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运李通最新章节内容_李灵运李通小说连载中全文免费阅读

Tk小说网

李灵运李通是小说《师尊让我下凡我在凡间无敌》的角色人物,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师尊让我下凡我在凡间无敌》的章节内容

李灵运李通最新章节内容_李灵运李通小说连载中全文免费阅读

李灵运死后上了仙界,被太清圣人收为了徒弟,传授成仙之道。

圣人师父有言:“太上无情,仙人断舍离,首当去情欲。”

于是,圣人师尊赐下一宝,名为“红尘心”。

心有七窍,一窍一劫,七劫历尽,方为圆满。

所以。

当红尘心的第一窍亮起之后,李灵运的魂魄再入凡尘,投胎转世。

……

大元,康平二年。

这一年,李灵运出生了,是一个带把的男娃,给三代单传的沿河村李二狗一家带来了莫大的喜悦。

但是好景不长。

大元连年对外作战,官吏贪污盛行,百姓本就生活艰难。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旱。

沿河村赖以生存的河流彻底干涸,全村三百多口人为了活命,被迫加入了逃难的大军里。

仅仅三个月,李灵运的祖母就因病死在了路上。

只隔了半个月的时间,行至望阳山。

他的祖父“李二狗”不想拖累家人,在把全部的食物留下之后,选择在一个深夜上山,再无踪迹。

父亲李三狗悲痛欲绝,但是尚有妻儿依命,只得忍痛拜别老父。

两岁时,流民大军行至舞阳城,遇到了大元的镇南军招人,以发放粮食作为条件,征募乡勇。

李三狗为了母子二人,主动响应征召,以卖命为条件换来了二十斤的麦糠。

母子二人作为士卒的家属,被安置在了棚户区。

安顿之后,李三狗就被大元军队带走了。

他自知这一去恐无生路,将未尽之言口述给妻子“胡氏”,希望等孩子长大了能去望阳山祭拜他的祖父。

若再有机会,就回去沿河村看看。

虽然这世道人命如草芥,飘零似浮萍,但是他们李家的根在那。

胡氏含着泪送走了丈夫。

原本美满的家庭,因为天灾人祸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到了支离破碎的边缘。

胡氏的心中已然没了活下去的念想。

她本就是脆弱的女子,亲眼目睹公婆陆续远去,如今丈夫也看着要成了南征的不归人。

胡氏看着襁褓中对她眨眼的孩子,终是流下了泪水。

“四狗,娘对不住你……”

胡氏知道孤儿寡母在这乱世中根本活不下去。

她也不想在哪一天,突然得到自家男人的死讯,然后承受那样的痛苦。

一个月后。

胡氏手里的二十斤麦糠也吃完了。

她瘦到已经脱相的脸上,久违露出了笑容,然后撕下麻布,用血开始了书写。

可是她又不认字,即便知道“望阳山”,也写不来。

最终,女人用泛红的血指勾勒出了一座波浪似的山,还有一个太阳。

胡氏还想再画更多,她想要让孩子记得他爹,他爹身在镇南军,倘若老天庇佑二人都活下来,他日相认也能有一个凭证。

只是,这次她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无从下手了。

大量鲜血的流失,再加上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胡氏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她将麻布叠好塞到李灵运的襁褓里,用她仅有的一只干净的手,最后一次替李灵运拭去脸上的污渍。

形如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白的笑容。

“娘的四狗这么俊朗,也不知道将来要便宜谁家姑娘。只可惜……娘是看不到了……”

话音刚落,她原本放在李灵运脸颊上的手,永远地垂了下去。

李灵运仿佛察觉到娘的离开,哇哇大哭了起来。

恰此时,棚户外。

一个年过花甲,白胡子的背剑老者经过。

他听到哭声走了进来,看到一动不动趴着的女人,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者听着婴儿的啼哭,轻轻将其抱起,再看向胡氏冰冷的尸体,幽幽叹息。

“造孽啊……”

“也罢,今日老夫经过,与你也算是有缘。”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李通的徒弟了。”

……

一晃眼,六年过去。

李灵运有了自己的名字,就叫李灵运。

他的师父李通,世人尊号“剑池之主”,平日隐居之地就叫“剑池”。

李灵运是李通的二徒弟,剑池的二弟子。

目前,剑池除了李通之外,总共有三位弟子。

李通给他们都赐了名字。

大师姐“灵珊”,本名杨清澜。

三师弟“灵戒”,本名张无殇。

说起来,只有李灵运一个人是在不清楚自己本名的情况下,被李通给捡到的,原本的“灵运”就成了“李灵运”。

至于其他人,尤指三师弟“张无殇”,他是五岁时被捡到的,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

当然,这只是李灵运自己的看法。

因为师尊明确说过,他的生父叫李三狗,所以李灵运就是姓李,而且他的本名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李四狗”!

这样的说法,在李灵运这样的年纪当然是不信的,也不能信。

尤其在他有一个人嫌狗厌的师弟的情况下。

如果真的坐实了“李四狗”的本名,李灵运不敢想象,那场面到底会有多好笑!

“四狗!”“四狗!”“死狗!”……

李灵运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一般这种时候。

他都会练剑作为消遣。

用的仍是师父在他五岁那年送给他的木剑,但剑法却是货真价实的剑池传承“荡寇剑法”!

荡寇剑法共有九层。

按照师父的说法,寻常人穷极一生,勤勉些可以完成前三层。

至于中三层,各自对天赋有着要求。

第四层,就相当于江湖一流的水准了,哪怕放在皇室也有资格加入“群英堂”,名正言顺地成为朝廷鹰犬,不愁吃穿!

第五层,那就是江湖绝巅!

每一个都是当今道上响当当的人物。

第六层,当年李通这“天下第一”的名头,就是他在第六层的时候闯出来的,堪称武林神话。

最后的三层,李通目前只能肯定有第七层的真实存在。

再往上,只能等待后来人了。

李灵运从入门到突破第一层,只用了一年的时间。

当时,李通真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毕竟相同条件下,大师姐“灵珊”用了四年才做到这一步。

然而,比起这个,还有更加变态的存在。

三师弟“灵戒”,他只用了八个月,用师父的话来说这是几千年一出的武道天才。

李灵运被人超过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毕竟,练剑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在练,倒不如说是一种享受。

唯一让他不甚理解的是,大师姐在三师弟展现出绝佳的天赋之后,对他的态度明显生疏了许多。

这位大师姐,李灵运一直觉得她与剑池的气质格格不入。

说起来。

虽然自己的次序排在大师姐之后,但是按照师父的说法,他才是第一个被带到剑池的。

大师姐胜在了名分。

因为她与师父的师徒关系,早在出生前就已经定下了。

而且,每年的正月与六月,大师姐都有大半个月不在山上,彼时会有一群披坚执锐的甲士专门来接她。

李灵运知道,盔甲是极其难得的东西,并不允许民间私自保有。

所以,大师姐的家里肯定是当官的。

这就难怪了,她的剑法进度不快,也不全怪天赋。

毕竟,家里吃穿不愁,而且每年还有不少的时间在俗务上,速度当然比不得他与三师弟。

这日。

院子里传来了“哐哐哐”的击剑声。

李灵运与张无殇二人各执一剑,交击缠斗。

同样一种剑法,在不同人的手里能施展出不同的风格。

李灵运白衣束腰,水蛇灵动,剑法收放自如,给人一种变化十足的感觉。

张无殇一袭黑衣,剑势张扬,大开大合。

料峭剑光,凶如黑蛇。

他手中的木剑横空而过,撕裂空气,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力道十足。

但李灵运照样只是一个照面,就将他的木剑挑飞出去。

张无殇输了也不恼,很是惊讶:“二师兄,你的剑法突破第二层了?”

“嗯,几日前刚到。”

李灵运把剑收起,然后又重新取出了一条皮绳,将刚刚被张无殇砍乱的长发再次束好。

“那可恭喜二师兄了!”

张无殇把剑放下,面露向往:“我也得加把劲,争取早日追上二师兄你。”

闻言,李灵运有些好奇:“师弟你这么急着突破境界?”

“大师姐说过,这世界比你我想象得更加精彩。如果有师父那样的实力,这天下之大,就可任自遨游,我有生之年定要亲自去走一遭!”

张无殇说得有些心情澎湃了,还不忘用手比划了一个“大”。

言罢,他看向李灵运,反问道。

“二师兄,你在山上的时间最久,难道就没想着未来要做什么?”

李灵运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点了点头。

“要说事情的话,那还真有。我娘临终前,曾留下了一片血麻布,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回家看看。”

张无殇:“仅此而已?”

“嗯。若是还能得闲,那就照看一下剑池,顺便替师父养老,因为这里总需要有人打理。”

话音刚落,一道不满的声音传来。

“灵运你个兔崽子!什么叫顺便替为师养老,难道为师在你眼里,还不如这几座山重要?”

李通依旧穿着他的那件旧袍,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捡的竹条,气势汹汹冲过来。

李灵运脚底抹油。

等张无殇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本来,他自以为可以躲过一劫,但是屁股上很快就挨了一下。

张无殇疼得“诶呦”了一声,很是无辜。

“师父,那是二师兄在背后说您坏话,可不是弟子。”

闻言,李通狠狠瞪了他一眼。

“怎么,为师还打错了?你个臭小子,还没学完本事就想撇下师父,自己下山去玩,你比灵运还该打!”

师徒一追一逃,倒是让这空寂的孤山难得热闹。

……

剑池的山下,还有一个村子,名为杏花村,住着一百多户人家。

村里多是世代猎户,靠山吃山。

这年头光景不丰,再加上朝廷的税赋上涨,地里的粮食交完官府的就不剩多少。

但杏花村的百姓却没有沦为流民。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各家在山里还偷开了一块备用田,私下耕作,不交赋税,留作生计。

最初,李灵运只觉得村民们会过日子,知道如何防患于未然。

但是当大师姐家的甲士多次经过,每次都会像是装瞎一样无视之后,他总算反应过来。

这哪是村民的智慧大?

分明是他师父的面子大。

这一点,从村民经常会送些自家制作的吃食上山,就可见一斑了。

因为师父平日不喜出面,大师姐的身份又比较敏感。

所以,打从李灵运晓事之后,他们剑池与村民接触的工作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村民们尊敬师父,称其为“李大先生”。

李灵运也姓李,顺理成章就是“李小先生”。

今日来的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叫黄三丫。

相较于普遍干瘦的同龄人,黄三丫显得白净许多。

因为她爹是木匠,而且手艺特别好,经常能接到镇上人家的活计,所以家里条件不错。

黄三丫今日带了几颗红鸡蛋,以及黄夫人腌的泡菜,说是镇上的张员外老来得子,黄老爹正好在替张家打家具,也就沾了喜气,得了十几颗红鸡蛋,照例是匀出几枚给剑池。

李灵运与她也不是第一次往来了,知道这丫头不听劝。

要是不收下她带来的礼,那么黄三丫是真会赖着不走的。

李灵运最初不会应对这样的情况,但是打过几回交道,现在也得心应手了。

简而言之。

用魔法打败魔法。

他想起前些天做的熏鱼还有半条,于是进屋取出来交给黄三丫。

她若不收熏鱼,自己也不要鸡蛋。

黄三丫有些无奈:“灵运哥,剑池对我们杏花村有大恩。既是恩情,你这熏鱼我们就收不得。”

“对你们有恩的是师父,而不是剑池。”

李灵运纠正了她的话,解释道:“平日诸位送来的美肴,我们师姐弟三人也有在吃,所以这是礼尚往来。三丫,有劳你代我谢过黄叔。”

黄三丫见他非要分得明白,撇了撇嘴:“李小先生,你真没劲!”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李灵运深以为然。

黄三丫将熏鱼收好,没有急着下山,而是坐在山道的石阶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李小先生,我可以收你的鱼,但你要陪我说会儿话。”

“可以,不过我还是坐得远些。”

李灵运说罢,在她两步之外落座,二人分别坐在石阶的两端,大眼瞪小眼。

黄三丫看着李灵运,脸色微嗔,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她像是赌气一样别过头,过了一会才开口。

“李小先生,你听说了吗,前几日镇南军彻底剿灭‘越蛮’了,结束了南征。各地的镇南军将士获准,陆续返回原籍驻守。”

“镇南军?”

李灵运迟疑了一下,因为他从师父那里知道,他爹当年就是去了镇南军。

如果他爹李三狗还活着,那么这次说不得也会回家。

这思索的须臾,黄三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挪过来了,距离李灵运只有一步之遥。

“李小先生,你不是说过,李叔也在镇南军么。这次若是有机会,你不妨去找找?”

李灵运看出了黄三丫眼神里的鼓动之意,几度张口欲言,终是摇了摇头,给出了答案。

“我不敢去。”

黄三丫很惊讶这个回答:“李小先生,你可不是这么胆小的人。”

“我也是俗人,当然是会怕的,”李灵运摇了摇头:“我这一趟去了,若是生死永别,会打破我心中的念想。倘若我爹真的还在人世,以他这些年的功劳与履历,足够后半生的衣食无忧了。知他安好,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慰藉。”

黄三丫微微皱眉:“可是李小先生,你毕竟是李叔的子嗣,他定然会想见你。”

李灵运摇了摇头:“我听师父说过,当年我爹卖身军中,换来二十斤麦糠。于我而言,这麦糠让我活到了被师父收养之时,已经是再造之恩。”

“我爹那人极重子嗣,否则也不会卖身换粮。他安顿下来,若寻不得我与娘的下落,定然也会娶妻生子。”

“你说……若我在这时突然找上门,要叫我爹如何自处?”

李灵运说着,注意到黄三丫与自己的距离只有半步了,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黄三丫不满李灵运这家伙不讲武德,气鼓鼓站起来,还想要说些什么。

但李灵运早就遛得没影了。

……

同一时间。

舞阳城。

一个校尉打扮的男人,带着几位军士,来到了棚户区。

不多时,有军士跑了回来,朝着男人摇头。

“大人,根据这里的弟兄所言,这棚户区里的人轮换几回,又没有专人登记。”

闻言,男人仿佛早有意料,但是眼底还止不住有些伤感。

“胡儿,四狗……”

男人正是当年的李三狗。

这些年在军中,李三狗靠着一次舍命救将军的经历,得到了提拔。

他如今也有了子嗣,其中男娃更是有两个。

然而,这些孩子在李三狗的眼里,与他的四狗是不一样的。

四狗是当年三代单传的李家,不惜性命也要让他活下来的火种。

他至今犹记,这孩子的降生时给二老带来的希望,以及自己初为人父时的喜悦。

而剩下的孩子。

是身处异乡多年的他,为了延续李家血脉的几分慰藉。

事已至此,李三狗知道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捞针,已经不太现实。

他想起了自己临行前的叮嘱。

若是胡儿仍然记得,而四狗也吉人天相,那么他们父子未必没有重逢的机会。

想到这,李三狗当即下令。

“我们去望阳山。”

……

山下红尘滚滚,山上闲庭依旧。

又是八年。

李灵运的“荡寇剑法”突破到了第四层,拥有了比肩一流高手的实力。

这一年,他刚满十六。

师父李通大为欣慰,觉得自己这剑法终于有了传人。

李灵运看着手中练剑磨出的老茧。

剑法越高,老茧越多。

一并变多的,还有师父脸上的沟壑。

也就在这一年。

大元在位十七年的康平帝驾崩了,新君继位年号“天顺”。

意在消灾解难,风调雨顺。

新君继位,大师姐“灵珊”也要离开了。

经过这些年的接触,李灵运总算清楚了大师姐的身份。

正如他之前猜的一样。

大师姐的家里是大官,全天下最大的官就是他们家的。

已故的康平帝是她的长兄。

当今天顺帝,是她的亲侄子。

灵珊,本名杨清澜,她是前朝的“青岚公主”,本朝的“青岚大长公主”。

她的身份着实尊贵。

但是,她的剑道天赋也是真的差到令人发指。

十多年的剑法修行。

哪怕晚入门的张无殇,他都在两年前就把“荡寇剑法”练到第三层了。

然而,这位大师姐仍然卡在第二层。

她离去的日子将近。

师姐弟过去十多年的相处,哪怕平日交流的再少,但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让他们成为熟人。

对青岚公主来说。

这剑池,反而是她这尊贵的一生之中,少有的不用那么虚伪说话的地方。

师父剑法高强,性子随和。

二师弟少年老成,淡泊无争,是他们三个里面与师父最像的。

三师弟天资卓绝,赤子心肠,是青岚公主最看重的。

这日晚膳过后。

师姐弟三人坐在屋檐底下,吹着迎面而来的晚风,欣赏着隐没下去的落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灵运知道大师姐要走,不过让他比较意外的是,三师弟也打算一并离开。

这样,山上就剩他和师父了。

这一切并非是毫无预兆的。

早在八年前的午后,李灵运就知道,三师弟一直对山下的世界存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

只是,光靠荡寇剑法的第三层,可不足以保住他的性命。

他不欲干预旁人的选择。

但张无殇毕竟喊他这么多年师兄。

于情于理,李灵运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他知道张无殇的学剑天赋还在自己之上,唯独在感悟上少了几分灵性,只需旁人点拨就能通透。

所以,他提起木剑,走到发呆的张无殇面前。

“师弟。”

张无殇转过头,看到李灵运这气势凛然的模样,心底发毛。

“怎么了,二师兄?要比剑的话,我也打不过你。”

李灵运摇了摇头,木剑竖起:“师父说过,荡寇剑法中三层,每一层都需有感悟方可突破。”

“我不知道山下的世界对你是福是祸,但师兄弟一场,今日我将我的剑道供你参考,也算是师兄我在临别之际的一点心意。”

听到这话,张无殇脸上的表情闪过一丝复杂。

他承认。

自己一直以来,对这位二师兄的情感比较复杂。

一方面,师兄弟二人相伴的时间最长,他们算是彼此最熟悉的同龄人。

张无殇打从练剑之初,得了师尊的称赞,就一直把二师兄当成了自己要赶超的对象。

只可惜。

时过境迁,二人曾短暂同处于第三层,但终是李灵运先一步捅破了那层纸。

反倒是张无殇的感悟迟迟未到。

另一方面,则是少年人的占有欲与危机感。

他承认自己对大师姐有了爱慕之心,即便二师兄平日性子淡泊,喜怒不形于色,但张无殇还是把他当成自己的潜在情敌。

这种既亲近又警戒的感觉,贯穿了张无殇在这山上的十年。

时至今日,当听到二师兄毫不吝啬的传授剑法时,他仿佛才隐约明白了这位二师兄的心迹。

或许,他这人本来就像这木剑一样。

因为根长在了山上,所以从来不去肖想山外的风景。

李灵运站在树下。

余晖未尽,但老树的最后几片叶子早已脱落。

李灵运垂眸而立,全身的精气神在这个过程中快速升华。

简单的布衣,平整的黑发。

他的背影与树影合一,散出一股苍天老树般的淡泊无争,以及那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恬淡宁静。

剑动。

风起。

形同摇曳的枝干,散落地面的枯叶迎风而动,顺着千变万化的剑招,仿佛生长在了剑上。

这一刻,木剑仿佛化作了老树。

而凋零的枯叶,也像是回到了春天一样,附在剑身周围,气息涌动。

在这一剑之下。

枯叶可以是易碎的残花败柳,也可化作夺人性命的无格暗器。

张无殇与青岚公主远远看到这剑,同时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仿佛只要李灵运愿意,他们就会被这枯叶射成刺猬!

张无殇胆寒之余,心中同时生出了一丝兴奋。

这兴奋来源于手里的剑。

他好像明白了,自己的感悟身在何处!

李灵运对这变化再清楚不过,知道今日的目的已成。

他收剑入鞘。

那些纷飞的枯叶,也在一瞬间失去了支撑,再度落到了地上。

“三师弟,这就是我的剑。”

暗处里。

李通抚着花白的胡子,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朗。

人会骗人,但剑不会。

他这辈子就收了三个徒弟,如今要走两个。

本来挺不舍的。

可是,这毕竟还给他留了一个,不是么?

老头子心里高兴,立刻提起了剑,乐呵呵跑到林子里去找自己的熊兄与虎侄儿切磋。

……

第二日。

张无殇不出意外的,荡寇剑法突破到了第四层。

能在这临别之际,了却一桩心事,张无殇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时,大师姐却主动找上了李灵运。

坦白来说。

他们师姐弟二人,其实很少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候。

这不止是因为李灵运顾忌到三师弟的想法。

再就是,他对这位大师姐的忌惮。

这并非是武力上的,而是心术上的。

李灵运清楚张无殇的性子,这家伙在对待女人的事情上,不会比自己机灵多少。

他们这样的人,往往不会是主动的那个。

所以,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三师弟的爱慕,未必就是单相思,反而可能是笼中雀。

但这也侧面说明了。

大师姐对人心的把控,已经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所以李灵运不惮以最大的警戒之心对待她。

青岚公主看出了这位二师弟对她的防范,主动挑明。

“二师弟放心,师姐我亦是剑池之人,不会对剑池不利。这山上终须有人留下照顾师父,待我与三师弟走后,就有劳你了。”

李灵运见她这般坦诚,沉默了片刻,问道。

“不知,师姐想让三师弟下山做什么。”

“匡正社稷。”

青岚公主的眼底闪过一丝决然,郑重道:“我身为大元公主,知道这座天下有着诸多弊病。如今皇室飘摇,主少国疑,我虽为女子,也想要替这危卵去做些什么。”

闻言,李灵运直视着大师姐的眸子。

师父常说,好看的女人会骗人,尤其是像大师姐这种特别好看的。

她的话李灵运不全信。

但是,大师姐想要为天下治病这话,李灵运是信的。

他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些弯弯绕,所以不去评价,只会拣着自己知道的去讲。

“大师姐此去,我祝你一切所愿尽成。还有无殇,他这小子是讨人嫌了些,但绝对是至诚之人。看在师兄弟一场的份上,还请大师姐多加照顾。”

听到这话,青岚公主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摇了摇头,微笑道。

“灵运,我当然会好好对无殇的。”

……

午时过后,师姐弟二人离开。

李灵运与师父站在山门前,目送着下山的队伍。

等到行人已经消失,李灵运转身准备回去练剑,却被师父叫住。

“灵运,你师姐和师弟都走了,你不下山去?”

“不去。”

李灵运说着,还拍了拍木剑:“弟子怕死,第四层的剑法,可不敢下山去。”

不料,师父突然来了一句。

“你不去的话,那为师可要下山了。”

李灵运挑了挑眉:“你去做什么?”

“为师去……”

李通刚准备开口,然后意识到自己这徒弟带沟里,你小子这理直气壮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呵斥道:“灵运,这天底下哪有做徒弟的管师父的?”

“如果不是我当年……”

“如果不是师父当年把我抱出来,那我早就饿死了。”

李灵运翻了一个白眼,自己都会背了,接着道:“所以,师父你下山做什么!”

不肖的混账!”

“这个不能说的话,那我换一个问法。”李灵运掂了掂下巴:“师父这次下山要去多久?”

“不知道。”

李通这次倒是平静了下来:“是我一个故友要死了,他生前惹了很多人,只怕死后会不得安宁。我们是老交情,所以得去看看他。”

“需要我一起去么?”

“不用,”李通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坏笑着模仿李灵运之前说话:“你才第四层的剑法,可不敢下山去。”

“既然这样,那我就提早挖一个坑。师父回得来早,那这个坑就归你。师父回来得晚,那这个坑就归我自己。”

李通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意识到这话的意思之后,立刻就要扑上来。

“不孝之徒,为师今日就要清理门户!”

话音刚落。

李灵运又没跑了,李通只能看到臭小子的背影,这让他生气之余,还有点想笑。

“臭小子,我真走了啊。”

李通又吆喝一声,也没等到回应,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沿着山道走去。

没过几秒钟。

原本空荡荡的台阶坐着一人。

李灵运看着师父平稳的脚步,也是放心了下来。

其实,他也不想当这种混账徒弟的。

但李灵运也怕,尤其是师父上了年纪之后更怕。

师父现在看着显老,但他又没有真正变老,打飞自己仍然只用一剑。

真正的变老与年岁无关,与精气神有关。

如果精气神俱在,九十的老汉也能推车;但精气神散去,十几岁的少年也会手不能举。

这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到了李通这把年岁,对感情看得更重,不让他下山去就可能伤了神。

但他下山,做徒弟的又会担忧别的。

黄三丫说的对。

李小先生……总有操不完的心。

半个月后,江湖上就传来了奇闻。

“神火教”的教主朱五运病故,大葬当天引得无数仇家登门。

但是朱教主未雨绸缪,以假死之事反将一军,直接将仇家们一网打尽。

这一战有超过十位一流高手上门,以及三位江湖绝巅。

“大力猿猴”蒋开山,“青蛛蝶影”万青,以及“阔马刀圣”陈云霁。

朱教主本身也是江湖绝巅,而且将死之人,以一敌二更是不在话下,再加上神火教的其他高手,这本是一场胜仗。

千钧一发之际。

大元朝廷的铁骑赶到,群英堂的高手配合军骑,与江湖高手一并围剿神火教。

最终,朱教主本人被枭首,朱家满门皆死。

神火教化作一盘散沙,这个百年大教彻底宣告破灭!

李灵运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定,想要下山去找师父。

但只过了两日。

模样有些狼狈的师父,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回来。

“灵运,往后这小子就是你的四师弟了,老夫这辈子也不会再收别的徒弟了。”

李灵运并未反驳,只是他刚过这娃子,然后就被小娃子揪住了衣领。

有关他的来历暂且不提。

但问题是……这孩子没断奶吧。

总不能喝自己的……嗯?

李通同样意识到不妥,立即吩咐:“你取些钱财,到山下看看哪户妇人生产……”

……

丰腴的妇人扭着柳腰走下山了。

小师弟也喝饱睡着了,李灵运才问起了他的来历。

不出意外,这是神火教的独苗。

他是朱五运刚刚出生的孙子。

李灵运没有去问为何师父没把人救下,只是问了一句,这孩子的身世要不要保密。

师父好是一番纠结之后,决定将秘密捂住。

这事情只有他和李灵运知道。

如果可以,李通其实也想过要咬碎在他一个人肚子里,但他的年纪不允许。

当年捡到李灵运的时候,李通就已经年过六十了。

十六年过去,他已经年近八十。

李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十六年,但是李灵运一定可以。

如果自己不在了,他这个做师兄的就得当爹又当娘,所以肯定得知情。

李灵运自然是没意见的。

答应瞒着身世就好,不然等这孩子长大了,知道自己身上还背着一堆的血海深仇,对他来说也太过残忍。

“对了,师父给这家伙取好了名字没。”

“就叫灵慧,本名平安,与你我同姓。”

“可以。”

……

就这样,剑池又多了一个四师弟。

李平安。

李灵运平日练剑之余,又多了一个照顾小孩子的活计。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会把这小子丢给师父。

只有让老头子忙起来,才会让他忘记自己已经老了的事情。

时光飞转。

又是五年过去。

下山的大师姐与三师弟虽然没有回来,但经常会写信。

大师姐的信上内容简练,基本只是简单报一下平安,然后关心一下师父的身体状况。

李灵运看得出来,大师姐很忙。

她是真的想要给天下治病的。

别的不说,只从今年杏花村上下一派喜气,对着官府就是一顿歌功颂德,就可见大师姐治病的成效。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师父更老了,眼神有时候看不清太近的东西,哪怕手里捏着信,也要李灵运念给他才能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他知道了大师姐的成果,面上很是自得,认为正是自己的教导有方,才让天下人跟着一并享福了。

但李灵运照例是压一压老头的气焰,好让他明白还有进步的空间。

“师父,您教的是剑,而且大师姐的剑术水平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差的。”

真相永远比刀子伤人。

正在气头上的李通,很快又提起剑,虎虎生威追着李灵运满院子跑。

李平安则一脸乖巧地坐着吃果果。

他反正已经习惯了,二师兄整天撩拨师父,师父则老是乐在其中。

大人真幼稚!

相比之下,三师弟“张无殇”的信就要详实许多了。

比如他曾经随军南征蛮族,又与北面的狼族打过仗,因为功绩还被授予了官职。

当年师父的剑法,张无殇也是先一步参悟到了第五层,拥有了堪称“江湖绝巅”的实力。

他平日贴身跟着大师姐出行,风光无限。

而且多次杀死意图行刺大师姐的杀手。

李通每次听到这里,都会像是听书的人一样鼓起掌,喝彩道:“杀得好!”

他看人待物的观点比之从前,也有了变化。

要知道,一开始李通对于徒弟用剑肆意杀人这事,其实是很反感的,而且多次专门写信申饬。

但如今他看到张无殇杀敌立功,能够在京城那样危险的地方立足,反而觉得欣慰。

某种意义上,师父总算是从他剑池之主的包袱中脱离了出来。

他会像是长辈一样,为自家人而骄傲。

不过,老头子仍然不乏反思的能力。

他时常会问李灵运:“灵运,你说师父是不是老糊涂了,已经分不清是非了,觉得自己徒弟杀人反而是对的?”

每到这时,李灵运都有不同的答案。

“大师姐为天下治病,这是功德。师父也看到了,山下乡亲们的日子都好起来了。像她这样给人带来幸福的人,谁若刺杀她,那才是包藏祸心,是非不分!”

李通本来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他开始感到惶恐了,想要通过徒弟来增强一下信心。

提到徒弟。

李通看着李灵运,老脸上闪过惭愧:“灵运,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是师父与剑池一直拖着你。可惜了黄家丫头……”

李灵运知道他要说什么,出言打断。

“师父,徒儿没成家只是不想,而非不能。”

师父口中的黄家丫头,就是黄三丫。

她比李灵运小一岁,因为家中相对宽裕的缘故,所以黄三丫打小长得就比同龄人好看,不愁嫁

但她一直等到了十八岁,最终才嫁给了镇上张员外的小儿子。

因为她家里突然急需要钱,去给黄叔治病,张员外家愿意承担费用,所以才有了这场婚事。

可是天不佑人,黄叔在床上躺了一年,还是没有熬过去。

师父知道这事,时常感到惋惜。

他既是惋惜徒弟的终身大事,也惋惜自己年轻时没有多攒些银子,再去学些医术,不然也不会这么束手无策。

李灵运知道师父所想,而且他也不讨厌黄三丫。

只是,这剑池的凶险却不好拖累旁人。

尤其是自己不讨厌的人。

他们师兄弟几个,除了大师姐之外都是孑然一身,哪怕遭逢了祸事,也是一人死就恩怨消。

如今,大师姐为天下治病,造福苍生。

旁人未必敢针对身在京城的大师姐与三师弟,但是对付他们这山上的老少,却不会有那么多的顾忌。

师父在的时候,尚且可以震慑宵小。

可如果师父不在了,李灵运自知他没有师父那份平定风雨的实力,所以也不敢承诺能够替旁人遮风避雨。

在最好的年纪,不想去祸害旁人的一生。

……

两年之后。

这一年李平安八岁,他二十三岁了。

李灵运带着小师弟李平安学剑。

按照师父说的。

他学了这么多年的剑,早晚有一天也是要教人的,不如就先用小师弟练手。

确认过,这师父绝对是亲的!

师父照例送给了李平安一把小木剑,他们师姐弟四人都有过一把。

李灵运已经很久没耍过木剑了,这时也把自己收起来的那柄木剑再拿出来。

二十年过去,木剑表面依旧油亮十足,像是刚做出来的一样。

他看着小脸绷紧的李平安,笑着让他放松,然后慢慢给他讲解练剑的要领,并且做了示范。

师父坐在一旁,名义上是不放心李灵运的水平。

拜师学艺,除了最重要的学艺之外,还包括传承。

对师父来说,可以把他这门引以为傲的“荡寇剑法”传下去,就是功德圆满了。

然而,在他几个徒弟里,可以做这件事的人不多。

大徒弟治国是有一手,但剑法奇差。

三徒弟的剑是为帝王效力的杀人剑,已经走上了与“荡寇剑法”不一样的路子。

这样一来,只剩下二徒弟,以及尚未定型的四徒弟。

李通觉得他这辈子已经圆满了。

喝过皇帝的酒,尝过江湖的瘾。

这世上比他还要快活的人不多了。

美中不足的是,像他这么帅,又这么潇洒的人却没有婆娘。

好在,他也享受过了养孩子的人嫌狗厌,还体验过被晚辈孝敬的滋味。

这么一看,好像真的没什么了。

师父人老心不老,分得清好坏与真假。

平日里,他看得出二徒弟对自己颇有照顾,也很能体察到他的心情,经常会卖些破绽让自己显得有价值。

这些不管是真的假的。

反正,师父是由衷觉得欣慰与暖心。

到了今天,师父看着李灵运的出剑与收剑,尤其是他在教导李平安的时候,有许多的地方让师父都觉得自愧不如。

可这小子还故意犯些小错误。

“臭小子……”

师父呢喃过一句,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恍惚,冥冥之中,有一句话在他的耳边响起。

人会骗人,但剑不会。

师父忘记这句话是谁说的,是他的师父,还是师父的师父……

他们这些臭练剑的,闭眼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传承。

李通的师父在快要闭眼时,还担心他能不能学会“荡寇剑法”第六层,会不会让剑法从此没落。

彼时的李通面对师父的忐忑,坚定地回答了“不会”二字。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

不仅将“荡寇剑法”练到了第六层,而且还更上一层楼,创造出了前无古人的第七层。

曾经的李通,以为自己明白了当年他师父的心情。

毕竟第六层都这么难了,何况第七层?

身为人师,要是自己的本事无法传承下去,这本来就是很悲哀的事情。

李通本来以为自己也要因为这事而抱憾了。

可是,他的二徒弟好像打消了这个顾虑。

即使自己不一定看得到那天了,但李通就是相信,二徒弟的未来肯定不会比他差。

“徒弟,有你真好。”

李通望着远处的二人,眼神仿佛定格在这一幕。

知足了……他真的知足了。

等到李灵运察觉到师父的变化,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老头子的呼吸正常,没有性命之危。

只是,他好像真的老了。

简而言之,李灵运一直极力想要留住的精气神,也随着老头子的一句“知足”,再没有了强行挽留下去的执念,逐渐散去。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甚至于澄澈。

李灵运暂时没有把实情告诉四师弟。

至少,师父还活着。

这就胜过了世上一切的不好。

当天晚上。

李灵运伺候着老头子躺下,屋中仅有二人。

老头子对着他傻笑,并不言语。

如果在以前,李灵运少不了要说上一句:“师父,你笑得真傻!”

然后,师父再提着剑,追着他跑上大半天。

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

师父跑得时间越来越短,直到现在只能躺着了。

李灵运看着老头子,以及被他丢在一旁的木剑,有些失神:“臭老头,早知道你这么不负责,我就应该再让你操心一点……”

这样,兴许他的精气神就不会散,自己也能多喊几天的师父。

但问题是,这真的是他的心里话么?

李灵运知道,这天底下有许多事情的人力无法办到的。

你没法让正在下雨的天停止下雨。

你没法让全部挨饿的人填饱肚子。

同样的,你也没法阻止一个人彻底变老。

那些所谓的养生法,延寿法,本身不也是因为衰老么?

倘若强行留住这精气神,会让师父的身体加速走向死亡。

那么,李灵运宁可只是像是现在一样,他如同傻子一样对着老头子自言自语。

至少他相信,住在老头子体内的师父可以听到。

这时,老头子看向一旁的烛火,吚吚呜呜发出了不满的抗议,好像是抱怨它太亮了。

李灵运将其吹灭,又替他把被子盖好,语气中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耐心。

“晚安,师父。”

走出屋子的时候。

李灵运抬头望了一眼明月,却觉得月光仿佛变得模糊了。

这时,一道人影不自觉走到他的身后。

正是四师弟,李平安。

李平安看着这位二师兄。

哪怕对方藏得很好,但他也能从其眼中看到一丝晶莹,那分明是泪水。

如今在这山上,还能让二师兄流泪的,也只有师父了。

师兄弟四目相对,短暂的沉默。

“师父他……”

“老了。”

这一语落下,李灵运眼底的泪水荡然无存,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他伸手在小师弟肩膀上拍了拍:“别想那么多,早点去睡,明早还要起来练剑呢。”

“好。”

李平安乖巧地应了一句,转过身去,却迟迟没有动。

李灵运好奇问道:“还有事么。”

闻言,李平安转过身来,缓缓道。

“二师兄,你说师父还认得我吗?”

李灵运听到这话,认真思考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但我知道, 二师兄还会一直陪着你。”

“嗯……”

……

接下来的日子。

李灵运师兄弟二人,除了练剑之外,还多了一件消遣。

那就是带师父去拜亲戚。

他的亲戚,其实就是盘踞在这山林里的几头熊,几只虎。

这与剑池都是几代人的交情。

打从李通不是“李大先生”,仍是“李小先生”的时候,他就常与熊兄与虎侄打闹。

到后来,李小先生成了李大先生。

他到林中打闹的时间就少了,唯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才去。

现在,师父变成了老头子。

虽然再认不出他们师兄弟了,却能与亲戚们玩到一起去。

兴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

……

又过去三个月。

有信从京城发来,大师姐与三师弟的信都有。

李灵运没有隐瞒师父的情况,得到消息的大师姐和三师弟也很重视

不过,为了避免这消息外泄,给剑池带来麻烦。

大师姐坐镇京中,遣了武艺高强的三师弟回来,代为看望。

师兄弟多年未见,自是许多感慨。

李灵运看着如今的张无殇。

将军打扮,满脸胡茬,身材高大,充满力量感。

看来,这几年山下的风景,果真是让他从昔日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铁血的军将。

短暂的见面之后,二人抽空又用剑比试了一场。

结果还是一样。

同样身处“荡寇剑法”的第五层,但李灵运依旧可以压制住张无殇。

张无殇输了也不恼。

毕竟,以二师兄的性子,他要真有所得了,根本不会对自己藏着掖着。

这四舍五入,就相当于他也悟!

“二师兄,你这是快要进入‘剑法’的第六层了吧?”

张无殇抿了一口茶水,一脸感慨。

本以为,自己在山下这些年的舍生忘死,就可以超过二师兄了。

但每当这种时候,二师兄总会以自己的办法告诉他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看来,山上确实是练剑的好地方。”

李灵运听到这话,摇了摇头:“山上有山上的好,山下也有山下的好。至少,师弟你不会后悔这些年的经历吧?”

他这话意有所指。

张无殇老脸一红,忙摆着手:“不后悔,不后悔!”

一旁的李平安看着师兄弟打哑谜,有些好奇。

“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在聊什么?”

闻言,李灵运看了张无殇一眼,得到后者的首肯才道:“你三师兄要准备当驸马了。”

李平安连忙拱手:“恭喜三师兄!”

“诶,客气了。”张无殇大笑出声:“等到了日子,定然请师兄和师弟亲临京城来喝杯喜酒!”

随后,李灵运让张无殇沐浴焚香之后,然后再去见了老头子。

老头子看到张无殇的第一眼,惊喜地喊了一句:“灵戒。”

正当张无殇以为他终于认出自己的时候,老头子的双眼又变得澄澈。

“灵戒……灵戒是谁。”

这直接让张无殇把满腔激动咽回了肚子里。

他看着李灵运,面露疑惑之色。

“师父心里挂念着你,所以特地等着看了你一眼之后,才回去。”

李灵运持剑而立,但目光深邃,不知是在想什么。

可是,他的这一番话却是让张无殇彻底破防了。

虎背熊腰的汉子,直接跪倒在老头子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老头子则不停用手给他梳理头发,像是在摆弄玩具一样。

李灵运看着这一幕,默默退出了屋子。

师父喜欢玩,那就由着他吧。

……

等到屋里师父的呼噜声响起,张无殇红着眼睛出来。

李灵运知道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将自己准备好的一个小玩意给他,是一颗用红木雕成的枣子。

“三师弟,这是给你与大师姐准备的新婚之礼,预祝早生贵子。”

张无殇将这精致的小玩意收下,随后不解道:“二师兄,这婚事还没得很,急着给做什么?难道二师兄你不准备去京城了。”

李灵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再度开口。

“我有一事想要请三师弟帮忙。”

听到这话,张无殇神情一肃:“二师兄请说。”

“我想要打听一下关于望阳山的事情,这些年有没有从镇南军归来的将士去过。”

“嗯,我帮二师兄调查看看。”

翌日,张无殇就下了山。

李灵运支开李平安,走到了正在采花的老头子身后。

他缓缓开口:“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嘎?”

师父闻言,慢悠悠转过头来,手里捏着一朵小黄花,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李灵运抖了抖手里的剑。

“师父如果不坦诚,那徒儿也下山寻亲去了,这剑池就丢给平安了。”

“臭小子!”

师父嘀咕了一声,然后把小花一扔,直接坐在地上:“你小子太鸡贼,还真是不能露半点破绽……”

“说实话,为师也没想到还能回来。无殇那小子,果然也是不叫人省心的。”

这话与李灵运的猜测一致。

他不再多问,看向师父:“这件事要告诉平安么?”

“算了,你做的很好。”

师父摇了摇头:“对那小子来说,一次离别已经够沉重的了。”

“好。”李灵运一口应下。

师父慢慢悠悠坐了起来:“正好也借着以今日之事,让剑池与京城保持些距离吧。毕竟,为师也护不住你们多久了。”

“对了,灵运,你知道为什么师父会收下你大师姐么?”

“为什么?”

“因为我的师父,你的师祖。”

师父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开口道:“当年你的师祖偶入后宫,与后宫的妃子留下了一个风流债,那妃子正是先帝的生母。”

听到这话,李灵运瞪大眼睛,耳朵不由竖起。

师父仿佛看出他要说什么,啐了一口:“你别乱猜,你师祖仙去了快二十年,先帝才出生的。”

“噢。”李灵运一脸失望的模样。

这让师父觉得自己手又痒了。

不过,为了避免在四徒弟面前露出破绽,他不满地冷哼一声,接着道。

“当年先帝在宫中的处境不佳,朝中有人想用江湖势力针对先帝母子,为师看在那时的情分上出手。事后,为了震慑江湖中的宵小,为师又接连挑了十三家门派,这才有了‘天下第一’的名号。”

“你大师姐拜入为师的门下,也就是做给别人看的。”

李灵运听到这,恍然大悟:“所以,大师姐的天赋其实不差,她剑法那么不堪入目,是因为师父你留了一手?”

“你放屁!!”

师父没忍住,一巴掌拍在李灵运的脑门上,怒斥道:“那是因为你大师姐自己就不是这块料,才不是为师的问题。”

“打轻点,徒弟我也是要面子的。”

李灵运捂了下脑袋,这一巴掌是真的痛,但他也彻底放心了,这幼稚鬼不是回光返照。

“好了,你快走吧,再待着一会儿平安就要看出破绽了。”

师父摆了摆手,示意李灵运快爬。

“那师父你就整天在这采花么? ”

“老人的事情,你别管。”

话虽如此,不过从那天以后,李灵运还是不时带着老头子下山,到杏花村里去走走。

至于京城那边,也像是真的断了联系。

杏花村倒是一天天热闹了起来。

李灵运看着这一幕,时常也会感慨。

要是像大师姐这样的人早点出现,自己是不是就不在山上了。

以他的年纪,这时应该早就已经娶上了媳妇,生了几个大胖小子,然后又要为了这些小子将来能娶上媳妇,努力种田挣钱。

正当李灵运神情恍惚之际。

忽然见到一个女子,牵着另一个怯生生的孩童走来。

竟是黄三丫。

她的衣着看上去显得朴素,但依旧是妇人的打扮,却衰老了不少。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三十多的人。

黄三丫同样注意到了他们,她看着还是少年模样的李灵运,忽然有种想要躲起来的冲动。

但一旁牵着的儿子,又让黄三丫反应过来。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坐在台阶上耍无赖的姑娘了。

有些东西,在她最美的年纪尚且求而不得,难道现在就有希望了么?

如果心中别无念想,自己又在怕什么。

黄三丫想明白了这点,大大方方上前打招呼。

“李大先生,李小先生。”

既是熟人相遇,自是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李灵运这才知道。

黄三丫的丈夫两年前病重离世,张老夫人觉得是她克了儿子,平日多有苛待。

还是年老的张员外出面,他替死去的儿子出具了和离书,还了黄三丫母子自由,也保住了她们的名声。

这段不幸的婚姻着实叫人同情。

李灵运想到了从前黄叔的照顾,以及儿时的点点滴滴,惋惜过后,告诉黄三丫往后有事可以到剑池找他。

倘若生活有了难处,他绝对会尽力帮衬。

但落下的遗憾,只能留作白月光了。

毕竟,她如今也是别人的娘了,排在“娘”之后的身份才是黄三丫。

……

一晃眼,又过去两年。

李灵运二十五岁了。

就在年前,京城传来了青岚公主与年轻将军“张无殇”喜结连理之事。

当今天子亲自操持,婚事场面之盛大也让人咋舌。

李灵运他们没有下山赴宴。

不过,师父倒是取出了一份他亲手抄录的新婚贺词送了过去。

婚事结束后不久。

有关“望阳山”的事情,张无殇就送来了一份名单。

那是这些年去过首阳山的镇南军将士,上面还有他们的参军时间,出生年月,籍贯来历,职位官阶……

在这寥寥几人之中,李灵运锁定了其中一人的名字。

“思州军府下辖,永宁营参将,李胡,时年四十七。”

“康平三年,加入镇南军。”

“康平五年,以作战骁勇,从蛮兵的包围圈中救出镇南军副将‘燕守战’,并被燕守战擢为亲兵。”

“康平九年,镇南军平叛胜利,以校尉职调入思州军府帐下,修缮望阳山,为先父立碑。”

……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爹。

镇南军,望阳山,而且他姓李。

如果这么多的巧合都能撞上,那么认错了也是不冤的。

李灵运看着手里的麻布。

二十多年过去,上面的血渍早就与布料融为一体,但仍能看见一颗大大的太阳,以及崎岖不平的山丘。

这是他那位已经没有印象的娘留下的。

根据情报显示,这位李参将已经有了家室,就连孙子都有了,看起来过得不错。

而且,他的军旅生涯好像也相当顺利。

昔日提拔李胡的那位恩主“燕守战”,如今已经成了大元三军之一“定北军”的大将军,与镇南、平西两位大将军,组成了大元兵锋的三驾马车。

有着这层关系在,参将也不会是李胡军旅生涯的终点。

李灵运当年就没去寻他,现在李胡变得炙手可热了,李灵运同样不会去打搅。

师父对他有栽培之恩,所以这条命已经许给了剑池。

有生之年。

知道亲爹还活着,而且他过得不错,这就足够了。

不过,这望阳山还是要去一趟。

这是他娘当年的执念,做儿子的也会尽力去完成。

这是他身为李四狗,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在这之后。

李四狗就要彻底变成李灵运,好好挑起剑池的担子了。

最好,能在师父合眼之前,让他看到剑池的传承有了着落。

师父知道了李灵运的打算,自然是赞同的。

为此,他在李灵运离开的前一夜,拉着他讲起了当初捡到李灵运之后打听到的事情。

比如,他们一家是从沿河村逃难而来的。

李灵运的娘姓胡。

他的祖母当年饿死在了逃荒的路上,他的祖父为了不拖累家人,选择主动结束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事情,尤其是他祖父当年的选择,哪怕对师父这种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也造成过相当大的震撼。

这世道的悲哀与苦难,其实都写在了他这二徒弟的身上。

本来,因为自家大徒弟出身大元皇族,而他二徒弟的家人又是因为王朝暴政而死。

师父不想徒弟之间哪一天自相残杀,他就打算捂住这个秘密。

但是现在。

师父了解过李灵运的性情,相信这个徒弟是能分得清是非的,不会无端迁怒旁人。

李灵运清楚师父的想法,他也的确不会因此对大师姐生出怨恨。

因为,害自己家破人亡的是病入膏肓的大元,而不是为天下治病的大师姐。

可知道归知道。

但是这一次,李灵运觉得师父的这份信任,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了。

如果有的选,他不想要。

他也希望自己可以蛮不讲理,这样一肚子的悲伤与委屈,也能有一个地方去发泄。

……

拜别了师父。

李灵运带着些许钱财与干粮,踏上了下山的路。

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第一次下山。

毕竟,杏花村就在山下。

但要说外面的世界,李灵运当真是没有什么印象了。

莫约两天的路程,他途经凤阳,这里是当年神火教的地盘。

时间很快,小师弟也十岁了。

李灵运来到神火教的遗址前,昔日豪华的朱家府邸已经成了废墟。

荒废到,即使原本府门上贴着的封条已经脱落了,也不见有衙门的小吏将其换新。

他走到其中,就看到瓦砾的地盘之中,仿佛残余着血迹,已经与地面融为了一体。

李灵运又绕了一圈,折回来的时候,看到马儿正对着一处草地发出嘶鸣。

他好奇之下将草皮挖开,从里面找到了一个卷轴。

这卷轴摊开以后,里面竟然是一幅幅小人画像。

“凤阳朱氏,第二十七代族长,朱五运”

“有三子二女,长子……”

这卷轴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上面的颜料也尤为神奇,这么多年竟然一直没有脱落。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小师弟死去的家人。

李灵运将其重新收好。

若是到了小师弟应该知道身世的时候,再将其转交给小师弟。

……

离开凤阳,接下来的路程再没有刻意的停留。

一路走来,经过不少的城池与郊野。

看到了往来络绎的商队,车上载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奇宝。

还有俯身躬耕的老农,在这炎炎的夏日里,凉爽时劳作,酷暑时躲在树荫下乘凉。

以及,林间光着屁股蛋撒欢追逐的孩童。

“如果这就是山下的世界,那也足够精彩。”

直至,一座大山出现在李灵运的面前。

已经到了黄昏。

夕阳正在挂在山尖上,残红的云霞悠悠远去,归来的鸟儿沿着一条笔直的轨迹飞过。

这就是望阳山。

李灵运取出那块麻布,对比着眼前的精致。

有那么一瞬间,麻布上的血迹与夕阳重合,这里也就是此行的终点。

“终于到了。”

他再度催促着老马,以最快速度抵达山下,可惜天还是黑了。

黑暗中,有一片灯火摇曳的小庄子格外显眼,看起来像是客栈。

李灵运牵马过去,若是这里可以住店,那就明日再上山。

客栈里的人听到了马嘶,确认不是流匪之后,立刻就有打着汗巾的小厮上前迎接。

“这位客官,住店还是歇脚?”

“请问,这有什么差别。”

“住店的话,三十文,如果还要包草料,那就五十文。歇脚就不收钱,只要帮着干点活就好,白让你住一晚,明日再给你备一天的干粮再上路。”

闻言,李灵运眼神微动。

“那就住店吧,马也帮我喂一下。”

“好嘞!”

……

走进客栈里面,一楼的大堂仍有不少人聚在一起喝酒。

李灵运到柜台交钱时,看到柜台后面挂着一件老旧带血的麻衣,掌柜的找完钱,见他好奇就主动解释。

“客官不知道了吧?这是李大人当年参军时,穿着走的麻衣,陪着他从南边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哩!李大人功成名就也不忘本,开了这么一间客栈,给走南送往的人提供方便,顺便积攒功德。”

经掌柜的这么一说,之前那个“歇脚”的优待就可以理解了。

这是因为淋过雨,所以就想替他人撑把伞。

如果这样的人真的与自己有血缘关系,那么,李灵运确信自己也会为其感到骄傲。

他打开包袱取钱,但是包袱内露出的一角麻布,引起了掌柜的注意。

掌柜不动声色,收了钱之后面色如常。

……

第二日。

李灵运带上佩剑,沿着山道往上。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一座小土包,前头立着石碑。

“先父李二狗之墓”

碑文十分简短,小鼓包的周围也被清理得很干净。

紧接着,碑文的下面又刻着诸多介绍,沿河人士,以及立碑的时间在康平九年……

这下总算是没跑了。

李灵运看着面前低矮的坟头,从包袱里取出准备好的秉香与鼎炉,点燃之后进行了叩拜。

他虽然不记得这位祖父了。

只是,自己可以在当年活下来,俱是仰仗这些至亲的活命之恩。

这份恩情永远不断。

祭拜之后,他又守着剩下的焚香,直至全部化作了香灰才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李灵运身后的林子忽然发出了一阵动静,紧接着一个身着简袍,浓眉大眼,面相凶悍的男人走了出来。

李灵运转头与其对视。

他在对方的身上感受了与当日张无殇相似的气息,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标志。

不等他开口,就见来者颤抖着抬起手指。

“你是……是四狗?”

“我是。”

随着李灵运这一语落下,就见面前的中年男人眼眶瞬间变红,他变得语无伦次。

“你……我……四狗……”

李灵运见状,也问了一句:“你是李三狗吗?”

“我是!”

李胡应得格外响亮,然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直接扑着冲了过来。

李灵运想象过父子重逢的场景,本来以为自己也能保持从容的。

但是真到了这一刻,身体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一样,等回过神时脸颊也变得尤为湿润。

两个大男人以一个极其肉麻的姿势,相拥而泣了许久。

……

等到了情绪恢复之后,这才聊起了一部分话。

李胡立刻打听起了他娘的事情,李灵运把师父所言如实回答,结果倒是让李胡失落了一瞬,不过很快露出笑容。

“老天终究待我不薄,四狗,你我父子重逢。走,咱们回家去!”

李灵运看着激动的老父,犹豫之后还是拒绝了。

“爹,我打算再回沿河村一趟,然后就准备再回山里了。如今师父老迈,师弟也年幼,离不得我。”

闻言,李胡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但是只维持了一会儿,很快又恢复过来:“对,你师父是我们家的恩人,替他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

他几度欲言又止,甚至想要说出直接去找李灵运的话。

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李胡今年四十七岁,他这一生前面的二十三年是沿河村的李三狗,曾经有过幸福美满的家庭。

剩下的二十四年,都是作为燕大将军的心腹李胡而活着。

到了今天,李胡已经取代了李三狗,他也再回不去沿河村了。

李胡不仅有了自己的儿女,妻妾,还有了自己的孙子。

这些曾经只是替代品的血脉情分,在这二十多年的岁月里,终是彻底补上了曾经的缺失。

平心而论,李胡也不想再回去了。

他不想面对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饿死,而且护不住妻儿的自己。

李胡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挣扎,很快又抱头痛哭。

“四狗,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

李灵运知道他的心结,也明白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一次回来,他没有主动去找李胡。

因为,李灵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因为自己的身份与遭遇,而去与人争夺什么。

当年李三狗换来的粮食让他活下来,所以哪怕李三狗变成了李胡,这个爹李灵运永远都是认的。

只要能看到他爹过得幸福,身为人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更何况。

李胡取代了李三狗。

那么,李灵运何尝不是也取代了李四狗?

人生本来就没法尽善尽美的。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向前看,然后坦然接受这一切的结果。

李胡问起了有关他师父的事情,诸如身体状况,以及性情喜好。

李灵运同样关心起了自己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那些已经出世的侄子与侄女。

这一趟因为没想着会见面,所以他没准备礼物。

临走之前,还得劳烦他爹捎一份见面礼回去,如此才是礼数。

……

到了晚间,他们没回客栈,而是去了李胡在城外的另外一处宅子。

这里说是宅子,其实就是最普通的农家住户。

与李胡这位参将的身份相比,着实有些格格不入,但他又十分自得。

“四狗,这里可是爹费了不少心思才布置出来的,完全按照了我们在沿河村的家的模样。沿河村早已物是人非了,不回去也罢。你我父子就在此住上几日,如何?”

讲到这,李胡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以及……祈求。

李灵运见到这一幕,却是笑了。

他还是头一次,为自己能读懂他人的心思而欣喜。

同样,也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本身。

既然当初的李三狗与李四狗都不在了,那么就由李胡与李灵运,再郑重为这段过往道个别吧。

不在沿河村也没事。

因为家人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

他答了一个“好”字,立刻引得李胡开怀大笑。

李胡本来还担心自己的行为太幼稚,不符合自己一军参将的身份,唯恐引得李灵运嘲笑。

所幸,他遇到了一个能与自己对上信号,不会嫌他矫情的儿子。

当李胡将这一切担忧说出之后,还真的让李灵运嘲笑了一番。

笑的原因是他又把自己当成了李胡,而不是李三狗。

……

住在宅子的三天。

父子二人没有刻意去模仿老农耕作,而是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可以看得出来,李胡真的在很久之前就准备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了。

他刻意派人到沿河村,高价买了些浑浊的土酒藏着,说是与以前家里酿的一样带有土腥气,然后又专门去学习,怎么样才能把给猪吃的麦糠做成人吃的味道……

夏夜里,父子坐在院子,围着枯叶生起的火堆,吃着烤熟的玉米,慵懒听着夏蝉的鸣叫。

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李三狗都想要拉着李四狗一起去体验一次。

他想要找回,被这多艰的世道压垮的从前。

只是,三天的时间远远不够。

而他们如今的处境,也注定了李三狗与李四狗,只能留在这段美好的记忆里。

李胡要回归现实了,因为他底下还有一大帮弟兄指望着他过活,府里的妻妾儿孙,李胡也不能忽视他们,要当一个合格的父亲、丈夫、祖父。

他恨不得自己可以分成好几瓣,这样所有人就都能得偿所愿了。

只可惜不能。

李灵运同样如此。

身在剑池,人在江湖,他也不敢停下。

如果自己无法拥有像师父那样的武力,就连这片刻的安宁也无从肖想。

……

初来时是带着使命,离去时却心满意足。

李胡亲自骑马送他到了思州的边界,同时还把自己府里的人喊出来,把李灵运介绍给他们认识。

他这个当爹,已经亏欠了李灵运太多。

如果李灵运当面对着他胡闹,又或者真的讨要什么,那么李胡的愧疚兴许能够消解。

可正是因为李灵运一直为他着想,不愿意扰了家门清静,才愈发叫李胡觉得心疼。

儿子不想打破了自己府里的平静,这份心意李胡笑纳了。

不过,他也不能让李灵运默默无闻,也得让自己的妻妾子女知道这份恩情。

这世上不是没人能与他们争,而是可以争的人不去与他们争。

等到李灵运的背影隐没在林子里。

李胡才一脸遗憾地上了马车,他如今的妻子,同样一位将门女子,戚氏。

戚氏久经后宅,也知道李胡对其子女的情谊。

若是那位前妻之子回来,戚氏也不觉得自己能有胜算。

毕竟,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

尤其,李灵运还是几位长辈不惜性命也要让他活下来的孩子。

走得这么从容,看来是真的性情纯善了。

戚氏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李灵运对他们怀有善意,那么戚氏也不介意回以善意。

她任由情绪失落的李胡躺在自己腿上,轻声道:“只要还活着,总能再见面的。老爷既然知道了灵运的住处,平日以信笺往来就是。若他真的遇上了麻烦,咱们家也能搭把手。”

“你说得对。”

半月之后。

李灵运回到了山里,并且来到李平安的房里,发现这家伙还在偷懒,一把捏住他的鼻子,对这小子偷懒怠惰的惩罚。

李平安喘不过气,立刻醒了过来。

他刚想发怒,然后就看到了李灵运这张脸,立刻让其转怒为喜。

“二师兄,你回来了?”

“嗯,你快去洗漱一下,给你带了些西边的特色吃食,准备好开饭了。”

“遵命师兄!”

李灵运看着李平安跑出去,又来到师父的房里。

他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师父。

师父抚着胡须,一脸欣慰:“你父子二人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嗯。”李灵运点了点头,接着开口:“对了,师父,我打算在村里找找看,有没有适合剑道之人,到时可收为弟子。”

“这个为师没意见。”

师父面上平淡,缓缓道:“灵运,你要知道,天资只是其次,性情才是第一位的。为师宁可师门没落,也不要你收留一个狼心狗肺之人。”

“是。”

……

得了师父的允准,接下来李灵运就开始物色人选。

首要目标,自然就是山下的杏花村。

然而,这收徒的困难性还是超乎了他的预料。

要是放在早些年,民生多艰的时候,山下的村民知道剑池收徒,肯定巴不得送孩子上山混口饭吃。

但在民生已经好转的当下。

一直像是化外之人的剑池弟子,反而失去了吸引力。

李灵运又不是喜欢强迫人的性子,尤其是收徒这件事,更是强求不得。

他一番找寻无果,也就回山去了。

师父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扑空,一脸幸灾乐祸。

“怎么样,没人愿意来山上吃苦吧?”

李灵运点了点头,无奈道:“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说明没人的日子比山上苦。”

闻言,师父的眼底闪过了一丝赞赏。

可以说,他对李灵运最满意的,除了他对剑道的热情之外,再就是这种是非分明的性情。

剑池存在的意义,是江湖。

如果哪天这天下真正太平到,不需要有人整日用刀剑决一生死了,那也就到了剑池该退场的时候。

只是,这可能么?

师父幽幽叹息:“灵运,这天下自古以来的凋敝,可不是你大师姐这十年之功就能根除的。”

闻言,李灵运眉头微皱,开口道:“那师父觉得,这太平还能维持多久?”

“等到皇帝亲政,大概就到头了。”

李灵运知道他师父说的,正是当今在位的天顺帝,时年十四。

当年,先帝驾崩得突然,今上年幼。

大师姐带着三师弟闯入京城,以先帝的遗诏开道,代理国政,大刀阔斧改革。

其中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停止了历代元帝奉行的穷兵黩武之策。

这短短十年,大元军中解甲归田的十之二三。

剩下的军士也大多奉旨投入生产。

如此一来,国库的开支状况有所宽裕,自然也就减轻了对百姓的盘剥了。

除此之外,她的重心从对外转为对内,调集朝廷的力量镇压流寇、豪强、反贼。

这一定程度上控制住了乱象,也通过对内的接连胜利安抚住了军中的情绪。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现在,已经是大元立国以来最接近盛世的时候了。

民间对青岚公主的呼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

李灵运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打破这蒸蒸日上的大好局势。

师父倒是看得很透:“天下人都知道,你大师姐她没有做错。只是,如果有人想要取代你大师姐,那么他只能通过否定你大师姐的一切,来重新凝聚起一股与之抗衡的力量。”

听到这,李灵运脸色微变,语气中也带了一丝怒意:“这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灵运,放平心态。为师年轻时与你一样,也有过满腔热血的时候。可要是见的多了,原本的热血早晚也是会冷的。”

师父话是这么说,却将一直放在床头的剑取出来,自言自语道。

“这剑是我剑池的传承之物,剑名太平。过段时间,为师可能要下山去,这次未必能回得来。太平剑我就带走了,如果没能带回来,你就自动接任为剑池之主。”

“将来有机会的话,你再替为师把太平剑给找回来。”

李灵运仿佛看出了师父的打算,张口欲言,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师父想要听的答案是什么。

但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师父,我……”

李灵运刚准备开口,就看到师父站了起来。

他满头白发,迎风而动,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师父看着李灵运:“徒儿,这世道坏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变好的可能,如果再叫人轻易毁掉,为师心有不甘。”

“可师父一人之力,又如何能阻止得了那么多人……”

“若无法阻止,大不了就是杀身成仁。这天下沾了我的血,或许就能唤醒更多的人。”

话到此处。

若是再执意拦着,只怕真的会伤及师徒的情分了。

李灵运叹了口气,一把握住师父的剑。

“师父今夜再留一晚吧,好让徒弟看看这太平剑。不然,徒儿怕记不清这剑的模样,将来认错了。”

师父闻言脚步顿住,他对上徒弟那少有的带着希冀之意的目光,终于是点头应下。

他把太平剑摘下交给李灵运,接着道:“正好有这时间,为师去找平安吧。”

“师父决定好了?”

“嗯,这一趟大概是回不来了,总要给平安一个交代,不然这小子将来可能要埋怨你了。”

“这样的话,我这里有东西师父拿去。”

李灵运说着,把当初从凤阳朱府捡到的卷轴递过去。

师父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就是老友的画像,朱五运那双迥然有神的目光仿佛在盯着他,质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报仇,反而要与仇人为伍。

他喃喃道:“老朱……这事是我不地道,但今日的太平是几代人才等来的一缕曙光。”

“必要时,就连我这腐朽之躯也可步入灰烬,只求能续上这太平之世的余火。”

夕阳下。

李灵运看着师父走出门去,那个像火一样烧着的黄昏,很快就将人吞没。

他手中的太平剑,在这一刻,仿佛也增添了几分特殊的寓意。

一夜很快,到了天明

师父背着剑,临走前将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而他也只是到山下的杏花村遛弯去了。

林中的黑熊与老虎似有所感,拍打着树木叫醒睡梦中的鸟雀,直至惊鸟四散而飞。

它们也以自己的方式,做着最后的道别。

李灵运与李平安站在山门前。

久久回神之后,李平安转头看向李灵运,轻声道:“二师兄,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李灵运闻言点头。

虽然,师父口是心非的这点叫人无奈。

不过平心而论,没人有资格一直瞒着李平安,不让他知道身世。

“所以,你打算报仇去么?”

“家仇不可不报!”

李平安先是坚定说了这么一句,转而又面露挣扎:“可是二师兄,我知道大师姐他们没错,想让这天下的人吃饱饭,过上好日子,不再流离失所。”

“这根本没错。二师兄,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了……”

李灵运知道这种挣扎的滋味。

会陷入挣扎,那就代表着理智尚存。

不过,他自认也不能给李平安任何好的建议,因为李灵运同样深陷其中。

师父此番下山,纵使他是“天下第一”又如何,他手里的剑打得过所有人,却永远不可能打遍天下。

“抱歉,师弟,我也不知。你若暂时寻不到答案,且就留在山上吧。将来等你想好了,再决定去留。”

“我听师兄的。”

……

日升月落。

师父离去时夏至未到,可现在山上已经飘起了雪花。

留守的师兄弟二人,成日练功不辍。

李灵运仍然练的是“荡寇剑法”。

他已经在第五层停了许久,那迟迟不到的感悟,也借着师父下山的契机水到渠成。

第六层的剑法。

这是凌驾于“江湖绝巅”之上的境界,又称“武林神话”。

当年他师父李通,正是靠着这样的实力,奠定了自己“天下第一”的名头。

别的不说,他现在算是具备了自保的能力。

即便有剑池的仇家找上门,李灵运也有把握将其全部留下!

李平安的练武同样很勤恳。

不过,他却不再修行剑道,转而练习神火教的不传之秘,“神火功”。

这是一门极其霸道的功法。

随着当年神火教覆灭,这门功法就下落不明了。

说来也奇妙,李平安修炼的神火功,竟然是从当初李灵运捡回来的卷轴里找到的。

李平安在经过短暂的抉择之后,还是决定转修家传的武功。

不知道是不是他天生骨骼惊奇。

李平安虽然是中途转修,但是一身武功却有增无减,而且还有一个“武林神话”的师兄从旁指点,进步更是日行千里。

李平安对李灵运很是信任,这家传的功法也是想看就看。

还真别说,即使以李灵运如今的眼界,在翻阅过这神火功之后,也大有所获。

小小的一门功法,可谓包罗万象。

不止有寻常的内外之功,甚至还有草药之学,行军之术……

可以说,如果真的有人能把神火功练成,那么他无疑会成为一个全才!

这下,李灵运也觉得自己无法看清小师弟的未来了。

他大概也会在有一天下山去。

所以,自己收徒的事情还得提上日程,否则剑池早晚得断了传承!

京城那边。

大师姐的信时有发来。

她与三师弟成婚,如今已经怀了身孕。

原本常在外面行走的张无殇,也回到了京城,日夜守在大师姐身旁,准备迎接未出生的子嗣。

至于师父。

他竟然被任命为了大元“群英堂”的堂主,专门负责对付江湖势力,以及替大师姐清理些手尾。

最开始,师父他老人家是不露姓名的。

可是在接连出手几次,并且击杀了两位“江湖绝巅”级别的人物之后,“剑池主人”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江湖内外,对这位公认的武林前辈,也是唾弃不止。

一个好好的天下第一,能活到将近九十岁也不容易,竟然拿自甘堕落,还对自己人狠下杀手。

这自然就吸足了仇恨。

可是,奈何剑池主人的实力太强,境界太高,也没人敢主动找他的麻烦。

再加之,剑池主人背后还有总揽国政的青岚公主撑腰,这更是让官面上的人也有所顾忌。

他们师徒互为倚仗。

有剑池主人的实力在前,基本打消了想靠个人之力对青岚公主不利的念头。

这种情况下,大量不满于现状的人聚在一起。

他们在等一个时机。

要么那个持剑的老东西寿终而死,要么是青岚公主对京城局势失去掌控。

只要任何一方出现破绽,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不然,真的让青岚公主的名望再这么积累下去,往后这天下谁做主就说不准了。

……

剑池受其影响,这阵子也引来了不少暗中窥探之人。

甚至,还有官面上的人物,想要直接用李灵运和李平安来威胁剑池主人就范。

李灵运早有预料,也做好了折断这些触手的准备。

不过,还没等他行动,这些前来的暗子就消失。

李灵运觉得好奇,亲自到杏花村调查,最终得以确认,一切的变化始于一个商队。

马氏商队。

这四个字平平无奇,但“马氏商队”背后的实力却不容小觑。

当今大元军队的三大精锐之一,“镇南军”就是马氏商队的背景,不论朝堂还是江湖,对上军队都不敢硬碰硬。

李灵运自认与镇南军没有交情,也可以排除是他师父的面子。

不然,这老骨头也不会一把年纪还亲自 下山。

事情到这里,就很明显了。

能有这么大面子,而且愿意在这件事情上给自己出头的,也就只有他的亲爹李胡了。

李胡如今身处的“思州军府”,隶属平西军。

但李胡当年可是从镇南军杀出来的,而且他的恩主“燕守战”又是如今定北军的大将军。

可以说,他在大元的三路大军里都有人脉。

所谓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其实也不过如此。

李灵运想到这是李胡的手笔,心底不由生出了暖意。

这种有爹护着的感觉,还挺好的。

这日。

李灵运与李平安下山,一同到马氏商队的铺子里道谢。

店小二好像早就知道二人的来意,领着他们到堂后就坐,自己则去通知掌柜。

师兄弟坐在堂内。

李平安一脸好奇地打量四周,精美的门饰雕刻,栩栩如生的财神图,还有散发着特殊香气的木桌与木椅。

这可着实让他开了眼界。

毕竟,李灵运至少还是出过远门的,但李平安在过去的十年里却一直待在山上。

如今见了些杏花村平日没有的事物,也让他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向往之情。

当然,还有一点。

他知道二人今日能被奉为座上宾,这是因为二师兄他爹的人脉。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本来,李平安一直以为二师兄与他一样,都是没爹没娘的。

结果反转来得这么快!

饶是他心里知道这样不对,也难免会生出一分落差感。

李灵运将李平安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不觉稀奇,毕竟落差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

他幼时不想走路的时候,也曾羡慕过大师姐出门可以被人抬着走。

但这种羡慕,也随着知其全貌之后,彻底烟消云散了。

归根结底。

真要让李灵运取代大师姐,去波诡云谲的京城与人斗智斗勇,那他宁可在山上练剑练到累死为止。

不一会儿,一个富态的胖子掌柜走出来。

他姓马,名为马富贵。

李灵运与其交谈之后,得知这次派他们来镇场子的是如今信州军府的都督,郭止攸。

马富贵表示,未来的一段时间,他都会坐镇在此,负责商队在本地的业务开展。

李灵运只要有麻烦,都可以来找他。

面对这份盛情,李灵运没有推辞,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去麻烦他们。

毕竟,自己每劳烦他们一次,那么李胡的人情账上就得多记一次。

这种消耗情分的事情,如何谨慎都不过为。

马富贵作为商人,看人是何等的敏锐,立刻就察觉到李灵运态度的敷衍。

这可不好办。

毕竟他这次是带着信州都督的任务来的,务必要通过李灵运这条线,搭上其父李胡的关系网。

如果李灵运软硬不吃,那就从他师弟的身上下手。

马富贵是看出来了。

比起李灵运,这位李平安小兄弟要好搞的多。

只要把李灵运师弟搞定了,还愁无法拉近关系么?

……

就这样,转眼到了年关。

李灵运的徒弟还没找到,倒是有一个从京城送来的包裹,里面装着些晒干的鱼虾、贝类,还有肉条。

除此之外,还有师父李通的一封信。

他说今年无法陪着师兄弟过年了,而且又赶上是小师弟上山的第十个年头,特意送了些耐放的吃食回来。

据说,草原上的人就喜欢用这些干货炖汤,煮得软趴趴再吃。

师兄弟俩也觉得新奇,于是一人张罗炭火与锅子,一人则去拣些山上自己藏的腌菜当佐料。

起码这是素的。

正所谓,荤素搭配,吃货不累。

等到这一切大小的东西布置好了,师兄弟俩已是满头大汗了。

这极寒的天,好像也不冷了。

大火煮开。

李灵运舀了一碗虾汤给师弟,又给自己添了一碗。

然而,他们朝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磕了个头,这就算是过年了。

“师兄,你说咱以后还有机会与师父一起过年么。”

李平安故作深沉地喝了一口虾汤,很快被烫得呛出了眼泪。

李灵运递给他一块抹布,用勺子舀了舀自己的汤,散去热气:“许是没机会了。”

说罢,他斜眼看了看师弟,揶揄道:“怎么,你小子还想等着师父给你提亲去?”

这话像是踩中了猫尾巴!

李平安的脸“咻”一下就红起来,也顾不得烫,直接埋头灌起了虾汤。

哼哧哼哧!

一碗喝完之后,他大概是怕李灵运又要继续刚才的话题,也顾不上锅还滚烫的,立马又要给自己添一碗。

“嘴巴不要了?”

李灵运拦住了他,然后把自己的碗递过去:“喏,喝我这碗。”

李平安被看破了心思,只得尴尬一笑。

“谢谢师兄。”

李灵运捡起他用过的碗,不紧不慢又打了一碗,悠悠道:“你小时候把屎拉在裤子上,师父嫌你脏,也是师兄给你擦的屁股。怎么,师父能做的事情,师兄就不行了?”

听到这话,李平安还以为师兄生气了,立刻认错:“二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六岁的师兄,有着一种长兄如父的感觉。

甚至,真要论关系亲疏的话,就是师父都不及从小拉扯着他长大的师兄亲厚。

但也正是因此。

李平安就更加不好意思开口了。

“师兄,那马掌柜不是有意要接近你么……师弟我自己没出息就算了,哪能再麻烦师兄。”

李平安虽然没见过世面,但这不代表他就好忽悠。

打从上次离开商队。

马富贵就不时会约他下山喝茶,虽然没有送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却给他讲了不少商队走南闯北的精彩故事,直接把李平安的好奇心钓起来了。

可他也不傻。

人家一个日进斗金的商队掌柜。

找自己这种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来花的穷鬼图什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摆明了是冲着他师兄来的。

李平安同志的意志最开始坚定不渝的,直到偶然一次见了马富贵的闺女儿。

他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净美丽的姑娘。

白天见着,夜里想着,梦里念着,醒来湿着……

日复一日。

李平安觉得自己连孩子的名儿都想好了。

李灵运也是一番查探之后,才知道了师弟的心思。

为此,他还特意见了马家小姐一面,确实是难得的佳人。

就是美若天仙的大师姐,在她这个年纪也不及马家小姐对男人有吸引力。

女子慕强,男子慕弱。

这本就是惯常之事。

马小姐没有大师姐的那种强势风范,可不就吸引人么。

现在,他总算知道平安这小子怎么这么变扭了。

合着是与自己客气上了。

但是傻师弟呀。

其他的事情都能客气,终身大事就这一次,能一样么。

李灵运自己打光棍就算了,可没想着让师弟与自己作伴,真要是看对眼了,做师兄的也会尽力帮衬。

小师弟有心,那么做师兄的也会尽力帮他。

不过,这还有一个前提。

李灵运愿意成人之美,但他也不会去做那个强迫他人的恶人。

因为这不符合师父几十年的教导。

他看着眼巴巴的李灵运,又是好生拷问了这小子。

直至问到马家小姐的态度时,李平安哑口了。

这让李灵运不由皱眉。

“你这小子,不会是做了什么让人家厌恶的事情吧?”

李平安闻言立刻摇头,说话也变得结巴:“没……没有的事。师兄,其实我到现在还没与人说过话呢……”

他就像是一个刚过门的媳妇,脸色娇滴滴,双手指尖碰在一起,显得很不好意思。

李灵运得知是这个结果,顿时也头大了起来。

他看着一旁煮着的汤,短暂思考之后,回到屋里取出一个大碗。

“正好这汤还剩了点,你打些热乎的汤现在下山送去,就说是我让你送的。借着这个由头,也当面与马掌柜说个明白,试试看他的态度。”

李平安本还想要推脱,可是听到这后半截,没来由感到心虚。

师兄这是脸绑在他腰上了。

自己丢脸无所谓,可如果还带着他师兄的那份,未免……

李灵运看这小子没出息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男儿顶天立地,何况还是讨媳妇!你这像姑娘似的,还指望马掌柜能放心把女儿许给你?”

“我……我去。”

李平安一咬牙,然后打好肉汤,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李灵运望着燃烧的烈火,与外面漆黑的天空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山上终究只剩他一个人了。

至于四师弟。

李灵运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张无殇的影子,而且又背着满身的仇恨,肯定是耐不住性子的。

他真要走,李灵运也会由着他。

不然,自己选择留下,不就没有意义了?

“臭小子……”

……

到了第二天早上,李平安才顶着黑眼圈回来。

不过整个人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师兄,马掌柜答应给我一个机会,并且不会把珍珍许给别人!”

“珍珍?”

李灵运眉头一挑,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那马家小姐的名字,不由失笑:“那四师弟你可要把握住机会。”

“我一定努力。”李平安显得很有斗志。

李灵运不紧不慢坐下,看着这心虚的小子,淡淡道:“马掌柜应该还有东西要带给我吧?”

“嗯。”

李平安眼神盯着天花板,然后悻悻的将一个信封交给李灵运。

“那个师兄……如果太为难的话,就不要答应了。”

“你现在知道客气了?”

李灵运朝他翻了个白眼,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自己养的猪,也终于会拱人家白菜了。

他打开信,马掌柜的要求其实不复杂,就是想要让李灵运修书一封,让信州都督“郭止攸”的儿子作为拜帖前往思州。

看这样子。

莫非是准备拉拢李胡做些什么?

李灵运没有替李胡应下,而是打算先去信一封问问。

如果不成,他再想别的办法。

既然这马掌柜是冲着他来了,也不会急在这一时。

想到这,李灵运看向一旁像罚站一样的李平安,招呼道:“平安,帮我去挑几罐最好的腌菜,还有咱们自己做的熏鱼。”

“好!”李平安一口答应。

等李平安走后,李灵运也起身去翻药柜。

他们师兄弟这些日子无聊,索性学着“神火功”上面的药方,又请村里的大夫掌眼,配了一副伤药。

具体效果如何,李灵运暂且不知。

这次一并送去给他爹,如果好用的话,下次把药方也寄过去。

反正行军打仗的事情他不懂,而且李灵运也拿不出太好的东西,只能尽力而为。

若非四师弟是自己养大的,不然他也没脸去开这个口。

总之,心意要足,人情也要还。

……

一个月后。

李胡的回信就到了。

他亲自写了一封书信给信州军府的,然后又盛赞熏鱼和腌菜的滋味,一家子为这口吃的抢得不可开交。

李灵运当然知道这是开玩笑。

但不得不说,来自亲爹的马屁,闻着也是格外的舒坦。

当然,信末还提及了一事。

他送去的伤药,经过军中医者的对比之后,效果比现有的伤药要好上不少。

话到此处,李胡也就没有多言了。

但李灵运自然明白他是在客气,父子间自有一种默契。

既然这药方有效,下次就一并寄过去,权当是四师弟的弥补。

再说这小子。

他这些天一直往马家跑。

却不是去见马小姐的,而是不停在马掌柜的面前刷好感。

据说,马掌柜对这小子也不错,不仅肉食随便供应,而且还专门给他准备了药材疗养。

这些发生了李灵运目力之外的事情,他就不打算干涉了。

自己作为师兄,只能在他的终身大事上搭把手。

将来的日子,总还是李平安自己去过的。

李灵运现在的注意力,则是落在了太平剑上。

他犹记师父当年,要让自己取剑的事情。

如今,京城的局势面上平静,但很快又会迎来一个转折。

那就是大师姐生产的日子。

李灵运看了看手里的剑,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

他现在找不到师父,只知道他挂名在群英堂,但这段时间一直游走在江湖各大势力之间。

可是,大师姐和三师弟却是一直是在京城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少不得会比较凶险。

李灵运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

大师姐掌控了朝局这么多年,不会料不到这种事情。

师父当年不让他们出面,又是孤身下山,从未正式对外表露身份。

如此一来,即便江湖人猜出那是“剑池主人”,但只要他没被抓到破绽,那永远都只是猜测。

这一切的心思与权衡,就是为了不让他们俩牵扯进来。

但师兄弟一场。

李灵运虽然晓得利害,可他还远不到要被利害支配的年纪。

趁着年华未远,故人犹在。

总得做些不会让自己将来追悔莫及的事情。

如今四师弟的未来已经有了盼头,他又放下了心底的一块担子,可以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李灵运做出决定之后,反身回屋取剑。

这次不再是木剑,而是他们剑池祖上,某一代祖师曾用过的佩剑,被师父再次传到了他手里。

按照祖训,剑刃重开即是新生。

所以,每把剑在认主之后,都会有一个全新的名字。

李灵运得到这把剑,最终定名为“不终”,取自《道德经》中“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是终会结束之意。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或许,这是冥冥之中对自己的一种暗示吧。

李灵运对这等想不明白的事情,照例是要敬而远之的。

临走之前,他下山又去通知了师弟,直言自己要去思州一趟,让他好好看家。

李平安本就觉得对二师兄颇有亏欠。

如今听到这话,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保证,绝对不让贼人扰乱剑池。

……

李灵运离开信州,北上京城。

这一路,他时刻留意江湖上的消息,倒也真的打听到自家师尊的丰功伟绩。

“天顺九年,十一月,群英堂主约战天一门主‘丘子真’,丘子真死,天一门封山十年。”

“天顺九年,十二月,群英堂主约战无情派掌门‘止水师太’,师太死,无情派封山二十年。”

……

“天顺十年,二月,群英堂主约战血衣楼主‘姬归元’,楼主死,血衣楼尽灭。”

血衣楼被灭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

李灵运听着一个个名气不小的门派,如今因为师尊的缘故,要么封山要么被灭。

这梁子绝对不小。

他看着自己腰间的不终剑,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兜得住了。

闯江湖,首当是人情世故。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师父留手的结果。

但要是人家报复起来,自己还得早去早回才是,可不能让历代祖师的牌位给人掀了。

……

等李灵运到京师的时候,已经三月了。

他身上还留着一个当年三师弟成婚时留给他的身份牌引,正好在进城的时候用上了。

李灵运戴着斗笠,身披蓑衣,在经过城门之后,就听到士卒嘀咕。

“这一个个江湖草莽,鼻子比狗都灵,闻着味道全来了……”

他心中惊讶,更是肯定了近日会有大事发生。

李灵运没有去住客栈,而是付了一笔银子给京师本地的人家,然后他暂时住下来。

算着日子,大师姐生产也就是这几天了。

……

同一时间,公主府。

青岚公主坐在床榻上,挺着大肚子。

她本就绝色的容颜,经过这些年京城风水的蕴养,又增添了几分上位者的高贵与雍容。

甚至,她比如今母仪天下的那位,更加配得上这四个字。

张无殇身上带甲,手里捧着各地送来的信笺,将其逐一读给青岚公主。

这对昔日的师姐弟,如今的夫妻,在经过十年的朝夕相处之后,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青岚公主构成了大脑中枢,而张无殇就是负责执行的四肢躯干。

“澜姐,北方的燕大将军已经回信了,他们正要阻击狼族,未来的一段时间无暇插手国朝之内的纷争。”

“燕老将军不愧是军中的常青树,还真是什么都不沾。”

青岚公主摇了摇头,正色道:“如今陛下已经得到了多位宗室长者的鼎力支持,你我根基尚浅,在京师恐怕斗不过他们。好在,如今师尊出面连挑多个宗门,极大压制了江湖势力。”

“否则,这天下想要夺走你我性命的江湖高手,绝对不在少数。”

张无殇闻言亦是心有余悸。

他本以为自己第五层的“荡寇剑法”,比肩江湖绝巅的实力已经够用了。

但直到见识过了那些王侯府上的顶级门客,才知道自己的浅薄。

除非自己的剑法可以突破到第六层,达到“武林神话”,那么还有力压群雄的可能。

青岚公主望着窗外,轻轻抚着肚子。

张无殇会意来到他身旁,青岚公主顺势靠在他肩上,这个一直以强势著称的女人,在无人之时终于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姿态。

“无殇,你后悔与我在一起么。”

“怎么可能,大师姐你能看上我,那是我张无殇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贫嘴。”青岚公主噘着嘴,看向隆起的腹部,眼底闪过慈爱之色:“倒是我后悔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娘,竟然让这孩子在这样的时候降世。”

听到这话,张无殇也是不由叹息。

他们夫妇自认无愧天下人,唯独对这孩子有愧。

张无殇思考片刻,随后一咬牙。

“澜姐,为了孩子着想,你即刻带着他去南方吧。镇南军如今大部分是我们的人,只要到了南边,而且还有二师兄看着,也能让这孩子平安长大。”

“京师里一切有我。”

听到这话,青岚公主很不赞同:“说好的一家人此生不渝,祸福同依,生死相随。这京师之地险象环生,我岂能留你一人在此。”

“澜姐你就相信我吧。”

张无殇说着,动作极其轻柔的把头贴在青岚公主腹前,温声道。

“你不走,我心里有牵挂,反而更加施展不开。”

“至于我,你看我何时说过大话?我还想以后带孩子练剑呢,又怎么舍得弃你们娘俩而去。”

他这么一说,青岚公主反而犹豫了。

她其实知道自己武功差,一直都知道。

所以,每当张无殇提及这事的时候,青岚公主不管有理没理,总会先弱上三截。

南下是他们早就定好的计划。

青岚公主已经做好了失败离去的准备。

这天下的顽疾太深,远不是她这十年之功就能彻底拔除的。

大元从根子里就已经病了。

无数的跗骨之蛆正在葬送这个偌大帝国的根基。

除非有人可以重开日月,将原有的秩序从根上拔除,才有可能让这天下实现彻底的太平。

为此,夫妇二人这些年组建了一些班底,大部分位于镇南军中。

倘若真的到了无法收拾的一天。

至少他们还能手握大元南方,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当然,青岚公主还有一个谁也没告诉过的想法。

她想让张无殇当皇帝,然后未来的天下由他们的祖孙继承。

只要未来的天子仍有一半大元皇室的血,那么大元就不算是彻底灭亡。

只是,这个秘密青岚公主一直藏在心里。

她已经想好了,等这次到了南方,就把计划告诉师弟。

自己算计了师弟一辈子,他本可以平安地过完一生,却被自己带到了这天下最危险的地方。

作为补偿,她要把这天下交给他。

“师弟……你一定要来找我,我还有一个秘密要亲口告诉你。”

“嗯,我等着!”

随后,张无殇立刻喊来心腹,在公主府的地下正有一条通往城外的通道。

他们已经安排了接应的人。

只要师姐能顺利出去,抵达镇南军的地界,就再没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安全。

殊不知,青岚公主才离去不久。

宫中的皇者就得到消息。

天顺帝站在屋檐下,他望着公主府的方向,恰巧天边下起了小雨。

三月的雨并不大。

哪怕在北方,这雨里也夹杂着一丝绵柔的情意。

这恰好是天顺帝的内心写照。

他感戴皇姑母年少时的庇佑,却又忌惮她一直把持着权力不放,姑侄的关系随着年岁渐长愈发疏离。

“皇姑母,若你对朕多些信任,一家人又何至于到了今日的地步。”

天顺帝幽幽叹息,站在原地,像是不忍直视。

在他身后,早就准备好的皇庭禁卫纷纷出动。

这一动一静,恰如天边的阴雨。

京中各王府的主人,同样对门客下了命令,一同朝着公主府杀去。

张无殇亦是走出卧室,神情凝肃,对着左右吩咐。

“务必要把守住这里,不能让任何人惊扰了公主殿下!”

“是!”

公主府的卫士们迅速集结,其中更是不乏感念青岚公主恩泽前来的义士。

不多时,公主府外传来了打杀声。

偌大的京城,又一次乱了起来。

……

雨巷中。

李灵运提剑而起,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半边脸,一袭青衣束着斗笠,长剑出鞘,剑身之上倒映着雨水。

他的脚步趟过水坑,最终在一条通往公主府的要道停住。

正路已经被兵马给堵死了。

旁人再想前去公主府,就只能通过这里。

哐!

剑光掠起水花,他站在道路的尽头,并不宽大的身躯却形同城墙一样,将身后的牢牢护住。

不远处,一道道人影点着水洼飞驰而来,隔着漫天雨珠,朝其发出威胁。

“天子有令,长公主意图谋反,如有阻拦者与其同罪!”

“你可想好了!”

闻言,李灵运缓缓抬头,平静的眼眸中带着一种常人难有的淡泊与宁静。

他手中长剑一划,直指前方。

雨水如同炮珠一样射出,回荡在寂静的雨巷。

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群人也知道与李灵运没道理可讲,纷纷提刀杀来。

“冥顽不灵之辈,那就先杀你!”

雨巷中,冲天的剑光与刀光迭起,带着一串串雨珠飞至雨巷外炸开,行人唯恐被牵连其中纷纷回避。

随着时间的推移。

雨珠逐渐带上了血色,直至落至地面,又被落下的雨点稀释。

一道道来去纵横的人影倒映在水洼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

李灵运青衫依旧,一尘不染,但剑上却有滚滚不绝的血珠滴落。

他从巷尾走到了街头,人影单薄却叫无人敢靠近。

在他身后,有人望着倒下的一排排尸体,口中倒吸起了凉气。

“那是赤霞剑客,能与江湖绝颠过招的武林豪侠!”

“这样的人物竟然也栽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剑客到底是谁?”

“别说赤霞剑了,这里死的就有江湖绝颠。你看,那百花枪王可是魏王府的顶级门客,群英堂多次招揽却求而不得的人物,货真价实的武林名宿!百花枪王都死了,这出手的是一位武林神话吧?”

“啊?当世哪来这么多武林神话,仅有的那几位前辈,不是都围攻剑池主人去了么。”

“唉,这人也是可惜了。本来有大好的前途,可偏生看不清形势,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帮公主府,这是自断前途啊。”

“你别说,这世上永远不缺傻子。”

……

李灵运并不知道众人的议论,他飞快朝着公主府靠去。

然而,意料之中大军围攻的场景不再。

这一路过来,除了满地的尸体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这让李灵运的一颗心陡然沉入谷底。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来到公主府前,大门已经被破开,两侧各自堆积着尸体。

他快速朝着府内冲去。

快至堂前,才终于看到了雨夜中的一道人影。

他身披将军盔甲,但胸前扎着一圈的箭矢,还有短剑没入腹中,犹如一座铁骨铮铮的雕像。

李灵运快速上前,等到看清这人的面目之后,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

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了宕机的感觉。

耳畔传来话语。

“我也得加把劲,争取早日追上二师兄你。”

“大师姐说过,这世界比你我想象得更加精彩。”

“如果有师父那样的实力,这天下之大,就可任自遨游,我有生之年定要亲自去走一遭!”

……

“二师兄,我与大师姐要成婚了。”

“我承认,以前还是挺嫉妒你的,但是大师姐他最终选择了我……哈哈哈!”

李灵运的目光收回,一时间脸上竟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看着张无殇久未合拢的双目,声音嘶哑:“张无殇你个傻子……”

李灵运悲从中来,但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悲伤了。

以无殇的性子,如果猜到自己会来,肯定会留下线索给他。

这线索可能还在身上。

想到这,李灵运抬起不终剑,对着张无殇的盔甲挥砍之后,原本坚固的甲胄在他大力之下应声斩断,露出了一层软甲。

他内外翻找之后,很快找到了一个只有鸽子腿信笺的信笺。

上面更是只有寥寥的横竖几笔。

旁人纵使找到了,也无法立刻破译,但李灵运与张无殇是从小玩到大的,他自然知道这是指代方向。

张无殇的身后就是公主府的卧室。

所以……这是密室?

看来大师姐应该是跑掉了。

李灵运回头看了张无殇一眼,然后快速朝着卧室内冲去,三两下直接强行劈开了隐藏通道,顺着这里一路冲了出去。

他将张无殇的小信笺牢牢收好。

这大概是师弟唯一能留下来的遗物了。

……

这地下通道很长,李灵运全速赶路的情况下,也花了一刻钟才到头。

出口处是京师外的一处密林。

他到时,这里已经有阵阵马蹄声传来。

李灵运眼神一动,身形隐去。

……

不多时。

一个身穿禁卫盔甲的骑兵策马冲出,向着南面逼去。

周围的禁卫们也没多想。

这个节骨眼上,尽快抓到青岚公主才是首要的。

京师之外,一处山岭中。

外面雷雨大作,倾盆的水珠几乎模糊了视线。

马车的轮子快要摩擦出火来,但也硬生生被雨水给浇灭。

在马车之后,还不时一道道急促的马蹄声。

车夫拼了命的去抽老马,不忘回头对马车里问道。

“公主的情况如何了。”

“不妙。”

嬷嬷急切的声音传来,对着车夫道:“老雷,你看能不能找个平坦点的地方。”

“不行啊。”

车夫大吼着,目光不时看向背后:“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只怕府里真出了叛徒。这些禁军轮班追击,我们若是不快些,等他们与各地的城卫军联系上,到时就只有死路一条。”

听到这话,嬷嬷也无法再说什么。

她就是宫里出来的,知道如果再被抓回去,那会是如何惨绝人寰的下场。

届时,青岚公主与腹中的孩子都活不了。

嬷嬷看着雍容不再,甚至有些憔悴的青岚公主,神情忧切。

“殿下,我们……”

青岚公主神情疲惫,脸上还冒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珠子,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

“嬷嬷……本宫好像看到无殇了……”

提及张无殇,嬷嬷的眼底也满是辛酸。

事实证明。

她家的殿下没有看错人,张无殇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可即便如此。

这并不影响嬷嬷从客观的角度去看,张无殇选择留下断后,那么他活下来的概率相当渺茫。

说句不吉利的。

青岚公主现在看到张无殇,绝不是什么好兆头的。

一念至此,嬷嬷握住青岚公主的手,想要让她清醒一点。

“殿下可不能有个长短,还有未出世的小殿下,你还要等驸马爷回来。”

果不其然,这话起到了作用。

青岚公主强撑着起来,但她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这一切的变化来自胎中。

“嬷嬷,本宫怕是要生了。”

听到这话,嬷嬷脸色一变,正准备说什么,却见青岚公主牢牢攥住她的手。

“答应本宫,不惜代价也要保住孩子……”

正在这时,原本高速行进的马车忽然停住。

车夫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殿下,前面也被人围住了,我去看看。”

说着,这车夫走出,望向拦路之人。

那是一群穿着明黄法衣的和尚。

他们脖子上挂着像锁扣一样粗重的念珠,手掌大小也超乎常人的尺寸。

车夫老雷是跟着青岚公主的老人了,他对江湖势力并不陌生,一下子就认出了这群人的来历。

“你们是罗天寺的人?莫非,你是智云和尚,昔日的云藩宗室!”

听到这话,其中一位身材高大,袒胸露乳的大和尚上前。

他脸上蓄着一口浓密的胡须,犹如面具一样覆盖鼻子以下的部位,使其看起来面目有些凶悍。

智云和尚大笑着:“不愧是长公主的人,竟然能认得洒家。当年我云王一脉奉旨坐镇西域,因罪国除,我也投入罗天寺,本想着这辈子也就只能吃斋念佛了。”

“可是,多亏了长公主你,又让洒家看到了希望。陛下已经许诺,只要能将长公主带回去,就恢复我云王一脉的封国。”

听到这话,老雷更是脸色涨红。

“你云藩勾结他国,鱼肉百姓,其罪当死!朝廷留你一命,不思感恩,竟然还……”

老雷话未说完,就被智云和尚打断了。

“休要多言,还不将人交出来。”

“你妄想!”

双眼气势剑拔弩张,也因为这片刻的拖延,后方的追兵也已经赶到。

这让智云和尚脸上的笑容加深。

“前有狼,后有虎,洒家倒要看看,今日还有谁能救你!”

此话一出。

马车里的嬷嬷也是心中打颤。

而青岚公主早就意识模糊,她腹中的胎儿此刻发起了冲击。

若是老雷被杀,叫那群吃人的和尚闯进来,只怕青岚公主也得极其屈辱死去。

此时此刻。

嬷嬷求神拜天,希望上天能看在公主夫妇施恩天下的情分上,就帮她这么一回。

这时,后方的禁军骑兵中忽然掀起了骚乱。

原本包围的阵型,瞬间被冲散,还伴随着将士的惨叫与死亡。

智云和尚不由皱眉,朗声道。

“发生了什么!”

话音刚落。

就看到有一禁军打扮的骑兵飞身而出,直接就朝着他冲撞过来。

智云和尚先是脸色一变,转而笑容变得残忍。

“小辈你好胆!”

他猛地吸了口气,手臂上的法衣立刻被荡开,露出一只肌肉虬结的臂膀,五指并拢,犹如炮弹一样轰出。

嘭——

强大的劲力带起气流,林中树上的叶片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拳朝着飞奔的烈马打去,击中之后,不出意外直接将烈马向上勾起升空,而后四脚朝天倒栽出去。

可是,原本骑在马背上的人却先一步跳起。

那人手握长剑,剑刃出鞘,寒芒之上倒映着智云和尚的脸庞。

这让他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但是不等智云和尚反应,剑光已至。

落在他的脖子处,直接将念珠给绞碎,并且留下了一道深红的血痕。

智云和尚侥幸捡回一命,立刻后退。

他再度抬头,发现马车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戴着斗笠的青衣男人。

智云和尚从未在大元江湖听说这种打扮的持剑高手。

但这并不妨碍,本身就已是“江湖绝巅”的他,判断出这人拥有碾压他的实力,极有可能是一位“武林神话”!

智云和尚身形倒退,神情凝重,厉声道:“你是何人!”

李灵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语气冰冷。

“再不走,你死!”

他说罢提着剑,剑刃正好对着智云和尚的脖子,立刻让他生出了空前的危机感。

没错,这绝对是一位“武林神话”。

除了剑池主人,智云和尚想不明白,还有哪个江湖高手会去趟这浑水。

可剑池主人分明已经被拖住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他知道对方是真有本事杀死他,智云和尚还贪恋这人间的富贵,当然不想死在这里。

短暂犹豫之后,智云和尚下令。

“走!”

他周围的罗天寺僧人倒也果断,一群人快速走开,把路拦下。

李灵运看着老雷,缓缓走上前。

“你是……”

面对老雷的问话,他摘下斗笠,立刻引来了前者惊骇的目光。

“走吧。”

“好。”

老雷知道这是自家主子的二师弟,虽然好奇他为何出现,而且如何拥有这么可怕的实力,但现在显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李灵运在车厢中,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大师姐。

她听到外面的动静,恢复了些意识。

嬷嬷也在知道李灵运的身份之后之后,卸下了防备。

“师姐放心,一切有我。”

“有劳二师弟。”

这短暂的交流,总算让青岚公主一直提着的心放下。

但她腹中的孩子显然等不及了。

有过这么一番波折。

老雷不敢再冒险,直接将马车赶到了平坦的大道去,好让青岚公主能好受些。

李灵运也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去迎接他师弟……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

蜀中,青城山。

一座道场里。

李通手持太平剑,面容苍老,但身上却没有什么伤痕。

他居于正中。

四方之位,各坐了一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者,犹如困魔锁妖的大阵一样,将李通围在中间。

东方之人持剑,他是号称“天下第二剑”的武当掌门“云松道长”,今年也年过八十了。

但是云松道长成名比李通更早。

在他扬名之前,云松道长才是他们那一代人里最被看好的剑道天骄。

西方之人蒙面,她名为唐花雨,是唐门之主,也是西南武林的总瓢把子。

南方之人执杖,他是号称“佛门最强”的一禅大师,出身佛门的南方圣地“五阳寺”。

北方之人握刀,他是有着漠北第一侠之称的冷荼,此番是受定北军相邀而来。

这四人正是当世名声在外的武林神话。

今日各自身负命令,前来围杀“天下第一”剑池主人李通。

不过,他们各自身为武林顶尖强者,在此之前私下有着交情,所以这本身又是一场熟人局。

四位武林神话都清楚自己的斤两。

李通虽然是他们这批人里最老的一个,但只要李通愿意,临死前至少可以带走他们一半。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原因,让四大神话没有选择与李通动手。

真正让他们怠工的,就是因为他们不想打。

武功到了这等境界,已经不是仅靠天赋就能达到的,还需要相匹配的智慧。

对四位武林神话来说,这天下九成九的是非对错已经骗不住他们了,剩下的一点,也只在于他们愿不愿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正如此刻。

他们明知李通是对的,也清楚这位年近九十的老者,正在尝试用自己的命来支撑这短暂的太平。

但众人还是选择遵照天顺帝的命令,接过追杀他的任务。

因为,哪怕是武林神话,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宗门能在面对大元铁骑之后保全下来。

这种动辄家破人亡的事情,即便是已经宣布与“五阳寺”断绝关系的一禅大师,也不会去冒这个险。

李通知道这四位老友的顾忌,所以也不与他们为难。

再加上,经过这些日子的登门,他的这副身体早就透支了。

哪怕不是死在今天,也活不了多久。

人胜不了天。

这是李通用性命得到的教训。

可如果下辈子还有这样的机会,他仍会这么做。

因为人胜不过天,但人却可以感召人。

这世上之人都向往太平,可是太平本身就是要死人的,天下自古以来就没有不流血的太平。

倘若人人都惜身,那就永远得不到太平。

李通觉得自己这腐朽之躯微不足道,死不足惜。

可如果他的血可以让更多人改变心意,那么他的死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李通盘膝而坐,苍老的身躯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他的眼中,仿佛看到了满城风雨,还有刀剑交鸣与金戈铁马。

这短暂的太平在今日终结已成定局。

李通饶是早有预料,这一刻也不由悲从中来。

这是他生命里第二次这样的悲恸。

上一次,那还是许久之前师父从土匪窝里把他救出来。

彼时,李通已经有了记忆,他趴在死去的爹娘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他其实从来都不怕苦难。

只是因为年幼时感受过爹娘的爱,到老时又有幸见识过太平盛世的图景。

所以,当这一切全部得而复失的时候,那种伤痛是难以言喻的。

四人见到李通老泪纵横,也是纷纷为之动容。

一禅大师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与李施主相比,贫僧观禅一甲子,当真是一片狼藉。”

其余三人也全部低下头。

他们的眼中闪过诸多色彩,有惭愧,有感伤,亦有挣扎。

如果可以,他们也想要像李通这样放下一切,按照心中所想,去做所愿之事。

但是没有如果。

因为这种随心所欲,注定会累及亲近之人。

“诸位今日奉命来杀我,所以我也不会叫诸位为难。”

李通缓缓转头,目光看向四人。

“我死之后,诸位可将我的尸体瓜分,然后交给京中使者,想来足以平息怒火。”

听到这话,云松道长眉宇紧皱,怒目而视。

“李通,你把我武当看成了什么?我武当虽然不如你,但也不至于要靠着出卖你来换取一线生机。”

北方来的冷荼同样面无表情:“燕大将军说过,必要时定北军可以保你一命。”

“多谢诸位……”

李通拱了拱手,而后摇头:“可惜我回不去了。”

说罢,他将腰间的太平剑放下,缓缓道。

“世人皆知,我剑池一脉以太平剑行走世间。太平剑,从不为止戈,而是以杀伐铸造太平。”

“如今我不堪用了,这剑理应传给我二徒弟。”

“临死之际,只请诸位保管此剑,他日吾徒来取时,再当面交与他。”

闻言,四人之中唯一的女子,唐门的唐花雨开口了。

“李前辈放心,即日起我会亲自坐镇于此,直至令徒上门取剑。”

唐花雨的脸蒙在黑布之下,叫人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唯有一双眸子之中带着几分猩红。

李通得了承诺,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有劳唐门主了。”

他又是看了四人一眼,悠悠一叹:“让诸位见笑了,我李通这辈子就是对不住二徒弟。我死之后,任凭诸位处置。”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的气息也快速衰竭。

怀中的太平剑应声落地。

李通遥望着铅灰的云层,眼前仿佛出现了父母与师父的脸庞。

他们都来接他了——

这一刻,李通用着仅有的力气,仿佛是在呓语。

“这乱世……不想再来了……”

到了傍晚,外头的温度渐渐转凉了。

车厢里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紧接着,嬷嬷惊喜又失落的声音传来。

“殿下,是小郡主。”

她惊喜当然是因为这孩子顺利出来了。

失望,则是因为不是男娃,这样就无法继承公主夫妇的大业了。

青岚公主此刻已经力竭睡了过去。

李灵运与老雷两个大男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今晚先在林中过夜,找些东西给青岚公主补补,至少要出些奶水。

不然这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大。

至于吃食的问题,这个不难。

李灵运在山上住了几十年,再加之前阵子学了点药理,知道各种忌口。

他负责找吃的,老雷则在原地生活,驱赶野兽。

以防万一,李灵运把自己的佩剑给留下了,以老雷这五大三粗的身板,纵使面对虎豹都可短暂周旋。

……

不多时,林间传来了一阵刺耳的虎啸。

李灵运因为有虎兄陪练,知道这种野兽的弱点,很快就制服了一头猛虎,却不是为了取其性命。

这种山兽是沐浴山间的灵气而生,最是凶残,却又不乏智慧。

它们会对弱者毫不犹豫下杀手。

可是一旦被打服了,又不乏求生欲。

李灵运看着被自己按在地上的猛虎,两掌一同掐住它的后颈皮,悠悠开口。

“你听得懂我说话么?”

那猛虎还是头一回见到与它搭话的人类,心里感觉不太妙,立刻装傻似的低下头。

总之这人类既然不杀它,那只要自己装傻,总能混过去吧?

猛虎低头时,两只招风耳却竖得高高的。

李灵运想起与自己同辈的,他师父的那个虎侄子,知道面前这货肯定是在耍心眼子。

他当即伸手在虎头上敲了一下。

“别装傻,我就是找你讨要点东西,然后就离开。”

闻言,那猛虎腮帮子鼓起,像是在思考,然后爪子刨了刨面前的泥土,正好三下。

此为约法三章之意。

李灵运见状从它背上跳了下来,竖起手指:“我要两只鸡。”

猛虎点点头,不就是两只鸡么,小问题。

但李灵运还没完。

“再来点你这山里的奇珍。”

闻言,猛虎虽然不满这人类贪心,但奇珍它这山里也不少,索性还是应下。

可就在它觉得自己已经大发慈悲的时候。

李灵运的一句话直接让它虎压升高。

“对了,你这里有小溪吧?方便的话,再帮我去抓几条鱼。”

这下,猛虎总算绷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它直接后腿弯曲盘起,然后像是一个打坐的和尚那样,当场坐了起来。

它原本平和下来的两颗铜铃眼,俨然再有几分凶性散发出来。

自己再怎么怂,那也是这片山的王!

你这狗东西竟然让虎抓鱼,那你怎么不去看门呢。

李灵运被他这么一蹬,也不太好意思,思考了片刻,开口道:“那咱一起去?等到做完饭,再给你留点。”

听到这话,猛虎眼中的凶性敛去不少,大眼睛圆溜溜地转,仿佛在考虑这事情的可行性。

半晌,它好像做出了决定,重新趴下,然后又掂了掂自己的背。

李灵运也顺水推舟又坐了上去,开口道。

“你去抓鸡和取奇珍,然后把我送到河边去。”

猛虎“嗷”了一声。

这一人一虎算是暂时达成了合作。

随着猛虎下山,地面微微震动,不少听觉敏锐的走兽立刻躲了起来,飞禽们也小心翼翼,逃跑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唯恐影响了虎王狩猎,遭其记恨。

就在这时,猛虎忽然停下,脑袋昂起。

李灵运亦是听到了声音。

……好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

“你认识?那去看看吧。”

猛虎点点头,然后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去,这次李灵运听出了那声音其实是狼嚎,周围夹杂着几个人的交谈声。

“啧啧……这狼生得真大,而且皮毛完好,怕是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了。”

“小声点,你不知道咱们猎户是指着山林吃饭的?这母狼并未为恶,咱们杀了它,可得瞒住点山神,否则会有灾厄临门。”

“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信这个。山神若真的显灵,那咱们挨饿时他去哪了。这贼老天不给人留活路,还想让人心存敬畏不成?”

几个猎户站在一处野狼洞口,面前趴着一头死狼,嘴巴里被一支箭矢刺穿。

这样不会伤及皮毛。

李灵运和猛虎悄然接近,然后就听到了这些人交谈的内容。

没等李灵运做出反应,座下猛虎突然嘶吼一声。

吼——

这一记虎啸山林,直接吓得几个猎户拔腿就跑。

猛虎也三两步来到洞口前,看着死去的母狼面露悲意,上前拱了拱母狼的尸体。

李灵运从虎背跳下来。

他目光望向野狼洞的深处,隐约听到了两种不同的叫声。

一种是小狼崽,而另外一种……好像是人?

他刚准备进去,忽然被揪住了。

一转头,才发现是猛虎正咬着他的衣服,龇牙咧嘴的模样,态度像是威胁。

李灵运没好气在它脑门上敲了一下。

“你傻不傻,我真要对它们不利,你能拦得住么?再说了,这俩小的要是没人养,迟早不得饿死。”

听到这话,猛虎也松口了。

李灵运看着它,又看了看门口的母狼尸体,开口道:“我的时间不多,咱们速战速决,你去把两个小崽子带出来,我先把母狼埋了。”

“嗷!”

说罢,一人一虎就快速分工了起来。

李灵运对挖坑这事并不陌生。

因为,师父每下一次山,自己都会给他挖一次,要是回不来了就给他立衣冠冢。

这最初只是玩笑。

可到了现在,似乎就要一语成谶了。

可能是因为没有当面诀别,又或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李灵运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苦大仇深,撕心裂肺,可能是因为师父到死之际,做徒弟的没叫他感到遗憾。

师父身处其中尚且甘之如饴,他也只能竭自己所能,在有生之年,可以让师父的理想更丰满些。

等到坑挖好了,母狼的尸体也推了进去。

这时,猛虎背上顶着一大一小,莫约三四岁的小孩,以及被小孩抱在怀里的两只小狼,它们看向李灵运的眼神中带着警惕之色。

“走吧,先弄吃的去。”

莫约折腾了半个时辰,李灵运从水里游回来,手里多了几条鲫鱼和草鱼。

鲫鱼炖汤开奶,这是再好不过了。

猛虎与两个小崽子,站在不远处等他,虎口里衔着两只奄奄一息的野鸡。

李灵运纵身一跃,跳到了虎背上,立刻引起了狼孩的挣扎。

但反抗无效。

“臭小子,你娘的尸体还是我埋的,这就要忘恩负义了?”

但狼孩显然听不懂他的话,李灵运索性也像是抓小猫一样,捏住他的脖子肉,顺手把小狼给捞了过来,对猛虎下令动身。

……

很快,他们一行顺着火光来到了马车旁。

老雷注意到动静出来,很快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李灵运背着鱼,骑着虎,抓着狼,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孩儿。

这些东西他全部认得,但是加一起怎么就不认识了。

“李爷,您这是……”

“一时解释不清楚,还是快点生火做饭吧。”

……

又忙活了一个时辰。

李灵运将熬好的鱼汤递给嬷嬷,要她喂给大师姐,自己和老雷、猛虎三个人分着两只烤鸡。

老雷张口一咬,酥脆的鸡皮带着金黄的油脂,直接糊了一嘴。

这让他不由夸赞了起来。

“李爷这手艺,比公主府的厨子还要厉害。”

一旁的猛虎同样露出了人性化的表情。

它尝不出咸淡,却闻得到香味,这东西比生肉还好吃些,唯一的缺点就是肉太少了。

另一边。

狼孩与小狼两个小家伙趴着,围着一个石碗在喝鱼汤,吃东西发出的动静也着实喜人。

老雷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不由犯难了起来。

“李爷,这孩子被狼养大的,如今母狼死了,只怕不好养活……”

听闻此言,猛虎不满的朝他眦了嘴。

李灵运同样也在想这个问题。

要说见死不救吧,可他这人又相信缘分。

既然这小子在失去娘的时候遇到自己,也许这就是一段缘法。

他不是还少一个徒弟么?

虽然这狼孩已经错过了认人的年纪,未来不一定养得熟,可如果不试试,谁又知道呢。

想到这,李灵运看向一旁的猛虎,开口道:“你信得我么?如果信得过,我就把他们先带上,等安顿下来以后,争取经常带他们来看你。”

闻言,猛虎放下了烤鸡,身子一扑,快速来到李灵运身上嗅了嗅。

很快它像是发现什么,眼珠子微微发亮,然后用爪子在李灵运的肩膀上拍了拍。

“你说公虎么……我们山上是有的。你也想一起去?”

李灵运读懂了这猛虎的意思,倒是并不排斥。

因为面前的猛虎,比一般的虎还要通人性,养着倒也无妨,他们山上也不缺这么一口吃的。

再说了,虎兄应该会很高兴,自己给它带了一头母老虎回去。

这么决定之后,李灵运打算天亮之后,再下山去租一辆马车。

不然,以这猛虎的耐力,等它跑到信州指不定累死了。

“这样,你趁着天黑再搞些鸡兔过来,咱们路上备点粮。”

“嗷!”

……

等到猛虎走后。

李灵运来到车厢旁,刻意造出些动静。

青岚公主的声音传来:“二师弟,进来吧。”

她倒是没有什么忌讳。

反正,自己这条命也是二师弟救的,先前接生孩子他也在一旁帮衬。

早就没有什么羞耻可言了。

李灵运推开帘子,看到青岚公主躺在马车里,身旁还有一个丑丑的小孩儿。

这眉眼与张无殇倒是一个模子的。

但愿,不要像她爹那样傻。

即将跳转全文阅读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常读,不代表Tk小说网的观点和立场,如有侵权请联系本平台处理。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