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是林煜于谦的小说,《大明:秋后问斩,太子是狱友》全文阅读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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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煜于谦是小说《大明:秋后问斩,太子是狱友》的角色人物,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大明:秋后问斩,太子是狱友》的章节内容

主角是林煜于谦的小说,《大明:秋后问斩,太子是狱友》全文阅读完整版

永乐二十二年,天子崩于榆木川。

皇太子朱高炽继承大统,旋即大赦天下。

当然,这与已经在天牢住了两个半月的林煜没啥关系。

谁让他是“造反谋逆”,要诛九族的。

林煜虽然名字有点古风,但却是个穿越者,天晓得为啥系统能绑定了他,还把他送到了六百年前的大明朝。

而且,这坑爹系统除了开局给他加了个“通晓古今”的buff后,就再也没鸟过他。

倒也不是完全不理他,只是给他丢了个任务。

这就要说到他魂穿的原身了,不仅便宜亲爹喜欢宠妾灭妻,亲娘也被气死,又有一堆庶出的兄弟想着法子,要谋夺他的长子地位和家产。

这个倒霉的“林煜”就在父兄后妈的轮番压力下,在某天失足落水,一病不起安详离世。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系统的任务就是要他改变原身的凄惨结局,再尽可能靠着系统buff在这个时代做大做强,等到死后就能带着所有成就回到原来世界,享受富贵人生。

说白了,宅斗升级流呗!

可能还得加点大国崛起。

这不巧了?

林煜最讨厌这种宅斗动脑了,他只相信大力出奇迹,给原身报仇而已,整那么复杂干嘛?

林煜所在的林家,也就是颍州太和县里的二流豪强,就算在县城里头也做不到只手遮天。

林煜当天穿越,第二天就带着纸笔,跑去县衙门口写反诗,顺带敲鸣冤鼓,喊县令出来看他的反诗工不工整。

林家人都傻了,他们还在玩宅斗,有人直接掀桌子不玩了。

林家喜提九族消消乐,县令老爷喜提大功一件,林煜也成功报仇了,皆大欢喜!

……

天牢。

“算算时间,秋后问斩的话,咱大概还有不到一个月……啧,看来是赶不上洪熙元年了。不过无所谓了,这古代要啥没啥,谁爱来谁来。”

林煜背靠天牢里的草堆床,懒洋洋的望着天牢铁窗透进的光线,阴暗中透着丝丝森寒,真不愧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天牢啊!

这已经算不错了,得亏他来的早,锦衣卫诏狱虽有,但还没有完全形成(正统年间才有定制)。

否则,像他这种涉嫌谋逆,高低得进诏狱里头爽爽。

“林先生,您今日怎这么早就起了?”

林煜昏昏欲睡,突然就被身后草堆里的狱友吵醒。

这个狱友并不是他家里人,而是这个月才新关进来,人家姓余,还是个御史来着,长的倒是一副刚正不阿,一看就是个清汤……青天大老爷的面相。

据说是因为在朝堂上当众喷了新君,才被皇帝下旨拉到天牢里好生反省反省。

林煜却是还不知道,这个所谓的余姓御史,正是大名鼎鼎的于谦于少保。

只不过,现在的于少保尚未发迹,因为人刚直,而又直言敢谏,被还是太子时期的朱高炽发觉赏识。

先安在了御史言官里头雕琢打磨,好等着后面再慢慢提拔大用。

林煜随口说道:“睡不着,这天牢也没个供水系统,好久没洗澡了都……还有,我说老余啊!咱俩年纪也差不多,你甚至还大咱好几岁,不用天天喊咱先生吧?”

于谦却起身,颇为郑重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林先生才学过人,见识广博,当得起先生二字!”

“随你便。”

林煜摆摆手。

“话说,昨日咱们讲到哪里了?”

“陛下要迁都南京。”

于谦立马端正其身,一点没摆什么官老爷架子,活脱脱一副求学若渴的模样。

“对,就是迁都……”林煜点头,忽地问道:“说起来,皇帝要迁都南京,关老余你什么事?还连累在这天牢里,跟咱这个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做狱友,你就不怕死吗?”

于谦却说:“太祖高皇帝设御史言官,为的便是监察百官,劝谏君王,岂能因一死而畏之不敢言?”

林煜嘴角一扯:“这却是实话,不过老余啊!在讲课之前,咱还是想先问问,你为何那么反对迁都南京?”

于谦心中已有腹稿,当即不假思索道:“北京为我大明国门,又是长城边防重镇。先帝耗资巨万也要迁都北京,为的便是能够借此统合南北钱粮军力,构筑抵御草原蒙古诸部的防线。

如今新皇新登大宝,便想要迁都南京,这不仅是要让先帝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全都付之一炬,更是要致整个长城边防于不顾。户部尚书夏原吉之流,皆为国贼,尽不知东晋、南宋之祸乎?”

“东晋、南宋,说的好!”

林煜微微一笑,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将草堆拾掇拾掇,摆出了一个草垫子,这才盘膝坐下,说道:“只是,老余你这话听着对,但却不全对,或者说,你只说对了一半。”

“只说对一半?”

“对,你说的这些啊!实际都是从军事边防的角度在考量,可是你忘了,一个国家除了军事,更多的还是政治、财政、民力……以及最重要的河工。”

林煜每说一句,就会从草堆里找出一颗石头子儿,往地上一摆。

“政治、财政、民力……还有河工?”

于谦看的眉头紧锁,对眼前的林先生才学,他从刚进来当天就已经见识过,也还因此暗叹,如此人才却身陷天牢,犯的还是不可赦的谋逆大罪。

若非自己也身陷牢狱,说不得还得找皇帝,为林煜求个情,看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哪怕判个流放也好过直接杀头,为国朝错失一人才。

于谦沉吟片刻,说道:“先生说的河工,应该是指漕工吧?的确,先帝为国家计,迁都北京,让这大运河上有了十万遭工,也有了维系北京物资粮储的漕运河路。

每年漕运对国朝而言都是耗资甚巨,陛下想过要迁都南京,一大半缘由也是在此。可北京为我大明北疆国门,若陛下带头南迁,无疑是在告诉天下人这北方今后不会再动兵戈。如今漠北鞑靼阿鲁台部虽臣服我大明,可谁知数十年后会如何?”

林煜摇头:“不用等几十年,二十年就差不多了……不对不对,你说的还是漕运,是大运河的问题。这个待会再说,我问的是河工,是北方九曲的那条滔滔黄河。”

啊?

黄河?

迁都南京跟黄河有什么关系?

紫禁皇城,华盖殿。

今年八月才新登基,还未等到自己洪熙元年的皇帝朱高炽,刚刚批阅完手头上的奏章,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鼻尖。

他的身体虽是坐在龙椅软榻上,却并不如同《明史》记载那般,体胖难行,而且还腿部重疾。

真要三百多斤重,还腿有疾,走路都费劲,那人家拿什么来练武,还精擅骑射,又能带兵打仗?

只能说,修了一百多年的《明史》……一身都是烂账,信与不信,全看个人。

“陛下!”

有人走近,恭声说道。

朱高炽倚靠在龙椅的软榻上,不急不缓,继续闭目养神:“来了?最近天牢那边如何?”

来人回答:“于谦于御史最近几日却是没有再大声喊叫面圣了,只是其在牢狱中似是拜了一位先生,现正与对方听课向学。”

“拜了位先生?”

朱高炽倒是有些惊诧,这个于谦本是当年还是太子时期,注意到的新科进士,还是三甲进士,名次不怎么高,反而有些偏低。

但其为人刚直,也确实富有才学,他便起了爱才之心,将其提携进了御史言官。

既有雕琢打磨,也是在刻意培养。

可哪曾想,这于谦有些刚直过头了,不仅当朝戳穿了他隐晦想要迁都南京的想法,还痛斥提出方案的带头大臣户部尚书夏原吉为国贼。

偏偏这个“国贼”还是他登极以后,重新起复来用,看重的也是对方与民休戚,老成谋国,却被于谦如此折了面子。

饶是朱高炽脾气不错,也是犯了火气,将其关进了天牢,还暗中派人盯梢,看着他反省。

“你有何话?但讲无妨。”朱高炽惊诧之余,注意到汇报人的纠结脸色。

那人终于伏地说道:“于御史所拜先生,却是身犯谋逆大案之主犯,今年秋后就将问斩……”

“谋逆大案?”

朱高炽一时有些没想起来,今年有什么谋逆的案子吗?

一番细问才得知,原来是个没事干,公然跑到县衙门口写反诗,还堂而皇之的去敲鸣冤鼓,故意惊动县令的狂妄之辈。

朱高炽依稀记得还是太子的自己,似乎还批阅过这封奏章。

也不知是无语还是宽仁,便给了个从轻发落,把主犯的凌迟改成了问斩。

毕竟只是写了反诗,又把诛九族降为夷三族,免去了女眷孩童的死罪,改判流放……

朱高炽问:“于御史不知道对方是谋逆案主犯吗?”

“应是知道的,但于御史似乎很敬重对方,还尊称其为林先生,对其执师礼。”

“执师礼啊!”

朱高炽点头。

知道于谦什么性格,此刻对于这个能让于谦执师礼的谋逆要犯,朱高炽难得生出几分兴趣。

“算算时间,明日就是于卿出狱的日子。待其出狱,就领其入宫来见朕。”

“遵旨。”

……

此时的天牢里头。

林煜正在与于谦讲课,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狄胖胖”给注意到了。

“对,就是黄河,这黄河本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至少也不是影响到定都南北京的大问题。”

林煜在地上摆弄着石头子,还顺带用石头勾勒出了一条九曲蜿蜒的黄河地形图,就是画技颇有些灵魂画手的意思。

“可问题就出在这几百年前,咱们中华历史上,堪称人类群星……你不用管这句话什么意思,你只要知道那举世皆降的大宋朝,如何抽象和逆天就行了。”

抽象、逆天……这俩词于谦也没听懂,但听懂那句举世皆降了,明显不是什么夸人的话。

林煜接着说:“北宋曾三易回河,意欲使黄河改道东流,这本没有错。只可惜,坏就坏在了朝廷党争和帝王昏聩,三易回河,功亏一篑。反而致使黄河泛滥愈发严重,直至夺淮入海,形成今日格局。”

于谦点头:“北宋党争酷烈,已经影响国家大计,只是可怜百姓,因黄河而累。”

黄河改道,夺淮入海。

短短八个字,就是起码百万人或葬身鱼腹,或沦为逃荒流民,受尽苦难。

林煜说:“说的不错,现在若是按照老余你的说法,坚持留都北京。我大明南北千万百姓,尤其江南百姓,未来不出意外,也得因黄河而累,而且比北宋的百姓还要来的更惨。”

于谦一愣,旋即急问:“此言何解?只是迁都而已,至多不过数万漕工难以安排,怎会连累南北千万百姓,就连江南百姓也要受到波及?”

林煜摇头:“所以说,老余你不懂治河啊!更不懂政治,就连军事边防,与之相连的财政民力河工,你也不懂。定都北京,说的轻巧,可不仅仅是每年巨额的漕运耗费。为了维持这庞大的漕运,黄河就不可能大动,顶多就是多多修筑堤坝……呵呵。”

听到林煜末了的笑声,于谦皱眉道:“修筑堤坝,抵御黄河,这难道不对吗?”

“对个屁!”

林煜说道:“老余啊老余,你是不知道什么叫夺淮入海吗?这淮河能有多大?哪能容得下整条九曲蜿蜒的黄河洪水。而且这两条河的河床水位地形都不一样,你知道从黄河上游每年要冲刷多少泥沙进来?”

“这些泥沙堆积在黄河的河床里,洪水带不走它们,就会一直抬高河床水位。”

“咱也不说几十年后了,就说现在的河床水位,每年都得抬高,你不知道只能说明还不太严重,要么就是河道官不敢报。”

“毕竟,说了的话,黄河就得大动。黄河一动,漕运就得完蛋。整个北京城包括皇帝,全都得喝西北风去。”

“可这么拖下去同样也不是办法,黄河的河床不断抬高,为了堵住黄河不决堤,就得一直修筑堤坝。”

“时间一长,都用不了百年,可能几十年,黄河就得变成地上河。届时稍微来个大暴雨,洪水必定泛滥,整个江淮两岸……”

不用多说,于谦都能想到那个场景。

江淮地势低洼很多,而且都是平原地带,一旦洪水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于谦心中大震,原本为国为民,坚持不能迁都的信念,此刻也不由开始动摇。

“某此前还曾质疑陛下与夏尚书,觉得陛下这是不顾北地百姓。可如今听林先生所言,才知黄河水患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

于谦嘴角带着苦涩:“只是先生,这黄河与北京,当真只能二选其一,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林煜一笑:“有啊!当然有,黄河是黄河,北京是北京。”

于谦有些不能理解,他好像被林煜给绕进去了。

林煜先是指出定都北京的最大弊端,那便是泛滥的黄河洪水。

这也是历朝历代都头疼的两件头等大事之一……另一件就是打游牧民族和叛乱势力。

哪怕到了几百年后的康熙,黄河水患都被认为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康熙登极以后专门在大殿三根龙柱上刻字,即“三藩、河务、漕运”,后两者交叉相连,完全无解,只有三藩是可以镇压的。

所以据传吴三桂就是听闻了这个消息,才仓促起兵反清,结果导致准备不充分。

林煜却是自顾伸手,指着地上那幅潦草的黄河地形图:“北宋治河三次,方法其实都有可取之处,但他们还是失败了。原因不是人不行,而是政治党争内斗的影响。”

“尤其王安石、司马光这两位人才,明明相互合作,取长补短就能搞定,偏偏却各自反对,最后致使黄河彻底糜烂。”

“其实到了南宋之初应该还有机会,但金宋战事,连人都快养不活了。而且北方人又都跑到南方,南方人口太多,无论地主百姓全都围湖造田,扩大开垦。北方女真又啥都不管,就让黄河不断糜烂,直到夺淮入海。”

“到了本朝开国,太祖爷定都南京,其实还能够趁着这段时间抢修一下,只可惜啊……”

于谦听着林煜说的黄河简史,虽然大半都没太听明白,也不晓得围湖造田,百姓垦荒怎么就对黄河有影响了?

但他晓得不懂就问:“林先生,黄河眼下已然如此,若是按照先生说的,在不迁都南京的情况下,该如何才能防洪抗涝?还有围湖造田,扩大开垦虽然有些不合朝廷律法,但为生计也是不可避免,而且这对黄河影响很大吗?”

林煜斜睨了于谦一眼:“我说老余,你这样子问,显得你很没文化啊!”

于谦却是一点不尴尬,毕竟术业有专攻,他也不是学治水的官员,不懂很正常:“还请林先生明言。”

林煜扭了扭屁股,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说道:“围湖造田的影响你表面看着确实不大,还增加了民间的垦地。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但凡围湖造田比较严重,甚至动辄上万亩的地方,往往汛期水患越严重。”

“原因就在于,他们把用来调蓄引流的大湖给搞坏了。说白了,就是流出来的洪水没地方跑,只能对着下游一通泛滥。”

“再来说不迁都南京,要想抗洪防涝,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老余你运气不错,咱今天就教你一套法子——束水攻沙。”

“束水攻沙?”

于谦细细琢磨这四个字,只觉似懂非懂。

……

翌日。

于谦在狱卒的恭敬带路下,从天牢大门踱步而出,睁眼就看到停在眼前的皇宫车马。

随行公公上前说道:“于御史,陛下诏觐,还请随杂家上车吧!”

“有劳。”

于谦一拱手,也没有细问,跟着就上了马车。

只是上车前,又回头看了眼天牢,心中嘀咕:“林先生且先等着,学生定会为先生翻案,再惩治那为功而不惜残害国朝人才的贪官污吏。”

天牢里头,好不容易把烦人狱友送走,正在睡觉休息的林煜,突然没来由的一哆嗦。

“啥情况?提前入秋了,还是有人念叨咱?”

马车进了皇宫,就得直接下车。

之后在随行公公带路下,一路穿行廊道宫门,过眼皆是巍峨皇城,走了好久才总算到达三大殿的第三殿谨身殿。

这里通常是皇帝更换朝服,也是册立皇后、太子的场所,同时又是皇帝日常休息,接见亲信大臣的地方。

“臣于谦拜见陛下!”

“于卿免礼。”

一身常服的朱高炽虚手微抬。

“谢陛下!”

一番君臣闲扯,适当体现了下新君仁厚,体恤臣官。

朱高炽这才切入正题:“朕近日偶有听闻,于卿似在天牢期间,拜了一位先生?”

于谦立马拱手应答:“回禀陛下,确有此事。臣所拜的林先生本名林煜,虽是出身僻县寒门,但却胸腹文韬,实乃国之大才。”

朱高炽似是来了兴趣:“如此高评,不知那位林先生是与于卿都说了什么,竟让于卿这般推崇?”

于谦说:“迁都南京之利弊。”

朱高炽脸皮一抽,却并未动怒。

毕竟这里不是之前的朝堂,谨身殿是皇帝私人休息的地方,说这些敏感话题倒是不必太紧张。

“具体详情,臣已编纂成疏,还请陛下过目。”

于谦一边说,一边从袖口取出整理好的简易奏疏。

这些都是于谦在天牢里找了狱卒要来纸笔,然后每天趁着林煜睡觉偷偷誊抄白天的讲课内容,最后整理汇总起来打算献给皇帝。

当然,这不是为了邀功,纯粹是想告诉皇帝,这个“反贼”到底多有才,杀了实在可惜。

朱高炽接过奏疏,初时还只当是僻县书生的纸上空谈,连个举人功名都没考到,又能对朝廷中枢的国策有何见解?

可很快,他就看愣住了。

人才,确实是个人才!

奏疏开篇虽然是在说迁都南京的利弊,但其核心却围绕在了漕运、河务两大要点,尤其是对于大明河务的未来推断,包括汛情预测、黄淮洪泛……还胆大包天的提出,大明王朝之所以能够建立,还得多亏了元末的那场黄河水患。

正是因为元末黄河水患,直接冲垮了漕运,致使元大都没了粮食,只能硬着头皮征发民夫去抢修黄河堤坝。

然后,红巾军来了!

奏疏的大半篇幅几乎都在说漕运与河务间的相互纠缠,让黄淮地区水患不断,并且强调夺淮入海的严重性。

反而定都北京带来的沉重漕运负担,倒成了比较次要的问题。

也确实次要了。

原先朱高炽只是觉得自己父皇年年征战,虽然极大打击了蒙古诸部,就连强大的阿鲁台部也不得不献表臣服。

但说实在的,五征漠北,三次都是白去,这累民伤财才是真的。

朱高炽想迁都回南京,某种意义上也是永乐大帝打仗打得太多,又长期让身为太子的朱高炽监国管钱,给养成的厌战抵触心理。

可是现在,迁都南京与打不打仗都不重要了,反而这黄淮洪泛问题才是关键。

朱高炽心中急躁,将奏疏迅速往后翻,直接去看解决法子:“束水攻沙?以河治河,以水攻沙……”

朱高炽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

虽然里面用的大多都是好理解的大白话,但对于完全不懂治河的门外汉太难了,又没有一整套完备的黄淮水系分布图,就算有的话要配合着看懂也不容易。

朱高炽认真看了半个时辰,才姑且算是理解了里面的核心:“这个林先生的意思,是要用淮河水,去冲刷黄河水的泥沙。果然是国朝大才,此等大胆构想,简直闻所未闻……不对,这个法子居然还只能缓解,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于谦拱手道:“确实不能解决,林先生说过,束水攻沙只可缓解洪泛,而且大概率还得被人戳脊梁骨。要想真正大治,除非……”

朱高炽追问:“除非什么?”

于谦摇头:“不知道,这是先生原话,他并未与臣说明。”

朱高炽一愣,随即讶然失笑:“好好,这个林先生,确实有点意思,朕都有些舍不得杀此人了。”

略一思忖片刻:“于卿啊!你在天牢这些日子着实辛苦,朕与你放假两日半,回去好生歇息。”

“臣告退!”

待到于谦告退,朱高炽在看手中奏疏,越看越觉得心痒难耐。

这封奏疏说的其实不多,毕竟只是口舌讲课,也讲不了太多东西。

可仅仅只是束水攻沙之策,就已胜过当前大明的治河法略甚多。

朱高炽也不是完全不懂治河,毕竟他老爹的永乐盛世,除了武功以外,文治基本全是他在干。

前些年才竣工的南旺分水工程,就是朱高炽一手主导,虽然主要就是批条子拨款,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南旺分水闸的建成,不仅对大明意义重大,也确保了往后六百年的大运河漕运。

当然,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朱高炽反复研读奏疏,对里面的“束水攻沙”愈发好奇,毕竟只是几张纸,许多内容都不尽详细。

“雷伴伴,去叫太子过来。”

“是!”

天牢。

林煜现在相当无奈。

就在不久前,他的天牢豪华标准单间,又被塞人了。

还一次塞俩!

其中一个还是他的老熟人,三天前刚放出去的老余,兜兜转转今天居然又特么跑回来了。

不但自己回来,还带了个姓洪的同僚。

一觉醒来,稀里糊涂多了两个狱友?

林煜盯着有些局促不安的于谦看了半晌,问道:“老余,这次又是因为啥被关进来,还有旁边这位洪御史是什么情况?”

话音落下,林煜直勾勾的目光转向于谦身旁,淡定盘腿而坐的洪御史。

确切的说,是扮作洪御史的大明太子殿下朱瞻基。

就在三天前,朱瞻基被父皇的贴身太监诏觐入宫,然后就交给他一个任务。

那便是让他跟随于谦一起,扮作都察院的御史,来这天牢里头陪一个叫林煜的死囚坐牢。

这个死囚可不同寻常,不仅父皇看重的于谦对其推崇备至,连父皇也赞叹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治河之才,就这么杀头实在可惜。

自己父皇这么评价,于谦也如此评价,倒是让朱瞻基也有些好奇,这个叫林煜的死囚到底有何特殊。

不光朱瞻基好奇,林煜此刻也对朱瞻基一脸审视,倒不是他识破了朱瞻基的身份。

而是在于他总感觉对面这人,有些格格不入,不只与自己,还与旁边的于谦。

明明都是一样的御史官袍,可这人愣是穿出了不太合身的感觉,尤其是气质上,完全看不出一点御史做派。

朱瞻基却是并不知晓,在眼神审视片刻后,当即开口说道:“林兄,此次却不怪余兄,他与我皆是都察院小小言官。我二人曾一同参奏过朝中某位勋亲权贵子侄的不法事,这次却是不慎被对方抓到了把柄,这才伺机报复……”

“这样啊……”

林煜眼波流转,心中虽有些狐疑,却并未多言。

每个人都有秘密,更何况是这外朝之事,自不是他一介天牢死囚该关注的。

反正再有不到二十天,他就可以死回去了,无论这里怎么发展,都与他任何没有关系。

于谦被盯得浑身不自然,倒是旁边的朱瞻基颇为自来熟道:“林兄,你我二人虽初次见面,但此前便常听余兄说,林兄身陷囹圄,却胸藏文韬,有经国之才。今日这顿酒菜,简陋是简陋了些,可天牢条件有限,权当与林兄交个朋友,如何?”

“好。”

当然好了,天牢伙食忒差,林煜吃了老长时间的白粥咸菜,嘴里都快淡出鸟了,能有人送来好酒好菜,不吃白不吃。

林煜也不客气,动筷子夹了几口菜,又顺带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来这个时代这么久,他还从未喝过明代的酒是个什么滋味。

一碗酒闷下。

难喝也不难喝,就是有杂质,倒不至于涩嘴,而且度数也不高。

这评价,要让朱瞻基晓得,怕是得暗骂林煜嘴刁,不知好歹。

这可是他趁机从父皇那公款报账,到外面市面买来的上品佳酿,那都是一等一的好酒。

“诶老余,你一直喝闷酒干啥,不就是两度入狱吗?皇帝又不会真的杀你。”

于谦:?

我那是喝闷酒吗?我这是怕你喝多了撒酒疯,冲撞到了太子殿下。

林煜边吃边说道:“不过老余,还有你老洪,你俩今后都得注意点了。你们现在怎么搞,皇帝应该都不会杀你俩。要不然咋够得上庙号仁宗呢?可到了明年,换了新皇帝,你俩就得当心点儿了。”

嗯……嗯?

明年换新皇帝?

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于谦当即严肃道:“林先生,您喝多了。今上初登大宝,正值年富力强,怎会……怎会骤然退位?”

林煜却是酒劲上来了,他本来就有些杠精本质,之前给于谦讲课也是一不小心没忍住,就跟对方抬杠对线,靠着系统给的金手指,倒是成功杠服了于谦。

然后,他就被于谦天天烦着要拜师讲课。

林煜说道:“我可没喝多,跟你俩说可能说不明白,但明年一定会换皇帝,看在你俩也算我狱友,跟咱一起喝过酒的交情,提前给你们提个醒。”

于谦人都麻了,这怎么还没完了?

正思考该如何补救,一旁的朱瞻基忽地问道:“林兄说明年会换皇帝,莫非是在暗示……汉王会反?”

说罢,没喝多少酒的朱瞻基就紧盯林煜的反应,要是林煜说错一句话,他就会立刻暴起,再喊外面扮成狱卒的锦衣卫进来,将林煜扭成麻花。

无怪他想这么多,实在是他那两个叔叔太不安分了。

即便到了今时,新皇登极,大局已定,他的叔叔汉王朱高煦,依旧还是小动作不断,似是不死心……

就在朱瞻基思绪缥缈,又带着警惕审视时。

林煜却是突然笑道:“汉王会反,那不是肯定的吗?但他这样,可当不了皇帝。别说他了,就算其他藩王造反,一样当不成皇帝的。

永乐老爷子自己就是被建文削藩,逼到靖难夺位,怎么可能不防一手?就说建文都没了,朝廷都还在继续削藩,便是永乐帝在为太子……不,现在是洪熙皇帝铺路呢!”

朱瞻基一听,还确实如此,他刚刚属实关心则乱。

皇爷爷本就是因建文削藩,而起兵靖难,之后却效仿延续了建文的削藩,为的便是防止再现第二个燕王。

即便他的叔叔汉王当真反了,如今大位已定,单靠现在汉王身边残余的政治力量。

顶天了也就是割据一方,而且还得猝然爆发,才能打地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是正统的作用!

“只可惜,永乐大帝好不容易得到皇位,自然也更加珍惜,而且也知道自己的正统性不够。哪怕说的再好听,靖难夺位就是藩王造反,不说五征漠北,便是这永乐削藩,也终究还是削的不够彻底,大明的前路……堪忧啊!”

林煜吃了一口菜,摇头晃脑说道。

大明前路堪忧?

朱瞻基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皇爷爷的远见,这会儿又听到林煜在那里语不惊人死不休。

倒是于谦已经适应了,反正现在的话题已经跑偏十万八千里,从换皇帝说到建文削藩,再到大明前路。

饶是他再怎么直言敢谏,也没林煜这么敢说。

嗯,于谦现在已经有些怀疑,自己这位先生怕真的是自个儿跑去衙门写反诗,不是县令为了立功严刑逼供。

“大明前路堪忧,林兄此话怎讲?怎么就与削藩扯上关系了,林兄是认为削藩有什么不对?”朱瞻基再次试探性问道。

林煜继续在那里摇头晃脑,讲道:“削藩肯定是对的,就算之前不对,现在也是对的。谁让永乐帝都靖难了,那这藩不削也得削了。否则八王之乱必然会在大明二次爆发,因为所有藩王都看到了,皇位也是能用武力夺来的。”

“只不过,永乐帝也知道,建文的削藩太过了,那叫削藩吗?那是奔着砍人去的,所以他得吸取教训啊!这藩只能钝刀子缓着来,再挑出几个刺头,杀鸡儆猴,其他的藩王就加俸供养。”

“如此,朝廷也削藩了,宗室藩王也得到了补偿,皇权也得到了巩固,永乐帝也没背上建文的骂名,大家皆大欢喜啊!”

这一番话,听着似是好话。

但朱瞻基和于谦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这明显是在暗讽。

朱瞻基皱眉追问:“皆大欢喜,这难道不对吗?”

“呵呵,对与不对,这都不重要。问题在于,永乐帝的削藩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皆大欢喜,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大家都有得赚,那到底谁亏了?”

是啊!谁亏了?

都有的赚,那到底谁亏了呢!

“还请林兄展开细说,愚弟实在难以参透。”

于谦尚在沉思,朱瞻基却直接不耻下问了。

他倒要听听看,这个叫父皇和于谦都重视的林煜,到底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

林煜把碗里最后剩的一口酒喝完,酒足饭饱,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仰躺下去,这才懒洋洋的说道:“先不说这谁吃亏的问题,永乐削藩说到底是为了避免再现前晋的八王之乱。那么问题来了,你们认为八王之乱的问题,又是出在哪儿?”

“八王之乱?”

于谦略一思忖说道:“惠皇屈尊,临朝听言。厥体斯昧,其情则昏。”

林煜摇头:“这是《晋书》对司马衷的评价,不是对八王之乱的解读。而且,把一个大一统王朝的覆灭,全都加在皇帝一人的身上,这未免太过有失偏颇……再者,司马衷当真如同《晋书》所言那般不堪?”

于谦说:“林先生的意思是,《晋书》记录有误?可不仅《晋书》有记,在其余南北两晋史籍典故中,也都认可惠帝痴愚确有其事。”

林煜依旧躺着,眼睛都已微微闭上:“你都知道看别的史书了,就该晓得一点,司马衷好歹也是一个大一统王朝的二代皇帝,他的父亲司马炎再如何,也统一了三国乱世。”

“如此聪明绝顶又有手段的皇帝,怎可能坐视一个痴愚无能的儿子继位。要知道,当时的司马炎可不止这一个儿子,小儿子还素有贤名。这只能说明,司马衷可能的确不是很聪明,但远没有达到《晋书》写的那么不堪。”

“顶天了,这就是个自闭症的皇帝,自闭症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就当成一个木讷的书呆子,智商有问题但不大。要不然以司马炎的聪明,早就把司马衷这个傻太子给换掉了,哪还能让他继位?”

一番话毕,于谦脑子里仿若炸开,如此新颖角度,他此前从未想过。

要知道,有当朝的大儒,对于司马衷的评价,那都是“惠帝之愚,古今无匹,国因此亡”。

林煜这种为其翻案“伸冤”,却是当真不多见。

林煜却是没管于谦的震撼,接着说道:“再说治国吧!司马衷人可能不是太聪明,但人家当皇帝的时候,不说有功但也无过。既没大兴土木,也没增派赋税苛政,放到太平盛世,那起码也是个中庸之道。”

中庸之道……好像确实有些道理。

纵观《晋书》记录,除了嘲讽司马衷的智商,那就是大挥笔墨八王之乱了,还当真没说司马衷执政的黑点。

因为这家伙没主见,所以政策基本都是延续司马炎的。

那么到底是谁的问题?于谦若有所思。

朱瞻基却实在想不透,索性直接问道:“那八王之乱,到底是何原因?又与我大明的削藩政策,有何关联?”

他已经听出来,这个林煜似乎真有点水平,光是看史书的角度就与传统儒生不一样,所以这个八王之乱,肯定不是随口说说。

林煜笑道:“原因很简单,无非两个字——天命,也可以说是正统。这也是永乐削藩的最大契机,同样也是严重掣肘。”

“天命?正统?”朱瞻基有些迷惑。

林煜说道:“天命说起来虚无缥缈,但对皇权来说,却又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用两晋以前的汉末三国来举例,曹魏称帝是效仿的王莽禅让,虽然有些让人诟病,但本身并无太大问题。”

“季汉刘备称帝,同样意为复兴汉室,而且本身又是汉室后裔,这更没什么问题。”

“只有孙吴,他们是靠着蹭曹魏称帝的黄龙见谯,说白了就是祥瑞称帝。而汉末三国里头,偏偏爆发皇室内斗最严重的,也就是孙吴。”

“反倒都唾弃的曹贼,即便宗室封王拜相,也没人敢反皇帝,最后反而被司马家摘了桃子,你们说这是为啥?”

朱瞻基还在思索。

于谦似乎已经恍然所悟:“因为孙吴的天命是借来的,他们的正统皆是来自于虚无缥缈的祥瑞。而这一点,在史书也有记录,仅《吴书》记载,权在位二十余年,就发生过十余次祥瑞异兆。”

祥瑞这种东西,聪明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主要作用也是为了歌颂君王的功绩,但要是刷的太多,那就不好使了。

林煜稍稍翻了下身子,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抚着肚皮,说道:“祥瑞本就只是衬托皇权正当性的工具,却被孙权拿来,反着给自己称帝兜底,那自然得付出相应代价。毕竟他能这么干,别人为什么不行?刷祥瑞的成本,可比曹魏禅让、季汉称帝要好用的多。”

朱瞻基点头:“孙吴以祥瑞登帝,确实不归正途。可前晋与曹魏相同,皆为正常禅让,为何还会爆发八王之乱,致使国朝速亡?”

林煜淡淡道:“正常禅让,你是要笑死我吗?谁家正常禅让,会当街射杀天子?”

司马昭当街射杀曹髦,事后还废了曹髦帝号,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后患无穷。

这等同于破坏了汉末三国以来,长期维持的游戏规则,原来皇帝不是至高无上,被杀也会死。

而且,谁能杀得了皇帝,自己就能当皇帝。

朱瞻基瞬间明悟,明悟之余心中愈发惊骇,难怪父皇和于谦如此重视这个林煜,对方居然能悟透如此道理。

果真是谋逆要犯,确实有点大逆不道了。

林煜丝毫未觉,他顿了顿,又继续补充道:“所以,早在晋王朝的建立,八王之乱其实就已经不可避免。因为他们的根子,从开始就已经长歪了。而永乐大帝的问题,恰恰也在此,说句不好听的,燕王靖难就是造反弑君。”

于谦顿时眼皮子一跳。

我的林先生啊!这话可不兴乱说!

别的不提,就说当今太子殿下朱瞻基,现在可就在他们旁边听着。

这要是回头禀明陛下,陛下一生气,那他还怎么想办法来捞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好几岁的先生。

于谦心中叫苦,林煜却不知道,知道了估摸着还得喷一下于谦。

不要多管闲事,他还指望着二十天过后,就能秋后问斩,来一刀死回现代呢。

“先帝靖难,皆因建文削藩太甚,若说造反弑君,未免有些不妥。”朱瞻基虽然心头恼怒,却也没有表现,只依理驳斥道。

“你说的对,建文削藩太狠了,换谁来都不可能坐以待毙。毕竟这家伙对亲叔叔都能下得了手,动辄灭人满门。而且燕王能以800人起兵,一路杀穿南京,在武略上远胜建文,这一点任谁来都没得黑。”

林煜睁开双眼,慢悠悠说道:“但也只是武略没得黑,燕王靖难始终都是永乐帝心中迈不过的坎。因为他是叔叔,叔叔夺了侄子的皇位,这下去了地府,跟自己的亲爹,太祖高皇帝老人家交不了差啊!

再加上永乐帝登位时候,年纪已经很大,没那么多时间来悉心文治,洗刷自己皇位上的黑点。所以,他只能采取见效更快的办法。”

朱瞻基说:“北伐?”

林煜说:“不错,就是北伐。天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不说文官了,便是现在的皇帝,昔日的监国太子,也都看出来了。永乐帝为了北伐,已经有些不顾一切,甚至大肆推行隐患极大的大明宝钞,也要强行筹措北伐的钱粮军费。”

“关于大明宝钞的隐患,你们要是有兴趣,我后面可以跟你俩说说…嗯,要是还有时间的话……”

朱瞻基此刻心神颤动,北伐扫灭残元旧部,既是皇爷爷临终夙愿,也是心结。

现在看来,症结却是在此。

他的皇爷爷,始终都在意着皇位正统,在意他的皇曾祖父朱元璋是什么看法。

“皇……先帝也不容易啊!”朱瞻基叹道。

林煜说:“确实不容易。可正是不容易,所以今上既要忌惮诸藩宗室,避免有人效仿,又不能学建文的削藩,背负骂名。”

“如此,就只能挑出几个刺头,稍作惩戒。之后再以加俸的法子,与宗藩交换护卫,稳住宗藩,也留下一些好名声。”

“可这样一来,那就会带来另外两个巨大隐患,一在边防军事,二在财政土地。”

“边防军事与财政土地……”于谦细细琢磨了一下,随即端正坐姿,摆出一副乖乖听课的架势。

朱瞻基同样也跟着坐直了身体,林煜适才的一番言论,已然是刷新了他在朱瞻基心目中的印象。

光是那套天命正统论,就已让朱瞻基觉得受益匪浅。

虽然确实有些大逆不道,但林煜本就是天牢死囚,还是要诛三族的那种。

就算大逆不道了,好像也没啥问题。

想来,这也是父皇让他入天牢的目的。

身为太子,不可久居深宫,偶尔也要听听不同的声音,不可心浮气躁。

林煜依旧躺在草堆中,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他不急不缓说道:“先说边防军事吧!老余你总把长城边防挂在嘴边,那应该也是有看过我大明的堪舆图吧?”

于谦颔首,他虽是一介读书人,但相比较四书五经,反倒兵法文书更为精通,也因此他当年进士的名次仅列三甲(文章水平略显不足)。

“那你说说,我大明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藩王分封都有何特点?”

于谦略一思量,说道:“太祖高皇帝为保我大明江山社稷,抵御北元蒙古诸部南下,故而广封诸藩,意为巩固边塞防线。所以,藩王分封,为北多南少。更进一步来说,却是长城九边塞外的藩王较多,而关内藩王更少。”

“说的不错,太祖高皇帝雄才大略,扫灭蒙元,勘定百年乱世,神州陆沉。为保汉人社稷,便在长城九边,分封大把塞王,又在内地分封诸藩,里外联合,巩固大明边防。”

林煜说:“即便草原蒙古人再度卷土重来,亦或是其他的什么草原异族崛起,也可以依靠这个边塞防线将其挡住。不说完全能够抵御,也能为南京朝廷争取反应的时间,再不济也是落个南朝的格局。”

“可建文却被一群短视腐儒给忽悠瘸了,不仅强行削藩,完全不顾太祖留下的塞王边防。而且还不做出任何后续补充,坐视九边塞外边防彻底败坏。”

“说难听点,永乐帝能杀穿南京,既有本身独到的战略眼光,也在于太祖高皇帝留下的藩王防线已经被建文完全破坏。”

“所以,不论永乐帝靖难成功与否,结果都早已注定。从建文削藩到永乐削藩,都无疑会将太祖留下的塞外九边防线,给撕扯破坏的乱七八糟。否则,大明国祚不稳,天下人心难安。”

“当然,永乐帝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毕竟他也是继洪武之后,另一个顶级战略家。”

“永乐帝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那该怎么办呢?唯有迁都北京,以天子戍卫国门,来保障长城九边军队的战斗力,并以北京和皇帝为中心,输送南方钱粮财赋来供应北疆的边防。”

“如此,就能弥补没有了塞王,大明九边防务的漏洞。”

“可这样,就会带来另一个问题,一旦北方边军废弛,草原异族崛起,那大明皇帝与朝廷中枢,就会直面草原异族的铁蹄。”

“届时,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嗡!

于谦、朱瞻基两人的脑瓜子里嗡嗡的,好似受到晴天霹雳。

这两位,一个是喜好兵书的读书人,另一个干脆跟着领过兵打过仗,又有林煜如此细致解读剖析。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听着的确很有骨气,但也意味着未来大明国力一旦衰微,边军武备废弛,面对草原异族崛起,将会毫无办法,唯有君王以死殉国。

一想到不知许多年后,草原异族突破长城,他们的屠刀高高举起,挥向了大明的子民,于谦就忍不住握紧拳头:“林先生,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先帝迁都北京,本就是为了威慑草原异族,而今却因此导致百年以后,国朝沦丧。

如此,岂不是就说明唯有定都南京,方能保的住大明江山。可要是这样的话,那不就如同东晋、南宋一般,只知偏安一隅,不思进取?”

林煜起身,将没喝完的酒倒了一碗,润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当然不是,王业不偏安,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真要迁都南京,大明估摸着撑不了百年就得散了。”

朱瞻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此话怎讲?”

林煜淡淡道:“这不是很简单吗?你稍微去看看永乐帝登极以后都打了多少仗,扩大了多少疆土。这些疆土里有多少是汉人土地,又有多少是异族卫所。再仔细对比这些都司异族卫所与汉人土地的分布比例,甚至是南北东西的州府县数量和密度。”

朱瞻基这次反应比较快了,主要也是身为太子,看的比较多:“与藩王不同,林先生说的州府县,基本都是北少南多。而从奴儿干都司、乌斯藏都司其地,各族卫所数量又远远多于流官汉县。”

“说的不错……你怎么也叫我先生?不过无所吊谓了。”

林煜捏着酒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说白了,如今的大明看似强盛,万邦来朝,便是北元旧部都慑于大明国威,纷纷望风归附。可实际上,如此庞大的疆域,皆是来自于永乐帝的威望在勉强维持。”

“就拿奴儿干都司来说,应该隶属于奴儿干都司的朵颜三卫,永乐帝在位的时候,就前后降而复叛过数次。”

“如今永乐帝没了,要是朝廷再迁都南京,这就等于暴露出了大明最虚弱的一面。”

“失去了近距离的威胁,又面对一个虚弱的大明,你觉得朵颜三卫还会不会乖乖听话?”

“再加岭南的交趾布政司,你猜他们会不会也趁着这个机会,给大明闹点乱子出来。”

“还有西面的乌斯藏都司,剩下的三宣六慰,海外南洋的旧港宣慰司,西南的诸土目首领……”

“有一个算一个,就算不动,也肯定会趁机摆脱大明控制。”

迁都南京,强盛的大明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

定都北京,百年之后边军废弛,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就是强行削藩带来的后遗症了。

无解之局?

怪不得此前林先生,既未多言今上迁都南京,也没明言定都北京,想必也是实在有些进退两难。

不对,林先生何等博闻才略,就连困扰历代王朝的黄淮洪泛,都有办法解决,更遑论只是迁都与否的问题。

于谦心中对林煜愈发敬重,不论是此前指出未来三百年的黄淮洪泛问题,还顺带给出了解决之策。亦或是今日引经据典,谈及历代皇朝的天命正统论,并从中延伸出如今大明所有人都未察觉的边防隐患。

果然,林先生不是一般人,必须力劝太子和陛下,不可为国朝错失一大人才。

其实于谦有些想太多了,早在朱高炽派他与太子一起,二次入狱,就已起了留人的心思。

就这么直接赦免也许不太妥当,但杀头改流放也不是不行。

于谦尚在思虑,朱瞻基却已再度开口问道:“林先生,边防军事之隐患,您已经讲完。那还有一个财政土地,问题又是出在哪里?朝廷削藩补偿藩王俸禄赏赐,虽有些耗费,却也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不错,还会举一反三了。”

林煜放下酒碗,笑呵呵道:“这个问题,其实比刚才还要简单。你俩也是朝廷命官,只要出去以后随便看看,从洪武初年至今为止,大明登记在册的宗室子弟,每年有什么变化,就清楚我说的财政土地是什么意思了。”

朱瞻基有些发懵,这与洪武初年到现在,宗室子弟的每年变化有何关联?

他一时想不透,准备细问,却看到林煜此刻正在铺床,明显打算睡觉休息,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今天听到的已经够多,差不多该叫锦衣卫告知父皇,看看父皇有何想法。

毕竟,这可涉及到了父皇要迁都南京的国策,容不得半点马虎。

……

消息通过锦衣卫递送皇宫,已经快至黄昏。

朱高炽刚刚结束一天的劳碌疲惫,虽然此前永乐帝在位时候,基本上国家大小事有大半都是他在做,与皇帝没啥区别。

但,等到真的当上了皇帝,这份责任与担子,还是让他感到沉重而又疲惫。

“陛下,这是锦衣卫从天牢递送的密奏。”贴身内侍雷震递上一封奏本。

朱高炽神态放松,斜靠在龙椅软榻上,接过奏章悠悠翻看起来。

仅仅过了片刻,本来还朱神色轻松的朱高炽,瞬间变得严肃。他从软榻起身:“宣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即刻入宫来见朕!”

“是。”

雷震不敢怠慢,急忙前往内阁传诏。

半个时辰过去。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行五人,在皇帝近侍雷震的引领下,急匆匆就往谨身殿赶去。

“士奇兄,你说陛下为何突然间,就急匆匆诏见我等?”杨荣边走,边对领头的杨士奇问道。

如今大明虽废除了宰相,设立内阁制,但内阁首辅的制度化,还要等到天顺年才会正式出现。

此时最多只习惯性称呼内阁的主要柄政者,即首席大学士为“首辅”。

而杨荣便是前“首辅”,杨士奇则是新君新内阁的新“首辅”,渐渐总揽内阁机务。

杨士奇沉思片刻,说道:“为人臣者,不可轻易揣度君王。然陛下仁厚,体恤臣民,若非紧要机务,不会在下值之后,急匆匆诏见我等。”

“此言有理。”

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四人微微点头。

因为按规矩,外臣进皇宫不能走正门,除非登极大典,或者传胪唱名。

所以几人七拐八拐,又走了大半路程,才总算到达谨身殿。

杨士奇带领众人进殿,对着皇帝躬身行礼。

“免礼,赐座。”

“谢陛下。”

待到五人尽皆坐下,朱高炽目光这才依次扫过。

杨士奇,永乐年间官至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新君登极,升任礼部左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前天又新加少保衔,总揽内阁政务。

杨荣,与杨士奇同为永乐朝翰林学士,并兼文渊阁大学士。

有过数次随驾亲征,朱棣甚至亲切称呼其为“杨学士”。

新君登极,加官太常寺卿,本月又加少傅兼谨身殿大学士。

金幼孜,履历与杨荣基本一致,上月加官户部右侍郎,本月再加太子太保及武英殿大学士。

黄淮则比较特殊,刚从诏狱出来不过一月,皇帝升其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配合杨士奇辅政内阁事务。

最后的夏原吉,倒是与黄淮、于谦类似,为人性格刚直,甚至敢于公然反对北伐,然后就被盛怒的朱棣投入诏狱。

同样也是等到朱高炽登极了,这才官复原职,虽然没能入阁辅政,但却提出种种为国节流的政治举措。

比如广开海禁,片板不得下海,免除赋役,让百姓休养生息,迁都南京,减少战争,节省漕运开支……而且普遍都得到了朱高炽的赞同与支持。

可以说,这五人目前便是朱高炽这位新君如今的核心政治班底了。

“朕今日召集诸卿前来,却是得到了一封奏章,一封关乎我大明百年国运的奏章。”

朱高炽说着,就将案上的密奏由太监发下,交给杨士奇五人传阅。

一听竟是关乎到大明国运,五人都是眉头微动。

杨士奇作为内阁首辅,理所当然第一个阅览。

在恭谨接过奏章,才翻看几页后,杨士奇初时疑惑,紧接皱眉,随即便是大为震撼。也不去看完,就急匆匆询问道:“陛下,不知此奏是出自朝中哪位臣僚之手?”

朱高炽摇头:“此奏非是来自前朝,而是出自天牢。”

“天牢?”

杨士奇有些意外。

朱高炽随即便将天牢与林煜之事,向杨士奇五人和盘托出,包括此前交付内阁、工部拟定,以“束水攻沙”为新切入点的治河理论。

本来杨士奇听到天牢就已经很吃惊了,如今一听陛下之前得到的计策,以“束水攻沙”来大治黄河,竟然也是出自此人之手。

杨士奇沉默许久,才叹息道:“此人的确为国之栋梁,都察院于御史所言不虚。”

朱高炽微微点头:“只是如此栋梁之才,如今却为天牢死囚……”

没人接话,也是不敢接。

谋逆大案,可不是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

除非皇帝亲下圣旨,否则就算内阁出面,也实在不好插手。

对此,朱高炽也未多说,如何处理这件事,暂且不着急。

现在的重点,还是在于林煜说的大明边防隐患问题,由削藩带来的严重后患。

若按林煜的说法,削藩破坏了洪武时期的塞王九边防御体系。

虽然永乐帝及时弥补,但破漏的墙壁就算修好了,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再加上大明五次北伐漠北,又严重损耗了财政国库。

照这样下去,大明边防可能用不了百年,真的会严重废弛。

届时但凡有草原异族崛起,顷刻间就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

用林煜的话来说,就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可不是什么好归宿!

而迁都南京,林煜同样也不认可,一旦迁都南京,那本来还有三百年国运的大明,可能立刻就得分崩离析,到时候能有个南朝都算运气好了。

朱高炽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着急迁都,就连旨意都没下,只是放出了点口风消息。

于是针对林煜的问题,召集内阁能臣们集思问策。

杨士奇皱眉苦思,另外的杨荣等人同样也是沉思无言。

他们都是文臣,不说对兵书一窍不通,却也最多只能看得懂军报文书。

对于战略兵事,连朱棣这种顶级战略家都没想到,也没能解决的问题,让他们来想办法,属实是有些难为人了。

朱高炽见无人开口,虽有失望,却也没有表露。

正要开口宽慰众臣,突然夏原吉抬起头来。

“陛下,臣有话说!”

朱高炽有些意外,连忙问道:“夏卿可是已有应对之策?”

夏原吉摇头:“没有,臣不懂边防军事,所以毫无头绪。但臣想透了陛下所言,那林煜林先生说的另一重隐患。”

林煜林先生,这个评价相当高啊!

朱高炽说:“夏卿但说无妨。”

夏原吉拱手说:“早在先皇削藩,户部便对诸宗藩俸禄,进行过统计汇算。臣也前往宗人府,翻阅过在册宗藩户籍名录。从洪武初年开始,我大明宗藩合计总人口为58人。而到了永乐初年,短短三十五年,宗藩人口便已增加到了127人,而且是不计宗藩女眷在内。”

从58人增长到了127人,这听起来似乎不是很多,但要知道,这可是忽略了宗藩女眷在内。

而且,前后时间算下来,不过区区三十五年,顶多也就是三代人,人口就增长了一倍不止。

朱高炽似乎抓住了什么,倒是杨士奇身边的杨荣在思忖片刻,忍不住问道:“永乐初年宗藩为127人,那现在呢?过了二十余年,宗藩的户籍变化是多少?”

夏原吉回答:“不知道,宗人府已经在着手更新宗藩户籍册,但以我估算,起码不低于一千。”

“一千?”

朱高炽有些吃惊,从洪武到永乐,也才增长了一倍而已,怎么永乐二十年,直接加了十倍?

夏原吉接着说道:“一千已是保守估计,就这还要宗藩尽可能少纳妻妾,养育子女,否则宗藩人数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这是为何?”朱高炽疑惑更甚。

夏原吉很快与皇帝详细解释,其实都不用细说,只看宗人府的纸面数据,再稍微动脑子细想一下,就能明白其中的关键。

太祖高皇帝定下《皇明祖训》,宗藩不得从事任何工作,也不能科举当官,只能由朝廷发放俸禄供养,说是养猪都不为过。

而且,这在永乐削藩以后,被再度强化,宗藩失去实权,又没有正经事可干,还要打消朝廷对宗藩的疑虑,避免被抓住把柄,那就只能天天娶妻纳妾生娃。

既是在繁衍宗室后代,也是自污的一种手段,同样又是骗取朝廷俸禄。

因为《皇明祖训》规定,凡宗藩一律都是世袭罔替。

从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一共八级宗室爵位递减,降到最低以后就不会再降。

而按照朱棣削藩加俸过后,前面的亲王俸禄不说,差异性太大,没有对比性,就说最低的奉国中尉,年俸禄就有200石。

与之相比,县令的年俸就只有90石,也就是说最低一级的宗室,俸禄都有县令的两倍还多。

这是个什么概念?

按照夏原吉做出的估算,不出百年,朝廷的宗藩人口就能突破万人,甚至逼近十万(保守估计)。

而当前大明的全国官员胥吏在册总人数有多少?

不过五万人不到。

这也就意味着,用不到百年,大明朝廷就得掏出比官员胥吏多出好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俸禄银子,去养更多没有任何用处,不事生产,如同造粪机器一样,庞大的宗室人口。

朱高炽只觉浑身冰凉,他想过另一后患可能很严重,但没想过会这么严重。

不出百年,朝廷就要负担超过官吏数量两倍的宗藩,还有更是超过官吏俸禄数十倍的宗藩俸禄!

都不用细想,他都知道,这会直接拖垮大明的国库财政,就算不打仗,不养兵,也不可能养得起。

确实养不起,朱高炽君臣还不知道,也就一百年的功夫,民间就会有“朝廷一岁之入,难养宗室十万”的说法。

许多远支宗室,因为实在吃不起饭,又不能从事生产工作,不惜犯罪入狱求饱。

最夸张的当属弘治朝,有位宗王前前后后,愣是养育了一百多个子女,成功刷新了大明宗室生育率的记录。

朱高炽定了定心神,问道:“诸卿可有何对策?”

夏原吉没有再做出头鸟说话,杨士奇起身拱手:“而今时间仓促,臣等未有好的对策。还请陛下许臣等一些时间,明日早朝,必定会与陛下一份答复。”

现在已是黄昏,明日早朝以前,这时间有些赶了,但杨士奇还是得争一下。

作为内阁首辅,又是太子潜邸内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漏了怯,更不能在国政上被一个天牢里的死囚给比了下去。

虽然这个难题,就是对方出的,还一次出了两道。

一旁,杨荣、金幼孜、黄淮三人,还有看出问题的夏原吉同样起身附议。

“既如此,那朕便拭目以待了。”朱高炽微微点头。

他也很期待自己的内阁重臣,在智慧上与天牢的那位林先生相比,到底孰强孰弱。

今夜的内阁,怕是不会熄灯了。

天牢的林煜已经对他们出招,就看他们怎么接了。

……

翌日。

天色正暗,朱高炽便已早早起床,开始处理政务。

明朝的官员和皇帝,在历朝都算是比较勤政的了,凌晨就得起床来上班。

这在朱元璋的时代尤其离谱,开国太祖带头加班内卷,甚至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而且,一直坚持了三十一年,堪称大明铁人。

朱高炽没那么夸张,但也遵循了太祖的勤政原则。

没批几本奏章,朱高炽就觉有些疲惫,起的还是太早了,他的身体也不算太好,自然有些吃不消。

贴身太监雷震,适时端上早膳。

早膳并不丰盛,以茶食油饼为主。

从洪武到永乐年间的早餐,普遍较为节俭,及至后面几代皇帝,才开始偏向重油腻饮食。

相传的朱元璋早膳菜单里都是大鱼大肉,皆来自于《明朝小史》等野史记载,正史记载中,其早膳只用蔬菜,外加一道豆腐。

稍微用过早膳,雷震又将餐盘边上的一小盅打开,里面摆放有精致的红色丹丸。

在服侍朱高炽冷水服下,他的面色迅速由蜡黄变得红润,甚至隐隐有些燥热之感(以上出自《病逸漫记》)。

朱高炽吐出一口浊气:“雷伴伴,天牢那边今日可有消息?”

雷震摇头:“锦衣卫暂时还未有消息送来。”

当然没有,林煜现在都还没起床呢!

前世要上班,每天都起的比鸡早,现在做了天牢死囚,那自然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下去吧!”

“是。”

朱高炽服用过丹药,凝视着案上奏章,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自从昨日看过锦衣卫从天牢送出的密奏,林煜从多个角度叙述的大明问题,一个比一个严重,几如梦魔般缠绕在他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朱高炽心中猜想,或许林煜能提出问题,那就应该有着应对之法。

但他还是有种深深的挫败感,自登极以来,为消除父皇给朝廷带来的阴影与影响,也是革新连年战争引发的国库空虚,民困兵疲。

所以,朱高炽便想着要迁都南京,来作为抵制和节流的手段。

可现在林煜却告诉他,迁都南京不可取,还从各种角度,狠狠给了他一耳光,让他认清现实。

“这个皇帝,当真不好做啊!父皇,或许这个皇位,朕当初真的应该让与皇弟。”

角落里,雷震尽可能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未听见。

过了片刻,忽地有个红衣太监上殿汇报。

“陛下,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求见。”

“快宣!”

“是。”

报奏太监退下,不片刻,一身绯袍的杨士奇步入华盖殿。

“臣杨士奇拜见陛下!”

看着对方那略显憔悴的神态,明显是一夜无眠,朱高炽不由心底触动:“杨先生免礼!来人赐座。”

“谢陛下。”

待到恭谨坐下,杨士奇才再度起身,将袖口奏章取出,奉于双手:“陛下,关于如何应对百年以后,宗藩增长拖累国家财政,臣与夏尚书、杨寺卿、黄通政、金侍郎商讨一夜,总结出了一些措施,还请陛下过目!”

“好好好,诸位爱卿辛苦。”

朱高炽摆手:“雷伴伴,立刻传旨光禄寺(明朝御膳房),让他们为内阁几位卿家,一人送去一份养神汤。”

“是。”

杨士奇的奏章,很快被递送到皇帝案上。

朱高炽满怀期待打开奏章,他看的很仔细,不愿漏过一处细节。

来回读过一遍,脸上终于是露出笑容。

总结一下,杨士奇他们商量一晚上,给出的奏章答卷,大致略分为四点:

一、严肃宗藩选娶之法。

也就是禁止诸王滥收小老婆,宗室选娶今后都要地方官员,以及名望士绅保勘,随后由礼部备案,过后才能娶回家。

如果嫌麻烦偷偷的娶妻纳妾,不去朝廷报备,那对不起,无论偷娶纳妾,还有她们生育的子女,朝廷一律不以认可。

二、限制宗藩封爵人数,以及领取俸禄的年龄资格。

比如亲王爵在杨士奇的奏章中,就被限制只能生育七子,郡王五子,往下依次按爵位递减。

额外生孩子朝廷也不禁止,甚至合法的也能予以认可,但不会给予俸禄爵位。

而且,就算正统宗藩子弟,其如何袭爵,也要做出严格限制,甚至进行笔试考核。

理由嘛,就以祖宗法度为借口,说是防止宗藩不思进取,胡作非为。

三、削减宗藩俸禄,尤其是主宗大藩,不可使其俸禄太多。

还有俸禄中关于本色、折钞比例,也可以酌情调整。

本色就是指禄米银子,而折钞顾名思义,就是大明宝钞了。

虽然大明宝钞名义上与白银等价,但实际上早就玩烂了,价值上远不如正经禄米白银值钱。

这就是可操作空间了,而且宗藩也没有话说。

总不能骂太祖发行的大明宝钞是废纸吧?

四、适当开放四民之禁,毕竟朝廷如此裁撤宗藩,总得允许他们从事一些谋生工作。

只要不涉及政治科考做官,那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认真看完内阁商议一夜,总结出的四条对宗藩限制政策。

朱高炽心中舒了口气的同时,也未免有些于心不忍。

说是对宗藩限制,可宗藩到底都是皇帝家的亲戚,或许隔的已经有些远了。

但如此对待宗藩,尤其是削减宗禄,限制封爵人数,更是在割这帮宗藩们的肉。

杨士奇注意到皇帝脸上的微表情,心中了然,却并未出言劝谏。

他们只负责提供应对措施,具体实行与否,又实行到哪一层,就看皇帝自己如何决断了。

沉吟良久,朱高炽收敛心神:“内阁再行商酌补充一番细节,待到三日后的大朝,便于朝堂宣布吧!”

“遵旨。”

待到杨士奇告退,朱高炽又对奏章翻看几遍,随即招来雷震。

“雷伴伴,传旨给锦衣卫,让他们将这奏章交与太子,再让太子问问天牢里的那位林先生,边患、宗藩问题的应对之法。”

朱高炽隐隐有些期待,宗藩问题他的内阁已经发现,并且只用了一晚上,就给出了四条应对之策。

他现在倒想看看,作为出题一方的林煜,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还有同样困扰他的边患问题,林煜那边是否也有万全之策?

……

“老洪,你说我们天天这么大鱼大肉,是不是不太好?”

“先生可是吃不惯,若吃不惯,那先生且说自己口味,我立刻差人去买。”

“不是这个……问题在于,这可是天牢啊。”

“先生且宽心,我虽是一介小小御史,但家中还算颇有些资财,而且家中长辈在朝中也算有些权势,门生故吏遍天下。”

有钱有权,那你还能进到这天牢?

林煜有些无语,但也没有深究。

吃人嘴软,人家花钱管自己吃喝,自己也乐得有人帮自己天天改善伙食,而付出的不过是一些用不到的知识而已。

朱瞻基先喝了一口酒,又夹了一口菜,边吃着边说道:“林先生,您昨日让我们去查宗人府,各宗藩人口增长变化,我已经差不多都想明白了。

先生应该是想说,若宗藩人口这般无节制扩张下去,不出百年,宗藩数量就会激增至数万,甚至与我大明全国官吏总数等同。而且这些宗藩因祖法而不事生产,只拿俸禄,便如蛀虫一般,早晚会将大明彻底蛀空拖垮。”

林煜眉头一挑:“老洪,我是死囚,所以随便说。但你是御史言官,这话私下讲讲就行,出去了可不能乱传啊!”

明太祖规定,御史言官不得风闻宗藩不法事,以防文臣离间天家亲藩。

“不过,你说的倒是没错。”

林煜用筷子夹了一块肉,边嚼着边说道:“宗藩问题,势必会成为大明财政的一个沉重负担。因为太祖高皇帝从小过多了苦日子,就想着要让子孙后代能不用那么辛苦,所以就规定朝廷供养宗藩,宗藩又不事生产的规矩。”

“只可惜,明太祖他算错了一笔经济账,或者说他没算错,但却高估了人性。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只要生孩子(包括私生子)就有钱有地有爵位,生的越多赚的越多,那傻子才不去生孩子。”

“你说的几万都算是保守的了,到后面宗藩政策若一直不作出调整,起码得增长到几百万。”

“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概念吗?”

“一个国家每年的财政岁入,就算不养兵不打仗,连官吏都不要,也养不起几百万白拿高薪,还不事生产的废物。”

“到了那个时候,这大明想不亡都难。”

朱瞻基被说得心中震撼,虽然他已经提前知道,但听到林煜这么一比对,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一旁的于谦这时放下筷子:“宗藩问题隐患颇大,长期放任自流,必然后患无穷。只是宗藩犯忌,实不好应对……”

林煜呵呵笑道:“办法总是有的,而且也很简单。”

朱瞻基一听上钩了,连忙顺坡下驴说道:“请先生解惑。”

林煜比出食指:“第一个办法,便是将洪武、永乐两朝的宗藩优待政策全部推翻,再从前代王朝随便挑一个对宗藩最刻薄寡恩,照葫芦画瓢搬到大明来。”

朱瞻基愣了片刻,有些为难道:“如此苛待宗藩,未免有些不妥。而且陛下那边,也不会认可的。”

“那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继续削藩,不再是永乐那般用加俸换取藩王手中的兵权。而是直接将那些俸禄最大的宗藩,全部削了,也就是降俸。再限制封爵数量,私生子、庶出子一律没有爵位,只有嫡长子可以继承,而且只能减等世袭。”

林煜捏着筷子侃侃而谈:“最低爵位也得改,减等到最低的,一律贬为庶民。但要开放太祖定下的四民之禁,允许宗藩从事所有工作。毕竟,你把他们的财路都断了,总得再留条活路,要不然宗藩会跟朝廷拼命的。”

一听林煜的策略,朱瞻基的脸上浮现一丝异样,因为这与父皇教给他的策论,不说完全一样,但也大差不差。

只是林煜要来的更狠一些,也对,他到底不是朝廷官员,没那么多顾忌。

这个此前让他惊为天人的林先生,似乎与杨先生他们,在才学上并无太大差距。

唯有于谦在边上,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虽然林煜说的与杨士奇杨相说的都差不多,但他还是感觉,林煜似乎是藏私了?

“不过,这些法子还是只能管一时,撑不了百年,还是得出问题。”

朱瞻基一愣,下意识问道:“这是为何?”

林煜说:“因为以上说的政策,针对的都是庞大的宗藩人口,也就是最终会落实在底层宗室身上。而宗藩里头,真正的根源还是在那些主宗大藩……包括皇帝的皇子、公主们,他们才是万恶的根源。”

“即便大明真的用了以上所说的政策,最多只是延缓宗室增长速度,但宗室的人口必定还是会飞速增长。”

“毕竟,皇帝能够对宗藩下手,那是关系离得比较远。说是亲戚,但真事到临头,也不是不能大义灭亲。”

“可要是皇子公主呢?这可是皇帝的亲骨肉啊!”

“皇帝可不会只生一个儿子,就拿今上来说,他的儿子都超过了一手之数。除了太子朱瞻基以外,其他不天折的,大概率都是要封王的。”

“这瞬间就是七八个大藩分出去,而且俸禄上,也不可能太低。苦了谁,也不能苦了自个孩子不是?”

“所以,就算这套政策下达出去,宗藩也都配合。最终的结果最多也就是,底层宗室变少了,但与之相对,会有更多顶级宗室分封出去。”

“被裁撤限制的宗室,不如朝廷分封的多,要掏的银子只会越来越多,不会越来越少。”

“而且,还有一点,被裁撒的底层宗藩,即便允许他们从事四民工作。”

“可说归说,做归做,朝廷不会放心的,地方官也会有所顾忌。底层宗藩的生活,一样会十分艰难。”

这其实也是明清两朝的死劫,嘉靖面对日益扩大的宗藩数量,也被迫采取了一些措施,但往往收效甚微。

因为分封的宗藩,远比裁撒的宗藩要多,而且底层宗室过得依旧都是苦哈哈。

所谓开放四民之禁,意义或许有,但远不能解决宗藩痼疾的问题。

万历作为嘉靖的孙子,都能带头违背嘉靖的宗藩改革政策,更何况其它广大宗藩?

以至到了闯军起义,都有底层宗室跑进去从军,帮着闯军攻打明朝。

朱瞻基心神激荡,他显然没想到,杨先生他们针对宗藩问题,想出的绝妙办法,竟然会有如此大的错漏。

“难道就没有办法,能够真正解决大明的宗藩问题吗?”

“有是有,但没用。”

林煜摇头:“我刚刚说的那套解决宗藩问题的方案,虽然不是最佳方案,但却是大明目前能用的唯一办法。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我刚刚说的两大方案,不论是效仿前朝削藩,还是通过削减宗藩开支,裁撤宗藩人口,甚至允许宗藩自力更生,其核心要点都在于两个字——节流。”

听到此处,于谦陷入沉思。不片刻,似有所悟,接着叹息道:“林先生所说,我大概明白了,节流之下,不论再如何,财政就那么多,而宗室人口始终都在无限增长。

这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便如一个地主将家产分与子女,子女再将家产分与他们的子女。如此循环往复,哪怕每个子女都只生很少的孩子,家产也将逐渐被稀释殆尽。”

朱瞻基听了于谦举例,也是迅速理清了林煜的意思。

很简单的道理,国家的财赋就那么多,但宗室人口却是无限增加的,哪怕做出种种措施减缓,宗室也不会变少,只会变多。

这些变多的宗室,就会无限侵吞有限的国家财富。

这在明末尤为显著,在嘉靖改革裁撤大量远支宗室以后,仅仅山西晋藩的人口,就比明初翻了八千倍,全都是在籍的宗藩近亲,按律法都是要正经拿俸禄的。

这对于本就不算富裕的山西,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山西本地官府根本没那么多钱。

而明末山西一省的土地,早就被宗室瓜分的七七八八。

不仅是山西如此,其它省份同样如此,全国五成以上的土地都挂在宗藩名下。

既不用交税,朝廷反而还要拨款,那你还能指望崇祯能玩出什么花来?

朱瞻基顿觉遍体生寒,他是明白林煜的意思了。

除非宗藩全都不生孩子,或者皇帝带头不册封藩王,否则宗室依旧会在百年之后,成为压垮大明最重的那块巨石。

于谦却是敏锐,急忙问道:“林先生刚刚说,还有办法,只是不适用大明,那不知是何办法?”

林煜轻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方法很简单,就是现在的大明皇帝正在做的事情。”

“正在做的事情?”

“海禁呗!郑和下西洋都不知道?”

林煜说:“节流不管用,那就开源啊!原本的蛋糕太小了,就把蛋糕无限做大,这样不就都有的吃了。”

朱瞻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满朝文武皆对下西洋颇多诟病,就连夏尚书亦对此竭力反对。陛下也认为下西洋并不妥当,累民伤财,这能解决宗藩问题?”

林煜伸手从烤鸭上撕扯下一根鸭腿,就这么抓在手里,边啃边说道:“那是永乐帝方法用错了,就与此前的大明宝钞一样,两者的核心都是为了永乐帝北伐草原筹措军费而服务。”

“所以,往往带来的结果就是,朝廷和国库负责掏钱,让郑和组建宝船下西洋。然后从中得到的好处财富,一分不落全落在了永乐帝的口袋,被他用来北伐打蒙古人。”

“这换谁能乐意?”

“再加上永乐帝北伐打的太多了,频繁的战争让整个国家都累了。新君登极为了消弭民怨矛盾,那就只能采取种种措施,向百姓传达朝廷要休养生息。”

“所以才有户部尚书夏原吉提议迁都,还有伴随的海禁、禁止西南茶马贸易等等,他不是自己提出,而是代表皇帝和渴求稳妥和平的文官集团。”

“只是他们没想过,切割了这些能够开源的收入,大明的问题只会越来越糟,中央财政系统也会越来越崩坏,到时不仅是宗藩,就连大明本身也会出问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小的海禁,原来还有这么层意思。

朱瞻基试探性问道:“所以,只要重开海关,还有西南边关茶马贸易,就能解决宗藩问题?”

林煜说道:“解决不了全部,但至少肯定不会那么糟糕。”

“开海也还是不能解决?”朱瞻基有些耐不住了。

林煜说:“大明以农耕为主,古往今来重农抑商便是铁律。虽然海洋贸易利润很大,就连永乐帝为筹措北伐的军费,也曾多次派遣郑和下西洋给他赚钱。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说官僚了,对于民间商贾士绅而言,海贸利润的吸引力,远不如万亩良田来的大。”

“所以,要想将开海始终贯彻下去,必须一开始便定下章程。而且,还得让宗室、文官、百姓都能得到切实的好处,以举国之力来开海贸易。只要所有人都能尝到海贸的甜头,哪怕皇帝回头要下旨海禁,也必然会有无数人出来劝阻。”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皇帝不可吃独食,吃独食则人亡政息。”

朱瞻基听后若有所悟,说起来他皇爷爷便是那个吃独食的,轮到他父皇登位,确实就是人亡政息。

于谦思虑片刻,忽地问道:“可是,如此多人聚在一起,如何保障都能分到好处?又如何保障……后面不会出现问题?”

“问得好!”

林煜抹了一把吃过鸭腿的嘴油,说道:“的确,这么多人一起出钱,管理上确实有困难,而且皇帝要是事后反悔吃独食,也是个麻烦。所以,这就涉及到了我要说的第二点——股份制公司。”

“股份制……公司?”于谦一脸疑惑,但还是静坐听讲。

林煜笑道:“所谓股份制公司,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大家合伙开了个铺子,这个股份就代表大家为了这间‘铺子’各自都出了多少钱。必须持有股份,你才能在这个公司里头掌握话语权,话语权的大小与股份占比多寡有关。”

“当然,它最大的作用不在于合伙开公司,而在于可以分摊海贸风险。众所周知,海贸本身就有危险,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就算没有遇到自然灾难,海上也有海盗,比如当年被郑和干掉的海盗王陈祖义。”

“而组建了公司就不一样,不仅可以组织庞大船队,对抗海盗袭击。若是去的人足够多,船队也足够庞大,就算贸易途中翻了几条船,整体也能有得赚。”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要赚一起赚,要赔一起赔。”

如此浅显易懂,于谦、朱瞻基若是还听不明白,那他们也就不用再听下去了。

“林先生学究天人,宗藩问题到头来,竟只需开海就能解决。”

朱瞻基吐出一口浊气,只觉浑身舒爽,明明只是听课的,却也听得酣畅淋漓。

“只是,宗藩问题如此,那昨日所说的另一隐患,又该怎么应对?”

林煜微一挑眉:“你一个御史言官,还对这打仗感兴趣?”

朱瞻基面不改色:“我虽为御史言官,但也不是不通兵战军事。而且关心大明江山,也是为人臣者本分。”

“你先顾好自己吧!”

林煜也不多问,端起酒碗微抿两口,这酒与昨日拿来的桂花酿滋味不同,但喝起来很舒服,也别有一番风味。

“关于另一军事上的隐患,这就涉及到了三点,一点在外,两点在内。先不说外部的,咱就说说内部的两点——兵与税。”

“说的再具体些,就是大明现在的卫所制与两税法。”

朱瞻基一惊:“卫所制与两税法皆为太祖定立,乃朝廷国策。难道是有什么问题不成?”

别说他了,连于谦都是眉头紧皱,林先生教的……似乎有些超纲了。

林煜说:“有问题是肯定有问题的,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自己去想想,想想它们到底有什么风险与问题。”

说罢,就自顾端着酒碗大吃大喝起来,而于谦、朱瞻基对视两眼,并未多言。

今日提出的问题与听到的解答,已经令他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再多说就显得有些急躁,而且林煜也不想说了。

一天饭一节课,这是昨天吃饭的时候,就已经讲好的条件。

而且,这也是林煜在给他们出题。

说实话,朱瞻基现在都有些开始习惯住天牢了。

短短两天半,他居然真的从中学到了不少从前学不到的东西。

那些新颖观点,以史为鉴,不同角度的辩证,让他受益良多的同时,也莫名有些异样感。

如同体会不一样的人生,倒是比天天跟叔伯们勾心斗角,与兄弟们相争有意思的多。

酒足饭饱,林煜照例睡下午觉。

朱瞻基则在于谦掩护下,偷偷将誊抄好的内容,从牢门递给锦衣卫。

从宋朝开始,翰林院就已成为培养宰辅重臣的升阶渠道之一。

到了明朝进一步发扬光大,甚至有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官场典故。

新任的翰林学士(翰林院老大)杨溥,为人朴实正直,恭谨廉洁,与黄淮一样曾为太子入狱。

一直熬到太子登极,才被放归,黄淮入阁,他则是迁调执掌翰林院。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杨溥早晚也是要入阁的。

“杨学士,先皇驾崩已有时日,应该奏请陛下,准备编修《永乐实录》,还有宫中的内廷玉碟、史书志……也要开始收集了。”有个年轻的翰林院编修,上前拱手说道。

杨溥捋了捋胡须,点头说道:“把相关书录整理好给我,我这就去求见陛下。”

杨溥待人非常客气,虽然对方是自己下属,却也没摆一点架子。

接过属下整理好的奏本资料,杨溥这才健步如飞的步行前往皇宫内城华盖殿。

一番绕路穿行,杨溥见到了总管太监王伦,连忙拱手说道:“王总管,某这里有要事,需求见陛下!”

“杨学士多礼了,杂家这就去通禀。”

没等太久,王伦去而复返,言语姿态愈发恭敬谦卑。

“杨学士,陛下有召。”

“有劳。”

王伦在前带路,杨溥低头跟在后面,这是他的性格习惯,不喜出头,对谁都颇为客气。

杨溥随王伦缓步登上大殿,稍一抬头就瞧见皇帝高居龙案,显得威严庄重。

而殿中除了自己,却是还有着几人,仔细一瞧,居然是总揽内阁事务的首辅杨士奇,还有另外阁臣杨荣、金幼孜、黄淮三人。

其中的黄淮,还是自己同入诏狱十年的狱友。

虽不知何事要召集内阁全员来此,但杨溥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

“臣翰林学士杨溥拜见陛下!”

“杨学士免礼。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臣此来是想奏请陛下,何时能够正式开始编修先帝实录、玉碟与史书志?”

朱高炽一听原来是这事,只略一思忖便说道:“杨学士费心了,先帝庙号、谥号尚未拟定,待礼部拟定过后,翰林院便开始着人编修吧!”

“臣遵旨。”

杨溥恭谨应道。

眼看杨溥也来了,朱高炽随即笑道:“既然今日杨学士也来了,朕这里也有些事情,想请教杨学士一同参谋一二。”

杨溥听罢倒也没有诚惶诚恐,拱手说道:“臣定知无不言。”

朱高炽也没再多废话,直接将之前林煜提到的大明宗藩问题,就这么对杨溥复述一遍。

虽然答案他早已知晓,就连林煜的回答也在不久前,被锦衣卫送上他的案桌,还紧急叫来了在家补觉的杨士奇等人过来商讨。

但他还是想听听杨溥,这位昔日旧臣,也是他心中极为看好的内阁预备役,如何看待此问题。

“陛下,宗藩事关重大,若处理不好,难免有损陛下声望。还是当以慎重稳妥为先,不可轻慢待之。”

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妥妥的“不粘锅”发言。

朱高炽眉头微皱,要是换作以往,他应该不会有多在意。

可是放到现在,有着林煜的珠玉在前,又有杨士奇、杨荣在前比对,杨溥的性格缺陷,在皇帝眼里就变得极为突出。

“那杨学士以为,何为稳妥?”朱高炽追问了一句。

杨溥沉默片刻,说道:“可以史为鉴,从中探寻经验。具体如何,还是应由陛下定夺。”

跟前一句一样,说的相当没毛病,实质内容一点没有。

“行了,杨卿且先退下吧!”

“臣告退。”

待其退出大殿,杨荣这才起身说道:“杨学士为人恭敬谨慎,廉洁好静,还请陛下莫要责怪。”

金幼孜也说道:“杨溥此人虽通读经史,却无治世之才,也无决断之谋。”

与杨荣的委婉不同,金幼孜说的就相当不客气,这也与两人的性格特点有所关系。

金幼孜为人较为刚直口快,说话做事往往更为务实,就连病重也不为家族求取身后恩荣。所以对于杨溥这种没啥担当能力,只有贤名的腐儒并无太多好感。

而杨荣倒是更为圆滑,为人处世也更懂变通世故。虽然也看出了杨溥缺点,却还是尽量说些好话。

唯有杨士奇、黄淮各自安坐其中,并未多言好坏。

“无妨。”

朱高炽微微点头,复又问道:“对于这林煜所言解决宗藩隐患之策,诸卿以为如何?”

一直沉默的杨士奇轻叹口气:“棋差一招,甘拜下风啊!”

黄淮也开口说道:“如此国朝大才,若就此杀之,实在可惜!可惜!”

这是不仅认同,甚至还起了爱才之心。

朱高炽不置可否,说道:“既然两位先生都如此认同,那便依照此策推行,在下次大朝朕会正式下旨宣布。”

杨士奇微微颔首:“那天牢的林先生并未否决我等先前所提建议,或可经由内阁稍作调整补充,使其与开海之策并行,如此可双管齐下。”

朱高炽笑道:“此为老成谋国之言!”

说完了宗藩要事,杨士奇四人陆续告退离去。

朱高炽又盯着案上奏本,沉思片刻后,招来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

与历任指挥使不同,此人并非汉人,而是回民,祖上来自波斯。

履历既显得平平无奇,又显得牛逼哄哄,贯穿了永乐、洪熙、宣德三朝,算是少有得到善终的锦衣卫指挥使。

“赛哈智,朕要你查的太和县林氏谋反案,查的怎么样了?”

从朱高炽下旨要锦衣卫秘密调查,到现在连半个月都不到,就算锦衣卫再神通广大,也难查出什么东西来。

不过赛哈智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知道皇帝想听什么,随即说道:“回禀陛下,此案确实疑点重重,仅太和县衙提供京师的证词,就有诸多错漏疑点。”

“既如此……”

“微臣明白。”

赛哈智神色肃然。

皇帝明摆了是要保这个叫林煜的书生一手,就连太子都乔装入狱陪同,那这林煜不但不会死,未来反而还会有数不尽的恩荣富贵。

很多事情,都不用说的太明白,皇帝也不方便去说太多。

为人臣者,自当为君父分忧。

“汉王近况如何?”

“汉王自月前归藩乐安州(惠民县),至今并无异动。”

“下去吧!”

赛哈智离去后,朱高炽沉思片刻,提笔书写:“着封汉王嫡长子朱瞻坦为世子,传内阁复批。”

紫禁城。

直入午门,中央便是是三大殿,两侧为文武楼。再往两侧的更外围,才是文渊阁、武英殿为主的诸殿阁。

这里也是内阁的轮值办公场所,内阁自永乐初年创立至今不过二十余年,权力远没有中后期那般膨胀有如宰相。

此时的内阁仅仅只能在文渊阁轮房值班,参预机务,真正决策权依旧归于皇帝,行政权也分与六部。

内阁真正开始掌握实权,下压六部,上辅皇权,还要等到“仁宣之治”中后期,到正统年间开始迅速膨胀。

归根结底,就一个原因,朱高炽、朱瞻基父子俩死的太早,加起来的在位时间都不到爷爷朱棣的一半。

皇位更迭速度太快,由此被迫启用的“三杨辅政”,让皇权开始迅速旁落。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回到内阁值房,各自分工着手,忙碌梳理重新开海,以及限制宗藩的奏章。

“新朝新气象,朝廷政令却朝令夕改,月前海禁、茶马禁令刚刚下发,如今却是又要重新开海。”黄淮忍不住轻叹说道。

金幼孜却义正言辞道:“若是为国家计,便是朝令夕改,也是要做的。而且海禁本就损害民利,与先皇昔年强下西洋并无分别,也绝非救国之策。夏尚书的建言是错的,应该及时废止!”

杨荣也笑道:“黄通政,是否朝令夕改先不必多说,从陛下传诏我等觐见,可知陛下心中对重新开海,已有决断。”

黄淮略一思忖,便听懂了杨荣的意思,对方明显是揣度了皇帝的心思。

这一点从刚刚殿中朱高炽从头到尾,就没提开海后果,只问开海是否真的可行,就能看出陛下心中显然已经十分迫切。

杨士奇这时也跟着说道:“其实如今重新开海,也未必没有好处。百官士民皆畏海如虎,根源还是在于先皇一意孤行,耗资巨万打造宝船,又独占西洋海贸之利。”

说白了,就与那些历史上大兴土木的皇帝一样,只不过朱棣是把海贸的钱全拿来迁都建造北京城,还有支撑北伐漠北残元的战争。

“所以,此次开海,必须按照那林煜的法子,只能先由皇帝与宗藩、勋贵联合出资,再适当吸引民间商贾随行,组建一个股份制公司。”

“公司二字用的也极为巧妙,公者,数人之财,司者,运转之意。积弊而为高,合小而为大,合并而为公之道,是谓‘公司’。”

“只要最终这家公司能够盈利,并且不耗费国库岁银,再将盈利合理分与集资的宗藩、勋贵,那开海便可顺理成章。”

“宗藩问题也可迎刃而解,此便为那林煜所言开源之法。”

杨士奇捋着胡须,边说还边把林煜提出的“股份制公司”构想,按照大明目前的国情重新完善了一下。

待其说完,黄淮才认同道:“如此确是可行之策。林煜此子天赋斐然,若假以时日,必为宰辅之才。”

杨荣说道:“是否为宰辅,陛下心中自有决断,却是无需我等费心。”

金幼孜说:“说起来,此子身份稀松寻常,只是颖州太和县一介土豪之流。既无功名在身,却有经天纬地之才……怪哉!怪哉!”

杨荣摇头:“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先前曾从刑部取走过有关林煜的卷宗,此应是陛下授意,所以此子不会是建文余党。”

说着,又补充一句:“更不可能是汉王的人。”

“为何?”

“汉王身边没有这样的聪明人。”

“……不错。”

若汉王身边有如此聪明人,汉王怕是早就成皇帝了,哪还能现在都还在乐安州跳脚。

而且汉王离开北京城太久了,他在北京残留的政治力量,也已经不足以支持他发动兵变。

朱高炽登极之初,便下旨诏汉王入京朝觐,并予以丰厚赏赐,随后令汉王归藩乐安。

“对了,陛下此番奏章,我看末尾那位林先生,似乎又向我等出了两道题目。”

“那是林先生对太子殿下出的考题,而且陛下没有再问,想必心中已有决断,我等不必多言,做好眼前事就行。”

杨士奇纠正了杨荣一句,又继续埋头办公。

且不说内阁这边正忙着梳理林煜提出的开海策论,一旦大明真的提前解除海禁,并且皇帝再带头领导宗藩勋贵出海贸易,那未来会如何当真不好说。

毕竟,相比较于西方最早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大明这边可是早了快两百多年。

两百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林煜这只来自未来时间线的“蝴蝶”,只是于天牢略微“振翅”,就将过去时空的大明,逐渐带离了原本的轨迹。

回到天牢这边,林煜刚用石头往身后墙壁又刻了一笔。

仔细一看,那面墙壁上已经有了好几个正字。

“林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没事,我在算自己啥时候会死。按现在的时间来算,应该还有不到半个月了。”

朱瞻基有些无语:“林先生此话……倒像是很期待着去死?”

“早死早超生。”

林煜重新坐回去:“说来,你们俩这次在天牢住的挺久?看来得罪的勋贵,在朝中势力不小啊!”

朱瞻基听罢面色如常,丝毫不觉有何尴尬,只抱起酒坛子,亲自近前给林煜倒了一碗,里面的酒液一出酒壶,就有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哪怕这是明朝,酒精浓度并不算高,就凭这酒的醇香,也绝对算的上好酒了。

林煜也不客气,端起酒碗抿了一口:“不错,好酒!好酒!”

朱瞻基趁机说道:“林先生,您昨日留给我和余兄的问题,我二人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卫所制与两税法皆为太祖时期定立,乃是立国之策,我实在想不透,到底有何不妥。”

林煜说:“你想不透很正常,毕竟这两者对大明而言,都属于慢性恶疾。没有个百年时间,很难看出问题来。”

“只不过,一旦过了百年,那一切也就都来不及了。”

“还请先生明言。”

“简单来说,就有点类似于唐朝的府兵制与唐朝的两税法。”

“唐朝府兵制与唐朝两税法?”

林煜夹着筷子比划说道:“说白了,大明现行的卫所制与两税法,实际就是脱胎于唐朝的府兵制,与唐中后期为了改革而推行的两税法。”

“而太祖身边也是有能臣的,他们分析总结了府兵制与两税法的弊端,从中针对性进行了修改,这才逐步建立起了如今较为完备的卫所制与两税法。”

“卫所军户制度的确立,也确保了大明可以寓兵于农,即养兵百万,而不耗朝廷一粒米。就连两税法也改为通过鱼鳞册、黄册并行征收,修复了自唐宋元三朝以来,两税法的漏洞弊病。”

朱瞻基疑惑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林煜摇头晃脑说道:“对是对的,但太祖与他身边的能臣,全都算错了,或者说是算漏了一笔账。”

朱瞻基一惊:“算漏了一笔账?”

倒是于谦心中似有所悟,目光灼灼的看着林煜,等着他的回答。

林煜接着说道:“的确算漏了,太祖与他的能臣都忘了,负责屯垦的卫所军户,他们也是百姓。既然是百姓,那就会吃饭,会生孩子,换言之,就是卫所军户的人口不是一成不变的。”

于谦忽地接话道:“但划分给卫所的土地,都是固定不变的。”

林煜一笑:“说的没错,老余,你这次倒是脑子转的挺快。”

朱瞻基本来还没怎么听懂,一听于谦接话的后一句,脑袋里好像有什么猛然间炸开,他似乎也明白了点什么。

林煜又继续说道:“太祖定立的卫所军户制,看似可以寓兵于农,不花钱也能养兵百万。可他忘了,卫所军户本身就是世袭,一人为军户,则全家都是军户。”

“军户不能转换职业,随着时间的推移,卫所的军户数量就会变得越来越多。”

“而朝廷批给卫所的屯田,也会越来越不够分。”

“这还不是重点,真正重点在于,土地的兼并,也会侵吞卫所的大量屯田。”

“军户无田可耕,就会形成逃亡,即便有不逃亡的,军户卫所也会迅速废弛,直至不堪一用。”

朱瞻基皱眉问道:“土地兼并是什么?”

别说作为天家子孙的他了,就连于谦也是初次听说土地兼并的说法。

林煜啧了啧说道:“说到土地兼并……简单举个例子就是,在大明某县的一处乡村,村里头有位德高望重的地主老爷,他看上了村民张三家的土地。”

“可他德高望重,不能明着来啊!所以,他就给衙门送礼,也不用惊动县太爷,直接让衙门的税吏对张三家提前征税,使其一时交不上来就行。”

“而地主这个时候,就趁机给张三借贷,帮其交上税银。而张三的钱都被税吏刮空了,来年必定还不上借贷,那就只能把土地抵押给地主。”

“如此,一来二去,税吏得到了贿银,也帮衙门收上了赋税,地主也得到了土地,张三反而背上一身负债,还要去给地主干活佃耕。就这还要感谢地主,救了他一命,没有被官府抓去。”

于谦满脸凝重:“土地兼并,自此而始。”

朱瞻基也听懂了,实在是林煜举得例子太通俗易懂:“这不就是巧取豪夺,贪污受贿?”

林煜冷笑:“你说对了,土地兼并就是巧取豪夺。要不是巧取豪夺,地主老爷怎能坐拥良田千顷?汝可闻谚云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乎?”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于谦喃喃道,“我曾经对此方面的卷宗有过了解,自洪武年间开始,我大明边关的诸卫所,便有大量军户逃亡的现象。

太祖高皇帝虽然严令禁止,却依旧无法改变这个现状,最终只能于边境放弃原定蚕食草原的战略,改为保守性屯垦,不再增筑草原卫所。”

朱瞻基皱眉说道:“所以,就是因为土地兼并,让原本属于卫所军户们的土地,都被上官给兼并侵吞,军户们无田可耕,从而大量逃亡?”

林煜说道:“可以这么说,毕竟卫所军户说是我大明军队,实则就是朝廷与卫所军官的奴隶。他们就与天下的贱籍一般,不可转换职业,一人军户,全家军户。

半路逃跑者,一旦被抓到,都是死罪。朝廷也不给他们发放俸禄,只能让他们一辈子在卫所的军田上,干活开垦到死,形同猪狗。”

“如此好欺负的对象,换作你当他们的卫所军官,你会不去兼并他们的地产?反正上官和朝廷要的只是卫所能在战时拉出青壮充军,平时谁会去管军户们的死活?”

“而且,卫所的军官与军户本质一样,他们的官职都被朝廷定死,不能升迁,失去了上升渠道,在地方又如同土皇帝。那自然也就再无顾忌,可着劲的压榨军户,没了仕途,那就追求财路。”

“军户们在军官的压榨下,要么艰难求生,要么就举家逃亡。无论求生逃亡与否,对卫所军官来说其实都不吃亏。因为军户逃亡,军官可以吃空额,军户不逃亡,那就是军官的免费奴隶。”

“太祖爷虽然考虑到了唐朝府兵制的弊端,并对之进行了修改,但不论如何修改,最终二者的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不出百年时间,大明全国的卫所,将会与唐中期的府兵制一样,由内到外彻底糜烂。”

朱瞻基沉默半晌,说道:“所以,这就是先生此前所说,百年以后大明长城边关的另一大隐患……”

“唐时的府兵,我大明的卫所……终究还是殊途同归。”于谦亦是忍不住叹息道。

事实上,林煜说的已经算是相当保守,正如于谦刚刚说的,从洪武中期开始,卫所制就已经渐渐开始出现问题。

而到了宣德末期,卫所军屯的粮食收入,甚至不足洪武初年的十分之一,原本不费朝廷一粒粮米,养兵百万的卫所军户,在此时已然名存实亡。

“太祖开创卫所军户,本意是为朝廷降低养兵带来的军费支出,同时在北方边境实施步步为营,逐步蚕食草原的战略。”

林煜说道:“可实际操作起来的结果就是,卫所军屯反而要比北元更快的速度自我瓦解。”

“这不是说太祖爷的战略眼光不行,而是他忽略了土地兼并的问题,明初天下之所以土地兼并没那么严重,纯粹是因为战争对各方势力地主进行了大洗牌。”

“可随着天下承平日久,新兴权贵地主阶级的崛起,不可避免就会带来新的土地兼并。而且太祖定下的卫所军户本质上就是僵化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也只会越来越突出。”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我先前说的那句话,皇帝便是万恶之源,只要皇帝还存在,那土地兼并的问题就永远不会消失!”

皇帝才是万恶之源!

只要皇帝还存在,土地兼并就永不消失。

再度听到这番话,无论朱瞻基还是于谦,脑子里都嗡嗡作响。

朱瞻基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又没来由的止住,只怔怔的看着林煜。

“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我说的不对,毕竟在你们眼里,皇帝就是天子,是天下的主人。”

林煜没再吃菜,而是将手中筷子放下,眼神似乎已经飘到九霄云外,缓缓说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天下为何需要皇帝?皇帝对天下百姓,到底有何作用可言?”

于谦拱手回答:“圣人代天牧民,圣人之德,能致太平,而贤者之化,不能太平。”

这用的是《论衡·宣汉》中的原话,意思大致就是皇帝对天下施以德政,三十年就可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而要只是一般的贤者,即便用上百年时间,也只能让天下免于杀戮,无法真正恢复到太平盛世。

言简意赅的强调了皇帝对王朝的作用,甚至一度将皇帝强化成了上天派下的“圣王”,注定要统治天下。

“标准答案,引经据典。”

林煜继续说道:“只是,你依旧没告诉我,皇帝的具体作用……你也不用细想了,因为对天下而言,皇帝最大的作用,就是维系这个庞大而又臃肿的中央集权制王朝。”

“而在这个中央集权制王朝的羽翼下,又托庇着无数地主、权贵、官僚阶级组成的既得利益群体。他们也同样维持着这个庞大王朝的基层运转,并从中不断攫取利益和养分,犹如一条条共生的寄生虫。”

“古往今来,为何王朝从来活不过三百年的大限,根本原因便在这里,因为组成王朝的根基就是这群只会蛀空国家的寄生虫。”

“在王朝的初期阶段,由于战争带来的破坏,导致人口锐减,大量旧地主以及权贵阶级在战争中被消灭。新兴的既得利益群体,依托着王朝和皇帝而生,他们的确会支持皇帝,让国家迅速走向繁荣,即所谓的盛世。”

“因为这时候的土地很多,足够新兴地主权贵们瓜分兼并,可只要极盛的繁荣,也会带来土地的迅速兼并,从中诞生更多新地主。然而,土地兼并的过程中,总量的土地并不会变多,反而会迅速锐减。”

“再然后,盛世和繁荣结束,土地开始捉襟见肘,土地兼并开始加剧,百姓开始变得困苦。”

“于是,第一波动乱来临,国家变得破败,财政也开始逐渐崩溃,从中带来无数表象和前兆,譬如吏治腐败、横征暴敛……甚至农民起义。”

“只不过,通常这时期的王朝虽然开始腐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只要换个稍微正常些的皇帝,再来一两个不希望王朝灭亡得那么快的‘有识之士’,那么还有机会重新恢复回来。”

“这也就是所谓的‘中兴’了,或许中兴之主还会被冠个世宗、小太宗之类的贤名,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

“伴随着开国盛世的终结,王朝其实就已经没救了,因为带来毁灭的土地兼并已经开始,并且正在迅速走向失控,即便经过一系列各种各样徒有其表的中兴,也只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直到三百年的时间,人口激增与土地兼并达到临界点,再怎么补救也没有办法,而王朝也到达了极限,那改朝换代也就来了……”

林煜一番长篇大论,简单概述了一遍封建王朝的运行模式和规律,直接把于谦和朱瞻基都给干懵了。

如此通俗易懂的解读,几乎一瞬间便颠覆了朱瞻基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而一旁的于谦在震惊过后,却是瞬间领悟到更多。

因为林煜的话,不仅是在阐述历代王朝的运行规律,同样也点破了大明未来二百年的国运。

明初的开国战争,导致人口锐减,淮西勋贵与宗藩诸王顺势而生,这些全都能对的上。

随后从开国至今,已有五十七年,姑且算是度过了初期人口锐减阶段。

今上虽新登大宝,又仁厚贤名在外,太子亦是“好圣孙”。

不出意外,大明起码可旺三代。

届时“文景之治”,不必多说!

但是,卫所军户因为土地兼并之弊,已经初显端倪。

等过了三代皇帝,那土地兼并又会达到什么程度?

尤其王朝极盛状态下,土地兼并的问题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到了那时,大明是不是就该走向衰弱?

衰弱之下,民怨沸腾。

按照历史规律,这时就会有一位“好皇帝”出来力挽狂澜,来一波中兴之治。

中兴之后,国力短暂恢复,随后继续衰弱,又再度中兴,如此循环往复。

直至无可挽回,改朝换代。

只是一刹那,于谦就勘透大明王朝三百年的国运沉浮。

朱瞻基沉默半晌,忍不住问道:“就没有例外吗?古往今来,改朝换代这么多次,就没有一位皇帝想过要改变?”

刚问出口,朱瞻基就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这不是废话嘛,要是真有例外的话,不说史书必定大书特书,就说如今的大明也不可能存在了。

林煜笑道:“当然有,而且还不在少数。比如,开创了帝制之始的始皇帝。”

“《过秦论》?”于谦出声道。

林煜点头:“差不多吧!而且《过秦论》也只是表象,始皇帝的改革可远不止这么点东西。可即便如始皇帝那般,功盖三皇、德配五帝,大秦的结局依旧只是一曲《阿房宫赋》……”

朱瞻基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林煜悠悠说道:“因为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啊!”

“就算真的有某位皇帝能够狠下心来,由内到外进行改革,去想办法抑制土地兼并,那依旧还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因为只要皇帝还在,那么以皇权为核心的封建帝制体系就始终存在,而那些遭到打击的士族地主,便随时能够依附皇权再卷土重来。”

“因为皇权需要他们,而他们也需要皇权作为生存土壤,两者缺一不可。就算真的有皇帝消灭了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的旧士族地主,那也会很快有新来的填补他们的空缺。”

“就好比本朝太祖高皇帝,一生杀了何止几十万贪官污吏,可是有什么用呢?”

“地方官僚该烂还是烂,官府士绅相互勾结,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就连作为朝廷军队的卫所军户,都不能独善其身。”

“淮西勋贵、太祖爷的儿孙宗藩……哪个不是坐拥良田千顷,甚至万顷?”

“皇帝说白了,与士族没有任何两样。皇权也就是士族的顶点,名义上坐拥全天下的土地。”

“只要皇帝一句话,顷刻间就是无数新士族、地主冒头崛起,亦或是随手一笔,百万良田划归皇庄,无数农民就得沦为天家佃户。”

“所以,无论卫所还是府兵,从建立之初,就注定崩溃。”

“只要土地兼并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就是这样,而皇权又是帝制的核心,更是土地兼并的源头。”

“不要怪我说的话难听,因为这就是现实!”

朱瞻基满脸惊骇的起身,脚步已然踉跄到站不稳。

就连一旁蹲坐的于谦,此刻也是低眉沉默无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煜也不在意,就这么自顾的吃着菜,喝着酒,也不理会被自己说懵的两人。

皇宫中。

今日是上早朝的日子。

得益于明太祖朱元璋的勤政(内卷),明中前期的早朝较之历朝都要更为频繁。

从两汉时期规定的五日一朝,及至明初,就已经缩短到了三日一朝,而且风雨无阻,哪怕天气再恶劣,官员也不能缺席。

若是偶尔皇帝要加班的话,那可能两天一朝,甚至一天一朝都有可能。

凌晨三点多,天还未亮。

文武百官、武勋贵戚陆续抵达皇宫,因为不能随便走御道,所以他们只是先来到三大殿两侧宫城区。

这里有专门预留给百官候朝的招待室,里头甚至放了些茶点,也避免百官上朝的时候饿昏了头。

一部分勋戚靠着椅背打着盹儿,还有一部分官员则就地饮茶吃了些糕点,临时垫垫肚子。

中间不时夹杂着官员相互之间的交谈声,聊天解闷的同时,也是在联络感情,拉近些关系。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五更天,午门钟鼓楼终于敲响。

咚!

咚!

咚!

三声鼓响,午门缓缓打开。

早就来到广场站班候朝的百官,迅速整理好了衣冠,随即手持玉笏,昂首挺胸从午门而入。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并且武将之首,明显要比文官走的更快。

从午门进入,过内五龙桥,再到奉天门,于殿前广场站定。

鸿胪寺赞引(上朝司仪,还有个序班是外藩司仪)唱:“百官上殿!”。

“百官上殿!”

“百官上殿!”

“百官上殿!”

后面三声是殿前侍卫呼喊,随着呼喝声的还有司礼太监于殿外鸣鞭三下。

如此一番繁琐而严谨的入朝仪式后,百官随即按照次序品级,还有文武之分陆续进殿上朝。

与入午门时相同,依旧武将当前,随后才是文官上殿。

这是洪武年间定下的入朝次序,既有着重武的意思,同样也是避免拥挤混乱。

“跪!”司礼太监高喊。

文武百官纷纷对着金銮殿上的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高炽不苟言笑:“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谢恩。

早朝的流程基本走完,接下来的日常后续,不出意外应当是百官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奏事,直接在殿上对皇帝进行口述汇报。

可以理解成日报周报之类的工作总结,毕竟早朝就那么些时间,光是繁琐仪式就占去不少,也说不了太多正事。

而且真正重要紧急的政务,在平日里就已经以奏疏的形式,让皇帝与内阁批阅过,也不可能放到早朝上来说。

早朝对于皇帝与百官而言,真正的意义无非就是刷脸,让长期无法相见的君臣互相混个脸熟,不至于让中低层官员,连皇帝长啥样都不知道。

此刻,正处于文官班次前列的户部尚书夏原吉眉头紧锁。

他不明白都上殿这么久了,为何杨士奇他们还不上奏?

不是早就商议妥当,要削减宗藩俸禄,限制宗藩人口爵位,就连陛下都首肯了,莫不是事到临头,那杨士奇不敢了

夏原吉有些等不及,机会可能就这一次,下次皇帝要是心软。思忖间就要迈开步子:“陛下,臣有……”

话都没出喉咙,就听到龙椅上的朱高炽,突然笑呵呵说道:“既然众卿家无人有奏,那朕便来说一件事。”

夏原吉一愣,陛下这是要亲自下场?

虽觉诧异,但他还是默默退了回去。

朱高炽说:“父皇曾为燕王时,朝中有奸佞作祟,离间天家亲情。故而父皇起兵靖难,还朝野一片安宁。”

“先皇圣明,陛下圣明!”

“然,靖难一事,父皇在世时,常感痛惜懊悔。为免后世子孙重蹈覆辙,便下旨裁撤宗藩护卫,加赐宗藩薪俸,以保大明国祚安稳,亦保天家宗藩亲情不绝。”

“只是,父皇终究还是想错了,太祖也想错了。宗藩问题,既不在靖难,也不在藩王掌兵……”

朱高炽说到此处,抬眼看向下方文臣中的夏原吉,稍微润了润嗓子说道:“夏尚书,你来与诸卿说说,宗藩问题到底出在何处?”

夏原吉神色一振,当即出班拱手道:“先皇厚待宗藩,以此为筹换取宗藩主动交出护卫,避免再现八王之乱等祸事,此不失为杯酒释兵权之妙策。可是,先皇却错算了一件事,那便是宗藩的优待,极有可能……不,是百年以后,必定会拖垮我大明的国库财政。”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只是,还不等百官议论,就听夏原吉接着说道:“从洪武初年开始,我大明宗藩仅有58人,而到了永乐初年,不过三十年间,就已增长至127人。而从永乐初年至今,只短短二十年时间,宗藩在籍人口早已突破1000多人,并且不计宗藩女眷。”

不计宗藩女眷,这就相当惊人了!

“而宗藩的俸禄,便是最低的辅国中尉,也要远远超出我大明一县主官的年俸。”

这么一说明,许多官员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哪怕不怎么精通历算,也清楚从五十八人增长到一千多人,只用了不过五十年时间,这是何等可怕的增速。

而大明一共才多少官吏,这要是按照这个速度继续繁衍下去,百年之后的大明又得有多少不事生产的宗室。

如此多的宗室,等同于让大明要支出的官吏俸禄,翻好几倍,甚至十几倍!

从迁都北京开始,大明的赋税要供养朝廷,其实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这不说十几倍,就是稍微把财政支出加个几成,估摸着朝廷都得扛不住。

朱高炽适时的开口说道:“父皇为保宗室亲情不断,厚待宗藩,但,是故,朕要对宗藩加以革新。”

说罢,就是将早已商定好的诏书拿出来,对满朝文武勋戚进行宣读。

相比之前拿出的,这一次的诏书明显细节更为完善。

从削减宗藩俸禄到限制封爵资格,限制宗藩人口繁衍,再到开放四民之禁。

一条条规定,让百官无不震动。

有不少官员一度想要出班劝谏,别的不说,只是开放四民之禁,就已严重违反祖制。

而且宗室能够离开藩地,自由选择职业,对朝野也是个巨大隐患,不能起这个坏头。

只可惜,这些官员普遍品级较低,就算想要劝谏,也没先开口的资格。

然而,有资格说话的内阁、六部大员,却全都保持静默。

部分官员开始若有明思,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倒是作为朝会吉祥物的武勋贵戚们,个个都是脸色难看。

因为皇帝下达的限制宗藩的诏书,同样也对他们这些勋贵进行了限制。

其他的也就罢了,关键是俸禄的削减,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只是,连内阁六部都不开口,这些勋贵也差不多明悟,怕是皇帝老早就决定好了。

甚至往深处想,这或许就是新皇登极给出的下马威。

新皇的仁厚之名太响亮,不少人都快忘记。

这位可是先皇的太子,更在靖难之役中,独自一人留守坐镇北京。

一直等到诏书宣读完,夏原吉才带头高呼:“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百官勋贵反应过来,齐声山呼。

至此,限制宗藩勋贵的诏书,就算全票通过。

朱高炽心情不错,随即趁热打铁,说道:“众卿免礼,朕今日还有一事打算宣布。”

顿了顿,继续说:“朕前几日已与内阁商议,决定解除海禁、西南茶马贸易禁令!”

“陛下万万不可,解除海禁于国朝,百害而无一利啊!”

刚刚才跟皇帝打过配合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此刻急忙出班,拱手劝说道。

也不怪他这么着急,实在是朝堂百官已然是被朱棣搞出应激反应了。

朱棣为了筹措军费,强行征发民夫,打造巨舰,致使地方财政亏空严重,又以皇命垄断海路,让不少沿海百姓、商贾都被挤兑的活不下去。

而且下西洋赚取的银子,全被朱棣拿去修建北京城和五征漠北,反而下西洋的耗费都由国库承担。

这谁受得了?

有了夏原吉带头,文武百官纷纷上奏反对。

有个别胆大者,甚至拿刚刚驾崩的朱棣,作为反面教材劝谏皇帝。

朱高炽依旧保持微笑,也不生气,等众臣都劝谏差不多,这才抬手说道:“众卿家稍安勿躁,朕要开海,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就说刚才的宗藩俸禄问题……夏尚书,你来与朕说说,若按照诏书中对宗藩进行改革,能够维持宗藩多久,才不拖垮我大明的国库财政?”

“这……”

夏原吉欲言又止,精通历算的他自然知道,即便按诏书中对宗藩加以限制,也最多就撑个二百载,其至时间还要更短。

在他看来,宗藩问题从来都不可能真正解决,因为宗藩数量太多了。

四民之禁也只针对底层宗室,顶级的藩王、郡王……朝廷不可能允许他们从商从政,这会把国家搞坏的。

“夏尚书不敢说,那就由朕来说,最多不过一百五十载,宗藩问题依旧还是会拖垮国朝财政,这不是在危言耸听!”

朱高炽瞬间变得严肃道:“朕解除海禁,并非是要独揽海贸之利,以国库之资来为朕的内帑谋利。”

简单安抚了百官,朱高炽随即将此前从林煜那里听来,又与内阁内部商定补充后的开海决策,对着百官勋贵和盘托出。

由皇室内帑带头出钱,勋贵宗室合力投资,不动用国库一分银子,也不去碰民间商贾的银钱,就这么集资众筹下西洋。

所赚到的银子,也由皇帝、勋贵、宗室按照出资份额合理分红。

而且为了正规化,还要开办一个类似于商号的“公司”。

一时间,百官勋贵的心里不约而同,都想到了一个词——皇商。

只不过又有些不同,因为这个以“公司”为核心的皇商,却是皇帝与勋贵宗室合资出钱,赚取的利润也由各自出钱的比例进行分红。

这下,百官不知该怎么劝了。

就连夏原吉也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思量可行性。

首先,关于开海的事情,皇帝没有预先通知他,显然是怕他反对扯皮。

而且,内阁应该是知道的,因为杨士奇一行人是少数没有出言反对者,再加上其中的条例清晰,明显是提前商酌……不对,这很有可能又是那位天牢里的林先生给的建言。

光是“公司”、“股份”这些名词,以及其代表的意义,就不是内阁能想出来的,连他这等精通历算的都很难想到能这么操作。

“夏卿以为朕这番开海,可行否?”

夏原吉被打断思绪,却是朱高炽面带微笑的对其询问。

听着皇帝亲切的语气,夏原吉深吸口气,知晓陛下怕是心意已决。

不过,若按照皇帝话中意思,由内帑带头出资,也不去过分扰民,宗室勋贵集资筹钱,一起下西洋做生意,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一来国库没有损失,二来下西洋贸易的确赚钱,三来这些利润分给宗藩,不失为削减宗禄的弥补。

一举多得,似乎真有搞头!

不仅夏原吉在认真思量,其余文武官员、武勋贵戚亦是面面相觑,他们也在暗自思量其中得失。

眼见群臣仍旧犹豫迟疑,朱高炽索性大手一挥:“传旨,从内帑拨白银五万两,用于组建出海船队。户部不得以朕的名义,取国库一分财银支持出海。”

旨意明显是提前拟好,皇帝似乎是要玩真的,百官尽皆愕然。

“臣弟赵王朱高燧,愿出资白银两万两,随陛下出海下西洋!”

听到这声宏亮噪音,所有人都是一愣,旋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赵王朱高燧好歹也是陛下兄弟,而且与汉王朱高煦的跋扈不同,这位自从被朱棣一番敲打警告过后,到了永乐后期就已十分收敛。

洪熙、宣德两朝对赵王朱高燧百般试探,而朱高燧的做法都是主动退让,先后放弃手上所有护卫、牧所和仪卫司,而且还主动前往彰德府就藩。

激流勇退,莫过如此。

“臣朱勇也愿献白银一万两,随陛下出海!”

跟着附和的是成国公朱勇,其父朱能乃是靖难功臣,为朱棣立下过赫赫战功,授封成国公。

算是大明铁杆,谁当皇帝,只要是朱棣的儿孙,他都鼎力支持。

有了赵王、成国公两个带头,余下的勋贵们再略一权衡,也都想明白了,这可是皇帝带头搞的项目。

不过是些许浮财,大不了就是破财消灾,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皇帝啊!

而要是皇帝打算玩真的,那可就赚大了,下西洋有多赚钱,没人会不知道。

毕竟,朱棣打仗和迁都的钱,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下西洋,如此丰厚的利润,是个人都会心动。

勋贵们纷纷踊跃出钱。

“臣出五千两,随陛下出海!”

“臣出八千两……”

“臣出一万两千两……”

“………”

单单早朝的集资筹款,就已经突破到了二十万两白银。

在明初大明宝钞疯狂贬值,朱棣又疯狂花钱的前提下,二十万两白银的购买力已经算是不低了。

尤其对贫弱的南洋诸国而言,这么多银子足够拉起一支庞大的海外贸易船队。

朱高炽心情大悦,就这还只是勋贵们出的钱,还有更多的宗室藩王。

他现在很有信心,按照林煜的办法,通过开源节流并行的办法,宗藩问题一定能够得到解决。

只要开海政策稳定持续下去,那朝廷就可以渐渐不必再靠赋税,来供养数量众多的宗室了。

到了中午,皇帝赐下午宴,并在席间与众人共饮。

一顿饭下来,君臣融洽。

从用膳的偏殿回谨身殿的路上,朱高炽对陪同的赛哈智问:“天牢近况如何?”

赛哈智知道皇帝要问什么,低眉顺眼回答:“太子与于御史这几日并无异样,只是每日思考的时间变多了,但依旧与林先生一同喝酒吃肉。”

“那便好。”

朱高炽点头:“朕记得林先生的刑期似乎只剩半个月了……”

“臣明白!”

刑期快到了,接下来无非两个选择。

一是安排替死鬼,二是想办法脱罪。

无论哪一个,都得有人倒霉。

安排替死鬼,那天牢得有背锅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脱罪的话那送案的县令与刑部都得有人落马。

只能说皇帝一句话,就是无数小人物的性命,以及不少人的乌纱帽要被摘。

“先安排进诏狱吧!”

朱高炽忽地补充一句。

天牢。

“今天这烧鸡不错。”

林煜一手从烧鸡上撕扯下来一只大鸡腿,就这么就着面饼大快朵颐起来。

虽然这几天他都没有讲课,但天牢的狱卒依旧是每日准点送上酒肉美食。

林煜虽不知道,但那些假扮狱卒的锦衣卫哪敢不知道。

这天牢中陪着林煜坐牢的,可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可不能随意怠慢!

就是不知怎么搞的,明明几天前太子爷还好好的,突然就变得心情不佳了。

连带着还有那位陪同太子入狱的于谦于御史,更是整天缩在墙角里,神神叨叨,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若非太子暗中吩咐,不用理会,也暂时不必通知陛下,估摸着这会儿连宫里都要惊动了。

林煜三下五除二,炫了一只鸡腿,一个面饼,将骨头随手一扔。吃的是满嘴油光,还朝着另外两人招呼道:“都吃啊!饭都来了,老余、老洪,你俩倒是动筷子啊!”

不是林煜在好心提醒人家吃饭,纯粹是这俩货天天丧着张脸,看得他心烦,影响胃口。

于谦没动,似乎没听见。

朱瞻基上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随后一饮而尽。抹去了嘴边酒渍,这才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林煜刚撕下烧鸡的另一只鸡腿,听到朱瞻基鼓起勇气的疑问,随口说道:“当然没有办法,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我在贬低,想在封建帝制的统治下,将土地兼并的问题给完美解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朱瞻基脸色一黯:“果然如此!”

“不过……”

“嗯?”

朱瞻基一愣,当即就忍不住激动起身。

就连角落里本来死气沉沉的于谦,同样两眼瞬间放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跪坐在草堆上。

“还请先生答疑!”

“请先生解惑!”

林煜倒是不慌不忙,边啃鸡腿,边享受地说道:“解决土地兼并……这的确没有办法,毕竟时代摆在这里……不过,帝制也有帝制的办法……既然时代选择了帝制,或许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合适的……”

一口将肉咽下,又就了口米酒润喉:“卫所军户制在明初,的确是最合适大明的军事制度。因为这时候大明刚刚开国,北方因为战乱,导致地广人稀。所以有大把的土地可以分配作为军田,供应军士屯垦。”

“既不用耗费多余钱粮养兵,甚至还能有盈余补充地方粮食财政。还能在战争到来时,立刻集结兵力,从而对草原游牧民族形成军事压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军户卫所,还是府兵制,其实都与秦朝的耕战制度相似。”

“秦朝耕战一体,却崩溃于天下一统,消兵弭戈。唐朝吸取了教训,建立府兵制,将土地均分给府兵。可最终同样败于盛世到来,天下太平。如今的大明,卫所军户亦是在盛世中土崩瓦解。”

“因为盛世的到来,意味着权贵地主阶级的兴起。他们要兴起,就得兼并土地,兼并所有能兼并的土地。”

之前林煜说到土地兼并,与帝制皇权的矛盾共生关系,让朱瞻基一度觉得心中苦闷。

最关键的是,他也是所谓帝制皇权的受益人,甚至还是未来皇权的执掌者,那个林煜口中的万恶之源。

如今再听林煜用秦朝来对比讲解,朱瞻基才意识到,土地兼并的问题,对于王朝而言,到底有多无解。

林煜继续说道:“卫所军户在洪武初年,对付北方草原的元朝残余,还有内地的各路诸侯叛军,的确可以起到屯兵戍卫的作用。可如今草原已经在洪武永乐两朝打击下,纷纷上表称臣。就连东北、藏地、西南这些土地,也都已经遣使臣服我大明。”

“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就算偶有小规模叛乱,实际上也用不到卫所的百万军队了。如此多的军队,没了事情做,那还留着干嘛?”

“就算没有土地兼并的问题,这么多人口不说繁衍下来,土地能不能够分。你只准他们种地,不让他们从事其他职业,关键又不用他们打仗。那最后的结果,无外乎就是养出来百万佃农罢了。真到了打仗的时候,你是打算强行拉着百万农民,跑过去给敌人送人头吗?”

百万佃农?送人头?

这形容得相当形象了。

朱瞻基也是懂军伍之事,能想象出来,若一支军队长期不打仗,那就是群花拳绣腿,更何况这些卫所军户不打仗时,基本都要天天种地。

这可不就是养了百万农民,还是只能在军田屯垦的佃农。

朱瞻基豁然明悟,原来卫所军户除了土地兼并,还有如此重大的弊端!

“那该怎么解决?”

“这还用说,当然是改革军制,土地兼并解决不了,难道还不能改革军制?”

林煜说道:“卫所制说白了,就是大明开国初年,太祖手头上没钱,又需要大量军队,来应对四面八方的敌人和战争才设立的。现在这些敌人大部分都被打服,卫所这种临时过渡的军制,早就不适用了。”

“额……”

朱瞻基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

林先生说的对啊!

既然卫所军户不堪用,那就另起炉灶,直接操练新军就是。

干嘛还非得绑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应该选用何种军制,作为大明新的出路?”于谦适时的开口问道。

林煜说:“什么军制其实不重要,关键在于要让军队正规化,而不是老一套的兵农合一。这样的确养兵少花钱了,但要是长期不打仗,军队自然也就渐渐荒废了。”

“说句不好听的,连养兵你都不想花钱,你还想要国祚绵长?稳稳地当皇帝吗?”

“……林先生说得在理!”

朱瞻基憋了半天,点头说道。

于谦若有所思,忽地抬头说道:“林先生,您刚刚说,要在当前时代彻底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几乎不可能……那就是说,还是有办法?”

林煜将手中鸡腿骨上,最后一点肉啃干净,又干了碗米酒下肚子,方才打了个饱嗝:“老余,你这话问的好!要完全解决,肯定没有办法,但只是治标不治本,倒还是有得救。”

朱瞻基连忙放下酒碗,认真倾听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

“答案就在两税法上。”

“陛下来了,可曾用过午膳?来人,快去准备榻椅茶点。”

紫禁城,坤宁宫。

皇后张妍迅速迎上了摆驾到此的朱高炽,一边关切问候,一边对着宫女吩咐道。

张皇后的家世虽然并不显赫,就连父亲张麒也是在其被册立为燕世子妃后,才被授予兵马副指挥的官职。

但张妍为世子妃时便极有分寸,对内孝谨温顺,侍奉朱棣和徐皇后尽心周到,很得两人喜欢。

到了永乐中后期,太子位争夺到了如火如荼的时期。朱棣一度想过要废立太子,改立汉王,可却被徐皇后出面阻拦。理由就是张妍孝顺,张妍生下的太孙朱瞻基聪慧,这才让朱棣收回成命。

对了,大明战神朱祁镇的生母孙皇后,也是张妍当初带在皇宫教养。

“呵呵,无妨,朕已食过。”

朱高炽微笑:“今日过来,只是来看看朕的好皇后,在这坤宁宫住的可还习惯。”

对于这个一直代替自己,在父皇母后身边尽孝,维护亲情关系,还为自己生下了争夺太子位的重要筹码——“好圣孙”朱瞻基的女人,他还是愿意花时间来付出真情温和的。

“若陛下能每日都如此高兴,臣妾在坤宁宫便也住的舒心。”

张妍舒展秀眉,柔声说道。

朱高炽微微一怔,旋即乐道:“果然还是皇后了解朕,朕之所以如此舒心,却是在天牢中发现了一位奇人。若非朕当初一时气怒之下,将于谦于御史打入天牢,怕是就要错过这天赐大明的宰辅良才……”

说着,朱高炽将林煜一言便道破大明未来宗藩祸患,并且还立马给出了解决策略的事情说了说。

就在前次大早朝,经由内阁修订的《宗室改革诏书》以及《开海旨》,已经正式在朝堂颁布。

估摸着这会儿,两道圣旨早已通过运河,往大明两京十三省的藩王、官府传诏了。

而且,在朱高炽有意授命下,汉王朱高煦就是最先接到圣旨的那一批宗藩。

这也算是作为新皇的朱高炽,对自己那个一心只想当皇帝的汉王好弟弟,一个小小的试探。

封汉王嫡长子为世子的圣旨早就到了乐安,如今转眼就是削减藩王宗禄,并且还要宗室踊跃出钱,支持朝廷开海政策。

就看汉王会是什么反应了!

“如此人才,臣妾这里恭贺陛下,也恭贺我大明了。”

张妍是由衷觉得高兴,毕竟他儿子是太子,丈夫是皇帝,能为大明获得良才,自然是再好不过。

“只是,这位小林先生,如今却是谋反死囚之身……”

“皇后勿忧,朕已有安排!”朱高炽笑呵呵道。

正说着。

“母后……父皇也在?”

一名盛装宫服少女来到坤宁宫小院,少女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

虽然还未长开,但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而且秀眉间与端坐院中的张妍颇有几分神似。

她便是大明的嘉兴长公主,也是张妍张皇后为朱高炽诞下的嫡长女,更是未来的宣德帝朱瞻基唯一的同胞亲妹。

“婉婉来了,快来给你父皇请安。”张妍见到入院的女儿,脸上充满慈爱。

朱高炽同样也是难得没那么严肃,笑呵呵道:“怎么?小婉婉,父皇难道就不能来你母后的院子了?”

嘉兴公主婉婉扬起脑袋:“父皇,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好好好,既然长大了,那朕的婉婉公主,也时候该出嫁了。”

朱高炽故意板起脸:“朕明日便着人,为婉婉好好挑选一良家夫婿。”

“不要不要,我还要陪伴在母后身边,我不要出嫁。”婉婉连忙拽着张妍的胳膊,满脸撒娇道。

“哈哈哈!”

朱高炽顿时笑的更加开怀。

张妍同样微抿嘴角,轻笑看着这一对父女,好似又回到了当初还在燕王府时,那无忧无虑的世子生活。

婉婉对自己的父皇,嘟嘴埋怨道:“父皇,您今天来的正好。太子哥哥已经好多天都没来看我了,他是不是有了太子妃,就忘了婉婉了。”

朱高炽对儿子要求严格,但对女儿却是真的宽容慈爱,笑着说道:“太子这几日在外面替你父皇办公去了,再等几日,待他忙完,朕便叫他来看望你。”

“怎么这样……”

……

就在朱高炽于北京皇宫,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时。

山东,乐安。

汉王府中。

汉王朱高煦正在书房里,打砸一切能看到的瓷器茶具。

嘭!

啪!

到处都是碎了的瓷器渣滓,还有散落的笔墨字画,服侍的侍女下人全都跪伏在地,颤颤巍巍丝毫不敢妄动。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朱高煦骂骂咧咧,还想抓着扔点什么,却发现屋子里的瓷器都被扔完,就连笔墨砚台都打落一地。

他盛怒之下,脸色通红的到处寻找,很快便看到离自己最近的下人,身体正在微微颤抖:“你在抖什么?你是不是也在耻笑本王?来人!给我拖下去,碎尸万段,扔进护城河里喂鱼!”

“汉王饶命!汉王饶命啊!”那倒霉下人都吓瘫了,连腿脚都跪不稳了。

朱高煦露出残忍的狞笑:“还不快拖下去,其他人也是,都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其他仆人侍女听闻,同样浑身剧烈颤抖,却完全不敢抬头,更不敢求饶。

守卫的王府军士快步进入书房,将里头的下人侍女全部拖了出去。

直到这时,早在门外苦候多时的朱恒、王斌两位汉王幕僚,方才迈步进屋。

“大王何故发如此大的火气?”

“两位先生来了!”

朱高煦压抑下了怒气,沉声说道:“来人哪!还不快为二位先生看茶,再把这屋子里也收拾一下。”

马上有新一批侍女仆人进屋,强忍住惊恐,将屋子里杂物迅速收拾干净,又泡上一壶上好新茶。

当先进屋的朱恒,却是自顾上前,捡起地上刚被朱高煦气极之下,给扔在地上的驿站文书,用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大王,你的心乱了。”

朱高煦微眯着眼:“朱先生何出此言?”

(注:永乐后期,汉王朱高煦愈发嚣张狂妄,纵容军士杀良冒功,将前来制止的兵马指挥使肢解投江。朱棣震怒,削其爵位,幸得太子求情,得以幸免)

“只是一封驿站文书,大王却能发这么大火气,大王的心难道还不乱吗?”朱恒反问。

朱高煦皱眉,却没有生气,略一沉吟后说:“老大发了这封文书,明着是说改革宗藩,可分明就是在故意欺侮本王,本王凭什么不能发火?”

“大王,问题就出在这里。”

朱恒将手中文书摊开,缓缓说道:“陛下先是召大王入京,许以大王厚重赏赐,又紧接册大王嫡长子为世子。可现如今,却是马上又行新政,这新政名为改革宗室,开放海禁,实际就是在削藩。”

不说还好,这一说,朱高煦火气又起来了:“所以,老大这就是在故意针对本王。本王终究还是着了他们这帮无耻读书人的道,没能抢在老头子刚死,就起兵靖难。”

王斌这时也连忙摇头:“大王此言差矣!若您在先皇刚登基时,便立刻起兵。那不叫靖难,而是谋逆。大王您要明白,您现在只是汉王,而陛下,则已经是陛下,先皇,也已经成了先皇!”

朱高煦一愣,旋即目光不善道:“王先生今日过来,难道只是来给本王提这个醒的?”

面对朱高煦露出的杀机,王斌倒是丝毫不慌,淡淡说道:“大王难道就没想过,为何皇帝前后行政,反差如此之大?而且海禁可是皇帝登基之初,便已定下的国政。”

朱恒也互不相让,跟着说道:“从海禁旨意下达,至今不过俩月,就突然又要解除海禁,并且还要行宗室改革之政。出海下西洋就先不说,解除四民之禁,这可是在公然违背祖制,大王难道就不好奇吗?”

本来满脑子都是愤怒,恨不得立刻起兵,杀往北京的朱高煦,顿时陷入了迷惑:“二位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在本王这里绕圈子。”

朱恒说:“皇帝仁厚贤名远播在外,不可能对宗藩如此苛待。”

王斌也说:“四民之禁为祖制,朝廷新政却公然违制,着实蹊跷!”

朱高煦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两位先生说的对,老大天生胆子不大,连上战场拼刀子都不敢。老头子也最不喜欢老大这个性子,这的确不像是老大的作风。”

朱恒继续说:“要么背后有更深层次的缘由,要么,就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朱高煦听后还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只是沉思了半晌,什么都没想出来,所幸直接问道:“两位先生有何计策?”

朱恒说:“没什么计策,但朝廷必定出事了,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反正大王当前绝不可轻举妄动,得先让暗子好生查上一查。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王斌跟着建言:“赵王与大王更为亲近,或可从赵王殿下入手,看能否从他那里得到有用消息。”

“嗯,说得在理。”

朱高煦点头:“来人,立刻叫陈刚那厮,滚过来见我。”

……

紫禁城三大殿外,宫阁走廊上。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一行五人,在宫中太监的引路下,急匆匆往华盖殿赶去。

“士奇兄,距上次大朝不过数日,陛下怎么突然又急召我等?”杨荣颇为疑惑。

杨士奇也摇头:“我也不知,不过既是急召,想必是有着什么机要事。”

“宗藩、开海都已敲定,眼下还能有何要事?莫不是陛下要再提迁都之议?”夏原吉突然插话道。

虽然对于开海已经妥协,但他还是忘不了迁都南京。

这也不全是为了大明国祚,他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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