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鹤江乔最新章节内容_裴知鹤江乔小说连载中全文免费阅读

黑岩故事会

裴知鹤江乔是小说《先婚后爱禁欲医生狂撩我》的角色人物,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先婚后爱禁欲医生狂撩我》的章节内容

裴知鹤江乔最新章节内容_裴知鹤江乔小说连载中全文免费阅读

九月,暑气还未消散。

京市半山裴家老宅,落地窗外的天透着水沉沉的青灰色,蜻蜓飞飞落落。

室内冷气开得足,江乔身上只一层薄薄的连衣裙,轻而易举就被吹了个透。

她在席上只顾坐得笔直,没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就垂着眼剥虾。推门踏入庭院,被室外温暖的空气扑了一身,冻僵的手指才感觉到一丝被虾壳划破的刺痒。

手机解锁,页面还停留在二十分钟前她和裴云骁的对话框。

【江乔:怎么出去那么久,是不是酒喝太多不舒服?】

【江乔:需要我来接你吗?】

裴云骁是她的男朋友,爷爷辈定下的娃娃亲。

裴家六代杏林世家,院士辈出,门下桃李遍及海内外医坛,说是名利双收绝不为过。

弄堂姑娘一举飞上这样的高枝,谁听了都说她命好,只有江乔知道,这几年的准少奶奶生活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愉快。

两人从上大学起被长辈属意撮合,正式谈了快两年,节日纪念日的昂贵礼物一样不缺。裴家二少对她不至于冷淡,但也很难说有多钟意,脾气始终让人摸不透。

今天是裴云骁二十二岁的生日宴,来的都是裴家的世交族亲。

老爷子有意给老战友的孙女通门路,赶在订婚之前见见家里长辈。

赴宴前裴云骁开车来学校门口接她,等红绿灯的时候看了看她,试探着开口:“商量个事儿,一会见了人别太热络,他们说什么听着就行,也别跟我挨太近。”

“为什么?”江乔没反应过来。

裴云骁读的是金融,临近毕业,借家里的资源牵线创业,忙得大半个月脱不开身。两人一段时间没见面,江乔还以为裴云骁和她一样期待。

“看起来感情越好,老头子催婚越紧,懂吧。”

江乔没点头,一双乌润杏眼眨得很慢。

她是苏城人,皮肤很白,脸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

乌亮的黑发简单盘了个低发髻,插一根简单的小蝴蝶白玉簪子,灯光底下发梢和耳廓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江南姑娘特有的水灵,碧水柔风似的熨帖,隐隐一点小动物似的倔劲儿。

裴小少爷什么美女没见过,可从初见时就扛不住她那双眼睛。

裴云骁看着就心软了,伸手想捏她下巴,被江乔微微一偏头躲开,“宝贝儿别乱想,咱俩该怎么谈怎么谈,我就是不想刚毕业就结婚,没别的。”

见她瞥后视镜上挂的手串,隔了几秒又说,“这佛珠是上次妈送的,说是方丈开过光,我都说了不要,非要硬塞……”

江乔平静看他,想起去年过年回老家,特意进山去庙里给两人求了平安符,裴云骁随手扔包里再没拿出来过。

她问起来的时候裴云骁还笑,说她不懂,花一百多万从国外请手工匠人做的车内饰,挂这些小姑娘才戴的东西不伦不类。

周五晚高峰,前面路口又开始堵车。头顶的香灰手串在夕阳下闪着暗光,是最近风靡某种草平台的冰透粉色。

裴云骁今天穿了那身她熟悉的机车皮衣,眉目英俊张扬,体贴地帮她拿毯子盖腿,还时不时问两句她实习的事。

裴云骁问一句,她答一句。

这种热络亲密的氛围,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江乔心里莫名觉得异样,拿出电脑来赶积压的稿子。

七八个打开的文档,一半是实习公司的表格,一半是打零工接的翻译活。

临近毕业,转正的事还没着落,需要用钱的地方却很多。

江玉芬和继父林建国的儿子今年刚上小学,各类辅导班开支很大,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并不松快。母女二人通电话时,江乔犹豫了好几次,还是开不了口。

有困难跟妈妈说,这句话江玉芬常讲,但真涉及到钱的时候,难免又是一场和现任丈夫之间的争吵。

江乔不舍得让母亲受这个委屈,更不想对男朋友示弱,只能靠自己硬扛。

席上裴云骁果然说到做到,悄悄挪了椅子,坐的离她一臂远。

长辈说起婚约的时候表情淡淡,不怎么接话,江乔看他的时候也从不回头。

江乔记得裴云骁爱吃虾,肌肉记忆上头,忘了事先说好的装作感情不和,满满一小碟虾仁推到他面前,转眼裴云骁就默许侍者当垃圾收走。

裴老爷子身在主位,看不清这些小九九,想着叛逆的小孙子终于收了心,和孙媳妇好事将近,一高兴喝了不少。

裴云骁酒量浅,在主桌陪到后半程明显有些受不住,频频拿起桌上手机看了好几次,硬着头皮打招呼离了席。

一去就没再回来。

几个洗手间都不见人影,没和那群公子哥发小在台球室闲聊,问过管家和几位阿姨,也都说没见过小少爷的行踪。

江乔坐在庭院长椅上发呆,又十分钟过去,手机终于弹出微信消息提示,一连弹了五六条。

不是裴云骁。

周老师:【小乔,上次说的那单陪同翻译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京附医那边的团体委托,机会难得,你要是以后想在这行长久发展,这算得上是非常亮眼的履历了。】

【也别有压力,不只是因为咱们熟才推荐的你,我很久没见过你这么有潜力的新人,主要是惜才。】

江乔半年前被同系学姐介绍,在京市的国际医疗展上做德语交替传译,周老师是从第一天开始就和江乔搭档的前辈。

小姑娘一张软绵绵的娃娃脸,但有股好学生特有的认真劲儿,事先准备的翻译稿写得漂亮,嘉宾临场发挥也都能接得住。

周老师对她第一印象好得不得了,会展结束后也陆续给江乔介绍了一些单子,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年底京大附属医院计划组织青年骨干医生赴柏林参加论坛,总共找了三位翻译陪同,周老师的老搭档因为二胎待产去不了,就和江乔商量把这个机会给她。

江乔有点犹豫。

行程本身的高规格自然不用说,还从签证到当地食宿交通全包,哪个新人都要抢破头的机会,就落在她一个小菜鸡手里,江乔当然也心动。

她下不了决心,主要还是因为缺钱。

这次的翻译任务十二月上旬出发,前后下来小半个月。二十四小时待命,没时间接私活,也没法参加到时候的校招面试。

近水解不了远渴,她不比周老师有存款和家人可依靠,主要是被穷怕了。

江乔:【谢谢周老师,我还是想再考虑一下。】

周老师一顿,出言揶揄:【怕没时间和小男友约会?上次裴小少爷来接你开那么贵的车,实在想你了,直接打个飞的过去陪你两天,还不就是洒洒水。】

【不过咱们这行,多少有点吃了上顿没下顿,京市的物价对你们小年轻来说不低,有个高富帅补贴一下家用,刚刚好。】

周老师性格直爽,江乔已经习惯了,回了个捂脸小熊猫的表情包又谢了两句,就把微信窗口退了。

裴云骁抗拒结婚不是一两天的事,江乔无意把他当做规划未来的底气。

秋招刚开始不久,她想做同传的热血已经有些消散。

排在理想前面的是吃饭,现在做翻译普遍难以糊口,她准备投投大公司的秘书和文书工作,实在不行下个月赶紧找份能转正的实习,找个能养活自己的普通工作算了。

裴云骁还没回她消息。

江乔在输入框里敲敲删删,料想醉鬼可能也看不清屏幕,准备碰碰运气,在装饰着精致琉璃灯笼的庭院里乱逛。

天色阴阴,似乎是要下雨。

江乔抓着手机慢腾腾地走,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出了很远。

锦鲤池上的回廊尽头竹影婆娑,头顶就是二楼最外侧的圆形大露台,没什么人,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忍不住笑自己电视剧看多了,还是决定回去。可当她一抬起头,嘴边的笑容便凝住了。

就在露台的窗帘后,她看到了裴云骁。

裴云骁斜斜倚靠着栏杆,一膝屈起,倨傲的下巴微收。

年轻女人靠在裴云骁胸口,两人紧密依偎了片刻,女人银色镶钻的细高跟踮起,亲上了裴云骁的嘴角。

裴云骁眉头微皱,但没躲,另只手虚虚护在女人后背,安抚般拍了拍。

江乔愣在原地,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反应,头顶突然传来一道清冽低沉的男声,

“想捉奸?”

湿润的水汽裹着男人身上清淡的苦艾香气袭来,显出几分温和的疏离,莫名的熟悉。

江乔怔怔地抬头。

男人身形优越,比一米八六的裴云骁感觉还要高一些。

越过他清晰的下颌线,江乔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双金丝边眼镜下的狭长黑眸,在认出人的瞬间,心跳猛然加快。

是她男朋友的哥哥,

裴家的大少爷,裴知鹤。

男人微凉的手背轻轻推了下江乔的肩膀,带她来到太湖石后的视野盲区,侧身将宴会厅那边的灯光挡去了大半。

裴知鹤身上的香水味和他本人一样,绅士内敛的木调,很温和。

可两人之间距离骤然拉近,苦艾香气和男人的体温铺天盖地,密密实实地紧拥着她,在这个秋雨初停的夜里传来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暧昧得发烫。

江乔没怎么和异性靠得这么近过,几乎是一瞬间,脸就红了个彻底。

光线昏暗,她的视角只瞥得见男人线条利落的侧脸。

全程他都没低头看她一眼,仿佛真的是专程来陪她捉奸的热心长辈。

捉奸,热心长辈,裴知鹤。

三个绝无可能产生联系的词语突然交汇,江乔在他的影子里缩着肩膀,觉得这一刻魔幻得要命,呆呆地开口:“什么?”

“捉奸,”裴知鹤修长的手指朝向远处的人影,语调慵懒低缓,“还是走?”

江乔终于回过神来。

她最终还是没再去看那对男女,想了好半天才说:“算了……我们走吧。”

今晚是家宴,来的人都是裴家主家往来密切的亲友,其中不乏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江乔的人。

此时她要是过去大闹一场,消息传到席上,可以预见的结局是裴云骁被打趣几句男孩子爱玩,快订婚了还没收心,徒留她自己变成裴家几位舅妈叔嫂茶余饭后的笑料。

她不想让自己陷入那种窘迫狼狈的境地。

-

裴家小少爷人帅有钱,出手阔绰,身边来示好的莺莺燕燕不在少数。

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偷偷猜疑,盯着裴云骁的朋友圈和微博,找寻对方可能劈腿的蛛丝马迹,最后都只是虚惊一场。

他朋友圈子里年轻女孩不断,但似乎从未做过什么实质上的回应。

二代圈里本来就乱,既然答应了两家长辈认真交往试试,江乔只能说服自己调节心情,对这段关系的道德阈值也一降再降。

她无数次地劝慰自己,歌舞升平只是公子哥圈子的社交生活常态,只要没有实质的肉体接触,她都可以不在乎。

可今晚男朋友与不知哪家千金亲密相拥的身影就在眼前,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觉得刚刚还在发消息关心他身体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裴知鹤已经走出了几步远,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身跟上。

老宅的江南仿古园林占地面积很大,来时是锦鲤池上的廊桥,返程时裴知鹤顾虑到她不愿被人看见,换了条林中的石板小路,回后门。

一路上没什么人,江乔发软的腿深一脚浅一脚,无意识地踩着他的影子。

男人的背影挺拔颀长,三件式的黑色手工西装剪裁合衬,衬得腰身紧窄,一双长腿如梦似幻。

最近校园招聘如火如荼,穿西装的男大生她也看了不少,按理讲早就应该对这东西脱敏了。可裴知鹤那副不属于校园的成熟男性躯体把衣服一衬,她就有点明白了网上盛传的那句话——

一道菜好不好吃,主要看食材够不够上乘。

男朋友跟人跑了,她还在这对他的神仙哥哥色令智昏,江乔把这种行为定义为一种可贵的积极品质。

苦中作乐,满满正能量。

江乔飘忽的视线扫到对方肩膀,怕人突然回头,不敢再继续看了,垂下头专心走路。

石板路两侧的垂丝茉莉泛着丝绸般的月光,迎着晚风微微摆动。

裴知鹤一双长腿被远处的灯光拉出更长的影子,江乔亦步亦趋,感觉自己好像踏着一条摇晃的天梯。

她一直都有点怕裴知鹤,倒也不是畏惧。

真要论起来,可能更接近于对完美人类的仰视。

裴知鹤比她年长七岁,又从小跳级,社会经验比起江乔完全是大人和小孩。

江乔上高中的时候,裴知鹤在顶级医学刊物连发论文。

江乔在大学里绞尽脑汁编学期小论文的时候,裴知鹤升任京大附属医院建院以来最年轻的特聘副高,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出席各大城市的学术论坛和危重症手术。

从江乔高一转学来江市,七年里和裴知鹤的交集不多,不过就是中学时拜托他讲了两道题,逢年过节再一起吃个饭,其他共处的场合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并不算是太亲近。

跟所有人保持舒服的距离,对她这样的笨蛋也有耐心,温润如玉,周全有礼。

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的完美哥哥,靠谱的成年男性,裴知鹤。

-

回到宴会厅门口,江乔整理了一下呼吸。

刚想进去,裴知鹤回头,微微弯腰直视她的眼睛,“在这等我,我去跟他们说一下。”

江乔眼神迷茫,看起来有点蔫儿。

“我是医生,说你不舒服要提前离开,没有人会怀疑。”

很有道理,无法拒绝。

学生时代就连续五年包揽清大特奖的裴知鹤,能把论文发上世界顶刊,自然也能帮她把谎撒的无懈可击。

江乔在门外静静地等了一会。

社恐人的脑力巅峰,短短几分钟里,她甚至打了好几篇对话腹稿。

有来有往,举一反三,充分预判对方的预判。

为的是一会再开门,如果迎面撞上老爷子或者裴冉,甚至遇上裴云骁,她都有话可说。

但直到裴知鹤出来,两人沿着锦鲤池边的小路走,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裴知鹤步子迈得很慢,手臂上轻轻搭着江乔的外套和双肩包。

“这边。”

天黑下来,被初秋夜里的冷风一吹,江乔彻彻底底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走在前面的裴知鹤停了下来,面前是一辆黑色的suv。

除了车头熠熠发亮的双M车标,一切都很低调。

裴知鹤很自然地把江乔的东西放在车后座,看到江乔在车门旁边纠结的模样,不由得轻笑,“学校宿舍门禁几点?”

江乔:“十点。”

“那还来得及。”

车座很宽敞,纯黑色皮质内饰,简洁有质感,没有多余的设计。

江乔钻车后座的时候格外小心,细白的小腿绷得很紧,只为了不把太多灰尘蹭在脚下的羊绒地垫上。

裴知鹤只是举手之劳送她一程,她能少添一点麻烦是一些。

京市中轴线附近道路宽阔,除去半山的别墅区外很少有民房,两侧都是长得差不多的路灯和行道树,看了一会就有些腻了。

江乔陷在座椅里,一开始只是不好意思看前面驾驶座的人,后面傍晚发生的事情一帧帧又涌入脑海,疲惫袭来,情不自禁地有些犯困。

空气循环送来秋夜的风,微凉湿润。

车内是如裴知鹤身上一样的苦艾香,很淡,没什么攻击性。

让人很有安全感,很……好睡。

一路上,裴知鹤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紧张和疲惫,没和她搭任何话。

距离京大还剩一个路口,他出声提醒:“快到了。”

江乔慌忙睁眼。

她刚刚睡着了,还睡得很沉,希望没出丑。

新闻电台在重播京市明天的天气预报,音量很小,混合着车轮胎驶过湿润马路的水声。

装作看窗外,她偷偷摸了一下嘴角。

很好。

不幸中的万幸。

没流口水,还能继续在这个星球苟活。

“……刚刚忘和您讲了,我从南门下。”

裴知鹤专心看路,并不回头,“知道。”

她顺着裴知鹤的视线看向前面,很快就明白了他这句“知道”是什么意思——外面就是学校南门的教职工小区。

宵禁前最后一波学生返校潮,去老校区打完球的男生拎着外卖盒子,三五成群地往这边走。

她刚刚睡懵了没反应过来,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奇怪。

京大在老城的校区很大,宿舍区分散,校门也多。

裴云骁从小被娇养惯了,受不了和别人挤,申请留学生单间被拒绝后,一直都是司机车接车送走读,对江乔住哪栋楼也没放在心上过。

最近老校区翻新,原来的许多近路不通。

偶尔裴云骁心情好来接她,每次都被电话里她“顺着西北1门那条路绕,过了东南2门再拐”的指挥绕得有些暴躁。

男朋友也不过如此,裴知鹤怎么会知道她住哪里,还一次就能避开所有整修路段?

虽说他的确是京大的副教授没错,可他任教的医学院也不在南校区吧……

江乔不好意思追问,万一真要跟裴云骁有关,还要尴尬。

裴知鹤修长手指放在方向盘上,从后视镜淡淡看了她一眼。

镜片下那双狭长的黑眸透亮,睫毛又密又长,在眼下晕出一道暖灰色的蝴蝶影子。

江乔不小心和他在后视镜里对视,心脏跳得很快,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男朋友哥哥那张太过优越的脸。

裴家兄弟都长得好看,但平心而论,两人的相貌并无太多相似之处。

对比起裴云骁的英俊,对方是一种近乎不近人情的昳丽,白玉般的面庞,漆黑的眼。

职业习惯,视线里温和中带一点犀利,好像无论是人心还是发肤,轻易就能被他看透。

眼前的人她小时候就曾经丢脸地看呆过,几年过去,气势更甚。

裴教授,了不得。

德艺双馨,驻颜有方。

江乔躲开他的视线,解开安全带拿包。

关车门前,江乔小声道过谢谢,裴知鹤抬眸看她睡出浅浅压痕的脸颊,唇角微勾,“举手之劳。”

江乔的宿舍区靠近江大南门,附近是一片空阔的校车停车场,不设路灯。

晚上九点足球场灯光熄灭,晚归的学生只能用手机照明。

她向前慢慢走,不小心踩中一块松动的地砖,泥水溅上鞋面,本能地小声叫了一下,眼前的路突然一片通明。

江乔下意识地转身。

校门外的裴知鹤还没走。

两束远光灯亮起,穿过大门生锈的护栏,如月光般将她侵没。

裴知鹤远远地向她点头致意,眼里含着一些笑意,疏离而客气。

江乔有种被抓现行的无措,连忙转身。

她莫名地想起了自己刚刚转学来京市,去寄宿学校报到前,曾在裴家短暂停留两晚。

裴家父母工作忙,各自有事离开,裴云骁在客厅戴着耳机打游戏,懒得应付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镇丫头。

那时候还在读大学的裴知鹤很自然地走过来,接过她掉漆的老旧行李箱拉杆,弯下腰与她局促的视线平齐,温声说欢迎。

光华内敛,神物自晦。

是江乔没见过,也从未敢肖想过的人。

-

江乔的宿舍楼靠近南校区图书馆,路很绕,从大门往宿舍楼慢慢走,路上收到江玉芬的微信。

妈妈:【囡囡,最近学习忙不忙?】

江乔:【不忙,一切都好。】

【我看备忘录上写了,今天是云骁的生日。你们俩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江乔没回,江玉芬那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隔了一会又发来一条。

【外婆那边雇的老师傅说,之前定下的那匹订婚用的缎子,做完你的旗袍还剩一些,颜色光泽都好看,你问问云骁那边要不要做个领结。】

江玉芬不习惯拼音打字,一直坚持用手写输入法。

看到这段消息,去年过年江玉芬抱着手机一笔一划给继父家亲戚写拜年消息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江乔抿唇,犹豫了片刻,把刚刚编辑好的话删了。

【好,我问问他。】

江玉芬很快回复:【云骁那种性格肯定还是喜欢主动点的姑娘,你也别老是木木的不解风情,多约云骁出去玩玩。】

【马上就要订婚了,正好是容易出岔子的时候,你好好盯着他,别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怪妈妈没提醒过你。】

岔子和问题已经出了,谁爱盯谁盯吧。

江乔咽下嘴边的话,叹口气,顿了顿,【好。】

很熟悉的对话走向。

轻描淡写问两句她的情况,然后切入重点,软硬兼施地催她抓牢裴家小少爷的心。

金龟婿准姑爷才是真实目的,女儿只是个幌子。

她的微信置顶了三个联系人,本系的论文导师,翻译工作室的周老师,剩下一个就是裴云骁。

退出消息栏时,置顶栏一个红点都没有。江乔收起手机,心中思绪繁杂。

她四岁时父亲意外去世,江玉芬为了养活她,贷款包下了苏城郊区的丝绸厂,一心赚钱搞事业。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生意好的时候餐桌上多摆一盘排骨年糕,生意萧条的时候只能吃橄榄菜就白粥敷衍,偶尔还要靠外婆家接济。

江乔曾经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她和江玉芬关系亲密,无话不谈,即使再有一个父亲,也未必能待她更周全。

裴家接她来京市读高中那年,江玉芬来探亲,遇见了在大学教书的现任丈夫林建国,两人相识后很快同居领证。等到江乔高一放寒假回家,江玉芬的新大衣已经遮掩不住隆起的肚子。

继父是京市人,有车有房,江玉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再也不用为了吃饭穿衣发愁。

母女俩好几年没说过体己话,江玉芬对她这几年过得如何也不怎么了解。

娃娃亲的事像是给了她一个补偿缺憾的由头,积攒几年的所谓关心无处安放,全都压在了江乔的婚事上。

江乔心里别扭,又不忍说重话让她伤心,每次打电话都觉得煎熬。

经历了今晚这样的委屈,也本能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快到门禁时间,除了车棚后几对搂抱着的小情侣,宿舍楼下已经没什么人。

江乔刷卡上楼,宿舍里只有蒋佳宜一个人在擦头发,脚边洗漱筐里的瓶瓶罐罐还滴着水。

“差五分钟阿姨锁门,卡点女王啊乔宝,又是裴少爷送你回来的?”

她不热衷于秀恩爱,裴云骁也是,朋友圈都没怎么发过恋爱相关的照片。正因如此,哪怕金院校草裴云骁的名头响彻全校,也没几个人知道她是这位风云人物的女朋友。

蒋佳宜是她在校内为数不多的亲密朋友之一,江乔无意对她隐瞒,简单说过两句大概的情况。

她摇头,把系着蝴蝶结丝带的纸袋放进衣橱,“不是,搭别人的顺风车。”

蒋佳宜化妆水拍得噼啪作响,长长地“哦”了一声,“今天裴少爷过生日,看他特意开车过来把你接走,还以为把我们乖乖女拐跑,今晚不回了呢。”

镜子里江乔正低头换鞋,暗粉色的连衣裙收紧,细腰柔软,盈盈一握。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蒋佳宜看得入神,直到江乔起身,才想起来自己本来要说的话。

“对了乔宝,你做的蛋糕我放宿舍阿姨值班室冰箱了啊,明天记得拿。”

江乔一怔,反应过来才点头,“……好,谢谢佳宜。”

蛋糕啊……

要不是蒋佳宜提醒,她甚至都忘了这回事。

从小娇养的小少爷嘴巴刁,乳糖不耐受,植物奶油更是咽不下一口。

为了做这个独一份的生日蛋糕,她特意从打过零工的烘焙店里借了场地,用椰浆代替配方里的牛奶,前后忙活了好几个小时。

本来想今晚人多,顾不上两人说话,和裴云骁约好了第二天中午再单独庆祝一次生日。经过晚上那么一遭,期待的心早就被碾得稀碎。

老校区的宿舍楼翻新做得敷衍,整栋楼就一个公共浴室,热水限时,过时不候。江乔洗完澡回来,蒋佳宜已经爬上床,小房间昏暗安静,只剩江乔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

放在桌上充电的手机屏幕亮着,有消息提示。

【裴云骁:[语音]】

蒋佳宜可能已经睡了,江乔调低了音量,把手机放到耳边。

男朋友的声音传过来,语气很平,拖腔里有种浮躁的酒气。

【宝贝儿我回去了,大哥把你送回宿舍了?】

只有这一条,回的是三小时前的消息。

没有解释,更没有歉意。

裴云骁不爱打字,也很少秒回,两人的聊天界面往上翻,几乎都是江乔在自说自话。

她给裴云骁发路边的漂亮雏菊和宿舍楼下的狸花,裴云骁第二天回一句懒洋洋的京片子,“小野猫儿身上多脏啊”。

给他转网上冲浪看到的有趣段子,一概无视,隔几天发来一条通知式的邀约,说老爷子约去家里吃饭,晚上六点大门外司机来接,别让他等。

裴云骁的微信头像是张头戴滑雪镜的自拍,下颌锋利,眉目英挺,皮肤被雪地折射的太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背后是松林高耸的瑞士雪山,有种从未吃过苦的傲气。

蒋佳宜曾经在看了这张照片之后锐评,江乔多半有点外貌协会而不自知,不然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无论受了多少冷落,看一眼裴家小少爷的帅脸就能复活,元气满满投入新一轮倒贴中去。

同样的话,好友说了许多次,江乔也否定了许多次。

初来京市时人生地不熟,她被欺负了,裴云骁帮她出气。上大学后的军训,为了讨好她,他给整个连队的同学都买了奶茶。

人生前二十年里没人给她的偏爱,由这样一个谁都艳羡的同龄少年亲手送出,江乔很难不感动。

她从小没有恩爱的父母,对爱情没什么具体概念。小说里凑一点狗血电视剧里凑一点,裴云骁对她的好,就很接近她拼拼凑凑想象出来的样子。

对她好,她也有好感,互相尊重和忠诚,再加上长辈属意和祝福,她曾以为两人的关系会走很远。

但亲眼看见今晚那一幕后,江乔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语音泡泡,觉得自己就像个蹩脚的话剧演员,勤恳排练了许多年,上台后却突然被通知换了剧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这场戏演下去。

蒋佳宜床帘里传来压得很低的咯咯笑声,似乎是在和男朋友打电话。

她跟江乔提起过,两人都是京市本地人,青梅竹马,计划在毕业后订婚。

靠在桌边,江乔又想起刚刚宴会上,裴云骁听人谈起婚约时皱起的眉。

她似乎应该像往常无数次被忽视时那样,乖乖回复一句“已经到宿舍了,别担心”。

但一阵混合着疲惫的冲动上头,她顿了顿,删掉重新编辑。

【我看到了,你和那个女生,在露台。】

裴云骁没立刻回,江乔不再等,抱着电脑上床继续赶翻译稿子。

键盘敲到床头灯快没电,裴云骁终于又发来了一条语音。

【明天我回学校有课,十点半金院一楼,我们谈谈。】

背景声音很吵,电音的鼓点急促,夹着几声年轻女人的娇笑。

裴云骁的声音比之前那条语音清醒了些,语气还是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

江乔后知后觉地自嘲。

不道歉,不解释,被她明示看到劈腿,也不会主动低头求原谅。

语气高高在上,好像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她居然和这样的裴云骁谈了两年。

【好,到时候见。】

-

京大金院与主校区隔着一个路口,玻璃立面通透耀眼,因为有钱校友多,连装潢都和马路对面的老教学楼有着天壤之别。

一楼的咖啡厅特意请了名家设计,顶高极高,墨绿色的台阶上做了精妙的苔藓植物景观,拍照很出片,是某红色软件上新晋的打卡胜地。

江乔到的时候,裴云骁已经和一个男生坐在窗边沙发。

室内很暖和,那人脱了外套,短袖露出张扬的花臂。熟面孔,是经常和裴云骁一起玩的顾飞。

见她朝这边走过来,他给裴云骁使了个眼色,自觉回避,走之前擦着裴云骁耳朵调侃了句。

声音不小,江乔听得分明,“骁哥,你那童养媳来了。”

她听得皱眉,裴云骁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见她坐下,随手递过来一份饮品单,“宝贝儿想喝什么,自己点。一会儿中午我和顾飞他们有个局,顺便把你送回去。”

裴云骁话说得一派坦然,江乔直接被气笑了。

刚刚路上她还因为忘带蛋糕懊恼,现在对方话一出口,她心寒之余唯有庆幸,幸好没回去取。

和她一起庆生的约定,裴云骁怕是忘得连影都没有,现在如果拿出蛋糕,对方惊讶完了也不会有什么愧疚,不痛不痒道几句歉,尴尬的人恐怕只会是她一个。

她不准备再兜圈子,开口道,“昨晚我出去找你,在停车场看到你了。”

“所以,”裴云骁眉梢微挑,“现在是什么意思,找我兴师问罪?”

他今天穿了一身印有大logo的奢牌飞行员外套,头发仔细地抓过,整个人神采奕奕,看不出一丝宿醉的痕迹。

反倒是江乔几乎一夜没睡,黑眼圈沉沉,还没开始战斗,就在气势上被狠狠碾压一头。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不让声音出现波动。

“你之前说,创业刚开始人情往来很忙,顾不上理我,还让我配合在长辈面前装作感情不和,推迟订婚,其实全都是为了掩饰你出轨吧。”

裴云骁在裴家三兄妹中排行老二,作为最小的儿子,从小没听过什么重话。

似乎是被“出轨”这个不体面的字眼刺痛,他眉头一皱。

“昨天有几个朋友也来家里吃饭,她喝多了,没打招呼就往我身上扑,我后来也明确拒绝了,你别多想。”

两人声音不大。

但在听八卦这方面人均特种兵,咖啡厅里零星几双眼睛偷偷地往这边瞥,带着满满的探究。

江乔声音平静,“你明明可以推开,不是吗?”

“只是逢场作戏的事,”裴云骁有些烦躁,声音压得很低,“将来我们就算是结了婚,我也还是会有很多应酬。这种场合,谁能打包票免得了和异性接触,我还以为你都能理解。”

他嘴上在跟江乔说话,眼睛瞟的却是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学生。

“我们的圈子本来就不一样,我一天要见那么多人,随便谁处理不好就容易变成我创业路上的障碍,如果每个都跟你解释,那我要浪费多少时间?”

裴云骁不习惯在别人面前低头,自己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话说到一半火气就上来了,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些埋怨。

两人过去不怎么吵架,江乔看着他皱着眉气急的样子,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

“裴云骁,这两年里你一直说你很忙,很少和我见面,我没有生过气,也没有查过一次岗。因为当初既然约定了认真试试,不是开放关系,不是契约,那忠诚就是最基本的东西。”

她皮肤极白,情绪容易上脸,声音听上去还稳得住,可脸颊到耳后全都泛起了红。

顾飞隔着几桌努嘴,笑容戏谑,引得店员也向这边打量。

“你不用拿这种东西出来压我,”裴云骁注意到了顾飞那边的眼神,强忍着火气,“我既然答应了老爷子和你结婚,就会说到做到。可我刚刚都说了已经拒绝她了,你有必要再继续较真?”

“你又要忠诚,又要陪伴,那你给我的和我的付出成正比了吗?”

裴云骁话锋转得太快,完全没正面回应她的话,反而有种他才是真正受害者的委屈,江乔不由得怔住了。

他重新翘起二郎腿,下巴微抬,视线扫过江乔脚上穿得有些旧的运动鞋。

“跟着我,你去了多少原本这辈子都摸不到的餐厅,出入各种上流聚会,你那个继父还顶着裴家的关系,从野鸡学校被塞进了京大教课。可你呢?”

“你现在脸色甩得这么硬气,可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能给我什么?”

“是你那个东拼西凑的家庭能给我什么事业上的助力,还是你能让我像个正常的男朋友一样碰你?”

江乔血气上涌,脑中一片空白。

自己的家境和裴家差距有多大,她不是不清楚。江玉芬隔三差五来一通电话,敲打她既然高嫁就要有自知之明,要懂事温顺,学会讨好。

她无意和母亲多聊感情上的事,每次只是嗯嗯啊啊敷衍过去,但她明白裴云骁不会看轻她。

她性子慢热脸皮薄,接受不了一上来就亲密接触,裴云骁说他可以等。

刚来京市时,江乔听不懂这边的方言,因为分不清前后鼻音,在学校里受了不少嘲笑。裴云骁挨个去警告那些碎嘴的男生,拎着对方后衣领来给江乔道歉。

桌洞里被油性笔写上绰号的课本,也会被悄悄换成新的。

就连之前她写在书页上的笔记,都被仔细复印好。左上角一颗银色的回形针夹住,整整齐齐一叠,上面放一颗她喜欢吃的柠檬糖。

黄绿色的糖纸,透明的,窗外的阳光透过糖纸落下一个小小的光点,明亮得像一颗雨天的星星。

谁都能戳她两下脊梁骨的出身差距,她本来以为裴云骁不在意,可他刚刚的话恰恰是换了种更残忍的方式,把两人之间的一直存在的每一处不对等,最直接地展示在她眼前。

她沉浸在少年时的旧梦里这么久,直到今天才发觉,她所有的付出在裴云骁眼里都是可笑的廉价物品,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

她给的裴云骁不需要,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所以他出轨的理由是那么的充分和正当,好像做错事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她。

她想不明白,人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快。

裴云骁说完,看江乔低头,又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神色,眼中含着几分势在必得,“宝贝儿,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懂事不计较,如果不是今天你来跟我闹,我们本来可以……”

“裴云骁,”江乔抬起泛红的眼睛,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浑身都因为屈辱而止不住的颤抖。

“我们分手。”

她站起身。

“之前你送我的礼物,我回去整理一下,这几天寄到你公寓。你记得清点,看有没有遗漏。”

“林国强托你家关系进京大的事,无论你相不相信,都和我没关系。以后他在校内如果出了什么事,请你找他解决,不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推到我身上。”

她转身,“我们之间,就这样结束吧。”

裴云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想要上前阻拦,抬头撞上咖啡厅其他人探究的视线,又咬着牙重新坐下。

落地窗外是个大晴天,江乔穿一身灰色针织长裙,质地柔软贴身,裸露在外的手臂在阳光下白得发亮。

她的背影转眼汇入下课的学生里,到了路口转过弯,很快消失不见。

裴云骁不习惯这个视角。

他们两个人确认关系后,一直是他借口忙要先走,江乔目送他离开。毫无准备地面对这样的角色对换,他突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感涌上心头。

“骁哥?”顾飞见江乔走了,拿着咖啡杯走到他身边坐下,顺着他视线往窗外看去,“没想到啊,小姑娘脾气还不小,就这么把你给甩了,挺厉害啊。”

他顿了一下,回头看裴云骁面上愠色未消,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女孩儿嘛,说分手也不一定是真要分手,可能就是欲擒故纵,耍小性子想让你多哄哄她……”

“我为什么要哄她,”裴云骁咖啡杯里的冰块被捏的哗啦作响,额头青筋狂跳,神色却异常冷漠。

“她们家那个情况,谁都指望着她嫁豪门,这次放过了我这条捷径,去哪能找到更好的男人?”

顾飞若有所思地看他,嘬着吸管,“我说真的,反正你们两家这个娃娃亲也没定人选,你就不怕人江乔转眼找了你哥接盘?”

裴云骁抬起头,直接被他这句话蠢笑了。

他舌尖顶腮,嗤笑一声:“你也不想想裴知鹤是谁,能看得上她?”

-

中午饭点,宿管阿姨交班。

江乔脸长得乖,平时进出楼门都会笑着打招呼,回苏城返校时带了新鲜的枇杷杨梅,也会洗干净了分给阿姨几个尝鲜。

小姑娘来取蛋糕时红着眼,几个阿姨像亲女儿受了委屈,忍不住地劝,“过生日就要开开心心的哦,身体健康就好,别的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乔谢过阿姨,硬挤出一个笑,提着蛋糕盒子出楼门。

初秋的正午,阳光照在人身上微微发烫。

江乔从金院咖啡厅绕路回来,又走路又收拾东西,忙活了一大会,还是手脚冰凉。不知是冷气开的太足,还是情绪一下子过于激动之后的后遗症。

盒子是半透材质,透过天窗能看见油画一样的漂亮抹面。

几丛立体云朵点缀在上面,圆滚滚,蓬松有层次。

椰浆的融化温度,比普通牛奶做的奶油更低。

江乔的视线落在蛋糕上,情不自禁想起昨天下午,因为怕奶油化了裱花不好看,一遍遍把手在冰水里浸得通红的自己。

楼下不远就是垃圾桶,时不时会出现被主人丢弃的大号泰迪熊和新鲜的大捧玫瑰。

蒋佳宜之前还经常和她八卦,不知道又是哪位幸运姐妹,脚踢渣男重获新生。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轮到她自己。

江乔沉了口气,被勒出印痕的细白手指勾着蛋糕盒上的缎带,松手,用料扎实的蛋糕落到垃圾桶底。

砰的一声闷响,暂时把裴云骁的脸从脑海中轰了出去。

临近期中,宿舍里诱惑太多,人人都想来图书馆临时抱佛脚,连带着前台借书的学生也络绎不绝。

江乔从落座开始,电脑的屏保密码都还没来得及输入,全身心投入做扫码机器人,一直到交班才顾得上喘口气。

微信有蒋佳宜一小时前的留言:【乔宝,约晚饭吗】

江乔飞快打字:【不好意思刚看到,佳宜吃了没?】

蒋佳宜秒回:【截胡失败了友友,外卖刚取回来。】

蒋佳宜:【怎么回事,没和裴少爷出去庆祝?】

江乔:【分手了。】

蒋佳宜的一连串问号下雨一样刷了两屏,电话接通,不等江乔开口就劈头盖脸一顿骂。

“嚯,果然我就知道,金融男没一个好东西,这句话就是至理箴言。”

“还记得我说的没,家里院士能坐满一桌,就这背景都不去乖乖学医,是他自己不想吗?必然是从一开始就有自知之明,认识到了自己实在是道德败坏,没脸被夸白衣天使。”

江乔举着手机,人都有点懵,“蒋女士,你就不先问问原因?”

“呵,”蒋佳宜夸张地冷哼一声,“姐是搞事业的大女人,从不在没意义的假设上浪费时间。”

“我大胆猜测,你被甩了?”

“……也不算是,毕竟还是我提的分手。”

“好,因为被绿了?”

“……”

“绿了你之后,又来猛猛PUA?”

江乔沉默了几秒,“倒也不必如此精准。”

“天选新闻人罢了。”

蒋佳宜那边外卖塑料袋哗啦啦的响,盒子盖啪嚓一声打开。

“信息采集加直觉分析懂吗,电视台实习了这么久,我都在老娘舅节目组当了大半年调解人了,要是这点东西都看不出来,干脆趁早转行,别吃这碗饭了。”

“亏我一开始还被迷惑,”蒋佳宜嗦着汤粉,语气诚恳,“说真的,看之前裴云骁对你那态度,他哪里配得上你。我姐妹,名校出身,学习好,性格体贴,国民初恋脸老少通杀,上次帮系里拍个招生宣传视频,发上网随随便便就爆到出圈。”

“江乔,清纯天菜神仙姐姐,特长一切。裴云骁,纨绔渣男,只擅长投胎。”

“对比太惨烈,好长时间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江乔:“虽然我很受用,但是对我的滤镜可以酌情开小一点。”

蒋佳宜自诩天才新闻人,深度挖掘能手,再难缠的受访者都能轻松套出话。

可江乔这种闷油瓶的性子,被劈腿了也自己憋着,没说几句对方的不是,她忍不住心疼。

粉嗦了几秒,她又忍不住开口,“其实之前系里聚餐也听过几句风言风语……昨天你回来的时候不是他送,我心里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乔宝,你这次可不许心软啊。”

江乔觉得好笑,一半是为自己的恋爱脑形象感到羞耻,一半是因为蒋佳宜这个八卦太久没说憋坏了的语气。

现在回忆起来,蒋佳宜从知道两人关系的那天起,就没怎么看好过。

倒不是给她泼冷水,也不说什么贬低的话。

只是每次江乔一提男朋友,蒋佳宜都会在一旁报复性地狂夸她,彩虹屁慷慨激昂,推陈出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她明白裴小少爷配她,并没有像江玉芬说的那样在将就。

手机里传来蒋佳宜小动物似的咀嚼声音,夹着痛骂狗男人的嘀嘀咕咕,听起来比她还气。

她嘴角弯了弯,心里暖洋洋的,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刚刚只顾着生气,两顿饭没吃也没什么感觉。现在气劲儿被好友卸了不少,整个人灵魂归体,才感觉到又累又饿。

七点钟了,学校食堂都关了门,只剩西食堂还在供应烤鱼一类的重口味夜宵。挂完电话,江乔收拾好包,打算去校门口随便找点清淡的食物垫垫肚子。

白天被裴云骁的事耽误了太多时间,该改的论文初稿还没怎么动笔,吃完了这顿饭,晚上不知道又要熬到几点。

事实证明,想法很美好。

一碗小馄饨刚吃了没几口,江玉芬急急来电,江乔凳子上的包都被震到了地上。

“囡囡,你弟弟摔到头了,你赶紧回趟家,陪弟弟去医院吧。”

江乔放下勺子,“怎么回事?”

江玉芬急得声音都有点抖,“今天嘉平吃了晚饭出去玩,和小区里孩子起了点争执,被人家一把推到花坛栅栏上了,头上划了一道大口子,现在满脸都是血。”

“你也知道嘉平从小就身体弱,哪能经得起……”

“林叔叔呢?”

江玉芬欲言又止,“他学校里有个科研会要开,我心想他刚进京大,没背景没靠山的,现在就早退请假不好,还没告诉他。妈妈没在京市看过病,不太懂流程,只能来求你了,你快点回来吧。”

“我现在回家是浪费时间,”江乔轻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伸手进包里摸自己证件。

“现在赶紧打急救,救护车排不到的话,赶快打车去附近的京附医挂急诊,我一会到。”

把母子两人安顿在等候区,江乔捏着手里厚厚一叠收费单据,在自助机器前面排队。

晚上八点钟,京附医急诊楼人满为患,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

前面有心急的病患家属推搡着插队,江乔太久没吃东西,被撞了几下差点没站稳。头晕目眩,一小时前刚送急诊时的事浮现心头。

夏天刚结束,周围的建筑工地开始大规模招工赶进度,来看急诊的工伤病人很多。医院已经多安排了几个大夫过来接应,还是顾不过来。

眼看着后送来的重伤病人不断被医生接走,江玉芬急得火烧火燎,隔几分钟就指使江乔去护士站看看情况。后来索性借来轮椅先让林嘉平坐着,两只胳膊虚虚护着儿子的头,生怕被别人撞了。

林嘉平一晚上看多了血淋淋的大场面,人已经吓傻了,好不容易排到自己处理伤口,从清创就开始嚎,到负责缝合的医生下针的时候,泪已经流满了一脖子。

江玉芬看得直吸凉气,认定了是医生年纪轻,不懂技术乱来,当场就指着人家的脸发作起来。

惨的却是江乔,不仅要劝阻发脾气的大人,还得安抚小孩。

来来回回地给办手续拿药也就算了,江玉芬给年轻小大夫一顿输出,甩完脸色,娘俩扬长而去,江乔还要赶紧赔罪打圆场。

身体累,心更累。

好不容易排到收费队伍最前面,江乔打算赶紧付好钱,给这个疲惫的夜晚收尾。

她拿出林嘉平的身份证,准备扫码。

小护士抬一下眼皮,语速很快,“这个窗口只能刷医保卡。”

“请问一下,自费窗口怎么走?”

后面的家属已经挤上来掏单子,小护士把林嘉平的身份证扔回来,“反正我们这一层都没有自费窗口,你出去找个分诊台问问吧。”

公立医院每个医护人员都忙得像陀螺,江乔没得抱怨。

等到终于付完钱,跑去放射科拿林嘉平的ct片子,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小时。

京附医的急诊楼号称亚洲最大,中间掏空做小花坛和应急处理区域,两侧有长廊连通。楼内快速通道和电梯遍布,对熟悉地形的医务工作者来说是四通八达,对普通人来说堪比迷宫。

江乔在楼梯上上下下地兜圈子,同一个指示牌看了三次,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挣扎了这么久,实际位移距离为零。

放射科旁边的收费窗口早就关了,走廊昏暗,只有低处的消毒灯发着冷冷的蓝光。

手机地图的室内导航基本没用,也没有合适的人能问路,她很尴尬。

好不容易等来几个住院医生匆匆走过,可江乔不敢拦,万一对方是在抢救病人的路上,她这几秒钟估计要耽误大事。

她往前又走了几步,认命地掏出手机,刚想给江玉芬留言,就看到拐角处自动售卖机前的年轻男医生。

隔了不远,可光线略昏暗了些。

江乔抱着手里的单据和片子,止步在原地,半是猜半是祈祷——那人好像是裴知鹤。

因为他耳边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还有那副似乎适合一切制服的,挺拔漂亮的肩背。

他和身边人在聊天,隔得远,零零碎碎飘过来几个手术上的术语,大概是工作上的话题。

窗外涌风,年轻医生的白大褂被吹开,露出里面深蓝色的刷手服。领口泄出一线骨感分明的锁骨,脖子修长,被走廊的昏暗消毒灯衬得肤冷如月。

人对天才的想象都是抽象的,她从未见过工作状态的裴知鹤,这也是她不敢上前去辨认的原因——对方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和在她面前的裴知鹤比起来,气质似乎不太一样。

难以用温和形容,莫名的……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直勾勾地站在原地看了半天,久到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失礼了,才决定放弃。

即便是裴知鹤本人,万一对方和同事正好有事,会给他添麻烦。更何况,她既然已经和裴云骁说了分手,就和裴家再也没了关系,三番两次被前男友哥哥搭救,谁听了……都会觉得离谱吧。

她下意识地缓缓举起装ct片子的袋子挡脸,犹豫着往后退步。

那位同事却注意到了这边,指着她的方向说了些什么,他转头,正好和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完蛋。

她心脏怦怦跳,有种犯错小孩般的窘迫。

裴知鹤跟对方交代了两句,长腿几步走到她面前,扫一眼她手里试图用来挡脸的袋子,觉得好笑,“小姑娘又迷路了?”

又迷路了。

她怎么不记得还有哪次在裴知鹤面前迷路,难道是中学时候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也记太久了……

江乔在原地胡思乱想了几秒,毫无头绪。很不好意思地开口,简单解释了一下林嘉平的情况,请好心的裴医生带她去急诊大厅。

旁边透亮的玻璃门映出她的半个身子,头发早就乱了,脸色透着不健康的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总之是一副……绝对称不上漂亮的萎靡样子。

裴知鹤的影子和她交叠在一块,许久未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江乔心里比脸上更丧了。

又不是网上聊天,说出来的话不能撤回。江乔心里有点慌,抬眸看他,明明还是那张绅士温和的脸,可她隐约有种直觉,裴知鹤现在似乎有些不悦。

“等我一下。”

江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在原地乖乖站着等,看到他折返,很快从自动售卖机回来。

那双她刚刚还在偷窥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她手里的单据,递来牛奶和一袋紫米夹心面包。

充气鼓鼓的,像个小枕头。

触感微温,仿佛还带着他手心的一点热度。

裴知鹤单手插兜,像往常和她说话的时候那样习惯性地弯腰。售卖机窗口的白光打在他清隽的侧脸,黑睫低垂,眸光温润。

江乔小声道谢,不敢仰着头看他,又去瞄旁边的玻璃。

裴医生如同白衣天使,居高临下播撒神圣的光辉,而她……透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澈的愚蠢。

裴知鹤:“没吃晚饭?”

江乔秉承着决不能给人再添麻烦的原则,强装开朗,摇头摇得眼前一片漆黑,“吃了,两小时前刚吃过。”

现在七点,两小时前就是五点,正常吃晚饭是这个时间没错吧。

逻辑缜密,没毛病。

她眼睛眨得很快,微翘的睫毛小蝴蝶似的扇动,心虚就差写在了脸上。

裴知鹤也不戳破她拙劣的演技,开口道,“刚有台手术,还没顾上吃,陪陪我?”

他学她飞快地眨眼睛,语气轻快。

饶是江乔这样迟钝的人,也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裴知鹤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他在逗她。

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轻佻,更像是大人对小孩的那种逗。

和他在一起时,两人之间的对话似乎很容易就变成这样。意外地,她并不讨厌。

有裴知鹤带路,江乔的心安定了许多。但还是怕耽误了那边医生研判,抓着手里的点心准备开跑,刚小步快走到明亮的走廊里,被裴知鹤伸手轻轻拉了一下。

“走廊里刚消过毒,小心摔倒。”

江乔侧过脸仰头看他,对方扫一眼她手里一直没锁屏的手机,出言提醒:“院里系统联网,出了报告在大厅也能打印。现在还没联系你的话,大概率是没什么问题。”

“我们不赶时间,你先好好吃完。”

裴知鹤对她那个据说摔到头破血流的弟弟并不太在意。话里行间的意思,倒好像她没吃饭这件小事要重要得多。

很……新奇的体验。

除了老家的外婆,从没有人这么在意她吃饭了没。

蒋佳宜在电视台的实习工作有上镜需求,平生又最讨厌运动,时不时就要来一轮节食减肥。

宿舍里常听到她男友在视频电话里苦口婆心劝吃晚饭,蒋佳宜骂骂咧咧,最后还是会对着镜头泡上一杯面。

前男友不是会耐心哄人的性子,江乔也从未被别人偏爱过。

在这一刻,却从裴知鹤这里体会到了一种代偿般的玄妙感。即便明知道对方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一种绅士的无差别善意,她还是觉得很受用。

就是,有点罪恶。

裴知鹤离她很近,长腿迈得很慢,白大褂的下摆偶尔擦过江乔的裙角。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他身上的苦艾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她缓步穿过长长的走廊。

江乔低头小心撕开面包袋。

在医院贩售的代糖面包,夹心软糯,并不太甜,米香在口腔里化开,让人很舒服。

江乔饿了一天,一口接一口沉浸式咀嚼,白软的脸颊鼓鼓的,像一只屯粮准备出逃的仓鼠。

她绞尽脑汁找话题,“我弟其实一直在京市读书,只不过我不太和他来往,也就……不算太熟,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有点怪?”

“不会,”裴知鹤语气自若,“我和我弟关系也不好。”

这句是为了给她台阶下,但也不是客套。

关于裴家兄弟的关系,裴云骁醉酒时,江乔从他那里听过一些吐槽。

用“不好”两个字可能还概括不了,因为两人根本就……不像是兄弟。

裴云骁被京圈二代子弟们称为“二少”,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习惯了用俯视的眼光睥睨别人,唯有在他哥面前自动矮一截。

裴父年轻时也学医,但早早就转行,和出身商界豪门的裴母去海外做了生意,在老爷子眼里只是个没什么天分的庸才。反倒是对裴知鹤这个长孙给予了厚望,从小带在身边亲自培养。

他专业能力强悍,又比裴云骁大了七岁。小时候父母忙不在家,每次在外面闯了祸,对他批评教育打手心的都是裴知鹤。

上大学后,裴父裴母常年定居瑞士,为了方便查账和管控这个小儿子,裴云骁连信用卡都是直接挂的裴知鹤的副卡。

裴家小少爷不缺钱,但家里的每一分钱都和他无关。过得比寄人篱下还寄人篱下,一整个被大哥捏紧了命运的咽喉。

对裴云骁来说,裴知鹤这个哥当得更像爹,一看到他那张温和的笑脸,裴云骁本能地就开始腿软发抖。

连带着也对江乔嘱咐,别被狐狸的假面迷惑,少跟他哥来往。

谁能想到人心难测,小少爷酒后抱着她再怎么掏心掏肺,在订婚前夕还是劈了腿,而他口中那个坏透了的老狐狸,却三番五次对她绅士搭救。

知道裴知鹤提起弟弟没别的意思,可江乔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把两人分手的事告诉他。

急诊大厅的红色标识就在前方,江乔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开口。

“对不起知鹤哥……昨天那件事,我回去又想了想,还是跟他分手了。”

裴知鹤的脚步停了一瞬,脸转向她,微微挑眉。这个表情里有惊讶,但似乎更多的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江乔几乎是一瞬间就后悔了。

一起在停车场捉奸之后,看到她当场懦弱地逃跑,事后却又发表这种硬气言论。

裴知鹤会怎么看她?

会想她不知好歹,还是说虽然表面上对她绅士,实际上也无条件站在亲弟弟一边,觉得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厅前最后一段路,光线昏暗。

裴知鹤半张脸隐没在清淡的月色里,立体的眉骨切割出一片深邃的影子,黑眸在阴翳中微敛,如月下深潭般闪烁。

小姑娘的不安明晃晃写在眼睛里,裴知鹤轻笑出声。

他微凉的手背在她发顶轻轻蹭了一下,“不必为别人的过错道歉。”

“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

急诊大厅。

林嘉平头顶包着纱布网,身上盖着从家里刚送过来的摇粒绒毛毯,滚圆的肩膀一抽一抽,脸上还有没干透的泪。

夫妻俩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攥着儿子的胖手。

江玉芬见不得孩子难受,火气蹭蹭的往头顶冒,“你们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吗,孩子撞到头这么大的事,你们随便叫个实习生过来看眼片子就赶人啊!”

“有症状好好说,别嚷嚷,”护士这种家属见多了,一点都不让,“您儿子的片子刚刚医生看过,颅内没磕没碰的,就是个皮肉伤,缝合完了就能回家静养了,过几天过来拆线就行。”

大厅里人多,江玉芬被当众摆了一道,不占理也非要硬扯:“我们要是现在走了,万一你们刚刚没好好看误诊了,小孩回家之后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找谁说理去?”

她嗓子尖,穿透力极强,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

林建国在一边沉着脸,这么多人盯着觉得不体面,上前扯开江玉芬,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在这闹也解决不了问题,说什么三长两短的,多晦气。”

江玉芬白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护士转身离开。

林建国睨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大厅门,“我看啊,也别都怪人家医院。”

“就是你那个好女儿搞不清流程,还非把嘉平看病这事儿给大包大揽了。要是一开始就上了心,仔细找个靠谱医生先看上,现在早就住进病房了,哪有那么多麻烦事。说多少遍了你还不信,这丫头冷血,她压根儿就没把嘉平当自己弟弟看。”

女儿是她喊来的,跑前跑后一晚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江玉芬在这事上没有发言权,擦着儿子的眼泪不说话。

夫妻俩在这僵持着,护士长小步匆匆过来。

态度比刚刚的护士温和不少,小声问:“请问是裴主任朋友的家属吗?”

一家三口齐齐愣在原地。

别说是江玉芬,就是林建国闯红灯过来看见儿子病恹恹地哭,积攒了一晚上的怨气,也被这一声客客气气的“裴主任”哽在喉间。

医院的关系惹不得,林建国问得小心翼翼,“请问是……哪位裴主任?”

护士长试探着开口,“心外的裴知鹤医生,您认识吧。”

夫妻俩对视一眼,神色俱是一怔。

江玉芬的手从轮椅后面拽一下丈夫的袖子,连忙笑着应声,“认识,都是家里的亲戚。”

“裴医生刚刚专门来电话嘱咐,您和孩子跟我来3号诊室。”

林建国推着儿子先走,江玉芬跟在一行人身后拎着东西,恍惚间想起了女儿高考刚结束时候的事。

-

江乔来京市读高中时,上的是寄宿制学校,平时周末很少回家。

过节学校放长假,宿舍不让留人。女儿就背着双肩包自己坐公交回来,有时手里拎一袋水果,有时是小区门口卖的绿豆酥点心。

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做客。

稍微坐一坐,聊聊天,吃个饭也就走了。乘最晚的夜班火车去苏城外婆家,和小老太太待到返校。

母女俩关系尴尬,也没什么话题可聊。那年六月午后,江乔拖着行李箱来敲门,非年非节的,她是真的吃了一惊。

“今天放假啦?回家怎么不提前和妈妈说一声。”

厨房炖着玉米排骨汤,香味热腾腾的往外翻滚。

林嘉平正和同学在小卧室里打游戏,门没关,枪声噼噼啪啪,混着小学男生尖叫鸡似的嗓子。

江乔往家里看一眼。

一家人住在东城的老小区,户型不小的三室一厅。江玉芬曾经承诺过给女儿留一个自己的房间,到头来丈夫的红木书桌成了主角,地上也堆满了林嘉平的玩具车。

角落里的简易折叠床林嘉平玩累了倒头就睡,被子从来不叠,揉成一团摊着。

女儿看起来情绪低落,江玉芬搞不明白缘由,先忙着解释,“你弟弟叫了同学来家里玩,他那房间太乱,妈妈就想着先在你屋里呆一会,等收拾好了再……”

防盗门又开了一些。

江玉芬剩下的话,在仰头看见来人的脸时全部噎在嘴里。

“云骁的哥哥?”

裴知鹤闻言微微颔首致意,上前半步,很自然地遮住江乔的半边身子。

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学术论坛回来,西装笔挺,衬衫的温莎领泛着温润的光。

江玉芬做过裁缝,算得上半个行家,从那精致笔直的熨烫线里都闻得到金钱的味道。

裴家大少爷遗传了那位曾被誉为京北明珠的大美人母亲,肤色极白,温雅的金丝边眼镜隐去了容貌里的攻击性,被客厅里的暖光一打,有一种羊脂玉般的不真实质感。

江玉芬见裴家人不多,为数不多吃过的几次饭,裴知鹤都坐在裴老爷子的主位旁边。

裴家年轻的下一任掌门人,高高在上,遥遥如天神。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自己女儿有联系?

他和江玉芬握手,如春风和煦,“叨扰阿姨,今天小乔高考最后一门,结束后回学校收拾行李,我路过公交车站正好遇上,顺路送她一程。”

高考……

早上看晨间新闻的时候,还在想江乔今年几年级。

她是真的把女儿今年高考给忘了。

江玉芬怔愣了片刻,双手往围裙上搓,“啊……正好刚刚有点急事在忙,耽误了时间,高考这么大的事,我和她爸爸都记得,本来也想着要去接。”

裴知鹤视线从高处扫过客厅里放着的电视剧,“明白,您估计也是因为急事忙了半天,没赶上接女儿,心里愧疚。”

“是……是这样,这不是刚想出去接,小乔就回来了。”

江玉芬尴尬得脸红,求救般地看女儿一眼。

江乔侧过脸去,没应,尖俏的下巴用力绷着。

裴知鹤左手手背轻轻拍江乔肩膀,“看您还有客人要招待,估计不太方便。小乔还是先跟我回裴家,东西也暂存那边。将来您不忙了,随时来取。”

裴知鹤左手接过江乔的行李,后退一步,客气地道别。

世家名门的继承人,即便是再温和,也像一轮过于昂贵的皎洁明月。

只需在生锈的门槛边一站,就照得她这一家子从房子到人都小里小气,登不得台面。

江玉芬心里窘迫,在家门口进也不是,送也不是。

目送着江乔出了单元门,裴知鹤的步子却在一楼慢了下来。

他拿出医用消毒湿巾,如同手术前准备般,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只刚和江玉芬握过的漂亮右手。

从手腕到手心,从指缝到指尖,动作准确而优雅。

半分钟后,三张湿巾被装进带着明黄色标志的密封袋,落入楼下的垃圾桶。

裴知鹤走出楼门,打开车后备箱,把江乔那只轮子滚满砂土的旧箱子放了进去。

京附医神经外科病房,林嘉平的床位来得无比顺利。

靠窗,明亮,干净的浅蓝色新床单刚刚铺好,国槐树浓绿近黑的枝桠绵延至窗台外,伸手可触。

一阵晚风拂来,蓬松的绿云簌簌作响,她无端想起外婆家院子里的桂花。

江玉芬喘着粗气把儿子扶上床,拉开帘子看见江乔在窗边发呆,皱着眉开口道:“人家裴医生帮这么大忙,你发消息道谢了吧。”

江乔一怔,“怕耽误人家工作,正准备发。”

她没说谎。

裴知鹤和她说刚下手术,估计不是什么客套的虚话。

一刻钟前人还在旁边,转眼就被心外icu的护士请了回去,留下一同前来的年轻住院医和林建国面面相觑,耐着性子回答不知道第多少遍“孩子这么重的伤,用不用长期住院观察”。

裴知鹤来这一趟,掐头去尾不算进门前,也就是在林嘉平床头前站了三分钟。

心外科年轻英俊的一把刀,声名在外,出现在哪都好像自带追光灯。

偌大的病房里,从医生到病人齐刷刷地朝这边扭头,胆子大的女家属偷偷拽护士袖子,红着脸小声打听这位医生姓谁名谁,能不能拍照。

反倒是裴知鹤自己宾至如归,临走前甚至还悠闲地捏了捏江乔背包上的草莓熊玩偶,只是随行的神经科小医生白高兴一场。

本以为能见识罕见危重病例开开眼,结果跟擦破皮差不多程度的小事,还值得裴老师穿过半个院区过来看。

好不容易摆脱江玉芬的缠问,小医生关门的时候咔哒一声,有种逃命成功的如释重负。

江玉芬坐在床边瞥女儿,从一边床头柜上扯纸巾擦汗,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经过这么一回我也看明白了,云骁这个哥哥性子比他好相处,也更好说话一些。”

“不过你可别因为这样就不当回事,这是裴家的大少爷,将来整个家族都是他说了算,一旦失礼了留下个不好的印象,将来进了裴家门有你好受的。”

林嘉平抱着游戏机按得噼里啪啦,闻声从屏幕后探头出来听八卦。

小学生不见得能听懂多少,只是因为看见这个年龄是他两倍还多的姐姐垂着头挨训,脸上浮现起幸灾乐祸的笑。

因为胖,他一笑头上的网纱布就勒得更紧,很像某种菜市场卖的甜瓜。

“你也别笑,伤口撕裂了要留疤变丑,还要妈妈给你涂药膏。”

江玉芬佯做要打,声音里却带笑,闷闷一声,扬起的手落在林嘉平背后垫着的乳胶枕上——

林建国特意开车回家取来的枕头。

因为江玉芬坚称医院准备的全是细菌,儿子身体弱,怕是要得病。

江乔有些恍惚。

小时候她生病,江玉芬拉着脸带她去诊所输液,缴费单就摊开在她眼前一笔一笔的算。嘴里絮叨着耽误的开店时间,从来都只有不耐烦的神色。

在林嘉平面前的母亲,和她幼时记忆里太不一样。

从未属于她的关切劈头盖脸打过来,像海水涨潮,以一种平缓而沉默的力量把她向外推去。

江乔不想这时候宣布嫁入豪门无望的重磅新闻,借口出去给裴医生发消息,拎着包转身出去,自觉关门。

在走廊里找个长椅坐下,手机屏幕解锁,她开始对着浩瀚的通讯录发愁。

刚刚说要发消息完全是为了离开那间病房,实际上,她对有没有裴知鹤的联系方式,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非亲非故的,以往又没有什么非要联系对方的契机,她凭什么会有这种天之骄子的微信?

医院走廊里顶灯很亮,江乔关了夜间模式,屏幕一瞬间白亮,手指不抱希望地在通讯录里划拉。

社恐叠加强迫症的结果,除了关系亲密的朋友,她会给几乎每个认真加过的新联系人仔仔细细打上备注。姓名称谓,学校里的前后辈会加上年级,做翻译结识的客户会记下对方的公司和职位。

她一向很有自信,自己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很难有漏网之鱼。

也实在是很难从头看到尾。

江乔耐着性子从头往下翻,从【AAA免税店代购萌萌妈】一路看到【会议口译阿姆斯特丹码头华南大客户总代周秘书】,划到N这个字母时已经头晕眼花,决定放过自己。

她戳进那个粉粉的小羊头像,慢腾腾打字。

【冉冉,能把知鹤哥的名片推我一下吗。刚刚陪家里人来医院看病,碰巧遇上他说了两句话,临走前忘了把东西给他了。】

裴家的小女儿裴冉,今年刚读高一,从小学初见时就姐姐长姐姐短,意外的很投缘。刚入暑假时飞去瑞士和父母游山玩水,现在那边还是一大早,不知道起没起床。

她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对面很快就回了。

【[向你推荐了PZH]】

【小乔姐!我刚刚醒,幸好看见了,怎么去医院了!】

江乔回复:【谢谢冉冉关心,弟弟打球摔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

裴冉又秒回:【那你先去找大哥,他不理你的话来找我,必须给小乔姐把人喊到。】

小姑娘回复完,又追加了一个敬礼小狗的表情包,江乔莫名地有些惭愧。

裴家人都对她很好,其中以这个妹妹最为热情。

幸好裴冉不在她面前,不然对着高中生那双清澈透明的狐狸眼,她连最开始那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也说不出口。

江乔点击裴知鹤的微信名片。

预想中的添加为联系人选项没看到,明晃晃的“发消息”三个大字弹出来,她一瞬间吓得眼睛都忘了眨。

裴知鹤早就是她的好友了。

比“明明刚才再划一下就能看见这条漏网之鱼”更让她在意的是,他们是什么时候加上的?

她又不是悲情电影女主,动不动来一场精准失忆,怎么凡是和裴知鹤有关系的事情,就总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对方的头像是一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纯色色块,灰蒙蒙的靛蓝色。

聊天框一片空白,朋友圈也……一片空白,背景图是张很常见的欧洲风景照:夕阳下的小天使喷泉,池水很清澈,倒映着菩提树蔽日的浓荫。

完全没有任何推理的余地。

江乔按了一下输入框,正纠结要发什么开场白的时候,对面连着发来了两条消息。

PZH:【我是裴知鹤。】

PZH:【冉冉说,你有东西忘了给我?】

小姑娘没骗她。

热情小狗,使命必达。

江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尴尬加倍增长。自己胡诌的借口,跪着也要圆上。

可她口头上知鹤哥叫得顺嘴,第一次放到书面上,看来看去都觉得有套近乎的嫌疑。

江乔捏着手机,一句称谓来来回回打了删,删了打,最后自暴自弃:

【裴老师好】

【谢谢裴老师帮忙协调的床位。】

这下……是不套近乎。

反而有些规矩过头,搞的好像她真是裴知鹤带的医学生,明天就要去参加人家科研组会了。

对方回信很快。

一眼看穿她真正想问,但又不敢问的核心:

【没事,神外那边正好有空床位,不算特殊照顾。】

这条弹出,江乔怔了一下。

明明刚还在担心江玉芬一家无理取闹,占用医疗资源给人添麻烦。

现在裴知鹤这么说了,她的愧疚有增无减,仿佛看到对方头顶的人情欠债指数滴滴滴闪着光,不断加一加一。

正要再次客气道谢,对话框又跳出消息。

PZH:【忘了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她就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

裴知鹤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被她拙劣的两句绕弯道谢带跑。

她苦思冥想半晌,一点好主意都没有,只能视死如归地扯:

【没什么,就是我……】

【我对裴老师的一点谢意。】

救命……

这是什么拙劣的调情段子吗。

消息一发出,江乔捂脸无声哀鸣,被自己尬到脚趾抠地。

已经不敢想对方看到这两句的反应了,她下意识地摸布包里的水杯,准备掏出来给自己滚烫的脸降温。

手心里沙沙的触感和裴知鹤的回复几乎同时到达——

非常简短:【收到。】

没头没尾的。

她输入一个问号。

PZH:【忘了给我的东西,现在收到了。】

【今天辛苦了,吃完糖记得好好刷牙。】

她慢吞吞地从包里拿出手。

两颗黄绿透明的柠檬糖,剔透如琥珀,在她汗津津的软白手心里泛着光。

苏城的老牌子,在京市不怎么好买。和在京北附中念书时,经常出现在她课桌洞里的安慰糖果一模一样。

还没来得及细想前男友哥哥是如何得知的这种恋爱细节,似福至心灵,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包上挂的草莓熊,回头望向林嘉平的病房。

刚刚瞥到裴知鹤捏小熊,她还因为又被对方发现了自己幼稚的一面,尴尬地垂下头不敢看他。

而现在,虽然还是似懂非懂,心底里也坚定地觉得这个推测一定不可能,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乱想——

他过来,难道是仅仅为了用那双无比精准又灵活的外科医生的手,给她变出两颗糖?

凌晨四点,裴知鹤被裴冉的越洋电话吵醒。

手机一连震了五六次,似乎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裴知鹤耐着性子接通,“冉冉?”

电话那头小姑娘声音难掩焦虑,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叽叽咕咕:“大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哥,我天塌了。

“前几天我就感觉小乔姐那边不对劲,刚去找二哥刺探,这人还阴阳了半天说我是小乔姐指派来的特务,还没等我问明白就把我电话挂了。怎么回事啊这俩人,婚还订不订啊?再搞不清楚,我这几天都没法睡了。”

“别担心,”裴知鹤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面无波澜,“已经分了。”

裴冉那头安静了好几秒,听筒里只剩下度假酒店游泳池轻缓的水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啊?”

裴知鹤:“所以能早睡觉了吗?”

裴冉很无语。

她漂亮可爱的二嫂要插翅膀飞了。

当事人无动于衷,在场旁观者裴知鹤又不为所动——

满脑子只有催青少年早睡觉的冷漠男妈妈,连半点事件详细经过都套不出来。

到头来只剩她一个柔弱女高中生,拼死捍卫垃圾二哥的婚姻,她越想越悲痛。

“为什么啊哥,我就不明白了,小乔姐又好看人又温柔,比起二哥身边那些只知道整容买包的小网红,哪里不是降维打击,他该有多瞎才弃明投暗啊?”

“大哥,全世界最好的大哥,你肯定知道内幕,他为什么提分手啊?”

裴知鹤淡声:“他劈腿,被分手了。”

裴冉讪讪:“哦……那的确是,挺过分的。”

她语塞了一会,哗啦哗啦地吸最后一点菠萝汁。

“……要不大哥你发挥你的高智商,帮忙想想办法,我觉得二哥现在就是猪油蒙心,还有重新做人的可能,你总不能对这只迷途的小羔羊见死不救吧?”

“不救。”

裴知鹤看一眼表,熟练地推算瑞士时间,“很晚了,快回去睡觉,我先挂了。”

裴冉叹一口气:“别管我了,咱们老裴家即将痛失神仙姐姐,我先哭一会我从此黯淡的青春——”

她最后一个字的话音刚落,裴知鹤就挂了电话。

都是挂电话,可裴知鹤终究和她的人渣二哥不一样,即便是在太阳还没出的京市凌晨四点,她那个礼仪周正的完美大哥也会发来消息,回应刚刚过于仓促的通话结尾:

AAA提款机母单solo裴教授:“哭早了。”

裴冉:“?”

什么啊。

怎么就哭早了,多打两个字会坐牢吗!

-

因为某些玄学的原因,江乔对裴知鹤的崇拜又多了一层滤镜。

那两颗柠檬糖像是在她身上施了魔法,不仅给了她面对继父一家的底气,甚至还直接把林嘉平从医院赶了回去——

京附医神经外科是业界权威,同病房的几乎都是全国各地来的重病患者。

小学生胆子小,隔着床帘偷听了几次临床中年人的开颅手术方案沟通,就开始哭着吵着要回家,唯恐再呆一天自己也要被拉进手术室切开脑壳。

出院手续很快结束,母女俩一起打包给林嘉平带过来的各种杂物,从保温杯到枕头毛毯拖鞋。期间江玉芬有关订婚的絮叨绵延不绝,江乔开启屏蔽状态,全部当做耳旁风。

察觉到女儿的不走心,江玉芬也觉得无趣,很快就没了继续输出的欲望。

很快到了饭点,同病房的陪床家属纷纷外出买饭,一个没见过的小护士推开门,轻轻敲了敲。

“请问江小姐在吗?”

在座的当然不止一个人姓江,但江玉芬本能地站起身,很警惕看过去,“你什么事?”

江乔放下刚拉好拉链的行李包,微微一愣,刚转过身就听见小护士说:“这有一份给江小姐的餐点。”

江玉芬拧着眉,“搞错了吧,我们家没点外卖啊。”

临床一家好奇地往这边打量。

京附医门口管控严,不允许社会车辆出入,点外卖只能去特定的大门口接。食堂倒是能装盒饭外带,但包装简单,绝不像这位护士手里的保温箱一样精致。

看热闹的家属越来越多,人多嘴杂,江乔赶紧上前把袋子接过来。

“谢谢,麻烦您特意跑一趟。”

“你点的外卖?”江玉芬一把拉上床帘,隔绝外面好奇的视线。

江乔也一头雾水:“不是我。”

八成真的是送错了,一会估计就会取回去。

临床泡面的香味传来,林嘉平开始可怜兮兮地喊饿。没变声的小男孩嗓子极具穿透力,整个病房都被吵得够呛。

要是现在让江乔去食堂排队,正好是人最多的时候,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玉芬左右环视一圈,一咬牙,在女儿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动作麻利地拆了外卖包装。

小孩子吃饭事大,反正就是几十块钱的事儿,大不了她来赔。

想归想,等她把保温箱里方圆各异的漂亮饭盒拎到桌子上,才发现这份给“江小姐”的餐点绝不是一份普通外卖那么简单:就连盒子的材质都是远超普通家用保鲜盒的厚实。

打开盖子,有花胶黄鱼羹,脆皮乳鸽,红糖麻糍,摆盘无一不精美细致。

拆到最后,奶白色的保温盅居然还装着一碗燕窝,用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扎实考究。

盖子一旦打开,就没有再扣回去的道理。

江玉芬也不是没见识的人,讪讪地收回手,“点的东西这么贵啊……”

江乔在一边没吱声。

和江玉芬不同,她现在出神,是因为她看到了饭盒上松荣记的标志——京市的老牌苏派私房菜馆,定位高奢,仅对老顾客预约开放。刚来京市不久时,裴老爷子怕她想家,曾经带她和裴家三兄妹去吃过几顿饭。

第一次她怕失礼,筷子只敢夹自己身边的菜式,老爷子以为她爱吃,之后也都照着这几道点。今天桌子上这些保温盒里,恰恰就和当初的菜式一模一样。

那时在场,又能在医院里拜托护士送餐。

江乔微微一怔,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

林嘉平看着保温盒里的乳鸽犯馋,没有筷子,就伸长了上半身用手去抓。

江玉芬用手虚虚去打,刚想说两句的时候,就看见刚刚的小护士又小跑着回来。

小护士自己进了病房,门口三个同样戴护士帽的年轻小姑娘像一串兴奋的小尾巴,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瞅。

不经意和护士们对视的江乔:……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护士眼神晶晶亮,脸色也有点发红,“不好意思啊,饭是心外的裴医生送来我们护士站的,让我们送6号病房的江乔江小姐。都怪我嘴笨,刚刚没说清楚。”

名字出来的一瞬间,江乔心里咯噔一下。

她没猜错,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人来的突然,林嘉平偷吃的手还放在桌边没收回去。

小护士看一眼他,又去叮嘱已经傻了眼的江玉芬,“孩子现在长伤口,吃不了发物,您也注意着点。”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江玉芬只好讷讷答应。

在江玉芬母子俩眼皮子底下吃饭,实在是很难有胃口。一家子纠结了半天的外卖,最后以江乔全部打包带回学校做终。

林建国开车来接母子俩回家,江乔提着外卖包装袋慢慢向外走。

电梯旁边的茶水间虚掩着,江乔经过时,里面叽叽喳喳的八卦声里冷不丁蹦出一个裴知鹤的名字。

明知道偷听人家下巴颏不好,她还是下意识停下了继续前行的脚步。

她穿的是运动鞋,脚步声很轻,里面的人显然也是没注意到外面有人,谈话如火如荼。

“这还能有假?不是病人,裴医生又这么仔细地照顾。你们什么时候听心外的人说过?”

做翻译的人听力都敏锐,江乔一听声音就认得出,这就是刚刚来了两趟送餐的小护士。

年长一些的女声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院长给裴医生介绍那么多次相亲,每次都是碰一鼻子灰。”

“上回那个你们都听说了吧,肝胆外科姜主任的侄女,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芭蕾舞团首席。还有上上次那个,院长自己的亲侄女,刚刚留美回来的女博士,说是来年就要聘清大副教授了!我还在想,条件这么好的大美女连看一眼都不看,他再神仙也没必要清高成这样吧。”

旁边小护士咯咯地笑,“懂了吧护士长,类型不对,条件再好也是抓瞎。”

裴知鹤还需要相亲?

而且好像还出现了一个,听起来非常中意的人选?

江乔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沉睡已久的八卦魂觉醒,只恨现在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能把这场劲爆茶话会直播给裴冉。

护士长叹息一声,“你们今天都看见那丫头了吧,我是真的好奇,什么样的天仙能让裴医生那种高岭之花另眼相看。”

小护士们喝着茶七嘴八舌,形容词一个一个往外冒。

“年纪很小,估计是大学生。”

嗯嗯。

裴知鹤喜欢比他小很多的。

说实话……有点冲击。

“皮肤很白,眼睛圆圆的,像个小桃子。”

甜妹啊,那的确比较好懂,她是女生也喜欢。

“讲话有南方口音,软绵绵的。”

没想到,还有可能是老乡?

说到后面,等丸子头和白色针织外套这样的细节开始出来的时候,江乔终于感到不对劲了。

小护士偏偏还要给她致命一击:“你们都没听到裴主任那个语气,’给江乔,江小姐‘,呜呜呜,我代入了一下简直心动到冒烟!”

嗯?

江乔摇摇欲坠的大脑瞬间宕机。

所以她提着外卖盒站这里这么好半天,嗑的是,裴知鹤和她自己的cp?

工作日,距离晚高峰还有几个小时,地铁上人不多。

江乔一路睡到大学城,直到把外卖热好,坐在黄鱼羹氤氲鲜美的热气里,人还没从医院里听的流言里缓过劲儿来。

医院里八卦的传播速度她早有耳闻,今天神外的护士们互通一下有无,想必不用等到明天,裴知鹤有个大学生女朋友的爆炸新闻就能传遍全院。

当时那个场景,她很难闯入茶水间证明裴医生的清白。

对于这样的无解困局,她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今天以前,她对自己和裴知鹤关系的定义接近于拜佛:她是草丛里窜出来的流浪猫,走了大运遇上心软的神,从天而降半根火腿肠填肚子。

但是在今天,她收到了有史以来最贵的火腿肠,没当面拜两下不说,还满身尘土地被塞进神的怀里,在对方一尘不染的胸前按下了一个脏脏的爪印。

做好人做成裴知鹤那样,还要和自己这样的平平无奇女大学生传绯闻,她真的……把对方害惨了。

中午发给裴知鹤的道谢微信,现在对方还没回。

蒋佳宜进门换鞋,被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吓到:“咋了,过两天有考试?”

说完自己先摇头,“嗐,把你当我了,人形答案小江老师从没有这种世俗的烦恼。”

江乔手里捏着漆光如镜的筷子,无声叹息,“欠人情了。”

蒋佳宜:“正常,但这东西得根据具体情况分析。”

她顿一顿,在江乔殷切期盼的眼神里继续开口:“就帮了你这一次,还是好几次,程度如何,影响多大。”

江乔心里做了一连串加法,神色更加黯淡:“巨大,还不上了。”

蒋佳宜转身滑动椅子,眼神在桌上的松荣记燕窝和舍友蔫答答的脸上转了一个来回,斟酌着用词,“又是上次送你回来那个,前男友家的……长腿叔叔?”

未来的王牌记者出手,奇准无比。

已经不是第一次领略蒋佳宜的恐怖直觉,江乔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无视那个有些暧昧的代称:“这都能看出来?”

蒋佳宜撇嘴:“这可是松荣记,我爸公司这几年开股东会,订了三次都没订上位置,也从没听说过有外卖,怎么想都不可能给哪个年轻人开特权。”

“排除了学校里那些追你的富二代,那估计就是某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子了。”

江乔听完表情复杂,忍不住道:“也……也不是那么老。”

二十九岁……还好吧。

联想一下裴知鹤闪瞎人眼的履历,已经是年轻到天理不容了。

“我明白,”蒋佳宜很是善解人意地一点头,“他们那种人,帮你根本就不为了什么回报。”

“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还以为对方八成是想泡你。但既然是这种辈分,你总不能为了报答就给人家养老吧?”

这话实在惊悚。

江乔一口燕窝在喉间猛然呛住,咳得眼眶都红了。

蒋佳宜过来给她拍背,“我的错我的错,不该把你和那位叔叔联想到一块儿去。”

椅子又转一圈,一个快递包裹落在她桌上。

“一楼架子上看到的你的快递,顺手帮你拿了。”

裴知鹤的事多想无益,江乔红着兔子眼睛拆快递,强行转移注意力。

意外的,是本装帧精美的儿童绘本。

硬装封面上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毛茸茸的布艺材质,摸起来很舒服。

“我的天!”封面刚露出来没几秒,蒋佳宜先她一步,晃着她的手欢呼,“出版了乔宝!你笔译比赛得奖的那本书!”

江乔慢半拍地拿近了看。

果然,紧贴着作者名的地方印着一行略小的铅字——“译者:江乔”。

国内儿童文学翻译领域最权威的大赛,这本绘本是上一届赛事的参赛篇目。半年前她被周老师推荐参赛,以唯一一个在校生的身份爆冷获了新人奖。

当时这家童书出版社和她联系,说想要出版她翻译的版本。

但像她这样没名气的新人译者,稿酬少得可怜不说,出版途中也多有项目终止的风险。她收下转账后并未抱希望,没想到今天真的收到了样书。

刚被呛红的眼睛又开始泛酸。

江乔和蒋佳宜抱在一起,森林小动物似的跳了好几圈,拿起手机给周老师发消息:“周老师,我之前翻译的绘本出版了!”

仿佛早已经料到她会来,周老师的语音很快发来。

“这家出版社编辑是我老朋友,前几天也给我寄了。都在夸你,说年轻人有灵气。”

“小江老师,自信一些。我要是二十岁出头就有自己译著,尾巴老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江乔连连道谢。

手里的书像刚出炉的面包,新鲜滚烫,散发甜滋滋的香气。

她打开台灯暖光,拍了几张照,很少见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月亮出来了[月亮][星星][星星]】

她高中时沉迷学习,上了大学又每天忙着跑兼职赚生活费,并没有太多亲密朋友。

和同龄人不一样,朋友圈对她来说是个类似树洞的自留地。屏蔽亲戚和本系老师同学,再排除掉只有金钱往来的客户,最后剩下的除了蒋佳宜,只剩下一个远在苏城弄堂里的外婆。

这种极小范围的,只比自言自语热闹一丁点的分享,让她觉得很安全。

江乔心情很好地打扫了一下午房间,拿出积压已久的论文初稿改了十几页,直到设好闹钟要睡觉,才又想起这条自娱自乐的简陋庆功仪式。

她翻个身。

在点开微信小红点的一瞬间,眸心微缩。

除了小老太太的点赞和蒋佳宜满屏感叹号的祝贺,她的树洞评论区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PZH:恭喜小月亮。】

就像忘记给裴知鹤加备注一样,她也理所应当忘记了给对方分组。

蒋佳宜嘴里揶揄的“长腿叔叔”再次浮现在脑海。

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江乔本能地抬起手臂,遮住自己微微发烫的脸。

-

京大的小语种专业治学严谨,前三学年的课程排得很满,论文和实习的重担全都压在大四。

跟导师聊论文的日子很苦,早九晚九的实习日很累,时间飞快,转眼间又过去了一周。

吃过晚饭,江乔把见缝插针收拾好的前男友礼物装好箱,A4纸手写的清单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最上面,确认一切无误之后,用宽胶带封口。

裴云骁之前送她的东西五花八门,多是网上讨论度很高的大牌当季新品。有些是裴小少爷亲手给的,大部分是品牌方或者裴家管家在各个年节代送。

各种型号的包包,隆重得有些夸张的水钻高跟鞋,贵到咋舌的护肤品套盒,全都好好地呆在原本的购物袋里,连小票都未拿出来过。

快递小哥很快到达楼下。

江乔最后核对了一遍收件的裴云骁公寓地址,目送那个承载着自己初恋的纸箱渐行渐远。

事到如今,她最感激的竟然是京市干燥的气候。

如果是像老家那样的潮湿雨城,她的存款恐怕远不够赔偿这些奢侈品的发霉折旧费。

再过两天就是十一,假期氛围渐浓。

南区女生宿舍楼减员显著,就连蒋佳宜这样口口声声说要留校把书读烂的人也早早回了家。

送走了占地的大纸箱,江乔终于有空间摊开自己的行李,好好收拾准备给外婆带回去的京市特产。

装到一半,江玉芬发来语音消息。

她本能地不想听,直接转文字。

【囡囡,过两天十一回家住吧?你弟弟现在每天躺着养伤,我不让他去你屋里打游戏了,你放心睡就行。】

一想到要挤在林建国父子日常用作杂物间的小屋里,睡那张常年烟味不散的行军床,江乔不寒而栗。

中秋节去继父家吃饭时,她曾经往所谓的“她的房间”看过一眼,与中学记忆里无二的拥挤,甚至还多了满满一橱林嘉平的球鞋。

江乔:【不用麻烦了,我回苏城陪外婆。】

江玉芬顿了顿:【那也好,回去也有点眼力见,看看缺什么,妈妈来买。】

江乔没回,隔了一会,那边又发来一条长语音。

江玉芬将林嘉平明天去医院拆线的安排说了一遍,又道:【我想来想去,医院那边我们也没有熟识的人,唯一有关系的就是裴医生。所以囡囡,你能不能再跟他提一下这件事,帮忙找个医生再给弟弟看看?】

江乔神色一僵,很快委婉拒绝。

对面的消息再发来时,语音转文字转出来大片不知所云的乱码,她不得已外放了声音。

江玉芬的声音很急,但又含着一点隐隐的心虚,说的还是林嘉平这周瞒着他们上了几节体育课,小孩不像大人,身体没长全,万一出了问题她要后悔一辈子这样的碎碎念。

乱码的原因是背后的林建国,时不时地高声插一句:再有钱也是将来的姑爷,都是一家人,这点关系用用怎么了。

江乔被吵的头痛,本来坚定摇头的态度却开始松动。

江玉芬生了儿子后一直在做全职主妇,在继父家里没什么地位。看林建国那个语气,如果她现在一硬到底,等待着江玉芬的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终究还是不忍心母亲受苦,她闭了闭眼:【我帮你去问,但是是最后一次。】

裴知鹤现在还愿意帮她,纯粹是看在她是弟弟前女友这一点薄面。

可前女友毕竟只是前女友。

不用说以后,即便是这一次,也很难说会不会再有回应。

江玉芬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声音里也有了几分笑意:【谢谢好女儿,下次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早死早超生。

江乔放下手机,盯着裴知鹤头像那个靛蓝色的小方块看了好几秒,像写遗书一样视死如归:

【裴老师明天有空吗?】

外科医生忙起来不分昼夜,她本以为要像之前那样等好久,可“正在输入中”几个字瞬间出现,吓得她直接站了起来。

怕对方误会,她急匆匆地打字,手指飞舞出汤姆猫弹琴一样的残影。

【非常不好意思又来麻烦您,我弟弟明天去医院拆线,这几天又进行了一些剧烈活动,想问问您可不可以帮忙联系一下神外的医生,给他简单看看。】

裴知鹤对她第一个问句的回复几乎同时弹出:【有,怎么了?】

看到她这一长串,一直在闪的输入中消失了一瞬,很快又回了个单字:【嗯。】

江乔简直要给对面跪下,双手捧着手机戳:【那我到时候直接联系对方还……】

她对这种插队加塞的看病流程其实也不是很懂,好不容易憋出来的话还没敲完,慌乱之中戳了一下屏幕,清冽低沉的男声猝不及防地在无人的小宿舍里响起:

“明早七点住院楼查房结束,来找我。”

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

悠淡得像那个充满了挂号单、缴费明细和林嘉平哭声的夜里,拂过槐树枝叶的晚风。

至于刚刚那个“嗯”莫名透出的一点失落。

一定是,她的幻觉吧。

清晨的住院部很安静,除了送药小推车的轻响,只剩树深处鸟雀啁啾。

明明之前定好了时间,可江玉芬的电话天没亮就把她震醒。一家子早早空降裴知鹤办公室门口堵人,等林嘉平的特别复诊全部结束,也不过才七点刚过。

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之前缝合的伤口长得很好,本来就是皮肉伤,所谓的剧烈运动也对恢复没什么太大影响。

林嘉平拆完线,两口子神色依然紧张兮兮。

季安把林嘉平的病历装回塑料袋,和远远立于门外的裴知鹤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他和裴知鹤同年回国入院工作,虽然没像那个变态一样火箭速度提拔,阅人无数,但在京附医这种国内首屈一指的神经外科,像眼前这种没事找事的病人家属他也见了不少。

原本不想再浪费口舌,可门口那人若有若无的寡淡视线飘过来,季安又被迫挤出营业微笑,嘱咐了两句废话。

江玉芬掏出随身带的小本一一记下,这才想起来恩人还在外面,连连给丈夫使眼色。

林建国攥着手里的挎包出去,小心打量了好半天裴知鹤的神态,拿手臂挡着塞来一个鼓鼓的红包。

他上前攥住对方雪亮的制服袖子,“裴主任,辛苦您一大早陪我们专程跑一趟,这是我和孩子妈妈的一点心意。”

红包没封口,开口处露出一片新钞特有的鲜粉色,比中年人眼角的皱纹更谄媚。

医院里送红包是心照不宣的惯例。

他很自信,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恩惠上,即便是再清高的名医也难说有多干净,更遑论像裴知鹤这样初入医坛的新手。

可对方神色未动,就像没看见他一样,抽回了那只冷白如玉的手。

人走后,林建国才回过神,和妻子讪讪对望。

裴知鹤最后似乎又跟继父说了些什么,但江乔并未听清,也没看懂继父抛过来的诧异视线。

裴知鹤所在科室的例行晨间查房被打断,又经历了刚刚那样的无声闹剧,她只是单纯地被巨大的愧疚感淹没。

江玉芬一家小声嘀咕着离开,说是要再去营养科给林嘉平开点补剂。

江乔借口回校,溜去医院后门外的小吃街买了几样早点,又一路小跑折返心外病房。

她不知道裴知鹤还会在这里呆多久,更不清楚他接下来的行程,只是抱着赌运气的心,给大概率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的裴医生当面说声抱歉。

观景平台空阔无人,江乔平复了一会呼吸,找了个正对走廊门的长椅坐好,开始专心致志地堵人。

约莫半小时后,她循着有节律的脚步声,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的裴知鹤。

任何一个人,哪怕只见过裴知鹤一面,也会认同他很容易找到。

外科医生某种意义上也是体力活,尤其是心外科这种大手术密集的科室,男医生人均满脸疲态,稀疏的发顶篷乱如鸟窝,制服衣襟因为频繁的穿脱而翻卷发黄。

可裴知鹤不一样,即便是刚刚完成一场彻夜站立的战役,他也能毫不费力地维持住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得体,如名字一般的鹤立鸡群,洁净得如同雪原云杉。

裴知鹤朝这边瞥了一眼,和江乔还没来及收回的视线直直撞上。

他停下脚步,在手头的病例上快速写下批注,合上封皮,夹好,递给旁边围着的规培生,“病例里还有赘余,几处写法上的小错我上次提过,明天不要再犯。”

李鲤诚惶诚恐地点头:“谢谢裴老师!我以后一定注意。”

上学时就在论文里频繁引用研究成果的裴神近在眼前,还成了自己实习期间的带教,几个规培生都很珍惜这份好运,恨不得从裴知鹤的一举一动里品出一些天外玄机。

当然也包括他刚刚转身看的那一眼。

这个点没人出来放风,江乔成了视野中的唯一目标。

一行人目送老师径直走向天台上的年轻女人,一联想从神外护士站那边传出来的神秘小女友情报,八卦雷达哔哔作响。

彼此之间交换了半天纠结的眼神,最终对裴神的敬畏战胜了好奇心。闭眼转身,龟速排队进电梯下楼。

江乔这边,裴知鹤在她身边落座的动作太过自然,她怔愣了半天,才如梦初醒地拿出准备好的早点。

烧麦,小笼包,冒着热气的甜豆浆,还有被她不小心一起掀出来的简陋三明治。

江乔把三明治偷偷塞回包里,“裴老师还没吃饭吧,我去后街那边买了一些,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裴知鹤看出她来意,并不戳穿,余光扫过那个露了一半屁股的塑料袋,“你吃了没?”

江乔诚实回答:“……还没。”

“三明治是你自己做的?”

被抓个现行。

江乔尴尬点头,有些局促地把塑料袋整个掏出来,“在宿舍里随便做的。”

她有自己做早饭的习惯,比起营养之类的考量,更重要的是为了省钱。

超市临期打折区买的切片吐司,夹几片黄瓜,涂上沙拉酱,斜切一刀用保鲜膜包好带去学校。

看上去青翠漂亮,但其实只是金玉其外,只需咬上一口,就能被发干的廉价面包噎得四处找水。

少女的耳垂红得像熟透的石榴籽,裴知鹤不再看她,“其实我有职业病,肠胃不好,消化不了太油腻的东西。”

江乔收回被小笼包烘得发红的手指,“那还是……”

“吃点清淡的可以,”裴知鹤嘴角微勾,“三明治给我?”

江乔抬头,剔透的瞳孔微微收缩,里面是没掩饰好的愕然。

他是认真的吗?

裴知鹤捕捉到她的微表情,蓄意曲解,“这么舍不得?”

她赶紧摇头,犹豫着把塑料袋递过去,很不安地嘱咐,“不是舍不得,你……慢点吃。”

怕对方像她一样被噎到,她插好了豆浆的吸管,偏过头偷偷观察。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实在多余。

从小被仔细教养的大家族继承人,无论吃的东西是什么,都能呈现出轻盈至极的优雅姿态。

江乔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咽下最后一个小笼包,听到旁边的人启唇夸奖:“味道很清新,我很喜欢。”

江乔耳后开始发热。

那个三明治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正因如此,才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体悟到对方滴水不漏的周到。

她有理由相信,如果绅士也分三六九等,那裴知鹤绝对能力压群雄,稳坐世界中心的王座。

这种非日常的气氛奇异地舒缓了江乔的紧张,她试着说出自己的来意:“今天打断了裴老师工作,我继父还……给你塞红包,真的很抱歉。”

“江乔,”裴知鹤叫她名字,“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里茫然。

裴知鹤说:“不必为别人的错误道歉,这次也是一样。”

江乔顿了一下,闷闷点头。

循着对方的话头,她终于想起同等重要的另一件事。

她重新攒好足够多的勇气,开口道:“我弟出院前,裴老师送来的外卖被神外的护士们看见了,好像还……传了一些不好的话。”

比如,说裴知鹤喜欢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

还,传她是裴知鹤的地下小女友。

裴知鹤侧过头来,她本来就说不出口的解释,在对方温文的视线中更难以启齿。

她快速补上,“这次真的是我的错,如果给您带来很多困扰的话,我可以去当面澄清。”

裴知鹤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没有困扰。”

江乔没听明白。

但裴知鹤不再留思考的时间给她。

他话题一转,似是无意地随口问:“早上听你母亲打电话,他们还不知道你分手的事?”

江乔“嗯”了一声。

林嘉平拆线短短几分钟,江玉芬拍了好几个晒娃视频发朋友圈,转眼间引来关心电话无数。

自从出售厂房,江家的人情往来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好几个许久不联系的舅舅殷勤来电,表面是慰问小孩子的伤口,实际上却是因为听说江乔和裴家少爷马上要订婚,寒暄里十句有九句不离婚礼。

江玉芬听筒声音开得很大,谈笑的声波如细密芒刺,扎满江乔单薄的脊背。她只好在心里捂住自己的耳朵,徒劳地祈祷裴知鹤不要听见。

不要听见她面上要强,背地里懦弱。

不要听见她不敢说真话,不敢拒绝。纵容一家子继续做攀附豪门的美梦,在不知情的亲戚面前耀武扬威。

可他刚刚说,他听得清清楚楚。

江乔难堪地低下头。

裴知鹤并没有任何指责之意,她拼命地想一个回应。

对方的声音如晨风吹来:“不说也不是不行。”

裴知鹤语气寻常,像在超市里挑选苹果,这只有瘢痕的放下,拿起更光亮鲜红的那个。

他说:“裴家的少爷,不止一个。”

这句话的信息量过大。

江乔猛然抬头,显得有些呆呆愣愣的,“什么?”

裴知鹤撑起身,长身玉立,站定在江乔长椅正前方的铁艺栏杆前。

他低头看向她,眸光似静谧深湖,“只是换一个人选,可以继续履行原来的娃娃亲,也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解释。”

这句话很长,而江乔只听得懂最后半句。

任何人的范围有多大,她心知肚明。

从她来京市起就期待着这场婚约的母亲,今天打来或没打来电话的所有远亲近邻新旧街坊,时常对她明褒暗讽的继父一家。

以及,远在苏城好久未见的外婆。

江乔在发呆,剔透的茶褐色瞳孔收放,像一只穿梭在黑夜强光里的猫。

裴知鹤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少女的脸上,将话说得更直白:“如果小乔愿意做裴太太,也可以选择我。”

江乔瞠目结舌,已经放大到极致的杏眼睁得更圆。

选择裴知鹤,要怎么选?

是英语测试机考选择题,点击一下进入下一题的那种选,还是……结婚的那种选?

“砰”一声,攥在手心的豆浆杯滚了下来,落到地上。

她抓住长椅的扶手,用力捏紧。扶手上凸起的雕花戳到手心,没感觉到疼。

她迫切地需要接触一些真实存在的物体,好让自己相信眼前正发生的一切。

正在疾速驶离常识的一切。

京市初秋七点钟,日光融着半透明的雾气,如淡柔金纱。

穿在身上的白色制服成了天然的反光板,衬得裴知鹤整个人像一场华丽不真实的梦境,在接二连三抛出它甜蜜的诱饵。

毕业前夕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劈腿,对外前途渺茫,对内唯唯诺诺,结果仅仅付出一个三明治的代价,就让前男友的哥哥,承载着整个裴家未来希望的完美长子对她提出了……结婚邀约?

如果这都是真的,那她真的可以去给蒋佳宜的实习栏目组投稿:

三句话,让钻石王老五拜倒在我裙下。

裴知鹤蹲下身,不疾不徐地收拾好她脚边的一地狼藉。

他保持着仰视她的姿态,再度开口:“裴家那边,你只需要配合说一句,之前都是误会,从小和我……两情相悦。”

她和裴知鹤,两情相悦。

世界被抽成真空,只剩下年上者磁性的话音在耳边打转。

江乔跟着前男友叫了七年哥哥,到了现在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到对方是异性。

她眼中无法消弭的七岁年龄差,在更广阔的世界眼中,最多只算一句很小的谈资。

裴知鹤当然可以成为她的结婚对象,合理合法,无可指摘。

少女长长的睫毛低垂,抖得很快,似乎在想如何拒绝,或者找一个不那么蹩脚的理由逃离。

裴知鹤双眸漆黑,直直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眼睛。

明明是示弱般的低位,却透出一股从未被她察觉过的强势,“剩下的事情,我来摆平。”

江乔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分量。

几年里她看得清楚,裴知鹤在家族的话语权甚至压过父辈。

他悠淡说出口的这句“摆平”,不是校园恋爱里小男生的中二誓言,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成熟男人的许诺,会在将来某个滴水不漏的时机,被轻轻松松落到实处。

她好像正站在一条大雾中的岔路口,一边是荆棘丛生的原始森林,一边是笔直通往光明的捷径。

裴知鹤站在捷径入口向她温雅伸手,只要她握住,就能轻松地度过眼下所有的困窘。

江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为什么?”

怕对方听不懂,她快速咽了一下口水,追问,“为什么……愿意帮我?”

在医院茶水间听过的碎碎念重新在耳边响起。

裴知鹤这样一块耀眼到不可能在市场上流通的宝石,简直抢手到令人心惊。

这样的人,即便是想今天就结婚,也多的是比她更好的选择。

和她结婚,是图她一无所有,还是图她麻烦?

裴知鹤抬头看她,语气依然温和,“我们很合适。”

“你需要履约,而我需要稳住家人。”

“明年我就三十岁了,”他唇边露出一个解嘲的轻笑,“到了这个年龄还不结婚的外科医生,风评会变得……有点奇怪。”

她懵懵地点头,“这倒是。”

连她这个无关人士都听过的都市传言——未婚男医生人均海王,鱼池里全是护士和漂亮药代。

“我的工作很忙,”

江乔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裴知鹤挺拔的上半身微微前倾,继续开口道:“所以,我没有太多时间去从零开始了解一个人,也没有耐心帮对方融入我的家族,我需要效率。”

他离少女局促的双膝更近,神色平静,“而你是老爷子早就认定的人。”

意思很明显了,论效率……无人能及她。

江乔垂下眼睛,脑海中思绪翻飞。

一张张人脸跑马灯似的闪过,从江玉芬到裴家那位和蔼可亲的院士老爷子,最后落到露台上和女人接吻的裴云骁。

她的脸上从来都藏不住心事。

裴知鹤在原地看了她几秒,站起身。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一些,流动的晨风终于吹进来,将密密实实缠绕在她身边的苦艾香冲淡了些许。

静谧许久的天台忽然传来男人低沉柔和的声音,几近诱哄:“他那样对你,你有没有想过要复仇?”

裴知鹤望向江乔怔愣的双眸,像是一个过分慷慨的路人,哗啦一声给流浪猫打开一个崭新的罐头,“和我结婚,你可以将你所有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倏地,胸袋里的手机响起,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

裴知鹤接起,低声交代过几句。

路过她时,他在告别前对她耳语:“你难道不想看看,他知道我们在一起之后的反应吗?”

江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走廊转角。

承认自己的劣根性,和承认自己的软弱同样艰难。

可耳后滚烫的脉搏如擂鼓,她无法欺骗自己。

她心动了。

-

天台谈话后,江乔再没有主动和裴知鹤联系过。

无论给出何种回应,似乎都显得不妥。遇到难以抉择的难题时,她习惯性地想要逃避,这次也一样。

所幸那个靛蓝色的头像方块也没有再亮起。裴知鹤似乎并没有真的在等,这个推论让江乔感到莫名的空虚,可更多的还是宽慰。

两天过后,终于迎来十一假期。

江乔拖着塞满京市特产点心的行李箱,熟练地在火车站汹涌的旅游人潮里穿梭,熟练地爬上夜班火车上铺。

这趟旅程她走过无数次,做兼职和家教赚的钱攒起来,除了生活费几乎都花在路上。

小长假的车厢喧闹,对面下铺的年轻妈妈外放动画片哄小孩,另一个男孩比林嘉平年纪稍大一些,在中铺仰躺着,眯着眼睛偷看江乔裤脚露出来的白皙小腿。

青春期小男孩,呵。

江乔从包里掏出自己做的吸盘简易床帘,刷的一拉,世界清净。

熄灯后,环境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下绿皮车缓慢碾过轨道的顿挫。

车驶出京市,枕头下的手机一震。她抖着手按亮,三条未读微信。

【裴云骁:[图片]】

【裴云骁:?】

【裴云骁:羞辱我呢,我什么时候缺这点钱了?】

照片里是裴云骁中环小公寓的客厅,一整面墙的高达模型前,摊着那个她前几天认真打包好的礼物纸箱。

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各色奢牌包装袋被翻得散乱一地,几个形状扭曲的小纸团躺在箱子边的地上——她看了一会才认出,这是她那份手写清单的遗骸。

返回联系人页面。

那个靛蓝色的头像依然安静,江乔呼出憋了很久的呼吸。

前男友的震怒和挑衅穿屏而出,而她意外的没有伤心,也没有一点想回复争论的欲望。

她无法忽视自己刚刚那一刻的期待。

它指向的是,来信人的哥哥。

江乔的抗干扰能力向来一流,又有夜班车老手才懂的小床帘加持,在回老家路上睡眠质量从来都很好,但今天她还是因为这则小插曲失眠了。

熬到天亮,绿皮车终于驶入烟雨蒙蒙的江南。

好久疏于运动,新陈代谢极低。

江乔一大早钻进熟悉的弄堂,硕大的黑眼圈还放在脸上。

外婆好一阵心疼碎碎念,江乔一律用学习太累了做借口,趿拉上拖鞋登登登跑进房门,拉完窗帘又抱枕头。

雨中的苏城凉的出乎意料,她有很多话要跟外婆讲,但首先要先补补觉蓄力,再之前要先找件长袖衣服换上。

江乔在衣柜里翻了半天,一无所获,“我的毛毛睡衣丢掉啦?”

外婆习惯了她一回来就风风火火,“抽屉看看咯,前几天收拾过了。”

江乔高声说一声好。

她跪坐着把衣柜抽屉拉出来,大小色块整整齐齐,甚至还按渐变色排了序。

半年不见,小老太太的收纳已经进化到了如此地步,江乔无语凝噎。

她刚想回头比个大拇指,视线突然捕捉到抽屉最边上的透明防潮袋。

里面装的是一件奶白色的云锦旗袍,视窗里看得见前襟的盘扣和流光溢彩的苏绣,弯如皎月的小桥,取得是她名字的谐音。

即便是很多年过去,也看得出订制这件衣服的人的心意。

她动作停了很久,外婆也扒着门框看过来,“我记得这件旗袍是你高三那年小裴送的吧,毕业典礼我们囡囡还穿着发言了,好有纪念意义的。”

这是她整个学生时代唯一的一件礼服。

她不喜欢拍照发朋友圈,所以外婆当然不知道,不只是高中毕业典礼,还有大学的每一次翻译比赛,活动晚会。

任何需要抛头露面的正式场合,她都穿着它走过。

云锦材质娇贵,江乔一直都小心护惜。暑假前不小心刮了线,所以才特意送回来找熟悉的老师傅修补。

只是到了今天,她和送衣服的人再也没了关系。

裴云骁送的东西她都还清了,只有这件衣服她想自己留着,就当做是一份青春的留念。

江乔站起来,凑到外婆身边,“依您老人家多年的经验看,这件多少钱拿得下?”

小老太太做了四十几年裁缝,对这些很懂。

“小财迷,当年你倒是没想起来问。”外婆调侃她迟到快四年的算计,眯着眼睛笑,“这种工艺已经很少有师傅愿意做了,我看啊,最最少也要八千。”

江乔哦一声,跑到客厅倒水。

一口闷完,她拿出手机,翻到昨天半夜搁置的和裴云骁的对话,噼噼啪啪打字。

【旗袍穿过,我就不还了。以后有急事电话联系,钱不够的话短信告诉我。】

【[转账10000]】

大出血,一万块出去,她的勤劳致富账户又光速返贫。

江乔看着自己仅剩两千多的银行卡余额,肉痛得不行。

对方却极为少见地秒回。

裴云骁:【?】

裴云骁:【什么旗袍?】

江乔不再回复,直接拉黑。

外婆家是老洋房一楼中的一户,带一个不大的院子。

旧筒子楼十几年没人维护,十几家的电表在院墙外乌压压排成两排,邻家的院子里也堆满了酱缸和捆扎好的塑料瓶。

唯独外婆的小院常年花团锦簇,像格格不入的伊甸园。

十月,应季的桂花盛放,金灿灿的甜香迎头盖脸,梦幻如碎星垂落。

江乔的小房间正对小院,香风盈满刚晒洗的被窝,睡得昏天暗地。

正午十二点,手机闹钟长鸣。

江乔猛地睁开眼,双手使劲搓脸,努力从刚才的梦境里抽出来。

是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里的她置身于梅雨季的街道,身上穿的却是初中时的校服。

同样身着学生制服的裴云骁来接她放学,最开始只是雾气般的毛毛雨,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后来雨转大,谈话被迫中断,当务之急是找地方栖身。

男朋友说要去便利店买伞,迈开长腿先行一步。她被雨打得睁不开眼,急匆匆从书包里拿外套遮挡,皱巴巴的校服外套刚拿出来,身边人却已经回到她身边。

她头顶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胡桃木把手漆光温润。

滂沱大雨中,身边少年身形峻拔,握柄的修长手指稳稳倾斜,将她每一寸湿透的格子裙角拥入伞下。

江乔靠近一步去搭对方的手臂,一抬头,少年的脸却变成了裴知鹤。

梦中的裴知鹤似乎更年轻一些,但和现实中一样温和,跟她说不用怕,然后他们漫步在暴雨中的苏城,一直走到了天晴。

或许裴知鹤还说了些什么,只是她想不起来了。

她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房间里的桂花香和梦里裴知鹤身上清淡的消毒水味相融,江乔指尖发麻,男人衬衫下小臂肌肉的触感仿佛还在灼烫。

细节真实得过分,又……很离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定是因为裴知鹤那句玩笑般的复仇计划影响过于深入,她在睁开眼后暗自庆幸,能及时醒过来真的太好了,谁知道这个梦接下来的剧情,有没有……三观尽碎的前男友。

那个刻意被抛之脑后的天台清晨再度复活。

江乔坐起身,双手啪啪拍脸,清脆的声音直接吵醒了外面看电视的外婆。

外婆啧啧称奇,“上初中的时候是嫌自己起晚了少做两套卷子,都这么大了还这样打自己,怎么,你们大学生也有作业要写啊?”

江乔鲤鱼打挺下床,“做梦吓醒了。”

外婆哦一声,笑呵呵地逗她,“囡囡梦到怪兽来抓自己啦。”

江乔配合地皱起鼻子,两手比爪嗷呜一声。其实心里却在默念,难讲,裴教授和怪兽比起来到底哪个更让她心悸。

“你没醒的时候我都吃过午饭了,懒得给你好好做了,随便对付两口,晚上咱们吃大餐。”

说是随便对付两口,等江乔洗个脸扎好头发,饭已经端到桌上了。

清清爽爽的阳春面,零星青蒜点缀,煎蛋一圈蓬松的焦边,是她从小喜欢的样子。

“有心事别压着,外婆帮你出出主意,和小裴那边闹矛盾了?”

外婆抱着毛线团坐在对面,边织围巾边观察外孙女。

从小带在身边长大的囡囡,即便是跑去京市上了几年学,变得稍微成熟了些,有个什么情绪她还是一眼就看得出。

江乔闷头吃面,苦思冥想应该怎么跟外婆讲。

半年前外婆就兴冲冲地给她量身做订婚礼服,前半程一直亲力亲为,后面身体实在受不住了才移交给外人。现在裙子的工期到了收尾阶段,外婆更是三天两头地给她微信汇报进度。

取消订婚这件事,江玉芬可以不知道,但外婆这边如果要再瞒下去,她于心不忍。

是现在知道更难受,还是一切就绪之后再道听途说更难受,江乔憋着一肚子话来回横跳,最后选择了一条中间的小路——先只说能说的。

避开爆炸性的结果,拣一些不太重要的经过讲讲。

江乔一边吃着面,一边说了暑假以来和裴云骁没怎么联系的事,她要实习要写论文,裴云骁也和一群发小公子哥在创业,各自都忙得像陀螺,哪还能想得起对方。

外婆时不时从老花镜片底下瞥来一眼,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点头,只在她含糊说“订婚的事情有些变化”时出声打断了一下。

“听不懂,展开讲讲。”

江乔装高深,“……不太方便说,您也知道,我们年轻人讲究比较多。”

外婆并不放弃,“那你先给我点预告,多大的变化?”

江乔:“绝对能让您’哇‘一声的变化。”

好坏都是哇。

来的路上看新闻说隔壁江市新开了主题乐园,江乔心虚地侧过脸,心里谋划着到时候负荆请罪,带少女心爆棚的小老太太去玩一趟。

外婆手下毛线针不停,半晌才继续说,“我和你妈想的不同,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不用非要按照你爷爷当年定下的婚约走。电视剧里灰姑娘一结婚就过上神仙日子,可现实里嫁豪门这件事风险不小的,少不了要受一些委屈,外婆都明白。”

“外婆希望我们囡囡永远漂漂亮亮,开开心心,至于什么时候订婚,和谁订婚,都不重要。”

她说话含糊,外婆回的这些话更含糊。

不仅含糊还特别甜,她都顾不上去想小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已经把她看穿了,就被猝不及防的暖流闷了一个跟头。

外婆把切好的苹果推到她面前,打量了两眼她的红鼻子,笑骂:“至于,一看就是没从小裴那里听过什么好话,被我两句话感动成这样。”

江乔红着眼睛笑,“快毕业了,认真学化妆呢,腮红打多了。”

“学不会就别费劲了,”外婆懒得拆穿她,“囡囡天生丽质,化不化妆都好看。”

吃过饭,外婆进屋午睡。

江乔拿出电脑漫无目的地投了一会简历,顺便把之前收到的拒信删了一轮,看见沙发上的老年智能机亮了亮。

外婆的手机没有密码,点击通知栏,硕大的黑体字占满了一屏。

【下个月我回家一趟,陪您去医院复查。】

是江玉芬发来的。

江乔脊背一僵,用自己的手机给母亲发消息:

【外婆最近要去复查?当时做肿瘤切除的医生不是说,半年去一次就可以吗?】

江玉芬回:【外婆跟你说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说是没什么食欲,体重轻了些,准备再去复查看看。】

江乔:【不管怎样,到时候复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江玉芬又输入了一会,【外婆的事你不用操心,把和云骁的事理顺清楚,早点把关系确定下来,比什么都管用。】

江乔心绪起伏。

她想反驳说不是这样的,刚刚外婆还说过她开心最要紧。可毛线筐里躺着刚刚还在织的围巾,翻面后,花纹渐显:大写字母的“P&J”。

老房子的冰箱里常年囤着她喜欢吃的橘子棒冰,江乔拿出一支含在嘴里提神,关冰箱门时,墙上悬挂的日历被风扬起。

上面用红笔画了许多圆圈,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备忘。

“十月六日:小乔礼服绣庄自提。”

“十月八日:老年大学摄影课。注:下课问老师,拍年轻女孩适合购买哪款相机。”

与她婚约相关的日程占去大半,有的还用记号笔特意加粗,红笔蓝笔重叠,唯恐忘记。

巨大的负罪感来袭,江乔靠着冰箱缓缓蹲下,仿佛沉入水底。

无法继续原来的关系,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看着外婆的期待落空。小老太太自己没说出口的话,从母亲嘴里传过来,更让她歉疚。

窗外雨声淅沥。

江乔忽然想起了梦里的那场雨,那柄似乎可以庇护她所有狼狈的黑伞。

以及那天在心外住院部天台上,裴知鹤用悠淡的语气向她发出的邀请。

心跳声渐渐盖过雨声,震得耳朵的鼓膜发痛。

像是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放任过量的肾上腺素操控自己的手指,按下了那个靛蓝色块的语音通话键。

对方隔了一会才接起。

江乔声音颤抖,“裴老师。”

裴知鹤嗯了一声,呼吸声平缓,耐心等她开口。

江乔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和我结婚吧。”

“如果您当时说的还算数的话,”

“请和我结婚吧。”

怕对方没听清,她又用更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努力堆积起一丝深思熟虑后的沉稳,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上头。

听筒对面安静了几秒,她似乎还听到了一阵略显急促的刹车声。

裴知鹤温润的嗓音终于响起:“好。”

状似无意的,他又问:“你在苏城?”

-

江乔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最后问句的含义。

十一小长假,法定假日五天,像她这样的大四学生可以放足十天不止。但在某些特殊行业里,这五天和平时的工作日并无区别。

白衣天使首当其冲。

特别是像裴知鹤这种级别的主刀医生,请一天假,某些危急重症的大手术就要停摆一天。

裴医生日理万机,答应了她提出来的结婚没错,可如果想要在冬天到来之前顺利换人瞒天过海,只能在一天半之内速战速决。

次日清晨七点,裴知鹤的消息和闹钟一同将她唤醒。

【起床了没?】

江乔迷迷糊糊揉眼睛,在把这四个字读了十遍之后猛然坐起。

她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江乔:【……裴老师已经到苏城了?】

裴知鹤:【嗯,准备先去吃些东西,一会去看外婆。】

江乔瞳孔地震。

苏城今年的旅游行情格外紧俏,小长假期间的高铁票在发售当天几乎就是秒空。

飞机倒是可能会有余票,但时间上多少会有些局限。

抱着捡漏的心理,江乔平日里每隔几天就会点开一次购票应用,扫一眼京市到苏城的航班。

正因如此,她心里才十分清楚,如果裴知鹤这个点人在苏城,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早在昨天晚上就已经飞过来了。

江乔:【裴老师搭昨晚的航班过来,一定很辛苦吧。】

裴知鹤回:【不会。】

【太晚了,没抢到机票。】

江乔:【啊?】

裴知鹤:【说有点急事,搭了一下家里的飞机。】

江乔:……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

她平日里打出租车都要再三比对各平台优惠,而对方搭专机就像乘公交车一样简单。

只看到白衣天使裴教授平日里兢兢业业上班,忘了人家随时都能隐退继承大地产集团了。

有钱人的世界过于深邃,江乔在门口参观一眼就躬身退出,她把外婆家的详细地址发过去,【我去跟外婆说一下。】

裴知鹤:【好。】

【我大概九点钟左右到。】

七点一刻,外婆在公园跳完交谊舞回家。

江乔换了身白裙子出来迎,慢吞吞开口:“外婆,一会家里有人来做客。”

外婆进门换拖鞋,小羊皮高跟用软布擦去灰尘,整整齐齐摆好:“哦,你朋友?”

江乔心跳怦怦,“我……男朋友。”

外孙女脸上藏不住事,光看眼睛眨动的频率就知道,刚刚保准是一句话藏了半句。

外婆踏进厨房拿碗,回头好笑地打量她一眼,“小裴来就来呗,都是一家人,这么紧张干什么。”

小裴。

真是个好称呼,连改都不需要改。

江乔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您还记得我昨天说,订婚的事有变化,绝对能让您哇一下吗?”

“哇什么哇,”外婆把市场买来的早点在餐桌上排开,很不屑地往后摆手,“别小瞧了你外婆,就算是小裴整容了,哪怕是小裴直接换了人,今天也吓不着我。”

小老太太语出惊人。

江乔倒豆花的手顿了一顿,滚热的汤汁差点洒到腿上。心中默念,但愿外婆真能说到做到。

吃过早饭,外婆打开电视机,照着记在小本上的追剧日历熟练换台。

江乔没心思看电视,在一边摇椅上坐立难安。

有客人来访,又是头一次登门的准外孙女婿,按理说都要彻彻底底好好收拾一番。

可外婆从年轻时起就是邻里街坊里出了名的爱干净,每天六点多起床打扫卫生,雷打不动,看架势简直是随时准备竞选小区样板间。

雨后清晨,老房子窗明几净,地板拖得光可鉴人,连沙发巾都刚刚洗换过,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

江乔引以为傲的家务能力彻底闲置,除了帮着泡茶洗水果,正经事只剩下陪外婆讨论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

终于熬了快一个小时,裴知鹤准时发来消息:【我到了。】

江乔腾得一下站起来,外婆不用她说,放下手里的毛线团去开门。

门外没人。

江乔小跑几步绕出单元门,看见弄堂口人头攒动,人潮中心是一辆她没见过的本地牌照黑色迈巴赫,驾驶座的车门一关,裴知鹤两手提满礼盒向她走过来。

老社区很少见这种级别的豪车,几个中年女人在车头不远处毫不避讳地拍照,吵吵嚷嚷。

裴知鹤抬眼的瞬间,一行人彻底噤声。

不只是因为心虚,更多的是惊艳。

裴知鹤今天换了身款式极为简练的全黑冲锋衣,衣领微微敞开,隐约瞥得见锋利的下颌线和喉结。大片黑色的强烈对比下,愈发衬得男人肤色瓷白,眉目清冷昳丽,如一轮温和的冷月。

雨刚停的苏城,水氤氤的绿,梧桐枝叶蓬松繁茂,此刻全都成了他出场时的背景板。

江乔和阿姨们一起呆住。

她莫名想起在微博上经常刷到的追星彩虹屁:裴知鹤,好伟大的一张脸。

穿制服的时候是医院门面,随手抓件衣服套上也能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男人长腿几步移动到她面前,看上去心情不错,“这边可以停车?”

江乔:“应该可以,如果被贴罚单的话,我……我给裴老师报销。”

裴知鹤轻笑。

江乔小心地窥看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头发并没有像她习惯的那样向后抓起,漆黑碎发散落在额前,衬得他像是刚毕业的男大学生,有种清爽的朝气。

裴知鹤注意到她的目光,随口问道:“我今天很奇怪?”

“没有没有,”江乔脸热地摇头,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形容词,“很……年轻。”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男人无论是二十或者四十,被夸年轻也许都会笑一笑,可对方正巧是夹在正中间的三十岁,年轻这个词一出,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暗戳戳说对方老。

裴知鹤微微挑眉,“谢谢夸奖。”

巷口狭窄局促,江乔在前面带路,两人很快回到了外婆家的楼门前。

裴知鹤脚步放缓,一直看向身前少女的狭长黑眸弯了一弯,接上刚刚的话头:“和未婚妻做同龄人的感觉,还不错。”

未婚妻。

什么未婚妻?

裴知鹤平时就是这样跟人说话的吗?

温润声音入耳,江乔颊边火烫,整个人陷入比刚刚偷看时更呆滞的状态。

她急忙忙地转身,视线从气定神闲的裴知鹤,转移到楼道门口张望的小老太太,暗中观察了好几个来回,恍然大悟般向裴知鹤抛去一个敬佩的眼神。

不愧是裴教授。

外婆什么时候来的,她完全没注意到,差点从一开始就露了馅。

从现在开始,不能再大意了。

江乔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靠近裴知鹤两步,还没等她犹豫完要不要挽他的胳膊,对方已经躬身过来,以一种在外人看来一定浓情蜜意的姿势对她耳语:“别紧张,配合我就好。”

最后一点用来串口供的宝贵时间,裴知鹤就跟她说这?

怎么配合?配合什么!

江乔焦虑地心中呐喊,连剧本都没有,逼她即兴发挥吗!

-

事实证明,美色是可以跨越年龄的通杀技能。

这一点在弄堂门口应验了一次,在外婆身上又应验了一次。

裴知鹤走到楼门口的台阶前,笑容如四月春风和煦,温柔吹向倚在门边的小老太太:“这么多年才第一次来拜访您,叨扰外婆休息了。”

外婆迷迷糊糊地看着裴知鹤越走越近。

两人之间接近四十公分的身高差,低矮的青石台阶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裴知鹤越往前走,外婆烫着卷卷头发的脑袋就要仰得越高。

等到他完全站定不动了,外婆才推一推老花镜,把眼睛从来人俊美如玉的脸上收回来,很是得意地看一眼远处看热闹的邻居,热情招呼道:“囡囡的男朋友来了啊,都是一家人,回趟家带一堆礼物做什么,怪浪费钱的。”

裴知鹤走上台阶,替外婆撑开单元门,“一点小心意,外婆不用客气。”

外婆一把攥住裴知鹤的手,笑得眼睛都快要看不见了,“不客气,不客气。”

江乔噎住。

匪夷所思,叹为观止。

这个家里,万万没想到她才是最多余的那一个。

江玉芬再嫁后,很少带着丈夫和儿子回来,外婆在鞋柜里放的男款拖鞋一直落灰。

江乔刚准备去拿,就看见外婆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双崭新的,专门给裴知鹤换。

“老早就盼望着见你,看看尺码合不合适。”

裴知鹤弯腰换鞋,动作优雅,起身前还顺便帮江乔整理了一下刚刚脱下来的一脚蹬,外婆全程捧脸围观,时不时发出两句“真好啊”的赞叹。

江乔没眼看,先一步跑去客厅,把电视柜上的迪士尼公主小相框火速翻面。

奇怪的自尊心作祟,她能接受突然和裴知鹤结婚,但不能接受自己小时候豁牙的照片被人类高质量男性逐一品鉴。

厨房里咕嘟咕嘟炖着应季的芡实糖水,裴知鹤被外婆拉着坐在沙发正中间,挨个回应小老太太连珠炮式的问题。

彻底不需要她了,很好。

江乔缓缓拉上嘴巴上的拉链,做一个安静的热心听众。

“小裴啊,刚刚你说第一次来外婆这里,我怎么记得去年……”

江乔心虚地垂下眼睛,恨不得连呼吸都调成静音模式。

男色烟雾弹生效时长有限。

去年来的人和今年完全对不上号,外婆终于反应过来了。

裴家重礼节,自江乔父亲去世后,每年十一都会派人来送大闸蟹和点心看望。升入大学后江乔和裴家小儿子谈恋爱,更是指派裴小少爷亲自来拜访。

裴云骁最烦这些应酬,去年拗不过老爷子三令五申,来倒是来了,简单寒暄了两句,屁股还没坐热,接了个电话就借口有事跑了。

出了门直言,江南老房子梅雨季里一股潮气,他多呆一会就要起皮疹。外婆在楼道口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难受归难受,对小辈的婚事不好多嘴,只能长叹一声。

眼前的青年人眉眼间与上次的人有几分相似,可气质更加沉静,对她的态度也好,明显就不是一个人。

可刚刚叫他小裴也答应了,裴家除了那个小少爷,还有别的人给她外孙女挑?

裴知鹤简单自我介绍两句,对满脸怀疑的外婆道:“上次您见的是我弟弟,家里老人觉得年龄相仿最要紧,硬把我弟和小乔凑一块处了两年。”

“我平时工作比较忙,小乔脸皮又薄,和我交往之后,也是怕惹老爷子不开心,一直将错就错地和云骁演戏,到现在才说开。”

外婆惊讶地哦一声,瞥一眼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江乔,“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云骁和小乔同龄我知道,你比我们小乔大几岁?”

裴知鹤很坦荡,“七岁,我过了年正好三十。”

外婆很是夸张地捋胸口,“还以为是多少,七岁怎么了,新闻上那个什么国家总统,老婆比他大二十四岁,我看人家日子也过得好好的。”

这回答完全出乎裴知鹤意料,“那是您心态开放,思想比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新潮。”

外婆又叹息,“哎,老一辈人观念比较传统。我们小乔从小就孝顺懂事,最见不到我们这些老家伙着急上火,估计也是怕我接受不了,把我也瞒过去了。”

小老太太拉过身边外孙女的手,语气嗔怪,“你不想想外婆是谁,能因为这点事就怪罪你?”

江乔动作僵硬,脸上硬挤出一个甜笑:“……我的错。”

好……恐怖的一张嘴。

不愧是清大当年的辩论队领队,扯什么瞎话都能面不改色,说得比真的还像真的。她要是能修炼到这十分之一,怎么可能还会愁找不到工作。

换人的事情说开了,外婆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小裴你这么优秀,之前也有不少人介绍女朋友吧?”

不是自家外孙女不好,而是眼前人实在是完美得不像话。

裴知鹤刚刚自报家门时姿态放得很低,只提了短短两句,并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可她也听得出来,这回登门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家族长子,有钱有背景有事业,跟之前的小少爷比起来,方方面面都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种人,从小到大怕不是都要被抢破头,怎么可能甘愿因为一句娃娃亲,就愿意一直等自家小姑娘?

“既然认定了小乔,别人再多也没认真考虑过,”裴知鹤双手接过外婆倒的茶,面上仍是温雅的笑,“之前不是没想过公开,但小乔年纪太小,怕别人说闲话。”

他停留在江乔身上的视线浅淡,明明绅士克制,但因为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眼,又隐约透出几分珍重的深情。

江乔当即在内心大呼受不了。

都是演戏,凭什么有的人天赋能高成这样?

身家雄厚的名门继承人对她忠贞不渝,为防止舆论伤到她,不惜同意卑微地下恋,一直当亲弟弟的影子,痴情守候直到她毕业。

人设完美到这个地步,要是她敢不和眼前人结婚,外婆要第一个冲上来拼死抗议。

“也是,还是小裴考虑得周到。”

裴知鹤笑,“都是我应该做的。”

外婆是社交达人,跟旁人闲侃,从没有让哪个话头落在地上过。

聊完了最关心的话题,又开始闲扯家常,甚至还郑重其事地拿出几年里看病体检的文件夹,让裴知鹤把把关,看看本地医生的水平靠不靠谱。

不知不觉聊了大半个小时,外婆看了眼表,趿上拖鞋急急忙忙去看锅。

江乔本能地跟上帮忙,被小老太太一把拉进厨房说悄悄话。

外婆:“之前还以为你傻,结果我们囡囡聪明得很,蛮会选的。”

江乔耳朵被呼得发痒,扭着肩膀躲开半步。

厨房门开一条窄缝,门外裴知鹤端坐在小客厅的旧红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削苹果皮。

看起来是十指不染阳春水的贵公子,可长指微动之间,鲜红的苹果皮打着卷垂下,竟是从头至尾都没断一次。

外婆看得啧啧称奇,手指戳两下江乔肩膀,很是八卦,“刚刚小裴没说几句实话吧,是不是你先追的人家?”

江乔越过外婆的肩膀,偷偷向外面瞄,还没等收回视线,就和男人的狭长双眸直直撞上。

裴知鹤演戏堪称敬业模范,自从今早进了小区门口开始,不管外婆看不看得见,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始终温柔似水,含着几分无论谁看了都觉得炙热的深情。

对方辛辛苦苦编的恋爱史重新浮现在心头。

江乔痛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一个不辜负队友付出的理想合伙人。

她闭了闭眼,视死如归地开腔,“不是,是他暗恋我,从一开始就……暗恋我。”

外婆盛汤的手一停,半是震惊半是佩服:“哦。”

喝过甜汤,外婆执意要给头回上门的准外孙女婿做几道拿手菜。

说多错多,为了确保事情不露馅,江乔赶紧抱着一盆板栗出门洗刷。

外婆家的小房子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属于典型的筒子楼。

从外面看是怀旧漂亮的老洋房,油绿的藤蔓爬了一墙,可楼内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嘎作响,小窗采光通风也不好,常年散发一股潮湿的霉味,中看不中用。

最早每层邻居公用一个厨卫,外婆嫌大厨房人挤人做饭不方便,又在屋子里另隔了一间小的出来。大厨房择菜洗菜,拿回小厨房慢慢烧,垃圾不进家门,清爽又讲究。

板栗刚换完水,江乔一转头,看见对门邻居也进来了。

周奶奶一头刚烫过的红发,手里提着刚买回来的菜,“小乔回来了?”

自打出生起就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江乔笑笑问好。

周奶奶笑眯眯地打探:“听说小乔男朋友今天上门来啦?”

江乔:“是,上午刚来。”

“刚刚我还没进小区门就听街坊说,你男朋友开了一辆特别贵的车停在门口。”

周奶奶凑近两步,一副拿她当亲孙女嘱咐的担心模样,“我说两句体己话,你可别不爱听。年轻小姑娘谈恋爱可不能光看物质条件,你男朋友年纪估计也不小了吧,你现在年轻漂亮能贴上去,过两年新一茬的小美女也能贴上去,你可要拎清。”

江乔尬笑,“倒也不是像您想的那样。”

周奶奶:“我也都是为了你好才说。考上那么好的大学,趁着还没毕业赶紧早做打算,从男同学里打捞个好的。你欣欣姐学习没你好,读的本地大学,可一毕业就和优质理工男结婚了,现在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多安稳。”

又是这一套,江乔连回应都不想回应了。

老邻居爱攀比,小时候比孩子的学习成绩,周奶奶一直被压一头。这几年孙女火速结婚生了孩子,像是终于找到了扳回一局的主场,没少在她们祖孙二人面前显摆。

得亏外婆是新潮女性,不觉得结婚生孩子是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事,没怎么放心上。

江乔外婆清高,小丫头也不顺着她的意思说好话,周奶奶心里窝火,刚要说点什么讨回颜面,就看见门外缓步走来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见到她这个长辈,微微颔首致意,嘴边是温雅的笑,但眼神疏冷,莫名地就感觉不好惹。

周奶奶莫名心虚,到了嘴边的刻薄话卡在喉间,不上不下的。

这人不会就是江乔对象?

街坊们讨论了小半天小区门口的豪车,江乔那有钱男朋友长什么样,谁都等着吃这个瓜。

刚刚匆匆一瞥,压根没怎么看清长相,只记住了人家又年轻又帅,和她之前猜的油腻中年富商根本对不上号。

说不定就是个回家探亲的大学生,不然怎么可能什么好事都轮到那小姑娘头上?

江乔外婆拎着条鱼从男人身后钻出来,把江乔手里的板栗盆往他手里一塞,笑呵呵的,“屋里水开半天了,你俩赶紧把栗子煮上,别耽误我一会发挥。”

男人垂眸说好,等江乔走过去时,还特意侧身帮她扶了一把弹簧门。

周奶奶杵在原地,目瞪口呆。

两人走后,外婆慢悠悠叹气:“小情侣谈恋爱,得给人家制造点二人空间,我可不当电灯泡。”

即将跳转全文阅读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常读,不代表Tk小说网的观点和立场,如有侵权请联系本平台处理。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