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香香是小说《我当锦衣卫的那些年》的角色人物,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我当锦衣卫的那些年》的章节内容
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秋。
京城金鱼胡同内的一座四合院里,一位身着飞鱼服的中年汉子正在吃着早饭。
飞鱼服,非六部从二品以上大臣及出镇大帅不得擅着。凡事总有特例。锦衣卫中百户以上,皆赐飞鱼服、绣春刀。
眼前的这中年汉子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查检百户贺六。
贺六的对面,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这女娃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脸蛋通红,煞是可爱。
小女娃的面前摆着一碗青菜,一碟牛肉。她可怜巴巴的看着贺六:“爹,香香不吃青菜。”
贺六怜爱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女儿:“香香乖,小娃娃光吃肉不吃青菜要拉不出屎来的。要是拉不出屎来,肚皮可要炸!到时候哇,这肠子、血淌一地。。。。。”
贺六显然不怎么会哄自己的女儿。他这是在拿北镇抚司吓唬犯人的招数逼迫自己的女儿吃青菜。
香香听了贺六的话,哇哇大哭起来。
贺老六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对着女儿一时手足无措。
贺六正哄着自己的女儿,四合院的院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这老头一身皂服,腰上挂着北镇抚司的腰牌。锦衣卫中,百户以上着飞鱼服,百户以下则着皂服。老头一进门倒是毫不客气,直接坐到香香身边,左手摸了摸香香的头,右手抄起一双筷子。
“香香哭什么?”老头问。
说来也怪,刚才还哇哇大哭的香香一见老头,哭声戛然而止:“胡爷爷,爹说香香不吃青菜,肚皮会炸。”
老胡头哈哈大笑:“听你爹唬你呢!”
老胡头边说边夹起一片牛肉,喂给香香。
贺六问老胡头道:“老胡,今儿是什么差事来着?”
老胡回答道:“抄礼部右侍郎万安良的宅子。”
贺六在北镇抚司中,当得查检百户的职位。这查检百户,被北司同僚们戏称为抄家官儿。
自洪武爷开国以来,为官者失势难免要要落个斩首、流放、杖责的罪过。伴随着这些罪过的,往往还有一条,那就是抄家。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些个被抄家的官员,往往会贪银子,更会藏银子。他们藏银子的法子层出不穷。这时候,就要锦衣卫的查检百户出场了。
查检百户不同于锦衣卫的其他同僚。锦衣卫中之人,或武艺高强,或才智超群。个个都是人中英杰。查检百户却更像是一个手艺人。没有武功,没有什么过人的才智手段。就会一样——把深宅大院里藏的每一两银子,每一文铜钱全部揭于光天化日之下。
查检百户的职位和抄家的手艺都是世袭罔替。贺六祖上数代都是吃这碗饭的。眼前的这位胡老头,是查检百户下小旗官胡平。
老胡在贺六他爹手下时就是小旗。在北镇抚司混了大半辈子,依旧只是个小旗官。
老胡瞥了一眼贺六手边放着的一个楠木盒子。楠木匣子中,放着一张皱巴巴的书封。只见书封上写着《聚宝要术》四个大字。
《聚宝要术》,相传为北宋巨贪童贯所著。记载着数百种宅邸藏银的巧妙法子。元人南侵,《聚宝要术》的孤本不知所踪。
老胡脸色一变:“老六,你又开始查鬼宅案了?不要命了?难道你忘了你爹当初是怎么死的了?忘了香香她娘当初是怎么死的了?”
二十年前,贺六的父亲贺泉因为卷入了那场轰动朝野的鬼宅案,被人杀死。死前,贺泉手中握着这张的《聚宝要术》书封。
三年前,贺六得到了鬼宅案的线索,继续追查,想要查出父亲的死因,哪曾想自己的妻子被人纵火烧死。
《聚宝要术》的那张书封,是现今鬼宅案的唯一线索。
贺六将楠木匣子的匣盖合上:“我早就放弃了追查鬼宅案。只是想我爹了,所以把这《聚宝要术》的书封拿出来看看。”
老胡长舒一口气:“那就好。这人啊,应该知道自己能碰什么,不能碰什么。”转头,他又问:“老六,有酒么?”
贺老六苦笑一声:“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啊?老胡啊老胡。你说你这老东西,什么时候都忘不了酒!你因为喝酒误了多少事儿?若不是你贪杯成性,也不至于在锦衣卫混了四十年还是个不成气候的小旗!你那些一块儿进锦衣卫的老兄弟,现在顶不济也都混到千户了吧?现在的北司镇抚使刘大人,更是你当初的徒弟。”
老胡边埋头吃饭,边说:“怪不得香香一见你就哭呢。你这厮聒噪的像只乌鸦。你小子当初的尿布可都是老胡我洗的!轮得着你来教训我么!去去去,少放屁,赶紧给我拿酒去!”
贺老六摇摇头,到厨房给老胡拿来一壶酒。
老胡一杯酒下肚,脸上添了一朵红晕。三杯酒下肚,老胡感慨道:“呵,好酒嘞。老六,这人啊,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刚才说跟我一起入锦衣卫的老兄弟?没错,一半儿人发达了。另一半儿人呢?全在那西郊乱坟岗子埋着呢!锦衣卫这差事看着风光,一个不小心就要掉脑袋!咱没人精们的头脑,还是老老实实当咱的小旗。反正只要穿上锦衣卫的皮,就没人敢惹。拿着饷银换几杯酒,自自在在的不挺好么?”
贺老六摇头:“老胡,我的胡爷。还有六个月就是您老六十寿诞。咱锦衣卫的规矩,百户以下,到六十就要告老。下个月北司要升一批小旗为总旗。您老干了一辈子从八品小旗,怎么也得混个总旗再告老吧?总旗告老,每月能多拿北司五两银子的贴补!”
老胡笑道:“正七品还是从八品,每月七两银子的告老贴补还是十二两的贴补有什么区别?”
贺老六苦笑一声:“别人都削尖了脑袋要升官。您老倒好。。。。。。咱别的不说,就凭北司镇抚使刘大人是你当初的徒弟,升总旗不过是你跟他打个招呼的事儿。他现在可是陆炳陆指挥使跟前的红人!”
老胡摇头:“那小子没良心。升了官儿,做徒弟的都不知道年节给师傅拜年了!老头儿我才不去沾他的光。”
锦衣卫中,有师傅、徒弟一说。譬如当初那位刘镇抚使刚入锦衣卫,在小旗老胡手下做了几天力士,老胡就算那位刘镇抚使的师傅。锦衣卫中家规极严。师傅如父。即便徒弟有朝一日发达了,做了上官,亦要礼敬自己的师傅。
贺六有些着急的说:“就算不找刘镇抚使,以你的资历,只需孝敬指挥同知汤大人二百两银子,这事儿也便成了!你别说没钱!要是没钱,我替你给!”
老胡却丝毫不领贺六的情:“别介!有那二百两银子,你不如直接给我!我用这钱弄五十大坛子上好的杏花酒,埋自家后院能喝到死!行了,别提我升官的事儿了。你不也一样?当了二十年的查检百户,抄过的宅子总有上千了吧?抄出来的银子堆起来足有一座山。陆指挥使前一阵想抬举抬举你,升你做个管查缉的副千户。你倒好,一口一个才疏学浅,愣是把到手的从五品送给了徐老七。”
贺六笑了声:“你老刚不还在教我么?这人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有几斤几两我清楚的很,除了抄家,我还会别的么?别到时候官儿升了,办不好上面派下来的差事,副千户做不长不说,再掉了脖子上吃饭的家伙!”
二人吃罢了饭,贺六将香香带到四合院的南套间。
南套间里走出一位六十老妪。
“张婶子,我上差去了。香香还托您多照应。”
这位张婶子是贺六四合院里的租户。要说她本也是个大户家的阔太太。可惜丈夫一死家道中落,与自己十八岁的儿子相依为命。贺六看这老妪可怜,便将四合院的南间租给了她。平日贺六上差,张婶子帮他照顾女儿香香,抵了租金。
张婶子连忙说道:“六爷,您这说哪儿的话。这不是应该的么。您走好。”
交托完女儿,贺六和老胡这两个不愿升官的锦衣卫,一前一后懒洋洋的走出金鱼胡同,走向承天门外的锦衣卫衙门上差。
“老六啊,香香她娘死了有三年了吧?过了三年丧期,你也该再娶一房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老胡边走边说。
“我一个四十岁的人,要是明媒正娶个正经人家的黄花姑娘,不是糟践了人家么?花银子找个青楼女子、酒肆歌姬填房,我又怕那些妖精不好好待香香。这事儿还是再说吧。”贺六回答
锦衣卫地位高贵,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京城的坊巷中,而是在承天门外,千步廊西侧,毗邻五军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隔街相望。
贺六和老胡懒洋洋的走到北镇抚司衙门门口,已是日上三竿。
北镇抚司衙门外,四名千户服色的锦衣卫官员跃上马背,他们身后跟着一百名佩刀力士。一行人威风凛凛,浩浩荡荡的朝东而去。
承天门就是皇城根。无论是六部官员、还是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谁敢在此纵马狂奔?
也只有锦衣卫的人,敢在这里招摇过市。
老胡对贺六说:“估计又出什么大案子了,锦衣卫十三太保竟惊动了四个!老六,估计逮完人,你的活计就又来了。”
老胡所说的锦衣卫十三太保,并不是正式的官讳,只是锦衣卫之中的一种资历排位。
贺六本名叫贺平安。因他也是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一员,位列第六,故称贺六。时间长了,别人忘了他的本名,下属们尊称他一声“六爷”。上司们、同僚们则唤他一声“老六”。
锦衣卫十三太保,北镇抚司七位、南镇抚司六位。
这十三人分别是北司镇抚使刘大,南司镇抚使何二,北司管狱千户金三,南司治军千户姜四,南司随扈千户韩五,北司查检百户贺六,北司稽查副千户徐七,北司管档千户王八、南司巡城千户薛九,北司掌刑千户严十,南司理刑副千户李十一,北司勘察千户赵十二、南司传旨百户齐十三。
十三太保之上,便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了。
贺老六能够位列十三太保,倒不是因为他多么精明强干。
其他十二位太保,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精明强干,且有争强好胜之心。
贺六却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二十多年埋头抄他的家。对于立功、升官这类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事情从来都是漠不关心。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正是看中他这一点,点名让他做了十三太保里的老六。
贺六和老胡走到北镇抚司衙门门口,守门百户朝着贺六拱了拱手:“六爷来了。”
贺六客套道:“孙百户今天在门口当值啊?”
守门百户答道:“嗯。这两天都是我当值。六爷,今儿不出去抄家?”
贺六回答道:“哪有那么闲在。今儿去抄礼部右侍郎万安良的家。”
守门百户意味深长的笑道:“那万安良可是个出了名的穷酸清流。看来六爷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锦衣卫抄家,向来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逢百扒一。
譬如在官员家抄了一万两银子,锦衣卫要截留一百两,留在北镇库房之中。待到年底,上到指挥使,下到校尉、力士,皆能分上一份。
这倒不是锦衣卫独有的陋规。如今大明从京城到地方的各个衙门,哪个不是雁过拔毛?但凡过手的活水钱,哪个衙门不伸手捞一把?
进得北司衙门,贺六直接领着老胡进了签押房。
要去朝廷命官家里抄家,贺六必须拿到盖着锦衣卫指挥使大印的驾帖。
签押房里空荡荡的。看来今天北司的确有大案子要办,人都走了。
贺六和老胡在签押房坐了片刻,北司镇抚使刘大走了进来。
刘大年仅三十,进入锦衣卫不过十年,却从一个力士一路升为北司镇抚使,位居十三太保之首。此人的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参见刘镇抚使。”
贺六和老胡半跪拱手,给刘镇抚使行礼。
刘镇抚使摆摆手:“免了吧老六。”
说完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张驾帖,递给贺六:“这是抄罪官万安良家的驾帖。这个穷酸清流的家,倒也没什么抄头。”
说完这话,刘镇抚使突然压低声音,对贺六说道:“不过严嵩严首辅特别交代,万安良府上可能藏着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你要留意。若是找到此图,不必交到库房,直接拿给我。”
贺六“哦”了一声。
刘镇抚使突然转头对老胡说:“好大的酒味,大清早的刚上差,师傅您就又喝酒了?”
刘镇抚使初入锦衣卫时,是老胡做的引路师傅。按照锦衣卫的家规,即便刘镇抚使有朝一日坐上了指挥使的位子,也要尊称老胡这个小旗官一声“师傅”。
老胡尴尬的一笑:“没喝多少。”
刘镇抚使皱了皱眉头:“师傅,以后少喝点酒吧。要是让南司管本卫法纪的姜四知道您老上差的时候喝酒。。。那厮天天瞪着眼睛找咱们北司的碴儿呢!”
老胡又笑了笑:“我真没喝多少。”
刘镇抚使无奈的摇了摇头:“前一阵咱们派了几个弟兄去江南办案,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两坛子正宗的二十年女儿红。我晚上差人送到师傅你府上。好了,驾帖已经拿了,你们去办事吧。”
贺六和老胡走出签押房,直接到了稽查副千户徐七那里。
贺六头上虽然有百户的头衔,可手底下只有老胡一个人。去抄家,总要多带些人撑撑场面,干干粗活,搬搬金银财宝之类的。贺六都是到稽查副千户徐七那里调人。
徐七外号徐胖子,乃是锦衣卫中第一肥硕之人。他的飞鱼服甚至是裁缝特别裁改的,否则,小小的飞鱼服怎能遮住他弥勒佛般的大肚皮?
“七爷,今天抄礼部万安良的家。调几个人我使使。”贺六朝着徐七一拱手说道。
徐七点点头:“老六,给你调五十名力士你看够么?”
贺六说道:“成。够了。劳烦七爷了。”
从徐七那里出来,贺六又和老胡进到北司武库之中。
经过一排排簇新的火铳、散发着寒光的绣春刀,二人来到武库深处。
武库深处,有一张楠木小桌。桌子上摆放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箱子。
这箱子名曰“清白箱”。里面装着查检百户抄家时查探金银财宝所用的各种工具。
贺六朝着“清白箱”拱手、弯腰一拜:“祖师爷在上,六代徒孙贺六,前来请清白。”
在武库拿了清白箱,贺六和老胡,领着五十名力士出得北镇衙门,直奔城南万安良家而去。
两年前,内阁首辅是夏言,次辅是严嵩。二人形同水火。夏党与严党的斗法,最终以严嵩的胜利而告终。夏言无奈之下只能致仕归乡。严嵩则登上了首辅高位。
这两年来,首辅严嵩不遗余力的清理着朝中的夏言余党。这位礼部右侍郎万安良,便是夏党的成员之一。
此人出身江南的世代书香门第,是嘉靖十四年的探花,朝中出了名的清流领袖。
据说这位万侍郎的母亲做寿,他这个做儿子的竟然只拿出五贯钱买了一只鸡。
这样一位大清官,家里能有什么可抄的呢?
城南,万府。
万安良是钦犯。五城兵马司和刑部的人不敢怠慢,早就各自派人把万府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只等锦衣卫派人来查抄。
贺六领着老胡和五十名力士来到万府门前。
所谓的万府,只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四合院。与万安良正三品大员的显赫身份相比,这座四合院实在是寒酸的很。
老胡对贺六说:“百户大人啊,看来万安良真如别人说的那样,是个。。。清官。可惜这人脑子一根筋,得罪了皇上,得罪了严首辅。”
嘉靖帝今年年初动用国帑修建朝天观。这朝天观一修就是大半年,耗费了国库六十万两银子。
万安良在朝天观完工、嘉靖帝敬天祈福那天上奏疏劝谏。这大大的触了嘉靖帝的霉头。
他的那道奏疏里,竟然有一句“君道不正,臣道不明。”这不是在骂皇上是昏君,内阁的辅臣们都是小人么?
嘉靖帝勃然大怒。首辅严嵩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知道,皇上现在缺一个处置万安良的理由。
严嵩让自己的党羽联名上书,参万安良纳贿,导致香火税损失巨万。
礼部右侍郎管着天下庙宇、道观的香火税。
大明税制,道观、庙宇所受捐赠的香火银,十中取一作为香火税上交礼部。
泰山脚下的那些大道观、五台山下的那些大庙宇,哪家一年不收个成百上千笔富商士绅的捐赠?
具体收了多少捐赠,谁也说不清。
那些大庙宇的主持,大道观的道长,有些是看破功名利禄的得道高人,有些却如视财如命的商贾一般。
向主管香火税的礼部官员行一些好处,譬如把十万两捐赠大笔一挥改成一万两,主持、道长们就能将九万两银子放进自家荷包。
香火税,一向是一笔糊涂账。既然上几任礼部右侍郎可以因为这个赚的盆满钵满,严党自然也可以污蔑万安良受贿,导致香火税损失巨大。
反正是糊涂账,香火税是真损失还是假损失,只不过是上奏折的人上嘴皮一磕,下嘴皮一碰的事儿。
嘉靖帝本就对万安良不满,顺水推舟准了严党的奏折,将万安良打入诏狱。
万安良是公认的清官,下狱的罪名却是纳贿。这真是莫名其妙。
朝廷最近几年就是这样,自从严阁老掌了权,就总是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儿。
贺六进入万府,先把这四合院的十二间房子粗粗转了一遍。
老胡则坐在四合院中央的石凳子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锡酒壶,喝了一口酒。
旁边垂手侍立的一个五城兵马司指挥拍上了老胡的马屁:“上差好兴致。今儿查抄罪官万安良的府邸,看来没个一天功夫是完不了事。中午我去福仙楼给您弄一桌好菜,再弄上两壶上等的醉八仙老酒,您看如何?”
五城兵马司下设十个指挥。指挥是正七品,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老胡这个锦衣卫小旗却是从八品。
从品级上说,五城兵马司指挥比老胡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可老胡身上穿着锦衣卫的虎皮,五城兵马司的这个指挥只能对他毕恭毕敬。
老胡并不吃这指挥的马屁。他抬手指了指四合院的堂屋:“你瞅瞅这寒酸的四合院。抄这么屁大点地方,用得着一天么?我看两个时辰就够了。就不劳指挥大人费心准备我们的午饭了。”
贺六在堂屋里朝着老胡喊:“老胡,把罪官的家眷们带过来。”
老胡领着罪官家眷来到贺六面前。
万安良这位正三品大员的家眷,一共就五个人。
京城其他的六部侍郎、尚书,谁家没有个几十口子仆人、丫鬟?
七十老母,四十的糟糠妻,十六的儿子,十四的胖丫鬟,六十岁的贴身老仆人。这就是万安良的所有家眷了。
贺六对五个人说道:“罪官的财产都藏匿在了哪里,告诉我,省的受皮肉之苦。”
老仆人叹了口气答道:“唉,我们老爷的财产,全在他卧房床后那个大箱子里放着呢。”
贺六和老胡来到万安良的卧房。
卧房的床后果然有一个大箱子。这大箱子上挂着一只破烂的铜锁。
贺六对老胡说:“请清白箱。”
老胡将清白箱从院子里背到卧房中。
贺六打开清白箱,里面是玲琅满目的各种精巧器具。
贺六拿出一把黄铜制的样式古怪的钥匙,插进那把破烂铜锁的锁眼里。
“咔!”铜锁弹开了。
老胡上手,将床后大木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放在床上。
两件挂着补丁的长衫,一双破官靴、七八吊铜钱、还有一个用布包着的画轴。这便是正三品大员万安良的所有家财。
老胡和贺六对视一眼。老胡说:“娘的,万安良这官当的也忒不明白了!一个正三品大员,就用这么几件破玩意压箱底?”
贺六展开那画轴。
刘镇抚使之前所言不虚,果真是那卷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贺六仔细的看着这图。
老胡不懂书画:“一卷破画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贺六大笑:“一卷破画?老胡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这画如果是真的,拿到城东端古斋去,能换十万两银子!”
老胡糊涂了:“不是说万安良是个清官么?怎么会有值十万两银子的画?”
贺六说:“把他那仆人叫来,问问他。”
老仆人来到卧房。
贺六指了指《清明上河图》,问那老仆人:“那画的来历你知道么?”
仆人答道:“知道。”
仆人竹筒倒豆子般的讲述着这卷《清明上河图》的来历:万安良的父亲万庸,本是江南的书香大族出身。家里颇有些资产。
万庸酷爱书画,人称画痴。他的一大半家财,都用来搜罗名家字画了。
弘治年间,有人找到了万庸,说要卖给他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张口就是四万两银子。
万庸见了此画茶饭不思。他变卖了家里一千亩良田、祖传宅院、数十年积攒的几十幅名家字画,这才凑够了四万之数,将《清明上河图》买下。
万庸死后,《清明上河图》传给了儿子万安良。
贺六听后点了点头:“哦,若是真的清明上河图,还真是件可以传代的宝物,可惜,这画是假的。”
“什么?假的?我们家老太爷是江南的书画大家!怎么可能花四万两银子买一幅假画?”仆人失声喊道。
既然是抄家,抄出的就不只有黄金白银,还有各种古玩珍宝。
抄出的黄金、白银、宝钞都上缴到户部所辖的太仓,也就是国库。古玩珍宝则上缴皇上的私库——内承运库。
这里有一个问题。
名家书画既然值大钱,就不乏作伪的高手。有些附庸风雅的贪官,不免会收受几件赝品。
假如哪天皇上心血来潮,去内承运库查看缴上来的名家字画,发现了赝品,会不会龙颜大怒?
赝品怎么配摆在内承运库?
你们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难道瞎了眼?连真品、赝品都分不清?
故而,锦衣卫的查检百户不仅要懂得抄家,还要懂得鉴别古玩字画。
二十年前,贺六承袭自己父亲的世职时,拜了端古斋的老掌柜许炎平为师。直到现在,每逢旬休,贺六还会到师傅许炎平那里去,鉴赏鉴赏端古斋里新收的好东西,长长自己的眼力。
老胡问贺六:“老六啊,你咋知道这画是假的?”
贺六答道:“我师傅许炎平说过,《清明上河图》以永乐朝后期闽地画匠临摹的最为逼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闽地的画匠们怕自己临摹的仿本今后被居心不良之人拿去坑害他人,所以在仿本里统统加了记号。”
老胡仔细的翻看着《清明上河图》,他一头雾水:“记号?我没看到啊。”
贺六指向《清明上河图》的中端。他手指的地方,画的是四个赌徒正在掷骰子。其中两颗骰子是六点,还有一颗在旋转。
贺六指向画里掷骰人的嘴,说道:“记号就在这掷骰人的嘴上。赌骰子,出三个六称为豹子,掷骰子的庄家掷到豹子就可以通杀。画里已经出了两个六,再有一个六,这掷骰人就能通杀了!所以他嘴里定然喊得是‘六’。这《清明上河图》画的是汴梁景色,北宋汴人说‘六’用撮口音。咱们眼前这幅画,画中之人却张着嘴,闽地人说‘六’便是张口。所以这画是闽地画匠伪造的。”
老胡朝着画上看去,只见画中那掷骰人果然是张着嘴。
老胡一拍手:“嘿,老六啊,你小子还真成。以后你在锦衣卫告了老,可以去端古斋做个收古玩的扎柜师傅。”
老仆人噗通一下瘫倒在地。他伺候了万安良、万庸父子两代人。
谁能想到,自己的老太爷散尽家财,换得的只是一幅假画?
贺六对老仆人说:“起来,跟我们去其他房间再走走。”
三人进到万府的厨房。
贺六打开厨房里的米缸,米缸里竟然是发黄的粗米。
贺六问那老仆人:“你们家老爷获罪前是堂堂正三品大员,你们平日就吃这个?”
老仆人老泪纵横:“我们就吃得起这个!”
老胡奇道:“右侍郎是六部堂官。上面有俸禄银子,中间有本部的火耗银,下面有各省督抚们的节礼、冰炭银。怎么会沦落到吃粗米?”
老仆人近乎哽咽的说道:“我们老爷是世间少有的大清官!他从来不收什么火耗银、节礼、冰炭银!有限的那几个俸禄,也经常被他三个钱、五个钱的施舍给乞讨的穷人。我们家平日只吃得起粗米、青菜。只在过年、中秋、上元节、老夫人寿辰的时候买上一只鸡——有时候连一只鸡都没有钱去买!”
贺六对老仆人说:“哦,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胡说道:“看来,咱们要拿着几件破衣烂衫、一卷假画回去交差了。”
贺六从米缸里撮起几粒粗米,放在嘴里嚼了嚼,说道:“咱们听地皮吧。去拿地听来。”
老胡点头,去清白箱里,取出一个竹筒一样的奇怪器具。
此物名曰:地听。
官员藏银,最爱在墙壁、地面砖石下设暗格。
这地听就是专门查找地砖下的暗格的。
“听地皮”是查检百户的行话,其实就是查找地砖下藏银子的暗格。
贺六将地听垂放在地上,一只耳朵放在地听上。
老胡在一旁狠狠的跺脚。
“好,退五尺!”贺六对老胡说。
老胡跺一脚,如果跺脚的方圆五尺的地砖下面有暗格,从地听中就能听出异样。
“好,再退五尺。”贺六又说。
贺六和老胡花了一个时辰,将十二间房子的地皮听了个遍。
没有发现任何暗格。
忙了一个时辰,贺六和老胡来到院子中央的石桌边坐下。
五城兵马司的那个指挥,早就殷勤的为两位上差准备好了茶水。
贺六喝茶,老胡依旧是喝酒。
老胡嘬了一口锡酒壶里的汾酒:“我看这破四合院真是没啥好抄的。总不能连这石椅、石桌一并带回北司衙门吧。今天还上徐老七那调了五十个力士。呵,这五十个弟兄看来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贺六摇头:“总要走完过场。老胡,咱歇一会儿,刮了墙皮再说。”
“听地皮”是寻找地砖下的暗格,“刮墙皮”则是寻找墙壁后的暗格。
两人坐在石凳上,歇了一炷香功夫。
贺六又对老胡说:“取壁上虎来。”
老胡打开清白箱,取出一柄古怪的锤子。此锤名曰“壁上虎”。锤头用精铁打成虎头形状。锤柄则是大铁管套着小铁管,可以伸缩。
贺六和老胡走到堂屋里。
贺六把耳朵放到墙壁上,老胡用壁上虎朝着墙壁:“咚”,敲了一声。
贺六对老胡说:“上移三尺。敲!”
老胡将锤柄伸展,向上三尺,又敲了一下。
如果墙壁后有暗格,被这壁上虎一敲,贺六那双比蝙蝠还要灵敏的耳朵就能听到异声。
“横移五尺!敲!上移三尺,敲!”
老胡和贺六又花了一个时辰,将四合院的每一面墙都敲了一遍。
和听地皮一样,刮墙皮也是一无所获。
老胡叹了一声:“这万安良还真是个大清官。我说老六,咱们可以回北司交差了。呵,倒是给五城兵马司省了一顿酒肉。”
贺六点头:“五城兵马司那群马屁精的酒肉,没甚味道。回北司交了差,中午我请你去万福居吃驴肉。”
贺六这个查检百户是个抄银子的官。大明的官场,雁过拔毛是不成文的陋规。
有些钱,你不拿,就是破坏了规矩,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每抄一个罪官的家,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南北司镇抚使吃肉,他这个小百户倒也能跟着喝口汤。
所以贺六的手头还算充裕。在锦衣卫混了二十年,倒也在西城隆泰钱庄存下了七八千两银子。
万福居的一顿驴肉,花不了他几个钱。老胡是自己父亲的干兄弟,平日里贺六常“孝敬”下属老胡。
贺六对外面带队的查缉总旗说道:“弟兄们今天上晌辛苦了。整队回北司吧。”
总旗拱手:“六爷这是说哪里话。这是卑职们的本分。”
五城兵马司的那个指挥见上差们要走,赶紧走过来,恭敬的问贺六:“上差,您看这宅子和犯官家眷们?”
贺六答道:“犯官家眷先押到你们五城兵马司的大牢里,等旨意再做处置。宅子贴上我们锦衣卫、你们五城兵马司、还有刑部三家的封条。”
贺六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家那个老太太快七十了。你照顾些。老人家了嘛。经不起折腾。”
指挥唯唯诺诺的说:“谨遵上差吩咐!上差真是菩萨心肠。”
贺六和老胡走到院门。
贺六的左脚刚迈过门槛,突然又收了回来。
“怎么了?”老胡问。
贺六说道:“总感觉哪里不对。我刚才好像闻到了。。。银子的味道。”
贺六从二十岁承袭世职起,做了整整二十年的查检百户。
二十年的历练,让他对金银财宝有着一种敏锐的嗅觉。说是“嗅觉”,却并不是用鼻子闻的,“嗅觉”只是在脑子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
往往这种奇怪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之后,贺六就能找出数以亿万计的一座银山。
“银子的味道?老六,你又在疑神疑鬼了!”老胡对贺六说。
贺六笑着说:“我的疑神疑鬼,这些年灵验了多少次?”
老胡打了个哈哈:“你跟你那死了的爹真是一个德行!不过你们父子在找银子的时候,鼻子的确比狗还灵!”
贺六笑骂道:“你说你死去的干兄弟是狗?小心你干兄弟晚上去你家那张破床上找你。”
老胡大笑:“我才不怕呢。这年头啊,人比鬼更恶毒,更可怕。”
贺六和老胡回到四合院内。
门口的五成兵马司指挥一脸茫然:不是说可以贴封条了么?两位上差怎么又回去了?
贺六又把四合院里的十二间房子转了一个遍。
在东屋套间里,贺六突然停住了脚步。
东屋套间之中,有四根一抱粗的大砖柱子。柱子连接着套间顶上的阁楼。
贺六背着两只手,凝视着四根大砖柱子。
砖柱外涂了一层石灰。
贺六问老胡:“你看这几根柱子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胡答道:“官宦人家的顶梁柱,选用的都是大木好料。我听人说严首辅去年建新首辅府的时候,大厅里八根顶梁大柱是从云南深山里取得良材!动用了数百人才运到京城。这万安良是个清官,买不起大木好料。用砖柱子顶梁,外面刷上石灰,这倒也不奇怪。”
贺六说道:“寻常的人家东屋套间,都是平的。这个堂屋上面却有一个阁楼,这不奇怪么?”
老胡说道:“咱俩刮墙皮、听地皮前,我已经让弟兄们搜过上面那阁楼了。阁楼上放的都是万安良存放的书本古籍。套间起个阁楼放书,不接地气,书不会发霉,这很合情理。”
老胡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对了,那些书,我也让弟兄们翻过了。里面没有夹银票。这些烂书要不要一起抄回北司?”
贺六对老胡说:“这么大一个套间,有一个柱子顶梁就成了。怎么这里有四个?取壁上虎来。”
老胡从清白箱中拿出壁上虎,贺六接过敲了敲柱子。
老胡问:“有异声没?这柱子难道是空心的?里面放着银锭不成?”
贺六摇头:“柱子倒是实心柱子。”
老胡接过贺六递过来的壁上虎,收进清白箱中。
老胡说:“这不结了!既然是实心的,里面就不能藏银子!”
贺六若有所思,良久,他一拍脑瓜,问老胡:“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胡说:“老六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我说里面不能藏银子。”
贺六问:“上一句呢?”
老胡答道:“我说柱子既然是实心的——就不能藏银子。”
贺六拍了拍那柱子:“实心的就不能藏银子么?未必吧?”
老胡将清白箱背在身上:“我说老六啊,你跟你爹一样,总是爱疑神疑鬼。我跟了你爹二十年,又跟了你二十年。四十年里,两代人抄过的官员府邸总有一千了吧?倒也见过空心柱子里藏银子的。可实心的柱子?里面有地方放银子么?”
贺六并不答话,他抽出腰上挂着的绣春刀。
在锦衣卫中,并不是人人都能配绣春刀。只有百户以上才能佩戴。绣春刀和飞鱼服一样,都是钦赐。
贺六竟然把钦赐的绣春刀,当成了泥瓦匠的瓦刀。
四个大砖柱外面糊着一层厚厚的石灰,贺六足足费了几炷香的功夫,才抠下来一块砖。
抠下这块砖来的时候,贺六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老胡拍了拍贺六的肩膀:“老六,怎么,丢了魂了?”
贺六将绣春刀插回刀鞘:“老胡,这万安良藏银子的法子。。。好手段啊!”
老胡问贺六:“你能不能别打哑谜?”
贺六指了指柱子。你自己看吧。
透过抠下的那块砖的空档,老胡看到柱子里面白花花的。竟然是银子!那银子已经跟砖缝融为了一体!
老胡惊叹道:“难道说,这万安良竟然用银子,在砖柱里面铸了一根银柱?”
贺六点头:“没错!里层的银柱,跟外面的砖柱融为一体。所以我们用壁上虎刮墙皮,认为这是实心的柱子!”
老胡惊得下巴颏都要掉到了地上:“先不说另外那三根柱子里有没有银子,光用银子铸成这一根柱子。得多少银子啊?”
贺六摇头:“银子的数目倒在其次。十年前抄两淮巡盐御史任涧伯的宅子,八个地窖的二百万两雪花银堆在一起咱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万安良是如何掩人耳目将银子铸成柱子的?这手段得有多么高明?”
贺六走出东套间,问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和刑部的员外郎:“你们五成兵马司、刑部在这里共有多少人?”
指挥答道:“我们五成兵马司在这儿有三十兵丁。”
刑部的员外郎答道:“我们刑部在这儿有二十名差役。”
贺六点点头,自言道:“一共一百人?嗯,应该够了。老胡,你带人上南市去,买二十根小孩手臂粗的大麻绳。”
老胡答道:“遵命。”
老胡走后,贺六回到东套间里。他抽出绣春刀,又在另外三个柱子上,分别抠下一块砖!
整个东套间的四根砖柱里,竟然藏着四根实打实的银柱子!
贺六心中有无数疑惑。
打造这四根银柱子,再运进这个小院,绝对要闹出挺大的动静!
锦衣卫北镇抚司负责监察百官。万安良这种正三品大员,出门、回家随时都会有北司勘察千户属下五六个耳目跟着。
在无孔不入的锦衣卫面前,瞒天过海,将四根大银柱运进这小院?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把这四根银柱子运进这小院,要把它竖起来,也需要百人吧?就这小小的东套间?站的下百人么?
这位万侍郎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这位万侍郎不是出名的清官么?又从哪里得来这数目庞大的银子?
难道是栽赃?朝中党同伐异,政斗之时,的确会有人做栽赃的事,贺六这些年见过太多栽赃的事。
洪武爷那会儿,官员贪污六十两就要扒皮实草。
到了本朝,六十两扒皮实草这种严苛刑法只能见诸于史册。
可受贿几千两也照样够丢官掉脑袋的。
故而栽赃,一般都是两千两银子,撑死三五千两银子。
这四根银柱子,怕是得用十万两以上的银子铸成吧?谁要是用十万两以上的银子栽赃,那绝对是吃屎迷了心智。
无数疑问在贺六心中飘过。
半个时辰后,老胡带着二十根十几丈长,小孩手臂粗细的大麻绳回来了。
老胡问:“接下来怎么办?”
贺六说道:“想把这四根银柱子揭于光天化日之下,就只能拆了东套间的房子了。来啊,将绳子系在柱子上。每五人拽一根绳子,拽倒柱子!”
绳子系在柱子上,另一端则通过窗子到了屋外。
屋子外,五十名锦衣力士、三十名五城兵马司兵丁、二十名刑部差役,共计百人分别用力拽着二十根绳子。
东套间内的大柱子却岿然不动!
贺六挠头:“这,呵,真是难办啊。”
贺六思索了一番,对老胡说:“你拿我的腰牌去顺天府,让顺天府找三百名泥瓦匠、青壮来这里!”
说着,贺六将自己的腰牌递给老胡。
那腰牌上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查检百户贺平安。”
锦衣卫百户的腰牌,即便是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见到,也要毕恭毕敬的听命。
因为锦衣卫有一层尊贵的身份——“钦差”。
京中普通文武官员,受圣旨出京办事才是“钦差”。下面的人要尊称一声“上差”。
锦衣卫的人,无论受没受圣旨,随时都是钦差。即便去酒肆吃碗打卤面,那也是钦差!
顺天府接到贺六的腰牌不敢怠慢,两个时辰后,三百泥瓦匠、青壮来到了万侍郎的四合院。
领头的顺天府官员身穿正四品服色,他朝着贺六拱了拱手:“在下顺天府丞刘百润。听从上差调遣。”
顺天府下,设正三品府尹一名,正四品府丞一名。府尹正在户部办事,府丞见到锦衣卫的腰牌,亲自带着泥瓦匠和青壮们来了。
贺六指了指东套间:“把这间房子——给我扒了。”
——————已近黄昏。
东套间已经被三百多泥瓦匠、青壮拆成了一堆瓦砾、砖块。
那四根大银柱子,静静的躺在地上。
四合院里里外外的几百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四根蔚为壮观的银柱。
老胡问贺六:“这几根玩意儿。。。总有十几万两吧?怎么运回北司啊?”
贺六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也没有主意,得好好想想。”
二人正说着话,北司的刘镇抚使骑着一匹黄鬃骏马,后面跟着十名力士,来到了四合院。
刘镇抚使在院外下马,一把将缰绳甩给手下的力士,走进院门“老六,让你来抄家,你怎么拆了房子?还动用了顺天府。。。。”
刘镇抚使边走边说,话说了一半,他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那四根大银柱子。
刘镇抚使竟然像那些泥瓦匠、民夫一样,惊得目瞪口呆。
“老六,这是什么。。。劳什子?”刘镇抚使问贺六。
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刑部的人见北镇抚司镇抚使到了,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锦衣卫的人则只是拱手行礼。
刘镇抚使说道:“都免礼吧”,而后他径直走到贺六面前,又问了一遍:“老六,这到底是什么劳什子啊?”
贺六回答:“禀大人,这是——银子。”
刘镇抚使绕着四根大银柱子走了一圈。他带着疑惑的口气问贺六:“老六,你确定这是银子?”
贺六点点头:“实打实的银子,错不了。”
刘镇抚使走到院子当中的石桌前。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很有眼力价,赶紧用自己官服的袍袖掸净了石桌、石凳上的灰尘。
刘镇抚使坐到石凳上:“老六,我虽然是你的上司,可始终比你小十岁。在锦衣卫比你少当了十年差,见识不如你。你当了二十年的查检百户。以前见过这种事儿么?”
贺六肯定的答道:“别说卑职这二十年。卑职家四代人,当了近百年的查检百户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儿。”
刘镇抚使指了指四根银柱子:“老六,你说,这会是栽赃么?”
贺六摇头:“如果是栽赃,几千两银子足矣。卑职认为这不会是栽赃。”
刘镇抚使点点头:“不是栽赃,那就是赃银喽。”
如果说刘镇抚使刚才心中是惊,那现在就是喜!
万安良是夏党,是严嵩的眼中钉。严嵩的大公子严世藩和刘镇抚使有深交。
半年前多亏严嵩在陆炳面前给他美言,他才能顺利当上北司的头儿。
万安良是严家的敌人,自然也是刘镇抚使的敌人。
他正怕找不到万安良这个公认的清官贪贿的实据呢。这下好了,赃物俱在。朝廷的俸禄是定数的,万安良就算当三百年礼部右侍郎,也攒不下这么多银子。
他拿到万安良贪贿的罪证,可以卖给严嵩父子一个大大的人情。
贺六把如何发现砖柱中藏银柱的事情给刘镇抚使讲了一遍。
刘镇抚使听后笑着说:“也就是老六你!不愧是十三太保之一,抄了二十年家的查检百户。这么匪夷所思的藏银手段,还是逃不过你的法眼!我要向陆指挥使给你请功!”
贺六见自己的上司心情不错,半开玩笑的说道:“功不功劳倒是无所谓。只求多拿几两赏银,给我家小闺女多买几串冰糖葫芦就是。”
刘镇抚使大笑道:“老六,你啊你!别人都是为了抢功劳大打出手,你却是连功劳都不要!呵,放心,这一回,赏银少不了你的!”
贺六又对刘镇抚使说道:“这四根大银柱虽然已经倒了,却运不出这个院门。总不能把这一片儿的四合院全拆了,硬开出一条路把银柱子用几十匹马拉出去。卑职建议,让顺天府找一批银匠来。直接在四合院里把这四根银柱子一点一点的熔了。”
刘镇抚使摆摆手:“这倒是不着急。这四根劳什子先放在这里,多派些人日夜守护就是了。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大人们都来看看这四根劳什子,长长见识。也算给万安良的案子做个旁证。”
贺六点头:“卑职遵命。对了,大人。卑职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刘镇抚使说道:“但说无妨。”
贺六说道:“审讯诏狱里的钦犯,一向是咱北司掌狱千户金三爷负责的。卑职想见一见那个万安良。他怎么贪敛的银子卑职没兴趣知道。他如何将这么一大笔银子悄无声息的熔成银柱,这件事卑职很好奇,不问清了浑身不自在。”
刘镇抚使痛快的说:“好。你随时都可以去诏狱提审万安良。别说是你了,连本司都好奇——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自洪武爷开国以来,便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下设诏狱。诏狱只关犯了钦案的钦犯。
诏狱中的犯人,随便揪出来一个,获罪之前至少也有一顶正五品以上的乌纱。
诏狱的深处,有一间三丈见方的“真话房”。锦衣卫审讯钦犯,都是在真话房中。
此刻,真话房内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前任礼部右侍郎万安良。一个是锦衣卫十三太保里的老三——管狱千户金万贯。另一个,则是贺六。
贺六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大清官”。只见万安良瘦骨嶙峋,长得一脸清官相。
旁边坐着的三爷金万贯吮了口紫砂壶里的雨前新茶,对万安良说:“万大人,咱们开始吧。”
金万贯是整个锦衣卫中最出名的审讯高手。真话房的一侧,摆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有大大小小共四十六件刑具。金三爷审讯却从来不屑使用那些刑具。他曾酒后在指挥使陆炳面前夸下过海口:世间最厉害的刑具,是老三我的这张嘴!
五十岁的金万贯,正是凭着自己揣度人心的审讯功夫,在二十五年时间里从一个力士,一步一步爬上了千户的高位。
除了精通审讯之道,金万贯还是一位理财高手。
锦衣卫衙门里,存在一个小私库。平日里锦衣卫的赏银,就是从私库中支取。金万贯善于理财,指挥使陆炳干脆把私库交给了他去管。
金万贯看了看案卷:“万大人,此刻我还是叫你一声大人。因为你尚未认罪,在我心里就不算是罪官。”
万安良冷笑一声:“我是无罪之人,自然无罪可认。”
金万贯点点头:“那是,万大人是清流领袖,京城之中,有谁不知万大人的清廉之名?在香税银里动手脚这样的罪名,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万安良义正言辞的说道:“上差看来是明白人。香税银,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笔糊涂账。严首辅想以此定我的罪,就好比是当年秦桧给岳飞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金万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是啊,莫须有的罪名而已。今天我在这儿审讯大人您,实在是走走过场。一个清官——有什么好审的呢?”
一旁的贺六知道,金三爷又要玩那套欲擒故纵的审讯把戏了。万安良如何贪污了十几万两银子,招不招供跟贺六没多大的关系。贺六唯一关心的,是万安良如何将银子悄无声息的熔成四根大银柱!
金万贯开始跟万安良拉起了家常:“万大人,我调看了你在吏部的档案。很有意思。我做了二十五年锦衣卫,您也是二十五年前考中进士进入官场。二十五年里,我历任力士、校尉、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副千户、千户。您历任县令、府通判、礼部主事、礼部员外郎,而后外任知府,又调回京做了御史,由御史升为礼部侍郎。呵,我与大人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苦巴巴的熬资格坐上的如今的位子。”
万安良摆摆手:“呵,有什么用呢?我做县令时,是出了名的清廉县令,做通判时,是出了名的清廉通判。。。。一直到今天,我敢说,我是六部堂官之中,最清廉的一个!”
金万贯点头:“没错!我们抄您的家,竟发现您的米缸里,尽是糙米!我们甚至查访了你家附近卖肉的几个肉铺。他们告诉我们,万侍郎家里——一年也就吃上一两回肉!”
万安良苦笑一声:“大明的百姓苦啊。有些百姓,连顿顿吃的上糙米都是奢望。我的俸银,大部分分给了穷苦百姓。我有一口糙米饭便很知足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在河南做县令,在山东做知府,都是这样做的。哦,对了,如果你们抄了我的家,一定抄出了一幅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那画是假的。”
贺六来了兴趣:“万大人知道那画是假的?”
万安良点点头:“家父一生酷爱字画。可惜,一张假画骗去了万家列祖列宗在江南置下的那点家产。呵,那画是闽人的伪作。”
金万贯问:“既然明知是假画,万大人为何还留在家中?”
万安良摇了摇头,叹息道:“唉,算是对家父的一个念想吧。”
金万贯不失时机的拍上了万安良的马屁:“清官,真是清官啊!锦衣卫抄您的家,只发现破衣一堆,糙米一缸,假画一卷。。。。。还有。。。。”
贺六知道该自己接话了,他开口道:“还有银柱四根,呵,四根一抱粗,三丈高的银柱!总有十几万两!”
贺六说这话的时候,凝视着万安良的眼睛。他敏锐的发现,万安良这位“大清官”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金三爷终于朝着万安良亮出了刀子:“万大人,据我所知,一个正三品的礼部侍郎,月俸四十石。折算成银子,不过三十两。一年不过三百六十两。自然,那些个不知检点的正三品京官,年节、仲秋有地方官孝敬的节例银,冬至、夏至有地方官孝敬的冰炭银,一年最少能弄三五千两银子。您是清官啊,自然不会收地方上的陋规银。可万大人家里蔚为壮观的四根银柱——总有十几万两吧?”
万安良在短暂的慌张后,迅速恢复了镇静:“错,四根银柱,一共是二十万八千两!那是万家先祖所遗!”
“先祖所遗?呵。。”金三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他审讯过的犯人中,对于无法解释来路的财富,通常都是同一个理由——先祖所遗。
贺六正要说话,金万贯却拦住了他。
金万贯开口,继续问道:“既然是万侍郎先祖所遗。为何不将银子存入钱庄,却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留在家中?”
万安良眼睛一闭:“很简单,乐意。”
“乐意?这真是个合理的理由。”金万贯笑道。
贺六终于开口:“万大人。我对着银子的来路没有丝毫的兴趣。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将二十多万两银子,在神不知鬼不觉当中熔成银柱的。”
万安良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金万贯朝着贺六做了个“请”的手势。贺六会意,与他一同起身,走出“真话房”。
金万贯伸了个懒腰:“老六,你先回家去吧。看来今晚我要与这位大清官聊一个通宵。放心,明日上晌你来真话房,我保他句句都是真话。”
贺六道:“金三爷,您的审讯功夫是咱们锦衣卫里出了名的。可里面那位,一看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您不如试试用刑?”
“哈哈哈”金万贯狂笑不止:“老六,你可真能说笑。若是动用刑具,我金三还是金三么?我与你打赌,我只需和他聊一个通宵,他就会竹筒倒豆子——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出来!”
贺六走出北镇抚司时已是入夜。
大街上冷冷清清。在金鱼胡同前,一个老头高声叫卖道:“糖,葫芦嘞~”
贺六走过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女儿香香最爱吃这东西。
老头将糖葫芦递给贺六:“老爷,十个大钱。”
贺六随手掏出一块两三钱的碎银子,递给那老头。
老头诚惶诚恐:“老爷,俺找不开啊!”
贺六笑了笑:“罢了罢了。我家闺女最爱吃你这糖葫芦。不用找了。”
老头千恩万谢。
贺六心情不错。拿着糖葫芦,边往家走边哼起了昆曲:“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今天在万庆良家挖出那二十多万两的四根银柱子,按照锦衣卫的成例,他能拿二百两的赏银。
查检百户这职位看着不大,只有正六品,却是个肥的流油的位子。
贺六不像那些同僚们一样,有多大的雄心壮志。拿着安逸饷银,偶尔赚上一笔可观的赏银,养活自己的女儿,他很知足。
回到自家小院,张婶子迎了上来:“贺大人回来啦!我做了一锅炸酱面。香香已经吃过了。”
“爹!”女儿香香从堂屋里跑出来,像一只敏捷的小猴子般窜入贺六怀里。
“爹,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啦?”香香问。
贺六扬了扬手里的糖葫芦:“你啊,就知道吃。给你。”
香香把糖葫芦抢到手里:“一,二,三,四,五,六,七。爹,我吃五个,给你留两个。”
贺六亲了亲香香:“给爹留一个就行。”
女儿香甜的吃着冰糖葫芦,剩下最后一颗,她从竹签上拿下来,塞进贺六的嘴里。
夜深了,贺六哄着女儿上床睡着了,给她拉了拉被角,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他满脑子都是那四根大银柱子的事。
那个万安良,到底是如何掩人耳目,将二十万两银子神不知鬼不觉的熔成四根大银柱,又悄无声息的立到那不起眼的小四合院当中的?
一系列的疑问在贺六脑中闪过。
第二天一大清早,老胡准时来到贺六家蹭饭。
老胡把锡酒壶往饭桌上一放:“在万安良家抄出那四根劳什子,老六你可又要赚上一笔大大的赏银了。不过我就奇怪了,这万安良既然是装成清官的大贪官,又为何要触皇上的霉头,上什么奏折?”
贺六摇摇头:“这我哪知道。朝廷里的事,向来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我要是能想明白,我就不是百户,而是北司镇抚使了。”
老胡道:“也是。我那徒弟刘大,在这一点上比咱们强。朝堂上的事情,他一清二楚。不然人家怎能当上北司镇抚使呢?”
贺六说:“昨天刘镇抚使似乎很高兴。”
老胡喝了口酒,道:“高兴就对了。万安良是严嵩严首辅的眼中钉之一。找到万安良贪贿的物证,严首辅还不高兴啊!刘大那个北司镇抚使的职位,就是严首辅帮他在陆指挥使那儿求来的!他和严首辅是穿一条裤子的,乐得送首辅大人这个顺水人情。”
贺六把一块青芹夹到香香碗里。
香香蹙起了小眉头。这小娃娃见到青菜就像是严嵩见到万安良。
贺六给老胡斟上一杯酒:“我倒不关心朝堂里的那些破事儿。我昨晚想了一夜,还是想不明白——万安良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弄出那四根大银柱子。”
老胡问贺六:“昨儿你不是去了诏狱?那个万安良没招供么?”
“啪”,香香想用筷子把碗里的那块青芹偷偷拨弄到地上。眼尖的贺六,一眼识破了宝贝闺女的把戏,用自己的筷子打住了香香的筷子。
“没招供。硬的跟块石头一样,非说自己是清官。不过我离开诏狱前,金三爷信誓旦旦的跟我说,他用不着动刑,只需和万安良聊一个通宵,万安良就能招供。三爷这话,说的有点大。”
老胡抿了口酒:“呵,金老三这话既然说出了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我在锦衣卫混了四十年,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你爹,一个就是金老三。他那张嘴,能把河里的鱼说的蹦上岸。陆指挥使都说:金老三的一张嘴,顶得上四十六样大刑!”
贺六道:“嗯,一会儿去诏狱,咱们就知道金三爷的嘴到底能不能把河里的鱼说的蹦上岸了。”
贺六和老胡吃完饭,来到北镇抚司。
在“真话房”外,站着四名金万贯手下的校尉。这四人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贺六走过去,四名校尉拱手道:“见过六爷。”
贺六问:“三爷昨晚审了万安良一夜?”
一位校尉疲惫的点了点头:“是。审了一夜了,现在还在里面审着呢。”
贺六对老胡说:“老胡,你在门口等一下。我进去看看。”
诏狱“真话房”,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的。锦衣卫中人,从下到上依次分为力士、校尉、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副千户、千户、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十二等。老胡只是个第十等的小旗,故而他不能随意出入真话房。
贺六则不同。他虽然只是第七等的百户,却是十三太保里的老六,北镇抚司衙门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可以随意出入。
贺六进去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位清流领袖、比石头还硬的万安良万侍郎,正坐在椅子上痛哭流涕!
金万贯给贺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不要说话。
万安良哭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良久,终于开口:“唉,成祖爷游西湖,问群臣,湖上有几条船。众臣皆不能答。唯有道衍和尚答道:西湖上一共两条船。众臣不解,道衍和尚解释道:一条叫名,一条叫利。”
贺六搞不懂万安良为何要说这个典故。
金万贯笑着说:“万大人的意思是。世间之人,要么争名,要么夺利。您是既想要名,又想要利喽?”
万安良抹了一把鼻涕:“是,金大人您说的是!与您聊这一夜,我算想明白了。我这人,实在是天下第一大贪之人。为了博一个直谏忠臣的名声,我处处与严嵩作对。还上书皇上,劝他不要再动用国库的银子修庙宇。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我又像一个市井小偷一般,偷偷从我掌管的礼部慎礼库中拿银子。我的确是又想要名,又想要利。”
礼部慎礼库,是礼部存放香税银的所在。
金万贯摊开一张纸,拿起笔:“万大人,说仔细些。”
万安良继续说道:“我做了二十五年官,头二十二年里,我的确是个清官。可凭什么清官只能顿顿吃糙米、青菜,严党的那些贪官却锦衣玉食?我想明白了!清官是做给别人看的!到头来只会自己吃亏!于是我起了贪念。”
金万贯道:“说慎礼库的事。”
万安良道:“慎礼库存放着礼部历年征收的香税银。几十年积攒下来,存银总有三四百万两。香税银的账目,又是一笔糊涂账,没人能说清。我管着慎礼库,每日从慎礼库中顺上四枚五十两的银锞子,装在两个袖管之中带回家。三年来,日日如此。。。积攒起来,正好是二十多万两。”
贺六惊讶——堂堂的三品大员,竟然不是“贪”银子,而是“偷”银子!跟市井里的小偷别无二样!
金万贯道:“昨夜子时三刻,你说自己双手关节时常疼痛难忍,难道说是因为天天在袖管里偷着装银子累的?”
万安良道:“是。金大人你想想,四枚五十两的银锞子,就是二百两,分两只袖管装,又要让慎礼库的库兵们不发觉,一只手就得承着百两的分量。三年日日如此,我这双手的关节能没毛病么?”
金万贯将万安良的话一一记在口供上:“呵,万大人,不得不说,你这贪银子的法子,也太下作了些!慎礼库少了银子,账目上如何交待?”
万安良道:“账目上倒是好说。每年六月和腊月,尚书大人查账之前,我改改账目就是。反正香税银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没人会察觉账目上的异常之处。”
金万贯笑了笑:“好,下面,说说你是如何把二十万两银子,神不知鬼不觉的熔成四根硕大的银柱的吧。”
贺六支起了耳朵。金万贯问的问题,正是他最感兴趣的事情。
万安良竹筒倒豆子,娓娓道来:三年前的中秋节,那时他刚刚左迁礼部右侍郎。他差老仆人去菜市买只鸡过节。
哪曾想,老仆人买菜的时候,竟跟菜贩子起了争执——自然是因为价钱。
那菜贩子有个堂兄,是菜市一带有名的泼皮。堂兄弟二人把老仆人一顿痛打,完事还扣住了老仆人。让他家里人拿二十吊钱来赎人。
堂堂的礼部正三品大员万安良,竟然拿不出二十吊钱来!当然,即便有,他也不会给的。
万安良的轿夫们已经下差回家过节。他没有坐轿,只身来到菜市场。
万安良表明身份,竟遭到了一群市井无赖的嘲笑、羞辱:“三品官的家人买只鸡还要为了三五十个大钱的事儿说那么多废话?你要是三品官,我们就是一二品的大员了!”
顺天府寻街的衙役路过此地,训问因何事喧哗。万安良再次表明身份,他们竟将万侍郎当作冒充朝廷命官的江湖骗子抓到了衙门!
要不是顺天府尹去礼部办事见过万安良,这位三品大员说不准就会被投入大牢。
此事在京城官场传为笑谈——是笑谈而非美谈。
那些严党的官员,无不嘲笑万安良的穷酸。
万安良彻底愤怒了:自己为官二十多年,到头来,过中秋竟连一只鸡都买不起?
凭什么严党的那些官员就可以坐拥广厦千万间,妻妾成群,锦衣玉食?
凭什么自己就要自甘清贫?
万安良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把前二十年失去的,统统找回来!
我万安良做清官是一等一的清官,做贪官,也要做一个巨贪!
他遇到了一个问题:为官二十年,他竟然不懂得用什么方法去贪。自己手里的确掌管着天下道观、庙宇的香税银。自己的前任们,也因为广收道长、主持们的贿赂赚的盆满钵满。
可他“清”名在外,哪个道观的道长、哪座寺庙的主持敢向他行贿?
万安良顿时觉得自己很无能。
终于,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掌管的慎礼库。慎礼库中,存放着礼部几十年积存的香税银。
以前查库的时候,万安良对着那些快发霉的银子,毫无兴趣。
现在在查库,万安良看那些银子时,眼里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既然做不成朝堂上的巨贪,就用市井小偷的法子,蚂蚁搬山、精卫填海吧。
自此之后,他每日从慎礼库中偷四锭五十两的银锞子。三年来,日日如此。最终竟真如蚂蚁搬山、精卫填海一般,整整偷窃了慎礼库二十万两银子!
当万安良讲述完这一切,贺六终于忍不住了,他问万安良:“万大人,你还是没说四根银柱子的秘密。嗯,既然你已进了北镇抚司,我可以跟你直言不讳。你这样的正三品大员,去任何地方,都有我们锦衣卫三四个耳目贴身跟着。你是如何避过我们锦衣卫弟兄的眼,将二十万两银子无声无息的熔成银柱的?”
万安良摸了一把鼻涕,恢复了几分清流领袖的派头:“嗯,我自然知道锦衣卫无时无刻不再监视着我。谁让我是正三品的官员呢?我自然有办法避开你们的耳目。”
金万贯笑道:“万大人,你就别卖关子了。我们这位贺六爷,家里世代做锦衣卫的抄家官儿,对藏银子的方法,他是最爱刨根问底了。你要不告诉他,他的心里就像狗爪子挠一般。”
万安良道:“这法子倒也简单。在房间里先用砖垒一根空心的大柱子。上端通到阁楼上,留一个小孩胳膊粗细的小孔。然后用青石灰把砖柱子刷一遍——弥缝。在阁楼上,支一个小炉。每天夜里,我会把从慎礼库中‘拿’回来的二百两银子熔成银水,从小孔灌入砖柱之中。呵,这劳什子,诨号‘贼奈何’。即便是家里进了贼,对这银柱子也是无可奈何。”
贺六恍然大悟,轻声叹了一句:“巧妙!如此简单的方法,也是藏匿银子最隐秘的方法!”
万安良道:“每铸成一根大银柱,我就会用青泥封死小孔。三年多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夜。我每夜都像最拙劣的市井小贼那样,把自己的贼赃熔成银水,灌进柱子里。唉,我真是天下第一大贪之人——既贪名,又贪利。想做千古留名的直谏忠臣,背地里呢?却行着市井小贼的苟且之事!呜呼!我的一时贪念,让朝廷损失了整整四十万两银子。”
金万贯突然打断了万安良:“稍等。万大人,你刚才说什么?四十万两银子?你不是说一共偷了慎礼库二十万两么?另外二十万两是怎么回事?”
万安良继续招供:慎礼库归礼部右侍郎直属。在他动贪念之前,库银是一月一盘点。万安良起了歹心,为了给自己找个日日出入库房的理由,他将规矩改为日日盘点。
慎礼库的小吏和库兵,都觉得这位“清官”上司是过于认真——甚至是脑子进了水。就是没人怀疑,当朝有名的大清官会像小贼一样往自己袖中顺银子。
慎礼司不同于太仓国库。官员出入,无需像太仓那般,脱的只剩下秽裤接受查检。
太仓国库前些年发了盗银大案,库兵是往自己肛内塞银子。
万安良则只需两个袍袖。
偷盗了一个月,终于有一天,一个叫丁旺的库兵发现了万侍郎的秘密。
这丁旺四十多岁,生的獐头鼠目。以前在江南卫所军中吃过几天皇粮。后来进了礼部慎礼库做库兵。
那日,丁旺喝多了茶水内急,最近的茅厕却在三百步开外的仪制清吏司旁。丁旺贪图方便,进了慎礼库,想在哪个银架子后把自己的水放掉。恰好瞥见了万安良趁人不备,偷偷往自己袍袖中塞银子。
第二天晚上,丁旺造访万府。他一个小小库兵,竟然以此事要挟堂堂的侍郎万安良。
慎礼库的库兵们,包括丁旺在内,其实早就对库里的银子垂涎已久。
奈何库银须由礼部右侍郎盘点。偷了银子,账目对不上,立刻就会露馅。所以一直无人敢下手。
丁旺告诉万安良,想让他闭嘴,就必须带着他,一起在库中偷银子。每月,由万侍郎将账目做平,掩人耳目。
丁旺倒也不贪心,每日跟万安良一样,也是只拿二百两银子。日积月累,三年间已偷了二十万两银子。
所以,万安良说,自己害朝廷损失了四十万两白银。
金万贯将案卷写毕,交到万安良手上:“万大人,你看下供词。若无异议,就画押吧。”
万安良看都没看,直接画了押:“唉。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又被人抓到了贪贿的实证——想来是必死的。供词看不看,有没有异议又有什么相干?”
金万贯道:“万大人是明白人。放心,在诏狱之中,我会好酒好肉伺候——一直到您上路。”
贺六起身:“万大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旁人把如此巧妙的藏银方法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万安良回答:“这法子是丁旺教我的。对了,敢问大人,你们是如何发现银柱的秘密的?银子藏的如此隐秘,丁旺当初对我说,这样藏银子万无一失。。。。”
贺六轻笑一声:“银子藏的再隐秘,也逃不过我的鼻子——我在你房中,闻到了银子的味道。”
出了“真话房”,金万贯说道:“老六,那个库兵丁旺得即刻抓起来。”
贺六道:“三爷,这丁旺能教万侍郎如此精巧的藏银手段,我倒想见识见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抓人的事,我去办吧。”
金万贯一拱手:“那就有劳老六了!”
贺六带着老胡,去稽查副千户徐七那里借了一百力士,出得北镇抚司,直奔户部慎礼库。
慎礼库前,十几个库兵正在喝着茶,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着天。
贺六出示腰牌:“锦衣卫办案!谁是丁旺,站出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库兵道:“小人便是丁旺。”
贺六抬眼望去,只见这丁旺生的矮小、干瘦,且獐头鼠目。留着两撇鼠须。
其余的库兵们见锦衣卫前来办案,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唯有这丁旺一脸镇静。
丁旺给贺六行了礼,竟抬头与贺六对视。
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库兵,可就算是那些四五品的官员,也不敢直视锦衣卫上差的眼睛。
贺六问丁旺:“知道为什么找你么?”
丁旺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回上差,小人不知道。”
贺六道:“现在不知道不妨事。进了北镇抚司,保你什么都会知道。来人,拿下,带走!”
在回北镇抚司的路上,骑在马上的贺六偷偷瞥了丁旺几眼。
这丁旺竟然一脸轻松。常人被锦衣卫抓起来,早就吓得屎尿齐出了。丁旺这个小库兵却是从容异常。
回到北镇抚司,贺六命令手下力士:“把人关到诏狱去。”
一名总旗官走到贺六面前,拱手道:“六爷,指挥使大人正找您呢。”
“找我?”
总旗官答道:“您忘了,今儿是十三太保议事的日子。”
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的十三太保,每月初一,十五,三十要到指挥使陆炳那里去议事。
贺六将马缰甩给老胡:“我先去议事。下了差在门口等我下。晚上我请你喝酒。”
老胡一听有酒喝,立时眉开眼笑:“成。我等你。”
指挥使陆炳,权倾朝野的锦衣卫大当家。
自永乐皇帝为限制锦衣卫的权力,建立东厂以来。百年间,东厂就一直压着锦衣卫。
然而陆炳当上指挥使后,却让锦衣卫的风头盖过了东厂。
因为陆炳身上,有两层显赫的身份!
其一,他和皇上是一奶同胞!
当今皇上还是兴献王世子时,陆炳的母亲是兴献王世子的奶娘。陆炳随母居住于兴献王府中。和兴献王世子——当今皇上吃同一个女人的奶长大,还是孩童时的玩伴。
其二,他还是皇上的救命恩人。
嘉靖十八年,皇上南行巡狩。当天夜里,行宫起火。太监宫女们仓皇出逃。只有一个人冲进了火场——那便是陆炳。半个时辰后,陆炳在冲天大火中背出来一个人——竟然是当今皇上。
皇上常说:“陆炳对朕有救命之恩。”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内阁首辅严嵩、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这三个人,被世人并称为当今朝廷最有权势的三位重臣。
陆炳的指挥使大堂之中,已摆好了十三把椅子。
这十三把椅子,是给锦衣卫十三太保准备的。
锦衣卫自下而上,分力士、校尉、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副千户、千户、南北镇抚司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
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是虚职,由皇亲国戚担任。皇亲们只是挂个虚名,并不管事。
故而,大堂之中,十三张椅子上坐着的人,再加上指挥使陆炳,其实就是五千锦衣卫的实际掌控者。
贺六进到大堂内。
陆炳问:“老六来了,坐下吧。人齐了,开始议事。”
贺六坐到大堂北侧第三把椅子上。
十三太保全部聚齐。南边六把椅子,坐着南镇抚司的六位太保。北面的七把椅子,坐着北镇抚司的七位太保。
这十三人分别是北司镇抚使刘大,南司镇抚使何二,北司管狱千户金三,南司治军千户姜四,南司随扈千户韩五,北司查检百户贺六,北司稽查副千户徐七,北司管档千户王八、南司巡城千户薛九,北司掌刑千户严十,南司理刑副千户李十一,北司勘察千户赵十二、南司传旨百户齐十三。
北司镇抚使刘大刘元镇开口:“禀指挥使。万安良案现已结案。实证、口供俱在。”
陆炳满意的点点头:“这案子办的利落。北镇抚司功劳不小。”
刘大一听这话,心里高兴的很。夸北镇抚司,不就是夸他刘大呢么?
刘大年仅三十,便做了十三太保里的老大,在座的太保们当中,有不少心中都对他不服。
刘大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故而平日里他对手下广施恩惠,借机收买人心。
刘大道:“谢指挥使夸奖。这案子办的如此利落。首功要数老六!二十万两脏银藏的诡秘无比。若不是他慧眼识破,找到实证,万安良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开口。”
刘大和老三金万贯向来不和。他这话是借着褒贺六贬金老三——跟贺六找到实证的功劳比,你审讯万安良,让他开口的那点功劳算得了什么?
贺六虽然忠厚,却不是一个愚钝的人。他听得出刘大话里有话。他可不想让人当了枪使,得罪金万贯。
贺六开口道:“禀指挥使。属下只是尽了查检百户的本分罢了。镇抚使大人过誉了。要说功劳,还是三爷功劳最大。也只有他,才能让硬的像块石头一般的万安良开口。”
陆炳这个老谋深算的指挥使,早就看出了属下们在他面前耍的把戏:“功劳嘛,老三和老六都不小。就不分什么首功、次功了!每人赏三百两银子。”
“谢指挥使!”
陆炳又问:“我看了案卷。怎么又扯出一个礼部慎礼司的库兵?”
贺六又道:“禀指挥使。库兵丁旺已被我缉拿,现押在诏狱之中。”
陆炳拿起茶盅,喝了口茶:“咱锦衣卫是管官的官。他一个小小的库兵,还没资格关在锦衣卫诏狱里。把丁旺的案子,另案转给刑部吧。老六,你抓的人,这事你去办。”
贺六接了指挥使陆炳的令,来到诏狱。
在关押丁旺的牢房外,贺六仔细观察着铁栅栏里那个小小的库兵。
常人进了锦衣卫诏狱,即便不是吓到屎尿齐出,也是抖若筛糠。
再看眼前这个小库兵,半躺着,瞧着二郎腿,叼着一根稻草,哼着酸曲,轻松无比。
贺六打开牢门,进到牢房里:“丁旺,上头有令,命我将你转到刑部。”
丁旺似乎早有所料。他竟然跟贺六打起来哈哈:“转到刑部?刑部的牢房里是出了名的老鼠多。哪像诏狱这么干净?”
贺六惊讶不已。此刻,他身上穿着飞鱼服,腰间挂着绣春刀。世人都知道,五千锦衣卫,只有一百名百户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穿飞鱼服、佩绣春刀。
在常人眼里,如果说锦衣卫的缇骑是阎罗殿里的勾魂小鬼,那穿飞鱼服的就是阎罗王本尊!
这小小库兵,竟然跟一个穿飞鱼服的打起了哈哈?
贺六冷笑一声:“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你竟不知道害怕。丁旺,你这个人胆子挺大。”
丁旺抬起头,瞥了一眼贺六:“小人本就无罪,有何可怕的?不管是进锦衣卫,还是进刑部,进大理寺,进都察院。。。。我都是清白的。”
丁旺说道“清白”儿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挑衅眼前的这位锦衣卫六爷。
“你说你清白,我说我清白,清白不清白,只有天知道。你的嘴很硬。可惜,你不会在锦衣卫受审。否则我倒想看看,在受了锦衣卫二百多样大、小刑之后,你的嘴是不是还像永定河里的鸭子。”贺六说。
丁旺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大人穿着飞鱼服,在锦衣卫至少有个百户的位子吧?您是大人物,别在我这样的小人物身上耽误工夫。来吧,不是我送我去刑部么?走吧?”
贺六靠到栅栏边,整了整自己的靴子:“不着急。我还有件事问你。”
丁旺微微一笑:“大人但问无妨。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不知道的,您问我也是无用。”
贺六问:“万安良供认,你教了他在柱子里藏银子的法子。好像那东西叫‘贼奈何’对吧?这法子,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丁旺卖起了傻:“什么玩意?银子?柱子?贼奈何?呵,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的那个万安良我倒是知道,我们礼部原来的右侍郎么。他不是被锦衣卫抓起来了么?您刚才还说锦衣卫有大小二百多样酷刑。受了这么多酷刑,他说几句疯话倒也是情理中事。大人不必当真。”
贺六头一次遇到面对飞鱼服、绣春刀还敢如此说话的人。
贺六道:“丁旺。你是条好汉。说实话,那些三品二品的大员,进了锦衣卫的诏狱也不会像你这般从容。呵,锦衣卫的二百多样刑,你是没机会享用了。刑部提牢司,虽然赶不上诏狱,却也有十八般大刑,三十六样小刑。依样来上一遍,不怕你不招。”
丁旺面无惧色的答道:“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都察院也好,都是朝廷的衙门,遵着朝廷的法度。怎么会对一个无罪之人平白无故的用刑呢?”
贺六摆手:“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这个巨盗浪费口舌。走吧,我送你去刑部。”
贺六押着人犯,来到刑部。
刑部见锦衣卫的贺六爷亲自押人来了,不敢怠慢。右侍郎许远举亲自迎接贺六。
“老六来了?多大的案子,劳动了你的大驾到刑部?”许远举问。
大明官制,重文轻武。文官见武官高三级。许远举这个正三品文官,要比贺六这个正六品武官高上八级。
然而许远举却在衙门口亲自迎接贺六,又一口一个“老六”。其中原因,无非是贺六身上的这身飞鱼服。
锦衣卫的十三太保,别说许远举一个正三品官,就算是刑部尚书见了,亦要客客气气。
谁让锦衣卫是皇上的家奴呢?
当今万岁,从来都是以家奴治天下。皇家的家奴,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宫中太监,一类是锦衣卫。
太监们被派驻各地,监督政务,称为镇守太监。锦衣卫呢,则管着监察百官。
朝廷的大员们,谁也不愿轻易得罪位高权重的锦衣卫。
贺六朝着许远举拱拱手:“下官见过许大人。下官此来,是把一个小偷转到你们刑部。”
许远举大惑不解:“一个小偷?呵,偷窃的案子,交给顺天府去办就是了。怎么劳得老六你亲自出手解到刑部?”
贺六说道:“许大人,咱们总不能在衙门口说话吧?”
许远举连忙说:“你瞧,倒是我没了礼数。走走走,大堂上说话。”
贺六和许远举来到刑部大堂。
贺六问:“贵部李尚书不在?”
许远举道:“尚书大人去内阁议事了。老六请坐,来啊,上茶。”
几名刑部大堂的听差校尉给贺六上了一杯雨前茶。
贺六喝了一口:“都说刑部尚书李大人酷爱茶道。六部大堂里的茶,要数刑部的最好。今日喝了这雨前茶,才知道此言不虚。”
许远举道:“老六,不要卖关子了。说吧,为什么锦衣卫要亲自过问小偷偷鸡摸狗的案子。”
贺六道:“我带来的那个小偷,偷的可不是鸡和狗!他称得上是本朝开国以来,偷盗数目最大的两个小偷之一!”
许远举惊讶道:“我是刑部的右侍郎,自诩通宵本朝开国后的刑案档底。《大明律》中,‘盗’和‘匪’截然不同。说白了,‘盗’是去偷。‘匪’则是去抢。本朝盗案,最大的一起,是永乐朝南直隶的巨盗燕子飞案。燕子飞在十年内犯下六百余起盗案,偷得的财物,加起来值八万三千两。难道你带来的这个小偷,偷的比燕子飞还多?”
贺六大笑道:“燕子飞?八万三千两?这数目,跟大堂外押着的那个犯人偷的银子比,实在是个小数目。”
许远举大笑:“老六啊,你休要说笑。永乐朝的巨盗燕子飞自幼习武。有着一身飞檐走壁的精巧轻功。这身轻功本事让他屡屡得手,这才积累起了八万多两的赃银。你送来的那个小偷,刚才在衙门口我也见了。身材矮小、瘦弱,不像是个习武之人。他有什么本事,偷的银子比燕子飞还多?”
贺六又喝了一口雨前茶:“没错。他的身上没有半分武功,却整整偷了二十万两银子!燕子飞偷盗的数额,在大明只能排第三。偷盗最多的两位,一位现关在锦衣卫大牢——是礼部右侍郎万安良。另一位,则在大堂外——此人是礼部慎礼库库兵丁旺。”
贺六将丁旺勾结万庆良偷盗慎礼库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许远举。
“许大人,丁旺只是个库兵。还没有被我们锦衣卫亲自审问的资格。所以我们陆指挥使让我将案子转给你们刑部。”
许远举点点头:“若这事是真的,那真可谓大明开国后的第一盗案。呵,真是匪夷所思。万庆良一个礼部右侍郎,竟然会用市井小偷的法子去捞银子。那个库兵胆子也是大,竟敢以此事要挟一个正三品大员。。。。老六,这人交给我了。我会让提牢司严加审讯的。”
贺六起身:“案卷随后我会派人给您送来。有劳许大人了。告辞。”
许远举道:“老六且慢。”
贺六问:“许大人还有事?”
许远举说道:“你家小姐今年也满五岁了吧?是这么个事。咱们六部的官员家眷们,凑钱办了所女学。专门请了几位先生,教大家闺秀们诗词、女红。后宫有制,每年宫里的秀女要从官员、士绅们家里选拔。这座女学,说白了就是让咱们的女娃们变成大家闺秀,日后有机会,能够入宫伺候皇上。我看不如让你家闺女来女学。”
许远举这是在给贺六好处。摆明了是想和贺六拉关系。
锦衣卫的十三太保,朝廷众臣谁不想结交结交?
这些朝廷大员们虽然暂时得势,谁能保证自己日后的仕途一帆风顺?假若日后出了岔子,有锦衣卫的十三太保照应,那就多了一条脱罪的路。
贺六道:“丁大人,我家闺女还小,刚满五岁就进女学,不合适吧?”
许远举连连摆手:“五岁?前军都督府赵都督家的大小姐,今年才四岁就进了女学了!朝廷有制度,官员家的小姐,十三岁就可以参加宫中秀女的选拔。都说读书人是十年寒窗,一朝高中。女子想要进宫,飞上梧桐变成凤凰,亦要十年苦功。”
贺六想了想。香香那丫头越来越调皮。隔壁徐婶上了年纪,腿脚越来越不利索,已经看不住香香了。到女学,一来可以有人照管,二来能学学规矩。再说人家许远举是堂堂三品大员,给自己这个六品官这么大的面子。自己若是驳了他的面子那可算不识抬举了。
贺六道:“那就听许侍郎的。不知道学资几何,交给谁?”
许远举连连摆手:“要什么学资?这女学的一切花费,都由京城里的几位富商出资。另外,小姐们每日进学、下学都有专门的下人接送。你要觉得行,三日后,我让女学派人去贵府接你家小姐。”
刚才许远举还说,女学是六部的家眷们凑钱办的。现在他不小心说了实话:其实真正的出资者,是京中的富商们。
这倒也不奇怪。历朝历代的商人,都拼了命的巴结做官的。
————从刑部回到北镇抚司,老胡正在门口等着他呢。
“老胡,我差事办完了。走,去松鹤楼,我请你喝酒。”贺六道。
老胡笑呵呵的说:“刚才十三太保议事,陆指挥使又给了你一笔不菲的赏银吧?”
贺六点头:“赏了三百两银子。”
老胡道:“那今晚我可要痛宰你一番。走,先回家,接上你家那个宝贝儿。这丫头见到松鹤楼的叫花鸡,就像是猫见到了鱼。”
贺六和老胡先回家,接了香香,来到松鹤楼。
上好了菜,贺六和老胡边喝边聊。
贺六把“盗银案”的事,细细说予老胡听。
老胡道:“可惜了。这万庆良做了二十年的清官,最后还是没管住自己的手。”
贺六给自己添上一杯酒:“我不关心万庆良,却对另一个盗犯丁旺感兴趣。”
老胡问:“是因为丁旺教了万庆良那巧妙的柱中藏银的法子?”
贺六摇头:“不光是这个原因。老胡,你想想,小小的库兵,无品无职。永定河里的王八都比这号人多。面对我身上的飞鱼服,腰上的绣春刀,他却能如此从容。说从容都是轻的,应该说,是狂妄。”
老胡道:“是啊。的确蹊跷。寻常的二三品大员被锦衣卫拿了,都要抖若筛糠。这人竟不怕狼声虎名的锦衣卫。”
贺六又道:“还有。我觉得,这样巧妙的藏银法子。不像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说不定,是《聚宝要术》里传下来的。”
《聚宝要术》,据传是宋代巨贪童贯所著。写的是各种藏银的巧妙办法。据说这书里藏银子的办法,样样奇巧。
不过在本朝,没几个人见过这书的真容。
老胡听到《聚宝要术》四个字,脸色立刻变了:“老,老六。你不会又动了追查《聚宝要术》和鬼宅案的心思吧?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香香她娘是怎么死的了?”
贺六摆摆手:“我只是说那柱里藏银的方法巧妙。又没说要重新调查《聚宝要术》和鬼宅案。陆指挥使三年前已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再调查二十年前的那宗奇案。”
老胡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你不要命,我还想多活几年呢。鬼宅案碰不得,《聚宝要术》也碰不得!你爹碰了这个案子,为此送了命,你三年前再查鬼宅案,香香他娘离奇被杀。。。。这案子背后,说不定站着哪位通天的大人物呢。”
老胡的话,让贺六没了喝酒的兴致。
吃完了饭,贺六抱着已经吃饱睡去的女儿,和老胡分了手,各自回家。
回到家,躺到自己的床上,一段往事浮现在他的眼前。
嘉靖十九年。次辅严嵩和首辅夏言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京城官场风声鹤唳。
那时的贺六还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父亲贺泉当着锦衣卫的查检百户,有父亲这棵大树在,贺六可以像那些京城世勋子弟们一样,斗斗蛐蛐、养养鸟、耍耍钱消磨时光。
朝堂上,夏、严党争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今天你是六部堂官,明日你便是阶下之囚。早晨你坐八抬大轿上朝,晚上也许就弃尸菜市口。。。。官场的腥风血雨,却丝毫没有影响贺六安逸享乐的心情。
贺六曾对自己的狐朋狗党们说过:“严次辅掌权还是夏首辅掌权,干咱弟兄鸡毛事?咱们照样养咱们的画眉鸟,斗咱们的蛐蛐。”
贺六青年时的安逸时光,在嘉靖十九年的那个冬天戛然而止。
严党干将,大理寺卿黄守功被夏党的御史们弹劾,参其贪贿大罪五,渎职大罪七。皇上一道旨意,下令锦衣卫查抄黄守功的家财。
贺六的父亲贺泉,是锦衣卫的查检百户——抄家官。这差事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贺泉将黄守功的府邸翻了个底朝天,用尽了祖师爷传下来的万般抄家手艺——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甚至连贺泉本人都怀疑,黄守功是个大清官,获罪是遭人诬陷。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贺泉——黄守功在京郊玉泉山上,另有一处外宅。
贺泉带着百十余人在玉泉山上找到了这处外宅。外宅之中,却是空无一人。
贺泉又是一番查检——仍旧一无所获。
然而事有转机,他竟在宅院厨房的菜窖之中,找到了一个秘匣。秘匣之中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本《聚宝要术》古书。
贺泉如获至宝——这本宋代巨贪童贯所著的古书,是历代查检百户都梦寐以求的!因为书中记载了数百种隐秘的藏银办法。
这本古书的孤本据传在元人灭宋时就丢失了。如今再见天日,贺泉兴奋不已。
贺泉把找赃银的事抛在了脑后。下令手下们在这宅院中过夜。
借着微弱的烛光,贺泉一口气看完了这本奇书。准备第二天天亮,按图索骥,用书中的方法查找赃银。
一阵沉沉的睡意袭上贺泉的脑袋。他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阴风袭来。贺泉睁开了眼睛,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
他想要喊自己的属下——百余属下,都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黑暗之中,响起一声怪叫:“阴司二阴帅过路!挡路者杀无赦!”
而后,无数的纸钱从天而降。几十个“阴兵阴将”进入黄宅。朦胧之中,贺泉发现这些“阴兵阴将”全都是悬浮在空中——他们根本没长脚。
阴兵阴将如屠宰畜生一般,将贺泉的手下一一割喉。
为首的阴将,“飘”到贺泉身边,想拿走贺泉手里的那本《聚宝要术》。
贺泉怎么轻易交出历代锦衣抄家官朝思暮想的奇书?
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到了左手上,死死拽住那本书。阴将用力撕扯,《聚宝要术》的封皮留在了贺泉手中。
封皮上只有“聚宝要术”四个字,没有藏银方法的只言片语。
阴将没有再抢贺泉手中的封皮,只拿起手中的剑,一剑刺中贺泉的右胸。
贺泉迟迟不回北镇抚司缴令。北镇抚司派出缇骑到玉泉山寻找。他们发现,黄守功的那座外宅之中——贺六的一百多手下全部毙命。只有贺泉身受重伤,还剩一口气。
北镇抚司的人将命悬一线的贺泉抬回家。
贺泉让人找来儿子贺六,对儿子说:“你二十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贺泉又将《聚宝要术》的封皮递给贺六:“记住,你爹是因此书被杀。找出这本书,找出那些装神弄鬼的人,替我报仇。”
说完,贺泉便一命呜呼。
之后,贺六袭了父亲查检百户的职位,成了锦衣卫的抄家官。
朝堂上,严党也做出了反击。那位黄守功大人,因锦衣卫未找到他贪贿的实证而被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几个月后,黄守功病死。
锦衣卫一下死了百余人,按理说应该是通天大案。不知为何,宫里却传出旨意:任何人不得再调查鬼宅案。
贺六做了十七年的查检百户——暗中查了十七年的鬼宅案。
三年前,黄守功的儿子黄善做了顺天府的府丞。贺六偶然拿住了黄善的把柄,要挟他讲出他父亲黄守功的秘密。
黄善与贺六约定,当晚在松鹤楼见面。
贺六兴奋不已——离《聚宝要术》和鬼宅案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哪知当夜行至半途,贺六家突然失火,在冲天大火中,妻子为了保护女儿香香而命赴黄泉。
那位黄善黄大人,亦在松鹤楼“急症突至”猝然而死。
《聚宝要术》和鬼宅案,让贺六失去了两个至亲之人。
有时贺六也想,算了,二十年前的旧案,还查它作甚?鬼宅案的凶手,这二十年来,似乎一直在暗中窥探着他。假如他再次出手查案,凶手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朝他和女儿香香下毒手。
贺六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女儿香香比他的命都重要。为了香香,这三年来,他没有再追查鬼宅案。
万安良家的那四根大银柱,让他怀疑库兵丁旺看过《聚宝要术》。这让他动了继续寻找鬼宅案真相的念头。
头脑之中,一个声音在朝贺六喊:“不要再碰二十年前的那个旧案——为了香香。”
父亲贺泉临死前的嘱托亦在贺六耳边响起:“你爹是因此书被杀,找出这本书,找出那些装神弄鬼的人,替我报仇!”
贺六全无睡意。他从床下拿起一个精致的木箱,用三把钥匙开了上面三把精致的锁。
木箱之中,静静的躺着《聚宝要术》的封皮。
贺六凝视着那封皮,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老胡准时来到贺六家蹭饭。
老胡见贺六满眼血丝,问道:“昨晚没睡好?”
贺六点点头:“嗯,没睡好。”
老胡道:“今儿咱们没啥差事。你可以到值房打个盹。”
“咚咚咚”。院门口响起敲门声。
贺六走出院子,只见院门口站着两个书童打扮的少年。
“大人,我们是奉恩女学的书童。刑部的许大人,让我们来接贵府小姐进学。”
贺六点头:“好。你们且等等我。”
贺六进到屋中,对女儿香香说道:“从今日起,你不准在家疯玩了。到奉恩女学去,学学规矩。”
香香皱起了小眉头:“不,不要。”
贺六板起脸来,吓唬女儿:“什么不要?小娃娃要听大人的话。不然晚上就有大老虎来吃你了!”
香香小脸一耸“哇哇哇”大哭起来。
还好老胡在。老胡抱起香香:“香香乖。那女学里啊,有好多像你一般年岁的小娃娃。你可以跟她们玩。那儿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香香的哭声戛然而止:“胡爷爷,你说的是真的?那儿真有好玩的,好吃的?”
老胡亲了亲香香的小脸蛋:“那当然了。胡爷爷还会骗你不成?”
老胡哄着香香,跟女学的两个书童走了。
贺六长舒一口气:“老胡啊,幸亏你在。也只有你能降住香香那丫头。”
老胡得意洋洋的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老胡的老妻五年前病亡。他和老妻膝下没有儿女。现在贺六和香香是他仅有的亲人。他一向将香香当作亲生孙女看待。
二人懒洋洋的来到北镇抚司衙门。守门百户孙瘸子一拱手:“六爷来了?”
孙瘸子本来是南镇抚司司的办案总旗,两年前赴宣府调查鞑靼军情,被鞑靼人的弓箭射瘸了腿。
他成了废人,再出去查案不方便。指挥使陆炳干脆升他为百户——专门在锦衣卫衙门口值哨。这对孙瘸子来说,未尝不是因祸得福的好事。
要知道,守门百户是锦衣卫中最闲的差事之一。
孙瘸子和贺六虽然同为百户。但此百户非彼百户。守门百户是闲差,查检百户却是个富得流油的差事。再加上贺六是锦衣十三太保里的老六,故而孙瘸子口称“六爷”。
贺六拱手还礼,客套道:“孙百户。今儿你当值?辛苦了。”
孙瘸子摇头:“辛苦啥!不过是每日在这衙门口迎来送往。哪像六爷,经手的都是大案。”
贺六道:“孙百户,我先到北镇抚司点卯了。改日请你喝茶。”
孙瘸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六爷慢走。”
贺六和老胡进了北镇抚司值房。
值房里,坐着北司镇抚使刘大。
刘大皱了皱眉头:“老六,不是我说你。每次点卯,都是你和老胡最晚。锦衣卫中,都知道你贺六爷不求升迁。可你也不能如此轻慢差事啊。起码要做个样子,给下面的人看。”
贺六连忙说道:“属下错了,还请镇抚使大人责罚。”
刘大摆摆手:“算了。以后早些到值房就是了。”
刘大又问老胡:“师傅,前日我差人给你送的那两坛子女儿红味道还行?”
老胡连忙道:“多劳镇抚使大人挂念。那两坛子女儿红,味道正的不能再正了。”
“哦”。刘大点点头,走出了值房。
刘大走后,老胡和贺六相视一笑。
老胡道:“镇抚使夸你不求升迁呢。”
贺六笑着说:“那其实是在骂我不思进取。”
二人正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半个时辰后,刘大返回值房:“刚才宫里有人递了话。吕公公和东厂的人,要去罪官万安良的府上看那四根大银柱。让咱锦衣卫的人陪同。老六,老胡,你们随我去一趟。”
刘大口中所说的吕公公,乃是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
吕芳做了皇上三十年的贴身近侍,是皇上最为信任的人之一。司礼监掌印太监位高权重。大明的所有政令,都需内阁拟票,送司礼监批红。代皇上批红的人,就是吕芳。
同时吕芳还掌管着东厂。
京中百官都说,朝廷,其实掌握在三个人的手中。这三个人,分别是内阁首辅严嵩、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吕芳这人,心机甚深。官员们私下里都说,吕公公是佛面蛇蝎心。吕芳手中的东厂,和陆炳掌管的锦衣卫势同水火。这些年,吕芳一直在谋求让锦衣卫像几十年前一样,成为东厂的奴才。
刘大领着贺六、老胡来到万安良的宅邸。那四根大银柱,依旧静静的躺在地上。
不多时,吕芳来了。
年近六十的吕芳一头白发,说话的音调却似女人。
“属下锦衣卫北司镇抚使刘元镇,拜见吕公公。”
“属下锦衣卫北司查检百户贺平安,拜见吕公公。”
吕公公笑眯眯的说道:“刘镇抚使和老六亲自来了?呵,劳动你们的大驾,来陪杂家看这四根劳什子,杂家心里过意不去啊。”
吕芳此人,一向是笑里藏刀。
刘大道:“能伺候吕公公,是属下们的福分。”
吕芳绕着四根大银柱子走了一圈,他啧啧称奇:“异物,真是异物啊。刘镇抚使,这四根劳什子,你们锦衣卫打算怎么处置?”
刘大拱手:“禀吕公公,按朝廷的章程,贪官的家财,一律要抄没到太仓国库之中。”
吕芳笑了笑:“是啊。朝廷是有这章程。对了,这劳什子藏着如此隐秘,是谁发现的?”
贺六拱手:“是属下。”
吕芳夸赞贺六道:“不愧是祖传的抄家手艺。老六,你立下如此大功,你们陆指挥使没给你点赏银?”
贺六谦逊的说道:“这是属下的份内差事。何敢谈什么功劳?”
“这是什么话?有功就是有功!”
说到这儿,吕芳压低声音,意味深长的说道:“拿到万庆良贪赃的实证,皇上高兴,严首辅高兴,杂家也高兴。”
吕芳从腰间拿出一个小香袋,交到贺六手里:“这是杂家赏你的。”
贺六跪倒,双手接住香袋:“属下谢公公赏。”
吕芳又绕着四根银柱子走了一遍,说道:“刘镇抚使,你知不知道皇上在重修灵济宫?”
刘大道:“属下知道。皇上重修灵济宫,乃是敬天爱民的善政。”
吕芳笑了笑:“是啊。皇上爷,是古往今来敬天爱民第一的圣主。不过灵济宫的工程嘛,最近遇到了些麻烦——正殿缺四根上好的顶梁柱。”
说完,吕芳转身,飘然而去。
皇上崇信道教。修道观这种事儿上,从不吝惜钱财。
吕芳的话再明白不过:皇上看上了万安良家的这四根银柱子。
灵济宫的工程,距万宅至少有十几里的路程。如何把这四根银柱子运到灵济宫,成了一件难事。
北司镇抚使刘大对贺六说:“老六,做事要有始有终。这四根银柱子既是你发现的,就由你想法子,运到灵济宫去吧。”
这倒难不倒贺六。贺六让顺天府拨了三千两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五百两用来雇佣民夫。剩下的钱,则用来买下万府门前的数十处百姓的宅院——民夫将这些宅院一一拆除,为银柱子开辟出了一条路。
贺六用三十头骏马,拉着四根银柱子上了官道,费了三天功夫,终于将银柱送到了灵济宫。
主管灵济宫工程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的干儿子——黄锦。
黄锦三十多岁,是司礼监四名秉笔太监之一。这黄锦生的白白胖胖,憨头憨脑。与干爹吕芳不同,黄锦在朝中是出了名的耿直、憨厚之人。
黄锦对贺六说:“劳烦老六亲自把这四根劳什子运到灵济宫。也只有你有这般本事。”
贺六道:“黄公公过誉了。差事办完了,属下告辞。”
吕芳在三日前,给了贺六一个小香袋。那小香袋里,有整整二十颗金豆子,足有三两重。
贺六了了这一桩案子,又得了陆炳和吕芳两份赏钱,心情不错,叫上老胡去了松鹤楼喝酒。
进了松鹤楼,贺六和老胡找了一个雅间。刚满上酒,却听得隔壁房间喝酒划拳的吵闹声不断。
贺六皱了皱眉头,叫来小二:“隔壁是群什么人?怎么这么吵?你过去,让他们小点声。”
小二答道:“隔壁是一群礼部的库兵。我过去趟,让那些爷小点声。”
贺六听到“礼部的库兵”这五个字,来了兴趣。
“哦,你不用管了。我过去趟。”贺六道。
贺六和老胡站到隔壁雅间门口,只听得里面说:“弟兄们就知道丁大哥能逢凶化吉!这不是全须全尾的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么?”
“就是就是!丁大哥乃是大福之人,怎么会受牢狱之苦呢?”
“弟兄们,我丁旺过了这一劫,以后还要弟兄们照应。来来来,我敬你们一杯。”
贺六听到此,推开了雅间的门。
只见雅间酒桌上,坐在上首的那位,正是伙同万安良,偷了慎礼库二十万两银子的丁旺!
贺六爆喝一声:“大胆的丁旺!你竟敢从刑部大牢越狱?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丁旺不慌不忙的举起酒杯:“贺大人,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刑部大牢越狱出来的?呵,刑部大牢那种地方戒备森严,我这身板,想越狱也得处得来!”
库兵们站起身:“你他娘是干啥的?竟敢找我们丁大哥的麻烦?”
贺六掏出腰牌,高声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库兵们一听这话,脸都绿了,跪倒在地磕头不已。
老胡对他们说:“你们是耳朵聋了?闲杂人等回避懂么?还不快滚?”
库兵们屁滚尿流的窜出雅间。
雅间之内,只剩下贺六、老胡、丁旺三人。
丁旺镇静异常:“贺大人既然来了,就坐下喝一杯酒吧。”
贺六惊诧:这小小的库兵到底有多大的胆子?竟敢跟锦衣卫的人如此说话?
贺六坐到丁旺对面:“说说吧,你是怎么逃出的刑部大牢?”
丁旺轻笑一声:“逃?我清清白白,为何要逃?实话告诉您吧大人。刑部提牢司、提案司、督捕处、直隶清吏司,四个司十几位郎中、主事提审我的案子,审了三天,发现我是清白的。他们直接报刑部右侍郎许大人,许大人给我开了放票。我光明正大的出了刑部大牢。”
贺六大笑:“清白?你若是清白的,那三法司大牢里,就没有有罪之人了!”
丁旺从怀中掏出一张“放票”。这“放票”是一种无罪开释的凭证,必须盖上刑部侍郎以上官员的大印才作数。
丁旺将放票递给贺六。贺六看了看放票,又将放票递给老胡。
老胡一番查验,朝着贺六点点头:“老六,这放票是货真价实的。”
贺六大吃一惊。难道刑部上下都是废物点心?竟然抓不到丁旺偷窃慎礼库银子的实证?
不可能的!刑部的人虽赶不上锦衣卫精干,却也是大明三法司之一,其中不乏洞庭湖里的老麻雀。
贺六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小小库兵。一个库兵,在面对锦衣卫、刑部的时候,怎么会如此从容不迫?
丁旺,绝不是一个小小库兵那么简单。
贺六起身:“走吧,丁旺,随我去锦衣卫一趟。”
丁旺亦起身:“悉听尊便。都说了,我是一个清白之人!”
贺六和老胡,押着丁旺回到北镇抚司。
到了北镇抚司,老胡送丁旺去了诏狱。贺六则去值房找北司镇抚使刘大。
刘大正在处理案头的案卷:“老六,这么晚了,到值房找我有什么事?”
贺六道:“我在松鹤楼抓到了一个人。”
“谁?”
“丁旺。”
刘大放下了手中的案卷,抬起头看着贺六:“丁旺?那个伙同万安良偷了礼部库房几十万两银子的人?他越狱了?”
贺六摇摇头:“不是越狱。”说完他将刑部的放票双手托给了刘大。
刘大看了看放票,一脸疑惑:“按规矩,锦衣卫移交到刑部的案犯,想要无罪开释,需要刑部提牢司、提案司、督捕司、直隶清吏司四个司的郎中为他作保无罪。还要刑部左、右侍郎或者尚书盖印。难道说,刑部四大司,还有侍郎、尚书都是有眼无珠之人?”
贺六说道:“万安良是个将死之人。属下认为,万安良绝不会在死前凭空拉上一个小小库兵垫背。”
刘大道:“那就怪了。难道刑部四大司的郎中、主事们,都在包庇丁旺?”
贺六道:“有可能。”
贺六将丁旺这个库兵的种种反常告诉了刘大。
刘大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事有意思。一个库兵,却在锦衣卫面前镇定自若。这个丁旺不简单啊。明日,你带着丁旺去找刑部右侍郎许远举,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刑部尚书李成儒现在补入了内阁。李阁老这个尚书现在只是挂名。刑部的具体事务,是许远举在管。”
第二日上晌,贺六和老胡押着丁旺来到刑部。
贺六找到右侍郎许远举:“许大人,怎么回事?我们锦衣卫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出丁旺这个巨盗来。你们竟然放人了事。”
许远举道:“呵,老六竟然是来找我兴师问罪了!先坐,来啊,上茶。”
贺六道:“许大人,丁旺绝不是什么无罪之人。”
许远举赶紧解释:“老六,咱们是自己人。我说点犯忌讳的话。你们锦衣卫抓人,有时候是不需要证据的——因为你们是锦衣卫嘛。我们刑部办案,却需要有证有据。提牢司、提案司、督捕司、直隶清吏司的四位郎中,八位主事轮番提审了丁旺的案子。最后的结论惊人的一致——他就是清白的啊。我们刑部总不能将一个清白之人锁在大牢里。”
贺六道:“许大人,可否让那四位郎中,八位主事到这大堂上来?我有话问他们。”
不多时,刑部的十二位官员上到大堂。
贺六问:“丁旺一案,你们是怎么查的?”
督捕司郎中道:“丁旺一案,我们接过来之后,先审讯了人犯。又派人在他的家里一番查检。最后和礼部的两位堂官一番核查。发现,慎礼库中失银,恰好是二十万八千两。也就是说,丢的银子,正好是万安良偷窃的那些。丁旺偷盗二十万两库银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丁旺家中,也只有区区几十两银子,并未发现什么贼赃。”
提案司郎中亦道:“六爷,丁旺的确是个清白之人。想来是那万安良罪发之后,胡乱攀扯。”
提牢司郎中也帮腔:“丁旺这个库兵的手脚还是干净的。万安良偷窃礼部二十多万两银子,案发后一定是吓糊涂了。这才胡乱扯上了他。”
贺六摆摆手:“好。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许远举对贺六说:“看到了吧老六,总不能是刑部四大司里四个郎中,八个主生事集体包庇一个库兵。如果这十二名官员替某位大人物说话,倒还有包庇的嫌疑。丁旺只是个小库兵,地位卑贱。我们刑部的人,犯不上为了个小人物开罪你们锦衣卫。说来说去,这个丁旺——的确是被冤枉的。只有这一种可能。”
贺六心中疑惑,整个刑部的人都说丁旺是清白的。难道说,真是万安良招供时胡乱攀扯?
许侍郎的话倒也在理。刑部的人犯不上为了包庇一个小小的库兵,而开罪整个锦衣卫。
贺六道:“这样吧,许大人。这个丁旺,我暂且先带回北镇抚司。我再提审那万安良一回。问问他是不是胡乱攀扯。”
许远举道:“好。对了,老六,贵府小姐在女学过的还算称心?”
贺六道:“哦,差点忘了谢谢许大人。女学的事,全靠许大人费心。”
许远举连连摆手:“举手之劳而已。老六,我这还有个折子要写。就不送你了。走好。”
贺六押着丁旺回到北镇抚司,直接找了老三金万贯,想要提审万安良。
金万贯却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今天晌午,吕公公到咱们北镇抚司传了皇上的旨意。万安良身为朝廷三品,却用市井小偷的行径偷盗慎礼司库银,实在是耸人听闻。毋须经三法司,毋须等秋后,即刻在北镇抚司内处斩。此刻万安良已是人头落地了!”
贺六心中大惊:丁旺的案子,可真成了无头案了!唯一的旁证万安良已死,刑部又众口一致——说丁旺是清白之人。现在丁旺可以“干干净净”的走出北镇抚司。
贺六找到北司镇抚使刘大复命。
恰好,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正在刘大的值房喝茶。
陆炳道:“老六来了。今晌午,吕公公还跟我夸你办事得力呢!那四根银柱子,也只有你有办法运到灵济宫。”
贺六道:“吕公公谬赞属下了。不过,指挥使,这件案子似乎没有了结。”
“哦?案犯万安良已被枭首。还有什么没了结的?”陆炳问。
贺六一五一十,将丁旺的事和盘讲给了指挥使陆炳。
陆炳问刘大:“元镇,你怎么看?”
刘大道:“既然刑部的人众口一词。属下以为,或许那个丁旺的确是被冤枉的。”
陆炳又问贺六:“老六,你觉得呢?”
贺六道:“属下不知道这个丁旺是不是真的有罪。属下只是觉得,这个丁旺绝不是一个库兵那么简单。”
陆炳沉思良久:“这样吧。明日,你把丁旺和他的案卷,移交给大理寺,且看看大理寺那边怎么说。”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是大明朝廷的“三法司”。三法司共同负责天下所有刑狱、案件。
“属下领命。”贺六道。
贺六走后,刘大问陆炳:“指挥使,有一事属下不明。”
陆炳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对一个小小的库兵感兴趣?”
刘大点头:“是。”
陆炳笑了笑:“元镇啊,你虽已做上了北司镇抚使,却还是太年轻。遇事缺乏思虑。据贺六所说,这个库兵面对锦衣卫镇定自若——你何曾见过小人物面对锦衣卫时镇定自若?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区别只是秘密的大小。听贺六的描述,我认为这个库兵身上,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刘大思虑一番:“大人,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整个刑部的人都在包庇丁旺。一种是丁旺的确清白。若是前者——那丁旺身上一定隐藏着惊人的大秘密。”
陆炳满意的点了点头:“孺子可教。咱们锦衣卫的职责,就是把天下每一桩大秘密查清楚,原原本本的告诉皇上。还有,不要小瞧丁旺这个小人物。历朝历代都有前车之鉴。有时候,小人物往往通着天,跟大人物们息息相关!”
刘大拱手:“指挥使一番教诲,属下获益良多。”
陆炳又说道:“贺六也算锦衣卫里的老人儿了。平日里,他不争功、不夺利。这一点难能可贵。你这个镇抚使对待这样的手下,一定要多加照顾。”
“是。”
刘大虽嘴上称是,心里却一直在疑惑。在他看来,贺六只不过是没有心机的老实人。指挥使陆炳为何对他如此的另眼相待?
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中,哪个不是满腹心机的人精——只有这个老六贺平安,除了抄家,几乎就没有任何别的本事。
北司镇抚使刘大心中还有一个疑惑:在他看来,贺六是个凡事得过且过的人。在丁旺的案子上,贺六表现的有些反常——有些太上心了。
丁旺既已被刑部的人审出了个“清白身”,以贺六的平日的为人,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对,为何他对这案子如此上心?
刘大年仅三十,哪里听说过二十年前那场诡异的“鬼宅案”,以及案子唯一的线索——《聚宝要术》?
现在贺六怀疑,柱中藏银的法子,是丁旺从《聚宝要术》中学来的。丁旺是他追查父亲、妻子死因的线索!
贺六虽然信誓旦旦的跟老胡说,没有动追查鬼宅案的心思。可父亲一条命,妻子一条命,他怎能放弃追查真相?
第二天晌午,贺六和老胡押着丁旺来到大理寺。
锦衣卫六爷亲自来交接案子,大理寺不敢怠慢。大理寺卿孙鹤南这个正三品大员亲自迎接贺六。
贺六见到孙鹤南一拱手:“属下见过孙大人。”
孙鹤南笑道:“老六,都是吃刑狱饭的自家人,何须多礼?什么案子,劳烦锦衣卫六爷亲自出马?”
贺六将丁旺的案子告诉了孙鹤南。并将案卷一并呈上。
孙鹤南接过案卷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大明有制,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是朝廷的三法司。大理寺复查刑部审结的案子,是洪武爷定下的规矩。这案子我接了。放心,老六,若是这个丁旺有罪,我们大理寺一定让他认罪服法!”
出了大理寺,回到北镇抚司。在值房里,老胡对贺六说:“刑部审结的案子到了大理寺手里,这个丁旺肯定是必死无疑!”
朝中之人都知道,三法司之间不和。那位大理寺卿孙鹤南,和刑部右侍郎许远举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孙鹤南一定乐得将丁旺定罪,打刑部的脸。
指挥使陆炳差人给贺六递了话:三日后,去大理寺,看看大理寺是如何给丁旺定罪的。
三日之后,贺六再次来到大理寺。
大理寺卿孙鹤南依旧是那一脸笑容:“老六又来了?”
贺六拱手:“又来叨扰孙大人了。还是丁旺那个案子,不知大理寺是如何给他定罪的?”
孙鹤南一脸惊讶:“定罪?定什么罪?”
贺六道:“难道案子还没审结?”
孙鹤南大笑:“老六也太小瞧我们大理寺了。锦衣卫交待下来的案子,我们怎么敢怠慢?昨日便审结了。”
贺六糊涂了:“审结了为何没有给他定罪?”
孙鹤南一脸尴尬:“这个丁旺是无罪之身,为何要给他定罪?”
这次,轮到贺六一脸惊讶了:“无罪?你是说,你们审讯的结果跟刑部一样——丁旺是清白的?”
孙鹤南点点头:“我们大理寺接了这个案子立刻就开始查。司务、狱椽、司直、录事、主簿、评事、寺丞、少卿一直到我这个寺卿九级会审!查来查去,这个丁旺的确是清白的。盗银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贺六被震惊了!
刑部从上到下都说丁旺无罪!大理寺从上到下都说丁旺无罪!这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用偷盗的二十万两银子,贿赂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其二,丁旺的确是清白的,是万安良胡攀乱咬。
二十万两银子,要收买刑部下到员外郎,上到侍郎的几十名官员。还要收买大理寺下到司务,上到寺卿的几十位官员——钱明显是不够的。
难道说,丁旺真是清白的?
贺六问孙鹤南:“大理寺已经将丁旺释放了么?”
孙鹤南点头:“无罪之人,自然该无罪开释。他现在已经回家了。”
贺六领着老胡,到指挥使陆炳那里复命。
“哦?大理寺也说丁旺是清白的?”陆炳边喝着茶,边问贺六。
贺六点头:“大理寺卿孙鹤南一口咬定丁旺是清白之身。”
陆炳做了二十多年锦衣卫,对任何案子都有敏锐的直觉。直觉告诉他,这个丁旺绝不是刑部和大理寺说的那样,如莲花一般干净。
陆炳笑了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一个小小库兵,竟然得到了刑部、大理寺近百名大小官员的回护。老六,你怎么看?”
贺六拱手:“禀指挥使。属下认为,丁旺绝非一个库兵那么简单。”
陆炳道:“身份嘛,都是试探出来的。既然已经试了刑部和大理寺,三法司里,还剩下一个都察院。我立刻给你开一张驾帖,你带着人,去把那丁旺捉回来。明日,将案子转给都察院!”
贺六道:“属下领命。”
刚要转身离开,贺六转身,提醒陆炳:“指挥使,属下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
“说!”
贺六道:“如果是官员们包庇丁旺,包庇的人应该不止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刑部右侍郎许远举对属下说,他的人,跟礼部两位堂官核查了慎礼库的存银数目。发现失窃的银子,只是万安良盗走的那二十万八千两。也就是说,偷盗银子的只有万安良一人。”
陆炳把玩着手中的茶盅,道:“哦?连礼部的尚书和左侍郎也在回护丁旺?越来越有意思了。”
贺六拿着陆炳开的驾贴,带着几十名力士来到了丁旺位于驴肉胡同的四合院里。
进到四合院中,只见那丁旺正在堂屋里吃着一碗炖香肉。桌上还摆着一个小酒壶。
见贺六走进来,丁旺甚至没有起身:“哦?锦衣卫的贺大人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香肉凉了有股狗骚味,趁热一起吃点?”
贺六坐到丁旺对面:“丁旺,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
丁旺埋头吃着香肉:“闲情逸致谈不上。只不过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证明了我的清白,我心里很高兴。”
贺六道:“呵,既然已经两司会审了,也不差都察院这一家。我接了上官的钧令,带你去都察院再走一遭。”
丁旺道:“好啊。三法司全都走一趟,我看谁还敢说我偷了礼部的银子。不过,能不能容我吃完这碗香肉?”
贺六盯着丁旺的眼睛,说道:“二十多万两银子,能买多少香肉?看不出,你还如此节俭,不肯糟践一碗小小的香肉。”
丁旺直视着贺六:“民以食为天嘛。糟践酒肉,可是会被雷公劈的。”
五日后,都察院大堂。
大堂之上,坐着都察院左督御史杨茗。杨茗是朝中有名的清流、老学究。以敢言直谏而名满朝堂。
与刑部右侍郎许远举、大理寺卿孙鹤南不同,这位杨都院对待贺六的态度冷淡异常。杨茗自诩清流,向来看不起鹰犬一般的锦衣卫。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曾评价杨茗:杨茗那老家伙,是又清,又臭,又硬。
大堂下,贺六枯站着。
按照礼制,贺六这个正六品百户,在杨茗这个正二品大员面前,只有站着的份。
杨茗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将一份案卷递给一名御史。御史又将案卷交给堂下的贺六。
贺六接过案卷看了看:“丁旺无罪?”
杨茗根本没正眼看贺六。他边翻着其他案子的案卷,边说道:“怎么?你们锦衣卫对这个结果有异议?这可是我们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六堂官会审的结果。”
贺六道:“属下倒不是那个意思。”
杨茗瞪了贺六一眼:“嗯,既无异议,就拿着案卷回锦衣卫向你们陆指挥使交差去吧。”
贺六问:“敢问杨大人,这丁旺现在何处?”
杨茗头也不抬的说道:“放了。无罪之人,怎么能收押在都察院司狱里?”
贺六拿着案卷,出了都察院大堂。
老胡已经等在了那里,见贺六一脸狐疑,他主动问道:“怎么,难道都察院也说丁旺是清白的?”
贺六苦笑一声:“嗯。都察院已经把人放了。咱们得去抓那丁旺第三回!”
老胡大笑:“诸葛亮对付孟获七擒七纵。这丁旺,是三擒三纵。顶得上半个孟获了。”
贺六和老胡,带着几十名力士再次围了丁旺在驴肉胡同的家。
一进门,丁旺竟然先对贺六开了口:“贺大人,累不累?”
贺六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答话。别说丁旺这个小小库兵,就算是那些寻常的三四品大员,也不敢和他这个锦衣卫六爷如此说话。
倒是老胡在一旁怒斥丁旺:“丁旺,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吃了驴胆。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么?锦衣卫十三太保听说过么?”
丁旺瞥了老胡一眼:“知道。眼前这位不就是十三太保里的老六么?十三太保就可以冤枉一个清白之人?”
老胡笑了声:“在锦衣卫四十年,我什么样的人都见了。你这样的人,倒是头一次遇上。别得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说你清白,并不等于锦衣卫会说你清白。锦衣卫——即便你是清白的,也能给你安上个不清白的罪名!”
丁旺点头:“那是,京城之内,上到一品大员,下到三岁小儿,谁不知道,锦衣卫抓人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贺六道:“我没功夫跟你磨嘴打牙。请吧,跟我们去一趟北镇抚司诏狱。”
丁旺再一次进了锦衣卫诏狱。
贺六来到指挥使陆炳的案前。
“老六,从都察院回来了?都察院也判了丁旺无罪?”陆炳问。
“是。都察院的杨都院说了,这是他们六堂官会审得出的结果。”贺六回答道。
陆炳刮了刮自己的鼻子。
锦衣卫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传说。每当指挥使陆炳准备掀起大案的时候,一定会刮一下自己的鼻子。
陆炳道:“刑部四属司会审,大理寺九级会审,都察院六堂官会审,全都审出个清清白白的人。这事情,从有趣变成了骇人听闻。”
贺六道:“属下建议,咱们锦衣卫亲自出手,审丁旺的案子。”
陆炳搓了搓自己的手:“这样,先让老三金万贯陪他聊聊天。聊不出结果,就让老十二赵慈给他上刑!”
十三太保里的老三金万贯,乃是锦衣卫中公认的审讯高手。号称能把水里的鱼说的蹦上岸。万安良就是在金万贯面前开了口,供出了盗银的事。
老十二赵慈,则被锦衣卫的同僚们称为“尸痴”。此人最爱研究死尸,被指挥使陆炳评价为:“天下第一仵作”。同时,赵慈又是用刑高手。锦衣卫的二百多样小刑,有一半儿是先辈们传下来的,另一半儿,则是赵慈首创的。
贺六将丁旺交给金万贯,带进了“真话房”。金万贯朝自己的六弟拍了胸脯:“老六,你放心。一个通宵,我就能让这小库兵开口。”
贺六回了家。
晚上躺在床上,贺六的脑子里闪过一系列的疑问。
丁旺仅仅是一个偷盗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库兵么?现在看,答案是否定的。大明三法司的上百位官员都在回护他。二十万两银子,或许可以买动十个八个官员,却绝对买不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上百官员。
柱中藏银的办法,是丁旺教给万安良的。贺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法子,是出自《聚宝要术》之中的!
丁旺跟二十年前的那宗“鬼宅案”,跟自己父亲的死,妻子的死是否有关?
无数疑问涌上贺六的脑袋。贺六一夜无眠。
第二天大早,他没有等老胡,天刚亮就去了北镇抚司。
在真话房门口,他看到金万贯正在大口大口的喝着手下力士递上来的茶水。
“三哥,丁旺开口了么?”
金万贯一拱手:“老六,对不住。三哥这二十多年审讯过不下一千名犯人。从未见过嘴巴如此牢靠的人!这人说话,简直就是滴水不漏。三哥我败退!你还是找老十二来,给他上大刑吧!”
贺六心中惊讶。这些年,还从未见过金万贯这个审讯高手如此狼狈。
贺六无奈,只能来到勘察副千户赵慈赵十二那里。
赵慈——十三太保里的老十二。他今年三十有五。却已经和尸体打了二十三年的交道。
他的父亲是顺天府的衙役。十二岁那年,父亲将他送进顺天府衙门,拜在老仵作任安门下做学徒。
仵作学徒,每日的差事就是和尸体打交道。赵慈聪慧异常,十六岁便将师傅仁安的那一身本事学到了手,成了顺天府衙门里最年轻的正堂仵作。
十五年前,陆炳从顺天府接手南城灭门案,发现了赵慈这个人才。陆炳做了赵慈的引路师傅,将他带入锦衣卫。
进入锦衣卫,陆炳让他负责验尸的差事。同时让他研习研习刑讯之法。
没想到,赵慈除了验尸,在施刑上也是一个行家里手。两年功夫便搞出了上百种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贺六对赵慈拱了拱手:“老十二,三哥那边遇到硬茬了。劳你大驾,去趟真话房,给犯人施刑。”
赵慈应允:“好,六哥。我这就去真话房。”
贺六吃饭的家伙是装着各种抄家工具的“清白箱”。
赵十二吃饭的家伙,则是一个一尺见方,装着十几种施刑工具的“阎罗匣”。
赵十二进入真话房。
他对丁旺说:“案犯,我是锦衣卫的勘察副千户赵慈。”
丁旺出人意料的开口道:“原来是赵大人。京城谁人不知锦衣卫‘尸痴’的大名?久仰久仰。”
赵十二将“阎罗匣”放在桌上。“哦,想不到一个库兵,竟然听说过我‘尸痴’。那你应该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吧?”
丁旺面无惧色的说道:“如果没猜错,这应该就是阎罗匣了。据说匣里的刑具,用在犯人身上——即便受审的是阎罗王也会忙不迭招供。”
赵十二微笑着说道:“你倒是见识广博。”
他抬手指了指清白房两侧架子上那些刑具:“这些刑具,我向来不屑用。那只是让人皮肉受苦的三流刑具。”
丁旺道:“敢问赵大人,刑具还分三六九等?”
赵十二坐到丁旺对面,像一个文人谈古烁今那样,讲述着关于刑具的种种:“三流的刑具,让人皮肉受苦。二流的刑具,让人疼痛难忍。一流的刑具,却能让人一心求死。”
赵十二把玩着手中的阎罗匣:“这匣中的东西,能让你后悔投胎为人。”
赵十二又指了指“真话房”的门:“门外,站着我们锦衣卫的六爷。假如你现在就把他想知道的事情招出来,我就不动‘阎罗匣’。”
丁旺抬起头,看着赵十二,问了一个问题:“诏狱之中不见天日。敢问大人,此时是什么时辰了?”
赵十二一愣,答道:“已时二刻。恕我直言,此刻你不应该关心时辰。你应该思考一下一会儿用什么方法求死。是咬舌自尽,还是找机会头撞南墙。”
丁旺朝着赵十二笑了笑:“大人,我们打个赌如何?”
赵十二来了兴趣:“打赌?这偌大诏狱中,还从未有人敢和我‘尸痴’打赌。六爷说的没错,你是一个有趣的人。说吧,打什么赌?”
丁旺道:“现在是已时二刻。我打赌,已时三刻,会有一名锦衣卫力士或校尉到门口,给那位贺六爷传一道令。而后,贺六爷会走进这真话房,告诉您停止用刑。并将我无罪开释。”
“哦?丁旺,你不像是个库兵,倒像是个算命先生。赌注呢?”赵十二问。
“赌注?我现在是个人犯。身无长物。这还真是个问题。”丁旺回答。
“我不喜欢没有赌注的赌局。”赵十二说。
丁旺看了一眼赵十二桌上的“阎罗匣”:“这样吧,如果我输了,在你施刑时,我不会寻死。”
“这算什么赌注?你现在说不会寻死,只不过是一时之言。阎罗匣一打开,我把诸般手段用在你身上,你定会把‘不寻死’这赌注抛在脑后。”赵十二摊着手说道。
赵十二道:“算了。我轻易是不愿打开阎罗匣的,用这匣里的东西太伤阴德。无须打什么赌,我就陪你等一刻的时辰吧。”
一刻之后。真话房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须臾之后,贺六迈着大步走了进来。他对赵十二说:“还没给这人上刑吧?”
赵十二点点头:“阎罗匣还没开。怎么了六哥?”
贺六走到丁旺面前:“丁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神通。我只告诉你,做了亏心事,小心鬼叫门!”
丁旺笑着对贺六说:“贺大人,我做没做亏心事,我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还是快些说正事吧。”
贺六怒视着丁旺:“指挥使有令,丁旺——无罪开释!”
丁旺转头对赵十二说:“我说什么来着?赵大人,幸亏你没拿什么东西跟我做赌。”
贺六命力士卸去了丁旺的脚镣。丁旺长长伸了个懒腰:“昨日那碗香肉还剩了几块。不知道回家之后,会不会变馊。没变馊,热一热,又是一顿好饭。”
贺六心中怒不可遏,他想不通,指挥使为何会像三法司那些官员们一样,庇护眼前的这个小小库兵。
丁旺得意洋洋的出了锦衣卫诏狱。世人都说,进了锦衣卫诏狱,想要出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出来的是一具死尸,要么出来的是个脱了一层皮的人。
丁旺却全须全尾的从诏狱走了出来。
丁旺走了,指挥使陆炳召见了贺六。
陆炳躺在一张躺椅上,眯着眼问贺六:“老六,你一定在疑惑,为何我要放了丁旺?”
贺六道:“属下不敢。”
进入锦衣卫的新人,引路师傅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得质疑上官的命令。
陆炳道:“不敢,不等于不会。半个时辰前,一个人找到了我,让我释放丁旺。这个人,是兵部尚书张居正!”
“张居正?”贺六一阵惊讶。
朝廷之中,除了有三巨头严嵩、吕芳、陆炳的说法,还有“两党”的说法。
严嵩领衔内阁,吕芳控制司礼监、陆炳控制锦衣卫。这三人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严嵩在内阁也不是一手遮天。
因为朝廷中,除了严党,还有裕王党。
当今圣上育有八子,五女。
大皇子朱载基,两个月夭折。
二皇子朱载壑,二十岁英年早逝。
四皇子朱载圳,二十九岁英年早逝。
五皇子朱载商,两岁夭折。
六皇子朱载珍,出生十天早夭。
七皇子朱载壑,出生八天早夭。
八皇子朱载夙,出生十四天早夭。
如今圣上的儿子,就只剩下三皇子裕王朱载垕一人。
兵部尚书张居正、户部尚书高拱、内阁次辅徐阶,向来与严党不和。他们聚集到裕王周围,结成裕王党,这两年在朝堂上,裕王党几乎可以与严党分庭抗礼。
贺六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张居正亲自出马为丁旺说情?是不是代表——裕王也在回护丁旺?
陆炳从躺椅上起身,拿起一个紫砂小茶壶,喝了口茶:“越来越有趣了。刑部右侍郎许远举、大理寺卿孙鹤南是严阁老那边的人。都察院左都御史杨茗,兵部尚书张居正则是裕王那边的人。严党和裕王党向来势同水火,今日怎么为了小小一个库兵握手言和了?”
裕王党的介入,让丁旺的身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一个小小的库兵,连品级都没有,何劳严党、裕王党上上下下百余名官员联手回护?
陆炳对贺六说:“小人物,有时候往往通着天啊。你还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位广西徐大侠么?”
贺六道:“属下记得。”
徐大侠是广西的一个游侠。所谓游侠,不过是地痞下三滥的雅号。十几年前,次辅严嵩和首辅夏言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徐大侠竟来到京城行刺严嵩——世人都认为,这是首辅夏言的指使。
行刺严嵩,主使者除了夏言,还能有其他人么?这不是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于是乎,徐大侠这个小人物——广西的下三滥地痞,成为了撬动朝局的一根铁杆。行刺案成了压垮夏言的最后一根稻草。
行刺案后,夏言被罢官,遣送原籍。严嵩登上了首辅高位。
后来有人说:徐大侠行刺严嵩,是严嵩自己施的苦肉计。
陆炳常拿这件事教导手下人:千万不要小看小人物。有时候小人物往往能撬动朝局。
陆炳交待贺六:“老六,我交给你个差事,你和老胡给我盯紧丁旺这个库兵。裕王党和严党双双出手回护丁旺,这已经不是小事。我要向皇上禀奏。”
贺六拱手:“属下领命。”
贺六正要离开值房,陆炳却叫住了他,叮嘱道:“我让你盯着丁旺这道令,不要告诉任何的同僚。连刘大也不要说。”
贺六又拱手:“属下遵命。”
陆炳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能够掌管锦衣卫,他的心智、手段非常人可及。
陆炳信任刘大。不然也不会让他做十三太保里的老大。然而再信任也是有限度的。陆炳二十年前受皇命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时,皇上御笔题了一行字,送给陆炳。这行字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锦衣卫衙门中,十三太保以上各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值房。贺六回了自己的值房。
老胡道:“今早怎么没等我?害我无处蹭早饭。到现在还空着肚皮呢。”
贺六道:“你这老头,懒得像头猪。就不能自己做个早饭么?”
老胡大笑:“呵,让我下厨房,不如砍了我的脑袋。说正经的,老六,丁旺招供了么?”
贺六摇头:“不但没招供——反而被无罪开释了。”
老胡惊讶道:“无罪开释?”
贺六点点头:“裕王手下的第一智囊——兵部尚书张居正找了陆指挥使。陆指挥使的意思嘛——看来要放长线钓大鱼。”
老胡掏出锡酒壶,喝了一口:“这就奇了。刑部和大理寺,是严阁老的地盘。严党在回护丁旺。都察院是裕王党的地盘。再加上一个兵部尚书张居正——也就是说,严党、裕王党在联手保丁旺啊!”
在老胡面前,贺六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他说道:“丁旺身上的秘密,绝对不止偷盗二十万两库银这一条。笑话,别说区区二十万两,就算他有二百万两,也买不来严党、裕王党上上下下百余名大小官员的联手回护。”
老胡道:“既然指挥使想放长线钓大鱼,想来一定会让咱俩盯紧丁旺。”
贺六笑着说:“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没错,陆指挥使的确让咱们看紧丁旺。”
三日之后,松鹤楼。
松鹤楼外,站着两个小贩打扮的人。一个是贺六,一个是老胡。
丁旺带着几个狐朋狗友进了松鹤楼。
老胡对贺六说:“这丁旺好大的手脚,天天晌午领着他的库兵兄弟们来这松鹤楼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