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太子携妃齐上位最新章节列表_(姜蕙)小说最新章节列表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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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三十一年。

四更天,天色还是暗沉沉一片,东宫宫婢们走动的声音却不可抑制地愈发急促起来。

正是十一月隆冬,院内滴水成冰,扫雪清道的太监们冻得脸色发青,扫帚尖岗松枝划过湿漉漉积着雪的青石板,叩出沉闷的声响。

姜蕙被宫女们服侍着裹了厚厚的棉衣斗篷,扶着肚子,缓缓坐到暖阁屏风后的软椅上。

太子妃派来了青嬷嬷,此时正半坐在杌子上,脸上赔笑,眼神却是严肃的。

门口帘子微微掀开了一瞬,晚菘端着一碗热粥快步进来,秋葵上前接过,小心放到姜蕙面前的黄花梨卷草纹方桌上,无视了青嬷嬷从背后射来的目光。

“姜侧妃娘娘,”青嬷嬷开口,声音古板,“还请快些。”

她说着似乎忍不住般望了建章宫的方向一眼,然后默默低下头去。

姜蕙没有拖延的意思,要不是她现在身子特殊,这碗简单的白粥都是不必有的。

虽然前头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是太子和诸大臣深夜被召、九门戒严,传递出来的信息已经不言而喻。

到正殿的时候,太子妃已经收拾完毕,屋子里弥漫着浅淡微辛的安息香味,年纪尚幼的小郡主正依偎在母亲怀中,困得睁不开眼。

姜蕙只扫了太子妃鸦青色的衣袍一眼,便垂下眼帘,由秋葵扶着艰难地施礼。

“姜侧妃快起来。”太子妃姿容端丽,噙着丝笑意示意身边的宫女扶起姜蕙,目光在她明显凸起的腹部打了个圈,关切道,“也快八月了,可有不适?”

“并无。”姜蕙并不多话,坐到旁边铺着软垫的红木如意云头圈椅上。

屋内这样的椅子不多,此时除了姜蕙,另坐着三位穿着素淡的女子,许良娣、胡承徽和石孺子。太子的女人,都在这了。

谁都没有多话,身旁的胡承徽不时往门外看一眼,眉梢有隐约的忧色。

姜蕙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的女儿、太子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不足三月,又是寒冬腊月的天,一时半刻不在眼前,做母亲的难免心神不宁。

“妍姐儿有奶娘照顾,胡妹妹且宽心。”这种时候,姜蕙本不欲多言,只是或许是即将为人母的原因,难免心软一瞬,低声出言宽慰。

胡承徽冲她微微一笑,产后略微发福的脸庞凹下两朵浅浅的梨涡,同样低声回答:“多谢姐姐宽慰,我只是担心,要是……妍姐儿这么小,恐怕承受不住。”

她未尽之意已十分明显,若是皇帝真的宾天,妍姐儿身为孙辈自然需要守孝,虽然届时多由奶娘宫婢代劳,但毕竟尚在襁褓……

姜蕙思绪一转,不便答她,只好安抚地笑了笑。

高坐上首的太子妃和对面的许良娣似乎并不在意她们说了什么,最下首的石孺子一向是锯嘴葫芦,屋子里又安静起来。

过不多会儿,帘外匆匆进来个宫女,姜蕙抬眼一看,正是太子妃王氏从娘家带来的春燕。春燕在她旁边耳语一阵,王氏就肃了表情,站起身来吩咐众人卸了钗环首饰、换好丧服,随她往建章宫去。

姜蕙轻轻吸了口气,知道这一日终究来了。

从血缘上来说,这位年号乾宁的皇帝是姜蕙的亲舅舅——她的母亲承平长公主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

如若不是这位皇帝舅舅的一道圣旨,姜蕙此时应是哪家的正头娘子,夫妻相敬如宾。但姜蕙,甚至姜蕙的父母亲都是不能对皇帝有任何异议的,他们知晓皇帝的意思。

当初元徽太子和姜蕙的未婚夫安国世子秋狩时意外离世,朝堂上很是乱了一阵,几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

随后乾宁帝快刀斩乱麻,诏告天下,立已经开府的三皇子珹王萧晟为太子,随那道圣旨一同示下的,还有赐婚姜蕙为太子侧妃的旨意。

怀中铜制的手炉散发着阵阵暖意,炉中新填的银丝炭是太子前两日才吩咐送来的。姜蕙将车辇帘门留着的一丝缝隙拉得大了些,右手一下一下拂过小腹,安抚着腹中的小生命。

到得建章宫,宫内已经挤满了人,东宫等人被带到偏殿等候。

前面隐隐传来哭声,多是女子声音,姜蕙望着檐下点着的宫灯发呆,她明白,这些后宫女子的一生,已经随着宾天的皇帝一并消逝了,从今往后,皇城西北角的慈安宫、远在宁首山的皇陵,或是宫外的寺庙道观,便是她们最后的容身之所。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她以后,也会是这样的结局?

姜蕙双眸一凝,她绝不愿如此。

天色渐渐亮起来,建章宫里肃穆威严,有小太监悄无声息过来传话,太子妃略一点头,带着众人前往正殿参拜大行皇帝。

殿内跪满了人,太子、大臣、后妃、皇子宗亲……姜蕙看到母亲和幼弟在人群中朝她投来的担忧目光,只来得及点头示意,便扶着肚子,小心地往下跪倒,身后胡承徽搀了她一把,她低声谢过,衣料摩擦的声音渐渐消失,上首传来左丞相低沉的宣诏声——

“朕受皇天之命,绍膺大统,定祸乱而偃兵,抚生民于市野,三十有一年于兹矣……太子晟,淑妃赵氏所出,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即尊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姜蕙低头伏身,感觉到身侧王氏有片刻的屏息,余光瞥见她拉着小郡主的手微微攥紧,随后太子萧晟含着悲意的沉稳声音在耳边响起:“皇父甫崩,孤才思短涩,能犹不足,安能立?”

这是第一次辞让了。姜蕙头低得更深,依照古礼,向来是要三辞三让的。

果然,听到萧晟的话,左丞相躬身便拜,口里念叨着“太子德行俱佳,勿要妄自菲薄,请即皇帝位”诸如此类的话,声音中带着悲怆。

殿内又上演了几番你请我辞,终于,在左丞相带着群臣恭请太子即位后,萧晟接过了那道明黄的诏书。

跪着的众人像是头顶长着眼睛一样,适时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姜蕙回到东宫宜春殿的时候,已近申时,一日里只用了一碗白粥,在建章宫殿内还要一刻不停为大行皇帝哭灵,即使因为身怀六甲被尽力特殊照顾,此时也已是身心俱疲,下腹坠痛。

秋葵晚菘急急扶她躺下,大太监庆丰欲往太医院请位太医来,被姜蕙阻止了。

她脸色苍白,鬓角有细微的汗珠,坚定道:“不要去请太医,至少不能是今天。”

略微喘息片刻,她朝眼中带着泪花的晚菘道:“去把上回刘太医给的保胎丸拿来。”

乾宁帝是偶感风寒,结果愈加严重,以致后来甚至不能起身,当时姜蕙已经意识到,如果发生意外,可能撑不到孩子出世,因此特意找刘太医配了保胎丸。

“是。”晚菘答应一声,匆匆擦了眼泪拿药去了。

秋葵拿着手帕为姜蕙擦拭额头的汗珠,平姑姑提着黑漆雕花食盒进来,凑近姜蕙,低声道:“主子,小厨房还温着蛋羹,您先垫些。”

大丧期间需食素忌荤,姜蕙身体特殊,按旧例是不受限制的,但她明白,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盯着,即使不能完全不吃,也尽量不做出能被攻讦的铺张奢侈举动,早吩咐撤掉原来预备孕期吃的燕窝花胶之类进补吃食,只蒸了蛋羹。

姜蕙冲平姑姑点点头,即使没有食欲,也坚持着略微坐起,由秋葵服侍着吃完了一碗蛋羹。

今日她这边的状况是不可能瞒住谁的,胡承徽石孺子尚且不论,太子妃和许良娣恐怕又生了别的心思,不过,如今是王氏正位中宫的关键日子,她素来谨慎,短时间不会有什么动作,甚至会约束着许良娣……

姜蕙在心里转了一圈诸多人事,吃过保胎丸后,侧身歇下。

平姑姑不太放心,和秋葵一起留在屋内值夜。

太子妃所居的东宫正殿,一众宫婢伺候着大小主子吃了哺食,待奶娘抱着小郡主萧妧回房休息后,春燕这才低声禀告主子,宜春殿那边情况好似不大好,她们的人不得近身,但姜侧妃下辇时面色不太对是轻易可见的。

先帝这病来得急,姜蕙这胎也算运气不好,折腾的是她自己的身子。

王氏习惯性去转腕间的玉镯,摸到空空如也的手腕,想起来出门时已经卸掉一应钗环装饰,她转而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如此也不必本宫来动手。”

春燕听到自家主子的话,面色不变,仍旧低声道:“若是姜侧妃成功诞子,可是陛下初登大宝的第一个孩子……”

她说着说着,声音已经轻到几不可闻。

王氏眉头微挑,放下瓷杯:“那也要有那个命。”

她是皇帝元配,陛下尚是珹王时就被赐婚为珹王妃,虽然论家世宠爱都及不上姜蕙,可谁叫运道如此,彼时姜蕙刚好失了未婚夫,身份又如此合适,即使是承平长公主与宁远侯的女儿、萧晟的嫡亲表妹,也得为了珹王的太子之位予人做妾。

这些年来,王氏扪心自问,也算贤惠能干,将东宫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了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妧儿,身后的家族亦为萧晟出了不少力,即使姜蕙生出儿子,陛下也不可能转立她为皇后。

她不再关心姜蕙的事,转而询问长春宫那边的事宜。

长春宫是先皇淑妃、陛下生母赵氏的居所,当初元徽太子逝世,先皇后郁结于心,没过几年也薨了,后宫一应宫权都被先皇移交给了淑妃。

陛下如今即位,理当尊赵氏为皇太后,立她这个有金册宝印的太子妃为后,只是……这管理后宫的大权……

春燕当然打听不到长春宫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捡了些边角琐碎说了,王氏心知不可心急,吩咐人下去休息。

这时一直在她身后默默侍立的夏蝉才道:“主子,方才陛下那边遣盛安公公传了话来,要在两仪殿议事,让您看顾好东宫众人,不必等了。”

夜半时,两仪殿突然起了火。

三更天,姜蕙自梦中惊醒。

秋葵听到动静,撩了帐子过来服侍。

”秋葵,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声音?”秋葵一愣,细细听了半晌,迟疑道,“好像……是有些声音,听不真切。”

秋葵扶着姜蕙坐起来,为她披上斗篷,重新掖好被角,又端来杯温水伺候她喝了,这才道:

“主子,奴婢去外面看看,问问庆丰。”

姜蕙正要点头,便见平姑姑引着一身太监服饰的庆丰脚步匆匆进了内室。

庆丰为人一向妥帖,即便知晓她醒着,也不会深夜前来打扰,姜蕙微微蹙眉,询问道:“出了什么事?”

庆丰低头行礼,语气有些仓皇:“主子,前面两仪殿走水了。”

“什么?”

姜蕙一惊:“陛下可还安好?现下是什么情况?”

“陛下无事,移驾紫极殿了。”庆丰擦了擦脑门的细汗,强自镇定道,“现下火已经灭了,禁卫们包了半个皇宫,咱们宜春殿的侍卫又加了两队,好些老大人也到宫中来了。”

听到皇帝无事,姜蕙松了一口气,这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她重新倚靠回床榻,在心里寻思片刻,问道:“岐王今夜可是留宿宫中?”

“奴婢不知。”庆丰深深低下头去。

“长信宫那边呢?”长信宫主位是先帝丽妃,也是岐王生母。

“暂无动静。”

姜蕙不再多问,蹙眉沉思,一屋子宫婢们不敢打扰,殿内愈发静谧,仿佛能听见远处禁卫们行走间凛冽碰撞的铁甲声。

半晌,姜蕙道:“守好宜春殿,夜里都警醒着些,宫门下匙后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白日里没有要事也不要出去。平姑姑约束着点,不该说的一句话不要说。”

“是。”众人应诺。

“待会太子妃那边恐怕会派人过来,庆丰你好生招待就是。”

见庆丰点头,姜蕙打发了众人,留下秋葵守夜,就要重新睡下。

秋葵这时问道:“主子,您可要派人前去紫极殿探望陛下?”

出了这事,东宫里众女眷定是要表一表心意的,若是什么都不做,恐怕陛下心里有疙瘩。

“今夜不用。”姜蕙摇头,“前面正是乱的时候,去了平白生事,惹陛下不快,何况这个时候,东宫定然出不去。”

顿了顿,她又道:“明日大殓,早些叫我起来,我做些金玉羹,你去送到盛安手上,不要打扰陛下。”

秋葵应了,替她放下帐子,吹灯歇下。

翌日一早,庆丰过来禀告说岐王昨日夜间已被下狱,一同传来的,还有许良娣深夜被陛下遣送回东宫的消息。

岐王是元徽太子的拥趸,从前就不满先皇立萧晟为太子,暗地里觉得是萧晟一手策划暗害了元徽太子,连带着对嫁给萧晟的姜蕙,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看起来,昨夜是他兵行险招,妄图刺杀了。

一连出了几件大事,宫婢们谨言慎行,殿内气氛沉沉。姜蕙坐在妆台前,任由晚菘为她梳头,心中仍然想着岐王之事。

先帝病重之后,宫中要紧位置,早就是陛下的人手,怎么可能让岐王有机会出手?除非……是陛下故意为之。

即便如此,正送往紫极殿的那碗金玉羹,也是有必要的。

正殿王氏那边仍然派来青嬷嬷,这次倒不是来催促她往建章宫去,反而是来关心姜蕙的身体的。青嬷嬷嘘寒问暖,替她主子做足了贤惠模样。

恰在这时,石榴引着一身丧服的太医过来了。

姜蕙微微一愣,从思绪中回神,面前躬身行礼的,正是一直为她请脉的刘太医。

倒是晚菘,这会儿见到刘太医,眼角眉梢露出一丝喜意,只是到底还顾忌着大行皇帝,只是一瞬便收敛了容色,轻声将青嬷嬷请到侧殿等候,又叫来两个小宫女伺候,这才回到姜蕙身边侍立。

“是陛下派刘太医过来的?”内室,姜蕙问道。

“是,今日微臣会在建章宫偏殿当值,娘娘若有不适,遣人寻安景公公便是。”刘太医凝神搭脉,片刻后眉头微皱,”昨日可是吃了保胎丸?“

姜蕙答是,刘太医便道:”这丸药虽药效尚可,但不宜多吃,娘娘三日内不可再服。"

他沉吟一会,转头对晚菘道:“方子就不开了,微臣写几样膳食,还请姑娘记下,这几月便按这个来为娘娘预备饭食。”

晚菘连连点头,找来笔墨纸砚,殷勤地磨起了墨。

秋葵带着山楂往紫极殿送汤食尚未回转,姜蕙留下平姑姑和石榴看屋子,只带着晚菘,跟着青嬷嬷往东宫正殿去和王氏汇合。

正殿的安息香味已经散了,胡承徽和石孺子坐在老位子,显得心神不宁。

“许良娣还没来吗?”主位上,王氏似有不耐,遣人去催许良娣。

众人又等了一刻钟,便见许良娣一身孝服,素面而来,眼下似乎还有些压不住的红肿。

姜蕙垂下眼睫,许良娣昨夜闯到两仪殿去关心皇帝,陛下虽不喜后宫多事,倒不至于打骂妃嫔,这副受了委屈的情形,看来是受到王氏的教训了。

人已齐了,王氏又嘱咐奶娘照看好小郡主和妍姐儿,带着众人往外行去。

天空依旧飘着小雪,清道的宫婢们远远望见东宫一行人的辇驾,默默跪了一片。自夹道转过长信宫,前面隐约有另一群宫人簇拥着车辇。

帘外庆丰的声音传来:“主子,前面是丽妃娘娘的辇驾。”

丽妃?岐王以谋逆罪下狱,即便不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枯守皇陵,丽妃却能如常到建章宫哭灵……她是先帝妃嫔,未有实证,碍于孝道,陛下确也不能拦她。

姜蕙略一思索,隔着帘子吩咐道:“待会到了建章宫,若是稍有不对,即刻去寻安景公公。"

建章宫今日轮值的禁军明显又多了些许,姜蕙下了车辇,由晚菘扶到正殿门口,一应随侍在此止步,胡承徽移步上前,搀住姜蕙,奶娘抱着妍姐儿紧随其后。

“多谢。”姜蕙低声道。

胡承徽抿出两朵浅浅的笑涡回应,随即低下头去。

皇帝驾崩当日小殓,第二日大殓,大行皇帝遗体将被置入梓棺,停灵四七二十八日后移灵殡宫,等待司天监算出吉日下葬皇陵。

在此期间,诸宗室、大臣和内外命妇须日日前往,早中晚行祭礼,为大行皇帝守孝。

殿内,内命妇这边,先帝妃嫔已经跪了一地,岐王生母丽妃赫然在列,面上是千篇一律的悲痛神色。

王氏独自上前,跪倒于内命妇首位,东宫余下诸人则轻声行到先帝妃嫔之后,各自跪下。

辰时正,皇帝同太后到了建章宫,大殓诸礼正式开始。

众人在礼部礼官的指引下,一次又一次麻木地跪拜哭灵。

姜蕙额头沁出细汗,小腹隐有坠痛,勉强忍耐到大礼毕,她心知再跪下去恐怕有早产之忧,顾不上让她感觉不好的丽妃,干脆利落眼睛一闭,倒在地上装晕。

身边传来几声惊呼,有人将她扶靠在膝上,随着几声“陛下”“传太医”的声音,鼻尖嗅到熟悉的气味,姜蕙身子凌空,已是被皇帝抱在怀中。

胡承徽望着皇帝抱着姜蕙匆匆离去的背影,忽得瞥见侧前方丽妃嘴角的古怪笑容,忙又低下头去。

内室香烛味道愈发浓郁,胡承徽用手帕捂着眼睛随众人继续嚎哭,似乎想到什么,她嘴角下撇,素白手帕下一双杏眼却流露出微末的笑意。

建章宫偏殿暖阁。

姜蕙侧躺在软榻,她的手腕被轻轻放到榻边,有太医开始把脉。

少顷,唇边有药汁送进来。

姜蕙适时睁眼,清丽的面容上睫毛轻颤,眼前的虚影逐渐清晰。

“蕙儿?”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姜蕙小字纨兰,不过因幼时称呼,萧晟还是习惯唤她的名字。

“陛下?”姜蕙语调微弱,仿佛尚未回神。

“感觉怎么样?”萧晟坐在榻边,轻轻按住姜蕙欲要起身行礼的身子,询问道,“可还不舒服?”

姜蕙摇头,苍白的面色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轻声劝道:“妾没事了,陛下回去吧。”

皇帝诸事繁多,当然不可能都耽搁在姜蕙这里,他捋了捋姜蕙的鬓发,起身道:“朕叫承平姑母过来看顾,蕙儿这几日且安心养胎,不必再来建章宫了。”

目送皇帝出了偏殿暖阁,端着药碗的晚菘泪眼婆娑,上前急切道:“主子,您怎么样?这是刘太医方才开的药,您快喝完。”

姜蕙莞尔,接过药碗一口饮尽,安慰晚菘道:“我没事。”她说的是实话,虽然腹中确实不太舒服,索性“晕”得及时,没有更糟,还得了几日休息时日。

承平长公主便是这时踏入偏殿内室的,她一进来,便上下细细扫了姜蕙一圈,最后坐到榻边,轻舒一口气:“方才你可吓死阿娘了。”

已是瞧出自家女儿的把戏。

姜蕙面色一红,亲昵地靠在母亲怀里,低声问道:“阿娘,岐王那边?”

“陛下登基早成定局,那个蠢货……”承平长公主止住话头,凤眼一肃,“你就当不知道这事,至于丽妃,她在这宫中也待不了多久了,平日里离她远些便是。”

姜蕙乖乖点头,母女俩静静待了半晌,不好在建章宫多待,姜蕙便要回宜春殿。

“知道分寸就好,多事之秋,没得惹些口舌。”承平长公主拉着姜蕙的手,虽有些不舍,还是这样说道,“歇息两日,还是要来建章宫行祭礼。”

“女儿懂得。”

停灵需要四七二十八日,自上回“晕倒”后,太后又特下懿旨,准许她每隔三日去建章宫行祭礼。

即使如此,一连二十多日下来,姜蕙也吃尽了苦头。

她月份重,身子也不如何健壮,身边丫头急得嘴上起了燎泡,生怕她因为哭灵之事累到早产。

姜蕙倒是不急,躺在宜春殿的暖阁里,研究皇帝陛下刚刚颁下的册封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姜氏长戟高门,懿范长存,逸群咏絮,柔嘉维则,朕昔在储,特荷先严,以令结缡,兹仰遵慈谕,册为贵妃,居瑶华宫,尔其祗承景命,光昭内则,钦哉。

溢美之词徒有华表,新封的贵妃娘娘并不在意,转而关心其余人的位份。

前来宣旨的太监生得圆圆胖胖,瞧着可亲,正是陛下身边盛安公公的徒弟之一,安景公公,此时他低声对姜蕙说了其他人的位分,便匆匆告辞离开。

太子妃王氏理所应当立为皇后,居凤仪宫。

胡承徽因育有二公主萧妍,封为妃,赐号嘉,居福阳宫正殿宝庆殿。

许良娣封修媛,居广阳宫正殿华珍殿。

石孺子是太后赐下仅存的人事宫女,封为美人,居广阳宫西配殿存菊堂。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同时举行,封妃大典则在登基大典之后,姜蕙算了算日子,三日后,待先帝移灵殡宫,皇帝除服后便是。

礼部从尚仪司抽调了位女官过来指导届时几场大典的礼仪规制,考虑到姜蕙的肚子,她的部分也尽可能从简了。

姜蕙只是平静听着,心思却转到前日刚收到的家书上。

母亲传信说,陛下已令父亲启程回京,拜谒大行皇帝,恐怕有收回兵权的意思。

姜蕙并不这样认为,宁远侯府一向镇守北疆,世代忠烈,且对陛下有拥立之功,再则如今政权更替,北边正是匈奴侵边打草谷的日子,贸然换将,易生变故,陛下不会做此不智之举,退一步说,即便有意收回北疆兵权,也得徐徐图之才是。

姜蕙回信宽慰了母亲,心中却明白,母亲身为长公主,如今的大长公主,历事多年,不会连这些都看不清,她写信来,不过是再次提醒姜蕙,枕边之人已经从太子变成了真正的九五至尊,再不是幼时拿着竹蜻蜓逗她的三哥哥了。

姜蕙轻轻叹了口气,这个道理,她从接到先皇赐婚的旨意时,就已经想明白了。

午后,平姑姑带着石榴山楂收拾东西,预备迁宫,姜蕙在屋子里由晚菘扶着,慢慢绕着桌子转圈。

产期将近,又在孝期,承平大长公主早就搜罗了京城有名的稳婆,通过内使司送进了姜蕙宫中。

今日她勉力多走几圈,亦是听从稳婆的话,好让到时临盆顺利。在心里数到十,姜蕙才停下脚步,慢慢坐回圈椅。

内室的首饰摆件大都收到柜子里了,酸枝木双屉多宝格架已经空空如也,只余一只荷叶盘还清供着香橼,这会儿也不便叫人从收好的东西里翻出杂书来看。

姜蕙目光自格架上扫过,瞥见几张缝在一起写满小楷的薄纸,她伸手拿起来,原是写着库房一应事物的单子,应是待会儿平姑姑要用来一一点检的。

“这只绿釉狻猊香炉是谁送的?”看了一会儿,姜蕙温声问道。

晚菘思索了一会,肯定道:“六月先皇曾赐诸皇子进贡名香,陛下将所得沉水香送给了主子,因是直接从宫掖司库房调来,那边为了讨巧,特意还送来一只绿釉狻猊香炉。”

见姜蕙似在回忆,晚菘继续道:“当时主子正在孕中,虽然刘太医说沉水香有助缓解您呕吐恶心的症状,但您那时反应大,天气又热,闻不得香料味,因此叫收进了库房,没拿出来用过。”

姜蕙记起来,六月里先皇身体尚且康健,陛下因视察黄河水利的差事办得好,额外得了些赏赐,又因她素来爱香,便直接将沉水香送到她这里来了。

“主子,可是有什么问题?”晚菘有些担忧。

姜蕙摇摇头,只是对这个物件有些陌生罢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要送到她手上,按理说应该先由宫掖司送到东宫,再由太子或者太子妃分到宜春殿,怎么是从宫掖司直接送来,还搭上一只香炉?

姜蕙皱眉,吩咐晚菘去寻那只香炉过来。

晚菘回来时,除了带回香炉,将当时赐下的装着沉水香的锡盒也一并拿来了。

姜蕙并未直接用手触碰,她指挥晚菘开了锡盒,将用丝绸严密包裹着的一截沉水香取出,端详半晌,又拿来一碗清水将香料放了进去,棕褐色的香料迅速沉入碗底。

看起来并无什么问题。姜蕙的目光转到那只附带的小香炉上,见香炉底部的匠人徽记模糊难辨,眸底微沉。

“晚菘,去外面找庆丰过来,把这只香炉打碎。”

晚菘应诺而去,不一会穿着太监服饰的庆丰过来,手里拿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一把铁锹,重重砸向了这只狻猊炉。

香炉裂成了两半,裹着绿釉的铜制内里也暴露出来,依然没什么异样。

姜蕙仔细看了看断口处,突然道:“晚菘,你拿小刀刮一点粉末,用手帕包好,放到锡盒里,悄悄拿去给刘太医看看。”

顿了顿,她继续道:“若是遇见别人,只做拿安胎药的样子便是。”

晚菘领命,庆丰虽只听了后半截,也大致明白了事情原由,眼珠微转,请命道:

“主子,这只香炉奴婢还有印象,送来的人是宫掖司的小林子,可要奴婢去试探试探?”

“不必。”姜蕙阻止他,转而道,“你去内使司,就说明日迁宫的人手不足,请那边支借几位。”

内使司一向管着宫人诸事,庆丰已经明白姜蕙的意思,快步退下了。

“主子,库房里其他东西,可要再查验过?”秋葵伴在一旁,见姜蕙没了别的吩咐,轻声问道。

姜蕙点点头,虽然吃的、用的一应事物,只要入了她的殿门,都一律检查过一遍,可防不住如这只香炉一般下手隐秘。

“趁着迁宫收拾东西,你和平姑姑再仔细查验一番。”

“是。”深知此事紧要,秋葵疾步而去。

迁宫之日天气和畅,未再下雪,是司天监选出来的好日子。

先帝后妃,太后高居慈宁宫,妃位以下无子之人长居普罗寺,其余诸妃则迁居皇城西北角的慈安宫,唯有丽妃一人自请随侍先帝,长守皇陵。

宫掖司忙碌了大半月,重新收拾了各宫宫殿,供各位主子居住。

车辇停在瑶华宫宫门外,秋葵扶着姜蕙,缓步往里而行,一路细细打量。

瑶华宫红墙绿瓦,重檐攒尖,宫外有一片小小的锁月池,冬日里覆盖着薄薄一层冰雪,在阳光下光息流转,瑰丽万分。

宫门内则又是另一番天地,亭台楼阁、阆苑藻井,自中庭望去,隐约得见西北角的一片梅林……

可以说是华美精致,处处用心。

这座宫殿的上一任主人是诞下先帝幼子的充仪宁氏,她出身低微,但颇有几分宠爱,以至坐上了九嫔之位。

不过,据说宁充仪为先帝侍疾时言语不敬,在先帝去世前,就被当时的淑妃、如今的太后娘娘打发去宫外普罗寺了。

是不是真的言语不敬,姜蕙无心探知,她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瞥见宫掖司陪同的大太监全福眼底的忐忑,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全福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会儿面对贵妃,表现得极为谦卑,面前这位主儿,不说家世背景,就说陛下的宠爱、腹中的皇嗣,也由不得人放肆,若是能得贵妃娘娘青眼,保不住往后那宫掖司司正的位置也能够得着。

他心中思绪电转,面上殷勤道:“贵妃娘娘可还满意?若是哪里需要改些布置摆设,只管派人来宫掖司便是。”

“这就很好。”姜蕙颔首,“秋葵。”

秋葵会意,拿出准备好的荷包:“辛苦福公公和宫掖司的宫人了,公公买些茶点吃。”

全福大方接了,心里对荷包的分量满意,识趣告辞了。

庆丰追上前去,说要送送全公公。

宫掖司的人离开不久,内使司也派人来了,领头的是个叫全喜的公公,身形瘦削,面相端肃。

他身后跟着一串宫婢,这会儿站成两排,立在刚清理过积雪的中庭,供站在廊下的姜蕙察看。

这是要姜蕙挑些新的人来伺候了。

按制,贵妃身边设一位掌事姑姑、一位掌事太监、四个大宫女、四个二等太监、八个二等宫女、八个小太监,其余杂役若干。

“贵妃娘娘可有满意的?”全喜躬身问道。

听到这话,中庭诸人大部分面露忐忑,眼含期望,显然,瑶华宫是众人认定的好去处了。

姜蕙看了秋葵一眼,秋葵会意,浅笑着道:“劳喜公公介绍一二。”

“欸!”全喜答应一声,站到姜蕙身边指着庭中某人,“这个名叫阿夏的,机灵得很,从前一直在内使司伺候,梳头的手艺不错。”

姜蕙抬眼望去,见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表现尚算镇静。

这就是母亲送来的人了。

她微微颔首,阿夏已经机灵地站到了秋葵身后。

全喜继续道:“这个丫头叫萍儿,虽然粗苯了些,力气倒是很大,从前是在先太妃宫里伺候的……”

一连介绍了一圈,姜蕙心里有数,亲自点了四个宫女并四个太监,剩下的由平姑姑再挑,其余人仍叫全喜带了回去。

日头偏移,瑶华宫正殿琼华殿外聚着新来的宫人,平姑姑正给他们训话。

这些人,往后还要先看一两个月,再慢慢往屋里放。那个名叫阿夏的宫女,虽是母亲送来的,也少不得要有这一遭。

秋葵几个已经将带来的柜子开了,重新按姜蕙的心意收拾了一遍琼华殿,这会儿陪在她身边为她布菜——折腾了一天,又到吃哺食的时候了。

晚菘悄悄进来,在帘边等了一会,待屋内炭火烘掉身上湿意后,才到姜蕙身边低声道:“主子,刘太医那边有结果了。”

姜蕙放下调羹,示意她继续。

山楂和石榴已经自觉守到门外去了,晚菘声音更低:“刘太医说,那香炉里掺了丹砂。”

丹砂?

姜蕙微微皱眉,她也读过一些杂书,知道丹砂若是遇热,会生出那些丹士口中的水银,而这水银,乃是剧毒之物,虽然看着分量不多,可她身怀六甲,哪里能闻得这些?

晚菘又细细讲了刘太医所说若是误服如何处理的办法,便听到姜蕙开口:“去叫庆丰过来。”

庆丰刚送完宫掖司的全福回来,姜蕙问道:“你说小林子与石美人是同乡?”

“是。”

庆丰知道事情不容疏忽,仔细回想了一遍,才继续道:“奴婢日前到内使司支借人手,因咱们瑶华宫马上也要挑人,内使司的宫人们对奴婢颇为热情,奴婢东拉西扯的,保证没让人瞧出目的……这小林子与石美人,据说都是南宁人,同一年小选入宫,后来一个分到宫掖司,一个去了长春宫,再之后,石美人连同另外一个宫女被太后娘娘看中,赐给陛下做了人事宫女。”

“那小林子呢?”

“还在宫掖司当差,奴婢旁敲侧击打听了,他因与管这差事的大太监有些交情,才能捞到些给各宫主子跑腿送物件的油水活。”

“管事太监?”

庆丰点头,不自觉吞了下口水,道:“是宫掖司管着丁字库房的全宁公公,说是年老体虚,七月里中了暑热,已经去世了。”

殿内安静了一瞬,姜蕙没有再问,她思量片刻,对庆丰道:”将那香炉收好,本宫另有用处。”

晚膳后,凤仪宫打发人来赐下迁居之礼,姜蕙瞧了一眼,见是尊白釉玄纹梅瓶,吩咐道:“唤阿夏过来。”

山楂答应一声,疾步往外室去,不一会儿就带着阿夏回转。

“奴婢阿夏拜见贵妃娘娘,请娘娘安。”来人甫一转过绘着花鸟的紫竹插屏,便利索地伏跪请安。

“起来罢。”姜蕙打量她嫩白的手指和食指中指指腹间的老茧,问道,“你母亲原先是公主府的女医?”

“是。”阿夏恭敬道。

“女医不在奴籍,你身家清白,大可于宫外寻一良人,怎会入宫?”

姜蕙望着阿夏,语气和缓。

“回娘娘的话,奴婢父亲是平城校场小吏,乾宁二十八年刺配琼州,奴婢一家女眷充入教坊司,幸得公主相救,在府内做了侍婢。”

乾宁二十八年,平城……正是元徽太子出事的时候,先皇震怒,平城上下数百官吏都遭了大难。

姜蕙颔首,道:“你本名叫什么?”

阿夏沉静道:“奴婢本家姓张,贱名一个缨字。”

“那便唤你红缨吧。”

“谢主子赐名。”红缨复又跪下行礼。

姜蕙唤她起来,侧身对山楂道:“山楂,你去外边告诉平姑姑,另三个宫女依着红缨改名,至于太监,让庆丰自己做主就是。”

山楂出去传话,姜蕙指着紫檀云纹翘头案上的梅瓶,吩咐红缨:“往后送到瑶华宫的东西,你都再检查一遍。”

迁宫之后就是接踵而至的几场大典。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虽然流程繁多,但需要姜蕙参与的,不过是于后宫面朝太庙跪拜,口呼皇帝万岁,再就是进凤仪宫拜谒皇后,由拿到凤印和中宫笺表的皇后领着,前往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

姜蕙身着贵妃朝服,坐在慈宁宫,静静欣赏太后与皇后一番母慈子孝。

太后保养得宜,四十出头的年纪,看着风韵犹存、气度斐然。

她面相慈和,腕间挽着佛珠,此时跟皇后寒暄完毕,朝殿中望了一眼,对姜蕙道:“安宁近日受累,哀家知道你从小便仁孝可爱,可你是双身子的人,怎么能委屈自己,哀家还等着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呢!”

安宁是姜蕙出嫁前的封号,她是公主之女,有郡主的封邑。

太后这话,是知道她撤掉大部分进补之物的事了。

皇后面色如常,眼神却沁出一丝凌冽,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姜蕙只作不知,顺着太后的话头恭声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先皇驾崩,举国哀悼,安宁不能日日前往祭拜,已是不孝,又怎能只顾自己的口腹之欲呢?”

太后面色满意,又叮嘱道:“明儿你们几个封妃大典,你身子重,若是感觉不适,只管请太医便是,我这里还有一株百年野山参,你带回去。”

姜蕙推辞不过,只得应诺。

姜蕙的母亲承平大长公主此时开口,她声音温柔,颇有韵致:“皇嫂别担心她,都是做母亲的人了,知道照顾自己。”

太后乐道:“不知是哪个做母亲的在我这里哭,担忧家里的娇娇。”

承平大长公主红了脸,众命妇便都捧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儿女的事情。

姜蕙保持着淡淡的笑意,看这些身份高贵的女人面具对面具,竟然觉得有几分如鱼得水的乐趣。

回到瑶华宫,卸下朝服,姜蕙侧躺着,秋葵屈膝跪坐,正为她按摩。

晚菘拿来保胎丸,仔细点了点,又眼泪汪汪地盯着姜蕙吃了下去。

姜蕙笑道:“这是什么样子,本宫又不是吃毒药。”

“可是刘太医说,这丸药最好不要多吃……”晚菘讷讷道。

“你见过什么药最好多吃?本来月份已重,每隔三日去哭灵一场已是疲累,再不吃这丸药,才更糟。”

顿了顿,她低声安慰道,“先帝已经移灵殡宫,本宫心里有数,往后就不再吃了,这事本宫也问过刘太医的,他不是给你了膳食方子?咱们按他说的做就是。”

晚菘无法,只得点头应是。

第二日是姜蕙的正日子,虽是几位妃嫔同时封妃,但姜蕙位份最高,倒不必去另外两宫当面祝贺,只遣人送了礼物。

瑶华宫正殿琼华殿内,这会儿如同昨日在凤仪宫一样,又坐满了内外命妇,她们在这恭贺姜蕙完毕,还要赶去福阳宫和广阳宫给嘉妃胡氏和修媛许氏问安,个个都忙得很。

姜蕙也无意折腾,待尚仪司的礼官宣布礼成之后,就爽快地放了人,只留下承平大长公主寒暄一阵。

她们是亲母女,留下来说两句话实属正常,并不惹人注目。

二人转到内室,几个婢女都到门外守着,母女俩这才说了体己话。

姜蕙从小便生得好,待得及笄,更是出落得如出水芙蓉、清丽逼人,是宁远侯和承平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如今因怀胎日重,连日疲累,身形略微丰腴,脸色却有些暗淡苍白,即使上了妆也掩盖不住,看得承平大长公主心疼不已。

她拉着姜蕙的手,嘱咐道:“娘亲不能随时看顾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姜蕙靠在母亲怀里,糯糯应了。

承平大长公主轻轻拂过姜蕙的鬓发,又摸了摸她圆润的腹部,问道:“跟娘亲说实话,是不是很难受?陛下近日有来看你吗?”

“嗯,难受得很,腰酸,腿也很痛。”姜蕙抱怨着,随后才道,“陛下登基事忙,不怎么进后宫,只抽空来探望了几次,倒是安排了身边的安景公公随时照顾我。”

承平大长公主这才放下心来,她心知不能期待皇帝侄儿的真心,可身为母亲,总是期盼女儿好的。

“腰酸腿痛,都是正常反应,娘亲送来的那个稳婆,在京城接生有三十多年了,虽然有时举止粗鲁了一些,但能力不错、人品也可贵,你多听她的话……”

她又说起已经叮嘱过无数次的话。

姜蕙心知这里不是公主府,打起精神,从母亲怀里坐起,说起正事来。

“阿娘,还要麻烦您帮女儿一件事。”她声音平静,伸手指着边上紧紧缠着绸布的锡盒,那里面装的,正是之前被打碎的绿釉狻猊香炉。

*

申时三刻的时候,又飘起了小雪,安景打着伞过来,传来皇帝今日要到瑶华宫歇息的口谕。

虽有些意外,也在情理之中,昨日登基大典并封后大典,陛下除服,宿在凤仪宫,今日过来瑶华宫也不算什么。

姜蕙接了口谕,一众宫人又精神抖擞起来。

大抵皇帝陛下实在事务缠身,等他踏入瑶华宫大门时,姜蕙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窝在暖阁的桌边打盹。

听到动静,秋葵欲要叫醒姜蕙,被皇帝阻止了。

身穿玄色常服的人挥退多余的宫人,在门口散去了身上的冷意,才坐到姜蕙面前,将撑着手肘摇摇欲坠的人揽进怀中。

“三哥哥?”长睫纷飞,闭着的眼帘掀开,露出一双惺忪的眼眸,似乎是意识尚且朦胧,女子不由自主喊了幼时的亲近称呼。

“蕙儿醒了?”清朗的嗓音,因声线压得低,显得低沉而温柔。

姜蕙当然不是刚醒,秋葵也不会等到陛下要进门了才来提醒她。

有时候醒的时机是很奇妙的,因此她做出睡着的样子,假装意识朦胧喊出了一声“三哥哥”。

这声“三哥哥”,姜蕙只在六岁前用过,后来渐渐知事,早就不这样叫了,但越是相处日久,姜蕙就越来越能感觉到,萧晟是很受用她这个表妹姿态的。

如今岐王入狱,陛下正式登基,诸事虽然繁多,也都渐有条理,恰是她使些女儿手段的时候。

她从皇帝怀中轻轻挣出,屈膝行礼:“妾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

萧晟扶着她,责怪道:“身子重,不要这样知礼了。”

两个人低声絮语一阵,盛安和晚菘进来上菜,是陛下特意吩咐御膳房准备的宵夜,都是些她爱吃的东西。

姜蕙为萧晟布菜,抿出一个能容皇帝瞥见的浅笑。

他正拿着姜蕙平时解闷的闲书看,见到姜蕙的笑容,搁下书,笑问道:“蕙儿在开心什么?”

姜蕙回头望着萧晟,狡黠地眨了眨眼,清丽的面容让萧晟不由陷入年少时的某些思绪,他听见自己的贵妃答道:“妾在想,陛下您来得正好,带的这些吃食,妾一看就饿了。”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两个人食不言寝不语地用完了膳食。

饭后姜蕙仍旧围着桌子绕圈,萧晟扶着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撑着她的手臂。

屋子里银丝炭爆出轻微声响,姜蕙渐重的喘息衬得四周更加静谧,她停下来稍稍歇息,萧晟也不急,撑着她大半身体的重量等待。

姜蕙喘匀了气,继续绕圈,皇帝突然道:“蕙儿觉得建昭这两个字如何?”

建昭?

“ 建,立朝律也。昭, 日明也。建昭……”姜蕙沉吟,心下明白这应是皇帝陛下在思量年号了,“…… 旦建星中,於昭于天……妾以为尚好。”

虽然前朝士大夫们一直告诫历代妃嫔后宫不得干政,但姜蕙却明白,萧晟此问,是信任也是期待,最不耐烦听到些什么不敢妄议朝政这种答话的。

果然,萧晟听到姜蕙的话,微微颔首,又问:“比之建元何如?”

姜蕙皱眉思索,嘴里呢喃道:“元者气之始也……黎元,天下元元之民……”

最终的年号当然不能从她口中说出,似乎是比较不出来哪个更好,姜蕙无奈地望向萧晟,将皇帝的手掌拉到自己圆润凸起的腹部,道:“妾比不出来,陛下一时难以抉择,妾亦是如此……不过……”

腹中生命突然配合地伸了伸手脚,两个人都感觉到明显的胎动,萧晟将姜蕙扶到软椅上坐下,倾身侧耳,想要再次感受下活泼的小生命,声音中都带着笑意:“不过什么?”

“不过陛下,您想好给我们的孩子起什么名了吗?”姜蕙期待道。

萧晟亲昵地拂过姜蕙的秀发,温和道:“男孩就叫萧烺,烺,明也,如何?”

姜蕙在心里念了念,微微点头,又问道:“那女孩呢?”

萧晟抬眼望进姜蕙如溪水融冰一样清澈的眼睛,笑着说:“若是女孩,定会如蕙儿一般聪慧美丽,就叫做萧姝。”

“姝不好。”姜蕙反驳道,“静女其姝,都重在容色,不行不行。”

萧晟并不生气,沉吟片刻,拉过姜蕙的手,在其手心写下一个字,问道:“婧字如何?既有容色,又有才能。”

姜蕙这才满意,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临睡时,萧晟仍然跟姜蕙同榻,他还是太子时过来宜春殿探望也是如此,姜蕙也不再劝,侧躺着睡到外间——夜里或许会有腿脚抽搐之症,还需要秋葵过来按揉。

果然,姜蕙睡得正沉之时,熟悉的抽痛惊走了睡意,她抿着唇,撑起身子,尽力不发出声响。秋葵值夜时候一向睡得浅,这会拿着斗篷悄悄过来,为姜蕙披上后,才蹲下身按摩起来。

两人虽然轻手轻脚,到底还是吵醒了皇帝。

姜蕙月份日重以致腿上不便之时,先皇已经病倒,萧晟也越发忙碌,不再在后院留宿,因此,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姜蕙这副模样,吃了一惊,吩咐盛安去请刘太医过来。

姜蕙拦住了他。

“陛下,这都是孕中妇人常有的,让秋葵替妾按揉一阵就好,夜色已深,刘太医花甲之年,还是不要惊动他老人家了。”

萧晟作罢,一时也睡不着,反而挥退盛安和秋葵,自己给姜蕙按揉起来。

“你那婢子力气尚小,定然没有朕按着舒服。”

姜蕙笑起来,嗔道:“这哪里只看力气,还要技巧的。”

笑完,不好再劳动皇帝陛下,推说已经好了,吹了烛火,两人重新睡下。

风平浪静又过了一段时日,姜蕙腹中孩儿仍没有降世的意思。

她的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沉沉地坠在小腹,因此轻易不再出门去。太医院日日安排人在瑶华宫轮值,皇后那边也下了懿旨,令姜蕙不必去请安问好,安心于瑶华宫养胎。

她已是站也累坐也累坐卧皆难的时候,这会儿勉强把自己安置在软塌上,侧躺着看平姑姑带着山楂和石榴两个丫头用红纸剪窗花——宫掖司除了送来对联、灯笼、窗花之类物什,还另备了红纸,方便各宫主子们兴致上来自己动手。

瑶华宫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和宫女们忙着清扫往日里锁着的几个偏殿侧殿,要做的事情很多,但因已提前发了赏钱,个个都带着喜气,干活利落。

快过年了。

秋葵和晚菘坐在另一边缝制婴儿的贴身衣物,篮子里装的都是洗过的绵软料子,还有些已经缝制好的小肚兜、虎头帽之类的小玩意儿散在榻上。

篮子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的,是承平大长公主前几日送进来的缝制好的百衲衣;桌上搁着一把红白双色、绘着幼童抱鲤的拨浪鼓,这是姜蕙的幼弟姜蕴请母亲一并捎来,送给未来外甥或者外甥女的礼物;锁到她妆匣最下面的,还有一把金镶玉的长命锁,这是姜蕙的父亲宁远侯通过皇帝递进宫来的。

宁远侯是在十二月初的时候回京的,听说陛下留他在京与妻儿一起过年,享受天伦之乐,年后再启程返回北疆。宫墙之隔,父女间不像母女方便,未能见面说几句话,只在建章宫远远望了几眼。

陛下入主建章宫之后,重新立了规矩,宫内外传递书信不再是件容易的事,又恰逢年关事忙,承平大长公主抽不出时间进宫请安,算来,就算是母亲,不到除夕宫宴,也是难以得见了。

屋里炭火很足,甚至有些憋闷,晚菘见到姜蕙的神色,轻手轻脚前去窗边,将留着的缝隙微微拉大,窗外带着新雪的清新空气便丝丝缕缕地溜了进来。

平姑姑应是有家传的手艺,剪出来的兔子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甚是可爱。

姜蕙拿起一张细细端详,又称赞了几回。

山楂向来话多,这会儿见姜蕙精神还好,凑趣道:“也不知小主子是属虎还是属兔。”

“只要主子平安生产,属虎属兔又有什么要紧?”平姑姑手上动作灵巧,嘴里却严肃道。

秋葵就道:“属虎阳气旺盛,属兔慧思多黠,都好都好。”

石榴打趣:“秋葵姐姐果然跟着主子看了许多书,说话都叫人听着舒服自在。”

姜蕙微微一笑,道:“属相没什么要紧,只要孩子健康就好。”

虽是这么说,但姜蕙腹中孩儿可能还是愿意属兔一点,将将挑了大年初一这天发动。

彼时皇帝颁发了大赦天下和改元的诏书,正带着宗亲百官往太庙祭天,听闻姜蕙临盆的消息,一时也无法回转,只得派了盛安回来看顾。

瑶华宫众人在平姑姑和庆丰的带领下忙中有序,各司其职,倒不见慌乱之色。

太后在慈宁宫听到消息,想到皇帝子嗣单薄,膝下至今只有二女,一时按捺不住,亲自到瑶华宫来,见到皇后已经坐在殿内等候,微微诧异。

“皇后怎么来了?”

大年初一,不仅皇帝要在太庙祭天,皇后也得于凤仪宫等待诸命妇举行贺仪,按理说不来瑶华宫也是说得过去的。

皇后已经穿戴好凤冠霞帔,一身朝服繁琐精致,一看就是听闻消息半途赶来的。

她起身向太后问安,这才答道:“妾听闻贵妃突然发动了,她是头胎,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太后颔首,慈和道:“这儿有哀家看着,皇后快回去主持贺仪吧。”

“是。”皇后应道,将身边的青嬷嬷和夏蝉留下照顾,带着一群人往凤仪宫赶。

她贤惠的姿态表现得恰如其分,越发有中宫元后的气度,太后也不由满意。

产房内尚还安静,太后育有两儿一女,虽只成活了皇帝一个,也颇有经验,知道里面应该还未开始,转头吩咐身边随侍之人去备好山参鸡汤之类进补之物。

姜蕙隔着房门听到太后的声音,坚持着请了安,被好生安慰了一阵,终究忍不了一波比一波更痛的阵痛,泄出几声痛呼。

晚菘端着鸡汤熬煮的饭食过来,绕过忙碌的稳婆和医女,来到姜蕙面前,眼中闪着泪光道:“主子,先用点,待会儿才有力气。”

姜蕙勉强点了点头,被秋葵扶着坐起来,忍着痛处一口一口缓缓吃着,鬓角几乎汗湿。

一碗鸡汤面吃完,稳婆伸手下探,与医女对望一眼,面色微微一变。

她对晚菘道:“麻烦姑娘备好手巾给娘娘含住,我要推宫。”

姜蕙正痛得神智恍惚,没有注意到稳婆面色,秋葵却发现了端倪,悄悄凑近稳婆,低声问道:“钱妈妈,可是有什么问题?”

稳婆钱妈妈是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婆子,脸上皱纹虽有,也能看出尽力保养的样子,这会儿不知是不是被屋中炭火熏烤的缘故,她眼角细纹都沁出汗珠,涩声道:“秋葵姑娘,娘娘腹中胎儿之前一切都好,可是今日宫口方开,里面……怕是要横产。“

秋葵一惊,勉强稳住,急切道:“需要我做什么?”

“姑娘和晚菘姑娘一道,按住娘娘,不要让她乱动或者咬伤自己。”

秋葵连连点头,又拉住正端着参汤过来的红缨快速道:“稳婆说主子是横产,要预备推宫,你速去帮忙,若有什么不对,即刻告我。”

太后坐镇产房外,见医女神色紧张出来禀告说贵妃可能难产,眉头微皱,连连催促刘太医进去诊脉施针。

太庙这边,在皇帝的压力下,礼部礼官加快了祭天仪程,终于让萧晟在辰时正之前赶回了瑶华宫。

一进琼华殿,便听到姜蕙抑制不住的痛呼声。路上盛安已经打发了小太监过来禀告说贵妃娘娘难产,萧晟一路忧心,这会儿面色沉肃,疾步行来,欲往产房里去。

“晟儿!”太后站起来阻住皇帝的步伐,安抚儿子道,“刘太医已经艾灸过至阴穴,稳婆和医女也推宫完毕,这会儿情况还好,产房血气重,你万金之躯,万万不可进去。”

萧晟缓缓吐出口气,沉声道:”母后,那是蕙儿,在生朕的孩子。“

太后知道儿子的心思,微微叹了口气,目送皇帝进了产房。

姜蕙在产房里挣了一天一夜,终于挣命一般生下来一个孱弱的小皇子。她只听到一声微弱的啼哭,才放下心来,陷入黑甜的睡梦中。

太后在夜色渐深的时候就被皇帝请回了慈宁宫,这会儿是结束贺仪后立即赶过来的皇后和众妃嫔陪着皇帝守在琼华殿。

皇帝未能在产房守到最后,他进去一时已是逾制,终究被太后劝了出来,立在产房外神色沉郁。

窗外熹微天光散落之时,产房里终于传出来婴孩的啼哭声。

皇后扫了一眼许修媛僵硬的面色,听着那微弱的啼哭,知道姜蕙生的这个孩子定有不足之处,心下松了口气。太后迟迟不肯将宫权交给她,不就是怕她忌惮姜蕙,暗中动些手脚,所以亲自看顾吗,看这样子,果然也不必她做什么,运道如此。

石美人仍是木雕模样,呆呆愣愣坐在一旁,只有嘉妃有几丝真实的喜意,站起身来绽出了笑脸。

皇帝并未注意到身后众妃的表情,在稳婆抱着小小的襁褓出来后就已经一步跨过去问道:“贵妃和皇儿怎么样?”

钱妈妈满脸是汗,眼中尚有喜色,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也见过皇帝好多次,倒没被突然上前的皇帝吓到,只行了礼,回话道:

“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力竭昏睡,小皇子在腹中憋闷许久,有些孱弱,都还需太医看过。”

她不是内使司的稳婆,虽然进宫时特地学了礼仪,但仍说不来避重就轻的话,只老老实实说了最真实的情况。

萧晟脸上的喜色一滞,倒没怪罪稳婆,说了赏字,小心翼翼调整姿势抱着儿子,往里去了。身旁的盛安机灵地带着等在外面的奶娘和一直随侍的李御医、刘太医跟了进去。

屋内已经清理过,姜蕙这会儿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奶娘接过小皇子,避到屏风后喂奶,两位太医先轮流给姜蕙把了脉,才去奶娘那边看了看小皇子。

萧晟坐在一边,待两位太医都看过以后,问道:“怎么样?”

李御医与刘太医对视一眼,刘太医上前一步,没有掉书袋,低声直白道:“回禀陛下,贵妃娘娘身子本不健壮,这回横产一日夜,已是耗了元气,有损寿数,恐怕今后需要常年调养,至少三年之内无法再有孕了。“

“有损寿数?”萧晟拧眉不悦,克制住脾气,才转头对李御医道,“若是交由李爱卿来调养,可会好些?”

李御医额头见汗,回禀道:“刘太医向来负责贵妃娘娘脉案,比微臣更为熟悉,若是由微臣接手,也只能配合微臣特制的养荣丸,尽力而为。”

萧晟沉默一瞬,问起刚出生的小皇子。

李御医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陛下,我等对大方脉颇有研究,对小方脉却只是寻常,不若请来林贵达林太医为小皇子一探。”

盛安悄悄退出去,招来徒弟安景,吩咐速去请林太医来。

皇后拦住预备回转的盛安,问了里面的情况之后,才整理了衣物,进了暖阁。

她先是行礼问安,然后从奶娘手中接过小皇子抱了一会儿,才回到皇帝身边道:“陛下,妾身知晓您心疼姜妹妹和小皇子,可今日辰时,您得往殡宫祭拜父皇,现下已经卯时正,再不能耽搁了。”

“朕心中有数,皇后也累了一天,回宫歇息吧。”

皇帝不走,皇后和众妃嫔即使又累又困也不能走,都陪在琼华殿,不多时,就见安景拉着个白胡子老太医匆匆进了暖阁。

今日并不是林太医当值,他大概刚被安景从家里抓过来,发簪都有些歪斜。

索性皇帝这会儿也不在意,命人仔细看了看刚出生的小皇子,又说了姜蕙生产时的情况,问了与李御医同样的问题。

林太医心中暗骂两位同僚将他推出来,面上却做出沉思之色,沉吟片刻道:“回禀陛下,小皇子胎中憋闷,又先天不足,应治以补肾辅以补脾,缓缓图之。”

林太医见皇帝眉头紧锁,接着道:“方才微臣问过奶娘,小皇子吃奶虽然力气不大,也还算有劲,只要补足气血,于寿数却是无碍。”

萧晟听了这话,却道:“朕曾听闻,若是婴孩胎中憋闷,会祸及心肺、影响神思,如你所说,皇儿并无此忧?”

林太医脑门见汗,忙道:“陛下博闻强识,如陛下所闻,确有此种实例,但有赖刘太医及时针灸,稳婆推宫也颇为熟练,依微臣看来,小皇子暂无此忧。”

皇帝终于放下心来,又陪了姜蕙母子一会儿,起驾往殡宫赶去。

皇后待萧晟走后,又招来三位太医询问一番,这才打发了众妃嫔,回转凤仪宫。

春燕亦步亦趋跟着皇后进到内室,将忍了一路的话说出口来。

“娘娘,依林太医所说,那小皇子虽是先天不足,后天也可补齐,咱们要不要……”

啪——

皇后一巴掌甩到春燕脸上,打断了她的话。

望着跪在地上颇得倚重的贴身大宫女,皇后叫她起身,沉声道:“本宫入主中宫时日尚短,朝堂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春燕,你和夏蝉是我从娘家带进宫的陪嫁,最是得我信任,往后不要再把自己当做普通后宅婢女,凡事看得远一点……姜氏从此往后是个病秧子,且几年内难再有孕,留着她霸着陛下,却生不出儿子,难道不是好事?依她的心思,恐怕一多半心神都要放到那药罐子儿子身上,日夜忧思,还愁拖不跨她?”

“是。奴婢张狂,娘娘责罚得对。”春燕低头道。

皇后伸手搭上左手腕间的白玉雕绞丝纹手镯,缓缓转了几圈,慢悠悠道,“至于小皇子……急什么,有的是人着急。”

春燕退出内室,夏蝉仍替她们守着门,坐在帘边绣一只荷包,见春燕捂着脸出来,吃了一惊,拉着她坐下,关切道:“春燕,这是怎么了?”

春燕摇摇头,不肯多说:“没事,是我说错话了。”

夏蝉知道今儿贵妃诞子,陛下又表现得如此情深义重,主子心里不痛快也是有的,亦不再多问,帮着去小厨房拿煮鸡蛋给春燕滚脸。

“——鸡蛋滚脸,一生无险!”

窗外钱妈妈的声音攒着喜气,在婴儿啼哭声中显得颇为高昂,教暖阁内靠坐在床、面色苍白的姜蕙听个正着。

晚菘守在一边,笑道:“钱妈妈说的好,这洗三礼热热闹闹的,主子,奴婢刚出去瞧了瞧,小皇子哭得响亮,是个响盆,太后娘娘和陛下都高兴得很!”

——民间习俗,洗三时小儿啼哭,便是“响盆”,以后一生不同凡响。

姜蕙倒不信这个,只是年儿生来孱弱,这会儿哭得响亮,显是康健多了。

姜蕙为孩子取年儿这个小名,除了合他生辰之意,便是希望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一时石榴提着食盒进来,外面已经开席,都是各式各样精巧的糕点面食——即使在天家,也遵从旧俗,往来客人都要吃“洗三面”。

姜蕙却吃不得这个,她身子亏空,入口的都是清淡易克化的食物。

“年儿呢?”姜蕙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山药粥,轻声问道。

“奶娘抱下去喂奶了,秋葵姐姐带着红缨跟着照顾。”石榴答道。

她点点头,又吃了点东西,还待继续问些什么,皇帝就抱着年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承平大长公主。

姜蕙要起身行礼,被按住了。

“蕙儿不必多礼,来看看年儿。”皇帝坐在床榻边,将怀中襁褓放到姜蕙手上。

“啊,啊——”许是刚吃了奶,年儿还精神得很,口中发出啊啊的呓语。

他已经长开了一点,肤色雪白,并不哭闹,在大红色襁褓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姜蕙看。

“阿娘的年儿真乖!”

或许是母子天性,年儿听到姜蕙的声音,小脸上淡淡一点眉毛微微上挑,竟然露出一个笑脸来。

皇帝和承平大长公主都笑看着这一幕。

虽还在正月,皇帝仍有大把的事要做,他坐了一会儿,被礼部请示开恩科的事叫走,留姜蕙母女两个说话。

承平大长公主已经知道女儿元气大伤,这回来参加洗三,把公主府和宁远侯府的名贵药材搜罗了大半,一齐带了进来。

关心完女儿的身体,她才道:“方才在宴上,我观皇帝这些妃子,也就一个胡氏对你有几分真意,其余诸人,个个都是披着羊皮的狼。”

姜蕙淡淡一笑,眸色沉静:“即便是胡氏,刚进太子府上时,也是不得不和女儿走在一处。”

“你上回交待的事,已经办完了,京城有名的匠人铺子,我都派人悄悄打探过,说是近年来并没有接到做这样式的香炉的单子,至于那些在此期间乔迁和去世的匠人,还需时间再去打探。”承平大长公主说起此行另一件要事,“那新打的东西,带来给秋葵收着的……这件事,你有几分把握?”

果然,时间过去这么久,即使有些马脚也扫干净了。

小林子只是被打发来送东西的,现在还安安生生在宫掖司当差,不过是个明面上的幌子。

诸如沉水香之类的贡品,除了放到皇帝内库的,其余大都有专门的库房收着,有钥匙进去的,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可这半路添进来的香炉原先却不一定就在库房,若不是从宫外捎带的,便是在宫掖司那边有匠人为其所用。

只是,宫掖司制作的物品都是要送去再三查验过方能呈送宫内众位主子的,若是从这上面做手脚,经手的人便更多了。

原本,姜蕙觉得,最大的可能便是有人从宫外捎带了这只香炉进来,通过宫掖司管着小库房的全宁,替换掉了原本库房的香炉,最终送到了她手上。可是听娘亲这番话,那有问题的香炉,怕是早就备好了。

从香炉上查不到,若是从丹砂上查,得有司药局的记录才行。

据刘太医所言,丹砂是入药常用之物,不说消肿止痛、清热解毒这些效用,就说先帝太妃们,也常常服用以丹砂入药的安神镇静药物。

时日已久,难以查证,还保不准有人趁先帝病重那会儿从宫外夹带……

姜蕙略作思索,道:“阿娘放心,只是做一场戏而已,成与不成,于女儿都没什么损失。”

她不欲母亲担心,转而说起幼弟的事,“阿蕴虚岁也快十五了,阿娘可有相看好的人家?”

历代宁远侯常年镇守北疆,姜蕙的父亲姜衍也是如此,只是与前面几代不同,他格外子嗣单薄,姜蕙与胞弟姜蕴是其唯二的血脉,因此,宁远侯府的老夫人常常催着给孙子姜蕴定亲,期望他早早留下子嗣。

说到这事,承平大长公主就头痛起来:“本宫何尝不想让他早日成家,只是他一听定亲,就跑去寻那群狐朋狗友,三五天不着家,气人得很。”

她兀自说着“只是定亲,又不是马上成亲”的话,姜蕙安慰母亲:“阿蕴还小,受不得拘束,您越是提起,他越是不愿。何况您也知道,他那些朋友招猫逗狗是有,万万不敢带着他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不过是躲您和祖母罢了。”

“我何尝不知道。”承平大长公主叹气,“蕙儿,你爹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京城有名的才俊,甚至跟着你过世的祖父伏击匈奴有了战功,可你阿弟……是本宫把他宠坏了,万一……他怎么撑得起宁远侯府?”

姜蕙面色一变,急切道:“阿娘?怎么突然这样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承平大长公主握住姜蕙冰凉的手,凤眼中流露安抚之意,“只是前朝隐隐约约传闻说北边有些动作,你父亲恐怕待不到上元就要启程了。”

承平大长公主的消息很是准确,正月初八,皇帝便下旨赠宁远侯金刀宝甲,再次出镇北疆。

与此同时,太后终于将宫权移交给了皇后,命其准备上元节诸事。

因是新皇登基头一年,皇帝又有了长子,太后的意思是要大办。

但这些都与姜蕙没什么关系,她尚在月中,须调养身体,下不得床,上元时只能在瑶华宫自家乐一乐。

一连好几日天气放晴不再下雪,上元这天,皇帝一大早就赐下宫灯送往各大臣府上,宫里的妃嫔们也得了些许。

瑶华宫这边,除了摆在院中的大型鳌山灯,安景还亲自跑来将一盏玉兔琉璃转鹭灯送到姜蕙手上,说是陛下特意送来给贵妃娘娘赏玩的。

这盏玉兔琉璃转鹭灯,烛火一起,轮轴与绘着玉兔抱月等诸多吉祥图案的琉璃便缓慢旋转起来,其上又用白玉雕刻有伏卧的玉兔,两枚红艳艳的宝石嵌在眼眶中,随着旋转的灯座折射出绚丽的光芒。

”真好看啊!“山楂发出惊叹,屋子里伺候的丫头们都围着看了一圈,最后被平姑姑板着脸驱赶了。

躺在姜蕙身边的年儿似乎也很喜欢这灯,咿咿呀呀的,乐得手舞足蹈。姜蕙爱怜地亲了亲他,待宫灯又转了几圈,灭了蜡烛,吩咐秋葵拿去放好。

今日年节,除了轮值的,瑶华宫宫人这会儿大都围在院子里看鳌山灯。

平姑姑侍立在姜蕙身边,一边伺候她喝药,一边低声与她说起新来的几个宫女太监这段时间的表现。

“红缨虽说年纪尚小,但胜在忠心,平日里不争不抢,照顾小主子很是细心;红玉是个爱掐尖的,干活利索,做事也伶俐,奴婢之前特意让她守了一段时间书房,倒没什么可疑举动;碧云粗笨,性子执拗,力气却大,眼里也有活儿;碧月生得好,有些小心思,不过,每次陛下过来,她倒没往前凑……“

絮絮叨叨,将太监宫女们都说了一轮。

清苦的气息盘旋在口舌耳鼻,姜蕙放下药碗,漱了口,从晚菘手里接过蜜枣吃了,才颔首道:“红缨仍旧跟着年儿,其余人姑姑看着安排,差不多了就放到山楂石榴手底下使唤……至于碧月……”

姜蕙沉吟,平姑姑凑近了些,问道:“主子可是打算用她?”

在她看来,主子身子亏空,就算坐完月子也不能与陛下频繁行房,陛下将将登基,未来总还有新人入宫,安排一个固宠的婢子,以后总能用到。

姜蕙瞥了她一眼,虽是清丽温柔的长相,这会收敛面容,却如湖中冰雪,清凌凌没有一丝温度。

平姑姑自知失言,跪下请罪。

盏茶过后,姜蕙才叫起她,温和道:“姑姑为本宫好,本宫是知道的,往后日日吃药调养,陛下不得尽兴,就算开始时犹存怜惜,又如何长久?”

平姑姑不由点头。

姜蕙微微一笑,道:“何况大选在即,年儿体弱,本宫尚不知能不能再次得孕,依你看来,得一助力甚至借腹生子才最稳妥,是不是?”

平姑姑讷讷不言。

“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这么做,本宫却不能。陛下是个念旧的人,本宫这一身荣宠,不过是因为恰好做了他少年慕艾的人。”她说着这样的话,面色是种坦然的平静,“碧月暂无错处,让她去守着偏殿罢。”

建昭元年的正月一晃眼就过去了,朝堂上正忙着开恩科,要在四月举行乡试,九月会试,十月殿试,而在这之前,户部和礼部还要准备三月的大选——皇后娘娘贤惠,为了充裕后宫、绵延子嗣,已向陛下求了广选秀女的旨意。

底下各州府如何忙着采选暂且不提,瑶华宫里姜蕙也终于出了月子,正办年儿的满月宴。

陛下前朝事忙,年儿又身体虚弱,满月并不大办,只在瑶华宫花厅摆了酒食。

待年儿剃完胎发后,太后和皇帝相继离开,天气尚冷,奶娘抱了年儿回暖阁照顾,余下众妃都聚在厅里说话。

海棠面五足紫檀香几摆在厅堂一侧,其上放着香著、香匙和一只小小的绿釉狻猊香炉,香炉里已点燃了香炭,用云母、银叶、砂片隔住火,放入一小截沉水香,袅袅烟气缓缓自镂空的香炉顶升腾而出,浅淡、沉静而清甜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

嘉妃怀里抱着二公主,此刻这将近半岁的小婴孩尚还清醒,嘴里咿咿呀呀的,清澈的黑瞳满是好奇,倒映着厅内诸物。可小孩子的情绪变化极快,不知怎的,忽然哭闹起来。

“怎的哭了?”皇后道,“饿了还是尿裤子了?”

“许是饿了。”嘉妃语气温柔,轻拍怀中襁褓,将二公主递给身后跟着的奶娘,“周妈妈带妍儿下去喂奶吧。”

皇后比屋里人经验都要丰富,笑着道:“小孩子金贵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一眨眼就长大了。”

众人附和着称是。

嘉妃端起瓷白的青花缠枝莲叶杯轻抿一口茶,笑道:“姜姐姐这里的茶也好,香也好,一进来就心旷神怡,我弄不懂这个,这是什么香?”

姜蕙借着喝茶的姿势,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然后放下茶盏,淡淡一笑:“许久没焚香,屋里的丫头手都生了,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好?”

顿了顿,她又道:“今日焚的是沉水香,胡妹妹若是喜欢,待会带些回去。”

“那妹妹我就却之不恭了。”嘉妃笑着应了。

许修媛却道:“这沉水香是南边进贡的宝贝,陛下特意赐给贵妃姐姐的,嘉妃姐姐你就不要来讨要了。”

一时安静了一瞬,皇后坐在上首,没有插话的意思。

嘉妃偏过头去,笑容不变,语气却冷冷的:“修媛妹妹若是喜欢,也请陛下赏赐就是。“

许修媛正要再说什么,门口传来女童的笑声——

“母后!花!”一身火红的大公主手里抓着一枝玉兰,在身后一串宫人“大公主当心”的声音中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皇后立即露出笑脸,将撞进怀里的女童搂住,温柔道:“妧儿在哪里摘的?”

大公主从皇后怀里抬起头,似乎才想起来尚未见礼,忙向屋内众人行了一礼,才对着姜蕙甜甜笑道:“在贵娘娘的花园子里,妧儿只摘了一枝,没有多摘。”

“大公主想要,尽管摘就是了。”姜蕙回以微笑,瑶华宫收拾的精美,除了宫门外锁月池那边的桃林,宫内还单独辟了个花园子,现下春日到了,看着越发赏心悦目。

几人逗弄了一会儿大公主,玉雪可爱的女童突然想起什么,对嘉妃道:“今天看了弟弟,嘉娘娘,妹妹怎么不见了?”

“妹妹饿了,在吃奶呢。”嘉妃笑着答道。

时候确也不早,又说了几句,几人相继告辞离开,反而是皇后被大公主拉着又去暖阁看弟弟,多待了一会儿才坐上凤辇回凤仪宫。

姜蕙坐在窗边沉思。

幕后主使应是对她有一些了解,知道她爱香,可没料到她孕中不再焚香的事情,因此才用了香炉这法子,等到她成功诞下孩儿,那人理当知道那些丹砂并未起作用。

假若她是这幕后之人,应当早就在怀疑事情是否败露了,今日来见了这只香炉,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姜蕙尚未发现这里面的手脚,出了月子就照常焚香,但以香炉里丹砂的剂量,短时间内不会有事,所以不必避之不及;

二是姜蕙早就发现了,这次明目张胆用这香炉,不过是要试探众人罢了。

因此,不管是哪种结果,这人定会表现得不动声色。

姜蕙回想一番,今日只有许修媛表情微有异样,可以姜蕙这些年对她的了解,她不像是因为知道香炉有问题,更像是因心中愤懑对福阳宫嘉妃有些微词,口不择言罢了。

石美人还是木头样子,一直低着头默默喝茶,最后跟着许修媛一起告辞回广阳宫。

倒是皇后,表现如常,甚至大公主进来待了好一段时间也不见她着急,反而像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

如果不是瑶华宫这边消息走漏,让人知道是她请母亲找匠人另外赶制的外表一模一样的香炉,那么最有可能的是……

姜蕙眸中一凝,低声呢喃道:“嘉妃,胡氏。”

胡氏是与她一同被先皇赐给萧晟的,只是一为侧妃,一为承徽。

姜蕙的身后站着宗室和宁远侯等勋戚,胡氏则是翰林清流之女,她的父亲官位不显,却有个尊师重道的好名声。

二人一同进了东宫,面对早就经营稳固的太子妃王氏和良娣许氏,自然而然地走得近了一些。 两人关系虽算不上如何亲密,但暂时携手的默契却是有的。

不过现在看来,在她们二人前后脚怀孕之时,这种默契,就已经消失了。

她默默坐了半晌,唤来秋葵悄声吩咐几句,后者神情凝重,重重点头,福身过后立即往建章宫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同晚菘道:“去请刘太医来,就说本宫身子不大舒服。”

*

刘太医一进花厅,便注意到倚坐在软榻上姿容娴雅的贵妃,随即又见到厅堂一侧香几上摆放的那只颇为眼熟的绿釉狻猊香炉,不过这只是完好无损的。

他眼皮跳了跳,上前请安问诊。

仍然是老一套说辞,不外乎元气亏空要徐徐调养,姜蕙安静听他说完,眼睛望着那只香炉,才道:“刘太医,本宫若是无意间吸入了不该吸的东西,该是什么症状?”

刘太医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顿了一顿,低头伏身道:

“依这香炉的剂量,若是时日较短,一般并无症状;若是时日较长,则有头痛乏力、恶心腹痛、嗜睡发热之状;若是再严重些,则会昏厥失神,患上癔症,甚至危及性命。”

“本宫今日正好头痛乏力,恶心欲吐,刘太医开方子吧。”

刘太医头伏得更低,应了声是。

待太医走后,晚菘才小心翼翼道:“主子,这香可要灭了?”

“不,燃着吧,之后几日,日日用这香炉熏香。”

晚菘明白姜蕙的用意,却还是好奇道:“主子为何不直接告诉陛下,让陛下出手惩治那人?”

“陛下?”姜蕙拿起香箸,往香炉里添了小块沉水香,漫不经心道,“除了我们手头这只香炉,其余证据已失,若是直截了当禀告陛下,恐怕倒霉的就是宫掖司小林子和石美人了。”

瑶华宫告病,广阳宫华珍殿里,许修媛抚掌而笑,她相貌是这宫中仅次于姜蕙的,此时一笑,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更显出几分风情。

大宫女海棠便道:“如今宫中主子就这么几位,本以为贵妃出了月子,要分润泰半,可没想到——”

“——没想到她如此不争气。”许修媛坐到镜匣前,凝视着铜镜中自己娇艳的容貌,喃喃道,“她在月中也得陛下时时探望又如何,还不是没法真正伺候。”

这话说的露骨,海棠低下头去。

“……只是可惜,本宫自乾宁二十七年入珹王府,至今已有四五年,竟然没有一丝喜讯传出。”许修媛轻拂小腹,语气低落。

“娘娘,太医都看过的,您身子好着呢,只是机缘未到罢了。”海棠安慰道。

“机缘机缘……”许修媛烦躁道,“怎么皇后、姜氏甚至胡氏都有,只本宫没有?”

她自负容貌,姜蕙暂且不论,一向看不起相貌只是清秀的嘉妃。

更何况曾经东宫里低她一头的胡氏,这会儿却位列从二品妃位,她自己都仅仅是正三品修媛,连九嫔之首的昭仪都不是。

海棠还未回话,许修媛却收拾好了心情,换了语气道:“去唤芍药过来给本宫梳妆,太液池晚景怡人,我们过去看看。”

海棠知晓这是要去偶遇陛下了,连忙应诺。

姜蕙这一病,病了小半月。

内室香几上仍然摆着炉瓶三事,沉静浅淡的沉水香味弥散在空气中。

嘉妃一身妃色交领长襦,下着黄蓝相间衫裙,外搭雪色罩衣,坐在圈椅上,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

她是来探病的,姜蕙病了这几日,她忧心忡忡,隔三差五便来探望。

“姜姐姐今儿可好些了?”

姜蕙倚靠在床,脸色苍白,轻咳两声才道:“换了方子吃,比昨日好些了。”

“姐姐自生了大皇子后,身子就大不如前,还须好好调养才是。”嘉妃声音温柔婉转,说起近来诸事,“听闻太后娘娘又召见了昌平侯府三小姐,陛下请安时见到了,赞她佩玉将将、颜如舜华,姐姐你说……”

昌平侯府三小姐,姜蕙在闺中时也见过的,比她略小一些,依稀记得是个长相明艳的女子,算起来,这位也是皇帝的嫡亲表妹。

太后频繁召见娘家适龄小辈,又恰逢大选之期,其中之意,阖宫上下,没有不知道的。

嘉妃并不是坐不住的人,这会儿问起,恐怕还是试探居多。

“太后娘娘的意思,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姜蕙并没有多说什么,如常宽慰她,“妹妹有二公主傍身,又身居妃位,陛下是念旧情的人,怎么也不会亏待你的。”

嘉妃沉默片刻,低声应了,半晌才低低道:“眼见的秀女就要入宫,这宫内怕是又有诸多事端,妾都想如姜姐姐一般,闭门躲清静了。“

“又在说胡话了,本宫这是生病,怎么能一样?”姜蕙微微一笑,语气亲密。

又坐了半晌,嘉妃起身告辞。

她坐着车辇,一路回了福阳宫宝庆殿,待宫女白果和白芷守好门窗后,询问身边的白术:“妍儿呢?”

白术恭声道:“二公主病了两日,白芨正照顾着,喝了药,现下还有些发热。”

嘉妃微微颔首,沉声道:“再过一刻钟,你去请太医来,就说本宫头痛乏力,二公主也还不见好。”

“是。”白术应道,又轻声问,“娘娘,可要禀告陛下?”

“不用。”嘉妃缓缓摇头,嘴角噙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双颊梨涡浅浅。

“咱们陛下子嗣稀少、顾念旧情,听到本宫和二公主娘俩病倒的消息,自会过来探望的,可别如那广阳宫的蠢货一般,没病也要巴巴地遣人去建章宫讨嫌。”

主子流露出对广阳宫许修媛的嘲讽之意,白术身为奴婢,言语上不能附和,只脸上同样表现出不屑之色。

嘉妃见到了,并未多说,片刻后才收敛神色,轻声道:“白术,你说,贵妃发现了那香炉的手脚吗?”

白术低下头,回禀道:“回主子,奴婢看来,应是没有发现,不然,贵妃娘娘怎么会一直卧病呢?”

嘉妃轻笑一声,端起茶盅呷了一口,缓缓道:“你错了,本宫这贵妃姐姐,冰雪聪明,她早就察觉到那香炉的问题了。”

“啊?”白术悚然一惊,喃喃道,“那怎么……”

嘉妃知道自家宫女的疑问,气定神闲道:

“那东西本就只是对付她肚子里那块肉而已,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不在孕中焚香。想来,如今那日日焚香的狻猊炉也是假货罢了。”

白术没跟上自家主子的思路,疑惑道:”可若是那香炉为假,娘娘您这边也告病,岂不是,岂不是不打自招?“

“不打自招”四个字,白术说得极低。

嘉妃低笑一声,道:

“恐怕姜氏早已知晓是本宫做的手脚了。大皇子满月当日,本宫一时关心则乱,害怕妍儿闻到不该闻的,悄悄掐了她一把,惹得她哭闹不止,以此顺理成章地让奶娘将她抱出去,那时候,贵妃便对本宫起疑了。不过,证据已失,她想抓大鱼,也得有鱼可抓才是。”

“那,娘娘,您这样做……?”

“她若不病,本宫何须等到现在才确定香炉为假,也不会做出惹她生疑的举动;她既已疑到本宫头上,本宫若不病, 届时香炉事发,怎么在陛下面前洗清嫌疑,祸水东引?“

嘉妃心下暗恨,若不是陛下信任姜氏,只凭怀疑,她怎么会走这一步险棋?

*

两仪殿。

新帝登基,除了种种要事,各地官员的请安折子也雪花似的飞来,有些路途遥远或是在驿道上走得慢的,现在才将年前恭贺太子即位的折子送到皇帝御案上。

萧晟随手翻了几本,皱眉扔到一边。

盛安察言观色,忙递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皇帝喝了一口茶,道:“什么时辰了?”

盛安眉眼皆笑:“回皇上的话,马上酉时了,您批了一日折子,可要出去散散?”

“去瑶华……二公主好些了吗?”萧晟话头一顿,站起身来,任由盛安给他整理服饰。

“回禀陛下,二公主今日有些发热,嘉妃娘娘也病倒了。”盛安抚平皇帝玄色常服上绣着龙纹的下摆,躬身退到一边,深深低下头去。

“嘉妃?”萧晟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是,”盛安眼睛盯着御案下地毯上用金线勾勒的繁复团花纹样,如实道,“嘉妃娘娘如前日一般,未时初前往瑶华宫探望贵妃娘娘,未时正告辞回福阳宫,未正三刻体感不适,传了太医。”

“体感不适?也是头痛乏力,恶心腹痛?”萧晟问道。

“是。”盛安依旧恭敬低着头。

萧晟似笑非笑,道:“摆驾福阳宫。”

*

福阳宫宝庆殿。

嘉妃歪在榻上,唇色苍白。她已换了去瑶华宫穿的那套衣裳,这会儿身着荼白色襦裙,配上松松挽着的倭墮髻,衬得整个人都娇弱可怜起来。

皇帝在围屏外问了脉案,挥手打发太医离开,方才踱步到了榻边。

“陛下……”嘉妃起身行礼,“妍儿喝完药睡下了,可要抱来见见?”

“快躺下,你也还病着呢。”皇帝声音温和,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道,“爱妃身子一向康健,怎么突然病了?”

嘉妃摇头,似乎有些犹豫,柔柔开口:“妾也不知,想来是入春时气骤变,偶感风寒吧。”

萧晟嗯了一声,坐到桌前,白术立时上前奉茶。

嘉妃没等到皇帝回话,神色自若,抿出两朵笑涡,细语道:“这是妾身学姜姐姐采了梅上初雪沏成的寿州黄芽,陛下尝着如何?”

“不错。”萧晟搁下青釉折腹杯,笑道,“别有几分味道。”

嘉妃闻言,浅浅一笑,片刻又染上忧色,道:“只是贵妃姐姐近日也病了,不知何时才能大好。”

角落侍立的白术呼吸轻轻,听到自家主子这句话,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微动。

皇帝的声音近在咫尺,白术却辨不出其中感情——

“听太医说,爱妃同贵妃一样,都是突感不适,头痛乏力、恶心欲吐?”

嘉妃觑一眼皇帝黑沉沉的眼眸,略有犹豫,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面上仍然维持着担忧之色,嗫嚅道:“陛下,妾身……妾身不知当不当讲……”

“讲。”萧晟言简意赅。

“是。”嘉妃定了定神,娓娓道,“陛下也知道,妾向来康健,少有病气,要说是风寒之症便也罢了,可这几日自瑶华宫探病回来都有些不适,只今日严重了些,不得不请太医过来。”

萧晟静静坐着,没有插话,嘉妃便继续道:

“不知陛下是否知晓,这段时日,瑶华宫贵妃姐姐身边,从上到下,或轻或重,都有过呕吐之症?”

“爱妃怀疑是时疫?”萧晟沉声问道,尾音却不似疑问,平淡得很。

“妾不敢!”

嘉妃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立时跪倒,带得殿内众多侍婢也一齐伏地而跪,气氛蓦地沉肃起来。

荼白色软烟罗的襦裙随着嘉妃的动作逶迤在地,斜插在倭墮髻的玉蝴蝶步摇撞出清脆的声响,她急切道:

“妾起初是有些怀疑,可妾多次出入瑶华宫,福阳宫众人却没有相似之状,太医院也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妾便知晓,是妾猜错了。”

“哦?”

萧晟没有扶嘉妃起身的意思,重又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那爱妃此举是想跟朕说些什么?”

嘉妃眼中含泪,似乎惊疑不定,仰着雪白的脸望向皇帝,好像半晌才下定了决心,颤抖着道:

“妾,妾怀疑有人谋害贵妃姐姐!”

壁桌边白釉狮子台上的烛火爆开细微的声响,侍婢们头颅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嘭——”

萧晟将茶盏重重搁下,缓缓道:“爱妃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低头望着自己亲封为嘉妃的女子,望见她一双盈盈带泪的杏眼,微不可见地皱眉,他喜欢看这女子笑起来颊边泛起梨涡的模样,如今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却没来由的让人厌烦。

即便贵为帝王,萧晟也忍不住如寻常男子一般,不自觉将嘉妃与贵妃比较,若是蕙儿打扮成这样——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贵妃是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的,她向来有些矜贵的清高气,就算穿着相似,在外人看来,也只会如空谷幽兰,而非柔弱的菟丝子。

嘉妃却误解了这短促的温柔笑声,轻轻舒了一口气,将心中排演了千百遍的说辞和盘托出。

“陛下,虽说贵妃姐姐生了大皇子后身体渐弱,但这恶心乏力之症,却是出了月子之后才有的,甚至惹得身边亲近之人也有了症状……

“既非时疫,又不似寻常病症,妾身斗胆猜测,恐怕是贵妃姐姐屋子里有什么脏东西……”

萧晟皱眉沉思,看着好像听进去了嘉妃的话,道:“脏东西?依爱妃所言,是什么东西?”

九五之尊重复的话语仿佛隐含别的意味,嘉妃正待出口的话语被其打断,沉浸在计划即将成功这件事里的心神蓦然警醒,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

陛下今日过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维持着怯怯的模样,一时不言。

皇帝好似也不急着听她答话,随手从软榻上的雕花描金小几上拿起本倒扣着的书籍,翻过面一看,见书衣上用簪花小楷工整写着“汉书”两个字,问道:

“这书是爱妃手抄?”

嘉妃抬眸一看,答道:“是。”

她仍跪在地上,皇帝也不叫起,将手中书籍翻了几页。

“爱妃家学渊源,素爱读书,可知昭信此人?”

嘉妃身子一颤,勉强道:“妾,妾知道。”

《汉书》有载,昭信是景帝曾孙广川王刘去的王后,她原是刘去的姬妾,因服侍细致周到而得了宠爱,却恶毒善妒,亲自下手虐杀了众多姬妾,甚至连尸体都要从土里挖出来焚毁,是个十足的毒妇。

萧晟也不看她,仍旧翻着书页,半晌后如闲话家常一般道:

“朕记得,爱妃是梁城人士,出身清流世家,令尊于儒学上颇有建树?”

嘉妃两鬓汗湿,再也坚持不住,软倒在地,片刻后又膝行着抱住皇帝的大腿,长长的指甲在萧晟的袍角攥出道道褶纹。

“陛下,陛下,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妾只是猜测,贵妃姐姐出了月子才用的物件就那么几样,只要仔细查验,对,仔细查验,定能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话语出口,见萧晟没有反应,嘉妃退回一步,以头抢地,伏身再拜,声音竟恢复了奇异的平静。

”陛下,妾能有今日之猜想,全是因妾曾目睹,贵妃姐姐在避暑山庄私会岐王,丽太妃欲除之而后快——”

“放肆!”

手抄的《汉书》被重重扔到地上,在绣着喜鹊登梅的栽绒地毯上微微弹起,哗啦啦的书页纷纷扬扬,带得殿内众人心慌意乱、狼顾麕惊。

盛安悄悄做了个手势,须臾,众宫人便踮着脚鱼贯而出,内室只余皇帝与嘉妃二人。

合上雕花双扇朱漆大门,盛安守在门外,朝安景努一努嘴,后者会意,片刻便有一队身粗力壮的太监过来将宫人们隐隐围在一处。

殿内,嘉妃却并不因皇帝震怒而止住话头,她继续道:

“当时妾还不明白这些,听信了丽太妃的解释,以为岐王因前事对贵妃姐姐生了嫌隙,因此答应替她将香炉作为赔礼送给贵妃姐姐,陛下若是不信,尽可派人去皇陵寻丽太妃查证——”

皇帝冷笑一声:”既是赔礼,又怎么会夹在父皇的赏赐里,从宫掖司送到贵妃手上?“

他越说越抑制不住怒气,语气急促:

“若果真如你所言,贵妃与岐……庶人萧旭有什么,丽太妃何至于谋害她性命,一起害朕岂不是更好?”

嘉妃兀自冷静道:“妾不知,但妾所言非虚,陛下大可向丽太妃求证。”

萧晟见她变得冷凝的面容,突然感到无比的陌生,坐回椅上,平复了怒气。

“你犹自嘴硬,贵妃殿中香炉是假,你却在这里演什么恶心乏力的戏码,还有什么可说的?”

嘉妃猛地抬头,维持不住冷静的面色:“你知道,你知道……!?”

她呢喃几句,突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枉我还以为她不过也是做戏骗人,万不敢告诉陛下香炉为假,她的病也是假,没想到,没想到!陛下信重她至此!您到这福阳宫来,哪里是我分辩的机会,分明是看我的笑话!”

尖利的女声回荡在内室,声音的主人恨恨道:

“今日她姜氏能与陛下一同做戏骗我,谁知他日会不会同别人骗了陛下!”

“贵妃如此行事,朕皆知晓,胡氏,你逾矩了。”

“看在妍儿的份上,朕给了你三次机会。”萧晟俯视着情态癫狂的女子,淡淡道,“是你不懂得珍惜。”

“三次……”嘉妃回想起皇帝踏入福阳宫后的言行,惨然一笑,倏忽变了脸色,泪水自双眼夺眶而出,“妾是有罪,可妾方才所言,也是真的——”

“——乾宁三十一年五月,陛下尚在晋徐二州巡视水利,先皇携众人往京郊避暑山庄,就在流波湖的小亭外,妾与丽太妃一起,发现贵妃与庶人萧旭——”

被晚菘从梦中唤醒那一瞬,姜蕙还有些迷糊。

“晚菘?”

略微绵哑的嗓音低低的,带着困意。

帐子已经撩起来了,烛火昏昏,床头挂着的碧玉镂雕香囊微微摇动。

往常伶俐的心腹丫头跪在脚榻边,语气微急。

“主子,皇上正往瑶华宫来呢,庆丰传消息说是从福阳宫出来就一路冷着脸,这会子该是到太液池了……”

“什么时辰了?”姜蕙打断晚菘的低语,坐起身来,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温水。

取了衣裳快步过来的石榴忙接话道:“亥时三刻,平姑姑已在小厨房做金玉羹了。”

嘉妃晚间告病,皇帝往福阳宫探望,这会儿应是已尘埃落定了,缘何冷着脸往瑶华宫过来?

“福阳宫有什么消息没有?”她起身,由着石榴晚菘替她穿衣净面、梳妆打扮。

晚菘摇头。

“陛下去福阳宫不久,安景公公就带着慎刑司的人围了宝庆殿,一丝消息也传不出来。“

围了宝庆殿?还是慎刑司的人,不是禁军侍卫?

嘉妃之事,怎么也不至于围困宝庆殿,出了什么变故?

姜蕙皱眉,凛然道:“山楂,你去告诉秋葵和红缨,照顾好年儿,今夜无事不要出门。“

“是。”山楂领命。

“晚菘,你带着红玉碧云几个,随庆丰一道看好瑶华宫宫人,若有趁机做些动作的,即刻绑了。”

“是!”晚菘声音坚定。

铜镜中的女子双眉若柳,不施粉黛,静坐之时,自有一股凌冽冷色。

石榴手脚麻利,飞快绾好了朝云近香髻。

“主子,这样如何?”

姜蕙看了一眼,从妆匣挑出支竹节响铃白玉长簪簪上,随后站起来身来:“走罢,去迎一迎陛下。”

*

御驾从福阳宫一路行到太液池,池面月光粼粼,静静倒映着旁边宫道上林立的暖黄石灯。

“停。”

萧晟自御辇上下来,大步行到湖边,不发一言。

二月下旬的夜风尚还冷冽,萧晟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又回想起福阳宫胡氏的话语。

“——乾宁三十一年五月,陛下尚在晋徐二州巡视水利,先皇携众人往京郊避暑山庄,就在流波湖的小亭外,妾与丽太妃一起,发现贵妃与庶人萧旭举止无状,妾不敢多看……”

“……事后丽太妃寻到妾,以金银珠宝并那只绿釉狻猊香炉为饵,嘱咐妾三缄其口,勿要生事……”

“……妾害怕揭破此等皇家丑事,会被承平大长公主刁难,甚至会被先皇和陛下厌弃、丢了性命,因此答应了丽太妃,始终不曾说出口……”

随侍身旁的盛安手里捧着镶银丝流云纹雪狐斗篷,偷偷觑了眼皇帝的神情,小心翼翼道:“陛下?”

萧晟抬手揉了揉眉心,问道:“那几个宫女怎么说?”

盛安低头躬身:“上了刑,其余人都说不知道这事,只有个叫白术的宫女交代说去年五月确有此事,不待再问就触柱自尽了。”

萧晟沉默片刻,目光凝视沉绿色的湖面,思绪却转到少年时候。

那时众皇子都还未开府,被先皇拘在崇文馆念书,安宁郡主姜蕙是馆内少有的女子。

她生得美丽,有父母娇宠,又得先皇喜爱,常常穿着一身红衣在校场与人打马球,笑容明媚、眼神狡黠,带着少女的轻快肆意,是众皇子都愿意偏疼几分的小表妹。

萧晟细细回想,那时,她是和岐王走得近吗?

不是。

他又否认了这个假设,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崇文馆的时日,姜蕙还不知儿女情思。

不满金钗之年的安宁郡主把所有人,元徽太子、太子伴读安国世子、岐王,还有他这个心中汹涌着遐思的三皇子,都真切地当成了自家哥哥。

再后来,她年岁渐大,皇子们也大都入了朝堂,渐渐不再亲密往来了。

更何况,岐王好武、性子直率,虽然不善谋略,却尤重情义,他一向惟元徽太子马首是瞻,与安国世子陈羡鱼称兄道弟,万万不会对同陈羡鱼有婚约的姜蕙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萧晟轻舒一口气,终于觉出夜间凉意,扯过盛安手中的斗篷自己穿上。

盛安一瞧,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笑意,请示道:“陛下,这瑶华宫还去吗?”

萧晟睨他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到亥时正。“盛安立即道。

“贵妃身子弱,这时辰应该已经安置了……摆驾回建章宫。”

想了想,萧晟又道:“宝庆殿伺候的人处理干净,派人把二公主送去凤仪宫,就说福阳宫走水,让皇后看着善后,莫要让母后忧心。”

“是。”盛安道。

御辇调转方向,渐渐消失在太液池边。

转过又一个宫道,萧晟抬眼望见皎洁月色,忽然心中一动,又忍不住思索:

岐王无意,那安国世子陈羡鱼呢?

陈渊陈羡鱼与她是自幼的婚约,朗月清风、素有才名,若是他还活着,姜蕙还会嫁给他吗?

乾宁二十八年元徽太子薨逝,陈羡鱼也一命呜呼,听闻承平姑母带着她亲往吊唁……

萧晟还记得新婚之夜,却扇过后,他望着烛光中眉目如画的女子,少见的不像应该春风得意的新太子,忍不住问她,是否甘愿嫁入东宫。

那时她是如何回答的?

摇曳的烛火下,姜蕙身着侧妃的水红嫁衣,眸若点星,望着他道:

“难道三哥哥不愿娶我?”

*

瑶华宫。

偌大的琼华殿外,姜蕙带着贴身侍婢们站在廊下。

她披着双色织锦暗花羽缎斗篷,提着一盏嵌珠琉璃八角宫灯,已等了有一会儿了。

其实,她并不是非演这场戏不可。

身边出了被做过手脚的物件,即便查不出来路,只要原原本本告诉陛下,他是一定不会容忍的。能对他的妃子下手,谁能保证哪天不对他这个皇帝下手呢?

若姜蕙果真如《女诫》教导那般贞静柔嘉,做到这里就可以了。

但她不是。

她已有了年儿,年儿身体孱弱,她不想整日里提心吊胆、千防万防。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难道真信了花团锦簇姐妹和睦,奢求后宫女子不对她这个皇帝宠妃、皇子生母下手?

所以她必定是要反击的。

这场戏只有一个问题:当某天皇帝陛下不再爱重于她,回想此事,他就会认为贵妃操控太医、戏弄妃嫔、心机深沉。

檐下宫灯微暗,小太监轻手轻脚地将灯油填进铜管,陛下的御辇还不见影子。

“主子,夜里风大,进屋等去吧?”石榴上前替她整理好被风吹得略有杂乱的额发,低声劝道。

姜蕙看了看天色,没再坚持,应了一声,往内室走去。

庆丰便在这时从宫门边疾步行来,到得姜蕙面前,一边行礼一边禀告道:“主子,陛下回转建章宫了,瞧着,今夜应是不会再往瑶华宫来了。”

福阳宫深夜被围,阖宫都打探不到什么消息,天色还没亮,许修媛就带着石美人出了广阳宫,想要到凤仪宫来探探皇后的口风。

她们到得早,空荡荡的凤仪宫鸣鸾殿只有几个小宫女伺候。

许修媛抬步上前,坐到凤座左手边第二个红木雕花团纹圈椅上。

等了一会儿,既看不见贵妃的人影,又听不见嘉妃前来的通报声,忍不住招来奉茶宫女问道:“现下什么时辰?”

奉茶宫女穿着件青绿色坎肩,眼下略有青黑,冲许修媛福身行礼,道:“回修媛娘娘的话,寅时正刻。”

寅时正刻?

许修媛后知后觉自己来得太早了,讪讪地挥退宫女,侧身去看坐在下手绣墩上的石美人。结果这一看,才发现石美人虚着眼睛,鬓边云头银步摇打在侧脸,已是迷迷瞪瞪了。

许修媛一顿。

若是以前在东宫的时日,见了石美人今日这样子,她定是要闹将出来,让皇后娘娘罚她抄书、掌嘴或者直接禁足一段时日,总归不会让人好过。

但是自陛下登基以来,石美人跟着在广阳宫住,这住得近了,许修媛就发现了石美人的好:

人虽然木木呆呆的,却也有意奉承她,她往东石美人不敢往西,平日里无聊了还陪着打打叶子牌,最最要紧的是,石美人姿色普通,又是人事宫女的出身,早就没了宠爱,现下宫中人少,很是个闲来做搭子的玩意儿。

有这样一层心思在,许修媛端起手边赤漆蟠螭小几上的茶盏,重重咳嗽两声,然后才轻抿一口茶水,将做成梅花样式的瓷杯搁回几案上。

石美人已经惊醒了。

人还迷糊着,身体却麻溜地从绣墩上滑跪在地,半旧不旧的撒花袄裙团在地上,慢了半拍,嘴里才道:“妾无状,请修媛娘娘责罚。”

“起来罢。”许修媛当然不会说是自己来得太早了。

见石美人欠着身子坐回绣墩,又恢复了木雕样子,顿觉索然无味,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灌了半肚子茶水之后,门外终于传来贵妃驾到的声音。

福阳宫一出事,贵妃病就好了?

许修媛暗自瘪嘴,见门口打帘子的两个宫女已经福身问好,收敛了神色,规规矩矩低头请安。

“妾请贵妃娘娘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响起,正是许修媛和石美人。

“起来罢。”

眼前一截丁香色碧霞纹曳地裙不紧不慢地掠过,雪色银绣暗花披帛随着来人步伐在裙摆间飘动,许修媛正盯着贵妃裙摆细看,便被叫起,坐回圈椅往上手边一望——

多日不见,贵妃容色依旧,虽略有清减,还是那副令人心折的样子。

凤仪宫大宫女春燕从里间暖阁转出来,笑吟吟道:“奴婢给贵妃娘娘、修媛娘娘、美人小主请安,劳各位主子稍待,皇后娘娘有些要事处理,随后便来。”

说完,春燕又福了福身,离开了正厅。

小宫女们上前添茶,一时无人说话。

许修媛往上瞥一眼贵妃冷淡的面色,往下看一眼木头模样盯着地面发呆的石美人,暗啐一声,复又端起青瓷梅花杯呷了一口茶,略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怎的嘉妃姐姐还没过来?”

贵妃吹着茶盏不说话,石美人依旧发着呆,半晌,似乎是意识到冷落了自家主位,石美人将目光从地上织锦蝠纹羊毛毡上收回来,小声道:“妾也不知,许是路上耽搁了。”

许修媛嫌弃她说了句废话,撇过头去,直接道:“贵妃姐姐可知道些什么?妹妹听闻,昨夜福阳宫好似不大安稳?”

姜蕙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道:“昨日嘉妃抱病,或许跟皇后娘娘告假了。”

许修媛还待再问,呼啦啦一群宫女开道,皇后娘娘终于驾临鸣鸾殿正厅。

“妾请皇后娘娘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厅上只三位妃嫔,显得室内空旷,请安声寥寥。

“都坐下吧。”

皇后落于凤座,先关心告病许久的贵妃和先天体弱的大皇子萧烺。

“贵妃身子可好些了?眼见的入春了,一早一晚,时气易变,大皇子又体弱,贵妃多多看顾才是。”

“劳皇后娘娘忧心,妾已无碍了。”姜蕙温和道,“年儿还见不得风,待他大些,再来凤仪宫请安。”

“不急,大皇子身体要紧,还是不满半岁的奶娃娃,怎么仔细着都不为过。”

两个人轻言细语、你来我往,走完了后妃和睦的流程。

皇后这时才肃了表情,冷然道:“昨儿福阳宫不慎走水,胡氏福薄,已经去了,陛下有口谕,胡氏行为不端、祸乱宫闱,废其妃位,以庶人制下葬。”

嘉妃死了?

姜蕙心中一动,面上仍是冷淡的表情。

嘉妃有二公主傍身,皇上又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姜蕙原本以为,最多是将她贬为庶人、打入长门宫永世不得出,谁知竟然死了?

依旧例,妃嫔去世,葬礼大都会提一级规制,甚至时有追封,以示皇家恩义,可嘉妃不仅没有追封,还直接被废去妃位、贬为庶人,可见是惹了皇帝厌恶,以至于未曾考虑其亲女二公主的声名。

昨夜福阳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胡氏又做了什么触怒皇帝,让陛下面有愠色、欲要深夜摆驾瑶华宫?又是因为什么,陛下最终回转建章宫?

姜蕙这边思量,那边许修媛却被这消息震到了,她当然知道福阳宫走水是个幌子——福阳宫虽与她的广阳宫相距甚远,可要是真的走水了,会有慎刑司的人围着?

虽是这样想,许修媛到底不敢出声问一句:胡氏做了什么,以至被陛下评为行为不端、祸乱宫闱?

皇后说完了这个消息,见底下人都不说话,继续道:“至于二公主,往后就送到凤仪宫抚养。”

许修媛一听,抬头急道:“二公主?皇后娘娘,这也是陛下口谕吗?”

她多年无子,连个怀孕的音讯都没,很是愿意抱养一个孩子。

皇后知道她的这番心思,微一点头,断了许修媛的念想。

许修媛不说话了,厅内又安静下来,皇后环视一圈,目光掠过空着的大半红木圈椅,宣布了第三件事。

“各州府秀女已经入京,复选过后,就要住到储秀宫去,由内使司派教养嬷嬷教导,届时,望尔等无事勿要前往储秀宫,平白生些事端。”

春日里细碎的阳光铺在玉璧一般的池面上,微风送来淡淡的桃花香。

锁月池边,纷繁的桃花树下,姜蕙坐在风来亭中,半倚在沉褐色的木制围栏上,静静看山楂碧云两个丫头摘桃花。

风来亭四周悬了半透的浅青色纱幔,亭内一方独礅石桌,桌上铺着十样锦银光素缎,上置一朱漆雕花双层食盒,此时盒盖已经掀开,露出里面装着的几样吃食。

云片糕、豌豆黄、枣泥酥、白糖糕、水晶芙蓉糕,一盅银耳羹、一盅紫苏饮。

平姑姑将这些小食一样一样端出放在石桌上,恭敬请自家主子享用。

姜蕙收回望着桃树的目光,拿起象牙箸捻起一块枣泥酥。入口甜而不腻,略带一丝山楂的酸味。

“平姑姑手艺愈发长进了。”姜蕙赞道。

“主子您喜欢就好。”平姑姑道。

姜蕙略吃了几块便放下筷子,目光追着外头几个小丫头,含笑看她们指挥小太监来回搬动木梯。

见主子一派轻松毫无忧色的模样,平姑姑忍不住道:“主子,这几日宫里的流言……”

陛下已经十日不曾踏进瑶华宫一步了。

十日并不是很长,只是,当今陛下后宫寥寥,总共就这么两三个人,十日不去曾经宠爱非常的贵妃宫里,便是一件能够引发阖宫侧目的事情了。

要知道,往日里,就算贵妃怀孕或者月中无法侍寝的时候,陛下也少不得过来探望。

就有流言说,贵妃娘娘怕是失宠了,等到往后新主子们入宫,又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虽然贵妃身居高位,还育有陛下唯一的儿子,宫人们无论如何不敢怠慢,可背地里传些闲言碎语,却是再难管束的。

平姑姑能约束瑶华宫众人,却管不着阖宫上下的嘴,如今见姜蕙这副全不在意的模样,怎能不急?

秋葵同红缨留在琼华殿内照顾大皇子,此时只有晚菘跟石榴随侍在侧,听到平姑姑的话,晚菘朝她使了个眼色,想要阻止她再说下去。

可平姑姑不管不顾,趁这会儿都是自己人,愈发恳切起来。

“主子,陛下是君、是夫,若是有什么不对,忍了便是,这后宫的女人,全指着陛下过活,您可不能任性啊!”

“本宫知道的。”姜蕙朝平姑姑安抚一笑,淡淡道,“不急,时机未到。”

时机确实未到。

姜蕙早猜到自己是陛下年少慕艾之人,又曾与他人有过婚约,这种身份,怎么能上赶着恳求陛下多多宠幸呢?

她已经明白陛下为何会有如此反常之举。

慎刑司只围了福阳宫一日,宝庆殿的宫婢们全都死于“走水”,再加上去世的胡氏,已是明晃晃的灭口了。

胡氏因她而死,必然对她恨之入骨,那么在死前对陛下说了些什么,让陛下对她心生嫌隙,也是可以想见的。

她有什么,是胡氏知道,且会引得陛下暗生不满的?

一位帝王,会因为什么忽然冷落宠妃,却又迟迟没有任何处置之举?

陛下不是昏聩之人,平白无端的构陷不会放进心里,什么样的话,会让他不惜灭口?

必然是有关女子清誉了。

只是,这样一来,被构陷的“奸夫”又是谁呢?

姜蕙嫁于皇帝当夜,他曾问过她是否甘愿。

姜蕙说不上愿或不愿,不过谨遵圣旨而已,只是在萧晟面前,当然要做出心中只有他一个的样子。

至于她早逝的未婚夫安国世子陈羡鱼,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她早已不再去想,亦不曾做出过任何可能被误会的举动。

胡氏并非上京人士,又家世不显,不可能细查她少年交游,那胡氏用来构陷她行为不检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入东宫后。

她已细细想过入东宫后诸多人事,最终确定了所谓“奸夫”人选——去年五月,同她在避暑山庄偶遇的岐王萧旭。

想来就是那一次,让胡氏瞧见了。

当朝对女子虽不若前朝严苛,但一旦关系到清誉名声,就是天大的事情。

过了十日,想必陛下已经派人去向岐王求证过了。姜蕙拿过调羹,舀了一勺紫苏饮,慢慢饮下。

但以岐王的为人,皇帝不至于有此误会,如今这样的举动,恐怕是怀疑那次见面并非偶然,再就是,因她曾经的婚约,陛下本就心中存有疙瘩。

有些刺,假装看不见只会愈陷愈深,最终割破皮肉,流血成创,腐烂化泥。而这次,正是姜蕙拔刺的机会。

风来亭建在锁月池池上,水面有木栈相连,是个构造精巧的湖心亭。几棵合抱的老桃树载种在池边,枝桠虬曲,朝池中倾斜,恰好覆在风来亭之上。

一树桃花燃尽春色,几点飞红坠落水面,清波柔柔,碎影流光,遥遥望去,正合那句“桃花弄水色,波荡摇春光”。①

昌平侯府赵三小姐自朝阳门入宫,跟随慈宁宫嬷嬷一路步行,路过瑶华宫时,远远便见到了这副美景。

锁月池不大,因而亭中人能很清楚地看到池边宫道上款款而来的女子。

那女子容貌妍丽,一身珊瑚红百蝶穿花霓裳裙,绾着姑娘家的垂鬟分肖髻,鬓边金海棠珠花步摇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色彩。

对方似乎也看到了她,在宫道边朝她屈膝一礼,天鹅颈低垂,举手投足,自有一番世家气韵。

“主子,是昌平侯府的三小姐。”晚菘轻声道。

姜蕙颔首,问道:“太后娘娘没有赐下玉辇吗?”

看方向是从朝阳门进宫,从这到慈宁宫,可还有的走呢。

“奴婢不知,许是路上遇到什么情况?”晚菘道。

赵如芸施完一礼,见亭中人没有其他吩咐,复又跟着李嬷嬷往慈宁宫行去。

她没有多问,李嬷嬷却主动开口:“三姑娘,方才那便是贵妃娘娘,膝下育有大皇子。”

赵如芸次次进宫都要路过瑶华宫,怎么会猜不到闲闲坐在锁月池亭中的贵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姜贵妃?只是前面几回,恰逢贵妃告病,未能在慈宁宫得见。

赵如芸行走在宫道上,目不斜视,脑中回忆方才的惊鸿一瞥。

绚烂桃花之下,澄澈碧波之上,亭中之人一袭黛蓝裙衫,百合髻上只斜插一支素淡的羊脂白玉兰步摇,神态漫不经心,眉间若有雪色,虽有青色纱幔掩映,也能看出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美人如花隔云端。

赵如芸谢过李嬷嬷,细语道:“芸儿幼时曾有幸与贵妃娘娘得见,如今再见,果然如姑母所言,气质清雅,风华绝代,一见之下,念念不忘。”

李嬷嬷在侧前方引路,闻言微微侧脸,盘踞皱纹的眼角被笑容撑开,道:“三姑娘初选已过,不日就要复选,然后住进储秀宫,到那时,三姑娘想见谁,都是容易的。”

赵如芸羞涩一笑,低头不言。

——

注:①李白《代别情人》

“姑娘稍待!”

两人才行了几步,便听到身后有压着声音的呼喊声,回头一看,一个大宫女打扮的婢女正疾步而来。

赵如芸看了李嬷嬷一眼,停下脚步。

那宫女走到赵如芸面前,福身一礼,道:“可是昌平侯府三小姐,要往慈宁宫而去?”

李嬷嬷上前一步,认出了石榴,道:“正是,不知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宫女抿嘴一笑,道:“奴婢石榴,见过姑娘,见过嬷嬷。贵妃娘娘说,自瑶华宫往慈宁宫,路上甚远,特赐下玉辇,请姑娘乘坐。”

石榴说着,虚虚抬手往后一指,赵如芸目光移动,便见八个小太监正抬着贵妃车辇往这边过来。

她看了李嬷嬷一眼,微微福身,轻声道:“如此,谢过贵妃娘娘,谢过石榴姑娘。”

石榴侧身避开,便听到赵三姑娘继续道:“还请容臣女当面向贵妃娘娘道谢。”

“贵妃娘娘正赏景,举手之劳,不必劳烦姑娘言谢。“石榴回绝道。

“如此,臣女便却之不恭了。”

石榴福了福身,目送赵三姑娘坐上车辇,回身疾行,提着裙角踩过浅浅高过水面的木栈,进了风来亭,向自家主子回话。

“主子,赵三姑娘欲要往亭中亲自谢过您,奴婢按您吩咐的,已经回绝了。”

姜蕙淡淡“嗯”了一声。

石榴却皱着眉头,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主子何必帮这赵三姑娘,宫里面跟红顶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堂堂贵妃怕了她呢!”

姜蕙莞尔,道:“本宫既是在帮她,也是在帮自己。”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淡淡道:“这时辰,陛下应该下朝了。”

*

赵如芸坐着车辇,随李嬷嬷一路行到慈宁宫,被两个穿着桃色比甲的大宫女引进正殿,正欲拜见自家姑母,便见到上首还坐着一人,身着明黄龙袍,正是下朝后前来请安的皇帝陛下。

“臣女拜见皇上、拜见太后,给皇上、太后请安!”

赵如芸脸色微红,伏身施礼。

“芸儿快起来!到哀家这里来!”

上首传来太后慈爱的声音,身侧侍立的宫女立即过来扶起赵如芸,引着她坐到太后下手的绣墩上。

“今日怎么晚来些许,可是这宫里有人给你不快?”太后问道,眼睛盯着李嬷嬷。

赵如芸忙道:

“不曾有人为难臣女,只是太后娘娘您派来接臣女的步辇路上出了些差错,臣女便随嬷嬷步行入宫,路过瑶华宫遇到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和善,见臣女步行入宫,还将玉辇借臣女用了。”

李嬷嬷也回话道:“回禀太后娘娘,确是如此,抬辇的小太监不慎崴了脚,三姑娘怕娘娘久等,便说步行过来,结果半道上正巧碰见贵妃娘娘。”

“哦?”一直没说话的皇帝突然开口,“贵妃在做什么?”

赵如芸视线从皇帝俊朗的脸上扫过,低头垂眸,睫毛微颤,恭声道:“回禀陛下,贵妃娘娘正在锁月池亭中赏景小憩。”

“赏景?”皇帝低低重复一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太后这时道:“贵妃是个好的,只是内使司是怎么调教人的,抬辇的太监崴脚,要是把主子摔了怎么办?”

赵如芸不好回这话,低头做花瓶状。

皇帝便道:“母后莫急,让内使司再调教便是。”

太后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起赵如芸昌平侯府诸事。

“权哥儿也准备了这些年了,今次恩科,是要下场了?”

“是。”赵如芸定了定神,答话道,“父亲说,二哥哥学识还有不足,但今次恩科,可以下场练练手了。”

“你父亲就是太严厉了,权哥儿可是十二岁就中了秀才,比他当初可厉害多了,他倒好,一句好话都不会说。”太后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母亲也说父亲太过严厉呢。”赵如芸浅笑道,“不过母亲还说,父亲对我们姐妹几个倒是太松泛了。”

“你母亲说的对,女儿家虽说要娇养,也得有些治家理事的本事才行。”

姑侄两个絮语一阵,皇帝起身告辞:“母后与赵三姑娘说说话,朕还有事要忙,明日再来看您。”

“快去吧,朝事要紧。”太后挥手放人。

待皇帝走后,赵如芸轻舒口气,太后这时才道:“后日复选,芸儿可是有些紧张?”

大周选秀,有初选、复选、殿选三试。

初选时,秀女自朝阳门入宫,在雨花阁由宫掖司、内使司共同派遣掌事太监嬷嬷阅看,体态样貌皆佳者入选。

复选一般在初选三日过后,仍在雨花阁,由太后、皇后派遣女官阅看秀女才艺品德,入选者赐居储秀宫,由教养嬷嬷规训宫规,规训期间若有行为不端者,放归家中,自行婚配。

储秀宫规训十日后,秀女们方可于太液池边的萦香榭参加殿选,由皇帝、太后、皇后亲自阅看。

最后,所有秀女返回家中,赐花者自行婚配,赐香囊者等待册封旨意,择日入宫。

“芸儿听李嬷嬷说,复选虽注重女子才艺品德,但即使身无一长,只要秀女们不太出格,一般不会被罢选,再说,有姑母您在,谁敢将芸儿罢选?芸儿不紧张。”赵如芸顽笑道,皇帝不在,她自在地换了更亲近的称呼。

“看谁敢?”太后配合一笑。

她点一点赵如芸额头,道:“秀女只在殿选时能见到皇帝,多的是人在储秀宫时就耐不住寂寞,巴巴地打探皇帝行踪,你这闷头葫芦,慈宁宫这样好的机会,平日里在哀家面前娇俏大方,怎么在皇帝面前就不吭声了?”

赵如芸脸上红晕微染,扭捏着没有说话,惹得太后又是一阵笑。

笑完,太后慈爱道:“你是皇帝嫡亲表妹,亲亲之谊放在这里,勿要学那些外头的人,平白客气。”

“是。”赵如芸面色认真,“芸儿谢姑母提点。”

萧晟出了慈宁宫,抬眼看了看天色,开口道:“宁首山那边如何了?”

盛安躬身道:”回禀陛下,丽太妃娘娘还是不肯多说。”

她虽不说,这主仆二人却都能猜到,那香炉哪里只是冲着贵妃和皇嗣去的,分明是借着胡氏的垡子,冲着陛下来的。东宫之时,陛下可是常去贵妃的宜春殿探望。

胡氏难道不知道这会对皇帝有害?她当然知道,只不过对她来说,丹砂焚作水银害不了萧晟性命,却能使姜蕙流产,已经值得一试了。

萧晟一顿,脸上淡淡:“丽太妃在皇陵尽心侍奉,身体劳累,病痛缠身,难以救治,朕深感痛心。”

“是,奴婢明白。”盛安垂首。

“贵妃和烺儿这几日如何?”皇帝又问。

“太医回禀说,大皇子殿下近来吃睡都好,贵妃娘娘每日服用养荣丸,身子也略有起色。”盛安立即道。

萧晟“嗯”了一声,道:“回两仪殿。”

御驾一路往两仪殿去,路过太液池,果然又见到许修媛婷婷袅袅,福身请安。

“妾修媛许氏,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

萧晟抬手揉了揉额角,开口道:“平身。”

许修媛面上一喜,往前几步,妃色绡纱堆花罗裙荡开艳丽的弧度,柔柔道:“妾亲手做了些百合酥,陛下尝尝?”

萧晟轻咳一声,盛安上前一步,接过许修媛身后婢子手里的八宝纹雕花食盒,笑眯眯道:“修媛娘娘,陛下国事繁忙,这百合酥就给咱家先拿着,待陛下歇息时再吃。”

“那好吧。”许修媛只好应道,还待再说些什么,御驾已经起驾离开。

“陛下——”许修媛拖长了声音,望着逐渐远去的御辇,失望道,“不去瑶华宫,怎的也不常来广阳宫?”

“娘娘,咱们还要在太液池赏景吗?”身后,宫女海棠问道。

“过几日储秀宫就要进人,赏,怎么不赏?”许修媛转身,往太液池边的照月亭走去。

*

申时正,两仪殿。

搁在大紫檀雕螭案上的玄鸟饮露六脚滴漏发出不疾不徐的滴水声,靠墙的雕漆壁桌上供着虺纹博山炉和汝窑美人觚,炉中清焚着龙涎香,殿内香味浅淡。

萧晟撂下朱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盛安见状,立即朝殿内侍立的两个宫女使了使眼色。宫女们莲步轻移,到得皇帝面前微一福身,一左一右为皇帝捏起肩来。

萧晟放松了一直挺直绷紧的肩背,倚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小憩。

盛安于是轻手轻脚绕到十二扇缂丝山水屏后,冲等候在门外,着大太监服饰、端着木盘的人招手。

那太监立即弓着身子一路行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高举着木盘,恭声道:“奴婢宫掖司全顺,请陛下翻牌。”

萧晟睁开眼睛,面前嵌珠如意纹红木盘中,整整齐齐排着零星几块绿头玉雕牙牌,他正准备动作,忽然想起晨间在慈宁宫的事,伸出去的手转了个圈,挥退宫女,站起身来,也不看面前仍然跪着的宫掖司太监,抬脚往门外走去。

盛安忙不迭小跑着跟过去,点头哈腰道:“陛下,您这是?”

萧晟踢他一脚,“摆驾瑶华宫。”

*

姜蕙在小厨房里做桃花糕。

早上几个丫头摘了许多桃花,除了插瓶赏玩的,还余下许多,正好拿来做些糕点。

将新鲜的桃花花瓣用盐水洗净,浸泡约一刻钟后捞起来,加入牛乳、藕粉、冰糖粉碾碎搅拌均匀,然后小火熬煮至浓稠不沾勺的状态,倒入桃花状的木制模具里,晾干凝固。

庆丰禀报说御驾好似正往瑶华宫过来的时候,姜蕙还在厨房忙碌,略一点头,并没有回正殿换衣裳的意思,等到宫门边太监尖利的通传声响起,她才将身上遮灰的罩衫脱下,净手过后,重又用木簪简单绾了头发,穿着月白色素面锦裙,就往前殿迎驾。

“妾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

萧晟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姜蕙。

少年时的姜蕙红衣猎猎、明媚暄妍,及笄后,她又若皎皎明月,温和恬淡中总是藏着几分疏离。

但不论什么时期,都不像今日这般,仿佛云端的仙女终于坠入凡尘,沾染了烟火气,离他很近。

萧晟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扶姜蕙:“不必多礼,蕙儿快起来。”

顿了一下,他道:“蕙儿这是在做什么?”

姜蕙抬眼看他,浅浅笑道:“妾正在小厨房做桃花糕,接驾匆忙,陛下勿怪。”

桃花糕,少年时的安宁郡主初初学厨,常常在家做了带来崇文馆分享。

“那蕙儿做完没有,不知朕是否有幸一尝?”萧晟顽笑着说道。

“只差最后一步。”姜蕙柔荑微抬,伸出一根纤纤玉指。

皇帝饶有兴趣地跟着姜蕙进了小厨房,把里面伺候的下人吓得不轻。

姜蕙重又穿上平姑姑递过来的罩衫,在铜盆中净过手后,将已经成形的糕点从木制模具中倒出来。

她指挥皇帝陛下道:“陛下,烦请帮妾拿山楂片过来,就搁在里边雕漆矮柜里头,瓷白色鱼纹罐。”

皇帝翻找片刻,将罐子拿在手上,竟然有自己也动手的意思,他拔开红头木塞,朝里面看了一眼,问道:“多少山楂合适?”

“五六片就行,要切成碎儿。”姜蕙回头看了一眼,见皇帝准备拿厨刀,忙过去阻止道,“陛下可不能动这个,仔细伤了手。”

皇帝本要坚持,可看到满屋子宫人紧张的眼神,还是没再动手,他今天在瑶华宫动了厨刀,明日弹劾贵妃的折子得堆满两仪殿的书案。

萧晟于是退后一步,看姜蕙接着动作。

山楂切碎,洒在乳白中透着点氤氲桃粉的糕点上,最后将余下的洗净的桃花一片一片用少许温水轻轻贴在其上,一碟精致可爱的桃花糕便做好了。

两人回到正殿,平姑姑将桃花糕用碧玉盘装了,配上紫苏饮搁在暖阁桌上,悄声退下。

姜蕙往里间换过一身雪青色银绣曳地裙,重新梳了单螺,斜插一支垂花玉扇步摇,耳着玉葫芦耳铛,步入暖阁一看,皇帝正盯着看窗边书案上写着几行小诗的白宣。

檀木翘头案上摆了青釉仰莲纹梅瓶,瓶中高低错落插着几枝新摘的桃花,右手边搁着湘妃竹笔架,架上几支大小羊毫,旁边置一方端砚并一块墨锭,砚台中尚还有残留的墨条。

那洁白细腻的罗纹宣就铺在笔架边,用紫檀竹纹镇纸压着,其上字迹仙露明珠、落纸云烟。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①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生命消逝就如同晨间的霜露,即使是饮酒作乐,却也只能慷慨悲歌,忧愁难忘。时光不会重来,花落不会再开,苹花只在春日绽放,兰草只在秋日芬芳。余下的日子那么短,逝去的光阴却那么长,岁暮日晚,应及时行乐。朋友相会固然使人快乐,一旦别离却又令人哀伤……

似乎是听到姜蕙过来的轻微脚步声,萧晟拿起那张薄薄的白宣,转过身来,轻声问道:“蕙儿为何突然想起陆平原的诗?”

姜蕙脚步一顿,眼中似有轻岚,静静停在绢纱插屏边,雪青色裙摆间银线流光,这样一看,好像又恢复了沉静恬淡的样子,仿若月娥姑射了。

她黛眉轻舒,淡淡笑道:“一时愁绪,无病呻吟罢了。”

皇帝却没有放过这个话题,走近姜蕙,表情捉摸不定,眸色沉沉,接着问道:“这一节还剩‘岂曰无感,忧为子忘。’一句,贵妃为何不写?”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怎么会没有如此感叹,只不过因为见到了你而忘记了忧愁。

姜蕙莞尔:“晨间妾写下这诗时,尚还没有能解我忧愁的人前来呢。”

她说着从皇帝手中取走白宣,走到书案前铺开,拿镇纸压住,随后用墨锭略磨了磨墨,左手轻撩衣袖,右手拿起搁在笔架上的小毫蘸了墨汁,在砚边晕开,落笔于宣纸上,补完了这一句。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

注:①节选自陆机《短歌行》

姜蕙执笔时,神色认真,从萧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着欺霜赛雪的半张侧脸。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亦福至心灵明白了姜蕙的意思,女儿家的含蓄矜持,让他如温水涤荡般熨帖。

他开口道:“蕙儿落笔,惊鸿游龙,铁画银钩,当真好字。”

姜蕙在屋角铜盆净手,闻言轻笑一声:“当初在崇文馆,林先生可是要陛下同妾身学一学这字面功夫呢。”

萧晟少时,一手字在崇文馆众多学子中,是出了名的丑,还是后来奋发临帖、日日坚持,才有现在的一手好字。

皇帝轻咳一声,如今他威仪日重,不论少时好友还是朝中臣子,少有敢同他如常说话的,今日在贵妃这里被揭了丑,却并不觉得冒犯,笑道:

“蕙儿当时,可是在父皇和承平姑母那里显摆了好几日,神气得很呢。”

姜蕙面色一红,用绢帕擦干双手,端起那碟被冷待许久的桃花糕,道:“陛下尝尝?”

萧晟捻了一块放入口中,入口软糯微甜,甜中又蕴着丝丝酸味,淡淡的奶香萦绕口中,甜而不腻,酸而不峻。

“很好吃。”萧晟温柔道。

皇帝陛下当然吃过许多种糕点,一般的桃花糕是不会撒山楂碎的,而姜蕙这样做,只是因为萧晟不爱吃甜,却爱吃酸。

在崇文馆时,姜蕙带给他的桃花糕就比其余人多些山楂碎,萧晟自觉已是明了姜蕙心意。

不过若是去问承平大长公主,她便会说,自家女儿给元徽太子的多加了冰糖,给安国世子的少放了牛乳,给岐王的……岐王不爱这东西。

两人私语片刻,携手探望年儿,一时回屋安置不提。

*

建昭元年春,三月廿一,储秀宫迎来了复选结束的秀女们。

当今陛下后宫空虚,子嗣不丰,遵照太后娘娘心意,女官们足足点选了一百八十六人。

上至官家小姐,下至寻常良家,都将住到储秀宫里,等待内使司派遣教养嬷嬷教导宫规。

赵如芸穿着百褶阑干月华裙,被秀女们簇拥在正中,准备听站在储秀宫正殿阶下的嬷嬷说话。

那嬷嬷一身青灰色褙子,头上只一根素净银钗,生得一双吊梢三角眼,此刻盯着秀女们,面色严肃。

赵如芸身侧,一身桃粉色百蝶锦裙、长相娇俏的秀女小声同她咬耳朵:“芸姐姐,这嬷嬷看着真凶,也不知好不好相与?”

这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孙曼云。

赵如芸侧脸,冲她微微摇头。

可孙曼云却误会了赵如芸的意思,小声惊呼道:“不好相与,那这十日可怎么过?”

“咳咳——”

重重两声咳嗽,面色严肃的嬷嬷紧紧盯着孙曼云,盯得后者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才收回目光,朝众位秀女福一福身,慢慢道:

”奴婢姓秦,承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信赖,自内使司派来给诸位小主做教养嬷嬷。”

她环视一周,见一百八十六人都认真在听,继续道:“诸位小主可以唤我秦嬷嬷。”

“秦嬷嬷安好。”秀女们略一福身,声音错落,同教养嬷嬷问安。

秦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走近几步:

“这储秀宫规训十日,只有三个规矩。

“第一,每日辰时初至巳时正,在这里学习宫规礼仪,过时不候。

“第二,储秀宫内,各处屋子都已打扫好了,小主们两人一间,稍后自行挑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秦嬷嬷声音加重,眼神凌厉:“——规训期间,无特殊情况,不允许擅自出储秀宫,若有违者,即刻黜落罢选!”

“秦嬷嬷——”人群中有声音传来,“——那殿选之前,我们都见不到皇上了吗?”

秦嬷嬷循声而望,秀女们已经将出声的女子让了出来,个个儿都离得远远的,还能听到些小声的嗤笑声。

那女子穿着打扮略显朴素,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却生得极美,螓首蛾眉,盈盈杏眼,眼角一点泪痣,看着便惹人怜惜。

此时见周围人的举动,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色胀红,小声道:“我,我只是想问问……”

秦嬷嬷见着她那张脸,神色便和缓几分:“冯小主,按规矩,殿选之前,都是见不到陛下的,除非陛下愿意踏足储秀宫。”

“我知道了。”冯萍萍讷讷道。

“……许是因冯小主举止‘出众’,其余小主都不大愿意跟她住在一起,最后还是昌平侯府赵三小姐心地善良,允她同住。”

瑶华宫琼华殿里,一个穿青灰色坎肩的小宫女正躬着身子,绘声绘色讲着日间储秀宫的事。

姜蕙站在书案前执笔临帖,没有说话,身后的山楂过来,递给小宫女一只鼓鼓囊囊的素面荷包,笑道:“谢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激动起来,跪在地上,大声道:“奴婢喜儿,在储秀宫秦嬷嬷手下当差,愿听贵妃娘娘使唤。”

喜儿走后,山楂问道:“主子,这喜儿……”

“随她去,本宫这里有喜儿,凤仪宫广阳宫就有乐儿平儿,不过趋炎附势而已,且听着罢。”姜蕙淡淡,心神仍放在手中的字帖上。

“是。”山楂应了一声,却听姜蕙漫不经心道:“悄悄给秦嬷嬷递个话,就说三日后戌时,陛下会去储秀宫旁的紫竹林赏景。”

“芸姐姐,你听说了吗?陛下今日戌时要去紫竹林赏景,就在储秀宫外面不远!”

储秀宫,流云榭。

刚结束完对宫规礼仪的学习,孙曼云就悄悄将赵如芸拉到自己房间,神秘兮兮地说出这个消息。

“紫竹林?曼云,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赵如芸皱眉问道。

“我花了十两银子,问守门小太监买的消息。”孙曼云得意道,但见到赵如芸的脸色,又迟疑起来,“芸姐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赵如芸叹口气,告诫道:“储秀宫小太监怎么可能知道陛下的行踪呢?就算消息是真,恐怕也是别人挖的坑罢了,曼云,你可别做傻事,万一被秦嬷嬷知道了,可就要落选归家了。”

“啊?可是那小太监说,他干爹的同乡的妹妹在御前伺候,千真万确呀!”孙曼云疑惑道。

赵如芸还是摇头。

孙曼云失望透顶,低头捏着帕子,闷闷不乐。

“曼云,这件事,你还告诉谁了?”

“与我同住的齐姑娘,再就是芸姐姐,没了。”孙曼云伸出两根手指。

“你如何跟齐姑娘说的?”

孙曼云狡黠一笑,说道:“我说是路过,无意间听到守门太监闲聊。”

赵如芸松了口气,捏住她的手,轻声道:“忘掉这件事,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如果那齐姑娘邀你同去,你千万不要答应。”

“我知道了。”孙曼云不情不愿道。

半晌,似乎想到什么,她又兴奋起来:

“芸姐姐,我不可以出去,你却行啊,你想啊,你是太后娘娘亲侄女,就算出了储秀宫,谁敢黜落你?

“而且,以芸姐姐的相貌,早日见到陛下,留个好印象,说不定,说不定都不用等殿选……”

赵如芸摇摇头,只说:“陛下我在姑母那里见过的。”

孙曼云却一脸不可言说的表情,道:“芸姐姐,在慈宁宫,就算陛下想做些什么,地方也不对啊!”

听到如此大胆之语,赵如芸脸上飞快燃起一片胭脂色,眼神闪躲,还是拒绝道:“不,不行,总之,你别想这个了。”

赵如芸从孙曼云房中退出来,一时不想回房间,出了流云榭,在储秀宫内漫步起来。

路过沁芳阁,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琵琶声。

复选着重阅看秀女才艺品德,即便复选已经结束,为了让秀女们有事可做,储秀宫中,琴棋书画、茶具香匙、绣线舞鞋等等,各式各样可能需要的物什,都是准备齐全的。

赵如芸走近几步,驻足听了一会儿,听出弹的是首《阳春》。琵琶声百鸟鸣啭、玉珠走盘,赵如芸只觉弹奏之人技艺高超,平生仅见。

不多时,琵琶声停了,她略等了一会儿,见里间再无声音传来,有些遗憾,往流云榭自己的屋子走去。

一进门,正见到冯萍萍坐在镜前梳妆打扮,分给她们二人的小宫女铃儿被指挥着为她梳头。

见到她回屋,冯萍萍笑着招呼道:“赵姐姐回来了,快来帮我看看,是梳双平髻还是垂挂髻好呢?”

赵如芸闻言,细细打量一番。

冯萍萍本就生得一张柔弱娇媚的脸,今儿穿着一身浅兰色素面罗裙,一头黑亮的青丝披散,衬得肤如凝脂,面如白玉。

“双平髻显得年幼了些,还是垂挂髻吧,再坠上些珠花,插一支珍珠钗,便更好了。”

冯萍萍先是高兴,随即又有些犹豫,打发小宫女出去后,才朝赵如芸期期艾艾道:

“赵姐姐,我,我只有些素色绢花,一支娘亲给我的鎏金簪,再就是进宫那日宫掖司送来的珠钗,可不可以……”

赵如芸笑道:“你用我的便是。”

说着便开了妆匣,取出几朵粉色坠珠绢花、一支珍珠桃花钗,一对桃花耳铛递给她。

冯萍萍连声道谢,飞速绾好垂挂髻,小心翼翼将这些发饰插进发间。

“对了,冯妹妹今日怎么突然打扮起来?是要往哪里去吗?”赵如芸为她整理碎发,好像不经意般问道。

“是,是……”冯萍萍轻咬下唇,半晌,下定决心,低声道,“赵姐姐,是齐姐姐说,晚间去储秀宫外紫竹林,能遇见皇上……姐姐要与我同去吗?”

赵如芸皱眉道:“可是,要是被秦嬷嬷发现,你可就要落选了。”

冯萍萍低头嗫嚅道:“可是齐姐姐说,大家同去,秦嬷嬷不可能黜落这么多秀女的。”

她生得实在是好,就算做出这副怯懦不安的样子,也让人移不开眼,赵如芸心中思量,恐怕,也只有贵妃娘娘能与之相比了。

沉默半晌,赵如芸浅浅一笑,道:

“也是,如此多人,秦嬷嬷要是都黜落了,少不得也背个管教不力的评价。只是我就不去了,早上吹了凉风,有些头痛。”

“姐姐病了,可要告诉秦嬷嬷,请郎中,不,太医过来?”冯萍萍担忧道。

“不必。我身子好,早些休息便好。“赵如芸笑道。

*

“秦嬷嬷出去一瞧,见有十几位小主都在紫竹林,还冲撞了许修媛娘娘,脸色一白,忙向修媛娘娘请罪……”

“修媛娘娘瞧见这些小主,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就要回广阳宫,临走时还让那十几位小主,一人罚跪两个时辰……”

“秦嬷嬷说,这些私自出了储秀宫的小主,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收拾包袱,准备归家,这会儿那些小主都在求秦嬷嬷手下留情,据她们说是听了一位姓齐的小主教唆……”

瑶华宫里,喜儿趁着夜色过来,声情并茂,说起储秀宫的事。

姜蕙正拿着拨浪鼓,和秋葵一起逗弄年儿,小孩子半夜醒了,又一时半会儿睡不着,非要粘在母亲身边。

照样是山楂赏她荷包,略略夸奖几句,然后悄悄打发了她出去。

“主子,许修媛娘娘怎么会去紫竹林?”山楂好奇问道。

“她呀,”姜蕙微微抬高拨浪鼓,见年儿趴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榻上,伸着藕节似的小手追逐半天,仍然够不着,笑得眉眼弯弯,“她许是听了哪个乐儿平儿的话,信了这消息吧。”

山楂噗嗤一笑,随即用手帕捂住嘴,双肩抖动半晌,好半天才平复了笑意,乐道:“奴婢听庆丰说了,说这段时日,许修媛娘娘日日往太液池赏景,原来,连紫竹林也不放过。”

“她求宠求子,倒是坦坦荡荡。”姜蕙觉得,如许修媛这般的人,才是真的可爱,君不见,就连皇帝陛下被烦得很了,也没把她怎么样。

秋葵这时候静静道:“主子,储秀宫里,那位齐秀女恐怕也是做了别人手里的刀。”

“她是聪明得明显了些,后面的日子,有的熬。”姜蕙淡淡道。

紫竹林一事,秦嬷嬷铁面无私,黜落了十几位秀女,第二日便要送她们归家,可谁知,第二日一早,储秀宫却有秀女死了。

清晨,晨光熹微,透过对开雕花格纱窗洒进屋子,屋里有淡淡的甜香味。

赵如芸撩开帐子起身,门口,小宫女已经端来净面的铜盆。

她朝对面另一架床望了一眼,秋香色帐帘仍是放下的,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床下空空,除了摆着的矮柜,并没有绣鞋。

“铃儿,昨夜吵吵嚷嚷的,是出了什么事?”赵如芸询问小宫女。

小宫女将铜盆放到莲花头面盆架上,福身一礼,脆生生道:“回小主的话,昨儿好些小主私自出了储秀宫,冲撞了许修媛娘娘,秦嬷嬷说,要一个不落,全部罢选,让这些小主归家。”

赵如芸低声呢喃一句“许修媛”,接着问道:“你可知都是哪些秀女?”

“袁小主、吕小主、张小主、孔小主、钱小主……”玲儿掰着指头,数到后面,摇头道,“奴婢只记得这些,不过昨日这些小主被许修媛娘娘罚跪过,小主您见着走路不大方便的就是。”

待小宫女铃儿走后,赵如芸朝冯萍萍床铺低声道:“冯妹妹,冯妹妹?你在里面吗?”

无人应答。

赵如芸上前两步,走到床前:“我撩帐子了?”

仍然没有回话。

她伸手撩开帐子,将帘门挂在银钩上,往里一瞧,见靛蓝色绸被裹成一团,有女子乌黑的发丝从被子里露出些许,心中有些疑惑。

“冯妹妹?”

鼻尖似有血腥味,赵如芸蹙眉道:“冯妹妹,你受伤了?是昨天夜里磕到膝盖了吗?”

她伸手轻轻拉开被子——

一双圆睁着覆满血丝的眼,嵌在惨白浮肿的脸上,死死地瞪着她!

“啊——!“

”死了……死人……死人!死人了!“

赵如芸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声音满含恐惧,颤抖道:”死人,死人了……齐姑娘死了……“

正是秀女们晨起的时间,赵如芸尖利的声音,大部分人都听到了。很快,秦嬷嬷就赶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串宫女太监。

房门外围着一圈秀女,赵如芸被孙曼云扶着,脸色苍白,神情惊惶。

秦嬷嬷走到她面前,缓和面色,轻声道:“赵小主,赵小主?您还好吧?”

赵如芸眼珠颤动,缓缓移动目光,只看见秦嬷嬷嘴唇一张一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她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晕倒在孙曼云怀里。

“芸姐姐!”

“赵小主!”

人群又喧闹起来。

秦嬷嬷大声呵斥几句,命人将赵如芸抬到不远处孙曼云的屋子里躺着,对身后跟着的喜儿道:“你速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是。”喜儿小脸一肃,疾步离开了。

秦嬷嬷又对另一个宫女道:“你去慎刑司,请全平公公过来,就说储秀宫出了事,‘倒’了个人。”

宫里忌讳“死”字,常用“去了”“倒了”代替。

吩咐完这两句,她又对一身深蓝色太监服饰的人道:“烦请刘公公亲自往凤仪宫禀告皇后娘娘,我进去看看。”

那刘太监神色端凝,点头道:“方才我已吩咐小太监看好储秀宫大门,皇后娘娘凤驾恐怕不时就到,众位小主就劳烦秦嬷嬷看顾了。”

说完,匆匆而去。

起初尚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诸秀女,听到秦嬷嬷与太监宫女的对话,已经意识到出了大事,这会儿都躲到一边,不再围上前来。

“小安子,你带着人看着点小主们,莫要让人乱走乱跑。”

秦嬷嬷说完,走近赵如芸与冯萍萍那间大大敞开的屋子。

一进门入眼先是一架花鸟纹围屏,转过屏风,正中摆了黄花梨四角方桌并几把椅子,墙角放着搭着面巾的面盆架,旁边是铜镜妆台,桌后不远,一左一右各摆着一张罗汉床。

都是秋香色帐子,已经用银钩挂起来了,右边床上,靛蓝绸被掀开了一半,露出了死者真容。

——正是与孙曼云同住的齐姑娘。

秦嬷嬷面色未变,走上前去,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一把将被子完全掀开,注意到齐秀女前襟沾染的少许呕吐痕迹和脑后已经深深洇进褥子的黑红血迹,对跟进来的两个宫女道:

“在屋子里都搜一搜,有什么可疑的立即报上来。”

*

秀女们聚在孙曼云屋子里,坐不下的,便都在临近几间屋子等着消息。

太医尚未赶来,赵如芸躺在孙曼云的床榻上,仍然未醒。圆桌旁甚至杌子上都坐着人,属于齐姑娘的空空荡荡的床铺,却没有一人敢坐。

半晌,有人试探着问道:“你们说,到底是谁跟齐姑娘有仇啊?”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坐在杌子上穿嫩黄罗裙的秀女道:“昨儿的事你们不知道吗?说是去紫竹林的都是受了齐姑娘挑唆,与她有仇的那可有十几位。”

“你说什么?!”屋内另一个绿裙女子站起来,声音含着怒气,“你的意思是,就因为出了储秀宫,我们这么多人,都可能是凶手?”

“我可没说你,”嫩黄罗裙道,“只是说了实情,不然,谁知道哪个和齐姑娘有仇怨?”

“就算如此,怎么也不至于杀人!秦嬷嬷都说了,我们这些人,今日便要收拾包袱归家,谁会在这宫里惹事?”绿裙女子争辩道。

两个秀女谁也不服谁,声音渐大。

“都闭嘴!”孙曼云回头怒道,她长相虽可爱娇俏,发起火来,却很有正三品官家嫡女的气派。

“芸姐姐还晕着呢,要吵出去吵!”

众人安静一瞬,半晌,又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道:“孙妹妹,你与齐姑娘同住,你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吗?”

孙曼云这回没发火,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昨儿我睡得沉了,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钱姑娘进来,跟齐姑娘争了几句,然后我就不知道了,一醒来,就听到芸姐姐的声音……”

秀女们还待再问,门口进来个面生的宫女,穿着藕荷色比甲,头戴堆纱绢花,扫视屋内众人一圈,开口道:“孙曼云孙小主可在?”

孙曼云从床榻边起身,走上前去,疑惑道:“我是,姐姐是?”

那宫女略一福身,道:“奴婢春燕。皇后娘娘听闻孙小主与齐小主同住,召您过去问话。”

孙曼云跟着春燕一路前行,转到储秀宫的小花厅。厅外整整齐齐站着两列随侍之人,动作轻巧,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她跟着走进厅里,飞快抬头瞥了一眼,只见到一位穿大红牡丹裙的女子坐在圈椅上,立即伏身跪倒,口中道:“臣女孙曼云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罢。”声音淡淡的。

孙曼云恭敬起身,这才注意身边还站着两位秀女,一位是皇商家的小姐钱姑娘,昨夜去了紫竹林,现下脸色惊惶;另一位样子有些狼狈,身上衣裳满是皱褶,正是冯萍萍。

许是因为她出生官家,比那两个好些,又或许是因为她实在不像谋害齐姑娘的人,皇后特许她坐在绣墩上回话。

“孙小主,昨天夜里,您都在什么地方?”

问话的是皇后旁边一个面白无须的大太监,着深蓝色服饰,应该是秦嬷嬷之前所说的慎刑司全平公公。

孙曼云心口一跳,低下头去:“昨夜我早早就在房里睡下了,今日一早才出的房门。”

全平并没有什么反应,继续道:“齐小主昨夜出了房门,您可知道?”

孙曼云先是摇头,略一迟疑,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不过,半夜里我听到钱姑娘来寻齐姑娘,应是吵了几句,没听完我就又睡过去了,后来齐姑娘出没出去,就不知道了。”

“吵了什么?”

“没太听清,好像是什么‘竹林’‘骗人’‘故意’之类的话。”孙曼云想了想,道。

旁边站着的钱姑娘身子发抖,脸色苍白,看着像是要厥过去。

全平突然道:”是孙小主告诉齐小主,昨夜陛下会去紫竹林赏景?“

孙曼云脸色一白,讷讷道:“……是,但是我只告诉了齐姑娘和芸姐姐,芸姐姐同我说不要信也不要出去,我就没有去。”

”孙小主哪里得来的消息?“

“是……是我昨日学完宫规,想着到处走走,无意间听到了守门太监的话……”孙曼云咬着嘴唇,不敢抬眼。

全平往旁边看去,见储秀宫掌事太监刘公公冲他微微摇头,继续问道:“孙小主可还记得,那太监什么模样?”

“约莫,约莫是……圆脸,小眼睛……”孙曼云绞着帕子,越来越小声,“……我记不大清了。”

这时,侍立在皇后身后,一身沉灰色褙子、面向严肃的嬷嬷沉声道:“窥探帝踪!当即刻罢选,按宫规处置!“

孙曼云吓得立即从绣墩滑在地上,抖着声音道:“臣女,臣女无意,皇后娘娘,臣女只是无意听到了——”

“好了。”上首一直闲闲喝茶的王氏搁下茶盏,抬手挥退青嬷嬷,温和道,“孙姑娘是无意听到,该罚的,是那起子碎嘴的下人。”

青嬷嬷退后一步,重又立在皇后身后,不再开口。

“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孙曼云感激道。

厅内静了片刻,全平朝皇后一躬身,才转过身子对钱姑娘道:

“钱小主,昨夜您为何去齐姑娘房里与她争吵?是不是您将她引出房门,下手杀害?”

钱姑娘两股战战,好悬没晕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道:

“我,我只是气她教唆我们去紫竹林,还骗我们说不会有事……我只是生气,没有想害她……复选后被罢选,我回家没有好亲事……我没想害她!”

“是您将她引出房门?”全平不为所动,重复道。

钱姑娘怯怯抬眼,见满屋子眼睛盯着她,吓得立马低下头去,半晌才道:“……是,她说怕吵醒孙姑娘……我真的没想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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