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司马瞻是小说《扒墙脚的女御史》的角色人物,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扒墙脚的女御史》的章节内容
易禾是个孤女。
自小是被父母当男子养大的。
不是扮着玩玩,而是真正的假充养子。
所以自双亲故去之后,世上再无人知晓她这个秘密。
托祖上的福,及至十七八岁,被大中正定了中上的品阶,如今已经在大晋朝堂混了五年整。
虽说没有实权,但位列九卿,且是天子近臣,事重而位尊。
除却陛下爱发癫,其他都很完美。
……
这日陛下又心血来潮,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宣人进宫听谕。
易禾郁闷地从床上爬起来,披衣纳履提灯入轿赶去面圣。
街上正在落雨,脚程不快,寅时正刻她方入得宫门。
御书房内黑漆漆一片,司马策已经屏退了宫人,只留了一盏案前灯。
易禾行过礼,便束手立于一旁。
昏暗中,一道声音幽幽传来:
“刚刚收到两个消息。”
“朕的皇叔司马靖,他死了……”
易禾闻言微微一愣。
司马靖正值壮年,且是习武之人,据说日日能食斗米十肉。
此前从未听说过他身染重疾,甚至王府一年到头也不见来宫里讨过御医。
所以这个逝薨得,的确很突然。
总不能是活活撑死的。
“微臣斗胆,敢问肃王爷因何亡故?”
“撑死的。”
“哦。”
易禾面色无波站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
“陛下节哀,那坏消息呢?”
……
过了惊蛰的梅雨时节,向来只见雨,少闻雷。
此时却十分应景地响在头顶上一个。
司马策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东海王不日就要抵京,你要做些准备。”
……
易禾终于知道为什么陛下睡不着,原来是双喜临门。
死了一个心腹大患的亲皇叔,迎来一个戍边回朝的亲弟弟。
东海王回京,是值得整个大晋额手相庆的大喜事。
对她来说却是个天塌地陷的坏消息。
除了后事,也没什么可准备的。
再看时,司马策已经倚在案后,一字一句念出口谕:
“国失柱石,朕失至亲,辍朝三日,临丧痛悼。”
言毕半阖了双眼 ,挥手让她退了。
易禾接旨退殿,忍不住偷偷排揎:
是得辍朝,不然陛下在殿上笑出声来可如何是好。
……
京城连日多雨。
易禾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眼前仍是密密匝匝织就的一片水幕。
她站在檐下正了正漆纱冠,心中有些怏怏。
时节已近暮春,还有这般凄风苦雨的光景,流年多事可以想见。
她疾步行至宫门处,只见道中央停了一辆通幰车——青牤金顶紫帷子。
于是忙转向墙边一侧,躬身揖手,侍立在旁。
余光只见来人身形高大,萧肃如松,一身玄色官袍,腰间金印紫绶。
她马上将头垂得更低些,目光落在脚下的天青石上。
绣着双头兽纹的聚云履停在她身前,来人住了步子。
眨眼功夫,她面前出现了一柄绛紫碎竹伞。
迟疑片刻,她伸出双手接了过去。
“多谢殿下。”
……
宫门外。
春雨寒凉,她的随侍有诚迎上来,给她搭了一件披风在肩头。
她顺势朝身后看了一眼。
堪堪瞧见消失在中门处的一片玄色衣角。
于是低声问:“方才是哪位亲王进宫了?”
“回公子,是东海王。”
她脚下一顿,西北军少说七八日才能抵京,东海王就算是安了翅膀赶回来奔丧,也不可能这样快。
“可看清了?”
有诚垂首:“模样虽未看清,但大晋能驾六乘犊车的,只有两位亲王。”
“不是还有一位吗?”
“另一位出不了门。”
易禾一脸迷惑:“为何?”
有诚比她更迷惑:“因为他在家等着出殡呢。”
易禾一下恍过神来,随即被自己蠢笑了。
方才她依着宫规躬身旁行,不曾看见东海王司马瞻的真颜。
确切地说,即便是以前也从未见过。
但是六年前司马瞻离京时,曾立过一个誓:待我来日回京,定让易家绝后。
很不幸,易禾就是易家唯一那个后。
“公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易禾望着前头狭长冷寂的宫道,只觉得游丝一样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扯了扯自己的官衣:“先回衙门换礼服,然后去肃王府行祭。”
迟一会儿陛下也要临丧,已经没有闲暇容她想别的了。
……
司马靖虽贵为皇亲,但陛下乃九五之尊,不便行大礼,需要易禾代为举哀。
其仪十又有八,仪程繁复不容疏漏。
她虽能熟诵礼序,但真正上执还是头一遭,心中颇有些重压。
临行前,在她手下任职的太祝白青先给她捏了圈肩膀。
“大人,如今陛下正推行俭丧薄葬,这次举哀,下官看只需十几人足矣。”
白青这话倒给易禾出了个难题。
陛下的这位皇叔,地位尊崇又手握重兵,在政见上向来强势。
可他在朝堂上从不帮衬陛下,反而时常和几个世家门阀穿一条裤子。
因其党羽众多,陛下一时半会儿还奈何不了他。
如今好了,他一闭眼,能释出十万兵权不说,陛下在政事上也少些掣肘。
怎么不算大快人心呢?
既然大快人心,当然要办得热闹些。
“不,还是循着旧制来,卜日、筮宅、祖载、挽歌、鼓吹一样都少不得。”
白青不解:“可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本官顶着。”
“那以后其他宗亲攀扯呢?”
“本官顶着。”
“御史上殿弹劾呢?”
“本……”
易禾突然想起来,陛下第一次临朝就跟御史台那帮老臣交了底,能面刺寡人之过者,赐自尽。
“御史台自己顶着。”
……
司马靖到底是大晋的亲王,灵幡刚挂在门上不久,前来观礼的百姓就将一整条街堵了个严实。
白青在人堆里怒喊了一声:太常寺举哀,闲人避散。
这才辟出一条走道来。
易禾领着一行人走在街上,浩浩荡荡宛如白龙献瑞,啊不,献祭。
当她一身缟素出现在王府时,院里的诸亲六眷全都悄无声息看过来,连哭灵的都没了动静。
一半人在悄悄猜测她的身份。
“这是朝中哪位大人,之前怎么从未见过?”
“此等姿容气度,想必是当朝太常卿,岂是寻常就能见的?”
这话倒也没错。
易禾在朝廷的职责就是主持五礼和接待来使。
若非和陛下亲厚的皇戚贵勋,是去不到这些场合的。
而代天举哀的机会亦不常有,宗亲们没见过她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剩下的一半,应是被她的阵仗慑住了。
其实也没多大排场,区区两百余人而已。
她署下的鼓吹丞见偌大个王府不闻人声,便指挥着排箫虏鼓奏得欢。
一声“乐启”,一百四十人同时合鸣,声音震耳欲聋。
把前来吊唁的亲故们全都看愣住了。
白青小跑来提醒:“大人,今日是丧仪,咱们的人如此欢脱,恐怕不大合适。”
易禾扭头瞥过去一眼,只见左边鼓吹丞正兴奋地击瓯走拍子。
右边太乐令正撅着个腚在前头引舞。
大家如此勤谨奉公不辞劳苦,怎好苛责?
只能为难道:“那有什么办法,他们之前一直是奏吉礼的,最见不得气氛静默,今天又是头一回来白事,与其让自己人拘礼,倒不如让王府的家眷们多哭两声。”
……
易禾来到正冲灵堂的位置,开始行一拜礼。
行完一拜,陪灵的晚辈们应哭灵还礼。
可这群人只顾观礼,却忘了礼节。
易禾只得朝孝子贤孙们抬了抬手:“你们哭你们的,别客气啊。”
众人面面相觑。
总觉得这位礼官说的话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白青又提醒:“大人,咱们今天执的是凶礼,不是吃席。”
“哦,那何时吃席?”
白青尴尬道:“并未配飨。”
“可是本官好饿。”
……
她是真的饿,从半夜进宫一直到现在水米未进。
好容易行完最后两拜礼,还要忍着腹中饥馁出班致词。
正诵到“皇叔此去,玉楼赴召,地下修文”的时候,司马策的銮驾也来到了肃王府,不早不晚,刚好辰时正刻。
王府内外一片肃穆,天子驾临,人皆列跪。
司马策身着一件素色常服,神色凄然。
他来到灵前扶棺而泣,涕泗横流,哀恸之状无以言表。
易禾见状,朝身边的史官递了个眼色。
几人会意,当即拿出笔来,将这感人肺腑的一幕书记之,随后又当场秉书而宣,高声颂扬当今圣上仁德孝义的贤名。
一时间,肃王府号丧声、谢恩声、称颂声响成一片。
易禾见时机差不多,在灵前放声道:“肃王爷薨逝,陛下哀惋之至,万望保重龙体,还是早些回宫吧……”
守灵的亲眷们纷纷应和,叩头送别。
她便趁机虚扶了司马策走出灵堂。
一路垂首将他送上銮驾,易禾在底下问了句:“陛下,微臣今早出宫时,仿佛看到了东海王殿下。”
司马策挑挑眉:“易卿眼神不济,定是看错了。”
“这样……”
易禾朝銮驾走近两步,随后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一瓶蕃荷膏。
“陛下圣明,微臣方才在灵堂捡到此物,确实没看清失主是谁。”
司马策端坐在轿辇上瞟了她一眼,随后转过脸去,看着满巷的旌铭挽幛,偷偷翻了个白眼:
“王弟确实是跟先头军昨夜抵京的,不过他前脚刚入城,后脚皇叔就死了,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朕这么说你能懂吧?”
一句话噎得易禾无言以对。
司马靖才刚咽气时,宫里遣了好几批御医来瞧过,都断了是酗酒暴食导致的中风猝死。
心里没鬼怕什么?
司马策看出她在走神,突然伸手一把将蕃荷膏抓了过去,随即飞快揣入袖中。
另只手放了什么东西在她手里。
易禾低头看去,掌心里多了四颗肥厚的干枣。
司马靖和陛下系同祖同宗,所以是大功期。
按仪程易禾要陪灵三日。
人死后的第二日,称为“开七”,因为要执礼到子时,是以易禾留宿在了肃王府。
就在这晚,王府出了件稀奇事儿。
当天执礼结束后她乏累至极,待各处都消停了,又回房拾掇了一会儿,上榻时也到了丑时光景。
所以不消片刻便睡了过去。
一直到快天亮,忽听见隔墙的院内有一阵阵骚乱。
她本不想管,又想起陛下昨日“盯着王府”的口谕,少不得踹了被子,恼着脸出去瞧瞧。
懒得出院门,她蹲在墙根下细听了片刻。
好像是世子养的一只鸡莫名其妙死了,几个下人正在互相埋怨推责。
京中风气向来怪诞,官勋贵戚们彰显身份的方式也层出不穷。
有人喜欢豪奢宴饮,有人喜欢招揽门客,有人喜欢豢养歌伎。
当然也有直接斗富的,燃烛代薪、以椒饰墙的离谱事也出过。
最近一两年又开始盛行斗鸡,所以京中的显贵人家里,饲鸡的不在少数。
其实算不上是多么严重的错处。
只怕较真的论起来,终究不是正道,拿到殿上也要被陛下痛骂的。
不过眼下司马靖新丧,想必不会有人将这种小事呈到御前去。
易禾并未当回事,随即裹了衣裳回房,淅淅沥沥又盹了小半个时辰。
……
次日一大早,司马靖的王妃刚到外院,一个家丁踩着风火轮一般来告状。
“王妃,大事不好了!世子养的斗鸡昨夜死了。”
肃王妃忍着怒意问道:“怎么死的?”
易禾正在灵前供香,上前两步挤走家丁:“回王妃,下官亲眼所见,那只鸡是自己从阁楼上跳下来自杀的。”
肃王妃一脸茫然:“一只鸡……自杀?”
易禾斩钉截铁:“正是。”
肃王妃揪着帕子:“那、那便找个地方葬了吧。”
“回王妃,已经葬了。”
“这么快?土葬还是火葬?”
“胃葬的……”
肃王妃开始嗔怪:“易大人,这只鸡可是我儿最……”
易禾忙摆手打断,低声道:“陛下早有旨意,严禁官员宗室斗鸡走狗,违者至徒三年……”
肃王妃了然:“啊……对,这鸡养了快一年,如今也堪吃了。”
说罢绕过人群匆匆赶去灵堂了。
腿脚快得刮起了一裙摆子灰。
……
易禾陪灵的这三日里,朝中官员、皇室宗亲以及各大门阀世家都来祭吊过了。
唯独没见司马瞻的影子。
看起来他十分避讳克亲的说法,要么就是有要紧事绊住了脚。
左右易禾管不了这些,也不作他想。
她只知道前日买的蕃荷膏确实好用。
虽然没买到跟陛下那瓶一模一样的,但功效也并不差。
只要在眼皮抹上那么一指,眨眼间眼泪就簌簌而下。
想止都止不住。
司马靖的亲眷一看代天举哀的礼官都哭成这样,哪能甘心落后?
嚎起丧来动静大得快把灵棚掀了。
现在整条街的百姓都知道肃王府个个都是大孝子了。
肃王妃念她辛劳,执礼结束后亲送她出府,趁无人注意时拂在她手上一枚绿松石指环。
易禾连连推脱,只是撸了半天都没将指环撸下来。
只好极不情愿地道了谢回家。
……
她在王府执礼这几天,灵堂的门始终大敞着,穿堂风吹得她浑身发抖。
别人为了避寒,能穿多少穿多少。
易禾为了官体,能穿多少穿多少。
这会儿坐到车里,仍觉得手脚冰得发麻。
侍女在橙知道她今日回府,早早就在门口张望等候。
见易禾进门时面唇发绀,忙上前替她除了湿透的官衣靴履。
又道:“公子快去泡个热汤吧。”
易禾应着,走进浴房将门掩了,把裹在胸前的方尺之布一层层卸下。
直到整个身子浸在热水里,才感觉又活了过来。
还活着就行啊。
再是运筹挣命的事,也得等她沐浴完再说。
……
“易禾,枭首、弃市、斩刑,你自己选一个。”
蒙面男子指了指他身后一整面墙的刑具,露出一丝阴森可怖的冷笑。
易禾四肢被缚,丝毫动弹不得:“你是何人?为何掳我?”
男子笑着摇摇头:“不喜欢?那断足、活埋、剜心呢?”
易禾斥道:“我乃朝廷命官,莫名被害,陛下一定会彻查的……”
男子轻哼了一声:“杀一为罪,屠万为雄,我要杀的人,陛下也拦不住。”
“不……陛下会救我……你让我见陛下。”
“哈哈哈……”
那人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御前的散骑常侍曾因救驾失了一目,后宫的赵宝林郑淑媛案前榻边侍奉多年,最后他们都落得如何下场,你不会不知道吧?你怎会觉得陛下肯来屈尊救你?”
“竖子妄言!今日我若命丧此处,定会有人上奏朝廷,让陛下夷你三族。”
“啧……”
“那他恐怕办不到,因为本王三族之内,亦有陛下。”
男子说罢,缓缓扯下了蒙面的黑布。
一道泛着青色的刀疤从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仿佛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他脸上。
“想奏本王,你只能托梦给陛下了。”
“不!陛下救我!陛下!”
……
“公子、公子还要添些热水吗?”
易禾蓦地惊醒。
是在橙的声音。
方才恍如眼前的情景,原是她在沐浴时睡着了,做的一个噩梦。
一定是这几日太过疲乏,所以才生出这样的梦魇。
浴桶里的水已经有些微凉,她将身上擦拭干净,穿好衣裳迈进了卧室。
在橙马上绕到身后,开始替她打理头发。
“公子,您刚从凶礼上下来,奴婢给您的头发擦点艾叶油。”
“好。”
易禾呆坐在镜前,又想起刚才那个梦境,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在橙,你听说过东海王吗?”
“奴婢听过。”
“那你觉得,如果有人得罪了东海王,下场会是什么?”
在橙正为她绾发,随口回了句:“死呗。”
“那……如果这人运气很好呢?”
“留个全尸。”
四更天的时候,窗外仍在落雨。
易禾翻来覆去睡不着。
往日她从榻上朝窗边看过去,入眼从来都是一片芽黄蕊绽、生意葱茏。
而今只有檐下的芭蕉不醒、格窗落花。
这遭雨即便停了,恐怕也再无往日妍丽。
她把目光又移到了墙角的小案上,那里倒是有新鲜的颜色。
绛紫尊贵祥瑞,伞柄上划了云气纹,还嵌了几颗鸡心玉。
她不禁想起了伞的主人。
那个素来有暴虐嗜杀之名的东海王司马瞻。
两个月前与大启的最后一役,司马瞻势如破竹剑指京师,不但将业已投降的皇室一脉屠戮殆尽,就连离京几十里外的皇陵都给掘了。
更有传言说他大破宫门之后,喘气的只放过了耗子,长翅膀的只放过了家雀,其余全部杀光。
所过之处山河破碎,草木惧生。
由此看来,司马瞻能征善战是真的。
残虐不仁也做不了一点假。
先帝原本令他十年内平定西北隐患,可他只用了六年就将大启收拾得服服帖帖。
收拾她不跟收拾小鸡仔似的?
夭寿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很好,只是想到这儿,她已经又要起身如厕了。
……
三日举哀完毕,陛下继续临朝。
这日,雨出乎意料地停了。
天光一片明朗,易禾一脸愁容。
其实认真论起来,给司马靖吊唁可比上值辛苦多了。
但是在肃王府能看些嫡庶亲后勾心斗角的乐子。
而今天一上朝,她就要成为别人眼里的乐子。
无论如何是高兴不起来的。
宫道上三五成群的同僚都在议论这场戛然而止的春雨,以及东海王明日归都的消息。
终有人道:殿下一回京就云初雨霁,如何不是贵人天助?
余人纷纷应和。
易禾闻言,面上愁容更甚。
怎么不是司马靖一蹬腿,老天开眼才放晴的呢?
……
早朝上,陛下果然宣布了东海王明日抵京的消息。
顺便还在殿上悼念了司马靖一番。
而后提出其麾下的十万龙骑军交由世子接管。
世子名作司马微,是司马靖唯一的嫡子,去岁才行了冠礼,一并袭了爵位。
不过他此前从未入过仕,也没带过一天兵。
因此以谢丞相为首的几名大臣当庭表示了异议。
陛下只说了句“再议”便将此事暂时揭过了。
紧接着御史大夫上奏:
此次与大启一战,东海王厥功至伟,必得办一次接风宴犒劳主将。
还要将西北军所向披靡的战绩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陛下笑说:“东海王日夜兼程舟车劳顿,还要为皇叔守灵,朕允他一个月不用上殿,只听诏令。至于接风宴,须安排在五礼之后。”
说罢又点了易禾的卯:
“太常卿听旨,加封你为使持节,于明日申时迎候西北军入城。”
“易卿……”
“……”
“易禾!”
“微臣遵旨。”
易禾正在走神,应诺的时候怠慢了陛下。
当场就被陛下申斥了一通。
“浮皮潦草的东西,通无半点规矩。”
……
大晋百姓都知道,他们的陛下喜欢骂人。
朝野上下数百位臣工,不拘是递奏疏的还是上殿的,几乎每人都收到过陛下的辱骂。
雨露均沾童叟无欺。
打从前朝的前朝开始,大晋的朝政就被门阀士族把持了大半。
君权不振的局面,还是从陛下登基后才有所改观。
靠的就是陛下既能骂人又能杀伐,另外前线还有个捷报频传的东海王。
前几年司马瞻攻打应州时,京中传闻他梦里杀人、阵前斩将。
还将战俘剥皮楦草、崩齿断指。
因此谢丞相上了道折子,恳请陛下叮嘱前线莫要虐杀战俘,最好以礼待之。
结果陛下御批:你行你上。
后来又有王太尉在殿上呈报,说东海王此去戍边多年,至今尚未婚配,不若先在河内的旁系里择一子过继给东海王,以继后嗣。
猛一听王太尉的提议很是贴心。
因为当时战事胶着,战况惨烈。
万一司马瞻以身殉国,却没留下一子半女,属实有些遗憾。
但这话须得琢磨另一层意思。
河内最大的士族便是王氏,也就是王太尉的本家,现已没落多年。
其次就是司马氏,族人已经凤毛麟角。
若当地真能出一个皇嗣,王姓必定会借此起势。
搞不好还会选个傀儡儿子送给司马瞻。
当时陛下听罢,只在殿上呵呵一笑:“芥子花虽小,也傍牡丹开。”
这句话无异于当庭打了王太尉一耳光。
明着是骂了河内不争气的司马一支。
其实是骂王太尉居心叵测不知廉耻。
是人当众被骂都会矮三分。
越是权倾朝野的大臣越得多臊上几天。
再加上陛下喜怒无常、脾性怪异,长此以往,竟然也能压制个七七八八。
但是,陛下对易禾终究不一样。
她今天不但被骂,还成了大晋第一个未散朝便被赶出殿的臣子。
通常礼官殿前失仪,是会被罚去守皇陵的。
端看罪过大小,少则守一月,多则守到死。
守皇陵忌私语、忌深眠,忌荤腥油腻一大堆。
都是易禾做不到的。
不过为了保命,即便是去守皇陵她也愿意。
只要她往皇陵里一扎,司马瞻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至于追到那里灭她的口。
只是易禾忘了一件事。
陛下上个月刚罚了大鸿胪过去。
上上个月刚罚了大宗正过去。
再罚她去的话,还要防止仨人凑到一起打马吊。
所以不大可能遂她的心愿。
“罚俸半年,滚出殿去。”
易禾两眼一黑,只好咬着后槽牙谢恩。
朝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以他们宦海沉浮多年的经验判断,陛下是在拿易禾作筏。
此次东海王平西功高震野,平日在朝堂上作威作福的世家官宦,必定都会收敛些。
甚至连陛下都要略作逢迎。
可他身为天子,总不能放下身段当以趋奉。
那么还有些迂回曲折的法子——譬如东海王憎谁恶谁,他就为难谁。
平日里,陛下最是袒护易禾,这是百官都看在眼里的。
为何偏在今日大张挞伐?
不正是做给东海王看的。
所以在易禾退殿的一路上,满朝文武朝她投去了各色目光,但每个人眼神里都明明白白地写着:
此僚好日子到头了。
……
散朝时,易禾仍守在殿外罚站。
因为陛下没有允她去上值。
路过她身边的同僚都在聊着闲话。
有人曰:殿下去守灵也不差几个早朝的时辰,如此大功,当亲自上殿聆听贺表。
有人曰:怎么,是你搜肠刮肚写了一个月的贺表准备拍马屁,现在没有用武之地了吧?
也有人曰:与你们说的这些都不碍,殿下连年征战久旷之身,不得在府上搂着姬妾们温香软玉睡个三五日么?
于是众人一起开怀:哈哈哈哈……
在大臣们一阵颇有涵义的笑声里,今日的早朝才算正式结束。
现在边境无虞,无论是陛下还是臣工,自然都是高兴的。
时逢乱世,没有什么比兵销革偃更让人安心。
可易禾知道,属于她的兵荒马乱才刚刚开始。
……
这场兵荒马乱,始于七年前。
那年院中桃姿杏影,草长莺飞,她刚刚过了十五岁生日。
可是父亲易沣已经病入膏肓,请了无数郎中来诊过,却都不肯下药了。
易沣临终前叮嘱她:“要记得广交贤士,抱朴守拙,别吃太胖……否则……”
易禾一边流泪一边答应:“阿父放心,我这是先天不足,胖一点也不妨事。”
……
易沣在世时,官拜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早在册立太子之初,他就极力向先帝主张,将二皇子司马瞻派去西北戍边。
边陲苦寒,距京千里之遥,将士们既要屯垦,又要御敌。
假如和大启一直相安无事,那司马瞻就要一直在西北擐甲执兵,枕戈待旦。
从终军弱冠到古稀白头也是寻常。
倘若一旦和大启开战,须得举全国之力,再搭上十年八年光景方可成事。
说好听点是戍边,其实与流放没太大区别。
先帝思忖再三,心里十分不舍,便说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可易沣却等不得,他拖着病中残躯,联合朝中太子党一派,没完没了地往上递奏疏。
甚至在弥留之际还每天进言:陛下一日不下诏书,微臣一日不敢瞑目。
多少拿出了不死不休的架势。
先帝看多了这些辞令,心中难免松动,便说再斟酌半月。
易沣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硬是梗着脖子又坚持了半月。
最终他等来了先帝的回复:
他日太子黄袍加身,二皇子必入西地。
末了附了一句,汝可安去。
易沣当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得到答复的当晚,他便撒手人寰。
临终时眼角带泪,嘴角带笑。
……
一年后,先帝也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他始终记得和易沣的约定,在殡天之前,一道圣旨将司马瞻扫去了雁门关。
遗诏一颁,朝野哗然。
臣工们都明白先帝的忌讳,东海王久居在京,将来必定要和世家大族议亲,一旦有了门阀势力襄助,恐怕生出兄弟阋墙的祸事来。
是以困心衡虑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
倘若易禾没记错的话,西北军从京城开拔那日,也是一个淫雨霏霏的时节。
她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买了一车奠仪跑去父亲的坟前告慰。
由于太过激动,上山时不小心崴了一只脚。
当时的宣阳门外,正是纛旗烈烈,角声震天。
初登大宝的司马策,亲携三公九卿夹道相送,给足了司马瞻排面。
然而司马瞻只留下一句话。
他日本王回京,定让易沣无后。
随后便跨马驰出了城门。
易禾在坟前奉完香抔完土,开开心心下山去,路上听说司马瞻要让易家绝后,不小心又崴了另一只脚。
……
这些年易禾时常自己思量,这事儿也不怪司马瞻小心眼。
他原本就是陛下的胞弟、太后的心肝,大晋真正的龙血凤髓。
却因为易沣几道奏疏,被迫去千里之外的西北抗敌。
敌国大启战力强劲且国民富庶,真要开战胜算极低。
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让他去送死不说,最要紧的婚事也给耽误了。
司马瞻出征那年还未及冠,太后早已看中了朝中几个高官家的贵女,就等择了最妥帖的人选让他完婚。
结果好一番经营就这样打了水漂。
她们母子焉能不恨。
许是司马瞻也想给自己争口气,到西北不过半年时间,便拉开架势同大启开了战。
徐徐图之是什么?
干就完了。
六年弹指一挥间,司马瞻全须全尾载誉而归。
她的好日子可不到头了么?
其实西北军大捷的消息刚刚传到京中的时候,她已经在四下找人活动。
或是说和,或是引荐,总归不能坐以待毙。
奈何司马瞻的暴虐之名如雷贯耳,实在是没人敢应承。
好容易遇到朝中的监察使荀数多探问了几句,易禾当成了救命稻草,当天夜里就携礼去他府上拜谒。
荀数听她说完经过,蹙眉道:“容下官想想办法。”
易禾心生感激,一抬头,发觉对面正色眯眯地盯着她。
言语也开始轻佻:
“易大人若生为女子,不知要倾倒多少世家子弟,下官想想就兴奋不已。”
易禾干巴巴陪笑:“荀大人玩笑了,本官可是个男人。”
荀数这便朝她伸出了手:“所以下官更兴奋了呀……”
易禾见情景不对,忙躲开去,起身便要告辞。
荀数却秉承着宁撩十个不,不撩一个咋的原则,笑得愈发放浪,闪身堵住了房门。
“易大人,明明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求我的,事情还未谈妥,为何急着回去呢?”
易禾愠怒之下,一个大耳刮子甩了过去:
“我求你奶奶个腿儿,本官乃三公后人,天子近臣,你敢对本官打出这样的算盘,本官就把你老子娘的棺材板磨成珠子穿串儿卖了!”
即使她把陛下搬了出来,但荀数挨了一巴掌,仍是很气急败坏:“天子近臣是吧?那就扮个女装去爬龙床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情急之下,在屋内高喊了两声有诚的名字,这才得以脱身。
回到家中,她独自在阶上默默坐了许久。
有诚以为她伤心,便蹲下来宽慰。
“公子,这人头畜鸣的东西说的话,不当放在心上。”
易禾蓦然抬头:“其实,按他的说法,也不是不行。”
有诚闻言大受震撼,摇着她的双膝苦苦哀求。
“公子,你别犯浑,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易禾拍了拍大腿:“怕什么,陛下若真诛我九族,权当是替我寻亲了。”
玩笑归玩笑,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她鬼鬼祟祟忙了一个多月,竟无一人愿意帮衬。
然后一眨眼,就到了司马瞻归都的日子。
……
这日,易禾未时正刻便已到了城门外守候。
身后跟着的是一众朝臣和仪仗队列。
她身着锗红礼服,手持符节临风而立,一站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申时二刻探马来报,司马瞻的座驾终于隐隐在望。
易禾重新理了理自己的冠服,又叮嘱了众臣和仗队的礼节,唯恐出现任何差池。
犊车行路慢,酉时正刻才到眼前。
通常这个时辰,京城的各家各户已经开始抱薪造饭。
但今日不同,城门内外都排起了长队,京畿百姓们倾巢而出,争相一睹战神的风采。
先是邮子策马,铃音大震,一路飞驰入了城门,这是前往宫中传报的。
随后仪仗兵敲响金镫,亮出铜戟,挺直腰背列阵迎接。
身后的百姓们也手捧香花鲜果,等着犒慰沿途的将士们。
六乘犊车披挂带甲缓缓止于城门口。
车辇上有帷幔华盖遮蔽窗牗,根本看不见人。
易禾持节向前,揖手念礼。
念罢之后,便同百官一起请他入城。
“有劳使节。”
车内之人只说了四个字,声音沉定无波。
随后在一片欢嚣声中,司马瞻的车驾驶入了城门。
易禾随侍在侧,心里琢磨着刚才落下的一句礼辞。
甚至没有注意到司马瞻的车辇何时停下的。
她与众人对望,以为司马瞻有话要说,便都自觉地噤了声。
可是等了片刻,又无一丝人声传来,连策马开道的裴行将军都一言不发。
易禾忍不住抬眸看向车内。
虽然有窗幔遮蔽,但是投射到车里的阳光,还是能映出司马瞻的影子。
她见司马瞻身子朝左前方向偏着,仿佛在看什么。
易禾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一看不打紧,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执戟的最后一排的兵士中,有一人的铜戟横刃上闪着刺目的光。
那是利刃才能有的寒光。
戟是百年前战场上常用的兵器,后来由于战术变迁,逐渐被淘汰。
但曾因被诸多盖世名将所钟爱,此后便成了威仪之器,多做陈列和仪礼之用。
所以未免伤人,棨戟是不能开刃的。
而此时的仪仗中,竟然有一柄直横两锋、四面开刃的铜戟。
她马上反应过来,嘴里的那声“保护殿下”还没落地,混在仪仗中的刺客便飞身而出。
如果易禾没猜错的话,他是想等司马瞻的车驾再行近一些动手的。
只是没想到已经暴露,只能提前行动。
只见那人施展轻功,踩着前排几个兵士的肩膀腾挪升空。
一把长戟也劈头刺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惊呼,裴将军也下了马准备迎战。
道旁的大臣们连连后退,生怕自己被刺客不小心砍了。
易禾不忍卒看,扭过脸去的时候已经将坟地在哪儿都选好了。
作为使持节,倘若司马瞻遇刺,自己定然活不成了。
她正兀自抖着,耳边突然传来“嘭”地一声。
再转头看去的时候,那刺客已然倒地。
口里“呼哧呼哧”剧烈喘着,腿脚拼命蹬了几下,而后便一动不动了。
一支袖里剑正中他咽处,还在汩汩冒着热血。
而车驾的帷幔只是翻飞起一瞬,车内之人更是连一角衣袖都没让人看见。
后排的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管跟着将士们齐声高喊:“东海王威武。”
裴行看了眼地面上的死人,而后又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
周遭安静得仿佛不似白天。
易禾迅速整顿好仪容,带领群臣讪讪跟上去。
这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
一截柳叶儿被风携着,轻点在她的眉心,她朝四下看去,触目皆是杂花生树、窃粉挟红的暮春光景。
眼神略过的一瞬,发觉帷幔之后的司马瞻也正转头看她。
好像是,不确定。
翌日早朝,司马瞻果然没有到殿。
说是要给皇叔守灵,只派了他手下的副将裴行上殿述职。
易禾忍不住心中腹诽,明明已经回京好几日,还要再折回去一次假装才入京。
这四天里,没给司马靖守一天灵,进一炷香,燎一刀纸。
今儿陛下临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想起来要做孝子了。
大晋历代帝王都奉行以孝道治天下,偏偏出了陛下和殿下这对混世兄弟。
一个哭丧靠擦蕃荷油,一个躲在家里不见人。
还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呐。
易禾这厢在殿上胡思乱想,众臣都在洗耳恭听裴行的述职。
陛下在听到西北军连克大启七十余城的经历时,险些泪洒太极殿。
满朝文武也唏嘘不已。
这六年来的每次战报,都让陛下和臣工们分心挂腹寝食俱废。
现在大患已除,开疆拓土,如何不让人振奋?
可惜,陛下并没高兴多久,他仿佛没有高兴的命。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亲王在凯旋之日被当街行刺。
千余人恭迎在侧,却无一人出手营救,还是司马瞻自己动手解决的刺客。
叫陛下如何不气?
这次的仪仗兵都来自城西的卫城军,卫城军的首将谢闻出来叩头领罪。
陛下先以渎职失察之由革了他的职。
然后命兵部要员前往军中彻查此案。
谢闻乃是谢丞相的亲侄子,可行刺亲王兹事体大,是以谢相也未敢出面求情。
这日的早朝便在陛下的骂骂咧咧中结束了。
……
晚间,易禾只觉心中烦闷,便命有诚去南风阁请了个小倌入府,说是要听人弹屈茨。
有诚虽然老大不乐意,但终归不敢违令,撅了半天嘴还是去了。
等把人请到府中,有诚便在院子里不停徘徊,时不时朝易禾的窗上瞟上几眼。
那小倌的屈茨弹得一绝,只不过易禾也没听过一时半刻就让住了。
此后房间里就再无声息。
有诚愤愤地跺脚叹气:“唉!”
……
后来的几日,朝上朝下都很清静。
因东海王遇刺一事,已经让龙颜不怎么和悦。
再加上现如今京城有个煞神坐镇。
倒是难得消停了几天。
……
又一眨眼,到了司马靖下葬的日子。
整整十四天的水陆大道场,朝中全员赐告前来吊唁,王府所在的整条街五步一祭,十步一幡。
在陛下正推行薄葬简葬的背景下,可谓风光大葬了。
易禾作为主礼官,执完礼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埋进了榻上。
又累又闹的一天总算撑过去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
有诚此时在房门外探了探脑袋。
“公子……”
“公子,肃王府出事了。”
易禾蹙眉,王府能出什么事?
司马靖是她亲眼看着入土为安的,总不至于还会诈尸。
“方才监察使荀数去了肃王府,将世子捉拿了。”
易禾听罢,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陛下才说了要把龙骑军给世子,怎么这个当口上突然又把人拿了?
荀数虽是谢丞相一党,但要去王府拿人,必得是陛下授意的。
“可知道所为何事?”
“听街上的人说,世子假借帛金之名,大肆收敛财物。”
易禾愣了半晌,忍不住骂了一句。
“蠢货。”
有诚颇有些担忧:“这事……不会连累到公子吧?”
易禾摇了摇头。
她一个礼官,只是听命行事,之前也不曾与肃王府的人有过什么牵涉。
硬要说交集的话,那就是去年上巳节,她曾与几个士族之后去水边踏青饮宴。
其中便有这世子司马微。
那日刚好有个涎皮赖脸的纨绔,说要衔觞吟诗方能得趣儿,死活缠着易禾豪饮。
司马微看不过,出面替她解了围,与其对饮了整整八觥。
这个人情,她至今还没寻到机会还上。
再就是她在王府执礼时,两人也打过几次照面,仍是看起来端方有礼,谈吐容雅。
绝然不是个糊涂的。
现在司马微的兵权马上到手,为何还要敛财,这不等于把“我要造反”几个字明晃晃地刻在脑门上吗?
陛下岂能容他?
只是……这事儿哪哪儿都透着蹊跷。
他父王生前跟陛下斗了这许多年,都没敢明着生出不臣之心。
好歹他也是宗室子弟,怎么就敢作死不带等天亮的?
有这份野心,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
易禾自己琢磨了半晌,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趁着今天不用上朝,干脆往宫里走一趟。
刚迈出府门,就看到在橙自一顶小轿上下来。
怀里还抱着一个食盒。
易禾凑上前,掀开食盒一角,是刚炸好的香喷喷的粔籹。
在橙笑道:“总算能吃上点精贵的嚼用了,公子快尝尝。”
易禾见了爱吃的也欢喜:“怎么,宋管家给你加月钱了?”
“不是,粔籹涨价了。”
不知为何,听完这句。她浑身竟然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以后禁止你给本官讲笑话。”
转过身去,她心里委屈惨了,刚被陛下罚了半年的俸禄啊。
不是半个月,不是一个月,是整整半年!
……
今日进宫,是借着为司马靖立祠从祀的由头。
以往诸事,只需循旧例递个折子,然后陛下批一个准字即可。
可她惦记着司马微的小命,总得找机会探一下陛下的口风。
刚迈上殿前石阶,御前侍奉的娄中贵又远远迎了过来。
娄中贵算是陛下的心腹,素日极少对大臣高接远迎。
且今日这个迎法更有些急了。
“易大人,您也是来替世子求情的?”
易禾有些吃惊,按理这话不该一个内侍过问,但娄中贵看起来满是急色,便老实回:“中贵如何知道?还有其他人来过?”
娄中贵皱着眉,微微点了点头。
“奴婢劝您还是休提此事了,昨天夜里连太后娘娘都没能劝下,今儿一大早御史大人也无功而返,您何苦还来触这个霉头……”
“况且,陛下近日心绪不佳,万一迁怒大人……”
娄中贵越说越小声。
“陛下怎么了?”
“陛下这几日有些烦躁,少食少眠,后宫也不大去了。”
“没找御医来瞧瞧?”
“瞧了,都说陛下除了肝火炽盛,别无他恙,可是几副汤药下去,总也不见好转。”
易禾点点头:“中贵放心,我不提此事。”
易禾进门时,司马策正坐在案前,一手掐着眉心,一手翻着奏章。
龙颜确实不大好看。
她小心行过礼,便恭顺地站到一侧等着回话。
司马策着人赐了茶,顺带瞄了她一眼,随后又指了指案上的一摞奏章。
“如今各州郡逋缗未纳,亏空官帑,外面米珠薪桂,里边赤字打头,经国大业,度支难撑啊。”
易禾抿抿唇,难怪御医束手无策,她知道陛下是得了什么病了。
穷病。
“陛下莫急,其实今年的春税待夏粮落地之后再催也不迟。”
司马策撩起眼皮:“朕催的是去年的。”
易禾悔得差点咬舌自尽,摆出低头认错的架势。
“这些就罢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也拿到御前来烦朕。”
易禾揣揣手:“若是些不要紧的,陛下可以暂时搁一搁。”
司马策眉头紧锁:“你听听这个,昌伯侯的女儿看上了一个庶民之子,寻死觅活非他不嫁,昌伯侯爱女心切,想给朕要个赐婚的旨意。”
说完“啪”地一声将奏章摔在案上。
“混账东西。”
易禾明白司马策怒从何来。
大晋律令士庶不婚,若有违者轻则罢官,重则入狱。
昌伯侯是世家大族,还在袭爵,自然不敢带头破坏婚制。
所以他把这个难题甩给了司马策。
不怪陛下整日一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神色。
原来总有刁民想害朕。
易禾垂首:“陛下若得闲,微臣这儿有个故事想说与陛下。”
司马策扔下手里的朱笔:“说来。”
“太原崔氏有一子,而立不婚。
其母逼问,回曰:好龙阳。
崔母曰:男子也罢,但不知是哪家士族之后?
崔氏子答:是庶民。
崔母随即拍案:你……你怎么能喜欢男人呢?”
司马策听罢,笑意爬上了眼角。
这故事听起来荒谬可笑,却也合乎常情。
“陛下,崔氏一个寻常世家都如此,您觉得昌伯侯真打算让女儿嫁给一个庶人吗?”
“这些朕自然知道,只是昌伯侯与皇室沾亲带故,又是长辈,他折子上说得人命关天,朕若是置若罔闻,岂非不仁?”
易禾知道司马策在意的不是这些。
因为昌伯侯管着京中几个郡的春税,还有一应的郡府诸曹里,也都有他的人。
若是京郡都存在赋税悬欠,朝廷怎么方便催外郡的欠税呢?
倒是不好跟昌伯侯闹抵牾,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那陛下就允他。”
司马策脸色黯下来:“这是要朕背锅了。”
易禾摇头:“陛下只复一个准字,其他就让昌伯侯自己裁夺。”
反正昌伯侯只说让陛下赐婚,又没说清楚是圆郡主的心愿赐婚庶民,还是打消郡主的执念,另择一桩姻亲赐婚。
无论哪种理解都在情理之中。
“若是昌伯侯以为朕许了这桩婚事呢?”
易禾摸了摸鼻子:“那陛下刚好借此挟制他,削爵罢官任由陛下说了算。”
司马策凝眉思忖片刻:“也罢。”
……
易禾亲眼看着司马策在折子上批了一个“允”字。
笔下千钧、力透纸背。
写完他从案后抬起头来。
“没事要奏了?”
易禾知道陛下从不会下一招闲棋,这么问,便是给她机会开口向司马微求情。
只是她进殿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了。
丧事收授帛金,本不触犯大晋律例,连陛下和太后都有赙赠送到肃王府。
除非数额巨大的才会追究。
就像斗鸡一样,只要没人写奏疏递到御前,陛下根本懒得理会谁养了一两只鸡或蛐蛐。
但眼下又不一样。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二两重,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
一旦心照不宣变成众目昭彰,就必须要有人管了。
所以这些世家门阀才做局设套,将不臣的帽子死死扣在司马微头上。
然后等着看陛下的反应。
陛下若是不处置他,君威荡然无存,受贿之风也怕要趁势大兴。
若是处置了他,定会被诬君上不仁,戕害族亲。
前脚刚死了皇叔,后脚就要斩草除根。
放在之前也就罢了。
现在司马瞻已经归都,在这个局势上还被权臣拿捏,以后陛下说了算的日子恐怕也要到头了。
所以她反而笃定,陛下一定会想尽办法保住司马微。
无需谁来求情。
易禾再揖手:“微臣斗胆,确有一事。下次微臣再惹陛下生气,陛下可否责打微臣,只是最好……最好不要再罚俸了……”
您自己都说了外面米珠薪桂,动辄就罚俸半年,这谁受得了?
司马策扯了扯嘴角:“来人。”
从门外闪出一个年轻内侍。
“赐黄金梳篦。”
内侍转身又去了书房后头,须臾取了一支金灿灿的梳篦来递给易禾。
易禾心中欢快,道了声:“有劳范中使。”
那内侍抿嘴笑了,朝她使个眼色。
“哦,微臣谢陛下。”
……
她这厢刚走出大殿,娄中贵又切切地跟上来。
今日有些阴冷,易禾瞧见他两鬓吹出几根灰白头发。
看着怪心酸的。
便主动替娄中贵宽了一回心:“放心,陛下没事了。”
今天触怒龙颜的,不外乎就是昌伯侯上的那道奏章。
陛下既已打发了他,想必是谋定之后不再忧心,自然也会不药而愈。
否则也不会给她下赏啊。
娄中贵闻言,顿时喜笑颜开,小跑着回殿里侍奉了。
待他忙完再出来时,易禾已经走出很远。
娄中贵却还在望着她的背影,笑得眉眼弯弯。
“奴婢侍奉陛下快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像易大人如此可心的臣工……”
旁边一个小内监凑过来:“中贵,陛下是不是心情大好了?”
“嗯,可不是么?”
“那……今晚召谁侍寝?”
“易大人。”
“啊?”
“嗐,淑妃娘娘。”
易禾今日得了赏,心里高兴,便又请了南风馆的小倌入府一回。
这回一并请了五六个。
后面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轻歌曼舞通宵达旦。
有诚时常偷偷甩脸色给她看,偶尔会顶嘴,总之就是不想让小倌进门。
易禾也不欲多费口舌,干脆直接在馆里喝到漏夜才回府。
有诚见她这几日行为失态,便知她又因为什么事跟自己过不去了。
过不去不要紧,可是下了值连家都不回,日日跑去南风馆消遣算怎么回事儿?
因而劝道:“公子,您就别惦记世子了,倒是您跟东海王的恩怨,该早些化解才是。”
“公子,您老往这种地方跑,官声还要不要了……”
易禾醉醺醺地拍了他脑门一下。
“这种东西,本官何曾有过?”
……
这几天的京城,坊间巷子里开始传出一些流言。
南风馆里一个清秀的小倌被易家公子瞧上了。
不但夜夜去听他弹屈茨,还将人带回府中以娱宾客。
那日在橙从外头回来,食盒还没撂下就急匆匆进了易禾的屋子。
“公子,外面那些人又说你是个断袖了。”
易禾点点头:“我本来就是。”
“可您召小倌来只是教他写了一晚上字啊。”
易禾瞪她:“天杀的,你要是敢说出去,我马上将你撵出府嫁人。”
在橙委屈:“奴婢没说过,公子何必威胁?”
易禾细细一琢磨,其实心中倒颇为高兴:“你每五日才出门一次,如今你也听到流言,这就代表众所周知了。”
“可是这样下去,公子你还怎么议亲?”
易禾忍不住笑出声,就算我不是断袖,又如何议得了亲。
前几年她在京中一直是这般名声,只不过最近一两年她安分守己,好像没什么人提了。
所以她还要重新加深一下大家的印象。
没办法,当年她爹一道奏疏把司马瞻送去雁门关的时候,也没想过以后司马瞻会把她送到鬼门关啊。
他不是说让易家绝后吗?
我自绝后路就是了。
以前她断的是袖,避的是婚。
现在她断的是袖,保的是命。
一袖多用,岂不便宜。
……
御史台的耳目向来是最灵通的。
翌日早朝,御史中丞便上殿弹劾她官体有失、狎玩醉酒等一系列罪状。
陛下气得又当场怒斥一通。
“易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浮浪不孝子孙,整日混沌撩闲跑去寻是非,蠢得你爹中元回魂都不忘骂你一句如此没良心。”
易禾在殿上磕了不下十几个头,喊了不下十几声“陛下恕罪。”
满朝文武都在幸灾乐祸,开始私下议论她的过往:
这易禾之前就是个花花太岁,当年易沣故去还没半年,他便同京中几个纨绔夜夜笙歌寻欢作乐。
只因当时京中盛行“居丧无礼”,他又是白衣之身,这才堪堪躲过了一劫。
后来他借着祖上荫封被定了上品,再因一副好样貌加一点学识进了太常寺,三五年就升擢为三品大员。
虽说没有实权,可毕竟官大一级,次次与他相见都要行上礼。
哪个能服气?
只怪陛下偏心得紧,将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差使给了他。
陈列下来,此人也就这一张面皮是精致的,除此之外,再无可取之处。
……
不过陛下这次属实是被气到了。
骂完还不解气,下朝后又将她叫到书房继续痛骂。
“臣工失仪,据实纠参,你可有话要驳?”
易禾老老实实地继续磕头:“微臣死罪。”
司马策觑她一眼:“朕不管你打得什么主意,最近都给朕老实点,否则御史台那帮老东西能拟奏章告到你入土。”
易禾顿时明了,原来是陛下看奏章看恼了。
这也不怪她啊,司马瞻一回京,朝内朝外都恪尽职守秋毫不犯,御史台已经很久没开张了。
没事奏了怎么办,弹劾礼官呗。
陛下设宴她端酒慢了要弹劾,陛下赐花未簪要弹劾,告假三日要弹劾,上殿不疾要弹劾……
除了喘气他们不劾,其他举动都被劾奏过一个遍。
如此也不是一两年,朝堂上向来都是舔痈舐痔者多,涂脂抹粉者多。
也搭上她辫子把柄多,恶名前科多。
所以御史台的政绩靠她一个人就能完成一多半。
今日殿上的几十名大员,若盘算哪些去过清馆雅舍,挨个砍头肯定有蒙冤的,隔一个砍一个肯定有漏下的。
御史台偏偏就只盯着她自己。
还不是因为她族中无靠山,朝中也无朋党,弹她没有任何顾忌。
再是太常一部事重职尊,在其位者动辄见咎,所以多数时候就忍了。
这次……
这次也只能忍了。
经常被弹,就特别经弹。
“回去上疏请罪,事不贰过。”
易禾再叩头:“多谢陛下,微臣遵旨。”
……
回到太常寺时,几个同僚正在扎堆等她。
少卿问道:“大人,陛下没有训斥你吧?”
易禾摆摆手:“放心,没有。”
太常寺本就是个清水衙门,在各部各曹中,属于干活最累,挨骂最多,风险最高的一个部门。
还最容易被连坐。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只剩尊贵体面了。
易禾今日殿上被朝臣弹劾,她手下的人也很是担心会殃及池鱼。
生怕全被罚去皇陵。
想想隔壁的大鸿胪,不但在皇陵里洒扫,还要每天给先祖们表演歌舞。
这哪是人干的事?
白青送到她手里一碗茶,趁无人的时候悄声道:“如今殿下回京,见风使舵的人蜂拥而上,陛下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属实让大人为难了。”
白青入太常寺已有三年,生性耿直、为人坦荡,算是易禾可以信任的手下。
太祝一职乃正五品,但凡换做中书、门下的这个品级,已经很有威势了。
可惜,白青这个五品同她的九卿一样,驴粪蛋上挂霜——面上光。
还要跟着她日日担惊受怕,也是过于寒碜了。
想到这儿,她拍了拍白青的肩膀:“无妨,劳你挂心了,本官心中有数。”
待白青走后,易禾掩上工房的门,掏出钥匙,将抽屉里的奏疏拿出来。
陛下要她将这几日在南风馆的见闻行事一字不漏写下来给她定罪呢。
忙活完了陛下的交代,下值比以往迟了些时辰。
走在路上,易禾突然想起一桩事。
昨日邻家吃烤肉,香味飘了整条巷子,引得在橙伸长了鼻子在院中嗅了半晌。
府上确实许久没见大荤了,今日便想买些熟肉带回去。
因她要维持清减,所以常年茹素。
家里有诚和在橙他们几个,一年也有大半时间跟她吃素。
要说委屈倒也算不上,在建康,除了世家大族和巨贾富绅可以吃上肉,平民一年到头难得沾点荤腥的。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她囊中鲜少富裕。
今日的肉价贵得令人咂舌不说,肉肆还限制斤两。
一问才知,是肃王府的家眷要办谢孝宴,几乎购了半个京城的炙八百里和羊肉兔肉。
易禾心中纳闷,司马微被下了若卢诏狱,家眷如何还敢大摆宴席?
若不是破罐子破摔,便是卯足了劲要气死陛下。
想想陛下每天被气到冒烟的样子。
啧,有再多肉吃也不好受吧。
这肃王府也不太会行事,她作为司马靖丧仪的主礼官,谢孝宴却没接到邀请。
一般这些皇室宗亲中有个嘉礼吉礼,都巴不得奉她为座上宾,以示自己受天家恩遇。
这肃王妃却奇巧,偷偷给她送了个不欲人知的宝石指环。
却在该为人知的时候,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不知是记恨陛下呢,还是忌惮自己。
天地良心,司马微收授帛金的事,又不是她告发的。
相反,她留心了三天也没注意到王府何曾出过这种事。
罢了罢了,有肉吃谁还管那些。
既然限制斤两,那便每样都来一点儿,高低都是在肠肚里走一遭,还怕多几样不成。
她笑着走出铺子,想想在橙今晚预备下的馎饦汤饼和鱼鲊,怕是要明儿才能上桌了。
回府将几包肉搁在厨房案上,在橙见了,一抬手将洗了半截的蘑菇重又扔进了水里。
本来今天想煮蘑菇饭换个口味。
现在有了肉,蘑菇饭还算什么。
到晚膳时,易禾看着一桌烤肉卤肉,还是咽着口水下桌了。
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是过午不食,唯恐开了禁,日后再难忌口。
万一真的吃胖些,辛苦的还是自己。
只看着在橙和有诚他们用的香,心中也十分满足。
“公子,你常年吃素,口腹之欲都没有,这日子过得得多苦?”
在橙夹了一块鹿肉引诱她。
易禾无奈笑笑:“谁说我没口腹之欲,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晨吃素,中午吃素,晚上吃吃素的全家。”
……
用过膳沐浴完,天才刚黑透。
她换好衣裳回到中堂,有诚匆匆递来一张请帖。
以往每到春至,类似雅集会、簪花会、春茶会都少不了收一摞帖子。
内容不外乎簪花饮宴,登高赋诗,把酒清谈,甚至……偶尔还会服散助兴。
易禾这阵子都记不清拒了多少。
明日就是上巳节,想必这是最后一帖了。
于是随口道:“答谢即可。”
有诚嗫嚅:“恐怕不妥……是东海王府送来的,请您明日去赴宴。”
说罢,将帖子展开来给她过目。
易禾扫了一眼,眉头微蹙。
京中邀人饮宴的规矩,三日为请,两日为叫,一日为提。
若非亲故或事急,断不会临时下帖。
司马瞻这是请她赴宴,还是提她赴断头台,着实难说。
“公子,这宴会是什么由头?”
易禾笑笑,由头再简单不过。
大晋的上巳节一向过得隆重,每年这日,陛下和皇后娘娘还会在护城河畔相携而游。
太后今年也有意办一场雅集会,邀请朝中的世家子女前去赴宴。
是个品茶赏花的男女们雅聚的意思。
可日子临近了,又说身子不爽,恐无力应付,决定由司马瞻代劳主持。
这个举动,实在是有些欲盖弥彰。
给司马瞻选妃就选妃,还搞这些说辞。
……
有诚当她为难:“若公子觉得不便,不如称病婉拒了。”
易禾摇头又问:“投客是谁?”
“是裴将军亲自来投的。”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司马瞻又是设宴,又是派正四品的北军中候亲自来投帖,实在是不怕动静太小。
怎会轻易就让她躲过去?
她挽了回袖口:“你以为司马瞻给我递了帖子,就只是递张帖子吗?他是在警醒我,这个脸本王给你了,你要是不要?”
有诚发一声喟叹,也没别的好说。
“拿笔吧。”
有诚转身端上早已准备好的笔墨。
她在请帖上笔走龙蛇写了一个“知”字,又思忖片刻。
“算了,还是我亲自去送。”
顺便探探司马瞻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
东海王府门楣肃穆,倒是跟司马瞻的调性很相符。
易禾让车停在王府门前的拐角处,先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整心绪。
不知道稍后会不会因为先迈了哪只脚进门被砍头。
或者因为她头旋靠右长、衣衽朝左开被剜心。
算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胡乱想了半晌,她长吸了一口气,探身出了车子。
有诚已经在下面准备接应。
她提着衣裾一偏头,看到王府门口走出一人。
正是那日代替司马瞻上殿述职的裴行。
身后还跑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侍卫。
那侍卫边追边叫:“将军留步!”
“将军!大事不好,粘、粘锅了。”
裴行没好气,转身斥道:“跟你们说了多少回了,后院的锅里炖着人,要仔细盯着点儿……”
此时易禾下车的脚尖已经触到地面,闻言马上又撤了回去。
她使劲拽了拽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有诚,你说是不是因为东海王刚从前线回来,还留着埋锅造饭的习惯?”
有诚皱皱眉,答不上来。
“回吧,不去了。”
易禾放下帘子,一屁股坐了回去。
她还得好好消化一下司马瞻在锅里炖人这件事。
只是有诚却不这么想。
他觉得易禾本就该早做打算,现在已经是临时抱佛脚了,怎可再打退堂鼓。
“不试探一下殿下的态度,公子难道要躲一辈子吗?”
易禾抚了抚胸口:“可我还是想在车里,不想在锅底。”
有诚见劝她不动,干脆也抬腿钻进了车厢。
见她正在车内紧张地对手指,泪眼汪汪好不委屈。
只好柔声道:“如果殿下真对您动粗,属下拼死也会救下您的。”
易禾看着他一脸大义凛然的神色,伸出手朝外指了指:“你连王府的大门能不能进去都难说……”
“哪怕属下进不去,只要公子在里面喊一声,这些守卫根本拦不住属下。”
说罢又按了按她的肩:“公子放心,属下是跟公子一块儿来的,定能跟公子一块儿回去。”
易禾看他半天,语重心长地说:“咱俩是一块儿来的不假,但很有可能一块儿一块儿回去。”
主仆二人重新回到家中。
易禾在院子里一圈一圈转过去。
在橙问道:“王爷出殡的时候,公子应该见过殿下了?有没有搭上话?”
“并没有。那日王府内外人山人海,光是送葬的僧人就有百余人,我还要执礼,哪儿有功夫留意旁的。”
要早知这样,那天她死活也要在他面前露个脸搭个讪了。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么。
“可奴婢总觉得,殿下兴许没那么可怕。”
易禾反问:“你如何知道?”
“他还给公子送过伞呢!”
“那是因为他不认识我啊……”
“就算不认识,可他会给冒雨赶路的人送一把伞,应当坏不到哪儿去吧?”
易禾快哭了:让你这么一说,这个男人是挺好的,就是总爱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
有诚见她有些惊惶,心里也十分不落忍。
“事已至此,公子明日再见机行事就好。”
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虽知司马瞻不会在雅集会上将她直接砍了,但若是给她使绊子或者拿她立威,也够她喝一壶的了。
……
夜里,易禾拿了本《幄机经》在手边,以往她遇事不决的时候,都是靠读书助眠。
可今日就是看不进去,脑子里总是跳出雅集会的事。
听到外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起身探头一看,是在橙正替她薰衣裳。
返梅魂的香味萦在鼻尖,闻着倒是安心不少。
大晋男子最讲究容止,以白为美、以瘦为美、以姿仪风流为美。
这点,易禾可以证明。
京城的美男走在街上,还会被一些老妪妇孺品评围观。
这点,在橙可以证明。
她就是易禾在大街上捡来的。
四年前,易禾乘车去游肆,当时正值酷暑时节,她裹着几层束胸,还中规中矩地镌着衣领,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于是命车夫打帘通风。
帘子一打,没走片刻便被几个妇人看见,还有嘴快的打趣她。
“瞧瞧,谁家宁馨儿?”
“啧,反正庶民生不出这种桂子兰孙。”
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一路跟着她,不说话也不叫嚷。
易禾看着她,莫名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想起父亲过世的那年,自己应是与她差不多年纪。
她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处巷子的拐角,再回头看去,小姑娘也停在离她几十步远的地方。
她冲她招了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橘红。”
姑娘答道,宛如含着一苞清水的眸子楚楚可怜。
“家里还有什么人?”
“……”
“你是想要这些瓜果?”
“……”
“我身边还缺一个打理内务的侍女,你可愿来?”
姑娘使劲点头,露出一对生动的虎牙。
之后的很多次,在橙总是问她:“公子,您怎么就放心在大街上捡来一个叫花子服侍您呢?”
易禾不答反问:“你怎么放心在大街上捡来一个男子就跟他回家呢?”
“因为您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
她其实不在意好看与否,毕竟京城多美男,傅粉画眉、熏香簪花者众。
好男风逐龙阳也在名流中屡见不鲜。
只是她从不敢簪花或者傅粉,唯恐装扮之后姿容更像女子。
唯有熏香不用担心。
在橙将熏好的衣裳一件件挂在衣桁上,对着案前凝神的易禾道:“公子明日去王府赴宴,这几件都穿得。”
易禾走过去看,都是素色宽衣,风流飘逸。
是往日出门看戏游肆时爱穿的。
想到那些所谓旷达名士们整日披发跣足,袒胸露乳的装束。
若是饮宴穿着,倒是麻烦。
她摇摇头:“还是穿官服。”
在橙愣了下,平日里公子都是不耐烦穿官衣的。
说官衣须系革带,系松了失仪,系紧了显得腰太细,少了些男子的英武。
她倒觉得公子穿什么都好看,无论是阔大常服还是锗红官袍,自有一股风流之意。
虽说腰是细了些,可佩着青绶就气派了啊。
……
翌日一大早,在橙便起床与她装扮。
易禾直言:“无须起这么早,只要不迟就好。”
“知道知道,去得早未免太过殷勤,去得晚人家会说您敷衍。”
易禾被她逗笑:“若你不是个女郎,倒也适合混混朝堂。”
一切打理妥当,在橙满意地打量着易禾。
“公子若是个女郎才更好,这样的气度容止,来求亲的怕是得踏破门槛。要让奴婢说,敷点粉会更好看。”
这种话打易禾十三岁之后,哪年都能听到几次。
她朝铜镜里探头看了一眼:“只是去赴宴,又不是去比美,只要不失礼就行。”
时下流行的胡粉,上脸之后宛如死了半月的尸体。
时下盛行的连头眉,画上之后更是如丧考妣。
怎么看怎么不知其美。
在橙哪知她心中所想,仍嗤嗤笑着:“殿下的宴仪,肯定遍邀京中名流,怎么会不关注仪容呢?”
易禾也随着笑了一声。
“许是吧。”
不过敷粉画眉对她毫无裨益。
还不方便仵作确认身份。
……
易禾到的时候,王府门前已是门庭若市。
她随着府中侍卫穿过了两道垂花门,来到设宴的大厅。
几个下人正在往来穿梭忙碌着。
她一出现在厅门,所有人都齐齐看了过来。
众人所见,来人乌发雪肤,明目皓齿,一身锗红官衣也穿得韵致飘逸,宛如一蔟檐下盛放的红梅,泠泠若玉,冰雪可爱。
大晋的世家女子虽不拘深闺,但常出来走动的仍是少许。
大部分人没见过如此美仪的男子,心中都在思忖来者是谁。
易禾早已习惯被人注视,泰然自若地踏进了厅内。
裴行正在席间看着仆从布置饮宴,抬眸时见到易禾,似乎也有些讶然。
他疾步迎上来:“您是……易大人?”
裴行之前在京时就是司马瞻的旧部,多谋且善战,在大晋军中颇有些威名。
易禾颔首,对他行了个常礼。
“裴将军,你我见过的。”
易禾说的见过,指的是司马瞻回京那日,他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开道。
另一次是他代替司马瞻上殿述职,滔滔不绝讲了大半个时辰。
巧了,这两次他都是身负重任,不敢分心。
是以,应该从未真正留意过易禾。
他恍过神来,忙回礼:“大人,快请。”
……
由于易禾官位颇高,被安排在主位左下的位置。
她对面的是卫家郎君,卫凌。
卫氏是河东的滔天士族,祖上曾做过太子冼马,但如今族中几代基本已经无人在朝中任职。
之所以能坐右下,是因为他出身清流。
卫氏出了不少大名家大儒,名扬天下,族人虽不入仕,仍比旁人更矜贵些。
他二人互相点了点头就当招呼,只这一眼,就叫易禾忍不住赞叹。
何为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卫凌也瞥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
……
司马瞻这个园子建的颇为雅致,假山活水相傍,鸟鸣啾转在耳,庭院深深,花木欣欣,宛如跟京中两个时节。
院中置了几座石桌石凳,女郎们有的在桌前谈笑叙话,有的去一旁赏花扑蝶。
空气中始终萦着一阵阵清甜新鲜的玫瑰茉莉、幽深轻逸的清茶果木的香风。
女郎们亦是薄鬓紫妆,美若仙娥。
她看得入神,却不察觉有道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待转过眼眸,才发现是对面的卫凌。
神色仍是淡淡的。
……
此间受邀之人大概已经到的差不多,易禾略略扫了一眼。
男子没有几个,除了她还有几个学士博士,几乎都是闲官虚职。
另有一个掌管京中屯兵的屯骑尉杨固,算是除了裴行之外的唯一一名武将。
自打她落座之后,就听杨固至少吹嘘了三回他的帖子是太后娘娘宫里下的。
易禾不禁感慨,太后还真是行事完备、允执其中。
给刚回京的司马瞻私设饮宴的恩典。
却不亲自坐镇,免得选谁不选谁要被前朝置喙。
最后还不忘安排一个陛下的亲信参与其中,监督东海王同谁过从甚密。
好一个一石三鸟。
太后娘娘不愧是谋士之后。
“殿下来了。”
“殿下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众人皆起身,面向主位。
之前从未有人跟她说过,司马瞻除了身形,全然不似个武将。
竟然不是豹头鹫眼刀疤脸。
而是素衣罗纹白玉簪。
宽袍广袖,步裾流云,周身英姿以极。
他立于案前,与身后屏风上的那幅雪意阑珊图相得益彰,尽是清辉熠熠,如水光华。
如此风姿,真的会在锅里炖人?
总觉得他连肉都不会吃。
易禾站定揖礼,抬眸时正好对上司马瞻。
以前坊间人人都赞自己风华绝代,她也甘之如饴。
如今看来,似乎有人比她更名副其实些。
司马瞻一直没落座,他端了一杯酒对众人道:
“本王久不在京,今日有幸与诸位得见,在此满饮此杯。”
众人也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易禾赏着司马瞻的美色,佐酒饮下这盏。
她将酒重新斟满,起身道:“下官也敬殿下,若没有您和西北军在边境浴血搏杀,我等今日也无法在此开怀饮宴,下官谨以此杯,代答谢忱。”
说罢一连痛饮了三杯。
这席间除了司马瞻,只有她官衔最高。
第二杯酒理应由她来提。
听说许多武将最爱在饮礼上抓人把柄,她不想给司马瞻大做文章的机会。
如此三杯,当是礼到了。
司马瞻手中端着酒杯,一直未递到嘴边,反而同她聊起天来:
“本王记得当初去戍边时,易大人还未入仕,去年才知你平步青云,如今已经贵为九卿。”
这话听起来是钦羡体面之词,可易禾听了,心里却忍不住直打鼓。
满朝文武都知道,因为易沣辅佐新帝有功,她是蒙祖上余荫,才得以在陛下登基之后,入仕做了一名太祝。
等于易沣用一道奏章将司马瞻踢出了京城。
又让易禾踩着这块垫脚石迈进了大晋朝堂。
单说履历,她十七岁入朝为官,二十二岁升擢为太常。
确实当得起一句平步青云。
只不过这话,也分谁来说。
从司马瞻口中说出来,便有些痛陈其罪的意味。
易禾忙揖手:“下官不敢,蒙陛下垂怜,才使易家不坠门楣。”
司马瞻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承了刚才她敬酒的人情,也饮过一杯。
这一劫算是平安渡过了。
她方落座,裴行对众人道:“今日殿下第一次办饮宴,府中人手不够,前日请了仙客来的庖厨到府,诸位若有喜欢的菜式,尽可说来。”
说罢他先点了几份炙鹿肉、烹野兔等大荤菜系,并叮嘱侍女将它们割出份例来,每桌都上一份。
随后又把菜单传给席间。
易禾向来不敢肆意食荤,也忌浓油赤酱,便点了一盅脍鱼莼羹。
裴行没吃过这道菜,便问:“可口吗?”
易禾笑笑:“甚是清鲜,不如也为裴将军点一道?”
裴行点头应是,又见司马瞻不曾点菜,便请他的示下。
“殿下可有什么爱吃的?”
司马瞻随口道:“本王不精饮食,就随易大人一样即可。”
……
易禾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喝酒没出丑,说话没出丑。
点菜反倒出了丑。
她之前在仙客来用过这道脍鱼莼羹,盛在一个比茶杯略大一圈的汤盅中,一人一盅刚好合适。
可明明同一个庖厨,今日竟换了面盆大小的汤盆。
所以尴尬纷至沓来。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个大盆子被端上来。
随后第二个大盆子又端上来。
端完这两盆,还有第三盆。
司马瞻这会儿对着面前的一大盆蒓羹,茫然不知所以。
幸好侍宴的婢女眼疾手快,上前将蒓羹与他盛在碗里。
易禾见状,恨不得将头都埋到盆里去。
不消片刻,菜已上齐。
司马瞻示意众人举箸。
吃过几口,杨固起身对着主位道:“听说同西北这一战,装备粮草所耗无数,多亏殿下勇冠三军,速战速决,方可大获全胜,下官拜服,敬殿下。”
一人马上接过话头:“可是前朝那些所谓清流,却能一人吃尽一盆的蒓羹。据在下所知,河鲜可是甚为昂贵。”
易禾朝来人看去,似乎有些眼熟。
仔细一想,是陈留谢氏之后,谢聃。
好,好得很。
朝上有近三成的官员姓谢,朝下一个雅集会,竟然还能遇见姓谢的。
易禾只管垂了头装作没看见,一味吃喝。
裴行笑呵呵地向众人解释道:“我虽未吃过这道脍鱼莼羹,倒是见过几次。原本这蒓羹做法,皆是一道一盅,许是今日的大厨见我们人多,才特意换了盛器。”
谢聃勉强给了裴行一个面子:“原来如此。”
众人稍微吃过一会儿,便都停了箸。
此时谢聃提了两坛酒上前:
“殿下,这是小人托人从河东找来的桑落酒,以甖贮之,芳酎甘美。”
边说边开启了酒坛:“这酒十分烈,一旦喝醉,便会经日不醒。”
桑落酒确实难得,河东只剩一个酿酒传人,是位耄耋之年的老叟,每年产酒不过几十坛。除了价高之外,没有人脉关节也是买不到的。
更要从河东千里迢迢运来,不可谓不用心。
司马瞻饮罢一盏,示意他将酒分给席间众人。
谢聃便一手捏着自己的酒盏,一手提着酒坛,先来到易禾座前。
易禾起身:“不敢劳烦,本官自斟就可。”
她给自己倒上之后,发现谢聃的酒盏还空着,便客气道:“本官也为郎君满上吧。”
没想到谢聃却不领情,将手覆在盏上:“易大人执掌太常多年,如何不懂宴仪?殿下在此,你怎么能先给在下敬酒呢?”
易禾笑笑并不言语。
转身走到主位上,给司马瞻斟了一盏。
随后问谢聃:“依郎君之意,下一盏该给谁斟呢?”
谢聃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道:“自然是裴将军。”
易禾马上又朝裴行身边走过去。
裴行起身礼让,易禾按住他的手,为他也斟满一杯。
“谢郎君,再下一盏呢?”
余人纷纷缄口,厅内鸦雀无声。
谢聃此时也觉出不对来。
易禾分明是故意将他凌驾在殿下之上,逼他冒犯天家威严。
“殿下,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谢聃睚眦欲裂地瞪完易禾,又忙转向司马瞻解释。
司马瞻含笑不语。
此时侍女们换来酒水茶果,又有妙音响彻,几名舞伶袅娜而至。
香风阵阵,乱花迷人。
此舞名作《天厚》,据闻是专门为司马瞻饮宴临时编著的,舞中多有铿锵之意。
三巡过后,舞伶翩然离场。
厅内突然失了鼓乐之声,周遭又陷入一阵干涩的气氛。
席间无人与司马瞻相熟,他又有威名在先,即便有几个放浪的世家子弟,当下也不敢造次。
至于女郎们,都清楚此行的目的,尽量表现得温婉含蓄,更没有人太过殷勤。
“清源,本王知你擅丹青音律,不知今日可有雅兴?”
司马瞻一开口,众人便循着他的声音转头望去。
期间一个中位座次的女郎起身见礼:“蒙殿下不弃,便献丑了,请殿下赐笔墨。”
……
“哎,这位是昌伯侯的女儿吧?”
“没错,听说已经十九岁了还未嫁人。”
“着实大了,我父前月纳的侍妾才刚及笄。”
“说这些屁话,这可是建康桓氏,就算老死在闺中也不会与人做妾。”
易禾耳边传来几声低语,她突然记起昌伯侯的女儿非要嫁庶民的事。
应当就是这位了。
既然她这次也来了雅集会,想必昌伯侯已经悟了陛下的意思。
这就对了嘛。
女儿家找姻亲,最关键的就是门当户对。
……
清源刚展开宣纸,席间又传来一阵铮鸣声。
原来是另一女子在抚琴相和。
折裥裙上缀着的纤髾迎风而舞,同她指尖的琴音一样飘逸。
众人都停杯投箸,微眯了眼,欣赏这天外来音。
一曲《无止》听得人心胸舒畅,荡气回肠。
且卡着清源作画的节奏,一曲一画同时落定。
彼时已经有人将清源的画作呈给司马瞻。
正是画了方才舞伶作舞的场景。
司马瞻看后赞道:“果真是年久之功,二位实乃大才。”
言毕便命人赏了一人一支羊脂玉簪。
易禾也跟着众人恭维了一番,随手又吃下一颗蜜渍酸梅。
这酸梅不知是在哪儿买的,竟比她以往吃过的都要味美。
还有这葡萄也被冰过,甘甜冷冽。
还有林檎,软糯多汁……
“易大人……”
易禾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起身,不露声色的将一颗林檎生生吞了下去。
有点卡嗓子,不要紧。
司马瞻正坐在案后看向她,语气倒还和煦。
“国家盛大,社稷常存,故称太常。我大晋历朝太常卿,皆是博闻广识之人,精礼乐、通经史、擅辞藻,不知今日易大人可否展露一二,替本王回赠贵客。”
什么?要我献艺?
我最擅长的就是替死人送殡了。
我敢演,您爱看吗?
“殿下,小女子听闻易大人不但通诗书五礼,更擅作舞……”
滚啊!
擅长作舞的是她署下的鼓吹丞和太乐令。
见过她作舞的就没几个活人。
易禾怒上心来,偏头看向说话之人。
正是方才抚琴的女子,谢丞相的二女儿谢嘉儿。
这也算易禾的半个仇家。
当年谢丞相欲将长女谢迎嫁给司马瞻为妃,一听陛下要他去西北抗敌,自此就再也不提议亲之事。
都知道司马瞻此去凶险,有去无回是极可能的。
就算能回也需要漫漫光阴,一个女郎如何等得。
于是这桩婚事便确凿地黄了。
没成想六年以后,他的二女儿又长成了。
……
这谢嘉儿实在是个貌美女郎,若要议亲,还真得司马瞻这样的郎君来配。
可你们不是还没配吗?
怎么现在就开始夫唱妇随了?
想来是众人都觉得司马瞻定会在宴席上找自己的麻烦,而献艺就是开场第一锣。
所以谢嘉儿才迫不及待出来助阵。
攒了半天的坏主意,就等着这会儿看她的笑话。
琴艺倒是大气,心眼怎么这么小。
易禾始终保持风度,朝谢嘉儿笑了笑。
“只要殿下答应,便依女郎之意。”
易禾确实无法推辞。
这是奉旨兴办的雅集会,是尽高雅、尽胸臆的集会,是结束之后就会在坊间被口头案头广为流传的大晋名士逸闻。
若会上有超绝的技艺展露,很快便能在京中名声大噪,钦慕者趋之若鹜。
若有才子佳人和睦友爱的故事,也定会被传为佳话。
所以这种饮宴的机会属实难得,通常这些世家子弟一定会亮出十八般武艺来助自己成名。
基于以上,她就算不在意在雅集会上是否留名,但心中的气郁也不能当场发作。
否则就会变成许多逸闻里最大的那个败笔。
遗臭万年也说不定。
司马瞻眸色深沉,朝全场逡巡一圈。
最后目光又落到易禾身上:“易大人能作何舞?”
“回殿下,下官可作《扶犁》、《凤来》、《网罟》”
祭天的、祭神的、祭祖的都有。
今日就是腰里别着一副牌,谁来跟谁来。
司马瞻问众人:“诸位觉得呢?”
台下有稀稀拉拉的应和声,大都是为了给司马瞻面子。
谢聃自后方起身行礼。
“殿下,这些都是祭祀凯旋之舞,曲高和寡无甚看头,小人听闻易大人时常流连清馆雅舍,兴致所至时曾与伶人同作过清商舞,不如今日也让大伙儿饱一饱眼福。”
易禾笑笑:“本官没记错的话,谢郎君是中常侍之子,常侍府常年豢养歌舞伎,郎君怎会没见过清商舞?”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中常侍虽为天子倚重,可他是个宦官。
宦官哪里来的儿子?
再说中常侍姓高,他姓谢啊。
谢聃当即挂了脸色,他万没想到易禾竟然知道他的底细。
此时杨固嬉笑道:“个中缘由,本将倒是略知一二……”
几个人头攒过去,杨固就开始讲起来。
谢聃祖上本是陈留最落魄的一支旁系,后来攀上了京中的谢氏,并将谢聃送到了建康。
他在建康给谢相当了两年门客,功绩平平。
有一年谢相清退门客,觉得他不堪重用,转手就将这个远房亲戚推给了中常侍去做便宜儿子。
谢聃既想巴结天子近臣,又舍不得自己陈留谢氏的名头。
便勉为其难给人家做了个不易姓的”嗣子”。
如今正在常侍府上捱着个野郎君的名头混口饭吃。
“一个过继子,仗着姓谢,也敢挑拣百年士族三公后人了。”
嚯。
那厢的逸闻还没讲完,又出来一位圣人菩萨。
易禾听着声音有点耳熟。
连忙四下找寻说话之人。
要知道她也算在建康大名鼎鼎了。
通常女子们会赞一声她的样貌,之后便极尽惋惜之辞。
而男人们一定会将她从头到脚踩到尘埃里。
当众替她说项的,除了亡故的双亲之外,此人还是第一个。
她看来看去,也没在席间看到此人。
最后回头远眺,竟是有诚。
好小子,看来一身虎胆还是谁都不怕。
谢聃见有诚在两丈开外的仆从行列里,眼神更是轻蔑。
他朝司马瞻拱了拱手:“殿下,此人一介庶民,胆敢在雅集会上大放厥词,分明是蔑视天家威严,还望殿下严惩。”
易禾脱口道:“他是不是庶民,跟他说的道理有何关系?”
司马瞻看着他俩争辩,倒毫无一丝怒意。
却问有诚:“报上你的名姓来。”
有诚揖礼:“小人姬诚,见过殿下。”
司马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闻魏氏的得姓始祖毕万曾为晋国大夫,后来被封魏地,壮大了魏国,若本王没记错的话,魏氏就是你们姬姓的一支。”
“殿下所言极是。”
“如此说来,你出身望族而并非庶民。”
有诚再揖礼:“小人不敢。”
“小人……想请求代替我家公子献艺,还望殿下准允。”
易禾不想有诚能有此一说,心中正在纳闷。
一直在司马瞻身侧的裴行问了句:“你也会作舞?”
有诚心虚地望了望易禾,小声道:
“会作《大风》……”
易禾憋着笑,定是自己在家练习时,被他偷学了去。
她还未出声,对面的谢聃又蹦了出来:“若诸位爱看祭祀之舞,方才殿下就准许舞过了,何须你替?”
“那你待如何?”
”你既说自己姓姬,想必也是骁勇之人,不如你替他同本公子比武如何?”
大晋尚武,氛围浓厚。
京城武肆林立,尽是少年苦练武功的场景。
前有杜预,既能做文职,又能做统帅。
后有孙盛,既能撰史书,又能上沙场。
博涉文学、多不将兵的论调早已为形势不喜。
是以现在的世家子弟,几乎人人都会些拳脚。
旁人不知,但有诚的身手她还是了解一些的。
就是放眼整个建康,想必也寻不到几个对手。
……
裴行是个武将,最见不得这些,立马就来了兴致。
“殿下,既然他二人都在宴仪失礼,不如就叫他们比划比划?”
“裴将军,万万不可……”
易禾闻言,急得一步迈了出去。
“将军,我这侍从虽看着木讷,但性情刚猛出手凌厉,真动将起来,只怕伤了谢家郎君。”
谢聃一脸讥笑:“易大人,比都未比,怎么还贬损在下呢?”
易禾抬头,无语望天。
你一会儿就知道我是为你好了。
裴行面上含笑:“那就由本将军临时做个裁官,殿下觉得如何?”
司马瞻扬了扬唇角算作默许。
唉……
裴行下了台阶,给有诚和谢聃一人一把军中常用的佩剑。
“半炷香为限,不必见血。”
易禾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
二人在院内站定,丈远相峙。
有诚“刷刷”挽了个剑花,抬手道:“谢郎君,请了。”
谢聃也没跟他客气,一道刃光自袖中流出,又急又凶。
天光已过午时,太阳灼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众人都搭了手帘在额前观战。
两声“叮叮”响过,有诚偏头出剑,躲过了这一招。
谢聃攻势依旧狠戾,次次直奔要害,只是到底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有诚虽然出招不够积极,但是躲招很灵活。
两人如此缠斗了十几个回合,谢聃一个转身虚晃,随后脚尖一踮腾空而起。
手中的剑也直直向有诚刺来。
有诚轻提了一口气,比他腾得更高,踏着谢聃的剑刃又向后挪了几许。
再出招时已是居高临下的形势。
“有诚!”
易禾马上喊了他一声。
有诚稍稍怔了下,终究还是在落地前将手里的武器收了回来。
“好!”
杨固先出声赞了一句。
观战的众人也纷纷鼓掌赞叹。
裴行对众人笑道:“两位郎君身手利落,此番算是打成了平手。”
然后给二人送去了赏赐。
易禾梗着脖子使劲瞧了一眼。
是一枚双螭颈佩,发财了。
这么看来,司马瞻好像比陛下出手阔绰。
虽说自己刚得了一个黄金梳篦,但也只有自己得了。
而司马瞻的金玉赏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
“平手吗?某虽不谙武功,但也看得出来,谢郎君使的可不是花架子,都是杀人技……倒是易大人这个随从,只拆招防御,分明是存心相让。”
卫凌端坐案前,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
谢聃脸色有些不好看,但碍着卫家的势力也不好发作。
易禾就有些头痛,比都比完了,您何必还出来挑唆呢?
不死一口不算完?
再去瞧司马瞻,他今日看起来尤其好脾气,嘴角的笑意就一直没下去过。
这会儿又问道:“那依你之意呢?”
卫凌起身:“殿下明鉴,既然要较艺,理当不遗余力,某觉得既然不是诚心比武,还不如请易大人作一首清商来纯粹悦目也罢。”
易禾冷不防又被点名,笑意倏地凝固在脸上。
合着说来说去,都是冲我的?
清商是女子之舞,她一个男儿身如何能舞?
况且她今日穿的还是官衣。
若用这身行头舞了清商,明日不得被御史台写十几个奏章弹死。
她勉强挂上笑:“卫公子主意虽然不错,可今日本官实在不便。”
说罢,刻意伸了伸自己的衣袖,又抬眼看了看司马瞻。
穿了官衣,就代表她是把饮宴当公事来参加的。
官体还须郑重啊。
司马瞻好似也猜到她的想法,只道:“无妨,本王为今日的饮宴请了几队舞伶,缺什么只管开口。”
“……”
“易大人要作何舞?”
“……”
你是不是忘了这是给你选妃?
你怎么不自己舞呢?
“易大人?”
司马瞻抬高了嗓门。
易禾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只会《白雪》”
司马瞻眉头微蹙:“这是双舞。”
“是,下官恳请殿下准许,由卫公子与下官共舞。”
舞便舞了,要紧的是我拔了撅,就得有人牵驴。
谁都别想坑了我之后独善其身。
不料卫凌却十分坦然地应道:“遵命。”
……
他二人被带到安置舞伶的处所,领班的自衣箱里找出两套女装。
“可巧了,这是才置的行头,预备着端午所制,还没上过身呢。”
易禾接过去一看,是素色的轻纱舞衣,杂裾垂髾的行制,倒是很适合作白雪。
卫凌将衣柜的门打开指了指:“在门后面换就可,某背过身去。”
易禾还记着刚才的仇,捧着舞衣冷冷道:“多谢。”
这身衣裳不似平日里穿的男装,总归是复杂些,她在柜门后穿了半天才穿好,又稍稍整理了一下,才有些难为地走了出来。
卫凌听到声音,一边转身一边问:“换好了?”
随即眸中闪过一丝惊艳:“很美。”
“大人请坐,在下帮你上妆。”
易禾有些惊讶:“你还会上妆?”
“嗯。”
卫凌简单回答过,便开始为她修眉、傅粉、涂胭脂和口脂。
易禾老老实实坐着任他折腾。
“还要梳个仙女髻,有翩然之意。”
“好。”
卫凌的手艺比在橙要好得多,手指在她发丝间不住翻飞,顷刻间就盘好了一个发髻。
易禾刚想开口赞美一番,听见卫凌在她身后沉声问:“大人果真不是女子么?”
易禾只觉得心突然就不跳了。
“公子玩笑,若是女儿身那倒好了。”
卫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惜……”
说完便也转到衣柜之后去换衣裳。
此时易禾才觉得那口气终于顺了过来。
不得不说,卫凌的身材和长相,确实和女妆十分适宜。
易禾她自幼好美仪,见了美人和美少年就不免多打量几番。
此时已然忘记前头的不快,由衷赞道:“甚美,比女郎还要娇美……”
卫凌笑笑:“某之前也觉得自己是建康最适宜扮女装的男子,可今日看来,易大人更比在下合适。”
易禾心想,那你还是太谦虚了……
……
二人走到院内,不出意料地引起一阵喧哗。
易禾最见不得这种场景,将自己置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品评议论。
好在此舞开场需要遮面。
司马瞻望过去,只能看到她一块白皙的额头,和一双眼波流转的眸子。
《白雪》虽为清商,但气势激越,二人素服广袖,时而若玄鸟伏巢,时而似月升惊鹊,虽然说不上十分默契,却也各自圆满。
一舞作罢,众人恍过神来,纷纷拊掌雀跃。
司马瞻照例还是要下赏的。
他先招了卫凌到身边:“这枚鸾鸟掩鬓是西北的战利,既然卫郎君常作女装,本王便赏赐于你。”
易禾眼睁睁看着好大一个黄金镶嵌着火齐石的宝贝被卫凌收下了。
心里忍不住开始雀跃。
早知道随便作一舞就能获此至宝,就算作十曲也使得。
“可惜,没有第二支了。”
司马瞻边说边轻轻摇头。
“本王见易大人形容超脱,想必也不屑这些俗物。”
易禾猛地抬眸,心里已经开始哀嚎。
我就是稀罕这些俗物,稀罕得不得了啊!
可对上司马瞻的眼神,她马上又垂下头去。
初见时如幽潭一般的双眼,此刻灼灼如岩下之电。
司马瞻看向她,晓得她现在额上沁满的细密的汗珠,是因为刚刚舞罢一曲。
他的目光仍旧锁在她头顶上,却轻挽了广袖,自腕上撸下一串手钏来。
“易大人,你可知这是何物?”
易禾略扫了一眼,心里没底。
总不能真是荀数的棺材板磨了珠子穿的。
司马瞻起身,将手钏勾在手指上,对众人道:“本王在西北每诛杀一个敌军将领,便叫人将他的臼齿敲下来,然后再命人钻孔串连在一起,现在已有两串。”
“今日本王就将它赠给易大人,可辟邪驱晦……”
本来这该是雅集会气氛最热烈的一个场景。
现在因为人齿手钏,顿时如坠冰窟。
裴行急得围着司马瞻直转圈。
“殿下……您这是何必……”
“这里都是娇滴滴的女儿家,让她们如何不怕?”
“嗷,属下知道了,故意的对吧?行,那回头看太后娘娘骂不骂你就完了。”
好得很。
别人献艺不是赏金就是赏玉。
轮到她这儿,只配得到几十颗后槽牙。
易禾极力保持微笑,将手钏戴在了腕上:“多谢殿下,下官愧受。”
在场的女子们都唏嘘出声:这可是人牙,她怎么敢的?
裴行见状也停下了转圈的双腿。
他终于发现比司马瞻掏出手钏更可怕的事了。
于是指着易禾问:“大人,竟不怕?”
易禾笑笑:“他们活着时才可怕,如今连臼齿都被本官戴了,还有何惧?”
裴行露出一脸服气的表情。
……
卫凌此时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易禾知晓这是喊她同去卸妆。
她心里还对他有芥蒂,只冷着脸跟了过去。
卫凌很快换回了衣裳,又成了那个玉质天成的翩翩公子。
易禾握着拆下的发簪,劈头便问了一句。
“卫郎君既然想舞,自己作一曲便是,为何非要拉上旁人?”
卫凌面上现出一丝窘色:“大人不也一样?”
易禾轻哼了一声。
她确实是故意选的双舞,但究竟为着什么恐怕也不用赘述。
卫凌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侧,一边看她卸妆,一边低声道:
“某最初只是想看大人作舞,事前并不知大人会选白雪。”
想看作舞可以理解,但如此执念,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就看他说不说实话了。
“卫郎君此话不真吧?你没见过男子跳舞?”
卫凌不答反问:“大人呢?不担心今日着女装作清商,日后会生出许多谣言吗?”
谣言……
易禾默了默。
她以前虽不识卫凌,但关于他的传闻却没落下过。
有人说他痴迷肤白之术,每每沐浴之后,要遍身擦满胡粉增白。
胡粉价贵,比范阳粉还高上几倍,用以敷身实在奢靡。
还有人说他有一柄麈尾,手柄为白玉所制。
若他某日发现自己的双手没有玉柄白润,便会在手背穿针引血。
更有甚者,说他以胎盘养肤,甚至私下里还会除腋夹足……
但她今日一见,便知卫凌毫无修饰,肤白似雪乃天生丽质。
易禾停了手,偏头看他:“何以造谣?何宴不化妆不出门,曹植因傅粉让宾客等一个时辰,潘安亦常以女装示人……”
卫凌叹口气起身,苦笑说道:“前人瑕不掩瑜,在下利不抵弊。”
易禾看着他的背影,身形修颀,轻称霜袍,说一句玉人毫无过誉。
他除了人生得美,在琴棋歌舞上也颇多涉猎。
生来不用涉足波光诡谲的朝堂之争,亦不用为衣食折腰。
这种人,似乎不应有烦恼。
抑或是他的烦恼,在常人看来未免有些造作。
所以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劝慰,只淡淡地扯了句套话:“谣言兴于愚者,止于智者,我以为郎君不需要理会。”
“无法不理会。”
卫凌盯着易禾,眼里尽是犹疑探究,丝毫不似在席间的冷漠孤立。
最后又好似下定了决心。
“既然开了头,今日且都说了,我在京城开了一座学堂,无须束脩,也不设试经,虽还未正式启学,但平民子弟要拜我门下者就有不计其数。”
易禾闻言,些微有些震撼。
大晋如今士族家学兴盛,官学已经没落多年。
平民的孩子想读书,只能由家人传授,或者是去外面请先生入府来教。
所以束脩就成了他们求学最大的阻碍。
虽说庶民之后绝无可能入仕,但能知理明义总好过目不识丁。
卫凌这样的家世才学,连贵族宗亲想给儿孙求个座下之席都要排队,他却能分文不取给平民传道授业,实在应该大褒特褒。
易禾郑重向他揖了一礼:“郎君此举利惠万世,在下钦佩……”
卫凌马上还礼,面色有些赧然。
“说起来是在下愚钝,没想过其中利害。数月前我在府中设宴,一时兴起就作女装舞了一曲,不料竟被散布得耸人听闻,人人以为我是阴阳一体的孽根怪胎,之前投状的弟子已有七成来销名……”
话说到此处,易禾就明白了大半。
士族们守着士庶有别的规制风光了几百年。
他们见不得平民子弟进学,甚至忧心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通婚、入仕甚至后来居上。
在这些人眼中,卫凌此举是在纡尊临卑,践踏了士族特权。
所以才编织谣言,兴风作浪。
“可今日作了白雪,谣言就能消弥吗?”
“有用,大人姿容脱俗又出身士族,既然你也能扮女装作清商舞,世人对在下的质疑自然会少些。”
说罢他朝易禾深深揖了一礼。
“是某拖累了大人。”
易禾抬手将他扶起。
“也罢,若真能助你功成,我便不在意别人议论,但这个首功,当是殿下的。”
她的名声说起来比卫凌也好不到哪儿去,就算再添一个有失官体也没什么要紧。
最重要的今天作舞的场合有司马瞻在。
是大晋的亲王邀众人共赏男子着女装作舞的。
作得一曲,还有赏赐。
如此谁再敢置喙,就是挑衅东海王的权威。
所谓名流皆爱追风,说不定今日之后,男扮女装又成了京中最新的潮流。
这样想了一番,自己虽然被利用了,倒是甘之如饴。
卫凌颔首致谢,将那枚金制的鸾鸟掩鬓拿了出来。
“某无以谢罪,此物就赠予大人。”
易禾笑笑:“这是殿下赏你的,你转手就送人,也不怕殿下怪罪。”
“殿下是高洁远致之人,向来不拘这些虚文缛礼。”
“此番是某对不住大人,若日后大人有用得着的地方,卫某别无二话。”
他略显激动地说完,便急匆匆出去了。
留下易禾独自琢磨了半晌。
……
她回到宴厅时,天色比先前有些阴晦。
众人的目光都粘在她身上,随她一同落了座。
她才坐稳,四下便响起一阵私语。
笑吧笑吧,就让你们笑过一回又能如何。
卫凌见她归席,冲她遥遥举了举杯,易禾一仰头干了。
心中颇生出些歃血为盟的感慨。
“诸位饮宴半日,加之午间暑热,此时已觉身如探汤,放眼望去,席间唯有易大人一人瘦雪霜姿。”
裴行正看向她,突然出声赞了一句。
易禾莫名被夸,眼神扫向席间。
看来她与卫凌卸妆的光景,那两坛桑落酒没被他们少喝。
人人红光满面,衣襟大开。
白花花的胸膛看着确实使人……失了食欲。
这并非失仪,相反,正是时下所谓的名士风流。
对比之下,易禾一丝不苟的装束和端正的坐姿确实有些格格不入。
她少时家教甚严,世家子弟的仪态礼节已经刻在骨子里。
哪怕是最放松的状态下,也从不让体态有丝毫垮塌。
当然,她的职责也不允许。
平日里为朝廷出使册拜和宗庙祭祀,执礼时每一步迈出多远都是不容有差的。
区区饮宴的两个时辰,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再来两个时辰,她也依然能正襟危坐。
……
“易大人,你这衣裳里一套外一套,还把衣领束那么高,当真不热?”
这直来直去的话锋,不用猜就知道是杨固。
“杨将军见笑了,本官自幼有体寒之症,向来就畏寒不畏暑。”
这话她尽量说得看起来诚恳。
因为她实在快要热死了。
杨固打了个酒嗝,乱挥着一双手:“什么体寒,依下官看,是酒饮得少了……这桑洛酒三盏下去,准保你浑身燥热,衣不蔽体哈哈哈……”
“来,下官敬你,喝!”
众目睽睽之下,易禾无法,只得又同他共饮了三盏。
老酒性烈,她只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两颊也火辣辣的。
“易大人方才一舞,下官观之,建康最美的女郎也比你不上,你若为女子,本、本官定将你娶回家,哪、哪怕倾尽家财……哪怕人头落地……”
席间已经开始有人暗笑杨固酒后失态。
更多的人替易禾觉得尴尬。
裴行也道:“杨将军,你失言了。”
易禾笑笑:“若本官来世转生女子,必不让你倾家荡产人头落地。”
对付酒鬼,不能跟他抬杠,只能顺着,否则他还是让你不得安宁。
“好!”
杨固高声应和,“嘿嘿”笑两声,心满意足地坐下了。
易禾见他不再纠缠,心里也松了口气。
只是头却有点晕晕的。
刚好上来一碗醒酒汤,她才喝上一口,谢嘉儿又杀来一个回马枪。
“杨将军恐怕要失望了,易大人是个断袖,下辈子也不屑男女相悦之事。”
……
座有江南客,不宜唱鹧鸪。
她是个断袖的事人尽皆知,但人皆不提。
只因京中有龙阳之好的人,实在有点多。
恐怕只有谢嘉儿一人觉得将此事揭出来,仿佛很是占了便宜。
易禾这会儿正酒酣耳热,晓得自己可能已经有些微醺。
一股郁气也攒在胸口,几番想要冲出来。
她静了静神饮口茶,笑吟吟回道:“女郎说得对啊……”
作死也要有分寸啊……
你们谢家难道没有?
刚想到姓谢的,谢聃就跟上一句:“在下听说,京中断袖皆生得像大人一般如玉模样,见之就知传闻不假。”
言毕,他还似有似无地瞟了卫凌一眼。
好吧,原来谢嘉儿不是一个人。
她也不是一个人。
卫凌天生面冷,此时更是将“懒得理你”写在脑门上。
谢聃见这一记铁砂掌竟打在了棉花团上,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他一脸揶揄地看着易禾:“大人还请指教,你与男子行欢时,是上者还是下者?”
要不说这人无耻呢。
为了羞辱她一个,不顾席间还有众多女眷在此。
惹得许多人或以帕子绢扇掩面避之。
“大人不妨说说……”
“说你个驴头鸡脑老狗皮,我家公子刚才给你脸了!”
易禾头皮一阵发麻,还未来得及阻止,有诚已经跃到了谢聃面前,抡圆了拳头就盖到他头面上。
谢聃捂着八成已经脱臼的下颌,自案后跳出来与他厮打在一起。
“有诚,快住手!”
可是有诚已经打红了眼,哪里还听得见她说话。
她跑上前想要拉架,也完全近不得身。
只好又回去求助司马瞻:“殿下,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司马瞻望着她闪着红晕的两颊,目光又向下扫了扫。
易禾顿时觉得被人扒了衣服一般,比方才谢聃的那几句恶言更让她觉得不自在。
可眼下情急,她无暇多想,下意识地将衣领又向上提了提。
司马瞻已收回目光,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无妨,这谢聃也该长些教训。”
这话却叫她觉得好笑。
谢聃纵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搅合您东海王的宴席。
他只是觉得您不待见我,才屡次给我难堪。
若真想给他教训,早一个时辰前您就可以发话了。
何至于到这份上。
“殿下……”
司马瞻有些不耐烦,同时已经抬起腕子,夹了颗板栗扔了出去。
速度太快,她没看清板栗落在何处。
只看到有诚一只手正抱着膀子嘶嘶呼痛。
再看躺倒在地上的谢聃,脑袋已经成了一个血葫芦。
众人惊惶失措,碍着宴仪,也不敢高声呼叫。
裴行随后赶来,蹲下探了探谢聃的鼻息。
对众人道:“应当是肺被击伤了,无事。”
然后命人将他抬到后院,吩咐了去找府医来治。
裴行安抚好众人,立马跑去前头回话。
司马瞻只一边把玩着折扇,一边远远看着,自始至终没走下座位一步。
“人还能动?”
“回殿下,只剩眼珠子能动了。”
“那你说无事?”
裴行低声道:“只要眼下不死在王府,回去死了算他自己的。”
司马瞻看向前方,易禾还在指着有诚劈头盖脸痛骂。
虎背熊腰气雄力壮的男子,此刻正怂着肩垂着头,任由一个比自己矮半头的人呼喝叱责,却俯首帖耳唯唯诺诺。
画面着实有趣。
只不过方才这一桩,确是他没有料到的。
一个小小侍从,竟有如此彪悍的胆气。
“天赋异禀,非我族类。”
裴行从旁听见愣了一瞬,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说有诚的。
“瞧着无非就是力气大些。”
司马瞻没有接话,只道:“俗话说当众教子,背后骂仆,你去让他二人回席。”
……
前头有了谢聃被打的事,谢嘉儿也不敢造次。
在座位上开始摆出一副小女儿姿态。
此时饮宴已至尾声,最后一曲《山阳怀古》奏罢,裴行便宣布宴席结束。
众人揖礼向司马瞻辞别。
因有诚闯了祸,待人员散了大半,易禾带着他到司马瞻面前请罪。
司马瞻将她请进中堂,命有诚先在门外候着。
易禾一进门,就向他深深揖了一礼:“下官斗胆,还请殿下救我这侍从一命。”
谢聃虽然可恨,但过不至死。
况且他到底还是谢相的族人、中常侍的儿子,这些人也不可能看着他平白受人欺负。
如若他们联合起来逼易禾交出有诚,倒是一桩大麻烦。
眼下能帮到她的,也只有司马瞻了。
只要他同意从中转圜,有诚就还有活命的希望。
司马瞻瞧了她半晌,眸色转暗:“你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情势,门阀们如今正忌惮着本王,若是因为此事与崔谢二氏斡旋,徒生疑窦猜度不提,还要欠了他们一份人情……”
易禾不再说话,半晌,只轻轻点了点头。
谢聃的命在谢相和中常侍眼里,恐怕也不值什么。
但如果能以此换司马瞻一个人情,那可太值了。
对司马瞻而言,为此等小事出面疏通,势必会引发猜疑。
要是再搭个人情,就是十足十的赔本生意。
想到这儿,易禾更觉自己天真。
与其求他平息事端,倒不如求他想办法治好谢聃。
“那谢公子……”
“放心,本王不会让他死。”
这就好。
他若真的死了,就是一桩命案,怕是要惊动官廨。
“事从权宜,你且带着他先回府,若本王没想错的话,很快就会有人去你府上闹事。”
顿了顿又道:“在公道难明的时候,专横跋扈比遵义守礼更有用。”
易禾颔首:“下官多有叨扰。”
转头自己小声嘟囔:您是谁,自然可以专横跋扈。
我有什么底气跋扈?
……
在门外候着的有诚见她出来时一脸惴惴的样子,反倒安慰起她来。
“公子何须求人?属下又不怕死。”
易禾板了脸教训他:“你又何须为我伤人?难道我怕人耻笑么?”
“随我进宫。”
有诚也严肃起来:“公子不可,连殿下都不想为这种闲事白搭一个人情,陛下只会更为难。”
易禾仰天叹息,气得直甩袖子。
……
司马瞻果然料事如神,她赶回家时,门前已经被一群人围了。
碍着她是朝廷命官,倒无人太过放肆。
车子一停,有诚拽上她三两步飞快跑进院子。
有人将有诚认出来,立时高喊:“就是他,是他伤的我家郎君。”
“站住!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何见人就跑?”
易禾只装作没听见,一口气跑进中堂,抄了柜子上的佩剑扔给了有诚。
有诚提了剑,又飞快跑了出去。
“尔等宵小胆敢在官邸门前闹事,再不退散,可别怪我刀剑无眼。”
说罢将剑在手里晃了晃。
为首的一个穿着茶色长袍的男子见状,赶紧让众人退后几步。
随后道:“在下乃中常侍府上的门客崔述,此番只是来寻我家少主君,不知这位郎君因何动怒?”
有诚愤愤:“你家少主在东海王府,不在此处。”
……
易禾此时正在卧房换衣裳。
在橙一边替她更衣,一边跟她交代。
“一刻之前这群人便来了,有个带头的自称是中常侍府上的门客,来讨他们家谢郎君。”
听说是门客,易禾松了口气。
大晋贵族喜爱养客,专为主人出谋划策,少许人有些才干,大多数是混吃混喝的。
通常受重用的门客食有鱼,出有车。
这个崔述是徒步而来,想必不是个受宠信的。
至于中常侍其人,朝上朝下都是棵墙头草。
他今日派门客来闹事,无非是想做个样子给谢相看看。
省得谢相以为他不管谢聃的死活。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那倒没有,奴婢跟他们说,大晋律例,私闯官邸可徒十年,聚众则可作盗论罪,处枭首,他们还收敛了些凶恶。”
易禾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临危不惧,没给我丢脸,你再去外面支应,只激怒他们便罢,有诚性子急,你劝着别让他闯大祸。”
在橙给她塞了一碗茶到手里,急匆匆出门去了。
……
那唤作崔述的门客还在喋喋不休。
余人也在叫嚷附和:“让易大人出来给个说法。”
在橙方才就见他们不怕,这会更没有畏惧的道理。
她将阶下的众人扫视一圈,笑问崔述:
“你们倒也有趣儿了,不去王府探望你家郎君,也不关心他的伤势,一味跑来要什么说法。就算有说法,也是同你家主人或者公堂去说,可有什么值得跟你说的?”
在橙先前不知缘由,只能说些冠冕之辞先唬住。
方才听易禾将来龙去脉说过,很是用不着了。
崔述也面露不屑:“过堂自然有过堂的说法,眼下只是找易大人问几句话,就不便劳烦高大人了吧?”
在橙叉腰:“一个寄食在高府上被豢养的人形鹦鹉,也配盘问我家大人?”
众所周知,当门客的最忌讳别人说他们吃白饭。
崔述也不例外,一语就让他失了清流文人的分寸。
“小小贱婢,休要口出厥词,在下不与你争辩,是怕污了士族声誉。”
在橙抱了抱胳膊,“咯咯”笑出声。
“难道谁乐意同你争辩?我闲着无事替公子抄抄书,千字还能赏我一贯钱,在此处骂你十个字就是十枚钱,说白了,你值这么多吗?”
崔述几番被当众羞辱,早已气急败坏。
他朝身后一挥手:“既然易大人不肯面议,一味纵容下人以武止戈,那崔某便以其人之道还之,来人,动手。”
在橙闻言,马上退到有诚身后:“我的任务完成了,公子让你小心点……”
有诚转了转脖子,活动了下肩膀:“看不起谁呢?”
在橙偷偷捂了半张脸不忍看:“我是说你小心点别把人打死……”
对面虽然来了有一二十人,看起来能动武的也不过十几个。
有诚下场扫过一圈,便躺倒了大半。
余下的几个倒是个中好手,已经在有诚手里过了两三招。
“何人在此械斗?”
凭空出现了一声呵斥,激战正酣的数人忙停了手。
方才只顾着吵架,不知身后何时停了一辆奢华车驾,马灯高高挑着,上写司马二字。
崔述一眼认出来,忙上前冲来人揖礼。
“见过裴将军。”
裴行摆摆手:“你是何人?”
“小人崔述,是高大人府上门客。”
“既是门客,不在檐下呆着,跑到这里作甚?”
裴行边说边朝门口走去,众人马上让出路来。
地上的几个也爬了起来。
裴行看清后,更加愤懑:“好大胆!竟然跑到官邸门前聚众械斗!”
他将众人逡巡一圈:“谁先动的手?”
……
崔述有些百口莫辩。
他原本只是奉命前闹点动静就作罢的。
一则做给谢相看。
二则做给东海王看。
好叫这两厢都知晓谢聃被打,常侍大人很在意。
如此谢相没话说,殿下也会对大人有些歉疚。
至于要易禾亲自回话,原本也不在他们的计划里。
怪只怪他被一个侍女激怒,又指挥家丁动了手。
这下过犹不及,有理也变没理了。
……
在橙瞧着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崔述,这会儿一下变得奴颜婢膝。
好奇拿胳膊肘捅了捅有诚:“这人是谁?还挺威风的。”
有诚悄声道:“东海王麾下的副将,正四品上,能不威风吗?”
在橙点点头,还好,没我家公子大。
裴行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在崔述面前晃了晃:“殿下也是为这事来的,瞧好了,这是名帖。你两张肩膀扛一张嘴就来问话朝廷命官,除非是奉了陛下口谕,否则哪来的狗胆?”
崔述闻言,吓得七魂失了六魄:“裴将军,是小人一时糊涂。”
易禾躲在门后的墙角,已经偷听了大半天。
这招倒打一耙反咬一口确实好使,至少比放下身段去疏通好多了。
司马瞻当得起一句文韬武略。
墙外,裴行正低头训斥崔述:“不是要说法?本官且先给你一个,你好回去给高大人复命。此桩根由,皆因雅集会上谢聃对易大人多番挑衅,又以房中秘事当众辱之,易大人的侍从看不过,一时冲动将人打了。且不说谢聃此举罔顾尊卑,难道连高大人的脸面也不顾了?依本将看,待他养好了伤,必得让高大人亲手再打一次。”
崔述一时被噎得哑口无言。
裴行这番意思说得也算清楚。
谢聃在外只顾逞口舌之快,还以房事羞辱他人,全然忘了中常侍自己就是个宦官……
这桩情节若是给大人知晓,必也不会轻饶了他。
当下暗骂谢聃蠢得要命,白担了个谢氏子弟的名头。
如今还累他得罪东海王的人。
“再有,殿下寻了最好的郎中给你家郎君医治,现下又亲自过来替他讨公道,于公于私已是尽心竭力,不想高大人却还不满意,要差人在此处指桑骂槐……”
崔述张了张嘴,只会说一句:“将军误会了……”
裴行也懒得跟他纠缠,趁热打铁道:“殿下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审不得你们这些皮里阳秋,就这些,去回吧。”
崔述本欲辩解,听到最后一句如蒙大赦。
罢了,常侍大人虽然冤枉,但总比眼下自己把命搭上要好。
这个裴将军看起来,不比东海王凶得少多少。
他正号令众家丁退散时,却发现车上下来一人。
一眼看去心凉了半截,膝盖一软,直溜溜跪了下去。
原以为刚才裴行只是说句场面话,没想到东海王真的来了。
司马瞻脚下没停,经过他身边时留下一句:“回去告诉高萌,若有委屈,让他自己登门找本王理论。”
“殿下明察,我家大人绝无此意。”
“他最好没有。”
……
易禾听到外头有人喊“殿下”二字时,已经小跑回到中堂。
她在椅子上坐下起来,起来又坐下。
唯恐司马瞻真的要进来。
其实他现个身,吓退崔述一行人就已经事成了,不必假戏真做的。
“公子……公子,殿下来了……”
在橙跑得气喘吁吁,进门就给她报信。
“知道了。”
易禾跨出房门,果然看见院子里的司马瞻和裴行。
……
他二人正在打量易禾的住处。
司马瞻见过京中不少臣子和士族的宅子,皆为高门大户、朱漆铜环,楣上悬着的匾额要么是“四知传家”,要么是“凤衣文章”、“卿相三才”。
而易禾的门上只简简单单镌着“太常第”三字,很是鲜有。
院中有一棵杏树,树冠如盖,浓荫匝地。
这时节,杏子已经开始着色,一点一点的橙,悄悄在青色的果子上晕开。
树下栽着几盆花木,其余再无点缀。
甚至连下人都少见。
大晋的贵族虽然不都是极尽显贵,但大部分还是很要体面的。
易禾的这个院子,除了占地像是个大宅院,布置得简直可以用寒酸概括。
裴行发觉府上冷寂,因而问有诚道:“偌大个太常第,怎么不见人影?”
易禾在身后接了一句:“已经都在了。”
说罢给他二人见了礼。
司马瞻正抚着手边的一颗青杏,听见人声转回身来。
三人寒暄过,裴行又道:“大人府中只有一个侍从和一个侍女?”
易禾先将二人让进厅内,命在橙摆果奉茶。
这才回:“还有一个管家,最近告假了。”
裴行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将她的中堂扫过一眼。
同样是空空荡荡,连椅子都没有几把。
实在是与他放荡纨绔、花天酒地的名声不符。
易禾落在他对面坐了:“其实习惯了事事俭省,三人也足够。”
“那也太少了,我及冠后开府,院中也要十几人打理,大人可以俭省,那你的家眷呢?”
易禾愣了一下,随后笑笑:“我幼年失恃,少年失怙,已经没有家眷了。”
“呃……对不住……”
裴行本来就有些歉意,再看到司马瞻飞来的眼刀,面上更加惭愧。
“将军言重了,已是昔年旧事。”
“大人,我府中还有几个会些功夫的,待我回去挑两个给你支应。”
裴行像是想到了极好的弥补的办法,满脸期翼。
她先前只知此人同司马瞻一样,勇武且鸷忍。
不想竟是个性情外露之人。
司马瞻正低头饮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于是仍笑笑:“多谢裴将军挂心,想必你今日也见了,有诚十分骁勇。我虽得罪些人,但并无血海深仇,有他怎么也够了。”
这几句是场面话,她心里却另有一套说辞。
说到危险,还是你身边这位东海王更危险。
他六年前发下的弘誓大愿,可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
你若真担心我的小命,倒不如多在司马瞻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或者像方才那般,卖弄惨状也可。
裴行怎知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仍一脸诚恳道:“若再有今日之事,易大人可差人去我府上要人。”
易禾起身冲他揖礼:“多谢,一定。”
此时在橙掌了灯进来。
这会也就酉时将至,只是午后不久天色便阴沉下来,室内有些昏暗。
司马瞻见状,起身道:“天色晚了,告辞。”
这是他进门后说的唯一一句话,同样看不出什么心绪。
易禾知道不便虚留,只客气将他送出门去。
二人辞别后,便上了车屏了帘子。
司马瞻的犊车虽然奢华,但是尾大不掉,动转不灵,车夫纵是熟手,也好生折腾了一会儿才将车头调正。
正是这一时半刻的光景,让易禾不小心听见了几句闲话。
……
裴行的语气中满是兴味:
“殿下,属下今日见到这位易大人,倒觉得他有些不同。”
司马瞻道:“哪里不同?”
“与传闻中判若两人,生得仪容不俗,神采俊逸。依属下看,多少世家子弟的气度倒不如他。”
司马瞻不以为然:“或未见其父。”
裴行笑笑没有说话。
易沣他自然见过,那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官。
不但才识卓著,人也生得风致无双。
可惜英年不寿,死得太早了。
“说起来,本王倒也发现些不同。”
裴行忙问:“何处?”
“他好像……没长喉结……”
易禾本欲转身回府,硬是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
一脊冷汗就这么发了出来。
裴行下意识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咽部,一时搞不清男子没有喉结到底是鲜有还是寻常了。
司马瞻见此情状,阻止道:
“别摸了,没有喉结的男子倒也常见。”
“那殿下因何在意?”
车内沉寂了片刻,司马瞻又想起了雅集会上的情形。
今日饮宴,来人都做了最时兴的装扮。
男子们讲究宽衣博带,以便暑热或者酒后将衣带松了,袒露胸腹用来消暑。
唯有易禾举止反常,不仅着官衣饮宴,且在席间频频提衣镌领,十分拘谨。
大晋的官衣深领长裾,须着中衣才可上身,这是官仪。
可官仪里并没有规定连一点脖颈都不可露出。
由此可以断定,他穿官服,并非只为保护自己。
而是为了有理由穿上束领的中衣。
如此便可将自己遮挡得十分严实。
此其一。
其二,她自称有体寒之症,却在席间不饮热茶,也不食牛羊肉这些滋补驱寒的食物,反而不停地吃冰葡萄。
甚至连出汗也比旁人更多些。
其三,她回到府中就换了常服,且未着里衣。
室内还有一把未来得及收走的羽扇。
可见她分明也是畏暑的,体寒多半是假。
只是不知她这些离奇的举动,究竟企图掩饰什么。
“并非是本王在意,而是他自己在意。”
裴行也蹙眉深思。
半晌,他拿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语气:
“此人素有轻佻之名,想必私下很是狂浪。虽说断袖少伟男,但谁又愿意将自己背后扮做女郎的事被众人知晓呢?”
司马瞻先是愣了一愣,仿佛在咀嚼裴行这番话里的内涵。
片刻他默默点头,眉宇也渐渐舒展。
他确有耳闻,即便是断袖之间,也有一方须作女子角色。
既然是女子,肯定免不了有一些女子习性。
“这个解释极说得通,他定是将自己当成女子,故而矜持守旧,不敢露出半寸肌肤。”
“呃……”
裴行有些语塞。
“殿下,您真懂了吗?”
司马瞻开始有些不自信:“没……懂吗?”
裴行朝他的位置挪了挪,低声道:“属下的意思是,易禾时常招小倌入府,夜夜小登科,折腾得花样百出,身上定是留了不能示人的印迹,他不欲旁人知道他是弱势一方,所以才要时不时遮掩一下。”
这次轮到司马瞻“呃……”了一声。
竟然是这个意思,确实比自己方才想得更复杂一些。
难怪谢聃会好奇他与男子行欢时,是屈居人下还是……力争上游……
谢聃也真是的,这还需问?只看他的身形……
算了,想什么呢。
……
翌日早朝,易禾又提了一颗心去上殿。
意外地发现司马瞻也来上朝了。
没记错的话,陛下仿佛说过一月内都许他不必应卯,只听诏令。
难道今天陛下有召?
还是昨天饮宴发生的事已经上达天听了?
这可如何是好。
雅集会好歹是太后娘娘殚精竭虑替司马瞻准备了许久的。
若是陛下知道她的随从在王府斗殴伤人,怕不会将她打个半死。
这么一想,幸亏司马瞻今日来了,否则她一个人怎么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
此时娄中贵一声唱喏,将她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扯断了。
她偷瞄了眼陛下的神色。
龙颜和悦,没有生气,想必无人拟奏章告她。
就看一会儿有没有人殿上劾奏了。
……
陛下今日确实高兴,一上殿就宣布了一件大事。
为嘉奖司马瞻平西大功,封一字王,赐封号: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