。
夫为妻纲,一个好妻子,该是主动帮着夫君纳妾。
桑觅困惑地看着阿娘:“好妻子,都要帮夫君纳妾吗?”
是不是,纳的越多,她这个妻子就能做得越好?
这种活有点无聊,能不能让别人去干呢?
林氏听到她这番话,微微惊了惊:“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
桑觅说:“像娘一样。”
林氏回道:“这种事情,得依着夫家的意思来。”
桑觅懂了。
谢择弈想,她就不能阻止他。
林氏问有些担忧:“难道是他同你说的?你们这才刚成婚呢,他怎么能纳妾进门?”
桑觅摇头:“没有,我只是,看到你和爹,忽然想起这个。”
林氏大约猜到,桑觅在想些什么了。
她徐徐解释了起来:“各家有各家不同的情况,只要内宅和睦,多一个人伺候老爷,是幸事一件,孙氏她性子温良,与老爷相识多年,这些年照顾老爷,她也是帮了我不少,不过阿娘也知道,人与人之间,总是有计较的,只是,咱们家门第不高,嫡庶尊卑也不严明,犯不着为了一些琐碎的计较,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桑觅听着,若有所思。
林氏继续说:“你这门亲事,老爷可是费了不少工夫,觅儿,很多事情,说与你听,你不一定懂。你也知道,咱们家门第不高,后面也没有靠山,你爹在朝中,也无党派,他一心只有他那点法条律令的公家事,这些年来,仕途止步于此……”
“你生得漂亮,又到了婚嫁的年纪,奈何性子驽钝,甚至有些不懂礼数,这些,你爹自是清楚。这半年来,他在朝中,常有同僚向他打听你,甚至王公贵族,也有不少有意要纳你为妾室的,你这种性子,哪能上嫁呀!咱们这等门第,将来恐怕也护不住你……”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桑明容愿意将桑觅养在府上。
望京的一些王侯显贵,可不一定愿意。
“你爹他为你的事情,可是想破了脑袋,偶然间又被谢少卿得知了他的烦恼,没想到谢少卿竟愿娶你为妻,这才一拍即合,仓促让你出嫁,谢少卿对你而言,可谓是难得的好归宿。谢家家底已不在望京,而他本人,与你爹一样,在朝廷中也暂无派系,嫁给他,你爹不会让你受委屈。”
林氏说完,看向一脸茫然的桑觅。
“你可得明白你爹的苦心!”
桑觅顿顿的,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好像是懂了。
朝中有个大人物,盯上了她。
似乎是想让她进门做妾室。
桑大人敏锐,有所觉察。
了解女儿秉性的他,只好让她仓促出嫁。
谢择弈娶她为妻,可能只是,顺水推舟?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娶了她。
他现在都挺可怜的。
桑觅不禁有些同情谢择弈这个冤大头。
——
从母亲林氏院子里出来,桑觅才知,谢择弈与父亲已说完话了。
丫鬟说,新姑爷去了二小姐曾经的闺房。
那是谢择弈从未去过的地方。
小院里埋着她庶妹的尸体。
那具重新被她填埋的尸体。
桑觅默默赶了过去。
她找了一圈,在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一侧,看到了站在护栏后的谢择弈,他背对着桑觅,面前是大片的芙蓉花丛,艳色的花瓣散发出来的浅淡幽香,与泥肥里的鸽粪气味,混杂在了一起。
桑觅虽已出嫁,但桑府仍有下人,定期为她的花草施肥。
大胤用的饼肥,是大黑豆与鸽粪做的。
气味不大不小。
上回下过雨之后,桑觅重新填埋了尸体。
埋得很深。
眼下应该,闻不出来异样。
桑觅缓步来到谢择弈身边。
她忽然想起,这厮的鼻子有点灵。
难不成,真能闻出有尸体被她埋在土地当肥料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她只能杀他灭口了。
桑觅的右手手指,渐渐紧绷。
谢择弈的视线从花丛收回,转头看她:“你爹以前就说过,你不喜欢诗词歌赋,也不喜欢刺绣女红,就喜欢种花种草。”
桑觅恍恍惚惚地回神。
“嗯。”
她应了一声,五指放松下来。
谢择弈道:“觅儿种的花长得真好。”
桑觅笑了笑:“嗯。”
她很喜欢有人夸她的植物。
所以谢择弈靠近她,拉她的手时,她也没有半分抗拒。
“咱们府上也给你弄了院子,依照你的喜好栽了很多花。”
桑觅点头:“嗯。”
这个她知道。
谢择弈问:“我能下去看看吗?”
桑觅很意外,这种事还要来问她?
谢择弈见她不回话,又问:“咱们看看你的花,可以吗?”
桑觅怔怔的,点了点头。
“嗯。”
也许,他真的发现了什么端倪。
桑觅左顾右盼,任由谢择弈拉着她往前走。
远处,一座假山后,几个丫鬟走过。
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清净无人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谢择弈牵着她,越过护栏,沿着石阶向下,一路走到芙蓉花丛中,辟开的小道上,小道土壤松软,两侧都是桑觅靠着点滴心力,侍弄长大的花,与那些移栽在盆里的花不同,这些花花草草,多了几分的缭乱的野性。
他停步,转向花草一侧的尽头。
谢择弈看着一扇打开的雕花木窗。
窗前的几串琉珠被拨到了一边。
细腻的珠子,在日光下散发着彩色莹光。
“那是你就寝的地方?”
“嗯。”
桑觅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回了一声。
她很快又将目光挪到了谢择弈身上。
桑觅的视线徐徐向下。
她呆呆地望着谢择弈脚底下的那片泥土。
谢择弈自说自话着:“拜访过桑府很多回,倒是第一次来这边。觅儿每天,就睡在这么一个清净的院子里,为了种花吗?你每天晚上,对着窗外的月色和花影,在想些什么呢?”
桑觅没有回答他。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脚。
谢择弈挪动了半步:“觅儿,你在看什么?”
桑觅抬头,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迟疑着:“看、看你。”
——你踩在我妹妹的尸体上了。
谢择弈对着她恍恍惚惚的小脸,唇角上扬。
桑觅不知为何,愈加紧张起来。
“为什么,娶我?”
“那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喜欢?”
“我心悦于你已久,你感觉不到吗?”
“……”
谢择弈语调平淡如常。
桑觅时而想埋在地下的尸体,时而回想母亲说的那些话,耳边不自觉又响起了谢五郎所说的喜欢、心悦,她茫茫然,回不上来话。
谢择弈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就是,看见觅儿便感到高兴,看一眼还不够,总想多看几眼,不过觅儿每次都在看别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注意到我似的,娶你为妻,自是心悦于你。”
“我明白,这婚事有些草率,但这其中,也有一些迫不得已,至于新婚夜那回,我承认,多少有点不君子。”
桑觅不言不语。
他说,喜欢。
喜欢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吗?
谢择弈似是毫不介意她的寡言少语,自顾自地继续说:“觅儿心思单纯,良善无害,有些东西,不必知道得太清楚。”
桑觅见他这么形容自己,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谢择弈问:“是不是,刚才岳母和你说了些什么?”
桑觅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
“是、说了一些话。”
谢择弈笑:“说了些什么,我能问吗?”
“当然可以……”
桑觅觉得,他的说法不太寻常。
他是夫,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呢?
桑大人,从来都不会这么与母亲讲话。
“那觅儿若是想告诉我,便说与我听。”谢择弈视线转开,不经意地从花丛上扫过,他往前走了几步,散漫之中颇有与桑觅闲话家常许久的态势。
桑觅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眼眸略显迷离。她常觉得谢五郎说话让她捉摸不透,一点也不直白,比阿姐和阿娘言语中的弯弯绕绕还多。
“纳妾。”
转瞬的迟疑后,桑觅还是坦然开口。
“什么纳妾?”
“你、纳妾。”
“缘何说起这个?”
谢择弈停步,回身看她。
桑觅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给你纳妾,阿娘就是这么做的,我也该这么做。”
谢择弈听罢,薄唇扯起一如往常的笑意,眸中却带着几分紧绷的凛意:“新婚不过几日,觅儿便要给我纳妾,未免也太大度了些。”
桑觅呆呆地看着他,无从作答。
实在复杂。
这人笑起来,她都看不出是真笑还是假笑。
不像阿姐,开心便是开心,不开心便是不开心。
谢择弈轻轻叹出一口气,倏然转身迈步走开:“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桑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只觉这谢五郎态度有异,一会儿扯东一会儿说西,隐隐约约透着要将她问罪查办的意味,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杀人,是要被问罪查办的。
依照本朝律法,如她这般杀人如麻,是否会牵连亲族?
不过谢择弈是她的夫,也属于她的亲族。
他会查办他自己吗?
他可以依律,处死他自己吗?
太复杂了。
文书律令,向来不是桑觅的长处。
也许谢择弈可以休了自己,再去问她的罪。
这样就不用考虑那些了。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走了几步的谢择弈觉察到她发愣,默默回身来拉她的手。
“发什么愣,莫要再去想什么纳妾的事情,觅儿心里有什么不满,但可直言,无需如此拐弯抹角,若是旁人同你说这些,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不需要什么妾室。”
“噢。”
桑觅怔怔的,被他拉着走。
她其实没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
但她要表示,自己听懂了。
这就是,夫为妻纲。
桑觅自觉,已然尽力听从了阿娘与阿姐的叮嘱。
谢择弈手心的薄茧擦过她的手背,一阵温热包裹其上,他揉了揉她葱白的手指:“你的手真凉,应多穿些衣裳。”
桑觅脱口而出:“是你的手太热。”
说完,便心有懊悔地垂眸。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这么反驳他。
谢择弈却轻笑起来,扣住她的手掌慢步走着。
——
回门日结束后的第二日,谢择弈回大理寺处理公务。
一觉醒来,桑觅便不见了他人影。
换桑觅上辈子的说法,这叫上班。
看来,谢少卿很爱上班。
碧珠伺候着桑觅穿好罗裙,腰间系上一条浅碧色丝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继而麻利地取了色调搭配妥当的绣鞋给她换上,后又搀着她去镜前梳妆。
她一面给桑觅梳头,一面碎碎念着:“奴婢最喜欢给小姐你穿衣打扮咯,小姐你身姿婀娜,肌白如脂,梳何种妆、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又总是由着奴婢摆弄,伺候你的丫头,都可以像小时候,缝布娃娃一样开心!”
拿着可观的月银,还能在自家小姐身上搞创作,碧珠干起活来,自是舒爽有劲。
桑觅端坐着,一脸平静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好像,又明白了不少道理。
就像谢少卿喜欢上班一样,碧珠也有喜欢的事情,那就是,摆弄巧妙好看的妆容衣饰。
人,都有各自的喜好。
喜好杀人,只是万千喜好中的一种。
桑觅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自己也变成了人。
碧珠捧着一把乌黑如瀑的头发,缓慢地梳下,继续絮叨着:“对了小姐,云蔓姑姑上回挨了板子后,谢老夫人身边的那些人,对你可是恭顺多了,料想又是谢大人出面咯,咱们府里的老嬷嬷说的好呀,男人若有担当,自会促成妻母和睦,后宅祥和,我就知道,小姐福运深厚,这可不是,嫁了个好郎君。”
桑觅一贯不讨厌碧珠的哩哩啰啰。
若是不喜欢,她自是会叫停。
碧珠熟知她性子,继续自顾自地讲话:“咱福运比不上小姐你这样的大美人,不求嫁个好郎君,只盼着往后多攒点银子,去外城开铺子,倒也可安身立命。”
桑觅出声说道:“你要银子,我这里有。”
桑府虽门第不高,桑大人也称不上多大的高官,但本朝天子严治贪腐的同时,拔高了所有朝廷臣子的俸禄,桑明容食厚禄,福荫内宅,从未亏待几个女儿,此番成亲,桑明容分了她几座望京城的院子以作嫁妆。依照大胤律令,女子嫁妆,归属新妇本人,故而桑觅手中,也算少有家资。
外城铺子没有望京内城那么贵。
帮碧珠盘一间首饰铺子的钱,桑觅还算拿得出来。
碧珠听了却是连连摇头:“那不行,小姐待我宽厚有加,我已经受了不少好处,碧珠我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但跟着小姐,也听了不少君子道理,我是女子,做不了君子,却也不可白拿小姐的银子。”
桑觅略显古怪,又沉默了起来。
她觉得碧珠说得不太对。
论及什么圣贤书、君子道理,碧珠比她可懂得多。
碧珠跟在她身边这么些年,说不定,识得的字、会背的古诗都比她多。
梳妆完成,碧珠望着镜子里的人儿,赞叹不已:“小姐真漂亮,连我看了,都心生无限怜惜呢!”
桑觅不语。
身后的碧珠未能憋住,不自觉地发笑。
她很快掩住嘴,有些不好意思。
漂亮是漂亮,奈何过分纯良驽钝。
最简单的针线活,碧珠教了她无数次,桑觅还是一知半解的,摆弄起针线来,总是一不小心扎破自己的手,连疼,都要好半晌才能反应过来,若无人提醒,她便顶着指尖溢出的血珠,呆呆傻傻地发愣。
如此驽钝,倒更惹人怜惜了。
碧珠想呀,这可不就是小姐身上的福泽么?
桑觅不懂碧珠笑什么。
反正,她是个爱笑的丫头。
桑觅索性也跟着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
“咳咳咳——”
桑觅到婆母院中过来问安,未踏入屋内,便听见了谢老夫人的咳嗽与艰难地喘气。谢老夫人的病情仍未稳定,她见到桑觅时,却还是笑容满面,承了她的孝顺心意后,又免了她的问安。
谢老夫人说,做谢府的妻室,要紧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婆媳之道、内宅尊卑此等繁文缛礼,而是相夫教子,光大士族。
离开谢老夫人院中。
桑觅自请,为婆母煎药。
她遣了丫鬟,烧了火,于瓦罐中倒入药材,加水煎煮,而后静坐在一张板凳上,等候相应的时辰到来。
桑觅盯着冒热气、飘散着苦味的瓦罐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手腕处的绿翡翠镯子上,不知不觉间,神游天外。
她在想,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是为,帮助夫君,教育孩子。
阿娘也说过同样的话。
大胤朝数百年历史,留下了不少帝后同心,共创盛世的美谈,天下九州,扬名百年的高门士族,都有着德才兼备之后宅的帮衬,所以,哪怕是嫁入小门小户的女子,也秉持着相同的为妻之道。
桑觅不太懂这些。
她不能帮夫君查案。
也没有孩子可以教育。
面前的药,煮得差不多了。
桑觅从怀里取出一朵折断的花。
她将花加进了冒着滚滚热气的药罐之中。
咔嚓——
身后,传来踩碎瓦片的声音。
桑觅回头去看,瞥见一道急匆匆离开后厨的背影。
不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