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林暮雨是小说《假少爷被赶回农村带妻儿逆袭人生》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春光明媚写的一款都市种田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假少爷被赶回农村带妻儿逆袭人生》的章节内容
“谢昭!你赶紧滚!大过年的能不能别来找晦气?都说了我们家不欢迎你!要不是你,我们家小弟哪儿能吃这么多苦?你吃我们家喝我们家这么些年,怎么还不知足?”
“对,别死皮赖脸往上贴!滚出去!别让我说第二遍!你已经把我们家启明害得够惨了!”
耳旁声音嗡嗡作响。
可谢昭只觉得耳膜剧烈作痛,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有些听不清。
谁在说话?
他又在哪儿?
自己不是被车撞飞了吗?
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呵。
自己这种人,怕是会下地狱的吧?
谢昭自嘲的想,片刻后,疼痛缓解,耳旁的风声混杂着怒骂声终于清晰起来,过于真实的触感让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咬牙睁开了眼。
入目一片茫茫的白,是足足脚腕深的雪。
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爆竹碎屑洒落,映衬着屋子门前两个红灯笼格外喜庆。
有小孩儿在放爆竹,嘻嘻哈哈笑闹着,光着屁股从院子外跑过去,因为天冷,屁股冻得青紫,却浑然不觉。
谢昭愣了一下,空白的脑袋像是被人开始塞进画面,逐渐找回了知觉。
这场景,怎么莫名觉得眼熟?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怔怔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长满冻疮的手,那里正传来隐隐的刺痛。
雪水化开,沁透千层底布鞋,钻进他的脚板底,冷得直打颤。
再仔细一瞧。
他正趴在雪地上,身上的粗布外套湿透了,涤纶裤上都是雪水混着泥泞的泥巴,斑驳肮脏,狼狈极了。
而正前方,高高的台阶上,站着几人。
谢昭抬头看了一眼,瞳孔剧烈一缩,浑身僵直。
不是别人……
正是湖东县首富,他曾经的父母,陈东海一家!
等等!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这是哪里了!
他谢昭,在浑浑噩噩活了大半辈子后,一朝被车撞,居然重生了?!
而且重生回他被赶回石水村这一年!
……
谢昭原名叫陈昭。
就像是最俗套小说里的剧情。
64年,雪夜,大雪纷飞。
两名村妇同时产子,混乱中抱错了娃,于是两条平行线产生了交点,他们从此互换人生。
他成了湖东县首富陈东海的小儿子,从他人的手中,偷了十八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于是,在谢昭十八岁生日的这一天,真正的陈家少爷找上了门。
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眼含泪,手发抖,扑通一声,跪在了陈东海的面前。
“爸,你把我丢了十八年,你又不认我了吗?我才是你的儿子啊!”
陈启明哭着,重重磕了个头。
磕回了他富二代的身份,也磕碎了谢昭安稳的人生。
从那之后,天翻地覆。
他被赶出了陈家,回到石水村那个贫穷困苦的谢家。
十八年的安稳生活陡然打破,他如坠地狱,浑浑噩噩的娶妻,下田,曾经修长不沾阳春水的双手,如今也覆上老茧,一尘不染的衣裳也满是泥泞污垢。
谢昭也曾不甘心啊。
他有什么错?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出生在谢家,他决计不会有半点抱怨,可一下子从云端跌落,以最惨烈的方式被赶出家门。
从吃喝不愁到天天饿肚,从抓笔念书到握锄下田,曾经的高床软枕,到潮湿发霉的木板草床。
他不是没有挣扎过。
被赶出来的第二个月,他偷偷溜回了县城,想要见一见陈家父母。
在谢昭的心里,他对养育了他十八年的陈家是有着真情实感的。
可是那一日,他趴在窗口,听见里面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曾经的母亲赵兰芝心疼不已的搂着陈启明,愤愤道:“要不是谢昭,我儿子哪里会吃这么多的苦?他可真太可恨了!谢家都不是东西!他也不是个好玩意儿!真辛苦我儿子,替他受了那么多罪!”
这一刹那,谢昭脑袋嗡嗡作响,落荒而逃。
自那之后,他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间惊醒,愤恨难以入眠。
难道曾经的阖家欢乐都是假的吗?
陈家对他,没有半点感情和留念吗?
于是,带着这点不甘,他再次上门,在这个年关夜。
他只是想当着陈家父母的面,亲口问一问。
曾经他们对自己的疼爱,难道只是因为他当过陈家的儿子吗?
只是,现实给了他重重一个耳光。
他被赶出来了,而且是毫不留情的被推出了门,重重摔倒在了雪地里。
所有的一切轰然崩塌。
谢昭浑浑噩噩连滚带爬离开了陈家。
他喝了酒,满身酒气的回到了石水村,倒头就昏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夜,爆竹声声辞旧岁,他睡得天翻地覆,一觉醒来,却只觉得耳旁寂静得可怕。
他愕然转头,只看见床边放着一个洗澡盆,里面一片鲜红刺目的血。
里面,一对小小的婴儿安安静静的躺着,泡得肿胀发白。
是一对女儿,头发很密,皮肤很白,很漂亮可爱。
角落里,爹妈正在低声啜泣。
妻子林暮雨则是怔怔然,双手抱膝,蜷缩在墙角,像是破碎的娃娃。
她的身下一片血污,嘴唇被咬得青紫破皮,头发凌乱贴在削瘦的脸颊上,双眼空洞,是巨大的死寂和绝望。
似乎察觉到谢昭醒来。
她终于僵硬的扭头,朝着他看了过来,嘴角抿了抿,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离婚吧。”
她轻声道。
像是耗费了全部的力气,说完之后闭眼,再不愿瞧谢昭一眼。
“你不喜欢爹妈,就走吧。”
角落里,他爹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我到底没福气,当不了你爹。”
这一刻。
谢昭的世界彻底崩塌。
他没有面对的勇气,逃也似的离开了石水村。
而往后的三十年,他一日日如在地狱里活着,生不如死。
……
“呼!”
谢昭终于,重重的,缓慢的喘了口气。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冻红的指尖,又再次用力嗅了一口空气里弥漫的爆竹硝烟味。
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他理智回笼。
他仰头,看向这片天空,终于忍不住快活的放声大笑了起来!
重生了!
他居然重生回了这日!
一切,都还来得及!
“喂!你发什么呆?还不滚?”
陈雪莲正在嗑瓜子,眼皮子却一直盯着谢昭。
见他发呆,片刻后又狂喜笑出声,只觉得这混蛋指定是想到了什么龌龊法子,又要骚扰家里头,当下脸一沉,快步朝着谢昭走去。
陈雪莲是陈家大姐。
仗着在国营单位上班,又嫁了个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因此很有底气,性子也泼辣。
她抬手就要打。
可下一刻,她愣住了,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只见谢昭低头,眼神沉着,透着股狠劲儿,正冷冷盯着她。
“我不是陈家人,你还想动手?”
谢昭有些讥讽的嗤了一声。
陈雪莲瞬间瞪大了眼。
他刚才说什么?
他不是陈家人?!
“爸!妈!二妹!”
陈雪莲这会儿也顾不上打人了,当下回头,喊道:“你们听见了没?他刚才说他不是咱们陈家人!他承认了!”
陈东海夫妻也略略错愕。
心里头有点说不出的味道。
也不怪几人惊讶。
开年正月,他们亲生儿子被找回,谢昭也被送回了谢家。
算一算,这都一年时间了。
这一年来,谢昭找了他们好几次,每一次都喊他们原来的称呼,口口声声他早就习惯了自己是陈家人。
堪称死皮赖脸,叫人生厌。
这一次大年三十。
陈东海正带着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准备年夜饭,没想到谢昭又上门了。
他红着眼,说要来家里拜年,想他们。
他们早就烦不胜烦,更何况大年三十来找心塞,于是一气之下,陈雪莲就推人下了台阶。
说话也难听了不少。
陈东海等人原本以为谢昭又要像之前一样死皮赖脸说好话,求原谅,没想到眨眼之间,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陈东海眉头皱了皱。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咯噔了一下。
“谢昭,有什么话,你不该今天来说,大年三十一家团圆,你应该找你自己父母才对。”
一旁,赵兰芝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盯着谢昭,看着这个曾经的儿子,是有一点点心疼的。
可是,一想到他们这些泥腿子,居然敢换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让他在乡下吃了那么大的苦,赵兰芝就胸口发闷,语气也不好了起来。
“你走吧, 也别想着回我们陈家了,我和你爸……”
她语气一顿,又咽了回去,“我们是不会认你的。”
谢昭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的脑海里,往事如走马灯,掠过了自己在陈家的这十八年。
他不否认,这十八年来陈家人对自己不错。
起码吃喝不缺,也曾幸福欢笑过。
所以,他一直抓着那点儿执念,认为他还能回陈家,还能喊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可这一年来。
他被嘲笑,被冷落,被排挤,被痛斥。
就像是一点点扒去他自我欺骗的美好,只剩下血淋淋的真相。
是时候清醒了。
谢昭深吸一口气。
再次抬头,眼底一片平静。
天空中又下了雪,白茫茫的,鹅毛大小,堆叠起来。
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如青松,他眼神慢慢的在这个自己曾经生活过十八年的院子里扫了一眼,最后落在了陈东海夫妻的身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谢昭开口,声音一字一句,像是说给陈东海夫妻,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啪嗒。”
他轻轻的,跪在了地上。
膝盖陷进了蓬松的雪里,埋住他削瘦的膝盖,少年用力的,磕了三个头,起身的时候,白色的雪黏在了他的额头上,衬得他的脸苍白如纸,可再仔细一瞧,又能看见脸颊上有两团潮红。
陈东海和赵兰芝不知道为什么。
忽然就有些不安。
“十八年的养育,谢昭铭记于心,这十八年来,我自认将你们当做亲生父母对待敬爱。”
谢昭定定道:“如今尘埃落定,这三个头,算是拜别养育之恩,从此之后,我谢昭与你们形同陌路,再无关系。”
他说完,起身,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雪。
不再看院中各人脸色,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毫无留恋。
院内。
陈东海和赵兰芝瞪大了眼,直到大女儿陈雪莲和二女儿陈雪梅喊了自己一声,两人才终于缓过神来,脸色有些微妙的复杂。
院子里,凹陷下去的两团雪坑已经再次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陈雪莲冷笑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算是赶走了粘人精,撕下了一块狗皮膏药,咱们这个年过得总算是能松口气。”
陈雪梅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陈东海夫妻。
不知道为什么。
她总觉得爸妈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谢昭。
或许……
以后他们会后悔的吧?
………
石水村,大河滩边,一处泥巴稻草糊起来房子里,林暮雨正拿着针线,给孩子缝制衣裳。
今日是年关,隔着河岸都能够听见村子里响起的热闹爆竹声。
可一切都和她无关。
她知道谢昭不喜欢自己,结婚那日,他喝了酒从县城回来,被人扶进自己房间,稀里糊涂的发生了关系。
他醒来后大怒,认定了这是谢家和她联手耍的把戏,为的就是留住他。
于是,一气之下,带着她就离开了谢家,搬到了大河滩这处没人烟的地方。
他恨自己。
结婚这一年,说的话都不超过二十句,哪怕是自己怀孕,谢昭也从来不多问一句。
她不是不怨。
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林暮雨就咬咬牙,什么都能忍了。
她想。
熬一熬吧。
等孩子出生了,就有盼头了,她总能熬下去的。
她抿着唇,露出浅浅的笑,细细碎碎的光透过门扉,洒在她的眉眼上。
林暮雨低头,轻轻抚上肚子,眸光温柔缱绻。
这是,她全部的希望。
“啪嗒。”
院子外,门忽然被推开,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林暮雨一愣。
年关了,马上就要吃年夜饭了,这时候谁来找她?
将手里的针线收拢放在床头,她正准备下床,屋子的门就被猛地一把推了开。
下午的阳光正烈,争先恐后涌入,将来人身形勾勒得清晰可见。
他喘着粗气,满头都是汗,头发上的雪被汗气蒸融,丝丝缕缕的凝结在一起。
林暮雨怔在原地。
这人,不是谢昭还能是谁?
他不是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吗?
按照他以往的性子,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这才下午,他怎么忽然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有事吗?”
林暮雨有些疑惑,轻声问道。
然而,她话音落定,对面站着的男人却久久没有回答。
谢昭只是定定的,站在原地,看着她,眼睛一点点赤红起来。
眼前的林暮雨,穿着一件湛青色的短袄,洗的发白,虽破旧,却干净,黑色的裤子有些小,脚腕往上空了一截,露出白色的棉袜。
脚上是一双自己纳的布鞋,外头下了雪,这会儿鞋底有些潮湿,带着一层泥。
她的头发很多,有些枯黄,扎成辫子垂在身后,细细碎碎的刘海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明亮而坚韧。
她长得极漂亮,笑起来更是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只是太瘦了,瘦得叫人心疼,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
就像是上辈子,消失在谢昭无数个梦里。
任凭自己怎么呼喊,她都不曾回头一样。
谢昭深吸了一口气。
冷空气入肺,他终于找回了理智,看着面前的林暮雨,他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扩大。
幸好。
她还在,孩子也还在。
一切都来得及!
“我回来找你。”
谢昭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站在了林暮雨的面前,眼神灼灼的看着她。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县医院!”
然而,后者却顿住了,脸色一白,几乎是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捂着肚子,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谢昭,孩子大了,再过几天就要生了,不能,现在不能打,你怎么舍得……”
她的声音发抖,神情恐惧,眼泪已经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谢昭不喜欢这两个孩子,她是知道的。
可是,再过几天,孩子就要落地了啊!
那是自己的骨血,也是他的骨肉,他怎么舍得?
谢昭一愣,总算是反应过来!
这误会可大了!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赶紧解释,“我带你去是为了生孩子,不是打掉她们,这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舍得?”
林暮雨迟疑的盯着他,眼里还是防备,显然不信。
谢昭无奈继续解释:“双胞胎都会提前,而且比一胎要难生很多,你身体不好,万一生不下来,从咱们村去县城可就来不及了!”
“为了你,为了孩子,我一定要带你们去医院!”
林暮雨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肚子,终于犹豫了。
她胎位不正,自己是知道的。
村子里的接生婆来看过,说是有一个是臀位,屁股朝下,到时候想生下来可能有点难。
但是她也没说死,只说以往也有成功过的。
这年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在家里找个接生婆上门生娃,谁会去县城医院?
林暮雨也没想过。
她怔怔然看着谢昭,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而谢昭却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
“咱们现在就去,带点衣裳,别的我明天再回来拿。”
谢昭说着,又弯腰,从木头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箱子。
那是自己被陈家赶出来时,带着的唯一一个行李,里头装着他一些换洗衣裳,最重要的,是夹层里有他最后的一百多块的家当。
林暮雨的衣裳很少,拢共就两套换洗的。
他胡乱塞进箱子里,想了想,又去给她拿袜子。
只是这一瞧,又是一愣。
手里头的袜子,缝缝补补,没有一只是好的,上手一摸,全都是疙疙瘩瘩的线头,穿在脚上决计不会舒服。
上辈子,谢昭无数次梦到这日的场景。
他反反复复经历折磨,幻想着如果老天爷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他又该如何。
如今,他一朝重生,这些事,早已经在脑海里演绎无数遍。
呼!
他深呼一口气,扭头对着脸色早就通红的林暮雨道:“坐月子不能下床,贴身的衣服和袜子一定要舒服,这些袜子不要了,等会儿去县城,我去供销社里头给你买两双。”
林暮雨愣了一下。
买袜子?
给她吗?
心里头的忐忑和不安越来越浓,她看着谢昭,低声道:“可是从咱们村去县城有二十里路呢,我大着肚子……”
实际上,她还是纠结。
先不说今天是年关,就单单说去县医院生娃,她就莫名害怕。
没钱,也不熟。
心里总是突突突的落不着地。
谢昭已经收拾好了,一把合上了箱子,落了锁。
他看出林暮雨的犹豫,当下起身,定定的低头瞧着她,坚定而认真道:“我知道你害怕,但是,你想想孩子,就当是为了孩子考量,也该去县医院待产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做稳妥事,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也是给咱们孩子最好的保障,你说呢?”
林暮雨终于被说动了。
她低头,盯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终于点头同意了。
她不知道谢昭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但是,去县城生孩子,和在家里生,哪一个更安全,她不用想都知道。
“可是我的肚子……”
二十里山路,她根本走不出去。
“你放心,我有法子。”
谢昭松口气,笑道。
他边说着,一边扬了扬下巴,示意林暮雨看向院子。
那里,一辆板车静静停着,上头更是早早铺好了被褥,最上面还盖了一层油布,这是防止下雪打湿了被褥的。
林暮雨惊得瞪大了眼。
“我来的时候经过爹妈的院子,借了板车,咱们先去县医院生娃,妈明天就过来照顾你。”
他说着,一把拎起箱子,放到了板车上,之后这才走过来,对着林暮雨道:“走吧?现在就出发!”
直到躺在板车上,离开了石水村,林暮雨还觉得自己似乎在做梦。
板车走得很慢,但是极稳。
谢昭很高,板车的绳子挂在他的肩膀上,绷出锐利的弧度。
他从不是干粗活的。
早些年养在陈家,也是如珠如宝的呵护着。
一双读书人的手,细嫩修长,肩膀更是又薄又挺,从来没有被农活压弯了腰。
可现在……
他微微弓着身子,咬着牙,托着板车往前走,路上积雪又厚又深,他的额头上早就密密麻麻的布了一层的汗。
林暮雨的心脏轻轻跳了一下。
她缩了缩身子,心里头复杂极了,忍不住道:“我,我自己下来走吧……走一会儿我再歇息一会儿,你太累了。”
“不累。”
谢昭喘了口气,笑着回答道。
他不是安慰她。
而是实打实的不累。
他曾经想了无数次,如果自己早点回来,推着板车带她去县城里的话会是怎么样。
他的女儿,能活下来吧?
真心诚意对自己好的爹妈,会接纳自己吧?
而她……
也不会和自己离婚吧?
他想了无数次。
这路,他也在三十年来,反复推演了无数次。
如今,虚幻的重量化作实质,压在肩头,沉甸甸的,粗糙的绳子摩擦着他的肩膀,刺痛无比。
可是,他怎么会累呢?
谢昭明白,他肩膀上担着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更是他这三十年来日日夜夜的忏悔和对自己的救赎!
傍晚时分。
天空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林暮雨的肚子开始痛了起来。
这疼痛来的又密又凶,按照一般情况,头胎产妇的宫缩持续时间很长,宫口开的也会慢很多,先是半个小时痛一次,再慢慢的变密集,最后宫口开全。
这期间,从半小时痛一次到最后三分钟痛一次,往往要耗费上一整天时间。
可往往有例外的。
就好比林暮雨。
从肚子微微开始有些疼痛,到剧烈密集的疼痛,不过短短一个小时。
她疼得浑身发抖,蜷缩在棉被里,身上冒出大片大片的冷汗。
“好,好疼……”
她咬牙呻吟,脸色惨白得不像话。
谢昭浑身绷紧,加快步子,强行冷静安慰她:“别怕,暮雨,马上就到医院了,你瞧,就在那边。”
他走得很快。
十分钟,板车到了医院门口,谢昭轻手轻脚将板车放下来,而后脸色发白的朝着护士站冲了过去。
“有人吗?我媳妇儿肚子疼,马上要生了!”
值班护士来的很快,问了一下情况,知道是初产妇,当下还有些不急不缓。
“急什么呀,头胎都很慢的,我先看看宫口再说。”
她指挥着谢昭将林暮雨抱着进了病房,瞧见林暮雨的肚子,“哟”了一声。
“瞧着挺瘦,怎么肚子这么大?”
谢昭快速回答:“是双胞胎。”
双胞胎?
这年头,双胞胎都是高危产妇,再加上医疗条件不好,这生产不亚于进鬼门关。
护士的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她赶紧伸手,查了查宫口,这一查,顿时吓了一跳!
“开五指了!有一个胎位还不正!”
她惊得说不出话。
这可是头胎!
宫口开的这么快?!
“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喊黄医生!她是主任!马上就来!”
护士说完就小跑了出去。
谢昭的心也猛地跟着悬了起来。
开五指?
胎位不正?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多问,病床上的林暮雨已经疼得冷汗涔涔,抓着栏杆疼得发起抖来。
头发全都被汗湿了,嘴唇更是被咬得发白,隐隐瞧见丝丝血珠往外冒。
“你别怕,医生很快就来,别怕!”
谢昭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他只能一遍遍的握住林暮雨的手,一点点用力。
黄医生很快就来了。
她又查了一遍宫口,脸色凝重吩咐:“赶紧让人去把产房准备好,开八指,马上就能生了!现在就去!”
跟着来的小护士飞快又跑了出去。
没多会功夫,来了两个护士,推着林暮雨就去了产房。
一系列动作又快又稳,等到谢昭反应过来时,产房的门已经关上了。
他手脚冰凉,站在门口,大脑空白,盯着刷着黄色油漆的产房大门,脑海里这一刹那掠过了很多画面。
谢昭哆嗦着,伸出手下意识想要去兜里摸烟,可摸到空荡荡的口袋他才想起来,他重生了。
抽烟的习惯,是上辈子离开石水村后才养成的。
他深吸一口气,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夜色里,几朵艳丽的烟火绽放,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划破黑夜,热闹无比。
那是陈家的方向,如今的烟火,也就家里富裕的人才买得起。
他才终于恍惚间想起,今天是大年夜。
“咯吱……”
产房大门被推开。
一个小护士探头看了看,喊道:“林暮雨的家属在不在?”
谢昭快步上前,身子僵硬又紧绷,声音都在发抖:“我,我是!她还好吧?没事吧?孩,孩子呢?”
“都好!真惊险!幸好你提前送来了,不然孩子指定保不住!太快了!吃了不少苦头哩!”
小护士心有余悸道。
她又瞧了一眼谢昭,语气顿了一下,有些不太高兴。
“生的两个小丫头,都健康,就是太瘦了!我就没见过这么瘦的产妇和娃!也不知道怀孕的时候你给吃的啥!”
“这两天就暂时住在医院里,最重要的是你媳妇儿!她身体太差了!头几天指定没啥奶,小奶娃不能奔波,你媳妇儿也得养着,住院观察几天,对大人小孩都好!”
谢昭神色惭愧,赶紧点头。
小护士这才伸手一拉,将自己身后的一个小床给拽了过来。
“呐,你瞧瞧,大人还要观察,等会儿才能出来。”
谢昭就这么毫无防备的侧开头,一眼就看见了那两个小小的,嫩嫩的孩子。
她们安安静静的躺在被单里,睁着眼,好奇的打量着世界,也打量着自己。
眼神对视的一刹。
谢昭的呼吸止住了。
他和她们,曾经是见过面的。
血淋淋灰白又干瘦的小身子,僵硬的泡在木桶里,脸蛋是青白色,眼睛闭着,嘴唇更是乌青得可怖。
了无生气。
而现在。
她们就这样,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自己,粉嫩嫩的嘴唇,泛红的皮肤,虽然很瘦,有些营养不良。
但是。
是鲜活的。
温热且柔软的。
谢昭的眼睛一下子酸涩起来,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她们的小手。
掌心柔嫩到不可思议。
“咿呀……”
小奶娃有些犯困,发出呓语,下意识的抓住了谢昭的手指,嘴唇也做出了吮吸的动作。
谢昭一刹那血液直冲脑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孩子饿着呢,给你们瞧一眼,看完我要带去病房观察几天。”
谢昭赶紧点头。
小护士将小奶娃的胳膊给塞进了棉被里,之后就推着离开。
“呼!!”
片刻后,谢昭终于重重的,用力的呼出了胸口一直压着的那口气。
他觉得血液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奇异的跳动,一股子兴奋又愉悦的感觉,野蛮生长,席卷全身。
她们活下来了!
他,当爸爸了!
…………
林暮雨被推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站在窗边,盯着窗外的谢昭。
少年身形修长,一件简单的湛青色短袄,黑色的确良长裤,布鞋,被他穿得比挺好看。
谢昭有一副好皮囊。
林暮雨那会儿嫁给他,多一半是因为他这张脸。
只可惜,她年轻,并不知道这背后要付出的代价。
她怎么就没看出,谢昭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呢?
结婚那日,他喝了酒,进来的时候怒气冲冲的,一把压在自己身上,就发生了关系。
第一次的感受并不美妙。
那时候的自己,也有小女儿家的悸动和欢喜的吧。
只是第二日一大早起来,冷冰冰的床,还有少年嘲讽厌恶的眼神,让她如坠冰窟。
“你满意了?”
他盯着自己,冷笑着,一字一句说着最绝情的话。
“你要嫁给我,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你就一辈子耗死在这里吧!”
谢昭说完,转身就走,当天下午就带着自己搬到了大河滩。
这一年来,她怀孕,期待过,欣喜过,也曾经盼望过。
他当了爹,会不会改变?
会不会和自己多说一句话?
亦或者,会不会对自己有一点点的欢喜?
然而。
时间如刀,一点点,将她全部的希望摧毁,一刀刀,刀刀渗血,要人命。
她已经不会期待了。
再也不会。
……
听见声音,谢昭赶紧转身,迎了过来。
见林暮雨闭着眼,谢昭轻手轻脚推着她进了病房,又挂上了点滴。
挂点滴的时候她终于醒了过来,谢昭先是找了个枕头垫在她的身后,又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用厚棉袄捂着的铝皮饭盒,轻手轻脚打开,递到了她面前。
“这是我买回来的红糖鸡蛋,你先吃,等咱妈来了,她再给你下面。”
谢昭轻声解释:“过年外头没开张的铺子,这是从胡同巷子里一个大娘家里头买的,你将就一下。”
林暮雨没动。
她定定的盯着谢昭,忽然开口道:“你怎么还不走?”
谢昭一愣。
“走哪里去?”
他下意识应道。
林暮雨顿了一下,她抿了抿唇,别开眼,轻声开口。
“不是你说的吗?”
她语气有些自嘲,“你哪里都可以去,除了和我待在一起。”
余下的话林暮雨没有再说。
她怎么会忘记呢?
那日,她满心期待欢喜的跟着他,搬到了大河滩。
她天真以为,谢昭是想要好好和自己过日子,和她拥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
可那日夜里。
他居高临下的站在床边,盯着她,眼睛里的厌恶赤裸裸毫不掩饰。
“我哪里去不得,要和你待一起?”
“咱们就一起耗死吧,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一字一句,像利刃,杀人诛心。
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谢昭是这么厌恶自己。
病房里有一瞬间的死寂。
谢昭顿了顿,脑袋里几个零星片段浮现出来,叫他恨不得现在立刻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
他到底在中二些什么?!
要命!
“咳咳!”
谢昭看向林暮雨,硬着头皮道:“我给你道歉,我以前说话难听,伤害了你,对不起。”
“我年轻不懂事,任性又自私,做了很多错事,我被蒙蔽了眼睛,仗着你们对我好,任意妄为,总觉得有补救的机会,也总觉得一切都来得及,只要我回头,你们都会在,会包容我,等我。”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不是这样的。”
他神色认真,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在闪烁,声音又轻又柔,这是他的真心。
“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会用行动证明。”
最后一个字落定,林暮雨浑身僵住。
就像是湖面投入巨石,惊起波浪,她怔怔然,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不用回答,我知道让你现在就原谅我是在道德绑架你。”
谢昭很平静,笑了笑,将碗筷再次往前递了递,“我只希望,你别再赶我走就足够了。”
林暮雨的心脏这一刹那漏了一拍。
她终于缓过神来,伸出手,接过了谢昭手里的饭盒和筷子。
还是热乎的。
他一直捂着。
鸡蛋很糯,混着红糖的味道,在这个年代是难得的香甜滋味。
她吃的很快,一共六个鸡蛋,林暮雨吃了三个就停了下来。
“这三个……”
“我吃过了。”
谢昭摆手,笑着对她道:“我买了饭吃的,不饿,你吃吧。”
见林暮雨还有些犹豫,他补充道:“医生说了,你不吃好就没奶,女儿可要挨饿。”
听见孩子,林暮雨的神色这才软了下来。
她没有再坚持,低头,将剩下的三个鸡蛋也吃了,红糖水更是喝得干干净净。
谢昭终于松了口气。
窗边,传来巨大的烟花爆炸声。
孩子们拿着碎鞭炮跑来跑去,笑得纯粹悦耳。
谢昭想。
明天开始,必定是一个崭新的年!
…………
初一,早上六点。
门被推开的瞬间,谢昭就醒了。
来人个子不高,背有些微微躬着,穿着蓝色夹袄,身上打了几块补丁,灰白色的裤,脚上一双水红色洗得发白的鞋。
她头发蓬松花白,裹着蓝色的头巾,脸色发黄削瘦,佝偻着,有些忐忑朝着里头瞧了瞧。
灰蒙蒙的天光里,她死死拽着一个蓝布包,眼神不安的朝着里面看。
谢昭顿了顿,瞬间清醒了过来。
这人,不是他亲生母亲田秀芬,还能是谁?
上辈子,自己被赶回谢家。
满心满眼都是被欺骗和被抛弃的痛苦。
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田秀芬对自己的那颗爱子之心。
怎么会瞧不见呢?
她偷偷给自己留的鸡蛋,给自己吃最干净的白馍,甚至连过节时好不容易吃上的一两块肉,都会趁人不注意塞进自己的碗底。
谢昭眼眶有些热。
他盯着田秀芬看了一会儿,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妈,我在这里。”
田秀芬身子僵住了。
她有些发愣,第一反应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声儿。
妈?
是喊自己吗?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像,像是……二小子的。
可是,他怎么会喊自己妈呢?
自打年头回来,他从来不曾正眼瞧过自己,这一年来,她的一颗心也渐渐冷了。
只是昨日,谢昭忽然上门,说是媳妇儿要生了,来县城里头生,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这才天蒙蒙光的时候,就煮了鸡蛋带着红糖来了。
田秀芬迟疑着不敢应声儿。
谢昭却再次站起来,打开了病房里的灯,轻声喊她:“妈,我在这儿呢!”
田秀芬总算是瞧清楚了。
谢昭站在她的面前,笑着看着她。
眼里没有厌恶,没有恶心,那么乖巧听话,喊她一声妈。
田秀芬鼻子忽的一酸,眼泪簌簌就往下落了下来。
“哎!”
她颤抖着,赶紧应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谢昭怎么忽然认了自己,但是这一颗心就像是忽然在冰天雪地里头升起了太阳,暖烘烘的。
“暮雨生了两个闺女,不过太瘦了,还要住两天院,补一补,你别担心,都很健康。”
谢昭轻声笑着道。
田秀芬点点头,这才走了进来。
她将怀里的蓝色布包放在了床头柜上,又轻手轻脚打开。
“我早上起早煮的鸡蛋,昨儿个刚从鸡窝里摸的,煮的多,你俩都吃,别饿着了。”
她轻声道。
谢昭这才看见,包裹里头是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子,很大,用厚厚的衣服裹着,只有上头冒着一层雪,可里面还冒着一点热气儿。
可见田秀芬抱在怀里捂了一路。
林暮雨这会儿也醒了。
她睁开眼,喊了一声“妈”,之后这才支起身,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鸡蛋。
等到两人吃完,田秀芬立刻开始忙活了起来。
她带了个脸盆过来,当下就去打了热水,给林暮雨擦身子,换了干净衣裳,又将沾了恶露的裤子拿去洗。
谢昭这才知道,他照顾得有多敷衍。
“笃笃……”
病房门被敲响,是小护士带着一个大着肚子的产妇进来。
“就住在三床吧,你今晚上就要生,可别乱跑了。”
产妇点点头,这会儿显然是开始阵痛了,脸上有些汗。
安顿好产妇,小护士又看了一眼谢昭,“一床的家属,你跟我过来一下。”
谢昭一愣,赶紧站起来。
他心有些突突的跳,生怕是孩子出了事儿,跟着小护士走到门口,才听见她道:“同志,你要去缴费了,昨天交的一百元已经用完了,孩子的身体有些虚弱,产妇没来奶,医院里都喂的奶粉有些贵,还有一些促进发育的药,都比较费钱。”
她迟疑了一下,又道:“可能还要二百元才行,同志,你看看什么时候……”
谢昭一愣。
他没想到居然要这么多!
这年头的二百元已经算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了。
要知道,就算是吃公家饭的,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四十!
他顿了顿,心里大致盘算了一下,可是这迟疑的功夫,叫小护士以为他是犹豫了。
“要是实在是没钱,我就和黄医生说一下,换个牌子的奶粉,药也少用一点,应该没什么……”
“不行!”
然而,小护士话没说完,谢昭就猛地皱起眉头,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要最好的!”
他神色认真,盯着小护士,“我最迟下午就交上,绝对不会拖欠,你们放心。”
小护士一愣。
说实话,昨天这人将他媳妇儿送来的时候,医院里头上下对他的印象都不好。
不为别的。
就单单瞧产妇就知道了。
哪家产妇这么瘦?
还是双胞胎!
生的时候几次体力不支昏死过去,要不是黄主任经验足,耐心够,这孩子指定保不住!大人都会有危险!
这人能对自个儿媳妇儿好?
今天医药费一没,护士站几个照顾小娃的护士就慌了。
没人敢过来催缴费!
要知道,这年头女娃不值钱,多少人悄摸摸一出门就把女娃给扔了?
再加上瞧着就是个不疼媳妇儿的,这来催缴费,可不就是来挨骂碰钉子么!
结果没成想,谢昭居然一口答应了!
还要求用最好的!
哎?
小护士总算是瞧着谢昭顺眼些了!
她喜滋滋的,露出了个笑脸来,对着谢昭点点头。
“同志,你放心,我们指定把你小闺女照顾好!她们可乖着哩!”
小护士说完,转身高高兴兴离开了。
谢昭转身回病房,一回头就看见林暮雨和田秀芬紧张担心的面孔。
他赶紧安慰。
“孩子没事!好着呢,能吃能喝,你们别担心。”
林暮雨这才松口气,又躺回了病床上。
她张口想继续问,可下一刻,田秀芬就伸出手,将她身上的被子掖好,劝她:“好好休息才成,你不想早点来奶给娃喝了?”
“医院里头的事儿,有我和二小子,你别操心,养好身体最重要!”
林暮雨迟疑着,点点头,闭上眼休息了。
田秀芬看了谢昭一眼,朝着他走了过来。
“你来。”
田秀芬带着谢昭,走到了走廊上。
还没等谢昭发问,田秀芬就已经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蓝色碎花布兜子。
“这钱,你拿着。”
谢昭低头,神色一顿。
蓝色布兜里,是一沓厚厚的钱。
打眼一瞧,是零零碎碎的散钱,最多的是二元和五元的面额,也有三张大团结,还有一些钢镚儿,几分的。
“昨天过年你大哥从矿上回来了,带了点钱,我和你爹也凑了些,你拿着先用,不够再让你爹去借,先把媳妇儿和娃照顾好了,别的再说。”
谢昭的眼眶蓦地有些发烫。
他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伸手,将钱接了过来。
“妈,你放心,这些钱,我会还给大哥的。”
谢昭轻声却坚定道。
田秀芬没说,但是他上辈子后来却知道了的。
上辈子,谢诚一直在矿区里下矿,那是拿命换的钱。
家里头困难,谢诚辛辛苦苦攒了几年的本,全都给自己娶媳妇儿了。
这年头,矿上条件不好,总生病不说,更是三天两头死人,有些外地的工人,死了没人来领,就这么草草用草席裹了,往矿里一扔,再一埋,谁知道?
谢诚原本打定主意,攒够了媳妇儿本,再过两年就不下矿,回来跟着他爹谢友振在地里头讨食儿。
虽然挣得少,但是起码踏实,不担心往矿井里一扎,再也出不来。
可是,谢昭回来,娶了媳妇儿,他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谢诚一声没吭,过了年,再次下矿。
而上辈子,谢昭再次听见消息,是三年后了。
矿里出了事。
一共下矿的十三个劳力,全都没回来,谢诚就是其中一个。
田秀芬哭瞎了眼,谢友振也一病不起。
家从此之后,彻底塌了。
谢昭深吸一口气。
他眼眶已经有了湿意。
田秀芬却没察觉到,她只是温柔的笑了笑,又伸出手,在谢昭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大哥就是这性子,锯嘴葫芦,半天没个声儿,可他心里头热着哩!你回来,他高兴,你就放心吧,这钱不用算的这么清,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总归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比啥都强。”
田秀芬说完就转身进了病房。
谢昭盯着这些钱,沉默了一会儿,飞快点了点。
一共是二百一十三元。
他没有多纠结,去交了费,又去护士站,问了问自家闺女的情况,听见一切都好,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走出医院,又去了之前买鸡蛋的那一家,要了三碗鸡汤面,厚厚的一层油,飘着一股子诱人的香。
他先将自己的那一碗吃完了,这才端着剩下的两碗回了医院。
见着谢昭买鸡汤面,田秀芬心疼坏了。
她赶紧道:“我带了馒头,吃这个就成!这面给你媳妇儿留着,我不用吃!”
谢昭却摇头,坚定的看着她。
“妈,你也吃,我知道你心疼钱,我等会儿就回家,把泥炉子背来,以后咱自己下面做吃食。”
林暮雨也轻声道:“妈,你也吃,辛苦一天了,你要不吃,我哪儿能吃得下?”
田秀芬这才伸手接了过来。
她拿过饭盒,将里头的鸡肉和鸡蛋细细挑出来,一并拢到了林暮雨的碗里,叮嘱她:“你多吃些,才能下奶,娃有奶吃才不饿。”
林暮雨点头,没再拒绝。
这边,田秀芬又听见谢昭说要回去,当下又细细叮嘱了一遍,要他多带点东西来。
谢昭一一记下。
等两人吃完,他把洗干净的碗筷还回去,这才推着板车,走回石水村。
…………
石水村位置很偏。
从湖东县走出来,顺着山里头走,二十里山路,两小时才能走到。
石水村,顾名思义,这山坳里头不是石头就是水,土地贫瘠,种不出什么好粮食。
几座大山绵延,将它包裹环绕,一条河水沿着山脚奔腾,算是彻底隔绝了外头的路。
因此,石水村又穷又偏僻,当年打仗都没能打进来。
谢昭回了家,仔仔细细的将东西收拾了一番。
换洗的衣裳,泥炉子,再带点儿自家砍的柴火。
这住院,估计要几天,顿顿买吃的,田秀芬能心疼坏了。
再者,谢昭兜里也没这么多钱,他得省着花才行。
东西收拾好,全都捆在了板车上,谢昭抬头看了一眼天,已经是傍晚了。
他想了想,又盯着河面看了一会儿,心里头一个念头闪过。
上辈子自己似乎在哪里瞧见过,产妇喝鲫鱼汤是最好的。
补身体又下奶,很是有效。
而且这几天想来应该还会有产妇生孩子,他要是抓得多,能卖出去的话,也算是一笔挣钱的买卖。
至于抓鱼,他还是会的,上辈子林暮雨离开后,自己一个人在大河滩这里生活了一年多。
这一年来,他几乎足不出户,饿了就自个儿去河里头捞鱼,技术锻炼得炉火纯青。
谢昭说动就动。
他从屋子里找出了几个簸箕,拿着锄头,在河滩外一片稍微肥沃一点的土地里挖了挖。
没多大会儿,细红蠕动的红蚯蚓就冒了出来。
他将蚯蚓放进簸箕里,拍了拍手,这才起身,朝着大河滩走去。
这河是慢慢深下去的,天很冷,谢昭走得很慢,手里头拿着簸箕,靠近芦苇荡边悄悄的将簸箕放了下去。
这年头河里的鱼很多,没有断子绝孙的毒鱼法子,也没有电鱼,再加上天冷鱼儿觅食很难。
因此这簸箕一放下去,没多大会儿,就瞧见几尾巴掌大的鱼儿嗅着味儿朝着这里游了过来。
谢昭屏住呼吸。
那几尾鱼警惕异常,尝试着朝着簸箕里游了游,可水面稍稍起了波澜,就立刻掉头游走。
他就这样僵住没有动。
而水里头,细红的蚯蚓正不安缺氧扭动,散发出来的食物香味勾引着它们。
终于,在试探了几次,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后,它们终于是放心大胆的游了进去,大口大口抢着吃了起来。
芦苇沙沙作响。
而对于谢昭而言,就是这个时候!
“哗啦!”
他动作快而迅猛,一下子将簸箕往上抄了起来!
“哈哈!”
他爽快笑出声,就见簸箕里,两尾鲫鱼和一尾鲢鱼惊慌失措的拍打簸箕,身体弯弓,啪嗒啪嗒的想要蹦出去。
谢昭飞快抓起它们,几步走到岸上,扔进了水桶里。
没有多看,谢昭再次下了河,他顺着水草和芦苇里头钻,凭着记忆,找到几处鱼儿多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天色已经灰蒙蒙暗了下来。
冬日的河水冷得刺骨,谢昭牙齿早就冷得咯咯作响,他也不再贪多,转身飞快上了岸。
他回家,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又裹着棉袄缓了会儿,总算是缓了过来。
呼!
他长呼一口气,扭头清点了一下自己的战利品。
一共十五条鱼。
十条鲫鱼,剩下的五条则是三条草鱼,一条鲤鱼,一条鲢鱼。
个头基本都不大,最多的也就是二斤多,倒是鲫鱼很漂亮,基本上都是巴掌大小的个头。
只是因为是冬天,没什么吃的,因此这些鱼都瘦得呈现出十分漂亮的流线型躯体。
有了鱼,谢昭又去灶台角落里头拿了一把夏天存的生姜,为了防止天黑走山路,他还扎了一个简易火把。
这些都是上辈子他一个人独居的时候学会的技能。
如今倒是都派上了用场。
…………
七点。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的很早。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初一这日还是很热闹,县城里头亮起了灯笼,有小孩儿玩着呲花,高高兴兴的跑来跑去。
外头又下起了雪,鹅毛大,很轻,却很密。
田秀芬坐在床边,有些坐立难安,林暮雨也忍不住从床上探起头,朝着外头看。
“这么大的雪,我怎么让他一个人回去了?”
田秀芬搓了搓手,眉头拧着,担心得不行,“他哪儿拉过车呀!我真是糊涂了,山里头路那么难走,哎哟,我真是鬼迷了心,怎么叫他回去了?”
林暮雨抿了抿唇。
她漂亮的杏仁眸子里,有了一丝微妙且迷茫的光亮。
实际上,她到现在还是处于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中。
谢昭……
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会担心自己,会紧张孩子,甚至于对田秀芬的态度也大不相同。
一个人,真的能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吗?
林暮雨到现在还记得,昨天早上,谢昭冷冰冰的摔门出去,冷冷留下话来——“今天过年,我不会和你一起的,别找我。”
她的一颗心早就死了。
可不过是转眼间的功夫,他就又再次猛地推开门,鲜活意气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用她看不懂的眼神,盯着自己。
他说,我带你去医院。
为了孩子。
为了你。
林暮雨不是不怀疑的。
可是,这一天下来种种,她的戒备和怀疑也稍稍散了一点。
如今,外头下起大雪,谢昭一个人推着板车,从家里带东西来。
林暮雨低头,轻轻看着自己心脏的位置。
那里,有一点点的,微妙的触动。
是……担心他吗?
隔壁床的产妇已经送进产房了,来照顾的是她亲妈。
见着田秀芬和林暮雨盯着窗外紧张模样,她忍不住羡慕道:“同志,你对象对你可真贴心!下这么大的雪,还回去取东西,今天早上也一直在照顾你哩!真是个贴心人,比我家那姑爷强多了!”
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当下勉强笑着应付了几句。
又莫约过了半小时,门外终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妈,暮雨,我回来了。”
是谢昭。
他的身上,肩膀上落满了雪。
脸颊通红,眉毛上都是晶莹的水珠,脚上都是厚厚的一层泥巴,沾了很多暗红色鞭炮的碎屑。
而他的身后,满满当当一大堆东西,全都是从板车上卸下来的。
谢昭从口袋里拿了两片叶子出来,将脚上泥巴擦了擦,又把雪掸了掸,这才放心走进病房里。
都是生活必需品。
这年头,医院还没有管的那么严,自己带足了工具,还是能在医院里煮饭做菜的。
田秀芬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赶紧站起身,快步上前,从谢昭的手里将东西接过来,道:“快进来暖和暖和!这么冷的天!明天你别回去了,我自个儿回去就成!”
谢昭没搭腔。
他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边又和田秀芬将东西全都搬了进来。
满满当当的,堆在角落里,他甚至连盐和油都带了过来。
“妈,你先做饭,东西我来收拾。”
谢昭道。
田秀芬点头,吸了吸鼻子,当下也赶紧麻溜的动起了手。
她把泥炉找出来,还有那捆柴,全都拿到了外头去,之后又翻了翻,在谢昭带来的包裹里看见了面和鸡蛋。
外头还套着供销社的报纸。
显然是刚买的。
她有些心疼钱,但是到底没多说,拿起面和鸡蛋就走了出去。
“我去做饭,你看着你媳妇儿。”
谢昭点头。
他将东西大致理了理,那一大桶鱼放在了角落里,又往里头加了一点水,确保不会缺氧,他这才走到床边坐下。
呼。
他呼了口气,搓了搓冻僵的手,看向林暮雨。
“你好些了吗?”
谢昭轻声问道,又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还疼吗?饿不饿?”
林暮雨一僵。
她眼睛落在了谢昭的身上。
两个小时的风雪山路,他肯定是极冷的。
肩膀上没有掸干净的雪化成了水,打湿他湛蓝色的棉袄,晕开一片深深的水渍。
他的耳朵通红,脸颊也是。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可是……
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林暮雨盯着谢昭看了几眼,忽然明白了。
是眼睛。
是他看自己的眼神。
没有厌恶和痛恨,而是亮亮的,希冀的,仿佛自己……是他的希望。
林暮雨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脸颊微微烫了一下,这才飞快低下头,小声应道:“好很多了,不怎么疼了,也不是很饿。”
谢昭这才放了心。
只是,他搓了搓手,正准备起身的刹那,忽然听见床头一个小小的声音传来。
“把手放进来捂一下吧。”
她轻声道。
谢昭一愣。
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僵硬的抬头,去看林暮雨。
后者却也正瞧着他。
她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微微泛红的耳尖,出卖了她的心思。
她抿了抿嘴唇,又道:“被窝里暖和一点,你的手吹了雪,再冷下去会长冻疮的。”
说完后,甚至伸手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谢昭怔怔然,将手放了进去。
很温暖。
很明显是刚才林暮雨躺过的地方。
麻木的手慢慢有了知觉,谢昭几乎是下意识的,将手再次换了个温暖的地方。
指尖触及到一抹柔软。
隔着布料,仿佛都能够摸到她细腻柔嫩的皮肤。
林暮雨的身子一瞬间僵住。
谢昭也愣了愣。
他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却没想到居然触摸到了林暮雨。
实际上,她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年代,她居然就为自己生儿育女。
她的脸,泛起一点点细密的红,原本平淡的眸子里,像是被扔进了一小颗石头,一圈圈荡漾起了春色的涟漪。
“咳咳!”
谢昭回过神来,当下赶紧将手收了回来,只是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一抹柔软细腻得触感,叫他脸色有些不自然。
两人之间,一时谁也没说话,约莫十几分钟后,田秀芬回来,打破了略略有些微妙的气氛。
“来,吃面。”
田秀芬拿着两个搪瓷缸子,往谢昭和林暮雨手里头一塞。
热腾腾的,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儿,谢昭一瞧,里头是两个煎的荷包蛋,奶白的汤,一大碗白面条。
林暮雨碗里的鸡蛋更多些,汤也更多。
谢昭顿了顿,扭头看向田秀芬,“妈,你的呢?”
田秀芬一笑,已经从一旁的搪瓷缸子里摸出了两个馒头,“我吃这个就成,填一填肚子,不下田干活,左右也不饿。”
谢昭眉头皱了起来。
他没多说,伸手将装馒头的搪瓷缸子拿过来,将里头剩下两个馒头倒出,之后又拿着筷子,将面条和鸡蛋分了一半进去。
田秀芬一愣,顿时明白过来了他要做什么。
“妈真的不饿!你自个儿吃!走了一路,喝点热的暖和暖和身子,我不用……”
“你不吃,让人瞧见了,要怎么说我?”
谢昭无奈叹口气,“亲妈啃冷馒头,儿子和儿媳妇儿吃鸡蛋热面条,这传出去,我要不就要做人了?”
田秀芬噎住。
“我还年轻,吃什么都一样,倒是你,上了年纪,吃食方面不能糊弄。”
谢昭已经将面条分好,笑着递给了她。
“妈,一起吃吧?”
少年眸光熠熠。
田秀芬怎么会看不出他的一片孝心?
心里头像是被塞了一颗酸葡萄,酸酸的,胀胀的,想要落泪。
对于这个二小子,田秀芬心思也很复杂。
实际上,血缘关系这几个字,可不是空穴来风。
那些年,谢启明,不,现在应该叫做陈启明,在家里头的时候,明明也是掏心掏肺的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隔着一层,亲热不起。
不过,饶是如此,他们还是尽心尽力的供着陈启明念了书,直到上了高中。
而直到谢昭出现,瞧见那一张和她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血液里那股子很奇异的亲情忽然间就涌了出来。
她自觉亏待,处处对他好。
可是,谢昭从不领情。
有时候,田秀芬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眼前,再瞧见这一碗热腾腾的面,她心里那一点儿酸楚也终于被捂化了。
懂事了!
她的二小子!
田秀芬终于没再拒绝,她接过面,大口吃了起来,热乎乎的,又香又鲜美。
吃完面,田秀芬又去洗了碗筷,回来的时候就瞧见谢昭将那一桶鱼给拎了出来。
她这才注意到。
“这么多鱼?”
田秀芬惊讶问道。
谢昭点点头,指了指桶里头道:“等会儿我熬点鲫鱼汤给暮雨喝,鲫鱼汤下奶,养身子,都是我从河里头摸来的,补着呢!”
河里头摸来的?
田秀芬惊得瞪大眼。
“这么冷的天,你下河?你不要命啦?”
她急得站起身,赶紧将谢昭扒拉着上下仔细瞧了瞧。
这年头,没什么高科技,搞养殖的更是少,因此在冬天里,鱼就是稀罕物,这玩意儿想来喜欢藏着猫冬,再加上年关这几天,下大雪,河水里头冰得刺骨。
他居然下河?!
林暮雨这会儿也神色复杂的抬起头,盯着谢昭看了过来。
她嘴唇紧抿,面上虽没什么波动,可是心里头早就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他下河?
捉鱼?
就为了给自己熬一碗鲫鱼汤?
此时此刻,林暮雨有些后悔。
或许,刚才她就不该躲一下,让他把手拿出去的……
谢昭没注意到林暮雨的眼神,他冲着田秀芬一笑,顺手从桶里捞了两条鱼出来,扔进了盆里。
“妈,城里头还专门有人冬天下河冬泳呢,就为了强身健体,我还年轻,底子好,能有啥事儿?你别担心了,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谢昭大大方方让田秀芬看。
他拿了一把剪子,端着盆,冲她摆摆手就往外走。
“我去熬,你们休息会儿。”
说完就走出了病房。
谢昭出去没多大会儿,隔壁产妇就生完孩子回来了。
“恭喜恭喜,是个女儿!”
小护士笑着道。
然而,产妇和她母亲却一下子神色萎靡了起来。
是个赔钱货。
有啥好开心的?
…………
医院外头的院子里。
这里算是病人散步康复的地方。
也有不少家属带了锅碗瓢盆,在这里生火做饭,这会儿刚好又在饭点,谢昭蹲下来生火的时候,旁边亭子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打眼一瞧,基本上都是泥瓦炉,上头放一个小锅,里头咕嘟嘟煮着热菜。
谢昭生了火之后就往里头倒了一点花生油。
油热,下两片生姜,滚油一激,顿时香气儿就窜了出来。
两条巴掌大的鲫鱼已经被洗干净,瞧着油温差不多了,他当下将鲫鱼给放了下去。
“滋滋!”
鱼皮接触到热油,被烫得蜷缩起来。
蛋白质和油一刹那产生了反应,飘散出一股子奇特诱人的香。
这年头,缺衣少食,这香味惹得不少人情不自禁瞧过来。
谢昭耐心地等,等到鱼皮金黄,香味越浓时,他又翻了个面,最后一大勺热水下去,顿时奶白色的汤就滚了起来。
啧!
香!
一旁蹲着做菜的一个大娘,终于没忍住,探头瞧了过来。
“哟!鲫鱼汤!这玩意儿补着咧!”
她咂咂嘴,又瞧了一眼自己锅里的鸡,一下子就觉得鸡蛋有些不太香了。
大过年,鸡鸭猪常见,家里头养的,杀了就有肉吃。
可是这鲫鱼,河里头那么冷,哪儿能捉得着?
谢昭就边掀开盖子边点头笑。
“是啊,不管是开刀还是生娃,鲫鱼汤都是顶顶好的,补身子,热乎又香,一等一的好!”
大妈眨了眨眼。
她将自己锅盖上,凑过来问:“好是好,可是这大冬天,哪儿来的鱼?你买的吗?这大年初一,供销社和水产社也没开门呐?”
谢昭道:“我自己抓的。”
他解释了一下,“我自己下的鱼篓,抓了好久,这天这么冷,我可吃了不少苦头。”
他说着,下巴朝着住院大楼扬了扬,笑道:“媳妇儿生娃,要补身子,不然这么冷的天,我哪儿能下河呀?”
哟!
大娘瞧着谢昭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小伙子,白净儿帅气,个子也高,瞧着外貌顶顶好,可没想到居然结婚了!
而且还这么疼媳妇儿!
“这冬天鱼可不好抓吧?你可真疼媳妇儿!”
大娘感慨。
谢昭瞧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自个儿的泥瓦炉,心下了然,当下拉长语调,似乎在思考,旋即扭头看向她,还没说话,嘴角已经扬起真诚的笑容了。
“大娘,鱼的确不好抓,但是绝对是够我媳妇儿吃的!”
他道,“瞧您熬的鸡汤,想来家里也是有人动手术要补身子吧?那鲫鱼汤可是最好的汤了,我这鲫鱼也有的多,您要是想要,我可以卖你两条,咋样?”
卖自个儿两条?
大娘眼睛亮了起来。
自家老头子年前摔了一跤,伤到了骨头,医生说年纪大了,没别的法子,只能好好养着。
于是这三天两头熬鸡汤,炖骨头汤,就这么往嘴里送,可心里总怕是漏了缺了,再一瞧见谢昭熬的鲫鱼汤,她心思一下子就活络起来了。
得。
这野生的呢!
自个儿抓的,指定补身子!
大冬天的,鱼最是难得,这会儿要是不买,就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了。
念头闪过,她也不再纠结,当下问到:“你这鱼卖多少钱一斤呀?”
谢昭笑道:“大娘,我也就是自个儿吃,多了才拿来卖,你要是要,就给我两块钱一斤咋样?”
两块钱一斤。
这年头,大肥膘猪肉也就是一块八。
不过,这是冬天,鲫鱼卖这个价格倒也合理。
大娘没有多犹豫,一点头,爽快答应了。
“成!那你现在就给我抓两条!要是我家那老头儿吃了好吃,明儿个我还要两条!”
谢昭也爽快。
他瞧了一眼自个儿的鲫鱼汤,已经咕嘟嘟沸腾得冒出了热气儿,熬了有一会儿了。
当下,他将鲫鱼汤倒进搪瓷缸子里,笑着对大娘道:“我这就去给你抓!”
端着鲫鱼汤回了病房,林暮雨正下床走路。
实际上,她身体除了气血两亏,别的伤口倒是没有。
谢昭将鲫鱼汤放在床头,看着她道:“等会儿你记得喝了,碗留着我回来洗,你可千万不能沾水。”
林暮雨嘴唇抿了抿,轻轻点点头。
谢昭去桶里抓了几条鱼,又去接了点水,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
亭子里。
见着谢昭过来,大娘顿时露出了笑脸。
“给,您瞧瞧,都是刚抓的!”
谢昭笑着道。
他将手里的盆朝着大娘扬了扬。
里头一共四条鲫鱼,还有其余五条杂鱼,他一并带了过来。
各个活力十足,水一荡,顿时噼里啪啦的在里头甩尾巴,水溅了一地。
大娘眼睛一亮。
“哟!真不错!匀称!”
她真心夸了一句。
谢昭将盆放到她面前,笑道:“您是第一个顾客,您先挑!”
大娘毫不客气,选了两条最大最肥的放进了自己带来的盆里。
“这要咋称?”
大娘问道,“咱们这也没带秤呀!”
谢昭却直接伸手将鱼抓在了手里。
他掂了掂,又换了一条,之后放进盆里对大娘笑道:“这两条鱼,一共三斤六两,您要是不信,就去门口胡同巷子最外头的面馆子称一称,我算您三斤半!”
上辈子,谢昭离开石水村后,就一路流浪。
人啊,就是这么贱骨头。
他没田,没地,没人搭理,却也不想死。
于是就一直做一点儿小生意糊口饭吃,后来生意做大,他兜里头慢慢有了钱,有了点底气,才想着衣锦还乡,补偿爹娘。
甚至,抱着一丁点幻想,找到林暮雨,看看她过得如何。
是否……成婚。
可惜。
再次回乡,大哥死了,小妹远嫁,爹病死,妈哭瞎了眼,林暮雨也早就不知所踪。
那日,夕阳西下。
他满心欢喜,手里拎着满满当当的礼物,走到了记忆里不敢触碰的小院。
枯藤老树昏鸦,满地萧索。
他推开门,腐败混杂着可怖的死寂,一并涌来。
进门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
田秀芬瞎了眼,也生了病,躺在床上,静静的一言不发。
听见声响,她才慢慢的,艰难的支起身子,问道:“是谁呀?”
谁?
还能是谁?
他不敢再应一声,匆匆忙忙将钱全部留下,落荒而逃。
自那之后,只能变着法儿的让人捎钱给田秀芬,却再也没脸回去了。
谢昭的这一手称秤绝技,上辈子人人称赞。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些都是自己用血和泪的教训堆积起来的。
如今重生,再次派上用场,他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欣慰。
大娘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盆里的鱼儿,想了想道:“我去可以,要是少了,你补我!”
谢昭笑得自信:“只多不少!您放心!”
大娘这才端着盆去了。
这边。
当谢昭端着脸盆放在亭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几个做饭的中年妇女,探头一瞧,顿时看清楚了谢昭盆里的鱼。
啧!
寒冬凛冽,外头还下着大雪。
这滚烫烫的鱼汤,要是加入一块豆腐,再来上一把小葱花,沸水一滚,香得没边!
住院的病人,身体不好,胃口也不好,吃腻了换换口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些鱼你都要卖吗?”
一个中年女人问道,眼睛发光,“这条草鱼,拿去红烧,肯定好吃!”
谢昭点头。
他笑着高声应道:“卖,全都一个价,二元一斤!”
做买卖就是这样。
凑热闹。
再加上奇货可居,大冬天里,来一顿鱼头火锅,那真是没有比这更美的事儿了。
“拿给我来一条!大过年的,鸡鸭肉吃多了,很久没吃过鱼了!”
“我也要!赶明儿买块豆腐,放下去一起煮,保准香!”
“还有我啊!别抢完了!我家也有人生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