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是余晚之沈砚的小说,《商女归来开局遭遇退婚》全文阅读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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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晚之沈砚是小说《商女归来开局遭遇退婚》的角色人物,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商女归来开局遭遇退婚》的章节内容

主角是余晚之沈砚的小说,《商女归来开局遭遇退婚》全文阅读完整版

院中的芙蓉花几乎在一夕之间全开了。

余晚之躺在床榻上,侧头看见窗缝外盛放的芙蓉,偶有那么一两支斜斜地伸着,似乎想要探入窗来。

她记得自己院中未曾种过这样的花,只因宋卿时不喜。

他喜欢梅兰竹菊的风雅高洁,说芙蓉这样的花上不得台面。

余晚之哪能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借物喻人罢了。

这是余晚之稀里糊涂来到这具身体中的第三日。

她原是城北宋府的夫人,只记得自己去大昭寺进香,在寺中的寮房歇息时一名僧人来敲门请她去前殿,一阵香过去之后她晕倒了,再醒来已被扣上了私通的罪名。

宋卿时要休妻,她被下人拖回关入柴房,饿了整整两日宋卿时才来看她,还给她带了吃的。

怎么睡过去或是晕过去的她不记得了,只知再次醒来院子变了,房中的陈设变了,丫鬟也变了。

“来人……来人……”

她试着喊了两声,喉咙犹如针扎一般,却没人理她,门外倒是响起了两道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正是这几日守着她的丫鬟。

“你有没有听见里面在喊什么?”

“怕是那傻子又开始发疯了吧?甭管她就是,闹完了就过了。”

前两日刚醒来时她确实闹过,她想去宋家看看,不知道原本的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丫鬟彩屏怎么样了。

下人们全当她烧糊涂发了疯,不过就算不烧,平日里旁人也将她当疯子看。

一丫鬟又说:“哎,可是她烧成那样,万一死里头了我们也担不起呀,我还是去看看吧。”

嘎吱——

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着藕荷色襦裙的丫鬟跨了进来。

“你叫我们干什么?”

“水。”余晚之嗓音虚弱。

丫鬟去了又回,进屋后搁下一碗清水,又盯着她看了片刻,觉得她一时半会人应当死不了,随即转身走了。

余晚之捧着碗,水面依稀映出一张蜡黄的脸,神态萎顿,但仍能看出过人的美貌,远山眉,星月眼,被水润过的唇如窗外盛放的芙蓉花瓣。

经过这几日,脑中纷乱的记忆总算能勉强拼凑出一条线。

这副身子的主人与她同名不同姓,是余家大房的三女。

余家是汴京城的大户,与她从前所住的宋府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南。

余府上出过几位权臣,按理说生在这样的大户人家,比她从前的出身不知好了多少,可这具身子的主人却命运多舛。

幼时从家中的假山上摔下来,摔成了傻子,大户人家出了个傻子小姐是丢人的事,因而把她藏在城外庄子养着。

身边的下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主,欺负她疯傻,不会告状,人前细心呵护,人后克扣吃穿不说,令她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下人照料不仔细,这次淋了一场雨便发起了高热,病重才将她接回府上医治。

院外脚步声纷沓而至,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乌泱泱的一群人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名衣着雍容华贵的老夫人,被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在当中。

“不是还病着么?怎么就起身了?”

余晚之对眼前的人有些印象,应当是“她”的祖母。

没有得到她的应答,余老夫人早已习惯,自顾与下人说道:“烧了这一场,是愈发的不认人了,从前瞧见我虽不知道怎么喊人,但也是知道冲着我傻笑的。”

丫鬟自知自己照顾不周,忙心虚接话,“老夫人莫慌,我看小姐这几日安静了不少,也不是坏事呢,这段日子四小姐议亲,若是闹出点什么事,那……”

余老夫人略一颔首,“这倒也是,那你看好小姐,好生照料着。”

毕竟是亲孙女,虽说痴傻了,昨日大夫说恐怕熬不到秋日,她到底还是不舍。

近日里总想着这丫头还没摔傻的时候,祖母祖母的追在她身后喊,也是造化弄人。

余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刚一起身便觉袖子一紧,低头看见了她的袖子上挂了一只细白的手。

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她总得好好活下去的不是吗?

想罢,余晚之微抬起头,试探着叫了一声,“祖母。”

……

余府出了件大喜事。

据说是那个傻了十几年的三小姐忽然就不傻了。

大夫说是幼时那一摔导致脑中淤血,令三小姐失了心智,此次高热不下,将淤血烧了个干净,于是人又清醒了过来。

只有余晚之自己知道,这具身体早就换了主人。

看得出她的祖母是真心高兴,父亲却只来打了个照面,态度不冷不热,好似她本就是这个家可有可无的人。

倒是她的生母林氏,这几日来瞧过她两次,母女二人说不上两句话,时常冷场,林氏看她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探究与谨慎。

“晚之,晚之?”

余晚之回过神来,看向出声的余老夫人,唇角挽了挽,“祖母。”

她生得美,不疯傻了,随意一打扮便是绝色,瞧着乖巧又温婉。

“你四妹妹近日议亲,过几日要出门去大昭寺祈福。”余老夫人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大夫说出门走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随他们一同去透透气,散散心。”

余晚之知晓这并非是什么单纯的祈福,实则是借着祈福的由头相看。

大楚有这样的风俗,男女议亲前会相看,若是两人不反对,那亲事便可定下了。

只是大昭寺这个地方,对余晚之来说是个噩梦,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余老夫人瞧见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以为她关了这么些年不乐意出门,又说:“你若不想去……”

“我去。”余晚之开口。

她正愁没借口出门,机会便送上门来。

大昭寺坐落在汴京城外的太仓山上,官道直达,通行十分方便。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余府的马车已经出发,还没到城门口,队伍却渐渐慢了下来,前头街上堵起了一条长龙。

余晚之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打发坠儿去前面看看是怎么回事,留下春文在马车上伺候。

坠儿和春文是伺候余晚之的两个贴身丫鬟,从前苛待她,自打她再次醒来之后,两个丫鬟也不敢造次,这些日子伺候得倒还算尽心。

余晚之不是不准备处置她们,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处置。

在旁人眼中,她是刚刚从痴傻中清醒过来的三小姐,哪来的手段和城府,一不小心便容易出漏子。

况且她这几日的心思不在这,搞清楚事情始末,还有如今的自己怎么样了才是当务之急。

她近日多梦睡得不好,便靠在马车上休息。

刚闭上眼,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又是一阵哭嚎。

余晚之掀开帘子,只看见人流,却看不见前面的情况。

不一会儿,坠儿掀帘钻进马车,脸色依稀有些发白。

“前面发生了何事?”余晚之问。

坠儿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自觉往春文身边靠了靠,道:“前头出殡也要出城,把路给挡住了。”

春文推着她坐直,“出殡你又不是没见过,怕成这样,没出息。”

坠儿心有余悸,“若是单单出殡倒还好了,我方才挤到前头去看,刚好有个抬棺人脚滑了,尸体差点从棺材里掉出来,我还看到了一只惨白的手,一大清早的,真是吓死人了。”

余晚之道:“死者为大,等着吧。”

坠儿继续道,“我方才打听过了,也是可怜,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呢。”

余晚之半垂着眼,心想还是和她一般年纪,若她没有到这副身体里来,再过几月,就是她二十岁的生辰了。

“怎么死的?”春文好奇道。

“说是家中进贼,碰巧被宋夫人撞了个正着,那贼人杀了人没逃得了,被家丁抓住当场打了个半死。”

余晚之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置于大钟内狠撞了一下,脑中回荡的全是那声“宋夫人”。

她十六岁嫁给宋卿时,至今已三年有余,宋夫人……她当了三年。

余晚之心中想着,开口却有些发颤,“是哪位宋夫人?”

“就是那位状元郎宋大人的夫人。”坠儿打开了话匣子,“说来也巧呢那位宋大人和咱们四小姐相看的许家公子还是同年的进士,只可惜一个刚议亲,一个却刚死了夫人……”

余晚之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所有的侥幸都灰飞烟灭。

哪怕她之前想过无数次原来的她很可能已经死去,可真正听到自己身亡的消息,却还是震惊得浑身发颤。

这几日她也曾悄悄打听过宋家,但偌大的汴京城,掉块饼都能砸到三个达官显贵,宋卿时不过是个五品官,哪有什么人特意关注。

若不是今日出城碰巧遇上,消息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传到她这里来。

“那贼人呢?”

余晚之冷不丁开口,吓了坠儿一跳。

“听说那贼人供认不讳,被判了斩监候。”

“宋家可还有其他人遇害?”

坠儿一愣,不确定道:“应当是没有了吧,只听说宋夫人死了。”

既无其他人遇害,那彩屏应当是还在的,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那位宋大人瞧着着实可怜。”坠儿小声说:“抬棺人滑倒后,宋大人立马扑上去才没让尸体掉出来,抱着棺材哭得好生凄惨,嘴里一直喊着宋夫人的名字,想来宋大人和宋夫人的感情是极好的。”

坠儿似想起什么,话音蓦地一顿,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见宋夫人似乎和小姐的名字同音,哎呀,真是晦气。”

余晚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岂止是同音,连字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不同姓罢了。

她和宋卿时感情好吗?

十五岁相识,十六岁出嫁,她也不懂夫妻之间如何才能算得好,娘亲生前说夫妻相处之道,能相敬如宾即是幸事,她和宋卿时之间大约便是这样。

只是同寝三载,她到现在都没能看清她的枕边人。

家中遭贼?遇害?

她连个贼影都没见过便稀里糊涂的死了,若说宋卿时没有参与其中,她一万个不相信,说不定,背后的主使者就是他。

到晌午,马车摇摇晃晃停在了大昭寺的山门前,山上红枫延绵,后山相接处却是一片翠竹的青。

一路上余晚之都在想事,下马车时双腿还在发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吓得两个丫鬟手忙脚乱。

“怎么扶的小姐。”余夫人训斥道。

“没事,没有摔着。”余晚之走近。

余夫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起来没精神?”

“多半是早上城门口的事,”春文解释道:“小姐恐是没见过那样的场面,吓着了,一路上都没精神。”

余晚之在心里想,确实是没见过。

这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看见自己出殡了。

九月深秋,大昭寺的莲池中的莲花还没开败。

两家夫人在莲池边打了照面,心照不宣没有提及亲事,只当寒暄,若是没看中,也不伤双方面子。

大伙儿都对四小姐余锦棠要相看的公子十分好奇,余锦棠更是紧张得昨夜一整夜都没睡着。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莲池边的清秀英俊的公子身上,余锦棠面露羞涩,被人簇拥推搡着往前。

大家纷纷探头张望,无人注意到人群中一人默默后退,须臾间便消失在了拱门之后。

大昭寺是一切事件的开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杀得余晚之措手不及,她死得不明不白,要想知道事件始末,需得追本溯源。

余晚之循着记忆找到当日出事时的寮房,有香客出入,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

寺中僧人来来往往,余晚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当日来敲门喊她的僧人。

等她回过神来,眼前已是一片青翠的竹林,长长的山道逶迤入竹林深处,不知通向何方。

余晚之正准备抬脚往里走,山道上匆匆走来一名僧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施主留步,此处非见客之地,施主可是迷了路?”

余晚之忙合手回礼,“师父莫怪,的确是在寻人的途中迷了路。”

“施主所寻何人?”

余晚之思索片刻道:“我曾在寺中偶遇一位师父,提及我睡眠不佳,那师父便赠了我一味药材,如今药材用完了,想问那位师父再求一些。”

她顿了顿,又问:“不知您可曾见过一位宽耳阔鼻,嘴唇略厚,眉间有两颗痣的僧人?约莫……三十来岁。”

僧人凝神思索了一番,摇头道:“未曾见过,我在寺中已有十余年,从未见过施主描述的人。”

“会不会是新来的……”

余晚之还未说完,僧人出声打断,“不会,僧人进寺需登记造册,不巧,贫僧便是造册人。”

余晚之心中一紧,身子仿佛都沉了几分。

她是被人陷害这点不假,竟连僧人都是假的,可见并非巧合,乃是筹谋已久。

沙弥说完,见她依旧立在原地不动,于是抬手指了个方向,“施主沿着这条路走,便能回到前殿去。”

“多谢师父。”余晚之沿路折返。

那沙弥目送她走远,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转身步入了竹林。

林中薄雾弥漫,行至深处豁然开朗。

亭中一人身着白衣,乌木束发,单单一个侧影便端的是谪仙人的风貌。

那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手时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寂然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在此时回京不是个好时候。”

“芙蕖未谢,”沈让尘抬眸,“怎么就不是好时候?”

寂然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中,道:“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元德帝请你做帝师,你这个时候回来搅浑水做什么?”

沈让尘捻着手中的棋子,那棋子材质是上乘的冷玉而成,握多久都不会升温。

“我避世数年,家师也仙去了三年,三年丧期已过,避不如迎。”

寂然悄悄将手伸向棋盘,叹息道:“我看吶,这趟浑水你是只能搅进去了。”

话音刚落,一粒棋子便打在了寂然伸出的手上。

沈让尘收回手,悠然道:“我看……你这下棋玩赖的毛病也是改不了。”

寂然揉着手背,瞪了眼一旁憋笑的沙弥,全然没有得道高僧的老成持重。

旋即笑道:“看来我转移话题的功夫尚待修炼。”

沈让尘侧头看了一眼沙弥,问道:“方才是何人闯入?”

沙弥只觉那双眼如被水墨浸染过一般,看来时却是清清冷冷的,好似没将万物放进在眼里。

沙弥只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了头,这才敢开口说话:“只是一名迷路的女香客。”

寂然道:“那就送去前山。”

余晚之人已到了前山。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没告诉任何人,回来时看见坠儿和春文正在四处找她。

坠儿和春文原本在看热闹,是过了许久才发现三小姐丢了,怕被罚也不敢张扬,只能两人先试着找找,找得焦头烂额。

看见余晚之施施然走来,坠儿慌忙上前拉着余晚之看了一圈,确定无恙才松了口气,张口即是一通数落。

“小姐怎么能到处乱跑呢?知不知道我们找得有多着急,这寺庙那么大,人多眼杂,万一有个好歹。”

春文扯了扯坠儿的袖子提醒。

坠儿手一扬挣脱,接着数落:“万一有个好歹,夫人不得扒了我的皮,小姐头回出门,怎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坠儿越说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发现了不对。

眼前的人再不是从前痴傻的三小姐,那傻子骂了也不知道还口,只知道傻笑和哭,可如今不一样了。

余晚之淡淡地看着,“说完了吗?”

她唇角尚带笑意,却看得两个丫鬟心里发怵。

春文当即要跪,屈膝到一半,却被余晚之握住了手臂。

余晚之道:“又不是你骂我,你跪什么?你们伺候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佛门清净之地,若我还当众责骂于你二人,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我张狂。”

春文垂着眼,保持着姿势不变,却不由心惊,“小姐。”

她方才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大昭寺香客众多,大庭广众之下,她先服软,旁人只会说主子苛待下人,却不知痴傻多年的余晚之怎能想到这一层。

“你这丫头好生固执,”余晚之笑道:“小姐我亲自扶你都不起来,倒真像是要把这恶主的名头硬扣在我头上了。”

她这样说,春文哪里还敢跪,赶忙直起身道:“奴婢不敢。”

坠儿没听懂她们二人在说什么,只见小姐松开春文抬脚离开之后,春文额上便冒起了汗珠。

主仆三人一前两后,心思各异。

方才那一事,余晚之也算看出来些许端倪,如今她身边没个可信的人,办起事来多有不便,总得找几个用得上的人才行。

坠儿心直口快,但找她时的担忧和慌张,还有找到她之后的庆幸是不假的,那日给余晚之端水进来的也是她,看得出是刀子嘴豆腐心,留与不留尚不着急下结论。

而春文心思便要深沉得多,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一出手使的就是阴招,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

坠儿方才数落了余晚之一通,此刻心里正忐忑,偷偷扯了扯春文的袖子,悄声道:“怎么办呀?我方才就是急慌了。”

春文低声道:“小姐已不是从前的小姐,可不是如往常那样随人搓圆捏扁,以后还是谨慎些。”

“这倒是,”坠儿点了点头,脑子一转随即又道:“可我从前也没有将她搓圆捏扁呀,我不过是嘴上不饶人,心直口快些罢了。”

春文瞪她一眼,“你既是心直口快,与其这样吊着不上不下,那不如你去问问小姐,咱们从前苛待她要如何处置,是乱棍打死还是发卖出府去?”

坠儿一听说发卖,登时不敢再接话了。

但她心里也知晓春文说的不假,她们如今都摸不准余晚之的脾性,也不知道她对痴傻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多少,小姐不提,她们自然也不敢问。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可怕,像是有一柄利刃高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来取人性命。

“那……”坠儿想了想说:“小姐现在既然没有处置咱们的意思,那咱们以后就好生伺候着,将功补过不就行了吗。”

春文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单从方才那件事便能看出不是个好欺负的主,表面看着温亲敦厚,其实是个软刀子,就连同她说话,面上都带着笑,可那眼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没有,眼神深得像见不着底似的,莫名地让人心慌。

春文看着余晚之的背影心想,一个傻子清醒过来,真能有那么大的变化吗?

相看过后,午后便要返程,否则就要错过城门关闭的时间。

回余府后先去向余老夫人问安,余晚之进屋才发现余老夫人房中已坐了两人。

见几人进门,其中一人起身给林氏让了个位置。

余晚之知道那两人是谁,却没急着喊,而是等余锦棠喊过之后才跟着喊了声“二婶,三婶。”

余老夫招手唤余锦棠过来,“正和你二婶三婶提起你们,今日一路可还顺利?”

“不太顺。”余锦棠在余老夫人身边坐了,说:“早晨出城时碰到死人出殡,晦气得很,死也不会挑个时候。”

余晚之抬眸在余锦棠脸上扫了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将情绪都敛在了眼眸里。

余锦棠这话不好听,老太太也没责骂,只说:“我怎么瞧着棠丫头像是来了脾气,莫非是对今日那许家公子不满意?”

闻言,几人看向余锦棠,都在等她答话。

余锦棠将手中的帕子搓来揉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既满意,也不满意。”

余老夫人登时笑了,“这话可怎么说?”

“许公子品貌非凡,人是不错,只是……”余锦棠看了眼母亲林氏,声音小了些,“到底出身还是低了些。”

她这样一说众人便明白了,这是看中了人,却没看中背后的家世。

可既没看中家世,当初就不该相看,又何须这样大张旗鼓地跑一场。

也只有余锦棠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家里既安排了,去看看也少不了二两肉,也好做个对比,可她没想到那许家公子会生得那般好,公子温润如玉,谈吐间可见风雅。

这样一来,她反倒是不知该如何抉择了,心里就越发烦闷。

余老夫人道:“许少言如今在翰林院做修撰,你父亲看中他,说他还年轻,升迁只是时日问题,其实,配他倒也不算委屈你。”

余锦棠咬了咬下唇,不服气地说:“咱们余家祖上可出过两位宰相,怎是许家能比的?”

“你当咱们家还和从前一样吗?”余老夫人叹了口气,“那是从前, 如今早不是你祖父在的时候了。”

已故的余老太爷生前供职于都察院,是位拨乱反正的御史,也正因如此才树敌众多,被人暗害,那还是余晚之没摔傻时候的事。

余老太爷故去后,余晚之的父亲余崇光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如今已年近五十,只在朝中混了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还是个没实权的官职。

余晚之的二哥余锦安在礼部任郎中,总之余家的确是大不如前,不过维持着表面的风光罢了。

余锦棠心中正为议亲的事心烦,不点头觉可惜,可若是真嫁过去,从此在姐妹和那些个手帕交之间,怕是要低上一头。

大姐姐嫁了进广平侯府,如若大姐夫今后袭爵,大姐就是侯爷夫人,那是何等的风光。

想到这里,余锦棠看了一眼一旁的余晚之,就连这傻子也自小定了一门好亲事,心中便越发忿然。

“那三姐呢,三姐不是还定了门好亲事吗?凭什么我就得将就。”

余晚之一愣,“我定过亲吗?”

若不是她出声,众人几乎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余晚之看在眼里,这应当是从前的常态,家里没人记得还有一个傻了的余晚之,哪怕是她如今清醒了,大家一时半会儿也转圜不过来。

余老夫人面色尴尬了一瞬,招手让余晚之坐过来,“怎么搁那儿站着?到祖母这儿来。”

余晚之走过去坐在了余老夫人另一边,好似对方才的一切毫不在意。

三房孙氏连忙转移话题,“这说起来,晚之也是有婚约的,从前她傻……”

自知失言,孙氏连忙截住话头,帕子在鼻尖掖了掖,话锋一转说:“她从前病着,这婚事左右也成不了,倒也没人提这事,只是如今她已大好了,总不能守着婚约不嫁吧。”

余晚之道:“我都不记得了。”

余老夫人道:“那还是你三岁上的事,你定然不记得,那时沈家那孩子刚满八岁,瞧着你活泼可爱,玩笑说等你长大要将你娶进门,那时你祖父和沈国公都在,便将这事定下了。”

余晚之心想也对,她脑中碎片般的记忆全源自六岁便痴傻了的余晚之,三岁的事她又怎会记得。

余晚之心中纳罕,既有婚约,按理说履行婚约即是解决之道,为何众人皆是一副难色,莫非对方已亡故或是有什么隐疾?

“可是死了或是对方有什么隐疾吗?”余晚之问。

反正哪怕她如今好了,大家也当她是半个傻子,她越是天真反倒越是自然。

众人闻言一愣。

老太太率先笑了起来,“咱们关起门来说倒也无妨,但这话可不能往外头传。”

林氏看着余晚之道:“小时候的事你怕是不记得了,与你定亲的是定国公沈家的二公子,他是个谪仙人,多年前拜了张天师为师,张天师仙去之后,他一直在不渡山上替张天师守孝。”

余晚之想起来了,沈二公子沈渡,字让尘,七岁能诗,日记数千言,幼时便以神童得名。

张天师百岁高龄才收了唯一的徒弟,且不论沈让尘国公府二公子的身份,只天师传人这一点,汴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得卖几分面子。

余晚之虽是后宅女子,但也曾听说天师一门终身不娶,她心中好奇,却不好在此刻问出口,只能默不作声继续扮无知。

余老夫人道:“天师一门无嫁娶,这婚约是万万不能作数了,只是当年晚之出事的时候沈家也是知晓的,那时那孩子还没有拜师,却半字未提退婚,如今晚之好了,若退婚由咱们提出来,岂不是翻脸不认人?”

林氏蹙眉,“母亲说的是,晚之本就过了年龄,都快二十了,若退婚再嫁,怕是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如索性养在家里吧,咱们家倒也不是养不起。”

至于为何过了年龄,彼此心照不宣。

余家对外只说三小姐身体不好,在庄子上养病,除了余家人之外,知道她摔傻了的人也没多少人。

天师一门终身不娶,傻子也不可能嫁,婚约的事便没人提,就这么耗着耗到了如今。

余晚之嫁过一次,还因此送了命,觉得倒还不如不嫁,便说:“祖母不必忧心,晚之不嫁也成的,我如今身体好了,回庄子上住就是。”

余府人多眼杂,出个门都不方便,回庄子上反倒自由些,出门探听消息也更方便。

“那怎么成。”余老夫人当即反对,“家里养着你是不成问题。”

她稍一顿,轻飘飘地看了林氏一眼,继续道:“可若是哪日我这把老骨头走了,你身边没个依靠,膝下也无儿无女,就有得苦头吃了。”

林氏的脸色顿时黑了一度。

余晚之总觉得余老夫人看林氏那一眼颇具深意,却瞧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

外头天色已黑透了,余老夫人要歇息,众人散去,各自回各自院中。

余晚之走在抄手游廊上,风灯晃得树影在墙上张牙舞爪,瘆人得紧,这余家上上下下,像是藏着什么秘密,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坠儿走在前面引路,回头看见余晚之一脸沉思的表情,以为她在苦恼婚约的事,想起今日自己办了个糊涂事,此刻正好将功补过一番。

坠儿放慢了脚步,“小姐不要忧心,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听别人说过,万事需得往前看,往前看就有盼头了。”

余晚之不由看了她一眼,喃喃道:“盼头吗?”

她如今也不知自己要盼什么。

父亲和母亲老来得子,将她如珠如宝一样地宠着,以为替她寻了个好人家,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不知父亲和母亲得知她身亡的消息能不能撑得住,路途遥远,想必此刻她身亡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信州去。

眼下除了要查清真相替自己报仇,便只剩下把彩屏找回来了。

可在那之后呢?

她已是余晚之,再不是江晚之,与信州的父母再无半点血缘关系,即便她跪在老父老母面前,他们也认不出自己,她又如何让他们相信她就是从前的江晚之?

……

两日后是九月初九,故有登高赏菊饮菊酒的习俗,每到这一日,汴京城的人就会约上三五好友一同去金水河上游船饮酒,发展到后来,放花灯与夜游亦约定成俗。

今夜金水河上的画舫都满了,河畔的酒馆茶楼亦是宾朋满座,笙歌艳舞好不热闹。

楚明霁今夜订了艘不小的画舫,画舫上却没几个人,他今夜请了沈让尘,知道他不喜欢嘈杂,便没再请其他人,也没敢叫歌姬舞女。

两人坐在画舫二楼的席面上,显得孤零零的,没一丁点儿过节的氛围。

楚明霁趴在栏杆探头东张西望,手中一把折扇转来转去,百无聊赖道:“年年都是如此,这汴京城没劲透了。”

席边跪着丫鬟,往杯中倒了半盏菊花酒。

沈让尘端起在鼻间嗅了嗅,又搁了下来,“不拉上我,兴许你还没这么没劲。”

“那就更没劲了,和平日里毫无差别。”

楚明霁正准备缩回来,忽然眼神一亮,盯着河边看了一会儿,“嘿”了一声说:“汴京何时有这等绝色?那不是余锦安吗?沈让尘,你瞧瞧余锦安旁边那个是谁,沈让尘,沈让尘?”

沈让尘被他吵得没辙,随意看了一眼,认出了那人确实是余家的大少爷余锦安,正扶着一名女子上游船。

而他身后还站了一名女子,还有几名丫鬟。

正如楚明霁所言,那女子生得极美,四周花灯映照,衬得美人如同浸在了灯雾里。

“不认识。”沈让尘说着,平淡地收回了视线。

余锦安适逢休沐,被余锦棠缠着要去游船,便带了余晚之与余锦棠一同出门。

余锦安扶着余锦棠上了画舫,又回身来扶余晚之,陡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扭头一看,那艘两层画舫的栏杆上趴着的,不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又能是谁。

“遇见了熟人。”余锦安对余晚之说。

他与这个三妹并不熟稔,只记得她小时候聪明又可爱,深得祖父母还有父亲的喜爱,小丫头也爱跟在他屁股后头辇,只是后来那一摔将一切都化为了乌有。

他后来也去庄子上看过她几次,只是再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了,如今余晚之清醒过来,两人相处时间不长,自然觉得陌生,但是他是打心眼里为此感到高兴的。

余晚之搭着他的手臂踩上船,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晃悠了一下。

“小心些。”余锦安没收手,等着她站稳了才放开,转身刚走了一步又回过头叮嘱,“不怕,你先进去,我去去就来。”

余晚之笑着点了点头,掀帘进了游船。

他们的游船小,在河上更为灵活,船夫摇着船靠近画舫,余锦安提着袍子就跳了上去。

楚明霁斜支着额头,只等余锦安上楼就开始阴阳怪气的调侃,“看不出来啊,锦安兄家中已有如花美眷,却还带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出来游夜河,你们余家不是有家训,只能娶一个么?莫不是家中一个,外头再养上几个?”

余锦安知道楚明霁什么脾性,没急着回答他,反而冲窗边的沈让尘拱手,“二公子。”

汴京城内,不是只要排行老二就能称为二公子,通常都会在前头加个姓氏,而“二公子”这个称呼,大家心照不宣指的天师高徒沈让尘。

沈让尘颔首,“余大人。”

“不知二公子何时归的都?”

“有几日了。”沈让尘说。

两家算是姻亲,其实用不着如此客气,但那婚约大家都知晓是不作数的事,严格算来两人并不相熟。

楚明霁被冷落在一旁,拎着折扇在余锦安眼前晃来晃,“说说,那两位是哪家的姑娘?你娶不了我还是可以娶的。”

余锦安微皱了眉稍,“你成日喝酒,喝多了吧,那是我两位妹妹。”

“妹妹?”楚明霁坐直,瞬间来了兴致,“不对呀,你不是就一个妹妹吗?我记得我从前还见过,不过那也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余锦安在桌旁落座,“你见的是我四妹锦棠,另一个是我三妹晚之。”

“晚之,晚之。”楚明霁连着念了好几遍,狐疑道:“怎么你与你大姐四妹都是锦字辈,你三妹却叫晚之?”

余锦安垂眸端了茶饮,“父亲起的,这个我倒是不清楚。”

楚明霁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是身体不好,一直在庄子上养病那个?”

余锦安下意识看了沈让尘一眼,说:“她如今已大好了,前些日子便接了回来。”

对着沈让尘,他莫名有些心虚,只因余晚之摔傻那事,旁人不知,沈家却是知道的。

沈让尘对此些闲事本不在意,余锦安那一眼反倒是提醒了他。

他幼时顽劣,玩笑话碰巧成了一段姻缘,后来听说余家三小姐摔傻了,那时他母亲的确是想退亲,他没同意,只因那时落井下石太难看。

后来他还见过一次那个傻丫头,谁也不认识,只知道傻笑,脸上糊得脏兮兮的,手里捏着个脏馒头啃。

当时人确实是傻了的,只是方才远远看那一眼,分明是个正常人。

沈让尘又朝着那游船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了帘子后隐着一双眼,正望着自己。

余锦棠躲在帘子后面抓紧了帕子,脸颊唰一下便热了起来,直到余锦安掀了帘子进来,那热度仍未退去。

“二哥。”余锦棠旁敲侧击,“那两位都是二哥的好友吗?”

“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楚明霁。”余锦安说。

余锦棠捏着手绢,“那白衣的那一位呢?”

余锦安看向余晚之,“是定国公府的沈让尘。”

余晚之看向窗外,只见画舫已划远,心里倒觉有些可惜了,不为别的,纯粹是想看看传说中的“独立未入群”是怎样的风采。

她刚收回目光,随即撞上了余锦棠冷冷的眼,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适才余锦棠春心萌动的样子她在旁边看得可是一清二楚,可刚刚萌动起来,就被余锦安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

沈让尘是谁,是和她余晚之有过婚约的人,那这账指定是要往她头上算。

从那日谈及亲事,她就看出这个妹妹就对她有些意见,今日这一见,梁子怕是越结越深。

这汴京城里,哪家没个弯弯绕绕的?她倒是不怕,只是她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没那个功夫陪这小丫头周旋。

不过是个左右也成不了的婚事,倒像是她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实在是冤得很。

那头楚明霁靠着栏杆,望着游船划远,身侧问沈让尘:“若我没记错,你和那个三姑娘有过婚约吧。”

沈让尘拇指摩挲着杯沿,“是有这回事。”

楚明霁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在不渡山待着,那位三小姐就病着,你一回来,那位三小姐的病就好了,怕不是……专程在等着你娶她进门吧?”

沈让尘也不讲这个中缘由,只说:“世人皆知我不娶妻,难不成还能逼婚?”

“谁敢逼你呀?”楚明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你是可以不娶,那她总不能不嫁吧?你们的婚约你作何打算?”

盏中茶不由晃了一下,沈让尘抬眸,“退了便是。”

楚明霁轻笑,“退了?你说得倒轻松,她多大了?我算算。”

楚明霁掰着手指,还没算出个结果,沈让尘已然给出答案。

“二十。”

“二十呀。”楚明霁说:“那是不小了,怕是不好再找,不过凭着她那样貌,倒也不愁嫁不出去。”

沈让尘淡淡道:“以貌取人,能成就什么好姻缘?”

“你看淡万事,却不懂这人间情爱,由美能生怜,由怜可生爱,感情么,是慢慢培养出来的,不过说来你也不懂。”

楚明霁啧啧了两声,“要不是我爹给我定了亲事,我就上余家提亲去了。”

沈让尘没接话,楚明霁没劲地起身拍了拍袍子,下楼如厕去了。

余晚之已不是第一次来游灯河了,还是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东瞧瞧西看看。

“没见识。”余锦棠小声念叨了一句。

余晚之只当没听见,越是像余锦棠这样外露的人,越是不足为惧,真正城府深的人,可不会像余锦棠这样。

“那边是中保大街。”余锦安见她一直盯着窗外,于是指着那一方同她说:“中保大街食肆茶楼居多,乐意斋就在中保大街上。”

余晚之佯装不懂,回头问:“乐意斋是什么?”

“是汴京最大的酒楼,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他们家的熏鸭了。”

“那我可以再去吗?”余晚之半趴在窗口,满脸向往,“我哪儿都想去,哪儿都觉得新鲜。”

余锦安只觉得她这话天真的有些可爱,倒不像年近二十的人能说出来的,转念一想,她这样也实属正常,在庄子里被关了十几年,可不是哪儿都觉得新鲜吗?

想到这里,余锦安心中就越发怜惜。

“想去倒是可以去。”余锦安温和道:“回头我和父亲说一声,只是出门得带人,你对汴京城不熟悉,容易走丢。”

余晚之回头冲他一笑,“多谢二哥。”

夜里风大,吹得纱帘在风里乱舞。

余锦棠今夜得了个不痛快,无心游船,只坐了一会儿就嫌烦,非要闹着回去。

余锦安只得打道回府,心中又觉得对余晚之甚是歉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给搅了。

他招呼船夫往岸边靠,起身走上船头,刚听见一声惊呼,转头就见一艘画舫撞上了前面的一艘游船。

那游船被撞得晃悠了好几下,里面连滚带爬冲出来好几个人,紧接着轰的一下,游船一下就着了。

为了美观,游船上挂的净是纱帘,见火就着,兴许是方才那一撞撞倒了油灯,把船点起来了。

夜风一吹,火势瞬间蔓延开来,还有往旁边船只蔓延的趋势。

船家吓得赶紧往岸边靠,但划了几下就划不动了,“公子,船堵住了,眼下一路踩着船只还能上岸。”

四下早已经乱成一团,尖叫声咒骂声还有落水声沸反盈天。

余锦安赶紧招呼她们出来,扶着两人上了一旁的船,又让丫鬟跟上去。

余晚之刚站稳,船身又晃了一下,只听耳边一声尖叫,手臂被人用力一拽。

扑通一声,她和余锦棠双双落入水中,船上顿时响起了丫鬟的惊呼。

“四小姐落水了!”

“快救人!”

九月的河水虽不至于透骨,但也冻得人发慌,若不是张口就要喝到河水,余晚之真想骂人,奈何余锦棠将她抓得死紧,抓得她手臂都疼了。

幸好她会泅水,否则今日一个不注意就要死在余锦棠手里。

旁边的余锦棠就不一样了,在水中胡乱扑腾,边扑边叫,咕咚咕咚喝了好些水。

又是几声落水声,会泅水不会泅水的都往下跳,场面更加乱了。

余晚之赶紧挣脱开余锦棠往旁边游,她泅水的功夫不是很好,带不了人,万一被不会泅水的抓住,两个都得死在这金水河里。

沈让尘是被那阵吵闹声吸引的。

他的画舫离得略有些远远,只见火势已蔓延了几条船,不少人在水中扑腾。

沈让尘心里一沉,吩咐楼下船工,“救人,别靠太近。”

楚明霁刚如完厕上楼,船已经在朝着火那边开。

望着那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楚明霁一跺脚,“完了完了完了。”

“你完什么?”沈让尘看也没看他。

楚明霁火急火燎,“我忘了同你说了,我刚调任到巡检司,管的就京畿巡防,完了完了。”

“快快快!将船开近些,下去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

楚明霁说完,目光四下搜索,倒是在水中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那不是余锦安吗?快快快,拉上来。”

余锦安和余锦棠被拉上了甲板,余锦棠吓坏了,边发抖边一个劲地哭。

余锦安目光四下搜寻,没看见余晚之的身影,“晚之呢?锦棠,看见晚之了吗?”

余锦棠冻得浑身发抖,咬了咬唇说:“我们一起落的水,她没站稳,将我一起拽了下去。”

余锦安原本就冻得发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急忙撑着栏杆四下搜寻。

沈让尘的手搭在栏杆上,食指又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看着余锦安跳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又捞上来一个人。

只是那人双目紧闭,头发胡乱粘在脸上,侧头呛了两口水才幽幽转醒过来,脸色更是衬得我见犹怜。

楚明霁胳膊肘拐了沈让尘一下,说:“分明两位小姐都落了水,救上一个才想起另一个,放在其他府上嫡庶有别也就罢了,余家都是嫡出,这三小姐好生可怜。”

沈让尘唇角似勾了笑意,“岂止是可怜。”

楚明霁当即转头,“此话怎讲?”

沈让尘盯着一楼甲板上的余晚之。

其他人没看见,他站在二楼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余晚之分明是会泅水的,明明都快游到岸边了,听见余锦安叫她的名字,停在那里左右为难了一番之后又游了回来,游到一半才开始扑腾。

那水让她扑得尺高,扮溺水扮得倒是像模像样。

一个痴傻了十几年的人,既会泅水,还会演戏,这正常么?

沈让尘下巴一指,“她会泅水。”

“什么?”楚明霁抬高了声音,看着楼下余晚之那张美艳的脸,略一想,说:“她自己会泅水,却将不会泅水的妹妹拉下水,真是……好生恶毒的女人。”

沈让尘半斜了眼看他,“你这墙头草倒得倒快。”

“我为正义而生,不受外表迷惑。”楚明霁义正言辞,说罢拍了拍沈让尘的肩,“这蛇蝎美人我是无福消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好配你。”

余晚之又冷又累,等于在金水河游了个来回,上船被薄冷的夜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寒颤。

周围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却有那么一道,让人觉得如芒刺背。

余晚之抬眼看去,不知是被灯笼还是被那灯下人晃花了眼。

那人生了一双水墨浸染的凤眼,眼尾微微向上挑起,似笑,眼神却薄淡如水。

余晚之也不知道为何只一眼,她就确定了那人就是沈让尘,有些人单单是在那站着,便是超凡脱俗,令人见之不忘。

只觉得用清风明月来形容似乎又不太恰当,清风拂人醉,明月照人归,而那人却是半点凡世的尘埃也不沾染。

……

所幸火灾发生在河上,取水灭火也快,没多久火情得到了控制。

余晚之坐在马车里,马车摇摇晃晃,晃得她昏昏欲睡,只觉得脑袋有些沉。

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今夜在湖水里泡了一遭,只怕又要病一场。

想到这里,目光扫过余锦安,见他欲言又止,不由问道:“二哥想说什么?”

“没什么。”余锦安生硬道。

余晚之又看向余锦棠,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裹着毯子靠在余锦安身上,刚对上她的目光,又飞快地闪躲开来。

余晚之是何等的玲珑心思,一看就知道不对,扯了扯身上的毯子,说:“四妹妹你也不用自责,我没有责怪你把我拉下水的意思。”

此话一出,余晚之看见余锦安和余锦棠的脸色同时一变。

“你胡说什么!”余锦棠飞快地瞥了眼余锦安,恨恨道:“明明是你拉我下水,现在反倒还怪上我了。”

“四妹妹说什么呢?”余晚之温声道:“在场那么多人,拉几个出来问问就知道了。”

余锦棠略微思忖,场面那么乱,事情又发生得那么快,哪有那么多人注意到她们,注意到的多半是自己府上的人。

她就不信只要她一口咬定,下人们还为了个傻子说她撒谎不成,就算有其他人看见了,余锦安又能上哪儿去找人证。

这样一想,余锦棠底气又足了几分,“那就喊过来问,看看是我在撒谎,还是你在污蔑我。”

这事可大可小,其实稀里糊涂能揭过就揭过了,偏偏这样一吵,那就非得论个是非对错不可。

马车很快回了府上,余锦安也没声张,怕家中老人忧心,带着两个妹妹,又将今日随行的下人都召集到自己院中。

下人一共五人在院中站了一排,一名余锦安随行的小厮,一名车夫,余锦棠的两个丫鬟,还有余晚之的一名丫鬟。

余锦安立在檐下,“今日小姐落水,没护好主子就是你们的错。”

院中顿时跪了一地,唯有坠儿动作稍慢了些,她不懂明明是四小姐拉三小姐下水,怎么就成了她的错了。

不过既然大家都跪,那她也得跪着。

“你。”余锦安看着坠儿,“你家小姐落水时你可在身旁?”

坠儿道:“奴婢在的。”

“为何没护住小姐?”

坠儿老实说:“四小姐动作太快了,奴婢没来得及。”

余锦棠唰一下从椅子中起身,指着坠儿骂道:“你这贱婢,分明是她余晚之拉我下水,你说!是不是你们事先预谋好的,早就串好了供?”

坠儿吓得往后一缩,“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余锦棠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其余人,“你们说,到底是谁拉谁下水,都说实话,谁敢撒谎我饶不了他。”

这话是威慑。

余锦棠态度已经摆在了那里,这个罪名必须要扣在余晚之头上。

下人是盯着主子的脸色办事,都不是傻子,一个千娇万宠的小姐,和一个丢在庄子上数年都不闻不问的小姐,该怎么答话,大家都明白。

几人偷偷交换了眼神,余晚之就已经知道答案。

果不其然,其余人纷纷说:“是三小姐。”

“奴婢看见是三小姐把四小姐拽下水的。”

“奴才也是。”

余锦棠如今浑身都是底气,看向余晚之,“三姐,公道自在人心,我本不欲与你起争执,奈何你张口就冤枉我,你从前摔傻不是我的错,被送到庄子上也不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余锦棠说完自己先哭了起来,一脸委屈地看向余锦安。

余锦安心中也矛盾,余晚之刚被接回来,她受苦多年,如今若是责骂于她,那是要让人寒心的,可是已至此,也不能不处置。

“来人。”余锦安道:“将这丫鬟拉下去,杖责二十。”

“是他们撒谎!”坠儿蓦地抬起头来,朝端坐在椅中的余晚之膝行了两步,“小姐,你替我说说话,少爷,少爷我真没撒谎。”

“贱婢!”余锦棠斥道:“还不快拖下去!”

“等等。”

闹着这许久,余晚之这才从椅子里起身,“二哥都不问问我,就下结论了吗?”

余锦安语塞,顿了片刻说:“二哥不偏袒谁,我只看证据。”

余晚之叹了口气,“那二哥能随我进来一下吗?”

余锦安以为她想为那丫鬟求情,跟着进入房中。

转到了屏风后,余晚之才慢慢撩起了袖子,露出细白如瓷的手臂。

虽是兄妹,此举仍是不妥,余锦安下意识想别开脸,还没来得及躲,却倏然顿住了。

余晚之第一次感谢这副身体的娇气。

她在庄子上养着,为了防止她乱跑,下人时常将她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肤色也较常人更为白皙,此刻手臂上赫然一个淤青的指印。

余锦安看看手臂,又看看余晚之的脸,“这是……”

“二哥不是要证据吗?”余晚之放下袖子,“四妹看着柔弱,手劲着实不小,二哥若是还不相信,可以叫四妹进来比对一下指印大小就知道了,我脖子上还有抓伤,二哥要看吗?不过二哥还要其他证据,我是拿不出来了。”

手臂是余锦棠抓的没错,可脖子上是谁抓的余晚之就不清楚了,不过余锦棠既然要玩,那她陪她玩玩也无妨。

余锦安此刻心下愧疚。

他自己清楚,说到底他心里是更偏袒余锦棠,毕竟在身边看着长大,感情自然要深一些,他心里也觉得余锦棠不是那样的人。

他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听见下人的话都没有求证一番就下了结论,实在是愧为人兄。

“晚之,”余锦安心下难安,既羞愤又生气,“余锦棠,进来!”

余锦棠原本在外面还洋洋得意,听见这声连名带姓的呼喊吓了一跳。

进屋后只见余锦安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而余晚之坐在一旁。

“二哥,怎么了?”

“怎么了?”余锦安紧盯着她的脸,“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谁推谁下水?”

余锦棠心跳漏了一瞬,咬牙道:“是她推我下水,下人们不都说了么。”

余锦安没错过余锦棠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她眼神闪躲的那一下,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给你三姐道歉。”

余锦棠:“凭什么?!”

啪——

余锦安在桌上一拍,他气得够呛,也不管什么男女有别了,捏起余晚之的袖子往上一掀。

“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

余锦棠看着那指印神色一呆,养在庄子上的疯丫头,倒比她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还要娇气。

“谁知道是谁抓的?”她硬着头皮说。

余锦安和余晚之冷冷看着。

无人应她,余锦棠越发心虚,“是……是我抓的没错,是她拉我下水,我不会泅水自然抓着她不放。”

余锦棠抵死不认,可她的反应已经给出了答案。

余锦安:“道歉!”

“我不!”

“我让你道歉!”

余锦棠一下哭了出来,抽噎着说:“我就是不喜欢她,凭什么她有一段好姻缘,我就得配家世低微的许家公子,还有她一回来,连哥哥都不疼我了。”

“你简直无理取闹。”余锦安气急,可看见余锦棠哭成这样,多少还是有些心软。

正僵持着不知如何是好,余晚之开了口。

“二哥,我头有些疼,我可以回去了吗?”

余锦安皱着眉,“多半是着了凉,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想必快要到了,今日这事,二哥……”

余晚之打断,“没关系。”

走出房门,余晚之在门口稍立了一会儿,听见屋内余锦安压低的斥责。

“我没在三妹面前责骂你,是给你留些颜面……”后面的夹杂着余锦棠的哭声,再听不清了。

余晚之看向地上跪着的坠儿,“走吧。”

适才余锦安拍桌子的动静那样大,院中跪着的下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坠儿起身,扬眉吐气地冲着其余人哼了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她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话憋着难受,“小姐,这事就这么算了吗?”

余晚之头也不回,“你觉得应当如何?”

“当然是给她两巴掌了。”坠儿作势挥了两下手。

“打了她有什么好处?”

坠儿心直口快,“心里舒坦呀。”

“实为莽夫之举,除了心里舒坦,我什么也得不到。”余晚之说。

“这倒是。”坠儿想了想说。

余晚之笑了笑,“扇两耳光算什么舒坦?逞一时之快得不偿失,留一线余地,有她加倍还我的时候,那才叫舒坦。”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道理,她懂。

过犹不及这个道理,她也懂。

如今她孤掌难鸣,往后要想府上生活下去,多一个人向着她,她在府上的日子就好过一分。

余锦安和余锦棠一起长大,感情非她能比。

要让余锦安愧疚,却不能太过,过了那个度,人就容易逆反,反倒会让人觉得她咄咄逼人,倒不如留个余地。

余锦棠会矫揉造作装可怜样,难道她就不会么?戏么,她自问演得不比余锦棠差。

这副身体的确是差了点,大夫诊过脉开了方子,余晚之喝完药就睡,次日醒来也不见好,头反倒是又沉了几分。

此事余锦安摁得紧,家中长辈知晓他们回府后相继请了大夫,只当夜露过重染了风寒,丝毫不知落水一事。

余锦安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我昨夜已狠狠斥责过锦棠,她也着了风寒, 已承诺待她痊愈之后来给你道歉。”

余晚之弯了下眉眼,眼神干净纯粹,“没关系的二哥,四妹应当也不是故意拉我下水的。”

听者有心,其实说者也并非无意。

余锦安勉强地笑了笑。

他心里何尝不清楚,拉下水可以说不是故意,但之后的栽赃嫁祸却是实打实的故意而为之,他也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向来乖巧懂事的四妹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你不怪她,我这个做兄长的却不能由着她胡来,让你受这委屈,届时她来道歉,你只管收着。”

余锦安今日还要办差,稍坐片刻便离开。

余晚之靠在床上想了想,忽然侧头唤人,“坠儿。”

“在的在的。”坠儿跑进屋,绕过屏风站在床前。

余晚之上下打量着她。

坠儿年纪不大,身量却挺高,她是从庄子上随余晚之回府的丫鬟,府上已经过了春秋裁衣,身上的衣裳是从库房取的,没有适合她的尺寸,穿在身上短了一截,手腕脚腕都露了出来。

见余晚之一直盯着自己看,坠儿局促地缩了缩,想把自己尽量缩进这窄小的衣裳里,主要是她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大好看。

余晚之不禁笑了,“你没着风寒?”

坠儿举起手臂,“没着,我身子骨强健着呢。”

“你会泅水吗?”余晚之又问。

“不会。”

余晚之抬起眼皮看她,“既不会泅水,那你昨夜跳下来做什么?”

昨夜余晚之落水的时候,听见了坠儿喊三小姐也落了水,也是确确实实看见这个丫头跟着跳下水。

“我哪想那么多啊,我当时就是着急,万一你淹死了……呸呸呸。”

坠儿赶紧拍了两下自己的嘴,“我的意思是万一小姐有个好歹,那我也活不成,想着万一还有救呢。”

余晚之收回目光盯着被子上的花纹,事实上,疯傻那些年的事情她记得并不是很清楚清楚,只有些零星的片段,但至少醒来之后,对她凶和第一个跳下水想要救她的是同一个人。

“小姐……”余晚之不开口,坠儿心中就更是紧张。

余晚之靠着引枕,“你坐吧,我仰头看你脖子酸。”

坠儿没敢坐椅子上,蹲身坐在了脚踏上,“你,你是不是准备处置我了?”

余晚之笑了,“我为何要处置你?”

“从前……我从前待你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我经常骂你,还打过你。”坠儿扯着自己的袖子,“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你总是到处乱跑,我不让你跑你还打我,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打回去的。”

她连忙又补了句,“可我也没敢用力,小姐身上太容易起印子了。”

余晚之问道:“若是不容易起印子,你就要用力打吗?”

坠儿想了想,“应该是会稍稍再用力些吧。”

余晚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坠儿连忙给她倒了杯水,余晚之喝了水,缓了缓才道:“你往后可以跟在我身边,但我不要无用的人。”

“我有用的,我有用的。”坠儿赶紧坐直,“我可以好好伺候小姐,以后再也不凶你了。”

余晚之淡淡道:“伺候人的活,是个丫鬟都会,我为什么非要留你呢?”

这问题可是把坠儿给难住了,想了半天才来一句,“我比其他丫鬟力气大些。”

余晚之摇了摇头,“我喜欢简单,不喜欢在我面前耍小心思的人,你为人老实,这算一个优点,也是缺点。”

“我听不大懂。”坠儿为难地说。

余晚之缓缓道:“在这深宅大院里,若是让人一下就摸清你的底,那你就成了别人的盘中菜,任人拿捏。”

“可我又不去惹她们。”

“你太天真了。”余晚之转了转茶碗,“这世上的人并不是非黑即白,世道也并不是非对即错,不是所有的讨厌都有理由,也不是所有的好都能得到回报,人生便是如此,你不去惹麻烦,麻烦总会来找上你。”

坠儿觉得这话可太深奥了,“小姐为什么懂这么多?”

“因为啊……”余晚之拖长了调子,“我痴傻的时候,在佛祖膝下受了点拨,你信么?”

“信的。”坠儿点头,“不然小姐怎么能清醒过来呢,一定是佛祖保佑。”

“或许吧。”

或许是一切起于大昭寺,佛前行腌臢事,就连佛祖也看不下去了吧,才给了她一次替自己沉冤的机会。

余晚之抛开思绪,正色道:“你既跟着我,从今往后,首先管住你这张嘴,不该说的不要说。”

坠儿点头,“那什么是不该说的?”

余晚之扶额,真不知道留下这丫头是对还是错。

“多听,多看,少说话,明白了吗?”

“明白。”坠儿道:“我也想聪明些,可他们嫌我不够聪明,没读过书也不识字,所以才只能去庄子上干活,后来他们看我力气大,才分我去伺候小姐。”

余晚之将喝尽的茶碗递给她,“你是怎么到的余府?”

坠儿接了,沮丧道:“我娘生了五个女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我爹嫌我是个累赘,才给我起名赘儿,我七岁就被卖到余家了,别的丫头都有主子赐名,但我是干粗活的,所以没人管我。”

余晚之一怔,原来坠儿竟是累赘的赘么。

回想起自己七岁的时候承欢父母膝下,在家备受宠爱,这世道就是这样,穷人家的孩子,从来就没得选择。

“你既跟了我,那我给你赐名。”余晚之想了想。

“就叫坠云吧。”

“坠云,坠云……”坠儿喃喃念了几遍,咧开嘴笑了,“我喜欢这个名字。”

余晚之一病就是五六日,等她身体都大好了,也没见余锦棠来道歉,听下人说那位平日里体格强健的四小姐还病着。

那夜在余锦安院中责问时余锦棠中气十足,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她这副破身体的病都养好了,余锦棠还没养好,恐怕这病没出在身体上,而是出在了心上。

拉不下脸来给余晚之道歉,又不敢忤逆余锦安,只好继续装病,等时间长了,兴许这事儿也就拖过去了。

马车驶过茶南大街,转而又进了一条巷子里。

坠云几次想要开口问,想起小姐说过的多听多看少说话,又硬生生把话憋回了心里。

余晚之几次见她嘴巴开阖,也装看不见,其实她发现了,这丫头不傻,鬼机灵的,只是要磨一磨性子才好用。

马车摇摇晃晃,车夫只当她想将汴京城逛个遍,这两日便驾着车穿过汴京城无数条大街小巷。

又拐过一个弯,余晚之挑开了帘子。

再往前就是她熟悉的宋家,宋府不大,不在主街上,这几日转来转去,到这里来才不显得突兀。

宋府的下人正搭着梯子在拆门头上挂着的白布和纸钱,经过时坠云也探头张望。

余晚之见她嘴巴张了又阖,问:“想说什么?”

坠云终于得了令,这一上午可把她给憋坏了,话跟连珠炮似的蹦出来,“小姐你应该不知道,按理说这白事是要挂上百日的,至少也要挂七七四十九天,可下下月就是万寿节了,这是天大的事,听说宫里都在操办,民间白事自然能避开就避开。”

“死了人还能避开?”余晚之眼皮挑了挑。

坠云觉得那一眼媚态横生,幸好她是个女人,小姐醒来之后性情大变,莫不是被什么山中的狐狸精占了身体。

不过管她什么精怪,小姐对她不错,就是黄鼠狼上身也行。

“不是不是。”坠云连忙道:“就是红白喜事遇上这月都不可大肆操办,一切从简,门头上的白布自然是要拆下来的,免得冲撞了皇上。”

再往前走,拐过弯,宋府已看不见了。

“停。”余晚之在车内发话,马车应声停在了路边。

车夫仰头看了看天,只见黑云压城,倒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过了许久,宋府的侧门打开走出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挎着篮子,男的穿着一身布衣短打,两人走到巷子口,女人一脸恨恨地戳了两下男人的肩说了句什么,这才挎着篮子朝另一个方向去。

“去中保街。”余晚之放下帘子:“小姐我请你们喝茶去。”

……

沈让尘一早应诏入宫,他身无官职,等下了朝才在明德殿见到了建元帝。

“你归都已有数日,前些日子朕身体抱恙才未曾召见于你。”建元帝道。

沈让尘下跪行礼,“皇上龙体康健才是首要,我一闲人,时间多的是。”

建元帝等他行完礼,才抬手招呼他起身,“你许久未曾归都,你姐姐甚是想你,你得了空就去看看她吧。”

沈让尘长姐沈明仪于建元元年进宫,如今位列四妃,但膝下无子。

只这一句开头,今日长谈便定为了家事而非国事。

沈让尘心照不宣,垂首道:“仪妃娘娘有皇上庇佑,家中长辈俱是感恩。”

建元帝在龙椅上坐了,说:“几年未见,朕瞧你性子似是收敛了不少。”

沈让尘笑了笑,“年少时尚可说少不更事,如今没了借口,也没了师傅庇护,便只能收敛着,省的惹了事无人替我收拾烂摊子。”

他说得这般直白,建元帝不禁大笑起来,“收敛了好,性子收敛了,我将他们交给你也放心。”

建元帝三请沈让尘出山,他以替恩师守孝为由避了三年,寂然说他此时归都不是好时候,实则是他早已避无可避。

“朝中不乏鸿儒能臣,我不过顶着家师的名号混日子罢了。”沈让尘眉眼疏淡,“皇上瞧得上便用。”

建元帝神色温和,又同他闲聊了几句,瞧着脸上疲乏越显深重,内宦上前规劝,建元帝这才让沈让尘退下。

建元帝继位十二年,不过四十出头,身体已成衰颓之势。

似乎李氏血脉都不长命,先帝昭宁帝驾崩时,也不过四十八岁,再往前数,李氏十五位帝王,活过五十的寥寥无几。

民间传言数百年前李氏得这江山名不正言不顺,因而遭到了诅咒,是报应也是宿命。

沈让尘走出明德殿,台阶下恭候许久的小黄门赶忙笑眯眯迎上前去。

“二公子,仪妃娘娘有请。”

沈让尘并不意外,只说:“带路吧。”

秋日苦清凉,禁宫高墙林立,遮蔽了日光,宫道便显得格外凄清寒凉。

仪妃在池边喂鱼,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只说:“你回京也有数日了,天师之徒,要见你一面不容易。”

沈让尘听出些许抱怨,面不改色道:“归都不觐见皇上先见娘娘,这不合规矩。”

仪妃也知这个道理,将手中的鱼食塞给一旁宫女,这才转过身打量他,“怎的这次回来不见长个头?”

沈让尘笑起来,“长姐莫不是忘了,我如今已二十有四,上次归都已是四年前,哪有再长的道理。”

“这倒也是。”仪妃面色柔和了些,走近了才觉竟要仰视才行,“你已够高了,的确不用再长了。”

沈让尘不知这话是本意还是暗指,只当不知,“长姐近来可好?”

“就那样吧。”仪妃接了宫女呈上的帕子擦手。

那手纤细如玉,明明已经很干净了,可她还是反复擦拭了两遍。

两人进了屋,宫女奉了茶,只留一名陪嫁入宫的随侍,其余人等都退了下去。

刚一落座,仪妃便问:“你此次归都,父亲那儿怎么说?”

沈让尘反问:“你觉得呢?”

仪妃叹了口气,“他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喜不自胜,子女心愿哪有家族兴衰重要,只要还没榨干你,他就不会放弃。”

这话沈让尘没接,当年沈明仪本不想入宫,但父命难违,她就成了那个替家族兴衰铺路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仪妃又冷笑了一声,“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以为我能诞下个一儿半女保他沈氏荣宠不衰,谁知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这话带着浓浓的自嘲,沈让尘不禁开口,“长姐切莫……”

“你当我不知这宫里头的人背地里是怎么说我的么?”仪妃抬手打断他,摆了摆手道:

“算了,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吧,这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早已看淡了。”

若真看淡了,就不会是今日的口气,那话里多少是带了不甘。

她从前也天真过,觉得在这深宫里有了孩子就有了盼头,后来才知道她既生在沈家,就注定了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如今么,早就没了盼头了,剩下的只有怨念。

沈让尘摩挲着茶碗,“我久不归都,发现汴京城变化着实不小,茶南大街上开了不少新铺子,兜售的都是些舶来品,我买了些小玩意儿,送进宫里给长姐解闷。”

仪妃明知他在转移话题,也没点明,只是看着他脸色柔和了些,说:“我在宫里什么都不缺。”

“我知道。”沈让尘温和道:“宫里的都是稀罕物件儿,未必有外面的有意思,打发时间罢了,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打发给下人。”

沈让尘不能在宫中久留,既已见过就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仪妃到底是没忍住开了口,“让尘,你此次归都到底为了什么?”

沈让尘看着门外的石阶轻轻眨了下眼,“山中多寂寥,我亦非什么世外高人,待腻了罢了。”

“你少来诓我。”仪妃语气顿时严厉,“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你想回没人拦得住,你想走也没人能拖住你的脚步,是不是……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沈让尘在心中叹了口气,看向仪妃时脸上又带上了笑容,“长姐既知无人能拦得住我,就该知道归都是我本意,并没有其他事。”

仪妃满脸忧心,“你不说我也知道,建元帝的身体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如今储位空虚,正是风云变幻的时候,你……”

“娘娘。”沈让尘肃然打断,“娘娘慎言。”

仪妃咬了咬唇,朝外面看了一眼,见宫女都离得远,这才道:“当初你拜张天师为师,父亲便知你心意已决不会入仕,既已摘出去,你如今又何必回来趟这一场风雨?”

沈让尘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娘娘无儿无女,即便是风云变幻也与娘娘无关,又操心这些事做什么?你只管在宫里安心住着,逗鸟也好养鱼也罢,这风雨……”

他侧头看了仪妃一眼,“还落不到你头上来。”

说罢,他抬脚就往外走。

仪妃随即跟了两步,“可我是沈家人,真有事我又岂能独善其身。”

沈让尘:“我说能,那就是能。”

不知是不是被他那笃定的眼神威慑到,直到沈让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仪妃仍没能回过神来。

沈让尘十岁离家,在不渡山天师门下求学,这十四年来,在汴京待的时日寥寥无几。

沈明仪知道他自幼就比寻常孩子更明白自己要什么,十岁时就不想入局,没曾想到了二十四,却还是被拉入局中来。

马车停在宫门外,出宫时赶巧,积了半日的云,终于化成细雨落了下来。

澹风等在宫门口,待沈让尘出来急忙迎上前,接过小黄门手中的伞,一路将沈让尘送上了马车。

马车摇晃起来,澹风驾车离开。

回头见车帘晃动,主子的面容瞧不清,但从出宫时的脸色来看,这一趟恐是惹了什么不快。

“公子,几位大人在茶南大街的酒楼设宴,邀您前往。”

“都有哪些人?”

澹风边驾车边回话,“内阁学士张茂典,还有个徐谦,都不是要职,没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是回绝还是……”

沈让尘睁开眼,“去吧。”

既是山雨欲来,与其檐下避雨,不如撑伞前行。

没有重臣,那这场邀约不过是在探路,是旁人想探他的底。

山中多精怪,看来这汴京城里也并非少妖魔,他离京多年,也想看看汴京城里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醉宵楼在中保大街上,往前是永安门,又临着金水河,是汴京城最繁华的地段。

二楼雅室里坐着几人,除了张茂典和徐谦,还有几个年轻的门生。

桌案上的茶都快喝干了,还迟迟等不来人。

徐谦等得不耐,言语间带了些暴躁,“沈让尘身无官职,这架子端得倒是比谁都大。”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张茂典替他倒了杯茶水,“毕竟是皇上三请归都的人,年轻气盛嘛,有些架子也实属正常。”

列坐一门生道:“张天师乃是彪炳日月的人物,天师门生是虚有其表还是有真才实学,会一会便知。”

张茂典只笑笑不说话,今日宴请沈让尘可不是为了试他才学,上头交代过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几人正说着,张茂典一抬手,众人静下来,听见了门外小二的声音。

“公子,几位大人在雅室,这边请。”

房门被推开,入门者一身白衣,端的是一身的清贵与孤绝。

几人连忙起身相迎,完全不复方才久等的不耐。

“二公子大驾光临,咱们几个也算是头一批请到二公子的人,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哈哈。”

沈让尘客气地说漂亮话,“我一介白衣,哪敢说请,原本见过皇上也要设宴宴请诸位,没曾想竟让几位大人赶在了前头。”

“那可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张茂典道:“来来来,二公子请上座。”

沈让尘自谦的姿态摆足了,再推拒,往下就自贱,沈让尘回礼后与张茂典一同落座,张茂典又命小二传菜。

徐谦边说边打量着沈让尘,“二公子此次归都可正是好时候,万寿节之后又逢年关,二公子这是要留京了吧?”

沈让尘笑容和善,“暂无离京的计划,往后行走汴京,就要倚仗诸位大人了。”

徐谦与张茂典对视了一眼,从这句话中得到了信息,看来沈让尘已经准备留在汴京,那想必圣旨很快就要下来了。

仪妃娘娘无子嗣,夺嫡一役不会参与,只是这人站在哪一边还是个未知数。

几人侃侃而谈,似是相见恨晚一般,其实都是在虚与委蛇。

沈让尘来时姗姗来迟,态度却温和谦逊,让人摸不准脾性,看来今日这探底也是白探。

酒过三巡,沈让尘已醉意熏然。

澹风就候在门外,扶着沈让尘离开,雅室内适才热火朝天的气氛急转直下。

“这个沈让尘,半分不露声色,倒不是个好打发的。”

“天师高徒,哪能是好打发的人,山不让尘,川不辞盈①,若只是个池中物,天师怕是也不会予以他这样的字。”

沈让尘坐上马车,原本的八分醉意散了只剩两分。

雨淅淅沥沥下着,澹风戴着斗笠驾车,路上全是匆匆奔走的行人。

两车交汇,澹风放慢了速度,对面那车倒是不减速,车夫将车赶得飞快。

澹风再三瞥了那车,忍不住道:“公子,方才马车里坐的是余家三小姐。”

沈让尘在车中没睁眼,只问:“你怎么知道?”

“掀着帘子呢。”澹风说:“金水河失火那夜不是见过么,我看她探头盯着前面,像是在追赶什么人。”

澹风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自家公子回话,就知道这话题过了,闭口不再提。

余晚之今日险些跟丢了人。

半路上遇到两个扯皮的摊贩,马车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眨眼就不见了要跟的人。

好在车夫还算聪明,追了一段没发现人,就知道肯定是刚才岔路的时候走错了,折返回来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那个宋府的家丁。

“别跟太紧。”余晚之出声提醒。

那人拐进了一条巷子,停在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前,前后看了一遍,确认没有认识的人,这才敲了敲门上的铁环。

不一会儿,那门开了条缝,伸出只手一下将人拽了进去。

“好你个死鬼。”刘寡妇将人拉进门就推到了一边,嗔道:“你还舍得来,我还当你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呢。”

杨顺赶忙把人抱住,在刘寡妇脸上亲了一口,“我的心肝儿,我怎么舍得忘了你。”

杨顺抱着刘寡妇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实在是家里那个看得太紧,我近日出门都不方便,前些日子府中不是办丧事呢么,走不开呀,心肝儿,快来让我香一口。”

刘寡妇抵着他不让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当然不便宜。”

杨顺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在刘寡妇眼前一晃,刘寡妇登时眼睛一亮,劈手夺了过来,翻来覆去看得爱不释手。

“好东西呀,哪儿来的?”

杨顺见她已松了口,猴急地扒拉着自己的衣裳,“自然是主子赏的,我都没给家里那个,专程给你留着。”

那是根玉簪,瞧着就不便宜,宋府没几个主子,宋老太太指定不会戴这样时兴的款式,那就是死了的那个宋夫人的了。

想到这里,刘寡妇拿着那簪子都觉得慎得慌,“死人的东西你也给我。”

杨顺动作一顿,立马又笑了起来,“你瞧那聚宝斋的古玩,不都是死人用过的东西,更值钱,你喜欢就用,不喜欢拿去当了换钱。”

两人半推半就,一会儿就上床滚到了一块儿。

巷子的石板路上都是水洼,坠云替余晚之撑着伞站在巷子里。

不禁问道:“小姐,你带我来该不会是专程为了捉奸吧,这个人……”

余晚之侧头看了坠云一眼,坠云当即捂住嘴,“知道了,多看多听少说话。”

杨顺是宋府的护卫,他娘子是宋府厨房的管事。

宋家不是大家族,丫鬟小厮护卫加起来拢共不过几十人,余晚之当了三年的宋夫人,下人自然都认熟了。

她要查自己的死因,就得从宋府的人入手,奈何宋府的下人口风紧得很,那都是她从前细心调教出来的下人,如今却拦了自己的路。

思来想去,这个杨顺倒是个入手的途径,贪财又好色,夫妻俩还因为这事闹到她跟前来过。

据说是杨顺媳妇怀疑他在外面寻花问柳,苦于没有证据但心里又不踏实,夫妻俩为此大闹了一架,杨顺失手推了他媳妇,杨顺媳妇就告到她这个夫人跟前来。

下人有相好这是人家的家事,哪怕她是宋夫人也不好插手,当时只就打人这点责骂过杨顺。

今日一跟,这杨顺果然在外面有个相好。

这场雨就跟小孩儿闹脾气似的,说好就好,雨停了巷子里的石板路上都是水洼。

刘寡妇把杨顺送门口,看着他走出巷子,正准备回屋关门,路过的一个撑伞的姑娘脚下一滑,啪一下摔在了门口。

“哎哟。”这一摔可把刘寡妇吓了一跳。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准备关门,就听见那姑娘娇滴滴地叫了一声。

“大嫂。”那姑娘捂着脚踝,“能不能麻烦你扶我一下?”

刘寡妇看她一身打扮料子上乘,头上的簪子不比杨顺给她的差,想来应当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只是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穷人家,不知怎么跑到了这里来。

“你是哪家的小姐?”刘寡妇上前扶人,“怎么跑这里来了?”

余晚之借着刘寡妇的搀扶起身,“来找人,家中嬷嬷回家养老,我自幼受她照拂,想来看看她,不小心和我的丫鬟走散了,怎知越走越远。”

刘寡妇不疑有他,只是人扶起来了,往哪安顿倒是个问题,“你还能走吗?

余晚之试着走了一步,立马痛苦地蹙起眉,“好像不行,不知能不能麻烦……”

“那你进我屋里坐会儿吧。”刘寡妇说:“只是我这屋里简陋得很。”

“不妨事的。”余晚之道:“那就叨扰了。”

刘寡妇只觉得有钱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细皮嫩肉的,连说话都温柔似水,好听得很。

刘寡妇扶着余晚之进屋,这屋子背光,易受潮,一下雨就有股霉味。

余晚之丝毫不见嫌弃,进屋后在板凳上坐了,看着刘寡妇头上的簪子说:“大嫂头上这簪子可真是别致。”

刘寡妇一愣,尴尬地摸了摸头发,“哦,还成吧。”

余晚之笑着说:“大哥对大嫂真好,竟舍得买这样的簪子。”

“他哪买的起呀。”刘寡妇道:“做工那家的东家赏的。”

余晚之颔首,“倒是个大方的东家。”

她自己的东西,她当然记得,那簪子上雕的是玉兰,她去大昭寺烧香那日还在戴。

如果不是宋卿时打发了下人,那就是杨顺偷的,只有这两种可能。

①晋·张华《励志诗》

两人闲聊几句,余晚之不动声色地引着话题往宋府带。

市井妇人,哪有什么城府,对上她这样柔弱的富家千金,更加没有半分防备,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

刘寡妇说:“你说女人这一生图个什么,无非就是图个夫妻恩爱儿孙满堂,宋夫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也是个可怜人。”

余晚之顺着她的话说:“对呀,你说宋府怎么就进了贼呢?”

刘寡妇从头到尾都没提及过她和杨顺只是姘头,只说:“我男人那夜不在宋府,他要是在的话,兴许宋夫人还死不了。”

这话是杨顺和她吹牛皮的时候说的。

“不在呀。”余晚之疑惑道:“护卫夜里不用值夜的吗?我们府上的护卫都要日夜巡逻呢,大户人家就怕遭了贼。”

“是呀。”刘寡妇想了想,“不过我也不怎么清楚,好像是那日东家让他出门办什么差事。”

护卫出门办事家里就遭了贼,竟这么巧,还是说为了让她死,才故意支开了下人。

“可不是么。”刘寡妇叹道:“都是命啊。”

命?余晚之偏就不信命。

若真是命,她此刻应该已经过了奈何桥,而不是坐在这里调查自己的死因。

想到此处,余晚之笑着说:“我成日关在府上,倒还不如大嫂这样自在。”

“自在什么呀。”刘寡妇说:“你们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懂我们活着的不易。”

若不是她男人死了她没了生计,她也不至于跟杨顺厮混。

“大嫂如今风华正茂,还有大哥在旁照顾。”余晚之慢悠悠地说:“也不用担心年老体衰,无人相伴。”

刘寡妇心中咯噔一声,她如今还算有点姿色,勾得杨顺一颗心挂在她身上,若是真等到年老色衰,谁还会搭理她。

余晚之瞥一眼刘寡妇的表情,继续说:“夫妻夫妻,老有所依,大嫂是个幸运的人。”

刘寡妇尴尬笑笑。

她和杨顺是做不成夫妻的。

杨顺上有老下有小,对家里那头母老虎怕得犹如耗子见了猫似的,也挡不住他跑出来偷腥,杨顺是指定不敢休妻另娶她一个寡妇。

两人的缘分怕也是没几年了,之后一拍两散,她又该何去何从?

刘寡妇不由感叹,“就算是夫妻,也不见得靠得住。”

“这倒也是。”余晚之笑道:“我同你说个趣事,我府上有一下人,都准备休妻了,却叫他媳妇拿住了什么把柄,结果休妻不成,反倒得对他媳妇礼让三分,可见这夫妻呀,也是同床异梦。”

刘寡妇只将前几句听进了心里。

正想着,外面隐约传来一声呼唤。

余晚之知道时候差不多了,惊喜道:“是我丫鬟的声音,应当是寻我来了,今日多谢大嫂收留。”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女人。”刘寡妇起身扯了扯衣裳说:“我去给你把人喊进来。”

余晚之离开前再三道谢,又留了银子做谢礼。

刘寡妇等人走了也没回屋,靠在门口想事。

她和杨顺做不成夫妻,不如拿个什么把柄更实在,哪怕过些年她年老色衰,杨顺也不敢轻易踹了她。

……

雨天不好出门,深宅大院里多是聚在一起或绣花或喝茶,打发打发时间。

“你前日风寒这是大好了?”余老妇人倚在软榻上。

余锦棠点头,“谢祖母关心,已然好了,否则也不敢来给您请安,只怕过了病气。”

三房孙氏赶紧道:“还是锦棠孝顺,这才刚好就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余锦棠笑着说:“给祖母请安本就是我该做的,哪能称得上孝顺。”

孙氏左右看了看,“三丫头呢?”

林氏抿了抿嘴,脸色不大高兴,“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余老夫人安慰,“她早晨就来给我请过安了,毕竟是庄子上长大的,你多担待些,教一教就好了。”

“我倒是想教。”林氏冷哼,“她那院子离后门近,我去了几次都不见人影,只有个丫鬟春文在,说是又出去吃酒去了。”

“这可不行。”孙氏说:“也不是小孩子了,成日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没得让人闲话,说咱们余家的孩子没有教养。”

余锦安来给老夫人请安,走到门口正好听到这句,他跨入房中,先给余老夫人行礼。

“祖母安好,母亲,三婶安好。”

“坐坐坐。”余老夫人问:“近来事多吧?”

余锦安落座,“皇上万寿,礼部和光禄寺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也是今日才得了闲。”

他不欲在家聊公务,点到即止,想起适才进门时听见的话,话锋一转说:“晚之刚从庄子上回来,她久不在汴京,看见什么都稀罕,这事我已请示过父亲,父亲是同意了的。”

孙氏赶紧打圆场,“既是大哥同意的那就不成问题,我其实主要是怕不安全,不是前些日子城西还出了命案吗?好像还是个朝廷命官的夫人。”

闲话一扯,大家就越聊越远。

余锦安空闲时间不多,稍坐片刻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道:“锦棠,你跟我来一下。”

余锦棠大概知道他要讲什么,扭捏了半天才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余老夫人的院子,余锦安当即放缓了脚步。

“你身体已经好了,去给晚之道歉了没有?”

余锦棠不忿道:“大哥没听母亲说吗?她成日不见人影,我要给她道歉也要见得到人才行。”

余锦安站定,转头看她,“那你去过了吗?”

余锦棠没接话,咬了咬下唇,余锦安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没去,语气也严肃起来。

“这事我替你压着,都没让父母亲知晓,你错了就是错了,晚之不追究,但道歉是必须的。”

余锦棠挺喜欢这个哥哥,可就是他性子太正了,做事一板一眼,眼里容不得沙子。

用母亲林氏的话说就是,不懂得变通,这样的性子爬不上去,可能怎么办,和他父亲一个样。

“行了行了。”余锦棠道:“我明儿一早,不,我今晚就去,行了吧。”

余锦安颔首,“那我先回去了,你嫂子这些日子身体不爽,这事我也没让她知道,你也别说漏了嘴引她操心。”

“知道了知道了。”余锦棠不耐烦道。

她自己做错事怎么可能还到处宣扬,余锦安也不想想。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夫套上马,刚走出马房,就见余锦安站在台阶上。

车夫赶忙垂头行礼,“少爷。”

余锦安“嗯”了一声,“你这几日跟着三小姐,都去了哪些地方?”

暗光遮蔽了车夫了面容,“回少爷的话,小的这几日跟着小姐转了中保大街,茶南大街,逛了些铺子,还下了几次馆子,三小姐可高兴了。”

余锦安点了点头,“仔细着点,汴京遍地都是权贵,三小姐人生地不熟,别冲撞了人,也别当人欺负了。”

“小的明白。”马夫说。

脚步声渐渐远了,马夫这才抬起头来,心中不禁纳闷。

他也不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三小姐出手大方,他自然愿意为她办事,适才那些话该怎么答都是三小姐教的,可三小姐怎么就猜到了大少爷会来问他呢?

马夫摇头甩开思绪,捏了捏袖子里的银子,管它呢,那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院中廊下稀稀落落点着几盏灯笼,萧瑟得很。

余晚之抬脚跨入院中,看见正房厅中坐了个人,正是病了数日都不见好的余锦棠。

“四妹妹怎么来了我这里?”

余锦棠等了许久,等的一肚子火,见她言笑晏晏就更生气了,“你还舍得回来!”

余晚之不答反问:“四妹妹来找我是有事吗?”

余锦棠在椅子上坐得四平八稳,“我来道歉。”

“道歉?嗯……”余晚之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四妹妹这架势,倒像是要让我跪着听似的。”

“你……”余锦棠压了压气,豁然起身走到余晚之面前,“那夜我不小心拉你下水,抱歉。”

余晚之踱步到桌旁,“无心之失,我也没有因此责怪过你,四妹妹为什么道歉, 倒叫我不大明白了。”

余锦棠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那夜我冤枉了你,今日我跟你道歉。”

“四妹妹好凶啊。”余晚之捂着胸口说:“你这态度,到底是在道歉还是责骂我?我怎么就听不懂呢?”

“你到底想怎样?”余锦棠忍无可忍。

余晚之坐到椅子上,一下收了笑容,“四妹妹,我虽傻了十几年,但我现在可不是傻子,能由着人欺负,同为余家小姐,你小姐脾气那套在下人面前耍耍可以,别耍到我跟前来,我余晚之不买你的账。”

余锦棠不由被她的气势震慑了一下,不过也就须臾,她冷哼了一声,“歉我已经道过了,就算哥哥问起来我也没错。”

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

余锦棠已经走到了台阶下,闻言停下脚步,听见脚步声靠近,停在了她的身后。

“那二哥问起来,我就只能实话实说,四妹道歉道得很是威风。”

余锦棠蓦地转身,“余晚之,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么样,道歉得有道歉的态度,春文,给咱们四小姐倒杯茶。”

余晚之慢悠悠地说道:“她要好生同我道个歉。”

春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回,回屋倒了杯茶递给余锦棠,“四,四小姐。”

余锦棠劈手夺过,很想当场泼在余晚之脸上,想到之后更加不好收场,硬生生忍了,两手端起杯子。

“三姐,那日是我的错,抱歉。”

余晚之接过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才对嘛,都是自家姐妹,小事而已何必闹得那么难看,若成日里闲得没事便回去看书写字,把刀子对准自家姐妹就是吃饱了撑的,四妹妹,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大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说罢将茶盏凑到唇边一碰,假装饮了一口,“行,这事就算过去了,两清。”

余锦棠转身就走,她两手紧紧攥着,指甲将掌心扎得刺痛,跨入院门时听见背后茶水泼出去的声音。

余晚之捏着空盏回屋坐下,“关门。”

坠云入内关门,把刚想跟进来的春文挡在了外面。

“小姐今日这样,四小姐往后怕是更加记恨了,哪还能好好相处。”

“谁想和她好好相处。”余晚之抬眸,“我要她怕我,就不敢轻易来招惹我,若是让她觉得我好欺负,那她过路都得顺便踩我一脚。”

“哦,原来是这样。”坠云若有所思地点头。

余晚之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将轩窗抵开条缝,正好看见春文追着余锦棠的脚步而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余晚之手一松,轩窗又阖了回来。

给过春文机会了,这人留不得。

“四小姐,四小姐。”春文追出了院子。

余锦棠正窝了一肚子气,在月洞门旁边站定,“让你办的事有眉目了吗?”

春文道:“没有,三小姐防我防得紧,有事也是和坠云关起门来说。”

“那就是什么消息也没探听到了?”余锦棠冷斥,“那你追上来干什么?”

春文连忙跪下,“四小姐,我在这待不下去了,三小姐和院里的下人都把我当透明人。”

余锦棠拿眼睨她,“那不正好吗?你什么事也不用干,混吃等死。”

眼见余锦棠要走,春文连忙拽住她的裙边,“奴婢愿意伺候四小姐,做牛做马都成。”

余锦棠怒意更盛,“没用的东西!她余晚之都不用的人给我用,难不成我还不如她一个傻子?给我滚。”

她一把扯回自己裙子,任由春文跪在原地。

……

汴京的秋雨一落起来就不停歇,有时眼见天要放晴,结果没过一会儿,雨又落了下来。

刘寡妇家的墙上都生了霉,她当了那簪子,请了泥水匠来修葺房子,把漏雨的地方补一补,发霉的地方也要抹灰。

期间杨顺来过一次,正好碰到她在给那工人端水,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刘寡妇笑得乐不可支。

“就因为这事,杨顺这段时间去得勤,恐怕是对那寡妇不放心,怕工人给他戴绿帽子。”车夫汇报完立在马车旁等主子发话。

余晚之转着手里的玉兰簪,这簪子刘寡妇当掉,她又让人去买回来,转来转去,还是落到了她这个主人手里。

“我哥这几日还有问过我的行踪吗?”

车夫如实回道:“没有,就问过那一次,之后就没再问了。”

余晚之淡淡地“嗯”了一声, 把簪子放回袖子里,掀了帘子下车,“你且去喝茶,午时再来接我。”

往前就是中保大街,醉宵楼坐落在中保大街最繁华的地段。

楚明霁刚跨进醉霄楼,二楼两个人影一晃,进了一间雅室。

楚明霁往里走了一段,又觉不对,方才那一晃而过的人影似曾相识,再一想,其中一个不正是那夜金水河上游船时偶遇的余家三姑娘么?

他顺手抓住一个小二,“那是谁?”

小二陪笑,“我的爷,那是客人,不然还能是谁。”

醉霄楼开了三十余年,期间换了四任东家,楚明霁爱玩,前几年醉霄楼落到了他手里,本是想有个友人聚会作乐的地方,没想到越开越红火,倒是让他做得有声有色。

楚明霁捏着下巴,“瞧你这么熟悉,她们来过?”

“来过来过。”小二讨好道:“那人爷认识?那两位常来呢,回回都要那个雅间,不瞒您说,小的仔细观察过了,两位姑娘辰时来,通常都是到了下朝的时间就走。”

楚明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个小姐加一个丫鬟,没事就跑来醉宵楼,是他这里的菜色当真让人乐不思蜀,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缘由。

楚明霁往楼梯上走了几步,脚下一顿,侧头看着小二,“你没事成日盯着人姑娘看干什么?”

“哪能是没事儿就盯着呢,”小二紧张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姑娘生成了那副模样,打整个汴京也找不出几个这么漂亮的,这……不注意也不行呀,小的又不是瞎子。”

“那我就替你戳瞎。”楚明霁的手指都快戳到小二的脑门上,又指向雅间,“那是余家的三小姐,把你这双招子给我看紧咯,不该看的别看,那可是我兄弟的人。”

小二连连点头。

楚明霁略一思忖,转身进了隔壁的雅间,贴着两间雅室的隔墙听了半天,没听见任何声音,倒是把耳朵都贴凉了。

“她们来光喝茶都不说话的?”

小二冲他一笑,“肯定要说的,咱们墙厚,听不见而已。”

楚明霁直起身,“谁让你把这墙砌这么厚的?”

小二一个头两个大,这位大爷又开无理取闹了,“东家,我的爷,当初是您说担心隔墙有耳,再三交代墙一定要厚,隔音一定要好。”

“是我吗?”楚明霁揉了揉耳朵,“那东家我再重新给你交待个差事。”

他指着墙说:“给我拆,今夜就拆,能多薄就多薄,但别叫人看出来,你家爷改日还要来听墙角。”

“去。”楚明霁又说:“你让我的小厮去定国公府给沈让尘传个信,就说我有急事找他,他若是推拒不来,就说不来我就要死了。”

醉霄楼的菜再好吃,连着吃上几日也得腻了。

坠云拿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鱼,“小姐,我好像胖了。”

“没关系。”余晚之撑着下巴看着楼下,“都快赶上一扇门宽了,能替你小姐我挡挡风。”

坠云这些日子也已经渐渐习惯了小姐这张嘴,苦着脸趴去窗前,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片刻道:“我不说我难受。”

“那你就说。”余晚之道。

坠云想了想,试探道:“小姐,咱们为什么绕来绕去总绕不开宋家?小姐到底想要干什么同我说一说行不行。”

余晚之侧头瞥她一眼,又望向楼下。

街上热热闹闹,到了时间,宋府的马车又经过了醉霄楼前。

除了查清真相,她一时也找不到别的目标,每次宋卿时经过她都在想,这是她曾同床共枕三年的人。

他到底设了怎样的一个局?当日他在城门口飞扑过去哭喊发妻名字的时候,又带着几分的真心实意?

这些日子她一直观察宋卿时,他依旧照常上朝下朝,生活似乎没有一丝改变,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她必死的理由,可宋卿时为何要杀她?

“小姐。”

余晚之回过神来,喃喃道:“大概是因为我与宋夫人有缘,她曾托梦于我,说她死得蹊跷,请我帮她讨个公道,这是她让我清醒过来的代价。”

青天白日的提起死人托梦,坠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沈让尘在醉霄楼门口下了马车,跨入门槛,抬头就见二楼的楼梯口有人要下楼。

两个姑娘身后跟着一位公子,都是寒凉的十月了,还拿着一把折扇。

到了楼梯口,那两个姑娘让到一旁请公子先行,公子笑呵呵地抬脚,一个骨碌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店内顷刻间响起了数道惊呼,掌柜和小二赶忙上去扶人。

而始作俑者下楼时看都没看那摔倒的公子一眼,绕开人群,气定神闲地出了醉霄楼。

沈让尘眸光微沉,或许整个醉霄楼,知道这不是意外的只有他和那摔倒的公子本人。

那公子下楼时,他分明看见余三小姐故意伸出腿绊了人。

这女人……

上一次是拉妹妹下水,这一次是绊人下楼。

怎么每次见她,都能碰上她在干坏事?

“这里这里,沈二。”

沈让尘抬头,见楚明霁趴在栏杆上招手,“上来,你看什么呢?”

沈让尘收回目光,抬脚上了楼,想了想说:“看只狐狸。”

“汴京城里哪来儿的狐狸?”楚明霁眼珠子一转,“怕不是狐狸精吧?”

沈让尘没接这茬,问道:“找我来有什么事?”

两人进了雅室入座,楚明霁提壶倒茶,“我还没问你,今日皇上身边的福安去国公府宣旨,皇上到底给你安排了个什么差事?”

说起这事,沈让尘也有些头大,“詹事府詹事。”

“什么!”楚明霁手一抖,茶水洒得桌上到处都是,他把茶壶往旁一搁,着急道:“储君位置悬空,他那几个儿子斗法,把你推到中间去,这不是拿你做注是什么,那油锅不得翻起天来,那些皇子哪个不得想方设法的向你靠拢,皇上这是在想什么?”

太子詹事,职比台尚书令,掌统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太子,若将来太子登基,那詹事就是天子跟前的第一近臣。

沈让尘扫他一眼,“所以这龙椅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

“我没明白。”楚明霁说。

沈让尘道:“皇上经历过夺嫡之乱,对兄弟相残一事深恶痛绝,所以储位悬置至今,几位皇子就算对储君之位有想法,也得忌惮皇上,不敢表露出来,如今皇上把我放在詹事的位置,看似是滚锅入油,实则是将我当作了靶子,谁要是暗地里拉拢我,那就是其心可诛。”

建元帝要沈让尘做帝师,可他资历尚浅,为太傅少傅恐难服众,恐怕也是机关算尽才拟定了这么个位置。

楚明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是,那不还是拿你做局吗?”

“是啊。”沈让尘眼皮抬了抬,“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既已躬身入局,便只能做执棋者,胜负皆由我定。

……

秋雨过后,刘寡妇家的房子总算是修缮好了。

她十六岁嫁过来,因为长的好看,男人对她言听计从细心呵护,只是好景不长,才过了五年男人就死了。

她又不会做活计,日子过得很是辛苦,为了生活才和杨顺勾搭成奸。

刘寡妇留了门,又等了一会儿,门嘎吱一声,杨顺偷偷摸摸挤进门来,带着一身的寒气,掀了被子就要往她被窝里钻。

刘寡妇打了个寒颤,伸手把人往外推,一边啐骂,“回回来都只会干这事,今儿个不成。”

杨顺以为她来了月事,猴急地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不是还没来嘛,可想死我了。”

前些日子来的太勤,杨顺媳妇生了警惕,于是他半个多月都没来了。

刘寡妇抵着他的胸口不让靠近,“我同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

刘寡妇:“我有了。”

趴在身上的身体一顿,杨顺抬起头来,借着油灯的光亮看她,“有什么了?”

刘寡妇一脸娇羞,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还能有什么?肚子,有了。”

杨顺的身体彻底僵硬了起来,他翻身坐到床上,“这事准吗?”

刘寡妇拥被坐起,“月事晚了好些日子,我去找大夫看过,确实有了。”

杨顺垂着头,“那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刘寡妇嗓门一下大了起来,“你的种你说怎么办?”

“你小声些,想让街坊邻居都知道吗!”杨顺压着嗓子说,过了半晌才继续道:“这孩子咱们不能要。”

刘寡妇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帕子捂着眼鼻边哭边骂,一时骂他负心汉薄情郎,一时又哭尚未出生的孩子。

这事本就打得杨顺措手不及,此刻更是哭得他心烦,不禁斥骂了一声,“哭个屁哭,先想法子,明日去开副药,把胎落了先。”

“好你个姓杨的。”刘寡妇指着他骂,“落胎一个不留神是要人命的,你就这么盼着我死?”

“我哪舍得。”杨顺起身下床,在房里来来回回转悠,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那你说怎么办?”

刘寡妇从帕子边缘偷瞥他,见铺垫得已然差不多,就说:“那也是没法子了,可我跟了你三四年,这三四年不能白跟,平白让我受这苦。”

杨顺见她态度缓和,又上前搂着她说:“当然不会让你白受苦,我那里还有些私房钱,明日给你送五两银子过来,你落了胎好生补补。”

“五两?”刘寡妇放下帕子,“你打发叫花子呢?”

“那你要多少?”

刘寡妇看着他,“不多,一百两。”

“一百两!”杨顺一把推开她,“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刘寡妇不紧不慢地说:“一百两,一个铜板都不能少,我知道你有办法。”

杨顺道:“我每月的月银还不到一两,还要养家糊口,你张口就是一百两,是要我不吃不喝白给你做十年工。”

“不是还有你媳妇么?”刘寡妇说:“你媳妇是厨房管事,采买能捞不少钱吧。”

杨顺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女人,哪是要钱,简直是要他的命。

“一百两没有!最多二十两。”

“二十两能干什么?”刘寡妇轻蔑道:“我跟了你四年,你就是上青楼嫖姐儿也不止花这个价钱了,青楼的姑娘都是万人枕,我这四年可是只有你一个男人,一百两银子多吗?不多吧。”

刘寡妇不提这茬还好,她一提,杨顺就想起了那个修房子的男人,怎么他睡了四年都没怀上,那个男人一来做工就怀上了?

杨顺眯着眼瞧她,见她靠在床上衣衫不整头发松垮,就是个勾人的浪蹄子模样,谁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和那个男人干了什么。

他是个多疑的人,越想心里就越发笃定。

“你还好意思说。”杨顺冷哼,“我不在的时候你没少勾搭人吧,这肚子里的种到底是谁的,谁知道呢。”

刘寡妇气不打一处来,“你少血口喷人,你要是不信,我就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咱们再验验到底是谁的种!到时候我就抱着孩子上宋府,请宋大人给我做主。”

杨顺:“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刘寡妇见他害怕,越发得意,“你不叫我好过,我也不会叫你好过,你给银子大家都好说,你不给,那我就先告到宋大人那里,你给我那簪子来历不明吧,外面都在传宋大人对发妻以往情深,怎么会把宋夫人的簪子赏给一个下人,我看呐,那簪子是你偷来的吧。”

……

漆黑的天空骤然游过一条金龙。

紧接着“咔嚓——”一声,雷声震得人不寒而栗。

车夫撑着伞奔入院中,在廊下喊了两声“三小姐”。

余晚之正准备睡了,闻声让坠云去看看。

坠云去了就回,在余晚之耳边低语了几句,余晚之脸色一变,穿上衣裳就起身出门。

马车驶在长街上,急雨嘈嘈,车夫浑身都湿透了。

约莫两刻钟的时间,马车停在了一家医馆门前。

余晚之没等坠云撑伞就下了马车往里走,边走边问:“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个把时辰前。”车夫说:“小姐让我盯着他,杨顺是晚上来的,来了没一会儿就吵起来,后来里面安静了,我以为他们歇下了,正准备回来,结果就看见杨顺背着个大包袱偷偷出了门。”

“我觉得有问题,就偷偷跟了上去,谁知道杨顺到了金水河边就把大包袱扔进了河里,我听那声音不对劲,分明是重物,等他走了我跳下去捞,结果捞上来一个人。”

说话间已经到了医馆后院,后院偏房的屋子里亮着灯,余晚之走进去,看见简易的床板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刘寡妇,看胸口起伏,应当还有气。

余晚之看了车夫一眼,“川连,你做得很好,今夜你也辛苦了,先去找大夫借身衣裳换了,当心风寒。”

川连身上还是跳河捞人的那一身,人救起来就往医馆送,敲了好几家医馆才敲开了一家,人丢医馆就马不停蹄的回去报信,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川连笑着应了,“谢谢小姐,那我就先退下了,小姐有什么事喊我一声就是。”

余晚之垂眸看着床板上的人,发白的脸上一个巴掌印,显然是和杨顺起过争执,只是不知这争执的内容是什么,竟让杨顺起了杀心。

“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约莫四十来岁,生得一副老实相,说道:“落水倒是没什么大碍,但致命伤在脑后,很是凶险,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问题。”

余晚之沉吟片刻,“你只管治,不必吝惜药材。”

大夫欲言又止,“这位小姐,我见她脑后的伤口形状,不是摔倒就是重击,人要是救不回来,我这医馆也担不起,不如先报官吧。”

“你怕什么。”余晚之斜他一眼,“人是我的人从金水河里捞起来的,也是我们送过来的,你充其量只是个救死扶伤的医者,救活了功德一件,救不活也牵扯不上你,大夫只管安心治,亏待不了你。”

坠云会意, 往大夫手里塞了个钱袋,“这是诊金,我家小姐说治那你就好好治。”

大夫捏着沉甸甸的钱袋回话,“是是是,那就先治着,只是……她要是醒了,我又该去哪里找小姐?”

余晚之说:“这你倒不必操心,我每日会差人来看。”

余晚之不能久留,走出医馆,川连已经等在了马车旁,只是那一身衣裳还没换。

见余晚之出来,川连赶忙解释,“劳小姐挂心,小的皮糙肉厚,着不了风寒,回去再换就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街道尽头响起踩着水洼疾奔的马蹄声。

那马跑得很急,踏得水珠四溅,余晚之下意识往后避了避,看着几匹骏马踏破长夜疾驰而过,须臾间就从医馆门口奔了过去。

余晚之正准备上马车,又听马儿嘶鸣了一声,折返了回来,嗒嗒停在了她的面前。

“余小姐。”

余晚之手中的油纸伞一转,俏丽的脸庞从伞下露了出来,抬头对马上之人的目光。

上次在金水河上只打了个照面,未曾言语半句,此刻才发觉他的声音很好听,似穿过雨雾而来,在这雨夜莫名带了几分凄清。

余晚之温声道:“原来是二公子,上次一别,已是许久未见了。”

沈让尘垂眸看她,又将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医馆,“三小姐为何深夜在此?”

那人高坐在马上,浑身已经湿透了,额间的发丝凝成了一缕,犹如在眉间晃动的春日柳枝。

他背后是漆黑的雨夜,唯有医馆门口的灯笼在风雨中将那点昏黄映上了他的眉眼,用那少许的温度,终于将那不沾尘世的谪仙拽回了人间。

“劳二公子关心,”余晚之答道:“身体不适,来医馆看病。”

“堂堂余府的三小姐。”沈让尘目光深了去,“何至于看病还需亲自上医馆。”

余晚之笑了笑,“二公子有所不知,得宠的小姐和不得宠的,可不是一个待遇。”

“倒是我没想到这么多。”沈让尘垂眸,“还以为三小姐兴致高昂,想要雨夜再去金水河里游一遭。”

余晚之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的笑容险些没挂住。

如此说来,金水河落水那夜他分明看见她泅水,却只字不提,只在一旁做看客,却在今夜偶遇直接点明。

“二公子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三小姐。”沈让尘拖长了调,“再装,可就没意思。”

“啧,看来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余晚之面不改色道:“天日寒凉嘛,我这身体经不起这么折腾,泅水就不必了。”

沈让尘颔首,“这么大的雨,三小姐出来看一次病也不容易。”

“是呢。”余晚之耐心与他周旋。

“什么病?”

“这……”余晚之拖长了调子,仰着头问:“二公子是关心我还是在盘问我?”

“你想当什么就是什么。”

“那我就当是关心了。”余晚之说:“只是腹痛而已。”

沈让尘:“眼下呢?”

“好了许多,这就准备回去了。”余晚之抬手说:“不敢耽搁二公子,还请二公子先行。”

沈让尘扯了扯马缰,却不是要走,而是绕了半圈,“深夜行走不安全,三小姐有没有在路上看见什么人?”

“雨夜难行。”余晚之说:“即便看见了也没注意,唯一注意到的就只有二公子了。”

巧言令色,沈让尘心中晃过一个词。

他道:“今夜刑部丢了个要犯,路上行人按例盘查,还请三小姐如实回答。”

“我说的便是实话。”余晚之惊讶道:“听说二公子去了詹事府,怎么如今却管起了刑部的事?”

沈让尘在马上俯身,雨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下来,“那三小姐又是在盘问我还是在关心我?”

余晚之盯着他的下巴,笑着说:“自然是关心,礼尚往来嘛。”

“那要犯涉及的案子碰巧与我有些关联。”沈让尘说:“近日汴京不太平,三小姐夜里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这样啊。”余晚之慢条斯理地说:“那早知道就不出门了,可病来如山倒,它不由人啊。”

沈让尘直起身,拇指压在马鞭上,“夜里不安全,我送三小姐回去。”

“怎敢劳烦二公子。”余晚之笑着说:“二公子雨夜追击逃犯,那才是要事。”

余晚之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开什么玩笑,她是偷溜出来的,沈让尘要是大张旗鼓地送她回去,那不就露馅儿了么,往后再想出门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不急。”沈让尘调转马头,“若是路上遇见逃犯,也好有个照应。”

雨渐渐小了,马车走在中间,两侧都是沈让尘的护卫。

余晚之将车帘挑开了些许,沿着那缝隙瞧过去,盯着沈让尘策马的背影看。

天师之徒,如今又高坐詹事的位置,又是怎样的风光无限。

这样的人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与他相对一言一行都当注意。

沈让尘只等背后那道目光消失才回头,看见了摇晃的车帘。

余家三小姐,幼时聪慧,傻了十四年,旁人口中的余三小姐那都不是他认识的余晚之。

他认识的余晚之巧言令色、巧舌如簧,还有一副他看不透的坏心肠。

一路静默,距余府还有数十米,余晚之终于掀开了帘子,“二公子。”

沈让尘在马上回头,“三小姐有事?”

余晚之说:“就送到这里吧,再往前就不合适了。”

“为何?”沈让尘不解。

余晚之淡淡道:“我与二公子虽有婚约,但这婚约成与不成大家心中有数,再往前走,家中长辈恐怕要误会了。”

深夜与男人同归,又是未婚夫婿,要说什么也没有恐怕也没人相信。

沈让尘默然。

他是要退婚的,只是归都不久一直忙于其他事,这事就暂且搁置了,如若今夜让余家上下发现他送她回来,于她名节无益。

“是我思虑不周,冒犯了。”

“无妨,请二公子先行。”

沈让尘一夹马腹往前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三小姐,今夜金水河里死了人,往后……还是不要再去泅水了。”

余晚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今夜金水河死了人,川连已经把刘寡妇从金水河里捞出来了,金水河怎么会又死了人?

沈让尘带人打马离开,直到人影消失,余晚之仍未放下帘子,她听出了沈让尘言语间那些客气与不客气都是警告。

距上次相见已过月余,那夜游船上的谪仙在这个雨夜变作了鬼魅,穿过长夜的马蹄犹如疾风,人消失了,那股凉意却经久不散。

余晚之想起那双眼,仍旧心有余悸,“往后得避开这人。”

那双眼太锋利,好似能将人看穿一般,当被他注视着的时候,能让人无所遁形。

坠云两眼放光,仍作花痴状,“为什么?他这般好看。”

“蛇蝎美人没听过么?”余晚横了坠云一眼,“就是他这样的,专门拐骗你这样的天真少女。”

余晚之甩下帘子,靠坐回去,刚闭上眼又倏地睁开,“不对。”

坠云:“怎么了小姐?”

余晚之沉下脸,“他不相信我是深夜求医,送我回来是为了盯着我,不给我与大夫串通消息的时间,以他的警惕,恐怕在送我们这段时间已经差人去盘问了。”

“那怎么办?”坠云跟着变了脸色,“那刘寡妇的事不就暴露了么?这事要是交到官府去,杨顺这条线就不能用了呀,咱们这段时间不都白费了吗?”

是呢,好不容易有个切入口,若是叫沈让尘毁了,那这段时间的辛苦可都白费了,关键是找人就得花银子,她近日手头嘛,好像也不太宽裕。

“那就得抓紧时间了。”余晚之侧头,“我还有多少银子?”

坠云道:“不多了,还有个二十两,刘寡妇那里治病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呢。”

“我竟穷成了这样。”余晚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数。

“可不是嘛。”坠云煞有其事,“再花就见底了,得去要饭了。”

余晚之灵光一闪,“无妨,明早我就要饭去。”

……

房中水雾氤氲,蒸得人困意绵绵。

听见外头檐下的脚步,沈让尘从浴池中起身,披着衣裳去开门。

“都查清了?”

澹风立在门口,身上的蓑衣还在往下滴着水,“查了,那家医馆里一共就三个人,一个大夫一个药童,还有个病的快死了的女人。”

听见女人,沈让尘下意识想问,没等他发话,澹风作答:“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急来的夜雨让院子里布满了潮气,沈让尘那点被热水蒸腾出来的困意都被凉意冲淡了。

“那余三呢?”

澹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才想起来指的是余三小姐,忙说:“哦,已盘问过大夫了,大夫说她深夜腹痛不止,于是前来就医。”

“腹痛不止,”沈让尘轻笑了一声,“却从城西跑到城南就医,她好能扛啊。”

这样一说,澹风当即被点醒,“那三小姐有问题。”

沈让尘侧头看了澹风一眼,“你才发现吗?那家医馆里有她要的东西,或者……是人。”

“可是我们查了个底朝天,的确没有再发现其他人。”澹风压着腰间的刀,“我这就派人去把那大夫绑回来,上些手段不怕他不招。”

“不必。”沈让尘眼眸渐深,“先不要打草惊蛇。”

澹风颔首,还是忍不住道:“只是……这与我们要找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公子为何如此关注?”

院中似有片刻的静谧,直到屋檐上的残雨聚成水珠“嘀嗒”一声落进了水洼里。

“直觉。”沈让尘望着漆黑的夜,“派人盯着那家医馆,这个余三,不简单。”

……

晨起时雨已经停了,院中的芙蓉花被一夜骤雨打得散落在地,粉色的花瓣铺了薄薄一层。

“真快呀。”余晚之坐在镜前梳妆。

醒来时芙蓉花期正盛,如今花期已经到了尾声。

“是呀,感觉小姐醒来,日子都过得快了,从前在庄子里……”坠云拿着簪子在余晚之头上比划,正准备往她头上插,余晚之伸手挡住。

“就这样吧,不用首饰。”

坠云:“可是……”

“没可是。”余晚之抬手压了压鬓角,“你见过街边讨饭的穿得光鲜亮丽吗?”

坠云还没反应过来,余晚之已起身走了。

余老夫人的院子离得稍远,余晚之走了小半炷香才到,丫鬟通传后请她进去。

余晚之进门扫了一圈,林氏已经在位子上坐着,倒不见余锦棠人影。

“祖母,晚之来晚了。”

余老夫人笑着招她过来,“不晚不晚,刚巧赶上。”

余晚之行了礼,又向林氏行礼,“母亲。”

林氏“嗯”了一声,“坐吧,我也是刚到,天凉了,锦棠风寒又反复了,早晨刚喊了大夫,我便没让她过来请安。”

余晚之垂眸盯着自己膝上的手,余老夫人看她越发觉得乖巧得紧。

余锦棠娇宠太过,性子娇躁了些,余晚之倒是沉稳却不显沉闷。

“天凉得加衣,我瞧锦棠昨个就穿得少,身边的下人也不知提醒,我看……”

余老夫人话音一顿,瞧了余晚之一眼,“咦?怎么好像你这衣裳还是昨儿那一身?”

余晚之点头,“祖母记性真好。”

此话一出,余老夫人脸色顿时一沉,“我余家尚且没有落魄到一个小姐连衣裳都没得换的地步吧?”

余晚之起身要跪,膝盖还没着地,就叫余老夫人抬住了手臂,“晚之,我问你,你衣裳呢?”

余晚之乖巧应答,“天太潮,衣裳干得慢,料子金贵又不能烤,所以……”

余老夫人拉着她坐下,看向林氏,“晚之回来已有月余,你这个做母亲的竟没叫裁缝上门裁衣?”

林氏赶忙回话,“回母亲,晚之回来时已过了秋日裁衣,冬衣又还没开始做,卡在这节骨眼上,即便做好秋衣也要入冬了,我便没兴师动众。”

“无妨的。”余晚之拉着余老夫人劝慰,“四妹和我身型差不多,明年再裁也是一样。”

林氏心都揪到了一起,看似劝慰,实际上压根就是火上浇油,可看她一脸天真的样子,又让人觉得这人心思没深沉到这地步。

林氏说:“我都是挑的锦棠没穿过的新衣,既然母亲这样说,那我近日就叫裁缝上门,顺道把冬衣也一起做了。”

余老夫人脸色稍霁,刚想说话,又瞥见了余晚之的头发,发丝乌黑浓密,却只簪了一根简单的簪子。

“怎么不戴首饰?”

余晚之捏着手,抬眼偷偷瞥了林氏一眼。

“看我做什么?”林氏道:“首饰都是挑了给你送去的。”

余晚之连忙垂下头,“首饰……首饰……”

她提了裙子跪下来,“对不起祖母,我将首饰当了。”

“当了?!”林氏抬声,“你堂堂余府三小姐,竟沦落到当首饰为生,让旁人知晓,还不知怎么编排咱们余府,你当的是首饰,丢的却是我余家的脸面。”

高门大族,看中一个脸面,许多没落的门第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余老夫人沉声,“你当首饰干什么?”

余晚之垂着头,“出门玩都是要花银子的,我刚回来也不好找母亲拿,就……就把首饰当了。”

房中倏然静了下来。

方才还趾高气昂当林氏一下怔住。

余老夫人问:“家中小姐少爷都有月银,你的呢?不够花?”

没等余晚之回答,林氏抢先一步说:“她天天出门,就是月银也顶不住这样的开销。”

“母亲。”余晚之佯装惊讶地看着她,“可我,没领到月银呀。”

林氏一下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就听余晚之又道:“定然是哪个下人中饱私囊,竟在中间克扣我的银子。”

她说得这样天真,又没把矛头对准林氏,竟叫林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老夫人心里门清,招呼丫鬟扶了余晚之起身,说道:“都是余家的女儿,不能厚此薄彼。”

“那是自然。”林氏尴尬道:“从前晚之在庄子上也用不着,就没有……”

“祖母千万不要责怪母亲。”余晚之急忙打断,“从前我的确用不着,母亲定然是为我好,替我攒着,不至于落到了下人手里。”

日头从薄云里钻了出来,天彻底放晴。

从余老夫人院子里出来,余晚之脚下都轻快了些。

余老夫人担心林氏再克扣,硬是让账房过来把账算完结清才罢,十几年的月银,近千两银子,暂时不用为银子的事发愁了。

坠云小心翼翼地压着胸口的银票,“我可从来没摸过这么多银子。”

“那你多摸摸。”余晚之说:“过不了多久又得花出去。”

坠云加快脚步跟上去,小声道:“小姐,今日可是把夫人得罪狠了,以后恐怕不好相处。”

这段时间余晚之也算看明白了,林氏待她本就谈不上什么母女情深,到底是常年不带在身边没什么感情,还是说嫌弃她曾是个痴儿,这点余晚之到现在都还没能看明白。

“本就谈不上关系好,再得罪也是那样了。”余晚之说。

两人回到临近后门的自己院中,川连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春文守着门没让他进。

余晚之带着川连径直穿门而过,进了院中,见春文没跟上来,这才问:“怎么样?”

川连小声道:“我一早就跑了趟城西,小姐猜得果然没错,昨夜二公子就让人去盘问了一遍大夫,好在那大夫还算聪明,小姐和二公子在门口说话时候他听了个全,就顺着小姐的话说是腹痛,想必已经打消了他们的怀疑。”

余晚之默了片刻,才说:“恐怕不然。”

“为何?”

余晚之蹙眉,“昨夜事发突然,我就那么随口回他是腹痛,回来之后才想起来,或许恰巧就是那一句让他生了疑心,有哪个突发腹痛的人会从城西跑到城南去看病?”

“原来如此。”川连恍然大悟,“那眼下该怎么办?”

余晚之捏着自己的指节,想了想说:“那就再去一趟医馆。”

“可是如果二公子怀疑,指定让人盯着医馆了。”川连说。

“既有人盯着,恐怕你早上去那一趟也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余晚之蹙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既被沈渡盯紧,那就只能见招拆招。

“不过……”余晚之话锋一转,“杨顺那头得抓紧了,你今日让人去宋府给杨顺送个东西,记住,别自己出面。”

“小的知道。”川连笑着说:“找个小乞丐去送就成了。”

余晚之点了点头,川连退出去,坠云这才开口,“这个川连,这般聪明,倒不像是做车夫的料。”

余晚之回身进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①,没有人生来就是做车夫的料,川连聪慧且知进退,真当个车夫倒是埋没了。”

川连两年前卖进府里先做杂役,后做车夫。

余晚之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他送二人回来时临近后门放缓了车速,等两人进门许久才牵车去马房。

虽只是小事,但已足见聪慧,知道主子不想声张,也是从那时起余晚之才决定用他。

①引用,司马迁《陈涉世家》

余府的马车又一次停在了医馆门口。

旁边盯梢的人戳了戳同伴,“上午来一趟,下午来一趟,这医馆就这么香?”

同伴盯紧了门口,“上头让盯着就盯着,澹护卫交待过了,这人得盯仔细点,盯漏了回去得领鞭子,公子看中这事。”

那人说:“都盘问过了,跟刑部那个案子没关系,咱们还盯着干啥?诶?你说,会不会是咱们公子还是免不了俗,看上……”

“闭嘴。”同伴出声打断,“人下来了。”

只见那车帘掀开,躬身出来个身量颇高的丫鬟,紧接着是个身材纤细的小姐。

小姐站在车辕上环视了一圈,然后扶着丫鬟的手臂下了马车。

“啧啧。”盯梢的搓着下巴上的胡茬感叹,“这余小姐生得这么美,我看咱们公子要不动心,也难。”

这头余晚之进了医馆。

方才在车辕上一看,倒是没看见什么行迹可疑的人,不过沈让尘手底下应当不乏高手,能叫人一眼看穿反倒奇怪。

大夫已经把刘寡妇挪了个地方。

银子给得足,总不能一直让人躺破床板上,只可惜喂了些汤药进去,人也不见醒。

余晚之将昨夜盘问的事询问了一遍。

大夫说完昨夜的事,又说:“小姐,听说昨夜金水河里死了人,这人是从金水河里捞起来的,不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牵扯?”

余晚之知道他害怕,“昨夜先生已替我扯谎搪塞过二公子,那咱们如今就是一条船的人了,”

大夫听得双腿直打颤,“这,这……”

“放心。”余晚之安抚道:“与刑部的案子没有任何干系,这只是个落水的寡妇,我借她家避过雨,照拂一下罢了。”

大夫:“可是昨夜那位公子……”

余晚之说:“不必担心,大家都是本分人,既无违法乱纪,也未作奸犯科,即便是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大夫听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那就,那就听小姐的。”

余晚之继续道:“若再有人来盘问,你便这样说……”

“大夫怎么说的?”沈让尘将手中的卷宗翻过一页。

澹风立在书桌前,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是。”澹风说:“那大夫本不愿细说,手底下的人逼问了一番,说是……说是三小姐的腹痛是,是,是……”

“到底是什么?”沈让尘皱眉着抬起头来。

澹风一咬牙,“是女子月事腹痛。”

“嚓”一声,手里的卷宗撕开了半页。

沈让尘若无其事地合上卷宗,“这样说来,从城西跑到城南去看病就是合理的了。”

“正是。”澹风道:“那个大夫正是擅女科,我们也查过留底的方子,开的都是当归、川芎、麦冬、半夏等散寒补气的药。”

“是今日查的吧?”

“没错,昨夜手底下人查漏了。”

“晚了。”沈让尘放下卷宗靠进椅子里,“这个余三,滴水不漏啊。”

“那……”澹风斟酌道:“三小姐这边还继续跟吗?”

沈让尘沉吟片刻,又问:“既白什么时候回来?”

澹风想了想,说:“前一次消息是从康宁传回来的 ,想必就这两日了。”

“留一个人盯着,你们先把手底下的事情办了再说,把汴京翻一遍也务必把那个女人找出来。”

……

杨顺昨夜一夜都没能睡着。

他昨夜与刘寡妇起了争执,想到她腹中孩子兴许不是自己的,竟还敢用孩子来要挟于他就怒火中烧。

他本没想置刘寡妇于死地,只想找了他送给刘寡妇的信物便走,届时他只要咬死不认,刘寡妇又没信物,想必也拿他没办法。

别的从大街上买来的物件无所谓,可那簪子他必须要回来,否则就坐实了他偷窃的事实,只可惜东翻西找都没能找到那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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