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安宋宜嘉是小说《霜华刀》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周敬之写的一款奇幻仙侠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霜华刀》的章节内容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茫茫荒漠,滚滚黄沙,风裹挟着沙石掠过沙丘,发出刺耳的啸叫。这片万里无人的空旷地带隔开了北方草原诸部和南方夏唐国,补给上的困难和针对辎重的袭扰让双方几十年没有爆发大规模战争。
北方草原缺铁、茶、丝绸、布匹,南方缺马、皮货、金沙,由于朝廷颁布了严格的贸易禁令,这巨大的利润让人难以抗拒。于是,走私的商队悄然兴起,赚得盆满钵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加之沙漠一带无人掌控,催生了另一个行当——土匪,这些人三五成群,来无影去无踪,劫杀往来商旅,为免除后患,不留活口,得手之后立即消散蛰伏,犹如吹散的黄沙难觅其踪,也称沙匪。
沙漠中了无生机,死气沉沉,唯有几处极难寻得的泉眼,有小股泉水涓涓流出,滋润着周围一小片黄沙。这对严重缺水的人来说意味着生,当然,也可能意味着死。
长期流窜在沙漠里的土匪其实比商队更缺水,几股沙匪在一处小绿洲里碰上了。人数彼此相差不大,眼神里都有对对方的忌惮。没有谁比沙匪更懂沙匪的贪婪,所以他们一人两马,抢来的东西从不卸下,马就拴在身边,刀不离身,喝酒也有分寸,不会背对对方。
为避免火拼,他们轮流取水,各生一堆火,烤点囊和肉。喝酒吃肉的惬意让现场紧张的气氛缓解不少,甚至能听到粗犷的笑声。这些沙匪不知道,一个人来得比他们更早。他叫李季安,趴在很远的一个沙丘上,整个身子都埋在沙里。他没有理会爬在手上的蝎子,紧紧地盯着这帮人。
月亮缓缓升起,又渐渐往下落,沙匪早已沉沉睡去,只有守夜人还强撑着眼皮,拿着火把晃来晃去不知道在干什么。李季安悄无声息地溜下沙丘,像一条蜥蜴一样奔向远方。不快不慢,脚下唰唰的声音被风声盖过。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停下来,轻拍两下,顿一下,再轻拍两下。“去吧,”耳边传来声音,“将军在那边等你。”这是警戒的暗哨,比明哨往前突出不少。
李季安放开脚步飞奔,很快就窜到一个人面前,正要抬手行礼,被人一把按住,“好了好了,装什么装,快说,看到什么了?”
“回李大将军的话,”李季安看着一脸着急的李聪,“有沙匪三十余人,长弓五,短驽三,兵器多为大刀,斧头。一人两马。”
“难搞,”李聪挠了挠油乎乎的头,“关键是我们人不多,搞不好要溜没了,那可就亏大了。”
“是,”李季安道,“有一帮人似乎是得手不久,马鞍上的袋子看着有点沉,不像是干粮水带什么的。”
“哦,”李聪眼睛一亮,“那先堵住那队,其余的能杀就杀,溜得快的算逑?”
“好,只要那队跑不脱,我们就没有白来,不用眼巴巴等发饷,好几个兄弟家里人等着用钱呢。”
“你带几个人去堵那队,其余的跟着我见人就杀,不要活的。”
“是。我要五个人,带弩,先摸进去干了那一队,摸不进去直接连人带马先射杀了。我动手之后你再动手。”
“好,”李聪转头对旁边的人说,“老规矩,人衔枝、马束口,发出一点声音我剁了他。”
众人得令,各自准备得当,在李季安带领下悄悄抵近了绿洲。李季安率领五人为一组,内穿黑色劲装,外着皮质软甲,持短驽,别短刀,左臂绑手盾,右手腕捆三支袖箭,腿系匕首,弩箭皆已涂毒,见血封喉。
六人面色黝黑,眼透精光,做过斥侯,极为擅长侦查、夜战,弓弩娴熟,近战也是一把好手。李季安朝李聪点点头,分成两小队,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进发。
李聪回头挥手,众人开始各自着甲,戴头盔,勒紧马鞍,抄好家伙,分成三小队:小队长在最前方领队,持一丈八尺马朔,外着重甲,內戴护心镜;两侧骑兵持长枪或狼牙棒,穿软甲;后侧骑兵提弧形马刀,腰间别两把飞斧;另有一队骑兵不随队,持长弓劲弩,背负箭袋,马背左右两边各有箭囊,极善骑射,俗称猎鹰手,不着甲,快马游离于战场边缘,伺机射杀。
李聪的队形刚刚列好,李季安等人已经摸进去了,他们靠得很近,隐隐听到沙匪轻微的打鼾声。李季安盯上的那一队沙匪共有五人,担心同行抢劫,再三思量后选在最外围落脚,如有意外便于快速骑马突围,却正好在李季安前面。
此时月亮已经快要落下,东边泛起一丝丝鱼肚白,沙匪的守夜人不敢睡,但他架不住身上一波又一波的绵绵睡意,眼睛有点睁不开。
不过今晚快过去了,他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他喝了口酒提提神,张嘴打了个哈欠,噗的一声,一把匕首很突兀地从嘴里冒了出来,撞掉了几颗牙,嗒嗒冒血。李季安从后面直接贯穿了他的脑袋,将软绵绵的尸体轻放在地上。
其余的沙匪还没有醒,但守夜人的马耳朵抖了一下,警惕地嘶叫了一声。
李季安暗骂一声完蛋,这帮在刀尖上跳舞的人,对危险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果然,随着这一声嘶吼,沙匪已经纷纷起身拔刀,有的已经开始往马背上爬。这是他们生存下来的本钱,要么够狠,要么跑得够快。来不及多想,只能先解决其余四人。最近的一个沙匪仅五步之遥,李季安将匕首投出,阻他近身,顺势抽出短驽,嗖嗖连射两箭,沙匪侧身躲开了匕首,但一支弩箭射中小腹,另一支正中胸口,剩下三人已经慌慌张张地爬上了马,噗噗几声,大腿、后背分别中箭,一声惨叫跌下马来,李季安的两个小组已经到位,左右两边成马蹄形围死了这帮人。
“樵夫!”一个在边军围剿下逃生的沙匪,一眼认出眼前这些人。
边塞苦寒,远离故土,粮草虽然不缺,但饷银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法按时供给。一是本来就是穷人子弟,二是家人和自己难免会急用钱,所以夏唐部分边军会以巡边之名进入大漠剿匪,脑袋可以记功,金银细软则当场分了,就当挣点补贴。由于沙匪经常一触即溃,边军就把这种剿匪戏称“打柴”或“割草”,自称“樵夫”。
随着这一声喊,余下沙匪肝胆俱裂,纷纷上马,准备开溜。
“不要跑!”一个沙匪首领大喊,“来多了跑不掉,来少了不用跑,跑什么!”
他似乎在沙匪中有些威望,大部分人都勒住缰绳望向他。
见众人有所犹豫,他牙一咬,拔出刀喊道,“都随我来!到处乱跑死路一条!跑出去的必中埋伏!拼一拼或许能活!”
说罢舞刀朝李季安等人冲过来。大多沙匪被吓得六神无主,有人带头就本能地紧随其后。马蹄翻飞,气势渐起。
李季安等人没有重甲和长兵器,正面对冲不是明智之举,于是迅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朝最近的沙丘狂奔,同时回身射击阻敌。
沙匪头还是有些眼光,看出来这是在抢占制高点,以便相持。虽有几人被射翻,也不由得心头大喜,因为这说明来的边军太少,保不齐只有这六人,至少保得住性命了。于是策马紧追上去。
匪首脸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漫开,李聪就到了。他手持陌刀,身披重甲,一马当先,转眼即至,没有什么复杂的招式,双手抡圆了简简单单一刀劈下。
匪首体内的凶悍气息被激发出来,竟然不躲不避,大喝一声,双手握紧鬼头大刀正面对碰!
当的一声,鬼头刀飞出一截,他的身体从肩膀到胸腹被齐齐砍开,如同切下一块豆腐,软趴趴掉下马来。他小看了陌刀的威力,更小看了李聪对纵马冲击的娴熟运用,哪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官。
余下沙匪这才明白,李季安等人要的就是他们上马急追,李聪再率部突袭,双方对冲之势瞬间形成,想避也避不开。
小队长马朔前刺,连踢马腹,对迎面射来的箭矢不管不顾急加速,箭矢射到铠甲被立即弹开,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余下众人紧跟,没有喊杀声,只有沉闷的马蹄声和兵刃碰撞的声音,双方很快对穿而过,准确地说应该是边军直接凿穿了沙匪的马队,仅仅一个照面,沙匪就只剩一个人。他很懵逼地坐在地上,马被一支狼牙棒直接打爆了脑袋,手里的刀也被磕飞,
他呆呆地看着这帮樵夫在几个呼吸间就屠戮了十几人,有几个没有跟上来的明明已经跑远了,也被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箭贯穿了胸膛。
只有一个人跑掉,他只喊了一声“樵夫”,飞身上马弹射起飞,一转眼就不见踪影,不带丝毫犹豫,就像见了催命的活阎王。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要那样做,明白了那个人上次为什么能活下来,也明白了边军为什么叫樵夫。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他看着走到面前的李季安,满脸都是恐惧和绝望,身体抖得像筛糠。
“不要抖了,”李季安轻声说,“我不像你们一样喜欢折磨别人,闭上眼睛,我很快。”
李季安一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李聪开怀大笑,“可以可以,我还以为他们会一见面就跑,没想到还真敢追啊。”
“这是土匪的本性,既然能杀那当然不会放过。若是得手,足以在大漠扬名立万了。”
“想屁吃,”李聪得意地挥了挥陌刀,“怎么样,老子的身手还算可以吧?”
“将军英勇,风采不减当年。”副官笑着说,“今日得见,小人三生有幸。”
“拉倒吧你就,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再和我酸老子给你两大耳刮子。”
副官嘿嘿笑笑不说话。
“禀将军,点清了。斩首十七,射杀九,跑了几个不太清楚,应该不多。”书记上来报数,“收缴金银细软二十余斤,玉手镯、珊瑚珠子、珍珠等一小包,收成不错。弓弩是下等货色,好刀有几把。”
“有弟兄伤亡吗?”
“没有,马被伤了五六匹。”
“快叫马官看看,”李聪一脸心疼,“有没有缴到好马?”
“能达到军马水准的没有,大多是民间耕马,有几匹还说得过去,可以放到马场去训。”
“所有的马都拉走,金银平均分给弟兄们,告诉他们嘴巴闭紧点,至于珠子镯子什么的,问问有没有最近要说媒定亲的先给,剩下的给娶了婆娘的,老光棍没份!”
“啊!”
“啊什么啊!”李聪看着愁眉苦脸的副手吼道,“你他妈要是有本事去讨个婆娘,全给你了!”
副手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有病唆。”李聪看着副手垂头丧气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一脚把他踹了个狗吃屎。
副手爬起来,飞快地跑开了。
“笑什么笑,”李聪指着旁边哈哈乐的几个人,没好气地说,“瞧瞧你们,平日里一见到女人连三魂七魄都飞出来了,色迷迷的样儿鬼见了都害怕,又娶不到老婆,还好意思笑!打一辈光棍的货!”
几人没人理他,笑着打马走开了。
“唉,一帮废物!”李聪嘴里碎碎念,转头问李季安,“你今年十七八还是快二十了?”
李季安看着他一抖一抖的络腮胡,头皮有些发麻,“我去看看那些马还有没有的救!”一边说一边拔腿就跑。
“没得救,你是真的没得救了!”李聪在原地大喊,“给老子滚回来!”
几日后李聪率部回营,还没进辕门就听到有人骑马大喊,“校官李聪听令!”
李聪一看,原来是鸿胪信使。鸿胪信使一般由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精通文字、身手矫健的人担任,专门侍奉军中高级将领,有别于普通传令兵,在营中来回奔驰传递高等将令或重大情报,也可兼任传令官用以统帅传令兵,被视作将领心腹,乌青圆帽上别一根鲜艳的红色长羽毛,白衣白马,奔若流星,因而也称流星马。
李聪不敢怠慢,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李聪听令!”
“李聪,即刻到点将台听调!”鸿胪信使说完,把令箭递到李聪手上。
李聪有些惊疑不定,一是传令者级别较高,二是点将台是中高将领开会的地方,所谓擂鼓聚将并不包含他这样的小小校官,有悖常理。他觉得令牌有些沉重,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季安。见李季安面色如常,内心稍安。
“李校官?”看李聪捧着令箭半天不动,信使唤了一声。
“是!”李聪回过神来,“下官接令!”起身随着信使匆匆赶至点将台。
“随我到后帐,谭德将军在等你。”
“谭将军?”李聪吃了一惊。谭德是边军正二品主将,位高权重,将门世家,长期驻守北疆,领中军两万;长子谭攸宁,封骑都尉,统骑兵五千;次子谭攸兴,封步都尉,统兵七千;谭家是真正意义上的将门虎子,在边军中威望极高。之前并未告知是哪位将军要见他,现主将召唤,必有大事,李聪呼吸有些急促,步子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
“末将李聪,参见大帅。”
“进来。”
李聪忐忑不安地瞄了一眼身边的鸿胪信使,见他微微点头,才抬腿走进来,正要行礼,谭德摆了摆手,便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刚从大漠回来?”
“是!”
“剿匪?”
“是!”
“有收获吗?”
“金银细软二十斤,珠宝一小包,马四十多,斩首二十六。”
“收成还可以,登记了吗?”
李聪跪了下去,“末将有罪,东西在路上分给弟兄了,是我自作主张,什么罪末将认了。”
“我是说人头和马匹登记了吗?”谭德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登记了。”
“剿匪的时候你带了多少人?”
“人三十五,马七十余,骆驼五。”
“你实际统兵多少?”
“一百二十人。有军籍名册,也可立刻点查。”李聪把“下官不吃空饷”这句话硬生生憋回去了,黝黑的脸憋得有点红。
“有多少人可战?”
“人人可战!”
“嗯?”
“几个火头军、医官、马官年纪大了且带伤,战力差。”李聪连忙改口,“其余人人可战。”
谭德笑着望向左边的人。“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李聪这才发现边上还站着一个白衣人,连忙退开一点。
“粗中有细,也算实诚,不错。”
“要吗?”
“要。”
“李聪,账外候命。”
“是。”
等李聪离开后,谭德问来者,“张先生,给我个理由,为什么要他。”谭德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直慑人心的力量。
“老练沉稳,有经验、有阅历。”
“这样的人在军中很多,”谭德摇摇头,“而且他武艺稀松,也没有什么指挥能力,熬到快五十了才是校官,最多做到校尉。你看中他什么。”
“就看中他什么都不是。”
“怎么讲?”
“没有过人之处,没有背景,自然不会被人招揽。”
“干净?”
“极对,”张仁的声音很温和,“他没有背叛的资格,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样的人也很多。”
“他活得干净,也可以死得很干净。”
“怎么讲?”
“我查过他的档案,他父母多年前死了,没有兄弟姊妹,没有妻儿。活着没人惦记,死了没人烧香。”
谭德沉默了一会,“那确实是合适人选。”
李聪在外面等了半晌,看见白衣人走出来,想打声招呼又不知如何称呼,只好讪讪笑了笑,大胡子显得有些僵硬。“见过大人!”
白衣人笑道,“我在朝中没有任职,不必叫我大人。”
李聪胆子大了些,抬眼打量白衣人,见他神情温和,须发皆白,眼透精光,唇薄齿白,皮肤温润,显然驻颜有术。
“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张仁,是长公主身边的供奉。”
“供奉?仙人吗?”
张仁笑了,“不是,修习一些养生吐纳的门道而已,最多算个道人。”
李聪很是兴奋,“这不就是仙人吗?听说炼成仙丹吃了就可以成仙,对吧?”
张仁摇摇头,递给他一张公文,“长公主从草原回京,边境一带土匪甚多,也有刺客行凶,为防万一,我需要一个向导。你随我前去吧。”
“是。我识字不多,这公文……”
“大将军令,你从军多年,领兵有方,剿匪有功,升六品校尉。你即刻交割军务,任务完成后另有重赏。”
李聪的眼睛一亮,“是。张真人,有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是。”李聪道,“向导一职,类似于军中斥侯。我虽熟悉此处风土人情,但毕竟年纪大了,若有一人为副,当保无忧。”
“谁?”
“李季安。”
“他是什么人?”张仁皱眉道,“公主行踪要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李季安从军多年,熟悉边境。斥侯出身,乖巧机灵,而且年轻,不像我这般老朽。”
“多大了?哪里人?”
“约二十岁,老家荆江,但自幼在军中长大。”
“不行。随军家属关系复杂,人多口杂要误事的。”
“他不是随军家属。他是个孤儿。”
“孤儿?”
“是。十七八年前荆江大水漫城,百姓十不留一。我奉调前往救灾,距离太远,赶到之后几乎无人可救。登船巡城,在一树梢听见有婴儿啼哭,原来树枝挂住一水缸,正是李季安在缸中啼哭不止。”
“父母不在身边?”
“水缸撑不住大人,会沉底。想必是父母原本一直在缸边守护,但大水漫漫,黄水滔天,最后体力不支,趴在缸沿又必定灌水,不得已撒手,听天由命。”
“你怎知他姓名?”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姓李是随了我的姓。”李聪道,“季安就是希望他四季平安,是当时的医官起的名。军中不可收留幼童,但随行医官说他留在此地必死,医者父母心,实在不忍丢在路边。于是将他藏在粮车里偷偷带回来,喂了点药,喂了几口汤,居然活下来了。”
“吃什么?”
“百家饭。这个给一口,那个喂一嘴,也不挑食,慢慢就长大了。穿的更简单,随军家属小孩穿了不要的,穿破了的改改,就没穿过像样的衣服。”
“打过仗?”
“打过,因为瘦小便于隐蔽,被斥侯带去当副手,很快就独当一面了。”
“武功高吗?”
“高”,李聪连忙回答,“很高。”
“谁教的?”
“谁愿意教谁教,他也愿意学,说过的话就记心上,很长进。大伙都喜欢教他。”
张仁笑了,“做你义子了?”
“我倒是想,”李聪尴尬地挠了挠头,“他不干。”
“为什么?”张仁饶有兴致,“嫌弃你?”
“嫌弃那肯定没有,问他他也不说。”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张仁笑道。
“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张仁道,“你带他一起吧。”
从京城有一条大道直通边陲,宽约五十步,绵延千里。夏唐皇帝地面宋建业发徭役十余万、步卒三万,流民数十万修建,耗时约九年,所费钱粮不计其数;路面先要夯实平整,铺上碎石熟土之后二次夯实以防杂草重生。大道修好后,皇帝亲自盖上连接京郊的最后一捧土,登坛祭天,并奉上战俘奴隶、牛马牲口、甲骨青铜、金银玉器、奇花异草等物品,以求天下太平、道路清吉。虽是官道,但边境毕竟地处偏僻,平日里冷冷清清。
一队官兵隆隆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正是夏唐长公主宋宜嘉的车队,虽贵为皇族,却未使用皇家仪仗,护卫穿戴的铠甲也用一层薄布罩住,只有腰间弯刀默默宣示着他们不凡的来历。与夏唐骑兵不同,草原骑兵喜欢佩戴弯刀,尤其钟爱圆月弯刀,按照草原习俗,至少要单独猎过狼的草原勇士才有资格佩戴。被骑士层层环绕的车比较长,里面坐着宋宜嘉、贴身婢女、张仁。
“在草原群狼环伺,危险重重,先生总是安坐如山。如今好不容易到了母国,看先生反而忧心忡忡,本宫殊为不解,可否指点一二?”
“是在下失仪了,”张仁叹了一口气,“先师时常教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晚生修为不够,实在惭愧。”
“先生在担心什么?”
“草原之中,骑兵虽然悍勇,不过区区武夫,不足虑也。而夏唐境内,世族大家皆有供奉。若是请得供奉出手,我实在担心。”
长公主默然,“小女子不才,拖累先生了。”
“不敢不敢,公主折煞我了。”张仁摆手道,“既为供奉,甘当殿下驱使。心中所虑,不过是能否完成使命罢了。”
“若能安然返京,本宫专为先生起一道观,供先生清修。”
“谢殿下。此番若能功成,必然身退。出世是修,入世是修,在哪里都可以修,劳民伤财的事大可不必。”
宋宜嘉张口欲言,张仁做了一个噤声动作,侧耳倾听。
“来了!”张仁话音未落,李季安的响箭骤然响起,凄厉的箭哨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遇伏!”
“戒备!”
车队人喊马嘶,骑兵拔出腰间狭长弯刀,快速分散至道路两边戒备;马车两侧竖起车盾,贴身护卫分站两侧;长枪手上前,盾牌兵护住两翼;弓手跃上车顶,半跪戒备。护卫阵型已成。四周寂静无声。
卫队长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季安,又看了看身后几个脸色涨得通红的下属,低声喝道“不要乱!”,暂时抚住胸口焦躁的气息。
李季安握紧了手中的短驽,他看不见对方,但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就像暗中蛰伏的猎豹盯上了自己,让人不寒而栗。他慢慢地猫下身子,伏在马鞍上一动不动,脚悄悄松开了马镫,轻带缰绳,不着痕迹地让马斜过一点点身子。一阵微风拂过,吹的树梢上的叶子淅淅嗦嗦响。李季安猛然抬手,三支支弩箭直飞树梢,身体一滑犹如一只猴子直钻马腹;几乎同一时间树梢上的箭也射了下来,把马直接射穿。只听得一声悲鸣,偌大战马直直倒在地上,砸出一片灰尘。李季安顺势翻滚而出,再度起身时手上连弩已经上好弩箭,抬手对射!嗖嗖嗖三声响,听得有人闷哼一声显然已经中箭。这一连串动作在眨眼间完成,却决定了谁可以活下来。嗡嗡的声音伴随箭矢破空之声急速传来,眼看李季安已躲无可躲,就要被万箭穿心之时,李聪打马赶到,横马挡在他的身前。普通行军途中不会给马披甲,若不是预防刺客士兵也不会着甲。噗噗噗几声,人马皆中数箭。在战马长嘶中,李聪硕大身躯轰然坠地,如巨石陨落发出巨大声响。李季安弯腰窜到李聪身后,把他拖在在死去的战马后面。李聪没有穿全甲,但大部分身体还是罩住了。弩箭射中即被弹开,只是摔那一跤确实够呛,差点背过气了。
对方的弓弩不是针对李季安一个人的,大部分都朝着车队去了。盾牌手组成盾墙,把大部分人护住,少数几人中箭倒地,强忍着不发出声音,随着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箭矢连续射来,惨叫声此起彼伏,渐渐没了气息。车队的少量弓弩手在第一时间被射杀,此时要么冲上前去接敌贴身肉搏,要么迅速后撤脱离战场,寻找制高点形成相持。可惜今天他们的职责是护卫,被那辆马车牢牢地牵制在原地不得动弹。李季安盯着对方一个弓弩手,心中默默计算着对方剩余箭矢的数量,希望对方箭矢射完之后,卫队至少要活下来三分之一,否则很难有一战之力。随着对方弩箭射击数量逐渐减少,卫队长悄悄舒了口气,看来对方所携箭支不多,接下来必然是贴身肉搏,不至于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看着对方逐渐现身,卫队长大喝一声,“整队,准备接敌!”
该移动的移动,该补位的补位,开始松散的队伍重新组成阵型。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传来,李季安怔了一怔,随即立马转身朝马车大喊“快躲!投石机!”
卫队战力强悍,在夏唐境内想要组织一支战力相当的部队既不容易,也肯定会引起朝廷重视,伏击一定要一击成功;马车必定有车盾防护,弓弩无法射穿。那么,在哪里交战,在哪里阻停马车,一定要预先谋划好,组装投石机,以实现点对点的狙杀!
李季安的反应很快,但还是晚了。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巨石呼啸而至,精准地砸向马车。车夫不躲不藏,暴喝一声,横枪挡了上去,他的动作很快,也很勇敢,完美地阐释了他对公主的的忠诚和勇武。随着嘎吱一声巨响,百余斤的投石和马车轰然相撞,粉尘和木屑漫天飞舞,带出一团血雾。
卫队长脸色煞白,内心绝望,没有人可以扛住这惊天一击。他甚至隐约听到了对方的欢呼。
尘烟散去,所有人伸长了脖子急切地验证自己想要的结果。
车夫碎了。他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价。只剩半截手臂握着一截枪杆。
马车塌了,两个车轱辘崩裂,飞出去好远。
车盾碎了。木屑到处都是。
但车厢还在!
仔细去看,可以看到车身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金色图案在飘荡。
“符箓!”
对方的惊呼声有些生涩。他们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过了,也知道公主的车驾必然不会普通,所以他们的投石也是改造过的。哪怕车厢是纯铁打造,也扛不住这一击。他们设想过无数种铸车材料,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车身会有符。符箓,是修道者必学的技法,但大多数符师只能做到祈福、治病、解厄等。少数集大成者,可以做到画符于章表,上奏天神;或用符敕令神将,杀鬼驱魔;也可用符关照冥府,炼度亡魂,这类符师被尊为天师。
卫队长的灰白的脸色立刻变得通红。他很想问问公主还活着吗,又怕对方再生出什么手段,更怕里面没有任何反应。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对方也想知道答案。当他看到卫队长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想要得到答案,得自己上去看清楚。
他环视一圈,发现手下的箭已经射完。那就只有一个选项,列队,冲杀!
看着冲过来的人,卫队长决定暂时搁置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开始给出简单的指令。
“御!”
盾牌手上前立盾,拔出腰间横刀;长枪手在后两步,压枪准备突刺;刀手护住侧翼和后方;弓弩手全部被射杀,草原骑兵几乎丧尽,剩余几人围住车厢,做最后的防卫。
双方刚贴身,卫队长再喝,“击!”
盾牌手稳住身形,硬抗对方冲击;长枪兵一声大喊,全力突刺;刀手拔出腰间飞斧,朝对方全力掷出,同时快速贴近长枪兵,对跃进来的几个人一顿乱砍。惨叫声顿时响起。
“击!”
惨叫声再响。
“击!”
惨叫又响。
李聪和长枪兵站在一起,充分发挥了陌刀的威力,很少有人扛得住他全力砍出的一刀,也没有什么兵器可以破开他身上的铠甲。他就是站在那里让你砍,你也砍不动。这让对方有些绝望。
对方脸上露出恐惧。原来和夏唐的兵贴身肉搏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何况对方是精心调教的卫队。
“击!”
对手溃散,留下一地尸体。
“进!”
看到对方阵型已散,也不剩几个人,卫队长改变阵型,在长枪手的带领下,快速出击,解决残敌。
“收队,戒备!”卫队长来不及清理战场,一路小跑来到车厢前。“禀公主殿下,已退敌,请示下!”
没有回应。
众人的心凉了半截。
“公主殿下?”仍然没有回应。
“公主殿下?”卫队长急了,用力拍打车厢,“殿下!殿下!”
“我在。”有轻微声音传出,“稍等,此门只有张先生能开。”
众人欣喜地围拢过来,一脸希冀。
车门变形很严重,吱吱嘎嘎的声音响了很久才被打开,头发凌乱不堪的公主宋宜嘉在张仁的搀扶下弯腰走了出来,跨出来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苍白的脸色映出一丝桃红,反倒增色不少。她理了理头发,身体肃立,两手相扣,右手在上,放于左腰侧,微俯身,屈膝向众人行礼,“辛苦诸位将士,本宫先行谢过。”
众人肃然回礼。
“回去之后,我会禀告父皇,战死者,记功三级,荫蔽子孙,银千两,免徭役赋税;余下众人升一级,银三百两,免徭役。本宫无权赐官,死者恤银三千,生者赏银一千!”
众人欢呼起来。宋宜嘉微微颔首致意。
在一片沸腾中,距公主五步之遥的李季安突然暴起,手中横刀朝宋宜嘉一刀劈下!事起突然,贴身护卫也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惊呆了所有人,只有张仁的眼睛里露出一抹惊诧,一抹欣赏。他劈的不是宋宜嘉,而是没人注意到的,悄无声息的掠向宋宜嘉胸前的一抹银光。
“叮”响了一声,银光虽然纤细,李季安居然劈不落,只有一点点偏移,一往无前地继续向前。银光刺破到宋宜嘉的衣服,突然剧烈颤抖,再不能前进分毫。宋宜嘉的衣服被震破一小块,露出护心镜的一小部分,上面篆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金色流光在其中不停游走。
张仁屈指一弹,银色光芒轰然炸裂,然后暗淡下来,显露出一柄小巧而精致的飞剑。一张黄色符箓从张仁袖口飞出,盖在了小剑之上。这薄薄的纸张似乎有万钧之力,将飞剑硬生生压沉半尺。符纸燃烧起来,隔绝了飞剑的气息,他要切断飞剑和主人之间的联系,此举称做夺舍。
飞剑哀鸣不止,突然挣脱符纸的束缚,嗖一声消失不见。
“出来吧,”张仁道,“伤了你的本命飞剑,你的心脉也必然受伤,躲不了的。”
远处的一具死尸缓缓站起。
“我以为投石是绝杀,没想到你才是。”张仁感慨道,“你是哪家的供奉?能御飞剑,了不起。”
死尸掏出一块手帕,擦掉脸上的血污,脱掉血淋淋的战衣,没有说话。
“本宫和你的家主有什么过节?可不可以言明?若是本宫对阁下有什么得罪之处,那本宫在这里先行请罪,还望海涵。”
死尸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宋宜嘉笑了笑。
“阁下不肯出卖家主,对忠勇之人本宫最是钦佩。我不问你的出处,刺杀一事也既往不咎。你走吧。”
“殿下不可!”卫队长急忙劝谏道,“飞剑刺杀防不胜防,不可轻纵!”
宋宜嘉摇摇头,“你走吧。我不难为你。”
“没用,我的心脉受损,即便医好了也无法在剑术上再进一步。我受困此境多年,死,是一种解脱,没什么可怕的。”
宋宜嘉看向张仁,张仁轻声说道,“剑客有剑客的骄傲。”
“除死无大祸,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活着吧。”宋宜嘉问道,“你不走,是不是想说什么?”
“我本是剑客,不该干刺杀女人这样龌龊的勾当。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事情还是要做的。”
卫队开始戒备。
“事,你已经做了。”
“还没做完。”他笑道,“偷袭之时就觉可耻,导致我道心不稳,竟然让一个小小卒子斩中飞剑,现在我堂堂正正御剑,不知道他还斩得中吗?”
“你叫什么名字?”宋宜嘉问。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动手了。”说完,剑客手掐剑诀,持长剑一跃而至。
他和宋宜嘉隔着一个卫队。
飞斧迎面而来,剑尖轻颤,飞斧断裂。面对盾牌,他没有挥剑去砍,朝盾牌踹了一脚,盾牌手如遭巨石,连盾带人往后直飞出去。他来得很快,长枪手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剑光一闪而过,咽喉处鲜血喷涌而出。后面的刀手来不及细想,挥刀砍向那鬼魅一般的身影,叮叮叮几声脆响,连刀带手都被削断,如同砍瓜切菜。李聪看清他的身影,从侧边挥刀砍他脑袋。剑客回身,翻腕用剑身直拍陌刀,陌刀当的一声巨响,李聪手臂发麻,陌刀几乎脱手而出。李聪大惊之下不退反进,顺势将陌刀抡圆,舞出刀花,转身再劈。剑客眼里稍有诧异,李聪的陌刀居然不脱手,而且竟然主动露出胸前空门。随手一剑刺出,破开了李聪铠甲,但被护心镜挡了一下,同时李聪的刀也砍到了他的肩膀。这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打法。他只好侧身躲刀,剑尖也无法再进分毫。李季安从身后进刀,直劈后颈。这一刀很快,李季安知道没用,意在逼他回身而已,否则让他递出第二剑,李聪必死无疑。他已经看出来,铠甲面对会御飞剑的剑客,脆得跟纸一样。剑客反手背剑将李季安的横刀隔开,并未转身,反而向前一步,一掌拍在李聪护心镜上。一声闷响,李聪口鼻鲜血狂喷,软软倒下。李季安牙呲欲裂,一跃而上直刺剑客后背,剑客犹如脑后有眼,转身踢中李季安手腕,骨裂之声传来,横刀随之脱手飞出。李季安咬牙忍住剧痛,来不及拔出匕首,挥拳直击剑客面门,同时袖箭朝剑客小腹激射而去。这是李季安最后的手段,距离不足一尺,从未失过手。又是银光闪过,袖箭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本命飞剑。
就在剑客祭出本命飞剑的同时,张仁动了。他袖中符箓如雪花般飞舞,将剑客和飞剑牢牢困住。凌厉的气息笼罩下来,飞剑再次哀鸣,连续多次撞击,始终挣不脱符箓的束缚,渐渐失去了光泽掉落在地。剑客气息紊乱,张仁飘然而至,将一张符拍在他的胸口,震断了他的心脉。
把这些做完,张仁的身体也摇摇欲坠。每一位剑客都需要磨砺剑心,所以要么找高手切磋,要么斩妖除魔,杀伐果断,砍人经验丰富,杀心极重,颇有以杀证道之感,所以与剑客相斗是修真者最不愿做的事。他喘息着坐下来,体内消耗太多真元,一时竟然无法站立。
“你可还有什么遗言?”宋宜嘉蹲下来问。
剑客眼里的光芒渐渐消散,他吃力地坐起来,朝李季安招招手。
李季安想去找李聪,没理他。
宋宜嘉示意他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
“李季安。”
“了不起,”剑客咳了一口血,“你的武功不高,更不是修行者,却能斩中我飞剑,又逼我第二次祭出飞剑,这就着了牛鼻子的道,你做得很好。”
李季安摇摇头。
“我就要死了,我的家人很早之前就死了,我第一次见你,但感觉很熟悉。”剑客喘着粗气,“奇怪吧?我也觉得很奇怪。也不奇怪。”他自嘲一笑,“我觉得我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可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才发现做得并不好。”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飞剑,“烦劳你拿过来一下。”
李季安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剑客轻抚飞剑,似乎恢复了一些精力。
“我自幼学剑,现已四十余年。曾降妖伏魔,也曾剑斩情丝,只为剑道一往无前。后剑心蒙尘,境界大跌,苦海无涯,回头无岸。委身权贵以求养剑,终是黄粱一梦。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今日行刺,是为龌龊之举;死于符师之手,当是因果报应。临死之时,我当无所求,但雁过留声,人死留名。我不求留名,只是这两把剑随我埋没,未免可惜。长剑名为惊鸿,短剑名为飞燕,都是不世出的好剑。送给你了。”
李季安摇摇头,“我习惯使刀。”
剑客笑了,“刀剑都是一样的,看你怎么使而已。何况你可以不用剑,就当你我初次见面的小彩头吧。”
李季安摇摇头。
“送你两把剑,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是觉得你有我年轻时候的影子。没时间传你剑道,也不算我的衣钵传人。你若实在不想要,帮我找个爱剑之人,送给他。仅此而已”
李季安想了想,接过了这两把剑。
剑客欣慰一笑,闭上了眼睛。
“殿下,”卫队长看了看周遭情况,忧心忡忡地对宋宜嘉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是。我们车马尽失,又有伤员,继续赶路只怕不妥。若是留在原地,”他看了一眼正在调息的张仁,犹犹豫豫地说道,“再有修行者行刺,张先生此时恐怕无法出手,那……”
宋宜嘉看着遍地尸体,面露悲悯,轻声道,“先把弟兄们尸体收敛一下,好生安葬。等我们回京,再派人过来取出骨殖,送他们回老家。”
“是。”
李季安脱去李聪铠甲,把他抱到一棵树下。看着护心镜上清晰的掌印,李季安汗毛直竖,遍体生凉。他看着李聪浮肿的双眼,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妈的,这白面书生是真的猛。”李聪笑道,“长见识了。”
李季安笑了笑,“痛吗?”
“痛死老子了。”
“我去弄点药过来。”
“不用了,”李聪的嘴角冒出血沫,“当了那么多年的丘八,还是见过很多死人的。”
“不会的。”
“这由不得你我啊。”李聪苦涩地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呢?”
……
“不要哭,要哭等我死了以后再哭,”李聪笑道,“现在就把眼泪哭干了,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了。”
“好。”
“水。”
李季安手忙脚乱地翻不出水袋,转头嘶吼,“水!拿水来!”
有人小跑过来。
“好,这两嗓子嚎的,有当将军的样儿。”胸口的剧烈疼痛让他忍不住皱眉,嘴边还挂着笑,“可惜了,看不到你当将军的样儿了。也不想让你当什么将军了。”
李季安接过水袋,小心翼翼地喂了他一口。
李聪艰难地咽了下去,随即吐出,带出一大滩血沫,咳嗽不已。李季安想拍一拍,又不敢,手僵在半空不停颤抖。
“抖什么呢,”李聪觉得眼皮好重,努力把眼睛睁开,把手抬起来去握李季安的手。
“当兵吃粮,大概就是这个命,不要难过。”李聪的气息平稳了一些,“把你留在军中,是因为我觉得有很多人愿意教你武功,护你周全,又没什么大仗要打。想着你长大了会很强,至少可以好好活下去,现在看来错了,错得离谱。遇上个修仙的,比碾死蚂蚁还简单。”
“你不要说话了。”
“不说没机会说了。”李聪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喘了半天,“不该带你来的。如果后面没有危险,你拿上赏金,立刻离开,不要当兵了,要么找个正经师傅跟着好好修行,要么买块地好好种着,要好好活下来!”
“好!”
“要是还有修仙的来,不要和他打,没机会的,马上跑,不要犹豫,什么都不要管,掉头就跑。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一辈子隐姓埋名也没什么不好。活下来。”
“好!”李李季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嗒嗒掉落下来。
“好孩子,我老李死了还是有人哭的嘛,以后娶了媳妇生了崽子,都要带过来给我上坟。”
“好!”
“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又没脸问,你不肯当我干儿子,是不是怕我带个崽子娶不到老婆?”
“是。”
“我就说嘛,还是你小子有良心,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没那回事儿。”
“是。”
“现在,还怕吗?”
李季安旋即松开他的手,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爹!”
李聪满足大笑,就此离去。
李季安终于放声大哭,难盖心中伤悲。旁人闻声,无不凄恻。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他,此刻终于不用顾忌什么了。
“好了,你不要难过了。”长公主宋宜嘉拍拍他的肩膀。“我会跟父皇说明,追封他骑兵都尉,赐子爵。”
“谢殿下。”
“此番随我进京,不要再回边军了。”
“是。”
“将他好生安葬吧,我叫几个人来帮你。”
“是。”
宋宜嘉还想说什么,又觉得场面有点膈应,起身离开。
李季安开始挖坑,挖好之后把李聪抱进去试了试,觉得狭窄逼仄,很不舒服,李聪那么大个胖子,岂不是连身都翻不过来?于是又把两边扩了扩,扩完才想起来,他这辈子再也不会翻身了,于是把铠甲、陌刀等放在李聪身边。
卫队长脸色一沉,“李季安,按制,铠甲陌刀属禁品,严禁民间流通,不可随葬。”
李季安肩头一沉。
“罢了,随他吧。”
卫队长回头一看,是张仁。他对这位老人本就尊敬,在此战大放异彩,更让人敬佩有加。于是他不再言语,行了一礼之后走开。
“我欠你一个人情,”张仁道,“我和那个剑客境界相当,但论一一放对,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要等一个机会,就是等他祭出本命飞剑,但不针对我。他犯了两次错,一次是以本命飞剑刺杀公主,一次是以本命飞剑护身。第一次我摸清了他御剑的气息,那第二次就是他取死之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逼出他的本命飞剑,就等于救下了所有人。”
李季安摇摇头。“太牵强了,我也只为保命。”
“不杀了他,没人能活,这跟战场是一样的。你武艺寻常,却能做出常人不能及的事情,我很欣赏你。我说欠你一份人情,那我就欠你一份情,可能你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你以后会知道。”
李季安起身称谢。
张仁摆摆手,淡淡道,“有人来了。”
远处的哨兵鸣箭响起。
卫队长脸色剧变,“整队!准备迎敌!”
轰隆隆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快速迫近卫队。李季安趴在地上贴耳细听,起身对众人喊道,“骑兵,约六百。”
众人大惊失色。
卫队长强行稳住心神,“请殿下和张先生暂入车厢中躲避!我等尽力退敌。”
“没用,”张仁道,“符文已经被投石所毁,符箓中所蕴含的天地气息无法运转,现在这只是稍微坚固一些的马车罢了。”
“那请公主换上便服,速速折回边军。我等拼死抵挡,总能拖延一时半刻。”
“六百骑兵冲锋,你能挡多久?”
卫队长哑言。
“本宫累了,就在这里歇歇吧。”宋宜嘉的声音听不出惊慌或紧张,只有一丝丝慵懒,“在夏唐地界,能出六百骑兵刺杀本宫的人只怕是没有。”
说话间骑兵已至。为首将领勒马喊道,“可是长公主銮驾在此?”
卫队长喝到,“正是!来将何人?”
骑兵齐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参见公主殿下!”
将领小跑上前参拜,“末将骁骑卫统领公孙佑,奉太子教令,率本部八百骁骑卫恭迎殿下!”
“为何迟至?”
公孙佑改双膝跪地,“沿途有弓弩手不断骚扰,末将死罪!”
宋宜嘉这才注意到众军铁甲上的箭痕,有的箭头已嵌入铁甲之中。弓已经上弦,显然骁骑卫只是对射,并未恋战,以铠甲硬扛以求快速通过。
“损失了多少?”
“人不多。对方更加注重对马的射杀,约百余人折了马匹,正徒步赶来。”
“将军辛苦,众将士辛苦。本宫先行谢过。”
“末将惶恐。”公孙佑伏拜在地。
“快马告知徒步的弟兄,原地休息,等我们汇合。”
“是。”
“拨一百人马,暂归卫队长调遣。”
“是,末将即办。”
……
众人在骁骑卫簇拥下缓缓而行,公孙佑修书一封,向太子府详述公主遇刺情由。太子大怒,行文沿途各级衙役官府,严令捉拿刺客,清空官道;同时向钦天监发太子教令,密查各大家族供奉动向。至此,长公主一行太平无事。李季安受张仁特邀,共乘一车。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欠你一个人情。这几天想好没有?”
“没有。”
“再过两天到达京城,我要闭关清修,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你不抓紧?”
“这……”
“我给你说直白一点,想进公主府跟随公主殿下,自不用我多说,她会关照你;想要返回军中,我保你一个都尉;想要修行,送你进钦天监,或是推荐给散修天师做弟子;若是想谋个闲差,正五品下随你挑;想要钱,一百万两的主我能做。”
李季安瞪大了眼。
“不要流口水,很恶心且猥琐。”张仁微笑道,“想好没有?”
“你为什么这样做?”
“求道心稳固罢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但我不是圣人,这几天的事情,总是让我觉得隐隐不安,尤其是看到你之后,这种感觉更为强烈。我虽修的是道,也觉得佛陀所说的缘甚为有理。”
“缘?”
“缘,也被称为缘起或缘生,是因缘生起的略称。佛教中说,一切因缘而起,因念而生。又说:一切皆有缘由,有缘而来,无缘而去。我和你之间的缘,居然让我有道心不稳的迹象,多半是孽缘。若此时能了却,当有益于我清修。”
“啊!”
“怎么了?”
“先生放心,我和你之间绝对没有孽缘。”
“为什么?”张仁好奇问道。
“我没有龙阳之好。”
“胡说八道!”张仁大怒,额头青筋条条蹦出,指着李季安的鼻子,“你是不是有病?我说的是那回事吗?你是不是找死?”
李季安吓了一跳,闭口不言。
张仁恨得牙痒痒,“说话!”
“啊?”
“啊你妹呀啊!”张仁破大防,真想一巴掌甩他脸上,咆哮起来,“你到底要什么?”
“先生息怒,”李季安连忙站起来拱手谢罪,“要不您老扇我两巴掌以解心头之恨?”
“滚!”
李季安笑道,“字正腔圆,颇有昆山韵味。”
张仁被气笑了。
“如若先生所言,晚辈要得罪了。”李季安拜了一拜。
张仁看他脸色庄重,点头道,“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我不会推辞。”
“谢先生,我心中有些疑惑,望先生教我。”
“前程和钱财都不要,”张仁讶然,“莫非你要问道?”
“晚辈没有那个本事,但心中不解之事颇多,若有冒犯,望先生海涵。”
见张仁点头,李季安道,“先生为何选李聪不过和我做向导?”
张仁脸色一沉,似有不悦。
“你在怀疑,李聪是我设局所杀?”
“不敢,李聪是剑客所杀,我只是想知道,边军十万有余,先生为何偏偏选中我俩?”
“好,我明白告诉你。因为李聪在边军中混得很惨,从军三十余载,只做到一个小小校官,这样的人不会是谍子,权贵也懒得拉拢,我用着放心;另外,他也是一个合格的向导,我需要。而你,是李聪特意向我推荐的。”
李季安沉默了一会,继续问道,“公主的对手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我可以告诉你,但这些话,你要烂在肚子里。”
“是。”
“我不知道。”
“啊!”
看着李季安目瞪口呆的样子,张仁真想端起茶来美滋滋啜一口,可惜没有茶。于是他喝了一口水,精神倍爽。
“公主五年前和亲,下嫁给草原大单于为妻。草原部落众多,势力最强大的有十八个,所以称草原十八部,著名的如孪鞮氏、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丘林氏、韩氏、郎氏等。孪鞮氏最贵,单于皆出此族。或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其余有呼衍、兰、须卜、丘林四族亦贵,世与单于联姻。凡废立、和战、祭祀等大事,均由各部贵人会议决定。大单于在一次围猎中,不慎坠马,重伤不治。按草原习俗,公主要么再嫁其子为妻,要么殉葬。公主岂肯侍奉父子,决意殉葬,孰料其子贪鄙,竟然不许,强娶公主为妻。太子听闻,怒不可遏,又怕两国战事再起,派我潜入单于王庭,召集随驾的卫士和暗探,公主也收买了一些草原人,一起逃回本国。”
“既是潜逃,你和公主两人最为方便,这么多人目标太大,反而危险。”
“公主饮食起居谁来照顾?接头、情报、骑马驾车这些我都不会。公主也不会骑马,那符文车是暗探九死一生才备妥的。”
李季安叹了口气,觉得暗探实在是太伟大了。
“在草原被单于追杀是正常的,为什么在本国境内还有如此大规模刺杀?想必不是草原人所为。”
“应当不是。”
“那是谁?”
“我不知道。”
两人默然良久。
“你不要管那么多,剑客已死,李聪的仇也算报了。能谋划这么大刺杀的人,他的底蕴不是你能想象的,若是再往下查,我可救不了你。”
“是,多谢先生提醒。”
“还有什么要问的?”
“请问先生,什么是修道?”
“这是很庞大的问题,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能给你讲讲皮毛的东西。把修道一词拆分开,修就是修炼、修行;道是什么,解释又各不相同。主流的修道者为儒释道三家。简单的说法是,儒家的道是仁爱、中庸、礼乐;佛家的道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道家的道,是天人合一,是道法自然。如何最求各自的道,如何修行,又众说纷纭,没有答案。”
“境界呢?”
“至于境界,三教划分也不同,有的甚至没怎么划分境界。一般认为,儒家分为五个境界,初境,立境,不惑境,知命境,不逾境。源自儒家鼻祖一句话,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佛家分四境,声闻境、缘觉境、菩萨境、圆满境,得道者称须坨、罗汉、菩萨、佛陀。”
“道家也分为四境,自然境、道德境、天地境、清净境,得道者称天师、真人。真人是我们一直追求的终极目标,体洞虚无,与道合真,同于自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可以呼风唤雨,搬山倒海,甚至可以诛仙弑神。可惜的是,真人仅存于传说,并未现世,只有欺名盗世之徒反而常以真人自居。”
“而根据具体修行的法门,各自境界划分和称呼又各自不同,比如符师和剑客。符师从高到低依次是灵符师、地符师、天符师、神符师;剑客从低到高依次是超凡、大剑士、剑宗、剑圣。也有人修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修到哪个境界哪个层级,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修道长途漫漫,大道万千,你是否能一直坚持追求自己认为的道,是否能为此奋不顾身。”
看着心神摇曳的李季安,张仁问,“你想修行?”
“想。”李季安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觉得你的道是什么?”
“这是一个让人窒息的问题。”
“说说嘛,无妨。”
“活下来。”
“……这也是一个让人窒息的答案。”
“修行需要什么?”
“天赋、勤奋。”
“先生觉得我有天赋吗?”
“没有!”张仁没好气地回答。
“呃,那我怎么办?”
“不知道。”
“……”
“先生现在是几级符师?”李季安看张仁皱起眉头,连忙说道,“不说也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告诉你也无妨,你可以先猜猜。”
“天符师?”
“我要是天符师,接公主出境哪有这么费劲,给她一张符就完事了。在哪里都可以横着走。”
“那先生是……”李季安惊讶不已
“不错,只是灵符师而已。不妨多告诉你一点,我只是灵符中境。每个境界又分初境、中境和上境。”
“那整个夏唐,境界最高的符师是谁?”
“应该是我的师兄,张灿,目前天下境界最高的天符师,据我推算,他大概已经窥探到神符师的门槛了。”
“夏唐有多少天符师?”
“不超三个。”
“厉害。他在哪里?是钦天监的监正吗?”
“不是。他不到二十岁就超越了师父,也不屑于监正一职,早年间就离开钦天监到处云游,我等亦多年未见了。”
“那到底有没有人成为神符师。”
“有,但未曾见过,也不知是谁。”
“那怎么会知道有人成为了神符师?”
“皇宫中有一张神符,由历代皇帝亲自保管。我师兄勘破天符后,皇帝亲召,并取出神符供我师兄参详三日,以求境界精进。”
“为什么不多看几天?出个神符师不是对皇室有大大的好处吗?”
“是,否则怎么可能把神符给你参详。至于参详的时间长短并不重要,皇帝天天守着神符连个普通的符师都不是,主要是看参详的那个人。”
“那倒是。”
“师兄看了三天就不看了,他的原话是,看不下去了。”
“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知道?”
“那个剑客是什么境界?”
“能御飞剑,大概是超凡境中的佼佼者,可能是成为大剑士后不知什么原因又掉回超凡境。”
“可惜了。”
“可惜?他要是不掉境界,你我就得掉脑袋了。”
“如果我遇到修行者,怎么才能活下去?”
“跪下来求他,有机会。”
“能跑吗?”
“你跑得掉吗?”
“如果修行者想要杀我,我又不想跪,怎么办?”
“死。”
“我不想死,”李季安摇头,“修行者也是人,就没有弱点吗?”
“当然有,怎么,你还想着怎么杀修行者?”
“如果他想杀我,我当然也要想怎么杀他。”
“哈哈哈,”张仁大笑道,“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
“不可以吗?”
“可以,”张仁笑道,“不过在你从成为修行者之前,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修行者不会等。”李季安道,“上次和剑客相搏,我也不知道他是修行者。”
“我若不出手,你三个回合之内必死。若一出手就他祭出本命飞剑,你一个回合的机会都不会有。”
“那为什么不第一时间祭出本命飞剑?”
“大部分情况不需要,而且使用本命飞剑极耗元神,对自身损伤颇大。讲究不用则已,用则一击必杀。”
“换句话说,使用本命飞剑的时候,是剑客威力最大、同时也是最脆弱的时候。”
“可以这么说。如果他持长剑和我对攻,我不被他砍死也要被他耗死,符箓也非常消耗我的元气。”
看李季安若有所思的样子,张仁皱眉道,“你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啊,不会不会。”
“我可提醒你,修行者的弱点是相对其他修行者而言的,普通武者与之相差巨大,弱点也就不是弱点了。”
李季安表示受教。
“李聪和我说过,你什么都肯学,也一教就会,这说明其实你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天赋。若是下决心修行,大道万千,长路漫漫,要做到好学,勤学苦练,也要踏实诚恳,知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身体力行,说不定会有小成。”
“谢先生教诲。”
“马上就要进京了,你我再无相见之日。你不要钱财,也不要致仕,看你有心于修道,那我最后帮你做一件事,了我心愿,稳我道心。”
“先生是要?”
“还丹要妙筑基先,筑得基牢寿命延。你没有修习法门,也没有名师教导,全身筋脉不通,丹田空虚无根。我帮你先通筋脉,再行筑基。若是修行一事不通,也可使你体魄强健,延年益寿。切记日后不得行恶,否则天理难容。”
李季安按住内心疯狂跳动的心脏,迅速起身,行三叩九拜大礼。
张仁安坐受礼。
这是多少富贵子弟愿意倾家荡产求而不可得之事,李季安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张仁示意李季安上前,收敛心神,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李季安眉心。李季安如遭雷击,全身颤抖,,耳边嗡嗡作响,不由自主地把双眼紧闭,背上汗水夹杂血丝不停渗出,顷刻间打湿衣衫。全身上下犹如万刃加身,经脉就像被老鼠虫蚁疯狂啃噬,很难受,但能忍,至少和他早年遭遇相比,身体上的苦没有什么扛不下来的。
马车内的光线有些扭曲,细小的粉尘不停扬起,就像绕花的蝴蝶翩翩起舞。
四周一片寂静,两人似乎已经忘却时间的流逝,久久对坐,张仁指尖有淡淡金色溢出,如萤火虫一闪一灭。
公孙佑回头看了一眼马车。
李季安痛楚渐消,一股暖流从四肢汇聚至丹田,越积越多,猛然上窜,直通印堂穴,将张仁手指顶开。他缓缓睁眼,看到了张仁疲惫又惊喜的脸。
“很好,原本只是筑基,没想到能做到灌顶,可喜可贺。”张仁掩饰不住心中喜悦,“你仔细感受一下,可否感受到周围有气息流动?”
李季安闭上眼睛,放开神识,用心感受周围的变化。他感受到了天地间缓缓流淌的气流,周围人马的气息也分外强烈。
“有,就像水流一样,也像细沙飞舞。”
“这就是了。你感受到的,是天地元气。修行者打坐吐纳,就是在吸收天地间的元气。”张仁感慨,“看来你在修道上会颇有前途,可惜你我缘分至此,不能再进一步了。”
“你不会是要死了吧?”李季安有些紧张。
“滚!”
京都,夏唐的都城,是天下第一大都,呈长方形,城墙东西长二十余里,南北宽十余里,高四丈,顶宽四丈,底宽五丈,顶部密设箭跺、床弩、烽燧、滚木、擂石、投石机等;外有护城河,宽五丈,深两丈;城外北部设一座宽大猎场,名北围子,专供皇室贵族田猎;城内按中轴对称布局,由郭城、宫城和皇城组成;皇城主要由三座大型宫殿组成,大兴殿、大明殿、大和殿,也称三大殿或三大内;四方各设一座正门,两座侧门,正门按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命名,四条主街对应四座正门,也按此方式命名,宽四十丈,铺设砖石,直通皇城。
京都人口数量众多,是全国政治、经济中心,人口数量庞大,南来北往的商旅众多,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尤其是朱雀街,沿路两边密密麻麻全是酒楼铺子戏园当铺,堪称天下第一繁华之所。东西两市若无事不设宵禁,晚上也十分热闹,喝酒吃饭、听戏赌钱,通宵达旦,热闹非凡。今天的玄武街禁街了。道路两旁站满了官兵,持刀挎箭,杀气腾腾。按制,只有皇族外出或外地正一品大员进京才可以禁四街。玄武街官兵身后、酒楼都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来了。
一队骑兵簇拥着长公主宋宜嘉的马车缓缓走向玄武门,有个人安静地在门洞里等她。那是他的哥哥,夏唐皇长子、太子宋泽浩,整个夏唐权柄第二的人,在耐心地等她的妹妹。
骑兵左右两边散开,马车缓缓上前,车夫双手拽紧,缰绳和马鞭都快被他握断了。该停了,但他身体僵硬,没有做任何动作,马儿似乎也有点迷茫,就这么慢慢走过去了。太子府属官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去拉一下。大伙都在犹犹豫豫的时候,太子伸手轻轻带住辔头。车夫如梦初醒,赶紧下车架好板凳,把车帘子掀开。看着面带微笑的哥哥,宋宜嘉有些恍惚。宋浩泽比她年长十岁,在她懵懵懂懂的童年记忆中,虽然母妃不同,但这个哥哥比亲生的哥哥都要疼她。皇家子弟有严格而繁重的课业,宋浩泽总是会想方设法挤出时间来找她玩一会,手里提着她最爱的桂花糕、榛子酥一类的东西,也会央求母亲带她出宫踏青、放纸鸢。十六岁出落时,宋浩泽遍查京中高官子弟,笑称一定要给妹妹找个上好的夫婿。宋宜嘉害羞不肯,一面信誓旦旦要和他绝交,一面心中暗喜,无限遐想。当年隆冬,京城飘起罕见的鹅毛大雪,大家都以为是天降祥瑞,欢呼雀跃,不料连下数日,积雪丈余,民宅倒塌,冻死冻伤军民无算。草原地处北方,暴雪尤甚。牛马牲畜几乎完全冻死,于是单于孪鞮图漫进京,表示愿意罢兵言和,并俯首称臣,愿娶当朝为妻,以女婿自居,呼皇上为父。只要求拨些粮食、棉被解民于倒悬。宋建业大为高兴,把她封为鸾凤公主,许配给图漫为妻,并搬空了大内银库作为嫁妆,赐粮食三十万石,松江棉布十万匹。太子认为草原诸部袭扰北境,百姓心怀怨望,当趁此天赐之机,举国讨伐,永除边患,和亲一事上辱国体,下害百姓,徒长他人志气而已,更何况图漫狼子野心,日后必定反咬,和亲断不可行。父子之间在朝堂之上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一向儒雅的太子竟口若悬剑,气势逼人,把皇帝辩得哑口无言,即便宋建业以皇帝之命相压也寸步不让。皇帝无奈,退朝之后把太子禁足府中,匆忙把公主送至草原。太子听闻后须发倒竖,强闯禁卫,带领八百府兵星夜追赶。追至边关,公主銮驾遥遥可望之时,谭德奉旨率军将二人隔开。至此兄妹二人再不得见,偶有书信往来,亦是涕泪涟涟,书不成字,文不成行。
“哥哥。”看着宋浩泽渐红的眼睛,她轻唤了一声。
一声呼唤让宋浩泽僵了身体,但他没有回应。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牵紧了缰绳缓缓朝皇宫走去。
看着哥哥清瘦的背影,宋宜嘉泪流满面。
张仁的马车跟在后面。李季安看着路两边黑压压跪倒的人群,默然良久。
“在想什么?”
“如果我在他们当中,我大概不会跪。”
“见太子不跪,会砍头的。”
“那就不来凑热闹。”
“道家讲究率性而为,但身处滚滚红尘,岂能不沾泥垢。你在军中,见将帅不跪吗?”
“跪。”
“将帅见太子不跪吗?”
“跪。”
“那你跪一下不是顺其自然?”
“舔臭脚舔得好开心,哪天能舔个屁股那不得起飞了,对吧?”
“赶快闭嘴吧你就!”张仁勃然大怒,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种混账话以后不要讲,有要你命的时候!”
“别生气,我在这里还没有能说话的人,断然不会像这般放肆。”
“那就好,以后有了朋友也要小心。人心隔肚皮,你哪知道他在想什么。见利忘义之人多了去了。”
“是。”
“我最后有个疑问,那剑客境界比你高许多,为什么你可以逼出他本命飞剑?这几日我不断复盘你的动作,发现可能我都有些难招架。你的刀法那么简单,怎么做到的?”
“我没有学过刀法,只是军刀中的刺、劈、砍、撩、剁、扫、拍、拦八个动作,每天练习,顺手而已。”
“嗯,我看你每天都练这八个动作,很是熟练,练了多久?”
“大约十二岁开始,李聪叫我每日挥刀百遍,不然挨巴掌。后来形成习惯,每天挥刀六百,不到这个数心里不安。”
“原来如此,大道至简。”张仁叹道,“我不入皇宫了。经过崇文馆的时候,我要去拜会一个老友,然后进山清修,不再过问俗事。”张仁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递给李季安,“替我把这个还给公主,告诉她,我以后闭关修行,若境界有所突破,再来奉召,不必挂念。”
“你若是要修行,找个名师潜心修行。若是要归隐,要么入山,要么敛起锋芒,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已经筑基,好好过普通人的日子。心神不定时,记住这句话,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李季安俯身再拜,抬头时,张仁已不见踪影。
太子牵着马走了很久,心情渐渐平复。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公主也重新梳洗、上妆,等着拜见她的父皇宋建业。
“到了,下来吧。”太子掀开车帘子。
宋宜嘉整理了一下头饰,下车,没有看见她威严的父皇。
“父皇呢?”
“没来。”太子道,“是我劝他不要来的。”
“为什么?”宋宜嘉有些惊讶。
“和亲一事,父皇和我都觉得亏欠了你。草原荒凉,诸部野蛮,怎么都不该送你去的。后来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很不好,父亲愧悔无地。本来想兴兵将你迎回,又怕反过来害了你。这次趁孪鞮图漫病死,草原诸部混乱,才将你偷偷送出来。当初没能拦下,后来没有发兵,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是大哥的错。”
宋宜嘉摇摇头。
“看,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宋宜嘉顺着手指看去,一座巨大的牌匾上刻着“长公主府”四个大字。
“我想给妹妹改个封号,但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和父皇再三商量之后决定,我和他各写一个,等你回来选个喜欢的。你自己想一个也成。宫里规矩太多,打小你就不喜欢,这座宅院不在皇宫之中,这样你方便。”说着递给她一块腰牌,“持此牌可在皇宫内任意走动。想父皇、想母妃,或是想我了,随时进宫。”
宋宜嘉笑了笑。
“怎么,不喜欢?想回宫里也成,我们现在就走。”
“我喜欢这里,我只是想见见父皇,见见母妃。”
“那我们现在就走。”
“这时父皇在上朝,算了吧。要不等晚上我再去请安。”
“好。要不这样,我先陪妹妹先在新家坐坐,然后陪你进宫?”
“好。”
两人顺着洁白玉石铺陈的走道慢悠悠走着,清凉的风轻抚面颊,扫清了身体的疲惫和不适。
“听说张仁先生此次立了大功?”
“是的,草原上靠他摆脱骑兵追捕,边境上靠他击杀了一名刺客,听说是供奉。”
“我查过了,有些头绪但是没有证据,不好直接动手。”
“不急。”
“叫进来吧,赏他点什么。”
“好,听他在路上说起,回京之后想清修。”
“嗯,那简单。来人,请张仁先生奉茶。”
不多时,李季安被领进来。宋宜嘉有些吃惊,“张真人呢?”
“回殿下,张先生说他此番功成,回山清修去了,待境界有所突破后,再回来奉召,并命我将此物奉还。”李季安说着,奉上令牌。
“唉,可知去了何处?”
“属下不知。”
公主低头把玩着令牌,“那你呢?张先生和我说起过,让我照看一下你。是要留在公主府,还是外出做官?”
“回殿下,属下还没有想清楚。”
“既自称属下,那就暂留公主府吧。”
“是。属下告退。”
太子好奇地问承诺了些什么,宋宜嘉把沿途的事细细讲了一遍。
“既然是张先生看重,人也确实有点本事,那不妨留在身边听用。”太子道,“公主府新建,正是用人之际,亲事府和帐内府各需正五品典军两人,从五品调典军两人,校尉、旅帅、队正、队调若干;公主邑司下设令、丞、主簿、录事、有史、谒者、舍人、家史十八人;傅、参军、友、文学、祭酒、侍读、长史、司马等若干,再有……”
“好了好了,听着头疼,哥哥安排便是。”
“好,但在这公主府中,你便是一府尊长,身边要有得力之人。我看卫队长和李建安都不错,你要好好调教任用。”
“那可以让卫队长、李季安任典军,他俩对京城不熟,对府中事务也不明了,哥哥再拨几个调典军过来帮衬。其余官员由哥哥安排,如何?”
“很好,”太子笑道,“李季安出身微末,如今一步登天,必然对你死心塌地。赏钱也要给足,不够就从太子府调。另外,若是下人犯了规矩,一定要严惩不贷,不要顾忌往日情分。恩威并施才是用人之道。”
宋宜嘉点点头。“我虽为公主,却从未建府,不知府中有多少人。”
“按制,亲事府设执仗亲事十六人,执乘亲事十六人,府一人、史一人,亲事三百三十人;帐内府设府一人,史一人,帐内六百六十七人。太监、杂役、丫鬟、奴仆等按需补充,无固定人数,但不宜超三千,多了朝廷会有非议,言官也会上奏,不好处理。依我看,卫队长杨雄将门出身,知书达礼,任亲事府典军合适;李季安边军斥侯出身,谨小慎微,遇事镇定,任帐内府典军比较合适。”
“听哥哥安排。”
“府内的傅可是从三品,负责匡正公主过失,德高望重,品行高洁,你可不要对他耍小性子。他的奏疏直达天听,闯了祸我可帮不了你。”
“知道了。”
“那就这样。”太子本担心宋宜嘉对皇帝有诸多埋怨,先来处理一下她心中芥蒂,见妹妹大有不计前嫌之意,心中宽慰,于是起身道,“府中细节会有长史对你说,不用担心。我这就去找父皇,朝会之后再陪他来看你。”
“要不我也去?”
“长路迢迢,途有盗贼。你一路辛苦,担惊受怕,就在府中休息。况且父皇也觉得当年非常对不起你,就让他自己前来吧,别让他悔上加悔。”
“好。”
“那我走了,”太子道,“母妃那里我也差人去告知,到时候三人一起来。我府中的厨子做菜一绝,饭菜颇合父皇口味,拨几个给你,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嗯。”
“坐在这里,不要送。”
宋宜嘉起身,目送哥哥离开。看着已有人君气息的宋浩泽,她心中感慨万千,若是不论辈分,自己的母亲也要向他行礼了。自己身在草原,礼仪远不如此处繁复。宋浩泽日后继承皇位,肯定可以做一番大事业,无奈自己是个女儿身,想帮帮他也不可能了。
“传祭酒进来,我要问他礼仪。”
“是。”
“传长史,我要动用府库赏人。”
“是。”
李季安从账房先生那里出来,他手里总共有五千三百两银子,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和旁边兴高采烈的人不同,他在想李聪,那个嗜酒如命又天天催身边小伙子们娶老婆的糙汉子,再不可能拿这么多钱去喝酒娶老婆了。他随意坐在门槛上,望着手里的凭票发呆。
“怎么坐在这儿?”
李季安抬头,赶紧站起来,“见过卫队长。”
“不用这么客气,你叫我杨雄就好。”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以后你我同为公主府典军,咱两平级。”
“啥?”李季安张大了嘴。
“你一路确实有功,加上公主看重,一跃正五品,可算是大有出息。”
“不明白?”看李季安一脸懵,杨雄解释道,“典军为正五品军职,又是在公主府中当差,兄弟你前途无量。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五年前就随和亲队伍前往草原,充当侍卫多年,竟不如你一朝得意,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啊。这话怎么……”
“不过闲聊几句罢了。相府的丫鬟大过七品的官,何况我们在公主府,正儿八经的皇族中当差。噢对了,还没有人和你说,是吧?”
李季安点点头。
“公主召见和我提了一嘴,明天兵部的公文就会下来,从明儿起就正式当差,所以公主给了我俩一天的假,要不咱俩出去逛逛,顺便喝两盅?”
“好”。
两人出门,李季安有些好奇,“杨典军对京都很熟吗?”
“算不上很熟,我老爹之前当过京都金吾卫旅帅,我娘带我来看过他几次,顺道逛过。”
“旅帅?”
“是,从八品的小官。我爷爷做过正五品郎将,后来给了个中郎将的虚衔就赋闲回家。”
“将门世家,了不起。”
“我爹不行,混得老惨了。要不是我爷爷还有点人情,估计只能干个巡街。”
“现如今你也是正五品典军,重振家业。你爷爷知道后不知会多欣慰。。”
“那是。”杨雄一脸骄傲,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兄弟说话甚是合我心意,公主刚赏了我一百多两散碎银子,今天我做东,现在就去找个好馆子!。”
“肚子还饱,”李季安道,“我在路上听李聪说,入京之后,他很想看看京都的崇文馆和弘文馆,我想先去了了他的心愿。”
“好。不过崇文馆在皇城内部,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弘文馆在外面,好进一些。你我公文未下,不如先去弘文馆方便一些。”
“好。路上杨典军可是不苟言笑,令人望之生畏,怎么今天……”
“我年长些,叫杨大哥就好。路上接连遭到刺杀,公主安危系于我一身,紧张得要死,再加上几乎每天都有兄弟被杀,也没什么心情说笑。”
两人边谈边走,望着繁华的街道,感叹草原和边境的苍凉。走夫贩卒、车水马龙、吆喝买卖、争吵打骂、嬉笑哭喊连成一片,让两人耳边嗡嗡作响,呆立原地。
“二位是要去哪?还是打尖住店?”
两人回过神,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小人土生土长本地人,问路寻人、导游跑腿、送人送信都是一流,敢问两位爷是要……?”
“这是跑腿,按距离长短收钱,本地通。”杨雄介绍到,“去往弘文馆多少钱?”
“客官是骑马还是坐轿?”
“走路。”
“指路一文,带路五文。”
“好贵,少点。”
“三文?”
李季安有些好笑,“在京都吃一顿饭多少钱?”
“吃得好,十文。普通饭菜,三吊小钱。”
“好吧,”李季安笑道,“没曾想我也会成为有钱人。”
“那可不,”杨雄接茬道,“其实普通士兵的抚恤才五十两银子,公主是按禁卫军的规格来报,才有这么多。”
几人边走边聊,到弘文馆后,门房很客气地拦住他俩。“两位有何事?”
杨雄说明来意。
“死者为大,本应放行。但这弘文馆乃教授圣贤文章之地,不可随意打扰,二位既然不是求学,还是离开吧。”
杨雄拱手称谢。
“我要寻一个人,张仁张真人,不知在此处否?”
“张仁?”门房诧异地看了一眼李季安。
“正是。”
“张真人多在崇文馆,很少来弘文馆。你找他何事?”
“烦请通告,弟子李季安求见。”
“既是真人弟子,不必通告,请随我来。”
杨雄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成为张仁弟子的?”
李季安笑而不答。
“这位公子请留步。”
杨雄大感意外,“我俩是一起的。”
看门房摇头,杨雄想了想,“我是公主府典军,有事找张真人。”
“真人不问俗事。请将军自便。”说罢,领着李季安进去了。
李季安抱歉一笑。
俩人穿过长长走廊,有一宽阔广场,中间树立一巨石,书有“引礼度而成典则,畅文辞而咏风雅”一联,苍劲有力,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请在此处等候。”
李季安称谢。
门房自行离去。
李季安来到巨石处,放开神识,默默感受书法间的天地元气在肆意流淌,自成一脉却又互不干扰,仿佛一张巨大繁复的符箓。自筑基后,李季安从未放松对天地元气的感知,但体内丹田始终空虚,从来没有出现过聚气成田,只有丝丝元气顺着脉络通向全身。他伸出手,摸向字迹。触字生凉,指尖元气流淌,与体内气息逆行冲撞,直接被弹开。李季安讶然,释去体内元气,重新按上字迹,用心感悟字迹间的气息流动规律,很快达到忘我,自己仿佛在天地间穿行,俯瞰江河奔涌,体内元气模仿字迹书法规律,缓慢运转一周天之后,一缕元气在丹田缭绕,似有聚气之象。
李季安大喜过望,正要再度运转元气时,脑后似有寒气袭来。边军多年的经验让他在瞬间做出了反应,向前猛然俯身的同时手掌用力一按,整个身体朝侧边飘出,身体旋转的同时抽出横刀向上一撩。这一刀意在逼退近身之敌,至少要阻他进一步追砍。李季安动作极快,这一刀又快又狠,来人似有惊讶,手中兵器往横刀上一磕,李季安虎口直震,横刀几乎要脱手。“剑客?”李季安脑海立马浮现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修行剑客,遍体生寒。
于是他不再选择硬碰,体内元气急剧运转,刀身翻转,顺着兵器直削而下,欲断其手指。这一招奏效,对方退开了一步。李季安这才看清楚,对方手持一支判官笔。这种兵器在边军中断然不会出现,想必是弘文馆的人。李季安止住身形,膝盖微曲,持刀戒备。
“谁?”
来人没有回答,判官笔直点李季安眉心。李季安不躲,顺笔再削。判官笔微转,当头砸下。李季安侧身,横刀上撩直奔对方手指。判官笔往后一缩,再点向李季安胸口。李季安向后退开半步,顺笔再削。来人大怒,“你他妈有完没完。”
判官笔太短,又没有护手,手指全部暴露在外,李季安吃准这两点,没有答话,唰唰唰连削三刀,每一刀都冲着对方手指而去。来人破口大骂,一边招架一边后退。
看准对方退步,李季安双脚发力一跃而起,对准脑门一刀劈下。李季安胸口空门已露,且没有后退余地,来人暗喜,不退反进,判官笔稳准狠点向李季安心口。这一击李季安避无可避,没有反应的时间,眼看就要中招。
李季安左手突然出现一把短刀。
他的右手已经弃刀,抓住了判官笔,左手匕首顺着判官笔狠狠削下,电光火石之间,来人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削下的手指。他绝望大叫。
一张符箓落在了匕首上。
李季安匕首顿时受阻,竟不能前进分毫。李季安大惊,符箓中蕴含着恐怖的天地元气,盖过了剑客的本命飞剑。
他不敢再僵持,松开了判官笔,向后退去。此时他的横刀还没有掉落在地。他将手中匕首掷出,直击对方胸口;脚尖一磕,将横刀踢起,顺势握住刀柄,挥刀再劈!
判官笔一挥,击落了匕首,但紧随其后的这一刀却怎么都避不开了。李季安一刀砍在他的天灵盖上。他又惊又怕又痛,大喊了一声。
他的脑袋没有被开瓢,一张符箓挡在他的天灵盖上。他只是像被打了一个闷棍,发束被打散,脑袋鼓起一个包。
他头很痛很痛,不想打了。
但李季安没有停。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欣赏对方的窘态。他看见过肠子流了一地的人还可以将匕首刺进对方胸口。两军对战,至死方休。他的刀被符箓缠住没法抽出,于是他再度弃刀,一拳砸向对方面门。对方横臂挡下,顺势抓住了李季安的手腕。抓住手腕的瞬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季安袖口激荡,三支袖箭激射而出,直奔胸口。他的双手已经被李季安反控,距离又如此之近,眼看避无可避。他又是一声大叫。
弩箭射在了一张符箓上,透不进去,软软掉落在地。
李季安神色不变,以手作刀直击对方咽喉。
“好了,住手!”
伴随一声喊,两人之间多了一张符箓,并迅速燃烧成一堵火墙,将两人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