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崇祯是小说《穿越明末,我是造反钉子户》的角色人物,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穿越明末,我是造反钉子户》的章节内容
吴成蜷缩在掩体之中,冰冷的地面还残留着昨日的雨水和凌晨的露水,将他的鞋袜和裤子全部打湿,凌晨的寒风一吹,便是彻骨的寒冷。
但吴成不敢有一点点稍大的动作,害怕因发出声响而被人发现,只能强忍着寒冷和饥饿,顶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尽量保持着现在的姿势,睁着泡肿且布满血丝的双眼,躲在掩体后悄悄窥视着远处那间地主大院。
说是掩体,其实只是几个凌乱且散发着腐臭味的坟坑,不知是谁的坟堆,被饿急了的饥民挖开,连骨头都被饥民掏去煮了汤,只剩下这几个坟坑,正好为吴成和与他一起的几名同袍提供了藏身之地。
不大,又脏又臭,但很安全,至少远处那几个哈欠连天守夜的地主家奴没有发现他们。
揉了揉略带泡肿、布满暗红色血丝的双眼,饥饿、恐惧、困倦、寒冷,一波波袭来,吴成又想起了那温暖的小屋和舒适的小床,只可惜他只能在梦中回味了。
三天前,吴成自愿成为一名大学生村官,前往贵州乡村扶贫,刚刚和开车前来接自己的一名扶贫教师接上头,路上却碰到了泥石流,为了救一名学生被泥石流冲走,一睁眼便来到了这个操蛋的时代。
大明,崇祯二年。
吴成穿越了,不是帝王将相,不是豪商官绅,成了一名山西的军户,好在不是那种如奴隶一般的普通军户,这具身体还算矫健,刀甲也算齐全,算得上是山西卫军中的健锐骁勇,所以才会被带到这个鬼地方来“勤王”。
崇祯二年十月,后金汗皇太极亲率八旗精锐,在喀喇沁的引导带路下,自蓟密永防线的大安口、喜峰口等处攻破边墙突入内地,负责防守蓟密永的明军在后金破口之后闭门自守,甚至开门献城、甘为敌军内应,皇太极领军长驱直入,攻占遵化,直逼京师。
明廷震动,急调关宁军回防京师,却又在战事正酣之时忽然诱捕蓟辽总督袁崇焕,以至关宁军人人自危,祖大寿领军打破山海关北遁,随后满桂战死,黑云龙、麻登云等将佐被活捉,京畿可战之兵几乎全军覆没。
崇祯无奈,只能一面让狱中的袁崇焕写信安抚祖大寿,一面急诏各地军兵入卫京畿。
山西巡抚耿如杞、总兵张鸿功也领命率五千山西精锐勤王,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自然也随军东进,直到三天前被吴成夺舍。
但他是幸运的,至少不用像吴成一样整整饿了三天,受尽了饥馁之苦。
后金大军围着京师烧杀抢掠,京畿勤王兵马无数,朝廷供不起钱粮,兵部的大人们急中生智,以“功令:初到之日,不准开粮”为由,将这五千山西兵先调通州,再调昌平,又调良乡,三日没有开粮。
人是铁,饭是钢,三天没有吃到正经食物,吴成饿得腿软脚软,双眼直冒金星,生长在新时代的吴成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饿肚子的苦楚?实在饿得不行,只能和几个军户一起悄悄离了大营,准备从附近的地主庄子里“讨”点吃的。
胃里一阵抽搐,胃酸从胃部直冲喉间,吴成皱紧眉头强忍着恶心和呕吐的感觉,将这股倒灌上来的胃液强行咽了下去。
坟坑旁趴着的中年人听到动静,悄悄滚进坑里来,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几粒黑豆子,直接塞进吴成嘴里:“小子,肚子里装点东西,忍一忍,等那帮家奴换班,咱们就能溜进去了。”
绵正宇,他们这一队的小旗,四十多岁的魁梧大汉,这次来地主家“讨粮”,便是他的主意。
吴成点点头,囫囵咀嚼了几下,这些黑豆吃起来一股怪味,让人忍不住恶心,但大脑催促着吴成将嘴里的豆渣尽数咽下,空荡荡的胃稍稍有了些安慰。
坟坑里又滚了一人进来,咧开嘴嘿嘿笑着:“老叔,也给我点呗!”
绵长鹤,绵正宇的本家侄儿,今年刚刚十六岁。
狭小的坟坑里挤了三个大汉,吴成差点没给挤死,绵正宇也低声骂道:“四崽子,咱这都是救命的东西,你那食量一口就吞了,乖乖去你的坑里趴着!”
绵长鹤又是傻呵呵的咧嘴一笑,埋怨道:“啧,老叔你就是偏心,自家侄儿饿着,却把救命粮给成哥都吃了.....”
“吴家崽子刚刚从疫病中挺过来,身子还弱着.....”绵正宇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几颗黑豆,犹豫一阵,又拨了一半回袋子,将剩下的四五粒黑豆塞进绵长鹤的手里:“省着点吃,这东西只能从驴马粪便里头扒拉,本来就没多少,耿巡抚和张总兵还不知道能不能从兵部要来粮食,咱们还得靠着这些豆子救命。”
吴成一阵反胃,但依旧强忍着恶心用舌头把牙缝间的豆渣都刮下来,咽进了肚子里。
绵长鹤嘿嘿笑了笑,塞了一颗在嘴里含着,又挑挑拣拣选了一颗藏在腰带里,剩下的都悄悄塞进了吴成腰间空空如也的米袋之中。
就在此时,不远处那几名东倒西歪的值夜家奴终于熬不住,也不等换班的人过来,稀稀拉拉的向着庄子旁的一排平屋走去。
“嘿,吴家崽子,果然如你所说,这个时辰就是人最犯困的时候!”绵正宇拍了拍吴成的肩膀,率先向坟坑外爬去,吴成和绵长鹤紧随其后,其他坟坑里的兵卒也爬了出来,七八个人在一个小坡前汇合。
“都听好了,毛孩白天探过了,翻过那道墙便是庄子后厨,专门给庄子里的下人做大锅饭的.....”绵正宇半躺在土坡上交代着:“咱们时间不多,趁着天没亮翻进去吃喝一阵,能拿多少算多少,都小心些,不要惹事。”
众人答应一声,绵正宇点点头,带头猫着腰向那地主庄子小跑过去。
吴成奋力想爬起来,却手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眼疾手快的绵长鹤架住才没有摔个嘴啃泥,忍不住吐槽一声:“呵,这鬼时代,地主家的狗都能吃饱,当兵的却要当贼才能吃点东西.....”
“那些大人们自己吃饱,哪还记得咱们这些丘八?”绵长鹤嘿嘿一笑,拉起吴成就跑:“走吧,今晚上怎么也得敞开肚子大吃一顿!”
冬日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吴成等人一路小跑,飞快的跑到庄子的土围墙下,众人仿佛闻到了诱人的食物香气,大脑一遍一遍的刺激着空荡荡的胃,催促着众人快去大块朵颐。
但吴成等人却强行忍住,紧贴着土墙,死死抓着腰间的钢刀,绵正宇捡了块石头扔进了院子里。
他们这几个人私自出营,依军法是要掉脑袋的,自然是一切小心谨慎,免得被人抓到了把柄,若院子里有守卫的家奴家仆或者看门的恶犬,他们也只能放弃到嘴边的美食,掉头就跑、另寻他法了。
好在命运之神似乎在眷顾着他们,等了一阵,院子里依旧悄然无声,看起来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夜之中,所有人和畜都沉浸在睡梦之中。
绵正宇长出一口气,回头冲众人点了点头,拿自己当起了肉垫,让几个人踩着他的背翻过墙去,自己再双腿用力,双手抓住土墙,用力一撑翻过墙来。
众人全身绷紧,紧张的用双眼四处乱扫,等了一阵,确定院里没人,才低低欢呼一声,一齐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向后厨,直接翻窗进去,四下搜索食物大块朵颐起来。
吴成饿疯了,跟着翻进后厨,在黑暗之中摸黑搜索着吃食,摸到一颗白菜,也不管干不干净,一把抱起便大啃大嚼,掉在地上的残渣也不放过,忙不迭的捡起塞进口中,拼命的咀嚼吞咽。
但白菜解决不了生理上的饥饿,长期没有食物下肚的胃装进了一颗生白菜,反而叫得更加厉害,抽搐得让吴成感觉浑身都疼。
吴成稍稍缓了口气,继续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又摸到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做的杂粮饼子,直接掰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嚼便往肚子里吞,噎得自己白眼直翻,差点背过气去。
吴成捂着嘴咳嗽两声,身旁正抓着半个剩窝头狼吞虎咽的绵长鹤听见动静,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吴成,吴成也不嫌脏,接过便咕隆隆灌了一大口,用清水将堵在喉咙间的饼子残渣冲下肚,风卷残云一般将这饼子吃了个干净。
有碳水下肚,饥饿的胃终于稍稍安歇了一会儿,大脑抽出空档,开始给身体供能,吴成的感知和机能逐渐恢复过来。
吴成缓缓把气喘匀,继续搜索着食物,蔬菜、水果直接下了肚,饼子窝头则吃掉大半,剩下的统统收到粮袋里,大军还不知道要断粮多久,自己得靠这些粗陋的食物活下去。
正一边吃一边装着,绵正宇却摸了过来,问道:“吴家崽子,四崽子,看到毛孩没?”
绵长鹤塞了满口食物,压根懒得说话,只顾着摇头,吴成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回道:“怎么?毛孩不见了?进后厨之前还见过呢。”
绵正宇挠了挠头,皱着眉骂了一声:“这小兔崽子,一会功夫就不见了,啧,别闹出事来就好!”
就在此时,窗口却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一边朝着众人挥手,一边压低着声音说道:“绵老大!弟兄们,快看俺捉到了什么?”
众人围了上去,却见毛孩手里提着一只羽毛鲜亮的肥鸡,足有几斤重,被毛孩死死捏着脖子,不断挣扎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众人都是双眼一亮,有一名兵卒急急问道:“这是下蛋的老母鸡,你从哪搞来的?”
“就院子里有个鸡笼,俺白天查探时就盯上了,里头果然有鸡,俺还摸了几个鸡蛋.....”毛孩举起那只鸡挥了挥:“绵老大,咱们多久没尝过肉味了?拿这只肥鸡给大家打打牙祭呗?”
“不行!”绵正宇断然拒绝:“偷点残羹剩饭也就罢了,养得这么肥的下蛋母鸡可不便宜,人家肯定要找咱们麻烦。”
“咱们现在悄悄的走,谁能知道?谁干的都不知道,他们找谁麻烦?”绵长鹤双眼滴溜溜的转,把正抱着一块窝窝头啃的吴成拉了过来:“老叔,您也说了,成哥刚刚挺过疫病,身子还虚着,需要补养,吴伯伯当年在山贼手下救了您的命,家里就这么一个单传,饿坏了怎么跟吴伯伯交代?”
一众人等纷纷附和,都眼巴巴的盯着那只肥鸡,双眼直勾勾的射出饿狼一般的光芒,吓得那只肥鸡都不敢动弹。
绵正宇狠狠瞪绵长鹤一眼,又扫了一眼面有菜色的吴成和几名同袍,犹豫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算是默认。
众人大喜,赶忙收拾了食物干粮跑路,从原路翻出墙去,来换班的家奴竟然还没到,众人赶紧又是一路小跑,逃得远远的,才气喘吁吁的寻了一处塌了一半的草屋,找了避风的位置,就用从那地主后厨里偷来的柴禾生了火。
众人一齐上手,将那只肥鸡杀了拔毛,架在临时搭起的烤架上炙烤,那几个鸡蛋也埋在柴堆里烤着,肉香四溢,勾得所有人都口水直流,绵长鹤忍不住伸手去扯鸡腿,被绵正宇一把将爪子打了回去:“还没熟呢!生肉吃了拉稀,咱们可没钱找大夫给你治病!”
绵长鹤悻悻收回手,喉咙咽得咕隆直叫,只能摸出一块饼子啃了起来。
又烤了一阵,绵正宇用小刀把鸡腿切下来,递给同样眼巴巴望着的吴成:“吴家崽子,你身子虚,先吃了。”
吴成几日不见肉味,又一直饿着肚子,哪还顾得上客气?立马一把抓过鸡腿狼吞虎咽,烫得双手通红也顾不上。
这鸡腿没撒佐料,更比不上后世KFC之类的炸鸡,但吴成却觉得人间美味不过如此,一口气啃了个干净,扔了骨头就要和同袍一起去割其他的鸡肉。
“嘿!成哥你是少爷出生吗?怎的这么浪费?”绵长鹤将吴成扔下的骨头都捡了起来,把上面的油末舔了个干净,又咬开骨头,将骨髓都吸尽。
吴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捧着一块鸡肉撕咬着,有肉下肚,大脑和胃部终于不再闹腾,给他腾出了一点思考的时间。
这是个操蛋的时代,而且以后会越来越操蛋,自己刚到三天就差点饿死,但未来却看不到一点好转,满清入侵、民乱沸腾、疫病横行、饥荒遍野......
血淋淋的道路摆在自己的面前,何去何从?吴成心中茫然无措,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挣扎活命了。
一只肥鸡根本不够几个彪形大汉吃的,不过几息之间便连骨头都嚼了个干净,众人只吃了个半饱,舔着唇上残留的油点,朝着大营的方向而去。
整座大营如同坟地一般寂静,良乡距离京畿战场不远,但守夜的兵卒却一个个有气无力的东倒西歪,吴成等人悄悄摸到大营门外,才有一名小旗迎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老绵?你们巡夜巡到哪去了?带了吃的回来没?”
绵正宇嘿嘿一笑,递了个粮袋过去,那名小旗赶忙打开,摸出一个饼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算你有良心,不枉我等为你们遮掩,不过咱们一旗的人,就这么点东西恐怕喂不饱啊。”
“省着点吧,耿巡抚和张总兵还不知道能不能要来粮食呢!”绵正宇叹了口气,看了看远处渐渐升起的太阳:“要是再和之前那般调到其他地方,咱们又是一天没法开粮,还得靠这些东西撑下去呢!”
那名小旗无奈的点点头,怒骂一声:“狗日的,还不如在山西猫着,勤个鸟王!”
“噤声!”绵正宇慌忙提醒一句,又是微微一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小旗让开道路,和旗下的兵卒分起了粮食,众人便和绵正宇一道摸黑回了营,悄悄将粮袋藏在帐篷里,一人灌了一大口水骗过半饱的肚子,倒在草絮堆成的“床”上补觉。
但吴成却睡不着,前几日挣扎在死亡边缘,他满脑子都被饥饿占满,如今没有了饿死的风险,反倒是胡思乱想了起来。
他不是学历史出身,对明末只有个大概的了解,只知道最后李自成攻陷北京,又被满清击败夺了天下,至于其中历史细节几乎一无所知,历史无法让他参考,未来的路怎么走,他心中一片迷茫。
但他知道明末有多残酷,刚刚穿越而来,便已经被现实吊打了一番,而日后的大明天下会更纷乱、更残酷、更血腥,自己前世不过是个刚从象牙塔走出来的大学生,现在又是一个一无所有、父母双亡的军户,如何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吴成睁着通红的双眼盯着帐篷顶,听着帐篷里此起彼伏、如雷贯耳的鼾声,心里愈加烦闷,干脆坐起身来,叹了口气,抓起衣物穿戴,准备在营里逛逛散心。
正在此时,帐篷门帘却被人掀开,是之前那名小旗:“嘿,怎的?睡不着?”
吴成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照着之前从别的兵卒那学来的模样,拙劣的行了个礼。
好在那名小旗也不是来找他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走到绵正宇身旁,一脚把他踹醒:“老绵,起来了,耿巡抚和张总兵回来了!”
绵正宇开口正要怒骂,闻言顿时清醒了过来,立马跳了起来:“怎么回来的这般快?可押了粮车回来?”
“粮车个屁!”那名小旗骂了一声:“别说粮了,看他们那架势,估计咱们又得移营了。”
绵正宇双眉紧皱,扫了一眼面色有些苍白的吴成,嘟哝一句:“娘的,兵部的措大是要逼死咱们吗?”
有气无力的军鼓敲了四五轮,五千山西兵卒才拖拖拉拉、稀里哗啦的在校场勉强列了个阵形,耿如杞一脸恼怒,回头去看一旁的张鸿功,张鸿功却冷哼一声,根本不顾文武尊卑,扭头懒得理他。
耿如杞自知理亏,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让军士一遍遍擂鼓,催促着兵卒列队。
正在此时,一名亲兵飞快的跑上台来,在张鸿功和耿如杞耳边说了两句,两人都是脸色一变,耿如杞终于是忍不住了,怒道:“张总兵!你治军不严,以至兵士潜入毕尚书的姻亲家中偷盗,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你教本官,如何是好?”
张鸿功紧咬着牙,回道:“他家丢了东西,怎么就怪到我们头上来了?私闯军营,杀头的罪过,饶他一命,轰出去罢了!”
“胡闹!”耿如杞低吼一声,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一些:“张总兵,咱们这几日求爷爷告奶奶的求粮,现在哪里是得罪户部的时候?再者说,兵卒潜出大营偷盗,全因军中无粮之故,如今你能变出粮来?咱们一时半会弄不到粮,若不用刀子稳住军心,恐有哗变之忧啊!”
“依本官看,就弄几个丘八出来顶锅,给上边一个交代,也震慑下躁动的军心。”
张鸿功紧咬着下唇,双眼在那五千兵卒的身上来回扫着,最终只能悠悠一叹:“也罢,来人,去请那管家进营,把昨夜值夜的兵卒逮了,就在众军之前审讯!”
吴成混在凌乱的军阵中,看着张鸿功的亲兵突然闯入阵中,将那小旗和他属下的几名卫所兵绑缚,押到众军之前,木棒敲在他们腿弯里强迫他们跪下,随后一名管家模样的男子趾高气昂的登上台,与耿如杞和张鸿功见过礼,傲气凌人的指着他们怒骂,一口一个“丘八”、“贱户”。
“绵老叔,他们这是替我们背锅了?”吴成看明白了怎么回事,扭头去问身旁皱着眉的绵正宇。
绵正宇点了点头,说道:“算他们运气不好,无妨,张总兵体恤士卒,最多骂几句打几鞭子,老岳讲义气没把咱们露出来,咱们等会多分些粮给他们。”
众人点点头,果然如绵正宇所言,那名管家似乎骂累了,退到一旁,张鸿功走上前来,指着那几人骂了几句,让亲兵宣读军法,扒了几人上衣准备打鞭子。
但这时却风云突变,那名管家忽然跳了出来,大吵大嚷的闹着:“张总兵!就这么放过他们?打几鞭子就算了?不行!主家吩咐了,要把他们穿箭游营!送到主家庄子前示众!”
众军一阵轰然,所谓“穿箭游营”,是指将犯了军法的士卒耳朵用箭矢穿透,捆绑在街上游街,偷了只鸡和一些食物便要用如此重刑,那管家摆明是在侮辱示威。
“娘的,这是要动真格的了?”绵正宇啐了一口,在众人没注意的时候悄悄往前挤了挤。
台上的张鸿功涨红了脸,那管家却一点不惧,鼻孔朝天与张鸿功对峙着,好一阵,耿如杞才无奈的走上来在张鸿功耳边说了几句,张鸿功怒火中烧,扭头就走,头也不回的回了主帐。
耿如杞无奈的摇摇头,挥挥手,示意亲兵照做,那小旗和兵士们顿时奋力挣扎起来,大喊:“冤枉!”
就在此时,绵正宇却忽然踏出军阵,声震如雷:“偷鸡之事,是俺做的!与旁人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罚俺一人便是!”
绵正宇迈出军阵的那一刻,吴成便感觉到不好,赶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却被他一把甩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走到台前,高喊着“一人做事一人当”。
“哎呦!绵老大这是要作死吗?讲义气也不是这个时候讲的啊!”毛孩急得跺脚,绵长鹤也是心急如焚,闷着脑袋就往外冲,被一旁的同袍拦住:“莫急,看看再说!”
台上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呆了一呆,押着那名小旗和几名军卒的亲兵都不知所措的看向耿如杞,耿如杞则脸色难看的盯着绵正宇,一旁正得意洋洋看戏的管家也皱着眉打量着他。
“偷盗之事,乃小人一人所为!”绵正宇再次喊了起来,话语无比清晰:“巡抚大人,弟兄们三日没有开粮,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才偷了些粮食填填肚子,小人甘愿受罚!损失多少,小人做牛做马都会照价赔偿!”
“你赔个屁!”管家抢上前来,指着绵正宇骂道:“你偷的是下蛋的老母鸡!鸡生蛋、蛋生鸡,无穷无尽、价值连城,你们这些穷酸丘八把命卖了都赔不起!”
说着,管家又指着军阵怒骂:“不开粮,你们去找兵部去啊?兵部不给,就乖乖饿着嘛!偷了咱家的东西还有理了?一辈子吃泔水,饿死活该!”
众军一阵骚动,耿如杞见状,赶忙走上前来:“管家何必与一个丘八动怒?待穿箭游营之后,本官亲自押他去与王员外道歉。”
管家却是阵阵冷笑,阴狠的盯着站得笔直的绵正宇,说道:“哼,这么讲义气的好汉子,怎能折辱?耿巡抚,开刀问斩吧!”
全军大哗,耿如杞也觉得此事实在过分,紧皱双眉说道:“管家,一点吃食,一只鸡而已,不至于吧?”
那管家头一仰,鼻孔朝天的威胁道:“耿巡抚,你知道尚书大人为了你们的事奔走了多少关系?酒宴上都吐了两三回!如今不过让你处置一个偷盗的丘八,你怎的这般推辞?好!你要庇护这个丘八,咱现在就回去禀告家主,咱们去尚书大人那评评理!”
耿如杞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扫了眼面黄肌瘦的军士和面有菜色的亲兵们,只能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无奈的叹了口气,喝道:“好!都依你!来人!将这小旗拖下去斩首!”
军中又是一阵大哗,这次连耿如杞的亲兵都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不愿动手。
“娘的,竟然要为了只鸡杀了绵老大?”毛孩慌了手脚,一脸不可置信。
“日他姥姥!哪有这般道理?哪有这般道理?”绵长鹤同样慌了手脚,只能不停的念叨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四周的军士都是愤愤不平,但也没人敢出头为绵正宇说话,如今这个时代,上下尊卑有别、人命贱如草絮,一省巡抚弄死个大头兵一家跟玩似的,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平日里也没少杀人立威,众人虽是愤怒,却没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出头。
但吴成敢!他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被封建礼教、上下尊卑压弯膝盖,更何况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全靠着绵正宇一伙人照料才活了下来,如今若视而不见,他还算是个人吗?
吴成深吸一口气,挤出军阵,喊道:“为了只鸡要一个人的性命!这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绵正宇见吴成钻出来,顿时一惊,赶忙喝止:“闭嘴!滚回去!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台上的耿如杞也眉间一皱,喝道:“下去!军令如山,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此喧闹?”
两人的话都不好听,但两人都在给吴成找台阶,免得吴成继续“胡言乱语”激怒了那个鼻孔比天高的管家,又枉送了一条人命。
但吴成完全豁出去了,继续喊道:“巡抚大人!咱们这五千人,自山西远道勤王,人人都是忠心朝廷的将士!可朝廷如何对我们的?先调通州、又调昌平、再调良乡,三日没有开粮!弟兄们饿的受不住了,才偷盗些残羹剩饭填填肚子,却因此要掉脑袋,耿大人,朝廷是要把我们都饿死吗?”
军中一阵哄然,有人带头,不少胆大的兵卒也混在军阵中嚷嚷起来,质问朝廷为何不开粮。
耿如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他理亏,只能喝道:“朝廷做事,尔这小小卫军如何能知?速速退下,否则本官便以喧闹军阵为由将你明正典刑!”
吴成冷冷一笑,他本来就是捡了条性命,又有何可惧?上前一步质问道:“巡抚大人,小人就问一句,朝廷今日会给咱们开粮吗?”
吴成看得清清楚楚,饿了三天,又绕着京师跑了一圈,军中早就怨气沸腾,如同堆积的火药,一个火星就能引爆,一场及时雨就能浇灭。
粮食就是火星,粮食就是及时雨,但耿如杞手里没有雨,只有火!
人家刀子都要挥到自己脖子上了,那就点把大火,大家一起烧死得了!
耿如杞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根本没法回答,只能咬着牙狠狠盯着吴成,但他越不说话,越坐实了今日又不开粮的事实,忍饥挨饿又受了一肚子气的军士们纷纷喧闹起来,不少人还用各种污言秽语怒骂朝廷狗官,骂得极为难听。
吴成却抬手示意大家冷静,冷笑一声,又添了把火:“巡抚大人,无粮便算了,朝廷今日是不是有准备让我们饿着肚子调防他处?”
耿如杞依旧无法回答,兵部确实下了文让他们调兵去丰台,继续绕着京师兜圈子。
没人是傻子,见到耿如杞这般模样,谁还明白兵部的打算?哪怕脾气再好的也忍不住了,指着耿如杞怒骂的、委屈哭喊的、喧闹讨粮的,一时乱作一团。
那名管家见势头不妙,凑到耿如杞身边,阴阳怪气的说道:“巡抚大人带的好兵啊!这般乱兵还不处置,是等着军中哗变吗?”
耿如杞满面怒容,正要回话,猛然间却是一道黑影闪过,随即寒光一闪,滚热的鲜血瞬间溅了他一身。
耿如杞呆在原地,提着滴血钢刀的吴成却看也不看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把提起血泊中的人头,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我等奉皇命而来!白白饿了三日不说,一个小小管家都可以对卫国军士颐指气使、夺人性命!朝廷如此对我等,还勤他个鸟王!散了!回山西!回山西!”
耿如杞到底是个文官,见到那管家在自己面前被杀,血流了一地,吴成提着人头和钢刀在他身旁发狂一般的怒吼,顿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被挑动起情绪的军卒们见吴成杀了管家、耿如杞跌坐在地,纷纷欢呼一声,军阵一哄而散,各自回营收拾抢掠,“回山西”的喊声震动天地,吴成和绵长鹤等人也拖拽着绵正宇混在乱军之中,趁乱逃出大营。
正在主帐中生着闷气的张鸿功听到呼喊,顿时大惊失色,慌忙跑到校场,却只见得全军哗变、军兵大散,耿如杞傻愣愣的呆坐在地上盯着那管家的尸体,一众亲兵不知所措的围在周围。
张鸿功苦笑一声,将满身是血的耿如杞扶了起来:“老耿啊,咱两个到底还是没压住,全军哗变,这下兵部的那些家伙有替罪羊了。”
耿如杞眼泪都滑了下来,摇着头回道:“罢了,罢了,这几日求爷爷告奶奶要不到一粒粮食,咱们不早猜到了这个结果?尽心尽力为朝廷做事,换了这么个结果,谁让咱们奉诏勤王的?该!”
张鸿功又是苦笑一声,对那些手足无措的亲兵说道:“都散了吧!营里有什么能拿的,你们都拿走吧!回山西去,好好活着,这么个朝廷,不值得你们把命送在这!”
吴成等人跑得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一停下来,便想起自己手刃的那个管家,顿时忍不住干呕、浑身都颤抖起来。
这具身体很好用,反应敏捷、身手矫健,但吴成到底还是个第一次杀人的雏儿,只感觉到恶心和慌乱。
绵长鹤凑上来帮忙拍着吴成的背,嘿嘿笑道:“成哥,你身子虚,走不动了吧?俺来背你走。”
吴成摆了摆手,抬头扫了一圈,却发现除了他们这个小旗,姓岳的那个小旗也带着人跟了上来,所有人都用尊重的眼神看着他。
只有绵正宇有些气急败坏,跑上来一脚踹开绵长鹤,一巴掌拍在吴成后脑勺上:“吴家崽子!你闯大祸了啊!带头哗变,这是要杀头的啊!俺半截身子入土无所谓了,你吴家就你一个单传,你要是被杀了头,俺如何对得起你爹的救命之恩啊?”
吴成摸了摸后脑,苦笑道:“绵老叔,你对我有恩,我如何能看你去死?再说了,若不是那贼厮咄咄逼人,这大军又怎会哗变?”
“吴兄弟说的有理,此事归根结底还是朝廷不厚道!”那姓岳的小旗凑了过来,拱了拱手:“老绵,事已至此,怪这怪那还有何用?在下岳拱,老绵、吴兄弟,你们讲义气,咱以后就跟你们混了!”
那一旗的小卒都凑上来表忠心,吴成赶忙回礼,绵正宇苦笑一声,说道:“老岳,现在哪是搞这些虚玩意的时候?咱们商量商量,何去何从吧?”
“还能去哪?难道还呆在京畿等着锦衣卫来抓人不成?”绵长鹤嚷嚷道:“反正俺要回山西去,至少家里还有口吃的!”
“闭嘴,哪有你说话的地方!”绵正宇呵斥一声,随即又苦笑道:“老岳,你说呢?咱们逃得急,藏在营里的粮食都没拿,身上又没金银,回山西几千里路,半路就得饿死。”
岳拱皱了皱眉,却没回话,冲一旁的吴成问道:“吴兄弟,你有什么主意?”
吴成犹豫了一阵,回道:“绵老叔说得没错,要回山西,必须得备些粮食,大营咱们回去就是自投罗网,这粮食只能从他处寻了。”
吴成咬了咬牙,目光一冷:“咱们回那村子,找那地主去借粮借银!”
绵正宇吓了一跳,慌忙阻拦:“不行!咱们是兵!偷点吃的那是迫不得已,可光天白日跑去人家那借粮借银,那不成强匪了吗?不行!不行!”
岳拱却微微一笑,赞同道:“老绵,我倒是觉得吴兄弟的法子甚好,咱们为国征杀,护着他们平安,让他们出点钱粮算什么?再说了,不从他们那借,咱们怎么回山西?你也说了,带头哗变那是杀头的罪,咱们留在京畿就是死路一条,回山西去,朝廷如今焦头烂额的,没准就像之前那般轻轻放过了。”
绵正宇沉默不言,岳拱所说的“之前”,是指之前延绥镇勤王军哗变之事,延绥总兵克扣行粮、勒索军士、私卖军马,引起兵卒强烈不满,不少人哗变离营而去,延绥巡抚张梦鲸因此忧惧愤恨而死,朝廷却只能不了了之。
绵长鹤嘿嘿笑着凑上来帮腔:“老叔,俺也觉得不错,今日若不是那地主养的狗咄咄相逼,咱们哪会搞得这般狼狈、背上这顶黑锅?要他些钱粮,打他一顿,咱们也出口恶气。”
绵正宇瞪了他一眼,看了一眼吴成和岳拱,两人都是微微点头,又扫了一眼面黄肌瘦、跃跃欲试的军卒们,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已经闯下这般大祸,不在乎再闯些祸了!”
那地主所在的村子,距离大营只有短短的一段路程而已,但哗变的山西兵如今大多还在大营和大营附近收拾劫掠,暂时还没波及到这,村中还没收到山西兵哗变的消息,没有一点防备。
吴成等人忙着逃命,一口气跑出老远,如今计议已定,便径直往村子而来,村中没有一丝警觉,一片祥和的景象,仿佛京师的战乱和附近驻屯的大军和他们毫无关系。
见有恶模恶样的丘八进了村,正在耕种的村民纷纷躲避,原本还算喧闹的村子一时家家闭户,街上一瞬间连个人影都看不着。
吴成一阵无语,自家百姓如此惧怕自家的军兵,这国家哪有不败亡的道理?
不一会儿,一名老者领着一队壮丁家奴围了过来,那些壮丁家奴个个精壮、人人持刀,甚至还有两杆三眼铳在手,和自己这些面黄肌瘦的家伙比较一下,都分不清谁是兵、谁是民。
“几位军爷可是良乡驻扎的山西兵?所来何事?”那名老者倒还算客气,上前问道:“老夫是此村里正,有何事皆可与老夫说说。”
岳拱和吴成对视一眼,将绑缚的绵正宇押上前来:“里正,此贼便是偷盗王家财物的贼人,张总兵差我等将之押来,送与王家。”
“张总兵说了,此贼罪大恶极,任王家处置,劳烦里正领我等入王家交差!”
明末乱世,京畿之地也不安全,那地主的庄子修得跟一座小城堡似的,碉楼林立,家奴个个精壮,若是让吴成这几个人强攻,绝对是送死。
所以吴成才出了这个计策,借着押送绵正宇的名头进了庄园,之后再暴起发难。
那里正果然中计,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绵正宇一阵,问道:“这位兵爷,怎的王管家没有随你们一起回来?”
“王管家还在营中,耿巡抚留他交代些事,差我们先把贼人送来.....”吴成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耿巡抚留着王管家诉苦呢,军中三日不开粮,军心浮动,耿巡抚想让王管家帮忙和王员外求求情,看员外能不能帮忙和尚书大人说说,不管怎样先放些粮,不然军心不稳恐怕又有贼人滋扰村镇百姓。”
里正点点头,叹了口气:“这位小兵爷不知道,如今到处战乱,国库艰难,就算王员外去与尚书大人分说,朝廷怕是也没法子。”
说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讲这些,几位兵爷将此贼交予老夫,就请自回吧。”
“那哪成啊?”吴成演技爆棚,急忙摆着手说道:“咱们领了军令,一定要把这厮交到王员外手上,若是就这么走了,回去怕是要被张总兵杀头了。
里正冷笑一声,问道:“几位军爷要见王员外,恐怕不单单是为了交差吧?”
吴成一愣,脸上有些尴尬,挠着后脑勺说道:“里正慧眼,我也不瞒您,兵部三日不放粮,咱们都是饿了三天了,张总兵体恤士卒,差咱们几个押此贼过来,就是为了搏王员外一个高兴,没准能赏咱们一点残羹冷饭,给咱们填填肚子。”
里正皱着眉打量着吴成等人,见他们一个个面有菜色,好几人面黄肌瘦、脚步虚浮,微微一叹,招了招手:“罢了,你们这些山西兵远道而来与鞑子作战,却饿了三天,着实可怜,跟在我身后,带你们去见王员外,有没有吃的给你们,全看王员外的心情了。”
众人一阵欣喜,便随着里正一同向庄子而去,庄子里早得到通报,见里正领着吴成等人过来,大门开了条缝,一名家奴钻了出来,与里正攀谈一会儿,斜眼看了一眼吴成等人,又钻了回去。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半扇,那个家奴又钻了出来:“算你们这些丘八运气好,府里刚进了几个逃难的灾民幼女,服侍得员外高兴,答应见你们这些丘八一面。”
吴成等人一阵欢呼,“押”着绵正宇进了庄子,走进大堂之中,却见堂中主位上坐着一名肥头大耳、油腻恶心的死胖子,正拿着一块羊肉逗着一条黄狗。
见众人进来,那胖子眯眼打量了他们一番,瞧了瞧绑住的绵正宇,呵呵一笑:“看你这身板面貌,也不像个贼眉鼠眼的梁上君子,怎的跑爷家来盗东西了?”
绵正宇有些愤愤不平,腰板挺得笔直:“爷三天没东西下肚了,盗了你家一点粮食,一只母鸡,做牛做马还了便是,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那胖子哈哈一笑,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也看到了,咱平日里喂狗都是用的羊肉,那点下人吃的残羹冷饭,爷扔了都不觉得可惜,但这良乡地界谁不知道咱王家的名号?你偷到爷家里来了,爷若是不处置你,还怎么面对这良乡的父老乡亲?”
“等着吧,爷把板子都准备好了,呆会请你竹笋炒肉吃到饱!”胖子冷冷一笑,扭头又看向吴成等人:“你们这些丘八非要见爷,是为了求口吃的?”
吴成等人赶忙点头,那胖子又是哈哈一笑,将手中被黄狗啃了一截的羊肉扔在几人面前:“爷心善,见不得人挨饿,这块羊肉可是从关外贩来的,你们一辈子也吃不到,赏给你们了,就在这吃,吃完再走。”
吴成心中怒火升腾,他算是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这么轻松就点头同意见他们了,感情是拿他们当小丑,专程用来戏耍消遣、寻开心了!
吴成咬咬牙,摆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上前几步,拱手道:“员外老爷,其实张总兵调小人们前来,除了押送人犯之事,还有一事要与员外商议。”
胖子皱了皱眉,不耐烦的哼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吴成继续说。
“王员外,我等此次前来,是向你借粮的!”吴成冷冷一笑,忽然拔刀砍翻了一旁的一名家奴,岳拱等人也顿时暴起,纷纷抽刀乱砍那些手持武器的家奴丁壮。
绵正宇挣开绳上活结,接过岳拱扔来的腰刀,直奔那胖子而去,但护在胖子身边的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反应极快,大喊一声:“带家主走!”抽刀迎了上来,与绵正宇战成一团。
“妈的!”吴成怒骂一声,要是让那死胖子逃了,他们这群人今天都得交代在这,赶忙向着那胖子的位置冲去。
好在那厮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到,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傻愣愣的坐在主位上,身旁的仆人倒是想拉起他跑路,但他实在太胖,两三个精壮的仆人愣是没把他拉起来。
那家丁见状,一刀逼开绵正宇,回身一刀斩向吴成,吴成架刀去挡,但他毕竟是个半饥不饱的状态,又是第一次与人搏战,气势上便弱了几分,钢刀碰撞发出“当”的一声响,吴成手一软,腰刀都被那家丁砍飞出去。
那家丁一喜,紧接着又是一刀斩向吴成脖颈,吴成避无可避,眼见着就要砍个严实,却听见“砰”的一声,无数铅子飞射而来,将那家丁背部打得血肉模糊,动能冲得他一个踉跄,挥刀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吴成赶忙滚倒在地,躲了过去。
与此同时,绵正宇赶了上来,斜里一刀劈下,将他头颅斩飞,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浇了吴成一身。
见那家丁被杀,剩下的家丁家奴们乱糟糟的嚷嚷着“林教头死了”,一哄而散,不一会儿便逃了个干净,也没逃远,都围在堂外观察情况。
这大堂之中只剩下吴成等人和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那吓得瑟瑟发抖的胖子。
“成哥,没事吧?”毛孩提着捡的三眼铳跑了上来,撇了撇嘴:“这玩意声音倒是响,但威力也太弱了,这么近的距离都打不死人。”
绵正宇一巴掌打在他头上:“瞎打什么呢?打着自己人怎办?这铅子入肉有毒的,伤口溃烂了就救不回来了!”
毛孩缩着脖子回嘴:“我也是为了救成哥啊,我瞄准了,不会打偏的。”
“我无妨,毛孩你干得不错!”吴成微笑着爬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鲜血,看了一眼堂外围着却不敢进来的家丁家奴。
到底是一群没见过血的平民百姓,虽然身子比他们大多数人精壮,虽然人多势众,但却在生死搏杀之中吓破了胆,失去主心骨之后便再也没胆子和他们这些浑身染血的兵卒对抗。
吴成松了口气,好在是有惊无险,一切顺利。
回头看向那跌坐在地、满脸惊恐的胖子,吴成嘿嘿笑着走上前去,和煦的说道:“王员外,你说咱们这些大头兵,奉命勤王抗击东虏,保你们的安全,向你们借些粮食不过分吧?”
那胖子却不回答,全身都在发抖,声音嘶哑着恐吓道:“你们.....你们竟敢抢掠百姓!我....我与户部尚书是姻亲,你们.....你们这些丘八,不怕死吗?”
“反正都要死,当个饱死鬼总好过当饿死鬼!”吴成冷冷一笑,挥了挥手,绵长鹤上前来一把提起胖子的后领,将他一只手按在桌上。
“你们要做什么?要做什么?我乃户部尚书的姻亲!你们不能伤我!”胖子惊恐的惨叫起来,拼命挣扎着,吴成却根本不理他的喊叫,抽刀便狠狠向他那只肥手剁去。
胖子“啊”的惨叫一声,裤子湿了一大片,不一会儿传来了阵阵尿骚味,眼泪鼻涕统统流了下来。
但吴成根本没砍到他,刀子剁在桌上,几乎剁穿了木桌:“哎呀,砍歪了,王员外,您看,咱饿的都砍不准地方了,下一刀没准就剁你脑袋上了哈!”
那胖子已经彻底吓瘫了,赶忙嚷嚷道:“别别别!你们要啥我都给!要啥我都给!”
吴成抬头和众人相视一笑,绵长鹤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带俺们去你家粮仓,俺们不多要,只要能回山西就行。”
“还有银子!”吴成见绵长鹤这么实诚,一阵无语,当即补充道:“劳烦王员外借咱们点银子,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啊!”
胖子哪敢反抗,慌忙嘶哑着嗓子吩咐外面围着的家奴去准备食物和银子,这时候,刚刚屁滚尿流逃出大堂的里正才颤颤巍巍的返回,拱手一个长揖:“诸位军爷,要何物件尽管拿走便是,请再莫伤村民性命了啊!”
吴成叹了口气,这个里正还算是有些良心,若不是有他相助,自己这伙人要见到王员外会平添不少麻烦。
当即也客客气气的拱手安慰道:“里正放心,我等真的只是想要些银子和粮食回山西而已,本无伤人之意,取了银子和粮食便离开。”
那里正微微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露出一瞬“我信你个鬼”的表情,但又不敢说出口,只能唯唯诺诺的说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岳拱挑了几个人和他一起随着家奴去搬粮食和金银,毛孩也随着去了,不一会儿满脸兴奋的跑了回来:“成哥!成哥!你不知道这胖子家里多少粮,好几个粮仓啊!都够咱们全军吃上一两周的了。”
吴成皱了皱眉,用刀子拍了拍那胖子的脸颊:“王员外,您老囤这么多粮做什么?我听说北地今年到处遭灾,不少府县颗粒无收,你哪来这么多的粮?老实说,不然剁你双手!”
那胖子被钢刀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赶忙老老实实的回道:“军爷,都是预备仓里的存粮,我也是借着户部尚书的关系,花钱买来的,等鞑子退后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
吴成差点气结,好家伙,国库空虚到连勤王军的粮饷都发不起,让他们白白饿了三天,感情朝廷的存粮都私下里卖给这些土豪劣绅了,怕都等不到战后,如今各地勤王军不断上京,朝廷哪来的粮食给他们?恐怕还得花大价钱从这些土豪劣绅的手里把自家的存粮买回去。
一进一出,这些土豪劣绅自然是赚了个盆满钵满,那些京中上上下下的官吏也不知道捞了多少,苦的就是他们这些忠义勤王的军户和四处流散的百姓!
吴成咬着牙用刀背狠狠砸了胖子的脑袋一下,骂道:“你这蠢厮,东虏如今绕着京师烧杀抢掠,早晚抢到良乡来,没有咱们护着你们周全,你囤着这么多粮食能赚个屁的银子?最后不白白便宜了东虏?资敌的蠢货!”
那胖子也不敢还嘴,只能咬着牙流着泪,一脸谄媚的回道:“军爷,我一时糊涂,如今是想明白了,那些粮食统统送给军爷,你们拿走便是!”
吴成也懒得跟他废话,又砸了几下泄愤,才回身冲那名瑟瑟发抖却始终留在堂内的里正说道:“里正,这些粮食应当不少搜刮自村里,咱们也带不走多少,不如分给村民,算是咱们惊扰乡间的赔礼。”
里正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冲那胖子使了一个眼色:“军爷自管拿自己那份便是,那么多粮食,村民们就算拿了,又如何留得住?”
吴成一阵沉默,里正的意思他听得很明白,相比于这些土豪劣绅、朝廷官吏和围着京师的后金大军,他们这些村民实在太过弱小了,分了粮食反倒是怀璧其罪,留不住不说,还有性命之忧。
吴成也不可能留在这里护着他们,只能长叹一声,无奈的点了点头,不再提这个话题。
岳拱等人找来一个板车,弄了几袋粮食堆在上面,够他们这些人一路吃一半扔一半,回了山西还能拿去卖,吴成点算一番,等家奴送来银子,便让绵长鹤提着胖子当人质,又要了一匹驮马拉着板车准备跑路。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一道黑烟窜起,一名家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不好啦!不好啦!山西兵哗变,乱兵在村子里烧杀起来啦!”
那名家奴一路嚷着一路跑到大堂,猛然看见吴成等人,顿时如被掐住脖子的大鹅一般,满面涨得通红,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堂里堂外的人都是大惊失色,那里正满面焦急,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吴成的袖口:“军爷,说好不再伤人命的?怎么.....”
吴成也不知怎么回答,难道说他们是两拨人,外面抢掠的乱军不关他们的事?但山西军哗变这事就是他闹出来的,他就是罪魁祸首。
很明显,哗变的山西兵已经开始逃离大营,在良乡各地四处打劫烧杀了。
吴成粗粗喘了口气,看向焦急的里正和慌乱的家奴村民,心到底还是狠不下来,叹了口气,甩开里正的手,提着刀走向那用麻绳绑住的胖子,狠狠一刀砍向他的脖颈。
前几次杀人,吴成都是在紧急时刻的下意识反应,如今有意识的杀人,吴成反倒手软脚软,刀子砍进胖子脖中,却一刀没有斩断他的脖颈,反而卡在骨头中间,吴成用力拔了两下才拔出来,又狠狠一刀砍下,溅了一身血才将那胖子脑袋砍了下来。
用颤抖的手提起胖子的脑袋,呼哧喘着粗气,冲吓得跌坐在地的里正说道:“里正,你再信我一回,我保不了你们的村子,但能尽量保你们村民无事!”
说完便让一旁呆愣着的绵长鹤将里正绑了扔在板车上,让岳拱领着人找来更多板车,从粮仓里搬来更多的粮食,又和绵正宇嘀咕了几句,绵正宇皱着眉叹了口气,领着毛孩等人用刀子威逼着家奴,将地主家的女眷都赶到大堂来,也赶到板车上坐着。
吴成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女眷和地上的尸体,冲着那些家奴大喊道:“都散了吧!留在这等着被乱军杀了吗?”
喊完,便不再理他们,坐上板车驱动马匹,一支小小的车队便大摇大摆的出了府门,沿着大道向黑烟升腾的方向而去。
那一块地方已经如人间地狱一般,数十名饿兵冲进村里,见到房屋便砸开,不管男女老幼统统杀个干净,翻箱倒柜的找着吃食和银钱,吃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塞进嘴里,而银钱铜板乃至废纸一般的宝钞都收进了腰包。
抢完之后便放火烧屋,看着升腾的火焰哈哈大笑,也有吃饱喝足的兵士干脆做起了游戏,登上高处用弓箭远远射杀逃命的村民。
这些满肚子怨气的士兵,被愤怒和饥饿冲昏了头脑,变成了嗜血的野兽,尽情的发泄在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
“痛快!老子当了一辈子丘八,啥时候这般痛快过?”几名穿着鸳鸯袄的山西兵从一栋房子里钻了出来,钢刀滴着鲜血、嘴角残留着油末和食物残渣、背上的包裹装得满满当当。
“还是钱老大出得好主意!”一名兵卒凑上前来,哈哈大笑:“去个屁的良乡县城,县城有城墙的,城里丁壮又多,那帮当官的连粮食都不给咱们,能开门让咱们入城?骗不开城门,咱们这一堆饿了三天的饿兵怎么打这良乡县城?”
那姓钱的兵卒正用弓箭射杀逃命的百姓,闻言也是哈哈一笑扭过头来:“没错,林百户是脑子坏了才带兵去打良乡县城,咱们何必与他一起送死?就算打下来了,这么多人又能分到什么东西?不如就到这些乡间借粮借饷,岂不逍遥自在?”
众兵卒都是一阵哈哈大笑,正在此时,却有一支车队远远而来,众兵卒都是一喜,赶忙拔刀持弓围了上去。
围到近前,那姓钱的兵卒却是一愣,上前打起了招呼:“嘿,绵小旗,你们这是去哪发财了?怎弄了这么多粮食金银?”
吴成等人如同暴发户一般,金银粮食、布匹瓷器、家具衣物都堆在车上,让这些乱军看得清清楚楚,除了金银粮食之外,还有哭哭啼啼的女眷也都被绑了坐在车上,这些女眷平日里养尊处优,与农户平民家的女子大不相同,皮肤细嫩白稚、身材婀娜多姿、长相秀美可人,如今哭泣起来更显得楚楚可怜,看得这些乱军阵阵骚动。
绵正宇一脸尴尬,没有回话,吴成从车上跳了下来,拱了拱手:“几位兄弟也来发财了?既然是发财,怎么在这借穷鬼的东西,不去那地主大院里借借?”
那姓钱的兵卒呵呵笑了笑:“小兄弟说笑了,那地主庄子碉楼林立,咱们这几十个饿兵如何能打进去?”
吴成哈哈笑了起来,朝车队挥了挥手,岳拱将那地主的人头抛给了他:“那地主庄子已经被咱们几个打破了,不然我等从哪得来这么多粮食、金银和美人?那庄子里还有不少粮食和金银咱们搬不走,几位兄弟赶快去,别给村里的刁民抢走了。”
“当真?”一众乱军都是大喜过望,看了看车队上的粮食和金银,当即拱手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叨扰各位兄弟了,日后有缘山西再见吧!”
吴成笑眯眯的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去,脸色一变,爬上了一辆板车,车队继续前进,一直开到村口。
吴成等人把里正和女眷放了下来,吴成亲自为里正解绑:“里正,我等确实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那些乱军在庄子里应当要抢上好一阵,劳烦里正带着这些女眷和村民们先离村暂避,我们只带一辆车和金银走,其他的粮食布匹什么的都留给你们。”
那里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匪过如梳,兵过如蓖,这良乡左近大大小小的村子,怕是都要蒙场兵灾了,我等又避到何处去呢?也罢,你们还是有良心的,若老身侥幸能活,他日户部尚书追问起来,老身便把杀人之事推到其他乱兵身上,算是报你们庇护之恩吧。”
吴成点了点头,两队人分道扬镳,毛孩赶着马车,众人向着西方而去。
村里的哭喊声依旧清晰可闻,村外也不时能看见几具尸体,一名七、八岁的女娃娃倒在路旁,无头的身子一半躺在田野里,一半搭在路边,小小的脑袋滚在一旁,无神的双目盯着西行的众人。
绵正宇长叹一声,终于忍不住喃喃念道:“唉,造孽啊......”
吴成心中一阵无名火起,大吼了起来:“我能怎么办?我还不是为了保命?妈的,你们告诉我怎么办啊?啊!”
月亮早早挂上高空,刺骨的寒风呼啦啦的吹着,如同鬼魅一般钻进每一个缝隙里。
吴成呆坐在一棵枯树下,借着树干遮挡寒风,用面前的火堆烤着身子,身上裹着从那地主家抢来的毛皮大衣,浑身都在发抖,眼泪鼻涕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绵长鹤端着一碗鸡汤走了过来:“成哥,吃点东西吧,你刚刚大病初愈,万一再病倒了,可就没法救了。”
吴成点点头,接过鸡汤喝了起来,温热的鸡汤下肚,感觉全身都暖了起来,三两口喝了个精光,捞起碗里的鸡肉啃了起来。
“哎,怎么病好之后养成这坏习惯,浪费粮食!”绵长鹤吐槽了一句,捡起吴成扔下的鸡骨头塞进嘴里啃着,犹豫了一阵,劝道:“成哥,老叔没有怪你的意思,咱们都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鼓动起兵变的,那些乱兵祸害百姓怪不到你头上,这鸡汤就是老叔让俺送来的。”
吴成点了点头,用衣袖抹了抹鼻涕和眼泪,叹了一声:“我不是在气绵老叔,我是在气别的,绵老叔不必挂在心上,我静一静,等会去给他道歉。”
“老叔不是记仇的人,你吃好喝好他就满足了.....”绵长鹤挥了挥油乎乎的手,又挑了块骨头塞进嘴里:“在气什么?和俺讲讲,老叔说过,有气憋在心里会憋坏的,讲出来就好受了。”
吴成默然不语,绵长鹤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坐了一阵,吴成还是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阿四,你知道我之前患了疫病昏迷了几日,其实我那几日去了.......仙界。”
“仙界?”绵长鹤来了兴趣,半躺的身子坐了起来,咧嘴笑着等着听故事。
吴成点点头,组织了一下语言:“那里确实是仙界,那里没有战乱,军队不会抢掠杀人、不会欺负老百姓,还常常救灾救民,帮老百姓做事。”
“嘿,俺听百户说过,当年的戚家军就是这样,不拿百姓的金银、不拆百姓的房子,还常常帮百姓做事......”绵长鹤撅着嘴努力回忆着:“后来怎么没了的?哦,似乎是万历年间在辽东闹饷兵变,被杀了个干净,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兵了。”
“那里的军队,比戚家军更甚!”吴成斩钉截铁的说道:“像我们这种军户,从军之后便是全家光荣,伤残疫病有治疗,战死有抚恤,薪饷充足,也不用挨饿,家里也能沾光,农时平时都有官府安排人帮忙。”
“要是这样,那真是仙人过的日子!”绵长鹤又咧嘴一笑,语气中却不怎么相信。
吴成也没在意,继续回忆道:“那里的人也不用挨饿,不管吃好吃差,总有一顿饱饭吃,不少人从小没挨过饿,铺张浪费成了习惯,甚至朝廷还得专门发文让百姓节省粮食。”
吴成学着绵长鹤的样子,捡了一块鸡骨头放进嘴里吸吮咀嚼着:“别说鸡肉,就是牛肉、羊肉、鱼肉,想吃就能吃,很多人大鱼大肉吃到腻,便去吃那些野菜杂粮.....”
“吃肉怎么会吃腻?俺就愿意天天吃肉、顿顿吃肉!”绵长鹤忍不住打断了吴成的话:“那野菜杂粮俺就不喜欢吃,这几年收成不好,家里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备一些。”
吴成无奈的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避过不谈:“反正那的人是饿不着,实在没办法了也能向朝廷求助,总有一口饭吃。”
“不愁吃,不愁穿,这仙界真是好地方......”绵长鹤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的光芒,又飞快消失不见。
吴成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结果我一睁眼,却来....回到了这里,每日挣扎在饿死的边缘,还要杀人抢掠,要提心吊胆保着脑袋.......阿四,你说我是不是再也去不了仙界了?”
绵长鹤耸了耸肩,劝道:“成哥,大道理俺讲不出来,但以前听戏里唱过,既来什么则安什么的,咱们如今处境如此,自然先顾着眼前的事,过好每一日便是,若是有缘,那仙界迟早还是能去的。”
“既来之,则安之......”吴成微微一笑,拍了拍绵长鹤的肩膀:“阿四,你说得对,既然处在这个时代,再去想其他的也没用了,前几日饿着肚子,我一心只想着吃顿饱饭,这几天肚子填饱了,反倒胡思乱想起来,阿四,多亏你帮我解惑。”
“哈哈,成哥,俺们这个百户里头只有你开了蒙,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不像俺这粗汉,只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绵长鹤哈哈笑道,引得吴成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远处正和岳拱讲着话的绵正宇侧头看了过来,露出一丝微笑,又扭过头去继续吹牛。
笑了一阵,绵长鹤咂吧了一下嘴,问道:“成哥,你说那仙境那么好,是不是没有穷人了啊?”
吴成愣了愣,回道:“有,但穷得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愁吃穿,愁的是生活条件不好、赚不到钱、也没地方上学,咱们恐怕一辈子都愁不到他们愁的东西......”
吴成深吸口气,摸了摸胸口,那是他穿越前放着村官的委任状的地方:“但就在几十年前,他们更贫穷,和我们一样吃不饱饭、衣不蔽体,不止是他们,整个仙界大多数人都和我们一样,为了一顿饱饭发愁。”
“不过短短几十年,大多数人就不再为肚子发愁,反而在愁着今天吃些什么,短短几十年,喂饱了十几亿人,古今中外,无一国能如此.......”
吴成目光炯炯,也不管绵长鹤一脸懵逼的表情,自言自语着:“为何如此?因为总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吴成扭过头去,露出灿烂的笑容:“阿四,我想当这样的人,在仙界想,在这里也想,呵,也许我用一辈子,能把这里也建成仙界也说不定呢?”
“听不懂!”绵长鹤摆了摆手,又捡了块鸡骨头扔进嘴里:“成哥,你打小比俺聪明,你要做啥就去做,俺陪着你便是了。”
吴成郑重的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那就让咱们一起走下去吧!”
崇祯二年,山西勤王军三日不得粮,全军哗变、大掠良乡、哄然奔散、逃归山西,朝廷震动,崇祯皇帝震怒,下旨将山西巡抚耿如杞、山西总兵张鸿功以渎职不能约束军队的名义逮捕入狱,至于那些三日不给粮的官吏,却一个都没受到处罚。
但这些已经和吴成等人无关了,在山西乱兵抢掠良乡地区、屠戮百姓之时,他们已经驮着满满一车粮食踏上了返回山西的道路。
不用饿着肚子、手中金银充足,又没有了上战场被东虏砍脑袋的风险,一路上还算轻松,吴成等人担心朝廷追捕逃卒不敢入城,又回乡心切,除了偶尔寻个村子采买,一路马不停蹄向着山西方向而去。
眼见着快到山西边界,雪越下越大,一个晚上积雪便深到了人的脚脖子处,寒风更是呼啦啦的直往人的身子里钻,到了晡时便伸手不见五指,吴成等人只能寻了一处避风的破屋暂时安营,等大雪过后再上路。
“旁边的河都冻住了.....”出去探查地形的毛孩跑了回来,脸上挂满冰霜:“雪积得太深了,我没敢走远,就在河边走了走,河冻得死死的,咱们应该能直接从冰上过河。”
吴成点点头,递了一碗滚烫的猪肉汤给他,明代的猪肉养殖和宰割技术落后,也没有后世那般与国外种猪杂交改良,猪肉有一股浓烈的骚臭味,但是相比其他肉类便宜,吴成他们买了一大堆当作肉食储备。
毛孩也不管味道如何,啜了两口,挤到火堆旁,紧紧靠着绵长鹤庞大的身子,似乎想从他身上取暖。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这几年雪下得越来越大,有时候到六月还在下雪,庄稼都冻死了,哪还有什么丰年?”绵正宇叹了口气,往猪肉汤里撒了把盐,忽然又咧嘴一笑:“不管怎么说,今年咱们是能过个丰年了,只可惜大雪封了路,不然正好正旦入了山西地界,也是个好兆头。”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岳拱接口道:“这几年朝廷年年欠饷,一家子糊口都艰难,到了正旦只能扯根红绳给娃儿当礼物,今年回去,非得好好给她们买些新衣裳,好好过个年。”
绵长鹤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含糊糊的说道:“俺不要衣裳,就买吃的,去城里割两斤牛肉,牛肉金贵,俺还没尝过牛肉是啥滋味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别贪便宜买了人家私宰的耕牛,到时候祸害到咱们这来!”绵正宇恨铁不成钢的一巴掌拍在绵长鹤脑门上,悠悠叹了一声:“六娃儿过两年也该开蒙了,我得给他存些银子,供他去上私塾,以后考个秀才啥的,也不用再受咱们这从军的苦。”
众人一阵沉默,毛孩打了个喷嚏,扭头问道:“成哥,你准备用这些金银做些什么?”
“买些田地、做些买卖、买些军械.....”吴成抱着膝盖答道:“东虏打破长城、抄掠京畿,京师左近几十万大军无人能挡,东虏会放着这么块肥肉不咬?迟早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天气越来越冷,北方大多歉收甚至绝收,朝廷只会越来越难,若我们不早做些准备,迟早有一天会被坑死在战场上。”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岳拱叹了口气:“吴兄弟说的有理,但咱们卫在太行山脚下,周边大多都是下田,若要买田,得去太原附近,做生意,也得去太原这些大城,或者干脆去张家口,但咱们本钱少,怕是买不得太多田、做不了多大生意。”
绵正宇点点头,附和道:“军械倒是好弄,咱们卫里的军匠早跑光了,但大同镇我有认识的亲友,没准能从他们那买些军械火器。”
吴成叹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这些都是后话,咱们还得回了山西再说,过两天就要除夕了,希望咱们能在正旦赶到山西边界吧。”
众人轰然点头,猪肉汤配着冷饼子就着大蒜吃得不亦乐乎,一群人吃饱了倒头就睡,不一会儿鼾声便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但吴成却没有睡,借着火堆化了些雪水漱了漱口,又摸出一张冻得梆硬的毛巾在水里滚了滚,擦了擦脸,将水盆从火堆上提了下来,脱了鞋袜泡起脚来。
这个时代医疗条件落后,随便一场小病就能要了人命,只要有条件,吴成还是得讲究个人卫生的。
雪夜之中除了呼呼的风声便是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生物都躲避着寒风大雪,缩在某个温暖的地方熟睡着。
吴成正闭着眼睛享受着开水温热着足部,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便是隐隐约约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似乎有个女人在哭闹着。
吴成猛地睁开眼,一旁的绵正宇也皱眉爬了起来,腰刀抽出一小截,不一会儿,岳拱和毛孩也爬了起来。
绵长鹤还睡得跟死猪一样,其他人也大多在熟睡中,只有他们几个警惕性强或经验丰富的听到了这异样的动静。
岳拱紧绷的身子慢慢松弛了下来,但右手还紧握着腰刀把手:“咱们处在下风口,风把声音带过来了,听着近,距离其实不近。”
“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夜,哪来的女人大吵大闹?”毛孩露出又惊又恐的脸色,语气都颤抖了起来:“不会是女鬼吧?”
“鬼你个头!哪的孤魂野鬼敢碰咱们这些吃皇粮的丘八?”绵正宇骂了一声,皱着眉头看向正在穿着鞋袜的吴成:“叫个不停的,怕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过去看看?”
吴成点点头,让毛孩留下来看着,和绵正宇、岳拱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走了一阵,声音越来越清晰,远远还有火光闪烁,几个人影在一栋房屋废墟里吵闹着什么。
吴成三人对视一眼,拔出腰刀加快脚步,却见几十名衣衫褴褛的男女东倒西歪的躲在废墟里,几名枯瘦如柴的男子正围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打骂,那女子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时发出一阵惊叫。
吴成当先走了上去,提着刀大喝一声:“什么人?胆敢欺辱妇女!快滚!”
那几名男子一惊,灰溜溜的逃到一边,却没有逃远,围着一个架在火堆上的陶锅,警惕的盯着吴成三人。
吴成鼻子动了动,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香味,皱着眉头用刀背赶开这些人,把刀伸进锅里煮着的肉汤一搅。
一只煮烂的小手浮到了汤面之上......
吴成扶着一根残柱吐了快有半个时辰,从干呕到呕吐,连胃酸都要吐出来,实在吐无可吐又变回了干呕。
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男女却丝毫没有避讳,有几个竟然大着胆子围上来,从雪地里捞着吴成的呕吐物就往嘴里塞,让吴成愈发觉得恶心,强忍着呕吐感用刀背将他们赶走。
那锅里煮的是人肉,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就被下了锅,若是吴成等人晚来一步,恐怕早成了这些人的腹中之食。
“问清楚了,都是山西来的流民.....”绵正宇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在山西活不下去了,准备到直隶京师讨饭吃,饿的实在不行了,只能易子而食,把那娃娃给煮了吃。”
绵正宇朝缩在角落里哭泣的那女子指了指:“那女的娃娃还在吃奶,她反悔了,舍不得她家的娃,所以被这些流民围殴,要抢她家的娃娃,吵闹声才惊动了我们。”
吴成全身都在发抖,史书上记载的“易子而食”如今血淋淋的发生在他面前,他做不到那些流民那般麻木,也不像绵正宇和岳拱这般习以为常,只觉得恶心和惊惧,身子愈发不适应,干呕不断。
绵正宇叹了口气,上前拍着吴成的背:“吴家崽子,这两年气候诡异、年年欠收,朝廷南北都在打大仗,到处缺饷银粮草,盘剥无度,这样的流民越来越多,饿死的也不少,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你以后见得多了,慢慢就会习惯的。”
吴成把下唇都咬出了血,却无话可说,绵正宇说得没错,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他只能去习惯。
回头看了看那些流民,他们一个个盯着那锅肉汤和岳拱捞出来摆在地上的尸体残肢,不少人还偷偷盯着吴成的呕吐物,一有机会就准备涌上来“饱餐”一顿。
岳拱摇了摇头,也来到吴成身边:“二十个多人,都是些青壮,老幼估计都在路上饿死了,我刚刚粗粗点了一下,已经饿死六个,还有两个冻死,其他人若是不吃点东西,怕是挺不了几天。”
“不能再吃人了!”吴成喃喃念道,眼泪滚了下来:“去找毛孩取些粮食,给他们吃点吧。”
岳拱皱了皱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走进了大雪之中,过了一会儿,毛孩和绵长鹤等人抱着几张饼子跟着岳拱走了过来。
饼子递到流民手里,那些流民根本顾不上说话,抢过饼子便往嘴里塞,不少人被噎得翻白眼,却依旧不停的往嘴里塞着。
“慢点吃,都有,不着急.....”绵正宇轻声安抚着这些流民,与绵长鹤一起将那锅肉汤倒了,化了些雪给流民顺饼子,这时候这些流民才恢复了一点元气,好几人热泪盈眶的跪倒在地,一声声“军爷菩萨”的喊着。
吴成拿了一张饼找到那缩在角落的女子,默默把饼子递了过去,那女子犹豫了一下,终于松开了紧抱着婴儿的手,接过饼子啃了起来。
吴成叹了口气,问道:“山西的灾情,很严重吗?”
那女子一阵惨笑,语带哭腔却没有一滴泪水流下:“夏日大旱,又遭了蝗灾,拿自家的田抵押,借了吴大善人的贷挺过去了,哪想到入秋又遭了霜灾,整个村子都颗粒无收,吴大善人催得紧,卖了大女儿还了利息,官府又要征辽饷,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抛荒逃灾了......”
“可往哪逃都没吃的啊!官府也不放粮赈灾,咱们只能吃虫鼠,虫鼠吃完了吃树皮,树皮也吃完了便吃土,到最后吃无可吃了,都说京师天子脚下,圣天子不会看着百姓饿死,会放粮施粥,便都往京师去。”
“走的时候一家五口,公爷和婆婆熬不住饿死了,男人跟其他流民抢吃的被打死了,只有俺带着俺娃一直走,一直走,嘿嘿,他们说得没错,到了直隶就有好心的官爷给咱们吃的了。”
吴成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泪水在眼中打转,看着那女子啃着饼,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把目光挪到她的孩子身上,却发现那婴儿紧闭着双眼,胸口没有一丝起伏,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吴成皱了皱眉,伸手去摸婴儿脖子上的脉搏,女子浑身一抖,扭了扭身子,但最终还是没有避开。
那婴儿全身冷冰冰的,脉搏也没有任何动静,吴成一惊,问道:“您的孩子......”
“早就饿死了......”那女子又是一声惨笑:“俺一直饿着,没奶水,娃儿哭了三天三夜,终于是不哭了,活活饿死了。”
吴成嘴唇都颤抖了起来:“那怎么不让他入土为安呢?”
女子摇了摇头:“俺男人家里就这么个单传,刚刚出生没几天,都没长成人就去了,俺舍不得他,要是埋了,会被野狗和饿得受不了的人挖出来吃了,烧了又怕他地下有知会疼,就先带着,等他只剩骨头了再烧了。”
吴成顷刻间泪流满面,点了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叹了一声,走到大雪之中。
过了一会儿,绵长鹤凑了过来:“成哥,咱们给每个人都分了饼,毛孩回营地去取豕肉了,等会给他们弄点肉食,半夜能冻死人,光吃冷饼,他们中很多人挺不过去的。”
吴成却久久没有回答,绵长鹤凑近一看,却见吴成捡了根树枝,在雪地里不断写着两个字:“人俺认识,前面那是啥字?成哥,你写什么呢?”
“吃人!”吴成长出一口气,咬牙切齿的重复了一遍:“吃人!”
绵长鹤沉默了一阵,劝道:“成哥,老百姓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太平盛世吃糠喝稀,乱世了逮着什么吃什么,总不能让自己饿死,你别放在心上。”
吴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古来如此,不代表它是对的,阿四,我就要把它放在心上,就要永远记着这两个字,若是我得此机缘在这世间走一趟,留下的却还是这般吃人的世道,那我来这做什么?我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在后世,山西以煤矿著称,煤老板天下闻名,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但总的来说,山西算是比较穷的省份。
如今的山西也差不多,发源自山西的晋商富可敌国,但山西却是个穷地方,多山,田地也不肥沃,出产不多,太平时节百姓辛劳一年也不过勉强糊口而已,如今天灾连连、兵祸不断,山西更是流民遍地、饿殍盈野。
吴成等人一路走来,可谓是惨不忍睹,官道两侧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流民,或坐或卧,不知是死是活,也有不少扶老携幼的饥民百姓麻木的向着直隶京师的方向走着,汇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河。
偶尔有大风吹散地上的积雪,雪下满满都是僵硬扭曲的尸体,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残肢拖得到处都是,很多肚子都被破开,内脏不知所踪。
一路上看不到一只动物鸟虫,树木全被砍倒,树皮、麦糠、麦秆、谷草全都成了流民的腹中之食,甚至有流民掘土和着雪吞入肚中充饥,肚子胀得如同孕妇一般,早上醒来再见到他,便已经腹破肠摧,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越往山西境内走,景象越是惨烈,有流民将死尸从积雪中扒出,如杀猪宰羊一般肢解取肉,就在路边架锅煮食。有妇女两腿冻烂无法行动,便趴在亡夫身旁,生生啃食他身上的皮肉维持性命。
流民们吃干净了人肉,连人骨也不放过,碾磨成粉活在雪里,做成雪饼吞下。
但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还有无数的流民,既无可食之肉,又无割人之力,奄奄一息倒在路旁,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后被野狗或流民分食。
路过一家荒村,流民的尸体如猪羊一般挂在挂钩上,不知从哪来的管家家奴,指挥屠夫挥着屠刀割肉售卖,流民为了一口人肉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到最后只能卖儿卖女、卖妻卖身。
表里河山,一幅活生生的地狱绘图。
但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自天启年间起,哪年没有这般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的景象?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连吴成都有些麻木了,看着一个个倒伏于地的尸体、看着食人噬骨的景象,心里依旧堵得慌,但却再没有之前的恶心和不适。
反倒恐惧感更多些,他不是学历史出身,对明末的历史了解不多,但也听闻过那长达几十年的小冰河期,灾荒和战火将波及整个华夏大地,这一幕幕将会一次又一次的展现在他眼前,而他却束手无措.....
“这雪灾看起来比往年严重多了,流民多了不少.....”绵正宇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安慰道:“但冬天下了这么大场雪,今年这旱情应当会稍稍缓解些,总能收获些粮食。”
说完,自己却讪笑了自己一声,抬头看了看远处渐渐聚拢的乌云:“但这大雪也得停了才行啊!若是像往年那般连着下几个月,春耕夏耘都得耽误了。”
气氛愈发压抑,过了一阵岳拱才干咳一声,指了指身后:“那些事还远着先不说,后面跟着的这些流民,咱们到底怎么处置?”
吴成回头看去,无奈的摇了摇头。
从那间破屋开始,那几十个流民就跟上了他们,吴成等人也不忍心眼看着他们饿死,每天也分他们些食物,结果引来越来越多的流民,如今已经有一百多人跟着他们了。
这些流民给粮就吃,不给就饿着,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了上百里路,不离不弃。
“这些流民再这么跟下去,咱们在直隶买的粮食怕是撑不到返乡了.....”岳拱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咱们把口粮从每日两顿削到一顿,又削到每日一张饼子,现在每日都只发半张饼子,就是为了让他们自己离开,呵,结果还是一路跟着咱们,还越来越多了。”
吴成也回头看了看,人群之中发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怀中的婴儿都已经露出了白骨,顿时一阵沉默。
在山西这片连人肉都要靠抢的地狱里,跟着他们好歹还能分口吃的,这些流民怎么会放弃他们这根救命稻草?
绵正宇回头看了看那些流民,幽幽一叹:“就让他们跟着吧,隔两天给一次粮,咱们自己再省一点,坚持到回乡再说,至于他们能不能跟上,就看他们的命了......”
似乎是怕众人不同意,绵正宇又补充道:“咱们千户所里本来逃亡的军户就不少,这次大灾估计有不少抛荒的农户,武乡左近乡野当有不少无主田,这些流民跟着咱们回去,也不怕没地方安置。”
吴成自然是点头同意,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毛孩和绵长鹤:“煮饭发粮的时候注意点,别把咱们备的种粮给发了,山西这般大灾,咱们空有金银恐怕也没地方买种粮去了。”
“成哥放心,咱都盯着呢!”毛孩哈哈一笑,忽然伸手往天上一摸,抓住一片飘飞的雪花:“嘿,怎么又下起雪来了?”
层层叠叠的乌云将日光彻底遮蔽,天地一片昏暗,寒风一阵紧过一阵,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长空之中飘絮飞棉,连前路都渐渐看不清楚。
毛孩踉踉跄跄踩着积雪归来,手中的火把都被吹得只剩下火苗:“绵老大!远远瞧见一个破庙,我怕迷了道路没敢靠得太近,似乎可以避避风雪。”
绵正宇点点头,吩咐众人推着车、拉着马随毛孩向那破庙而去,那些跟着他们的流民,也挣扎着紧跟上来。
走了快小半个时辰,积雪都快漫过小腿,众人才终于找到那间破庙,只有一间主庙,院墙塌得七七八八,屋顶似乎也被积雪压塌了大半,绵正宇恭恭敬敬立在外边,念念有词的诵道:“神明护佑,今日借宝地避避风雪,改日来烧钱纸供奉。”
一众人都恭恭敬敬顶礼膜拜,只有吴成不信鬼神,大步上前推开半掩的庙门,却听得清晰的弓弦响动,随后便是嗖的一声袭来。
吴成浑身一紧,下意识的侧头一闪,一支羽箭从他脑侧擦过,“笃”的一声深深扎进了木门之上。
吴成心中大惊,“铛”的一声拔出腰刀,抬头看去,破烂坍塌的庙顶露出几道光束,照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穿着一身深蓝棉甲,头戴六瓣明铁盔,腰配雁翎刀,手持一把骨朵,威风凛凛的站在庙堂正中,如恶狼一般紧盯着闯入庙中的吴成。
吴成一眼就看出来,射箭的不是他,还有其他人隐藏在黑暗之中,正张弓搭箭瞄准着他。
吴成赶忙扯开皮衣,把里头的鸳鸯战袄露了出来:“我乃沁州守御千户所卫军,庙中何人?是敌是友?”
听到动静,绵正宇等人也拔刀冲进庙里,绵长鹤凑到吴成身边,用身子护住了他。
那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吴成等人一会儿,开口问道:“沁州守御千户所远在晋南,尔等既是沁州守御千户所的卫军,为何会在此处?”
“我等奉诏勤王,军散,正要回沁州去......”绵正宇解释了一句,也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拱了拱手:“这位兄弟可是大同镇的边军?可认识黄哨官?他是我妹夫。”
那人又眯着眼打量了他们一番,忽然哈哈一笑:“大同镇哨官多如牛毛,在下如何认得?还以为是哪来的贼寇,差点伤了自家兄弟!”
说着,那人挥了挥手,阴影中走出两个人来,都穿着棉甲、精壮健硕:“我等乃是大同镇的夜不收,路遇风雪,只能暂避于此,刚刚入了庙来,就碰上你们闯进来。”
那人朝吴成拱了拱手,语带歉意:“实在不好意思,差点害了这位小兄弟的性命,小兄弟身手不错,若日后去大同应个募兵,我定向上头推荐一二。”
吴成赶忙拱手还礼、推说无妨,好奇的问道:“三位兄弟既是大同镇的夜不收,不在边关巡察,怎么跑到这山西和直隶的边界来了?”
那人嘿嘿笑着搓了搓手,解释道:“不瞒你们说,陕西秦寇流窜入晋,各地卫军不少被调去勤王,地方空虚,便让咱们这些夜不收到处跑跑看看,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秦寇入晋?怎么回事?”吴成吃了一惊,猛然间又反应过来:“是陕西的农民军?”
“还能是哪家贼寇?”那人点了点头:“陕西去年的灾比咱们山西还严重,流贼四起,朝廷让三边总督杨大人招抚流贼,杨总督手里连给边军的粮都没有,能抚个屁!流贼闹得越来越凶,波及陕西全境不说,还不时越境跑到咱们山西来闹。”
吴成等人对视一眼,绵正宇叹了一声:“又是天灾又是流寇,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才刚刚开个头哩!”那人哈哈一笑:“如今杨总督的招抚之策行不下去了,朝廷迟早要发大军剿贼的,流贼在陕西活不下去,估计都会遁入山西来了,你们回了沁州,也早做些准备。”
绵正宇一阵唉声叹气的点点头,这时岳拱领着手下人燃起火堆,毛孩把拖车的马也牵进破庙,和那三名边军的战马拴在一起,绵长鹤则领着人把车上的粮食搬进庙里,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存着,又架起锅煮起了肉汤。
“嘿!分咱们一碗,山西遭灾,哪都买不到正经肉食不说,草木都快给饥民吃干净了,生火都难,咱们这几日吃冷干粮吃得都快吐了。”那三名边军笑嘻嘻的凑了上来,吴成赶紧舀了三碗猪肉汤给他们,这三人确实是馋极了,也不怕烫,呼哧哈拉的喝了个干净。
正用大勺搅着锅的绵长鹤双眼发亮的盯着他们这一身装备,那人又要了一碗,嘿嘿一笑,拍了拍甲胄和雁翎刀:“羡慕吧?咱们这些边军,就靠着这些玩意在鞑子刀下保命。”
随即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朝廷都快三个月没发饷了,这一身衣甲武器每日维护都得花费不少,啧,要是这么下去,没准有一天咱们跟那些穷地方的卫军一样,只能靠着一件鸳鸯袄装样子......”
众人都是一阵摇头叹息,吴成还想追问农民军的事情,绵正宇却走出破庙,不一会儿领着庙外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民进来。
“外面风雪越来越大,不放他们进来,非得冻死人不可......”绵正宇解释了一句,便转身冲那些流民喊道:“都自己找地方生火避风,今夜便宿在庙里,喝碗肉汤顶顶肚子,明日晨间再给你们发吃的。”
似乎是大风雪让不少流民迷了路,还跟着他们的流民只剩下四十来个,但也把这间小小的破庙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流民似乎冻得都麻木了,只顾着拿各种破碗容器接着肉汤,狼吞虎咽的吞下,又一个个绿着眼睛盯着锅里的猪肉。
那三个边军夜不收一脸奇怪的扫视着这些流民,领头的那人挤到吴成身边,问道:“小兄弟,这些人都是你们沁州千户所的?”
吴成摇了摇头,一边饮着肉汤一边叹道:“都是些路上碰到的流民,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百姓饿死,给了点吃食,结果就一路跟着咱们了。”
“我说呢,你们沁州千户所勤王怎么还有男有女拖家带口的.....”那人哈哈一笑,捞了一块猪肉啃着:“你们这是滥好心,这些贱民带着都是累赘,自己都喂不饱了,还顾着这些迟早饿死的贱民作甚?”
吴成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快,回道:“太多的咱们管不了,但眼前的总不能放着他们饿死,能救一个是一个。”
那人摇了摇头,嘲讽的笑了笑:“你啊,十几岁的娃娃,没见过啥世面,这种贱民咱见得多了,和草絮一样,命贱得很,今日救了,明日就不知死在哪里,而且这些贱民又懦弱、又无能,身无余财,救了也没啥回报,总之就是亏本买卖。”
那人忽然拍拍肚皮站了起来,嘿嘿一笑:“谢你们一顿招待,无以为报,干脆教教你们这些卫所兵,碰到这类贱民,只有一个法子不亏本。”
说着,那人走到一名正大口大口吞咽着肉汤的流民身前,拍了拍他的脑袋:“老乡,借你人头一用!”
寒光一闪,一颗人头高高飞起,随后是鲜血形成的血柱,“噗嗤”一声从断裂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下了一场小小的血雨。
附近的流民被鲜血溅了一身,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在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滴入鲜血的肉汤,只有寥寥几人疑惑的抬起头来察看。
吴成等人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围在火堆旁的两名边军却扑哧一笑,毫不在意的继续啃着猪肉。
那名夜不收的动作丝毫没有被鲜血影响,一脚将滚落在地的人头踢到一旁,又挥起手中的雁翎刀,将另一个流民的脑袋也斩了下来。
这下子附近的流民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手脚并用的四散而逃,却没有逃远,挤在另几堆流民之中,眼巴巴的看着那架在火上的肉汤锅。
那名边军夜不收赶上一人,一把抓住他乱糟糟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砸晕过去,挥着刀便要砍下。
“住手!”吴成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赶忙起身大喝阻止,腰刀当啷一声拔了出来。
但那名夜不收已经手起刀落斩掉了那个流民的脑袋,扭过头来看向暴怒的吴成,满面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随即又一阵恍然,哈哈笑着解释道:“唔,忘了你们是勤王军了,应当还不知道,朝廷新颁的赏格,斩流寇一级赏银三两。”
那夜不收嘿嘿一笑,将那颗流民的人头提起来,展示一般的伸向吴成:“鞑子一颗脑袋赏银五十两,流寇才三两银子,确实不多,但流寇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废物,没打过仗,饿得四肢软,好杀,也就不计较了,再者说,流寇里头都是些流民,咱们拿流民的人头去领赏,上面的家伙也分辨不出来。”
“这是杀良冒功!这是滥杀无辜!”吴成红着眼睛吼道,绵正宇等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拔刀站了起来,那两名边军夜不收似乎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起身向同伴靠拢。
那名夜不收皱了皱眉,将人头扔在吴成脚下:“杀良冒功有何稀奇?我大明诸军谁没做过此事?再说了,这些流民反正不是饿死就是要冻死,还不如借人头给咱们领赏钱。”
那名夜不收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向靠拢过来的两名同伴使了个眼色,继续冲吴成劝道:“小兄弟,你年纪小,没啥经历才有这么大反应,我理解,但是你细细想想,这里四十来个流民,就是一百多两银子,你们这些卫军,一月薪饷不过一石屯粮吧?咱喝了你的肉汤、吃了你们的豕肉,也不多要,和你们六四分,六十多两白银,够你们挥霍多久了?”
“放你娘的屁!”吴成牙呲目裂的破口大骂,紧握腰刀的手指关节渐渐发白:“咱们是兵!是人!为了几两银子滥杀无辜,这是畜牲的行为!”
那名夜不收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吴成的辱骂,苦笑着摇了摇头:“啧,小小兄弟,咱是真觉得你小子身手不错,想着他日你要是在卫军里活不下去了,到大同来充个募兵,咱亲自带带你,哪想到你这般不开窍。”
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头,那名夜不收叹了口气:“杀良冒功这事吧,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平日里也没啥人管,最多也就是拖着银子不给,可若是抖了出去,朝廷总得交几个人安抚民心。”
那名夜不收眯了眯眼,扫视了众人一圈:“我听说山西勤王军哗变逃散,有不少人跑去当了流寇,你们这些卫军如此护着这帮流民,定是流寇无疑!”
弓弦忽响,一发羽箭直扑吴成面门而来!
“小心!”好在一旁的绵长鹤警觉,早一刀劈出,将那飞射而来的羽箭击落,而这时,那三名边军夜不收已经嘶吼着扑了上来,以三敌十余人,却毫无惧意,反而战意盎然。
那名夜不收武艺高强,一手骨朵一手雁翎刀,左右开弓砸倒了一名卫军,又砍翻了另一名拦路的卫军,直扑吴成而来,其他两名边军则冲向了绵正宇和岳拱。
他们不愧是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精锐,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看出了吴成、绵正宇和岳拱是这两队不满员的卫军的核心,杀了他们三人,剩下的自然只有溃逃的份。
绵长鹤呼号着扑了上去,但那夜不收没有和他纠缠的意思,侧身一闪避过绵长鹤的腰刀,接着大喝一声全身发力撞在绵长鹤身上,将他撞翻在地,又将手中的骨朵扔向另一名冲来的卫军,逼得他狼狈躲闪,便不再理会他们,继续杀向吴成。
吴成浑身一紧,也断喝一声,冲上前去,挥刀向那夜不收砍去,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吴成的腰刀和那夜不收的雁翎刀撞在一起,火花四溅,腰刀应声而断。
好在双刀相撞的反作用力也让那夜不收挥刀的动作微微一滞,没有顺势劈砍而下,刚刚那名躲闪骨朵的卫军已经挺着长矛冲了过来。
那名夜不收只能一脚将吴成踹翻,挥刀拨开长矛,顺势将雁翎刀往上一撩,锋利的刀刃划过那名卫军的喉咙,取走了他的性命。
吴成想要趁机爬起来,但那夜不收已经抢上前来,抬脚狠狠踹出,一脚踹在吴成嘴上,让吴成不由自主打了个旋,又扑倒在地,一张嘴,鲜血混着几颗牙齿滚了出来。
那夜不收赶上前来,一脚踩住吴成脑袋,嘿嘿笑道:“小兄弟,你们这些卫军,再来十个也不是咱们的对手,送你一场富贵你不要,反为了一些贱民丢了性命,你说说,值不值?”
吴成奋力挣扎着朝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骂道:“呸!爷宁愿为人而死,也绝不做畜牲苟活,杂种,爷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好,官兵不做做流贼,就别怪咱不客气了!”那名夜不收哂笑一声,将棉甲上的唾沫抹去:“得了,临死跟你说句实话,其实一开始咱三就没准备让你们这些卫军活着,流寇的脑袋也分三六九等,你们这些卫军能算得上流寇的战兵,脑袋比那些流民更值钱!”
说着,雁翎刀高高举起,就要劈砍而下。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凄厉的怪叫响起,一个人影飞扑而来,将那夜不收扑倒在地!
是那个带着死婴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殿中,飞奔上来用全身力气将那名边军夜不收扑倒在地。
两人滚到一旁,那女子嘶吼怪叫着,挥着拳头乱踢乱打:“他给俺们吃的,你要杀俺们,你们才是贼!”
“哪来的疯婆子?滚开!”女子的拳头对那甲胄齐全的夜不收毫无作用,反倒是激怒了他,爬起身来一刀便捅进了那女子的腹中,顺势搅了一搅。
女子惨叫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抱住那名夜不收的手臂不放,疯了一般凄厉的狂呼着:“他给俺们吃的!你要杀俺们!你们才是贼!”
“日你姥姥!放手!”那名夜不收拔不出刀来,气急败坏的一拳轰在她的面门上,打得血肉横飞,但那女子却依然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不放,还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咬向夜不收的脖子。
“狗杂种!去死吧!”吴成也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捡了地上的骨朵冲上前来,朝着那名夜不收的脑袋狠狠砸去!
那名夜不收反应极快,不闪不避反倒迎了上来,探手抓住骨朵的把手,带着头盔的脑袋狠狠撞向吴成的头,就要趁着吴成吃痛的时机把骨朵抢下来。
可吴成却强忍着头部的剧痛,依旧死死抓着骨朵不放,紧咬着牙齿和那夜不收角力起来,正在这时,绵长鹤已经捡了一杆长矛赶了过来,大喝一声,一矛捅进了那名夜不收的后心。
那名夜不收惨叫一声,呛出一口鲜血,手脚一软,连站都快站不住,吴成趁机挣脱了他,挥起骨朵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一下、两下、三下.....吴成赤红着双眼,咬着牙机械一般的不停抬手、砸下,砸得鲜血四溅、那名夜不收的头盔和脑袋都变了形状、脑浆四处飞散,直到绵长鹤赶了上来控制住他的手臂:“成哥,人已经死了!算了!冷静!”
吴成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开,呼哧喘着粗气死死盯着绵长鹤一眼,抬头看去,却见一些流民跑进了大殿帮忙,用石块土块砸着剩下的两名边军夜不收,有胆大的还捡起刀矛乱砍乱砸,那两名边军明显没想到这些流民和卫军不逃跑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冲上来和他们搏战,双拳难敌四手,被绵正宇和岳拱领着人围杀。
吴成的气息渐渐稳定了下来,通红的双目也逐渐恢复本来的颜色,擦了擦嘴上的鲜血,心中忽然一阵抽动,赶忙去看那名女子,却见她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鲜血直流,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吴成赶忙附耳过去,那女子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一个字:“娃......”
吴成明白她想要说什么,回头吩咐绵长鹤:“阿四,快去外面把这女的的孩子找来,别让流民偷走吃了!”
绵长鹤点点头,转身朝殿外跑去,吴成喘了口气,回头来看那名女子,却见她双目无神,胸口没有了一丝起伏,已经是往生极乐了。
绵长鹤将那死婴找来,犹犹豫豫的说道:“成哥,这孩子是死的啊,看着已经死了不少时日了......”
“我知道.....”吴成轻轻点了点头,接过那个死婴,放进女子的怀里,又将她的双臂环住死婴,摆成抱着他的样子,轻轻念道:“今日救命之恩,吴成永不敢忘,愿您一家地下团聚,再不用受这人间之苦!”
绵正宇捂着臂膀上的伤口走了过来,朝那夜不收啐了口唾沫:“老子当了一辈子官兵,未想临老差点被这些鸟贼厮当流寇割了脑袋!”
吴成心中一阵抽动,扯了块布帮绵正宇包扎着伤口:“绵老叔,是我连累了你们.....”
绵正宇微微一笑,拍了拍吴成的肩:“说得哪里话?这帮狗杂碎滥杀无辜,就算你不出头,老叔我也会和他们搏杀一场的!”
“老绵说的是,若视而不见,咱们岂不成了畜牲?”岳拱拖着伤腿走了过来,叹了一声:“咱们损了四个,重伤三个,流民死了八个,还有两个重伤,这么大的雪,也没处寻大夫,重伤的恐怕是挺不过去了。”
“这些夜不收带的都是好马,天明风雪小些,让毛孩骑着去寻大夫医药,都是跟咱们一起搏战的兄弟和百姓,总得尽力一救!”绵正宇也叹了口气,见吴成一脸凝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家崽子,别想太多了,生死都是命数,这山神庙里有仙人护着,要是这都留不住他们,只能算他们命不好了。”
吴成点了点头,看向那具女子的尸体,叹了一声:“那些死难的百姓和兄弟们不能扔这不管,明日让毛孩也找些棺材回来,一起带走......”
“风雪这般大,明日积雪定然很深,咱们又没马匹拖车,那么多棺材如何带走?”岳拱有些为难的挠了挠头:“不如先埋在此地,日后再带回去。”
“不行!埋在这,会被饥民挖出来吃了!”吴成断然拒绝,看向那对母子,双手合十拜了拜,回头说道:“既然如此,就火葬了吧,带着他们的骨灰回去,给他们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安葬。”
两人一起点头赞同,起身去安排人手准备火葬,一直立在一旁默默听着的绵长鹤凑了过来,指着那几个夜不收的尸体问道:“成哥,这三个杂碎怎么处置?”
“一个人头三两银子,别浪费了!”吴成恶狠狠的踹了那具尸体一脚:“割了他们的人头,拿去领赏!”
绵正宇和岳拱领着流民在庙外挖出几个深坑,在坑中将那些死难的流民和卫军尸体焚烧,又找来几个陶罐,将骨灰一一收好。
大火升腾,借着风势飞快的将那对母子的尸身吞没,吴成盯着看了良久,一抬头,正见破庙之中那尊山神泥像,圆瞪着双目似乎在紧紧注视着吴成。
吴成忽然笑出声来,正抱着陶罐等在一旁的绵长鹤疑惑的问道:“成哥,你笑什么呢?”
“我笑我自己!”吴成嘴角上扬,泪水却从眼眶里滚落:“阿四,你说他们把我送到这来,当了大明的官军,还是勤王的忠勇之士,结果东虏的面都没见着,先杀了大明的地主,再杀了大明的边军,可不可笑?可笑......可笑!”
风雪下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毛孩跑了两三个时辰也没找到医师,有几个熬不过去过了世,吴成等人也没办法,只能将剩下的伤员抬到板车之上,带上死者的骨灰,一边赶路回家,一边寻找医生。
那几个边军给他们留下了不少东西:三颗人头,价值九两银子,不多,聊胜于无。
这三个边军都是一人双马,六匹上好的战马,只可惜上好的战马需要上好的草料喂养,吴成他们根本供不起,只能拿去卖掉换钱。
三副棉甲,一副锁子甲——有一人披了双甲,棉甲之中还套了一层锁子甲,虽然甲胄大多有损,头盔也有一个被吴成用骨朵砸瘪了,但修修补补总比卫军的鸳鸯袄和布面甲好用。
两把骨朵、一杆马枪、一张硬弓、一杆火铳、三把雁翎刀,都是边军的好家伙。
骨朵、马枪不说,硬弓比吴成他们使用的弓箭明显强上数倍,岳拱爱不释手,将它收入囊中。
雁翎刀也是削铁如泥,那名夜不收的雁翎刀将吴成的腰刀生生砍成两段,自己却连个缺口都没崩,简直就是碾压,吴成、绵正宇和岳拱便一人拿了一把。
最让吴成惊喜的,还是那杆火铳,据毛孩所说,此铳乃是万历年有个叫赵士桢的官员取欧洲、鲁密、日本三家火铳之长创制而成,故而得名三长铳,在边军之中多有装配。
但吴成不懂火枪,甚至不知道赵士桢是谁,但他来自后世,知道历史的进程,让毛孩将这杆三长铳保管好,等回了武乡看能不能找到工匠拆解仿制。
刚开始吴成还担心他们击杀边军会不会惹出事来,还是熟悉边关情况的绵正宇为告诉他边军常年待在苦寒之地,面临随时掉脑袋的危险,如今又时常欠饷,故而时有逃卒,跑了三个边军夜不收没什么奇怪的,这才放下心来,和众人一起“分赃”。
但他一路上心情还是很沉重,不单单是因为死了那么多流民和兄弟,还是因为那可怕的未来。
装备精良、勇悍凶猛、战场经验丰富,三个边军便能将他们两个不满员的小旗十几号人杀得落花流水,若不是那些流民相助,恐怕他们都得交代在那座破庙里了。
而那些尚未碰见的东虏,比他们更凶猛、更勇悍、沙场经验更丰富、装备也更精良。
吴成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们这些人在山西卫军之中已经算得上精锐了,否则也不会被带去勤王,可碰到三个边军却差点全部去了黄泉,若是碰到东虏的大军岂不是死路一条?
崇祯十七年,满清入关、剃发易服,吴成算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里绝没有剃发易服这一条,只能是为了留头留发与东虏死战到底。
如今已经是崇祯三年了,留给吴成发育的时间不会太多了,但前世也不过是个刚出校园的学生,今生也只是一个军户,不管怎么看,似乎都只有掉脑袋一条死路走了。
长长叹了口气,这贼老天,把自己扔在这操蛋的时代就算了,怎么不配个系统给自己?来个大召唤术,十几颗核弹扔下去,管他什么皇太极黑太极,统统成灰了。
“好歹发把枪给我防身啊!”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下巴,回头扫了一眼还在跟着他们的流民,又一次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风雪过后,他们一路南行,那些流民始终紧紧跟着,路上又遇到不少小股流民也汇了进来,如今人数已经上百,这么多流民,到时候还不知该如何安置。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绵长鹤拿了张饼子凑了过来:“成哥,咱们快到沁州地界了,绵老叔说咱们不进沁州城,让毛孩去探探情况、请个大夫,咱们先回武乡去。”
沁州守御千户所位于山西东南部,吴成所在的百户则驻屯武乡县左近,处在群山包裹的盆地之中,地势平坦、土地也算肥沃,算是山西比较富裕的地区,至少往日里吴成这类旗兵还能保证不饿肚子。
这年头,不饿肚子便已经是卫军中的健锐了。
但也好不到哪去,山西本就是穷省,今年又遭了灾,武乡左近同样是大批大批的农民失地沦为流民或佃户,一片萧瑟的景象。
吴成他们小旗所在的屯村同样遭了灾,一行人与岳拱他们分别,直往屯村而来,远远便看见村口数名屯军和余丁在搬运尸体。
“绵小旗,你们回来了?”有一名屯军兴高采烈的迎了上来,见到众人身后的那一堆流民,顿时一愣。
“路上碰到的流民,一路跟着咱们回来了.....”绵正宇简单解释了一句,朝那几具尸体看了看:“刘家的怎么了?”
“一家子上吊自杀了.....”那名军屯叹了口气,语气里藏着些愠怒:“你也知道咱们这些屯军地里七成收成要上缴,本就没什么余财,去年又遭了灾,好多家里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又哪来的粮食上缴?只能去张家借贷,但灾情一直不减,朝廷催收愈急,张家也催的紧,不少屯军余丁受不住逃了,刘家一家老小的,逃也没地方逃,一时过不去,便举家服毒了.....”
绵正宇点点头,卫军困苦、余丁屯军尤甚,逃亡自尽的从来不少,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指了指身后的流民:“老常,这些流民有地方安置吗?”
“安置他们倒是不麻烦,去年卫所里逃了不少人,让他们顶了名便是.......”那名屯军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道:“但张家和朝廷催逼得紧,这些人恐怕最后还是要逃了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他们安置下来吧......”绵正宇叹了口气,拍了拍那名屯军的肩膀,让他去准备房屋和吃食,回头冲众人说道:“进村吧,各回各家去,吴家崽子,你家里没人,等会到俺家来用午饭,下午俺和你去拜拜你爹的坟,告诉他俺把你安全带回来了!”
一间泥土房,一个小院子,房中摆了张木床和一点破破烂烂的家具,院子用粗浅不一的树枝围成,摆着灶台和水缸,种着一棵枯死的枣树,这便是吴成在这个世界的“家”。
说家徒四壁有些过了,但穷到吃土毫不夸张。
但像吴成这样有屋有床的家庭在这里已经算是中产阶级了,很多人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住的还是草屋甚至窝棚,而晋东南,已经算是山西比较富裕的地方了。
贫穷,因为贫穷所以面对天灾毫无抵抗之力,因为贫穷所以面对朝廷和军队只能乞求他们还有一丁点良心。
叹了口气,将行李堆在床上,扫了一圈土屋,一眼就看见一面墙上钉着的木架,摆着几个粗糙的灵牌。
吴成取下来一看,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和爷爷奶奶的灵牌,绵正宇安排内人时常来打扫收拾,灵牌都擦得干干净净,没有落一丝灰尘。
吴成把它们整整齐齐摆回去,走出屋子来到院里,扫了眼破败萧瑟的村子,苦笑一声:“得了,反正我原来也是准备去扶贫的不是?”
离了院子,吴成连门都懒得锁,一路向绵正宇家慢慢踱去,村子里一片萧瑟景象,不少满身补丁甚至穿着单衣的老幼麻木的坐在自家门前,一个个面带菜色,连小孩都没了活力。
至于村里的青壮,除了他们这些刚刚回来的旗兵和几个留守的屯兵,大多下田赶着春播,或者去附近的地主富户家当个长工讨口饭吃。
走到绵正宇家门口,才有了一点生活的气息,绵正宇的老婆正在炖肉煮菜,即将到开蒙年纪的大儿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在灶台前咯咯笑着,绵长鹤领着弟弟帮忙摆着桌椅,而绵正宇正和绵长鹤寡母、也就是绵正宇的兄嫂聊着天。
吴成赶忙凑上去帮忙,摆好桌椅碗筷,不一会儿一锅野菜炖猪肉和几碟杂粮饼子便上了桌,农家人没什么规矩,绵正宇也喜欢热闹,让女眷也同桌吃饭,倒也热闹不少。
“邻村的死了八个.....”绵正宇的老婆一边啃着饼子一边聊着天:“又是大旱又是大雪的,本来收成就不好,张家还提了田租,朝廷也没说赈灾啥的,就只会催粮,好些人去武乡城里卖儿卖女,有些活不下去的要么逃了要么就自己去了。”
绵正宇的老婆语气很平淡,仿佛死人是什么习以为常的事:“李阿爷你还记得不?为了给家里省口吃的,有天晚上自己拄着拐走进雪地里头,白天发现的时候都冻得硬邦邦的。”
绵正宇点点头,瞥见吴成脸上有些尴尬,当即斥道:“你这婆娘,吃着饭讲这些事情作甚?闭嘴!”
绵正宇的老婆悻悻闭上嘴,一旁绵长鹤母亲见气氛有些尴尬,呵呵笑着冲吴成问道:“吴家的,没记错,你今年该满十六了吧?”
吴成点点头,绵长鹤的母亲忽然嘿嘿一笑,转头向绵正宇说道:“阿弟,吴家的都这么大了,也该讲门亲事了,你跟岳家的说了没?他家女儿今年也要十三了,正好配吴家的小子。”
吴成差点一口肉汤喷出来,好家伙,难怪绵正宇和岳拱会混到一起,搞半天是把自己给卖了。
绵正宇微微一笑:“老岳对吴家崽子喜欢的紧,早跟俺说了,等十一月他家大闺女满十三,就给吴家崽子操办亲事。”
吴成呛了一口,赶忙推托道:“绵老叔,婚事我不急.....”
“这事没得商量,已经定好了!”绵正宇直接打断了吴成的话:“你吴家就你一个单传,咱们当兵吃粮刀口舔血的,指不定啥时候命就交代了,你爹把你托付给俺,俺不能让你家断了香火!”
绵长鹤也凑上来帮腔:“对啊,成哥,早点娶妻生子,生个大胖小子,我带他练武。”
吴成瞪了他一眼,看了看一脸严肃的绵正宇和两位妇女,也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绵正宇面上一松,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对了,来,多吃点肉,等会我们一起去拜坟。”
村子西南有座小山,没法耕种,便成了村里的坟山,吴成的父母和绵长鹤的父亲也埋在山上,两人提着一捆香和一包纸钱随着绵正宇上山拜坟。
不止是他们,几个屯军正领着流民挖坟,将那些被杀的流民骨灰埋下立碑,那些阵亡的旗军家属也在山上烧纸哭坟,坟山上一片哭声。
“武乡受灾不重,流民还不多.....”绵正宇领着吴成和绵长鹤为坟堆除草,一边喃喃念着:“还好,流民都是饿疯了的,怕是这些坟都得给他们刨开,骨肉都熬汤吃了。”
吴成想起了那天雪夜那口锅里的孩子,不由得全身一抖,绵正宇皱了皱眉,转移了话题:“吴家崽子,你爹是咱们这个百户里读书识字最多的,以前老百户还在的时候,朝廷发了本兵书,老百户还得找你爹才能看懂。”
“你爹比我透彻,攒了钱都送你去开蒙让你识字,希望你考个秀才,子孙后代就不用再当这贼丘八,只可惜好人不长命,被山贼砍了一刀,高烧三天没挺过去,就这么走了......”
绵正宇说着说着眼泪便下来了,落在地上滴滴答答,绵正宇抬起手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所以吴家崽子,你得好好活着,得平平安安娶妻生子,不然俺如何对得起你爹的托付?”
吴成点点头,心中却是极为沉重,如今这个世道,又哪有人能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度过一生?
叹了口气,吴成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对了,绵老叔,你说老百户拿过一本兵书来给我阿爹,那本兵书叫什么名字?还在这里吗?”
绵正宇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回道:“书被老百户带回去了,但俺记得你爹手抄过一本,说是要用来在咱们这一旗中练兵,后来你爹去了,俺又看不懂,不知道扔哪去了,得回去找找。”
“当时你爹兴奋不已,天天嘴边念着那书名,俺也就记下了书名,叫什么《练兵实纪》!”
绵正宇带着吴成和绵长鹤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茅房里发现那本兵书,这本《练兵实纪》被不识字又不知内情的绵正宇老婆拿去给塌了一块的蹲坑垫脚。
书已经有些破旧,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但吴成却激动万分,单单是书封上的字样和名号,就让他兴奋得差点当场跳起来。
万历丁酉年,兵部尚书、蓟辽总督邢玠重刊,戚武毅著。
邢玠是谁吴成不知道,但戚武毅可是如雷贯耳,这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戚继光,这本兵书,是戚继光编著的!
吴成也顾不得书上散发的臭味,拿回家就翻阅起来,黑夜渐渐降临,家里也没有照明的东西,干脆不顾寒冷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就着月光继续研读这本手抄的兵书。
粗粗看了好几个时辰,吴成基本确认了,这《练兵实纪》就是戚继光专门给大明军官编写的一本指导手册,正集杂集总共十五卷,涵盖兵员选拔、部伍编制、军礼军法、士卒训练和作战战术等各个方面。
这对吴成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雨的美事,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一支强军在手简直就是在慢性自杀,但他前世只是一个刚出校门的村官,今生也只是个小小军户而已,对军旅之事唯一的印象就是大学军训时踢几脚正步,要么就是根本用不到这个时代的飞机坦克、航母导弹,说一窍不通一点也不为过。
如今有了戚继光的这册《练兵实纪》,吴成好歹不用双眼一抹黑,有了前进的方向,接下来就是在实践中总结和成长了。
看得眼睛生疼,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吴成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拿着兵书进了房,细心藏在床下,一抬头,正瞧见木架上的灵位,嘿嘿傻笑起来:“这算是祖宗保佑?好歹还给了我一丝希望.....”
这一夜,吴成睡得很香甜,自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这么沉静。
一直睡到快晌午,吴成才被尿憋醒,爬起床来跑去茅房放了水,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又赶忙跑回屋里钻进温暖的被窝里。
“诶,成哥,见你醒来了,怎的又睡下了?都晌午了,不饿?”绵长鹤忽然推门进来,端着一碗野菜汤和几个饼子:“俺来了好几次,你一直都在睡,想着你一路辛苦就没打扰,你是准备睡一天不成?”
绵长鹤这么一说,吴成才觉得肚子咕咕叫,赶忙裹着被子坐起来,尴尬的笑了笑,拿着饼子啃了起来。
绵长鹤看着吴成吃着,砸吧了一下嘴,用手指沾着着吴成掉下来的饼沫子含进嘴里,一边闲聊着:“老叔说,过两天等毛孩回来,若是朝廷没有通缉咱们,就带咱们去武乡城里转转,咱们现在有钱了,买些鸡鸭羊仔回来养,请个铁匠帮咱们修修兵器、打些农具。”
吴成点点头,用野菜汤顺了顺饼渣,问道:“阿四,村子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还行,去年又是旱灾又是雪灾的,不少屯户逃了,但有咱们带回来的流民,人数反倒多了些....”绵长鹤嘿嘿一笑,脸色又沉了下来:“咱们这个屯村十个旗军本就缺员两人,在那破庙里又死了三个,只有阿赵他家兄弟够年龄能补上来,现在来了那么多流民,绵老叔准备在他们之中选一些健壮年轻的,顶了名字补进来。”
吴成是第二次听说顶名的事,绵正宇和绵长鹤等人却对这摆明违反军律的事仿佛是习以为常:“冒名顶名不会有人来查?”
“空饷都没人查,这事哪有人查?”绵长鹤哈哈大笑起来:“上面只看人头够不够,哪管是不是本人,以往那些吃空饷的,临战便强拉平民甚至囚犯充军,不也没人管?”
吴成双眼一亮,从床下摸出那册兵书,说道:“既然如此,干脆把那些健壮的流民都充入军中,我来试试这兵书上的练兵之法。”
“那可不成,旗兵、屯兵数额都有规制,咱们又不是边军大将,没法私募军兵的.....”绵长鹤耸了耸肩,接过那册兵书翻了起来:“一个小旗练这么多兵,上面会怀疑咱们要造反的。”
“这写的啥,看不懂,图倒是挺有意思的....”绵长鹤嘿嘿一笑,将那册兵书放回床上:“除非咱们当上百户,武乡这块就全归咱们管了,平常没事也不会有人来管,只要注意应付朝廷的例查便行了。”
“百户啊!”吴成双眼放空,问道:“那怎么才能当上百户?”
“世袭,要么就送银子.....”绵长鹤见吴成没有继续吃饭的意思,端起泥碗把剩下的野菜汤喝了个干净,用手背抹了把嘴,继续回道:“以前的老百户就是袭了他爹的百户,后来老百户去了,如今的林百户就是花了银子买的位子。”
说着,绵长鹤又怒气冲冲的骂道:“娘的,那林百户不是个东西,花了钱买的位子,自然得赚回来,整日里盘剥屯户,要不是还要靠着咱们这些旗军打仗,怕是早就压榨到咱们头上来了。”
吴成微微点了点头,有些神游天外,绵长鹤见状,明白他还在想着当百户的事,哂笑一声:“成哥,这事你就先别想了,还是等毛孩探了消息回来再说,要是朝廷追捕咱们这些哗变的逃卒,咱们都得携家带口逃到其他地方去,就算买了百户也没福气消受。”
吴成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穿越以来简直就是一步一个雷,带头哗变、劫杀户部尚书姻亲、杀害边军夜不收,也不知道以后会被哪个雷炸死。
拿起那本还带着臭味的兵书前后翻了翻,不由得苦笑一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怕是戚继光放在自己这个大头兵的位置上,拿着这本兵书恐怕也没法作为吧!
绵长鹤用手指将碗里的油末都刮干净,又把手指允干净,回头却发现吴成还在发呆,憨笑着劝慰道:“成哥,你都去过仙界,定然有仙人庇佑了,咱们一路受了这么多苦,也该有好消息来了。”
吴成哈哈一笑,抬头看向那一排灵牌,自嘲道:“对啊,也该给我们点好消息了吧?”
过了几日,吴成差不多把村子转了个遍,毛孩才不紧不慢的回了村,带来了一堆消息。
“俺听杨师爷说,邸报上都登了,东虏已经退了,朝廷要把蓟辽总督凌迟处死,耿巡抚和张总兵听说也要杀头......”毛孩用手背抹了抹唇边挂着的水珠,呼哧带喘的说着:“杨师爷说,东虏这次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朝廷脸面都丢光了,而且东虏把京畿周边抢了个遍,不少大官在京郊的产业和宅子都给东虏烧了抢了,所以他们得抓人顶锅泄愤,耿巡抚和张总兵运气不好,当了这替死鬼。”
“张总兵是个好总兵,耿巡抚也是个清廉的,怎么命就这么不好?”绵正宇摇头叹息道:“兵部那些不给粮饷的屁事没有,却杀了两个做事的,万岁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万岁爷是圣明天子,都是给下面的奸臣蒙蔽了!”绵长鹤气呼呼的接了一句,推着正端着泥碗喝水的毛孩说道:“灌了一肚子水了,别灌了,朝廷会不会来捉咱们?你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别推,喝水呢!”毛孩呛了一口,有些发怒:“你猴急个啥?我刚要说,朝廷根本就顾不得咱们这几条小鱼小虾了,哪里会派人来抓咱们哟!”
“你们不知道,咱们山西兵哗变以后,固原的勤王军也在上京的路上哗变了,他们做得更绝,把统兵的总兵都给砍了,不少人害怕朝廷追究跑去陕西投了秦寇,所以秦寇才会突然闹了起来,声势浩大攻破了好几个州府,朝廷忙着安排剿寇之事,哪有空管咱们?”
“杨师爷跟俺说了,去年山西也是灾害连连,流民遍地,不少秦寇跑到山西来造乱,朝廷也怕把咱们逼急了,万一咱们这些卫军都投了秦寇,把这山西也闹起来,朝廷现在要钱没钱、要兵没兵,又刚刚和东虏打了一仗,京畿都是一片混乱,拿什么来剿?只要咱们回了驻地安心当兵,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那就好,那就好.....”绵正宇长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脸上浮现出喜色:“不用东躲西藏,咱们靠着从那地主家‘借’来的金银,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吴成也松了口气,微笑着问道:“只希望朝廷不会秋后算账吧,毛孩,还有啥好消息,一并说来。”
毛孩嘿嘿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还有条天大的好消息,林恶鬼再也回不来了!”
“咱们全军哗变,那林百户林恶鬼贪得猪油蒙了心,竟然领着人去打良乡县城,他也不想想,东虏围着京师烧杀,良乡怎么可能不做战备?被守城的门官识破,领着民壮将其打退。”
毛孩转头看向吴成,脸上笑意更浓:“林恶鬼丧心病狂,竟然纵兵四下劫掠乡村、屠戮百姓,还杀了户部尚书的姻亲。”
吴成一愣,心中顿时一喜,他瞬间明白了过来,那名老里正和村民们逃过了这场兵灾,还信守承诺将劫杀那地主的罪名推到了别人身上。
“那林恶鬼犯下这等大罪,朝廷就算再不想管也不得不管了......”毛孩哈哈笑了起来,指了指西方:“沁州城里到处都是他的海捕画像,我找到了逃回来的陈阿六,他说林恶鬼领着一批人跑去陕西投秦寇了。”
众人都是一阵欣喜,林百户平日里贪婪无度、凶蛮寡耻如同恶鬼,如今自作自受成了丧家犬,谁不欢喜?
吴成却敏锐的捕捉到一条关键信息:“毛孩,林百户跑了,是不是说百户的位子就空出来了?”
“那当然,林恶鬼都逃了,这百户的缺自然是空出来了.....”毛孩愣了愣,猛然间反应过来:“成哥,你不会是想要买这百户的位子吧?”
吴成和绵长鹤相视一笑:“怎么?不行吗?”
“成哥,咱们就是个卫军,有银子也买不到的.....”毛孩瞥了一眼一旁脸色有些不善的绵正宇:“绵老叔倒还有些可能,要不是得罪了那林恶鬼,绵老叔之前就要升试百户的,如今卫里跑了不少人去投秦寇,卫里缺兵缺将,花些银子,应该能顶个百户的缺。”
绵正宇却摆了摆手,摇头拒绝道:“不行,买百户花的银子狠了,俺也不是当官的料,有那银子还不如存着,以后再遭了灾也有钱买粮食。”
“绵老叔,账不是这么算的!”吴成赶忙劝道:“咱们回来的路上你也看见了,一有灾都是一片一片的受灾,光想着买粮救咱们一个村,到时候四邻八乡的流民听说咱们这有粮统统涌过来,你是救还是不救?万一像陕西那般全省遭灾,咱们空有金银,又跑到哪去买粮去?”
“您要是当了百户,武乡这块咱们刀子最多、腰板最硬,到时候可以组织乡民救灾,您也有底气去和那些大户豪绅去谈,让他们放粮救灾、减免租债,四邻八乡才能渡过危难不是?”
绵长鹤点头如捣蒜,赶忙帮腔道:“对啊,老叔,成哥说的有道理,再说了,您不当这个百户,万一再来个林恶鬼那般贪暴的人物,咱们不是又要受苦?您就去买了百户的位子,官场上遇到啥问题,咱们一起给你出主意便是。”
毛孩等人也一齐劝了起来,绵正宇经不住劝,自己一琢磨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最后还是勉强点头同意了。
吴成松了口气,问道:“毛孩,你消息灵,可知道买一个百户要多少银子?”
毛孩挠了挠头,皱眉回道:“俺记得之前林恶鬼买官顶缺的时候是花了六百两银子,借了不少贷,咱们有三个人头的战功,也许能少点?”
吴成倒抽一口凉气,好家伙,六百两在明代简直是一笔巨款,他们整个村子一起奋斗一生都不知道能不能攒下六百两白银,难怪那林恶鬼会贪得失去理智了,想来是欠了不少恶账吧!
好在他们有一位良乡掉了脑袋的地主好心赞助:“六百两就六百两!毛孩,咱们把良乡带回来的那笔银子统统给你,你再去邻村找岳小旗借些,你都带去沁州活动,务必把这百户的位子买回来!”
如今还没到明末最拉跨的时候,朝廷的官吏至少收了银子还是很讲信用,会认认真真的帮忙做事,过了一段时间,绵正宇的百户任命便发了下来,上面的人拿了银子很够意思,没让绵正宇挪地方,直接顶了武乡这里百户的缺。
绵正宇算是正式迈入官场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百户官袍呵呵笑个不停,在乡里摆了一个流水席,还让毛孩请了个戏班过来,请四邻八乡的村民都来好好乐呵几天。
后世经过大发展的戏曲吴成都感觉索然无味,对如今这些乡间野戏自然也没啥兴趣,拉着不情不愿的毛孩和绵长鹤直接去了百户所所在的屯堡,准备先查查武乡百户所的情况。
说是屯堡,实际上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周长不过一里半,矮矮的城墙多有剥落,肉眼可见的缺乏维护,堡中除了军营、马厩、校场、武库这些军事设施以外,还有民房、市场等民用设施,用来给卫所军卒居住。
吴成在堡中转了转,堡内的精兵青壮基本都被带去勤王了,大多跟着林百户一起去陕西投了秦寇,剩下一堆老弱病残,几个守堡的军士要么还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人还没枪杆高,要么就是白发苍苍的老卒,颤颤巍巍的让吴成觉得绊一跤都能送了他们的命。
堡中的军卒家眷也是个个面有菜色,林恶鬼花了那么多银子买来百户,欠了一屁股帐,自然要想尽办法榨钱,拼命克扣兵卒粮饷,这些军卒家眷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没饿死就算万幸了。
吴成微微叹了口气,走到马厩前,将马栏一个个打开,却一匹马都没见到,一旁的老卒赶忙上来解释:“吴兄弟,之前大军勤王,好马都被挑走了,只剩下几匹劣马,后来山西遭了雪灾,朝廷又欠着饷,堡里的家眷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把马牵去武乡城卖了。”
吴成轻轻点点头,私卖军马可是杀头的大罪,但人都快饿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法纪军律?
“无妨,之后让绵老叔上个禀文,统统推到林恶鬼身上便是......”毛孩嘿嘿一笑:“林恶鬼把战马都拉走了,按制朝廷也该给咱们补银子买马的。”
“朝廷啥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咱们手里的银子能买个马蹄就算上边的官有良心了!”绵长鹤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吴成微微一叹,走出马厩,又走到武库,武库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但两扇木门却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吴成皱了皱眉,用力推了推木门,木门竟然挎擦一下裂了半边,惹得吴成一阵无语。
“朝廷不发饷,要银子的禀文都石沉大海,堡里的东西都年久失修了......”那名老卒尴尬的解释一句,赶忙找来钥匙打开大锁,吴成迈步而入,却见武库中堆满了刀枪剑戟,但明显缺乏维护,长矛矛柄都被虫蛀坏,战刀之上也是锈迹斑斑。
吴成随手拿起一杆火门铳,擦掉厚厚的灰尘,却见铳上刻着几个醒目的铭文——永乐二十一年,沁州守御千户所制。
吴成彻底无语了,武库里的武器缺乏保养也就算了,怎么永乐年间的老古董还存在武库里?这到底是武库还是博物馆啊?
那名老卒见吴成盯着火门铳发呆,陪着笑走上来:“吴兄弟,别看这些火器老,但是耐用可靠,现在还能打响,反倒是这些年发下来的火器,不是炸膛就是打不响,还不如永乐年的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