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嘉月是小说《我可能是个假道士》的角色人物,目前小说已完结,以下是小说《我可能是个假道士》的章节内容
天空中响起了一声闷雷,西南炎热的暑气一时消散,躺在小巷之中正作白日梦的望舒小道士缓缓张开了眼睛,看着满大街疾走奔跑的百姓,心下有些不解。随即,一点雨水落在了望舒的额头上,雨声淅淅沥沥,不多时便下成了瓢泼大雨。
“晦气,晦气!真是‘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一边下雨一边晒’的所在,这雨竟是连道爷都不曾算到!”瞬间变成落汤鸡的望舒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朝着屋檐下跑去,寻个避雨所在,心中却是焦急。
早上下山的时候,师父老头子百般交代,说是买了米面菜肉便尽快返回。自己一时懒骨发痒,趁着天时睡了个回笼觉,竟是耽误了时辰,又是被这大雨困住,还不知回去之后,要被老头子如何惩罚。
心中焦急万分,望舒又是回味起方才梦中的烈火熊熊和纷纷扰扰,一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又见大雨之下,街上已是空无一人。心中哀叹一声,小道士只好伸出手去,接那屋檐上滴下的无根水来解渴。
无根水越落越快,越接越黄,望舒掌中一阵温暖,又是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味道……这颜色?这温度?这味道?小道士心中一惊,慌忙抽回手来,向前两步,仰头一看,果然见避雨这家阁楼之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光着两腿,手握重宝,正酣畅淋漓,真实不虚地“天降”了“无根水”来!
“哎哟我*,这谁家的小孩儿?有人管没人管了!敢戏弄你道爷!信不信老子这就上去,切了你的鸡儿喂狗去……”望舒道士年纪不大,长得也算清秀,这一张嘴却是爆了粗口,又是站在大雨之中,指着阁楼上的小孩儿破口大骂。
这蒙舍城乃是西南小国所在,城中居民俱是蛮人血脉,自号“乌蛮”,与那中原神州却是有着极大的区别。
那小孩儿真是蛮人本色,虽是听不懂汉话,也从望舒的神态动作中看出了他的不满,却是丝毫不见害怕,更是身子前倾,一股黄浊液体瞄着望舒大张的口中而来。
望舒急急后退两步,又是紧闭了嘴,眼看着那小孩儿满意地抖了两下,提上了裤子,缩回阁楼中去。还不等他再喊一句,便见那阁楼中伸出了一双粗壮大手,端着一个陶盆,“唰”一声便朝着街上泼来。
这形状,这颜色,这味道……望舒瞬间闪身,眼看着一盆污秽落在先前所站的地方,一时满头冷汗,又是不敢造次,只得抱了脑袋,朝着对面屋檐下走去,口中小声嘀咕道:“这些蛮子,怎会这般无礼!罢罢罢,谅你是个无道无福的!你不给我避雨,活该你家小孩儿这么大的火气!”
皱眉闻了闻双手,望舒强忍着恶心,又是将其伸出屋檐之外,使劲搓洗,脸上神情万分不忿,却是再也不敢口出半句狂言。
“滚一边去!”一声呵斥转瞬即逝,留下满身雨水泥泞的望舒呆立原地,瑟瑟发抖,瞬间怒火中烧,大步踏入雨中,朝着已经远去的骑马之人怒吼道:“我*你大爷!宝马了不起啊!弄你道爷一身!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
话音未落,便看见远处的马匹一时停下,随即转身,朝着望舒狂奔而来,气势逼人,生生将他的后半句话吓回了肚子里,再不能发出。
这马匹来势汹汹,又是比之先前快了不少,望舒正要转身逃走,却突然看见旁边小巷之中,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弓着身子,颤颤巍巍朝着街道对面走去,看这样子,竟是要被那马正正撞上!
“危险!”望舒瞬间停住了脚步,却是救援不及,心急之下,扬手便是一挥。一瞬间,一股莫名波动弥漫了整条街道,一时风起云涌,平地刮起了大风,卷着砂石雨水,朝着那马匹头颅拍击而去。
那骏马纵是良驹,终不过是匹牲口,又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时受惊,长脸大眼尽是惊惧神色,生生在老头面前停住了马蹄,长嘶一声。马匹骤然停住,老头似乎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骑马那人也是不想马匹会突然停下,却是身上的力道无处消去,生生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这人似乎颇有些拳脚功夫,倒也是临危不乱,离了马身之后凌空一个扭身,强行控制了身形,避免了在望舒脚下摔个狗吃屎的场面,堪堪站住。
望舒心急之下,在人前显露了手段,心中已是后悔不已;又看见马背上那人被甩了下来,更是大惊失色,却知道这等力道之下,只怕是要将这人摔个筋断骨折。就算是他骑马不长眼,可也不该受这么大的报应啊!心慌着急之下,望舒又见那人神乎其技地站稳了脚,丝毫不曾受到什么伤害,一时也是心中一定,又是目瞪口呆,却是不曾想到这南蛮之地,也有这等手段高明的人物。
还不等望舒回过神来,一抹鞭影已经朝着他的面门击来,恍惚之中,小道士本能朝旁边一闪,生生躲过了皮鞭,一时怒目抬头,看向眼前那人。
只见骑马那人浑身裹在蓑衣之中,只露出一张脸来,却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生的黝黑精瘦,五官倒是朗逸,又是天圆地方,竟是个难得的面相。这男孩儿被甩下马来,原本就是满腔的怒火,又是被望舒躲过了他的鞭子,更是愤怒非常,却是这蒙舍城中,有谁敢这般大胆!
望舒看着人的神情,已经知道今天事情难以善了,索性豁了出去,先发制人,朝前两步,指着那男孩儿的鼻子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有老人家要过路么!这七老八十的,不敢说撞上,就是受了惊吓,三长两短的,你要怎么负责!”
那男孩儿原本就是一肚子火气,这下听见望舒谩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暗道若不是你挑衅在先,小爷何必转回头来,遇上这死老头子!如今你动手在先,还敢强词夺理,真真不知小爷是谁么!想到这里,男孩怒睁双目,一时王霸之气迸发,又是一鞭子朝着望舒的面门打去。
望舒见他还要动手,也是气急,暗暗冷笑一声,心想这戒律破一次也是破,破两次也是破,终是难逃师父责罚,却不能叫你小瞧了去!心中想着,望舒已是动作,却是一手捏诀,口中念咒,只见那鞭子一时定在虚空之中,连着周围的雨水都是不能落下。旋即,一股火焰凭空而起,顺着鞭梢蔓延而去,眼看就要烧到那男孩儿的手掌,着实叫他吃个大亏。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男孩儿胸口骤然亮起一道白光,生生将鞭子上的火焰压灭,随即去势不减,重重打在望舒的胸口,叫他飞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男孩儿挡住了望舒的道术,心中也是凛然,不欲再作纠缠,鞭子指向望舒,口中说道:“好小子!我记住你了!”说得竟是汉话,又是十分流畅,只是带着些许口音。
一语既出,这男孩儿也是好生瞪了望舒一眼,真是要将他记住。这一眼看去,倒也叫着男孩儿有些惊讶,先前电光火石之间,他只看见这人是个身着缁衣道袍的小道士,这下仔细一看,竟是个白净清秀的小子,丝毫不像当地蛮人相貌,想来是个外来的。
男孩儿暗暗点头,随即翻身上马,又是朝着那老头子冷哼一声,顿时扬长而去。
望舒道术被破,一时愣在当场,却是不料这蒙舍城中竟是这般藏龙卧虎,能够破得自己的手段。好半天回过神来,望舒才缓缓站起,又是走向前去,想要将依旧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头先扶起来,口中说道:“老人家,您没事吧?能站起来么?”
老头子这才回过神来,一时跳了起来,一手抓着望舒,一手拿着拐棍便朝他身上打去,口中喊道:“你个多管闲事的短命鬼!老子好不容易寻到蒙家人过路,全叫你给搅了!我可怎么活啊……”说着,老头竟是哭出声来,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望舒一时愣住,呆立当场,近乎石化。
衣服被这老头子抓住,望舒一时是走也不得,留也不得,耳中只听这老头无尽谩骂,各种污言秽语,却是想不到他大下雨天过街,乃是抱定了主意,拼着这把老骨头,讹那骑马的小子一把。望舒好心相救,却是落了这么大的不是,要说起来,倒是救了那小子一把,没叫他被这老头讹上。
一时间望舒又是心烦意乱,却不想世间还有这等无耻之人,自己好心救了他的性命,反而被他这般拉住。而且这老头言语之中,已然透露出先前那男孩儿乃是“蒙”姓之人,又是叫望舒暗叫不好,却是招了天大的麻烦。
此地唤作“蒙舍城”,又叫“南诏”,城中一方地主,正是姓“蒙”!怪不得这小子敢在城中这般骑马,却不知他是南诏王盛逻皮的什么人。也是这老头子胆子比天还大,竟然想讹上蒙家。要知道,这城中众人,名为百姓,实际上不过是蒙家的奴隶!这天下倒还真有奴仆讹上主子的,也真真是奇闻一桩。
眼下雨已经小了不少,先前又是闹得那么大的动静,街道两旁的门窗都是一时打开,探出了不少脑袋来,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啧啧称奇,口中用乌蛮语大声讨论着什么,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十分热闹。
望舒此刻面红过耳,半是羞愧,半是愤慨,心中早已将那男孩儿和眼前老头的祖宗十八代都是骂了个遍,又是哀叹自己出门没看黄历,遇上了这等事情。心念纷转之中,望舒又是抱怨起自家师父来,恨他好端端地叫自己下山作甚。
正在此时,望舒背后传来一道清脆声音:“师弟!你不回山门中,在这里陪老人家逗什么闷子!你可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等你等得心急,不顾大雨瓢泼,叫我出来接你!这大雨倾盆,山路又是难走,山脚一段早已是泥沙俱下,可惜我刚洗出来的鞋面!不过下山倒也好,也是落得清静,你却不知山上那些泥瓦匠等得心急,又是闲着无事,在大殿之中讲荤段子哩!就算是神像未立,这般亵渎神灵……”
听着这喋喋不休的声音,望舒本能地脑壳一痛,随即喜上眉梢,却是眼前困局有了解法,连忙回头喊道:“师妹!快来救我!”
所来之人却是一个道姑,年纪比望舒稍大些,生的白皙貌美,皓齿明眸,虽是头发挽成了道髻,身上也只是寻常道袍,却也是美艳惊人,生生叫周围围观的一众男人吞了口口水。听见望舒说话,这道姑眉头一皱,说道:“你怎么了?还有,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是你师姐,不是你师妹!虽然说我入门比你晚了几日,可这岁数摆在这里,长幼有序,先后分明,你却该称我一声‘师姐’才是!平日里你没大没小,胡言乱语,师姐不说你;可这大庭广众之下,人来人往之中,你再没有点礼数,倒叫人看轻了我们!我们初来乍到的……”
望舒脑中隐隐作痛,心中更是烦乱不休,暗道自己这师妹定是雀鸟脱身转世,嘴里的话竟是这般多!要不是现在求着她帮忙脱身,望舒真想脱下袜子将她的嘴堵上才好!也是形势逼人,此时此刻的望舒也不得不低头,却是好生将之前的事情跟师妹说了一遍,叫她解救自己出了这等火海去。
那道姑闻言也是觉得好笑,又是一甩拂尘,虚空生力,将那老头生生扯了起来,又是将望舒拉到自己身后,随即说道:“老人家,您别嫌我不尊重,这事儿可就是您的不是了。想我这师弟从飞马蹄下救得您一条性命,不说以身犯险,稍有不慎就会受伤,却也真是做了一场功德。和尚们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这些作道士的也是一般慈悲的。您要是日子过不下去,应该寻了其他的法子,怎能这般冒险!所谓‘地不长无名之草,天不生无用之人’,您虽是年纪大了些,却也是手脚完备,四肢俱全的,怎会起了这等心思?想那城中蒙家……”
那老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个小道姑,一时也是愣住,又听见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将自己先前作为批得一无是处,又是分析了各种道理,又是劝自己爱惜身体,又是阐明利弊关系,竟是叫自己一句话都插不上,只得愣愣站着。
望舒从老头手中逃出,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好笑。自己这师妹最是罗嗦不过,要是没人管着,她可以从一只蚂蚁说起,说上三天三夜,口舌不停,丝毫不觉得疲惫;待得那只蚂蚁被生生说死,她又能接着对另一只蚂蚁说起,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自己和师父在山上,寻常无事都是一言不发,生怕被她听见一句,拉着罗嗦个没完。
老头子显然不知道眼前道姑的厉害,竟是在这街道之上,一站站了半个时辰。到得后来,老头已经满脸湿润,却是有雨水,有汗水,更多地是唾沫星子。一时间,老头子似乎看到了自己家里那个长舌妇一般,又是害怕,又是心烦,腿脚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却是在这等精神压迫之下,身子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看见老头这般模样,小道姑倒也知道分寸,想着不能说得太多,便又仅仅再说了半个时辰,这才意犹未尽地说道:“老人家,我的意思,您清楚了么?”
老头子此刻满脸呆滞,两眼无神,嘴角口涎渗出,竟是中风了一般,试探着答道:“我这就回去,有地种地,没地打猎?”
小道姑满意地点了点头,满脸“孺子可教也”的神情,又是说道:“那这讹人的勾当?”
老头子瞬间满脸惊恐,一边后退,一边慌张道:“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日出东方红霞多,老汉下地拉牛车……哈哈哈哈……兔子野鸡遍地走,今后锅中不用愁……人之初……性本善……哈哈哈哈……”,寻常蛮人不修汉人学问,也不知这老头哪里诵出的《三字经》来。
看着老头子疯疯癫癫、踉踉跄跄地跑远,望舒一抹额头上的冷汗,脸上堆起假笑,朝着道姑说道:“多谢师妹相救,我们这便走罢?”
道姑闻言,一瞪望舒,说道:“什么师妹?我不是跟你说过了……”
望舒连忙大喊一声道:“打住!先前大雨,师父交代的米面咸肉还不曾买齐!我等速速买了回山,向师父交代才是,别叫他老人家苦等!”
旁边围观众人闻言,当即一片混乱,随后便有几个粗壮妇人抱了米面咸肉过来,一股脑塞进望舒怀中,竟是钱也不要,慌慌张张,转身就要离开。
望舒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连忙叫住众人,说道:“这多少钱?我们是道士,不化缘的!”
一名妇人满脸惊恐,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你看着给就行……别让,别让你师妹跟我们讲价……”周围众人纷纷点头,却是个个脸上都是有些惊恐,看着那小道姑。却是这小道姑话多得像滔滔江水,又是有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只要听见她说话的人,在她说完之前,都是脚下生根一般,半步也离不开去。
望舒一时欢喜,想不到自己这个师妹还有这般用处,一时脸上露出了笑容,心中已然开始盘算师父给的银钱要如何花费。按着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望舒给一众妇人算了银钱,抱着满满一大堆东西,在众人惊惧的眼神之中,拉着自家师妹朝着山上走去。
小道姑被望舒一拉,心中不喜,口中说道:“这却是什么道理!向来做生意有来有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讲价又怎么行!所谓“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要是……”
望舒脸色一变,似哭似笑,却是发现自己抱着这么多东西,还有个数十里的山路要走。这山高路远的,又有师妹在旁罗嗦,可不是要了他的命去!
心念所至,望舒不顾回山之后的后果,当即抽出一只手来,捏作法诀,运起那“缩地成寸”的法门,只求能够摆脱师妹的无尽话语,却是甘愿受师父的一切责罚。
小道姑看他这般,一时说道:“师弟!你忘了师父的教诲么?所谓‘道不可轻传,术不可外显’,你这般样子……”说着话,她自己也是手上捏诀,竟是天赋异鼎,能够边说话边念咒,一时化作一道火光,追着望舒去了。
一众百姓还没从道姑先前的话语中解脱出来,当下又是看见那小道士脚步腾挪,一步踏出便在数十丈之外,身形宛若鬼魅,一时不见了踪影。众人震惊,又见那话多的小道姑也是一跺脚便原地消失,只留下一道火光映在众人眼中。
众人回想方才种种,纷纷跪倒在地,朝着两人离开的地方磕头不止,口中念着一应山神、火神和祖神的名号,俱是瑟瑟发抖,又是心中惊惧。
只有低价卖出了米面咸肉的几个妇人满脸欢喜,心道自己供养了神仙,结了善缘,以后要有好日子过哩!
两人俱是运起了赶路法诀,能人所不能,不过盏茶功夫,便飞掠出数十里地去,奔向了城外数十里的一座高山之上,比之飞鸟还要快上许多。
小道姑一路上嘴里不停,无尽话语便如瀑布倾泻一般,声音竟能突破两人的道术,逆着风向前传去,一字一句地钻入望舒的耳朵中,正如南蛮六七月的蚊虫一般,驱之不散,打之不死,水浸无功,火烧无果,生生叫人心烦,又是一点儿招都没有。
眼看着就要到达山门所在,望舒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朝着小道姑喊道:“师妹!南蛮天热,你小心晒黑了牙齿!”
还不等小道姑反驳,山上云雾之间便传来一道清冷声音道:“皓齿怎能晒黑?倒是山间风大,师妹小心闪了舌头。”
两人闻言一肃,先后收了道术神通,一时并肩而行,又是低头闭口,不敢多说什么。不多时,山林中缓缓走出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哥儿,生的纤瘦高挑,明眸皓齿,细眉弯眼,俊俏中透着一股娇柔妩媚,一身亮白的道袍也是脱俗出尘。
见得这人走来,望舒和小道姑都是稽首一礼,口中喊道:“师兄!”
这位师兄微微颔首,轻声说道:“望舒,你干什么去了,瞧你这一身泥水……”说着,竟是从胸口掏了一块洁白的丝巾手帕出来,伸手就要给望舒擦拭身上的泥水。
望舒连忙朝旁边一躲,让过了师兄纤细手指夹着的清香手帕,口中直道“不敢”,身上冷汗直流,又听见身后小道姑说道:“师兄,你可要管教他才是!这小子耽误了师父的事情不说,还在蒙舍城中与当地蛮人起了争执,若非我出手相助,力挽狂澜,只怕他现在早已被蛮人官府拿去了!他倒是好,不思涌泉相报,反倒是嫌弃我一般,私自动用了道术,想要将我甩开哩!我一个年轻姑娘,在一群蛮人之中,若是……”
那师兄也是不住停住了动作,满头冷汗,看样子也是被这小道姑烦得够呛,连忙说道:“嘉月师妹,一切自有师父他老人家定夺,师兄不敢僭越。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尽快回转才是!”
说着话,这师兄一挥衣袖,平地便有微风升起,将小道士望舒,小道姑嘉月和他自己团团围住。随即,便只见周遭一切山石土木飞也似地朝着三人身后退去,不多时,一座新建起来的道观便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望舒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下不动,便回到了道观之中,心中对自家师兄也是敬佩万分,不住想自己何时能有这般修为;嘉月道姑则是因着几次说话都被打断,意犹未尽,颇有些不满,一言不发,“噔噔噔”几步,朝着道观后院跑去。
道观后院,此刻却是十分热闹。只见十几名蛮人汉子打着赤膊,围坐在青石地面之上,正听当中一个老道说着些什么。那老道怕不是有七八十岁的年纪,生的矮小精瘦,又是鹤发童颜,坐在一群蛮人汉子之中,指天说地,谈古论今,言语之间,见识十分广博,听得一众蛮人不时叫好。
嘉月道姑憋着一肚子的委屈,跑来朝师父倾诉,却又见了师父正在陪众人聊天,顿时觉得嘴皮发痒,口中生津,早将先前一切抛诸脑后,却是要上前两步,与一众蛮人好生说上几句话。
老道士养道存真,老而不朽,依旧耳聪目明,一早便听见了正殿传来的脚步声音。眼见得嘉月道姑匆匆跑来,脸上带着极端兴奋神情,老道士也是悚然一惊,随即一眼朝着嘉月瞪去。这一眼平淡无奇,嘉月却是当即站在了原地,脚下生根了一般,再不能移动分毫,口唇更是像被浆糊糊住,万难开口发出点滴声音。
众蛮人犹自未觉,只沉浸在老道士描述的中原种种之中,不住喊道:“灵均道长,再多说些!兄弟几个活了大半辈子,还未听过这等有趣的事儿哩!”
灵均老道士微微一笑,说道:“不忙,不忙。现下天色已晚,我那小徒弟已然回还,我等先吃了饭食,再讲不迟!”
众蛮人这才觉得腹中饥火升腾,竟是听灵均道长说故事,连吃饭都忘在了脑后。灵均道长缓缓起身,朝着嘉月和刚刚进来的望舒说道:“还不快去做饭。”
望舒原以为要受一番斥责,进门之时便已低了脑袋,眼下听见师父话语,那真是如蒙大赦,连声答应,朝着厨房跑去。嘉月这下才重获自由,张嘴想说什么,又是看见师父眼神,一时也是心虚,连忙跟着望舒去了。
眼看着两人忙去做饭,一众蛮人汉子倒也忙着在后院中摆起了桌椅板凳,原本乌蛮人最是男尊女卑不过,这些汉子在家里都是指示自家婆娘做琐碎事情的。只是道观毕竟是清净所在,他们倒是不好叫着自家婆娘跟来服侍,加上灵均老道为人谦和,见识广博,倒也叫这些蛮人信服,甘愿做些琐事。
厨房里,望舒洗菜切肉,嘉月则是淘米煮饭。因为先前的事情,两人一时沉默,场面倒是尴尬。许久之后,两人才忙完了手中的事情,一时转头,面面相觑,一同开口说道:“今天的事儿……可别跟师父说!”
这话一说出来,望舒和嘉月都知道了对方心里有鬼,一下子便默契一笑,先前的些许隔阂瞬间烟消云散,又是说笑起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加上望舒的火性道术十分精明,烹煮饭食自然也是十分迅速。片刻之后,两人一前一后,端着几个大碗,来到了院落之中。
南蛮乃是湿热森林,物产丰富,奈何寻常能进嘴的东西不多,一应吃食也不过是些野菜咸肉而已,米饭也是当地“麻线米”烹煮而成,不如中原那般滋润适口。饶是如此,一众蛮人汉子还是吃得十分香甜,又是配上了灵均老道自酿的美酒,佐上些酱瓜咸菜之类,这顿饭倒是吃得热闹。
灵均老道见众人落座,自己也是举了一碗酒水起来,朝着众蛮人汉子说道:“各位兄弟,小老道初来乍到,无亲无故,多谢各位出力相帮,助小老道建城这养道存身之所。这半年来,各位辛苦了,小老道敬各位一碗!”说罢,老道士高举酒碗,一饮而尽,颇为豪迈。
彼时道门清规戒律还不如后世森严,加上灵均老道自己又是个不喜约束的,故而门下道士俱能吃肉喝酒,倒也能与这一众蛮人汉子打得火热,没有隔阂。
蛮人中有一人是村落中的主事之人,也是这次修建道观的“工头”人物,多少有些见识,也会说话,这下听灵均老道这般客气,连忙起身,亦是手捧酒碗,连声道:“道长客气了!我等粗鄙下贱之人,不入蒙氏门墙,在这旷野荒郊过过日子,卖卖苦力。道长这半年来,对我兄弟几个多有照顾,又是大方舍得,真要说谢,也是我几个多谢道长才是!”说罢,这人也是高举酒碗,同时其余蛮人纷纷起身,朝着灵均老道致谢,纷纷一饮而尽,尽显蛮人豪迈本色。
灵均老道带着三个徒弟,半年前来到这南蛮蒙舍诏中,寻了这山灵水秀,养道存真之所落脚,又是得了山脚下一众蛮人帮助,人背马驮地运送木材石料上来,建起了这所道观。山高路陡,饶是精壮蛮人汉子,背着百余斤的石料也是万般辛苦,着实是出了大力气;灵均老道自也是十分大方,不仅工钱给的足够,一应伙食也是不亏,这才在这半年之中,与众人同心协力,落定了根脚。
今日道观落成,众人饮宴,令人佩服的一点,却是灵均老道师徒,四人陪着蛮人饮酒,竟是个个神色自如,丝毫没有酒醉样子。一个蛮人唱了半天山歌,也是疲累,又是坐回桌旁,朝着灵均老道说道:“道长好……好酒量!不知道长此行前来,要在这里驻留多久?我兄弟几个怕是要时时前来叨扰,向道长讨酒喝哩!”
灵均老道自是笑笑,也不介意面前这人已经喝得发昏,依旧好生答道:“老道此番前来,乃是为了传播道统,教化世人,全一番功果。只要百姓一心向道,老道便在这山上落地生根,十年八载也可,随时等你们上来喝酒!”
先前那工头也在一旁听着,这下也是说道:“灵均道长不远千里,前来传道,真是大慈悲,大毅力。只是我们蒙舍一国,自先祖细奴逻立国一来,一直信仰祖先山水,道长传道宏图,只怕不会十分顺利。”
灵均老道仔细看了看这蛮人工头,心中暗赞他也能看透这等局势,却是先前半年都不曾发现他的慧根如此,当即有意,向他解释道:“道家清静无为,养道存真,包容万物,自不会与你们的祖先起了冲突。老道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将大道传播下去,并不为争夺一方百姓信仰。若是蒙舍城百姓愿意,一边祭拜祖先,一边精研道法,也是可以的。”
那工头仔细想了想灵均老道的话,又是说道:“道长所说的‘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灵均老道哈哈一笑,亲手给这工头斟满了酒水,随后说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1]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2]”
蛮人工头又是一愣,却是从灵均老道的话语中听出,他所说的这个‘道’实在非同一般。心中震撼之余,他又想灵均老道说道:“如此说来,道长的‘道’可真是个好东西。只是道长可否知晓,传闻先祖细奴逻在此地躬耕之时,曾受了观世音菩萨的点化。如今盛逻皮尊王身边,也有大国师杨法律和尚在旁。道长到此传扬大道,可担心会受到国师的阻挠?”
这蛮人工头所说的观世音点化细奴逻一事,灵均老道倒也早就听说过,却是佛家比之道家先来了一步,已然默默传播了信仰下去。一众百姓之中,信仰观世音菩萨,传扬菩萨善行大名的也是不少,甚至在这蒙舍城内,已然有了“观世音巧降罗刹”、“哀牢山菩萨化斋”、“细奴逻受记为王”和“张乐进铁柱逊位”等一系列佛家参与蒙舍历史的传说。
灵均老道呵呵一笑,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说道:“无妨,无妨……那杨法律和尚是个能人,也是个明人,向来佛道一家,他自不会干涉老道的。更何况说,这盛逻皮王虽是信佛,却也尊崇先祖,又是有着雄图大志的,自与老道有缘。你们放心,老道这脚跟,站得稳着呢!”
众人原本只是喝酒闲聊,那蛮人却是从灵均老道嘴里听见了一句“雄图大志”,顿时悚然一惊,酒气随着冷汗出了个七八分,又是看向老神在在,一脸高深莫测的老道士,心中思虑纷扰,连忙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小声说道:“蛮子粗鄙,听不懂道长的话哩!哎呀呀,这酒可是醉人得紧,待我吃口饭菜压它一压!”
说着,那蛮人端起饭碗,大口吃菜,再不敢提起先前之事,更是强迫自己,借着酒劲,将方才与灵均老道的对话从脑海中抹去。
灵均老道看他这般样子,微微一笑,心下又是点头,知道这乌蛮人状若粗鄙,实则粗中有细,个个都是聪慧无比,只是喜欢装傻充愣而已。他自知晓天机,也不在乎被人知道些许,更是有心借此传道,属意了这颇具慧根的蛮人工头,有心说给他听见,自是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酒这东西,不喝正好,一喝就多,遇上投缘之人,喝起来简直就是没数。众人这顿饭,从下午吃到了黄昏,一众蛮人才吃喝得心满意足,相互搀扶着,舌头打结地向邻居老道告辞,跌跌撞撞下了山去。老道士知道他们这般醉酒乃是常态,倒也不甚担心,挽留几次之后,便也与众人告辞,叫他们路上小心便是。
回到道观之中,灵均老道一时收敛了神色,看向桌边抢着吃肉的三名弟子,微微扶额,露出些许无奈神色,口中喊道:“望舒,嘉月!随我过来!”
[*1] 《道德经》
[*2] 《清静经》
望舒和嘉月正在为一片咸肉的归属争抢,忽然听见了师父呼唤自己,不用多说,定是为了白日里的事情。两人连忙猛吃了几口菜,随即鼓涨着腮帮子,低头跟着灵均老道朝小屋走去,留下大师兄一人守着一桌子菜,吃得不亦乐乎。
先前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两人已经统一了口径,商量好了如何回答师父。原本他们下山,最不该在世俗凡人面前展现道术,以免引起凡俗的恐慌和盲目崇拜,对传播道统不利。既然两人都是破了规矩,自然也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要受罚就一同受罚,却是谁也跑不了的。
灵均老道带着两名弟子进了小屋,自顾坐在了靠墙的一把藤椅之上,眼见两人紧张地大汗满头,这才朝着望舒说道:“为师叫你去买些菜肉,你从清早去到了下午,作何解释?”
望舒这会儿这在与方才猛然塞进嘴里的饭菜作斗争,正是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的时候,这下听见师父问话,连忙梗直了脖子,小鸡吞食一般地将饭菜囫囵咽下,险些被噎死,这才回话道:“弟子原想早些回来的,不料天降大雨,又是遇见了一桩难事,被纠缠了片刻,这才回来晚了。”说着,望舒将他在城中遇见那男孩儿,又被那老头子纠缠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只是隐瞒了自己施展道术的部分。
灵均老道微微点头,又是说道:“那雨自未时下起,未时三刻便停,雨量八分三点,怎会阻拦了你的行程?城中能骑马的,多半是蒙氏子弟,你并不会武功,与他对上,如何退敌?”
望舒听得冷汗直冒,发现老头子不是这般好糊弄,又是看了看同样浑身冒汗的嘉月,却是因为两人的时间里,有整整一个时辰是因她说话所耽误的。
灵均老道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此事中,你救人性命,仗义出手,原是好事,当受嘉奖;可你显露神通手段,又欺瞒师父,当是受罚。功过不能相抵,赏罚必定分明。你自己说罢,此事该当如何是好?”
望舒哭丧着脸,说道:“弟子知错,不敢讨赏,自愿抄写经书,还请师父定夺。”
灵均老道微微点头,说道:“孺子可教也。便罚你抄写《道德》一遍,以儆效尤。嘉月,你呢?”说着,老道又是转头看向了嘉月。
嘉月自知事情已然败露,也就不敢狡辩,说道:“嘉月知错,请师父责罚。”
随后,两人都是落了个抄写《道德》的结果,算是不轻不重的惩罚,须得花费一夜苦功,才能勉强完成。望舒自是知道师父的脾性,也不敢求饶,只是心中仍有不解之处,便出言问道:“师父,今日我在城中,冲撞了蒙氏族人,可会影响今后的传道?”
灵均老道自是笑笑,说道:“不妨事。若为师所料不差,你与那人自有一番因果,也不好说是福是祸,倒不会影响传道之事。你我师徒四人从中原前来,传扬正统道德,多少会遇到一些困难,却也是难得的功果。你们不必忧心,一切顺其自然就是。”
嘉月见望舒开口,自己也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连忙说道:“师父,为何我们在此传道,还要靠了当地蛮人相帮?凭着师父的神通,随意拘出土地山神来,赶山裂海都不在话下,兴建观宇更是小事一桩,何苦劳动人力,花费钱财?饶是师父能够点石成金,这耽搁了时间去,也是……”
灵均老道满头黑线,知道这嘉月一说起话来便是没完没了,连忙打断她道:“道法是道法,神通是神通。道法显化神通,只能解一时困难,却不能立万世之根基。只有蛮人自己建起来的道观,才能在这片土地上长存不衰。”
说着话,灵均老道看了看两人,又是说道:“况且这南蛮乃是化外之地,不在正统道家管辖之中,却又哪里有什么土地山神可供驱使?观宇落成,大道播散,道德化育之下,才有一方神祈诞生。你们啊,太年轻,太单纯,有些时候太天真,还要学习才是。”
两人自是答应,不再多说,自己去寻了笔墨纸张过来,抄写经书。说是抄写,其实也就是心默笔录,却是没有范本,只能靠着记忆,一字一句录下。其中耗费精神之处,寻常人也是难以承受,毕竟《道德》五千言,佶屈聱牙之处数不胜数,莫说是十几岁的小孩儿,寻常大儒也不见得个个能够诵念。
眼看两人安心抄写经书,灵均老道也是欣慰点头,知道这两名弟子秉性活泼,多少有些少年人的浮躁之处,好在心性纯良,又是知错能改,倒也是可塑之才。想到此处,灵均老道缓缓走出小屋,看了看还在胡吃海塞的大徒弟,也不多说,自顾回转厢房,念经打坐去了。
小屋中,望舒和嘉月两人奋力抄书,嘴上却是不停。也难得他俩是修仙求道之人,能够一心二用,又是少年人心气,嘴上不肯吃亏。
嘉月这次最是冤枉,也是受了望舒连累,此刻便是大倒苦水,不住说道:“你看你!要不是你懒散,耽误了师父的交代,我又何苦下山去寻你?我若不下山寻你,便不会遇见那些蛮人,自不用耗费唇舌,白白受你嫌弃!若非你先破戒,用那缩地成寸的法门,我又何必苦苦追赶,不得以显露道术,还受了师父的责罚?”
望舒嘿嘿一笑,说道:“师妹此言差矣!照你这般说,若是师父不叫我下山,咱俩今日可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这般说话,根本是在抱怨师父的不是!”
嘉月闻言,顿时气急,却是不料望舒这般无耻,竟敢扭曲黑白,颠倒是非,还想将不敬师父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那能叫他得逞,当即反驳道:“师父叫你下山,那是你的事情,你若妥善办好,又怎会连累了我?还有,谁是你师妹,我是你师姐!”
望舒见嘉月着急,心中更是畅快,却是这一日的种种,都从小师妹身上找回来了。他寻常不与师妹争辩,原是嫌弃她话多罗嗦,却不是因着说不过她!要讲起歪理来,师妹可不是他的对手!心念至此,望舒当即说道:“师妹所言极是,叫我茅塞顿开,受教了!不过——”望舒看看嘉月,话锋一转,接着道:“我耽误了师父的事情,原是我的不是,师父罚我,也是应该。不知师妹却是为何,也在此处相陪,难不成真是情深意重,自愿的么?”
嘉月愈发生气,脸上都泛起了红光,怒声道:“住口!我好心助你,被你拉下水不说,还要遭你这般埋怨!早知如此,我就该任你自流,叫你被那老蛮子拉着献丑才是,何苦因你受罚!你这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想往日间……”
望舒原本只是同嘉月斗嘴解闷,不料她竟是动了真火,一时也是觉得对她不住,张嘴想要赔礼道歉,将此事揭过。谁想刚要张嘴,望舒便觉得自己身躯全然不受控制,手不能动,脚不能挪,嘴自然也是张不开的。看着嘉月脸上红光泛起,身子周围似乎有了无形波动,望舒心中暗叫不好,却真是祸从口出,将师妹的真火逗弄了起来,叫她不意间显露了神异之处。要是她自己不停下嘴,自己只怕是万难动作分毫,耳朵生茧是小,抄不完经书可是大大不妙。
嘉月真火上头,一时口若悬河,各种话语纷纷说出,将自己的好意、委屈、不忿等等尽数倾诉而出,越说越是痛快,越说越停不下嘴。她生来与寻常人有异,好说好讲不算,还有一旦认真开口,叫人万难反驳的神通,这下施展出来,真真叫望舒为难,又是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望舒满头大汗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清冷声音道:“你俩用嘴抄经,可比用手快些么?”
嘉月一时停住了嘴,望舒这才重获自由,脚下一软,瘫坐在矮凳之上,又是拉起袖子,一边擦着头上的汗水唾沫,一边满怀感激地看向门外。果不其然,只见吃得小腹滚圆的大师兄就站在门外,正一脸无奈地看着两人。
嘉月心中不满,知道大师兄乃是特意赶来,解救小师弟一把,不叫他被自己的话语困住,当下说道:“师兄,你可要为小妹做主!这望舒连累小妹受罚不说,还百般讥讽嘲弄小妹!小妹自是知道,你俩感情深厚,又是多有偏帮,可是今日之事,断不能这般善了!”
大师兄听嘉月所说,竟是不曾生气,似乎还对其中“感情深厚”之语颇为满意,一时神情复杂,带着百般妩媚地看了望舒一眼,直叫他背后发冷,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才说道:“小师妹所言极是,今日确是望舒的不是。做师兄的,只求你们和睦相处,哪里又会偏帮哪个。望舒,你还不给小师妹道歉么?”
望舒被大师兄先前一眼看得筋骨酥软,浑身恶寒,这下听见他提醒,当即想起了小师妹的可怕之处,连忙起身,整了整道袍,朝着嘉月恭敬作揖道:“师妹,我言语唐突,还请你大人大量,莫要往心里去才好!”
嘉月倒不是胡搅蛮缠的,眼看着望舒给自己道歉,当即便欢喜起来,又是故作娇嗔姿态,说道:“哼,你知道就好!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了!还有,谁是你师妹?我是你师姐!”
望舒连连称是,再不敢反驳半句,心中暗叹这女人的脸比南蛮的天还善变,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大师兄见两人不再争吵,也就微微一笑,说道:“这便是了。夜深露重,你俩快些抄写,莫要耽误了明早的早课。”
两人连声答应,恭送师兄出门,却见大师兄走到门边,又是转身说道:“对了,我先前向师父求了,望舒的卧房便在我的隔壁,床铺我都给你们铺好了,你们到时候安寝就是。”
望舒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又是尴尬难受,嘉月看他这般,正是想笑,却又听见大师兄道:“嘉月抄完经书之后,记得把碗筷收洗了。女孩子家,手脚总要勤快些。”
说完,大师兄飘然离去,留下两人在屋中面面相觑,俱是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灵均老道便叫了一众弟子起来,做一日的早课。
望舒和嘉月昨夜抄写经文到了三更,又是一个提防着自家师兄,一个洗几十个人的碗洗到天亮,俱是一脸疲惫,顶着乌青的眼圈。往日里每念一遍都有不俗感悟的经文,今日也成了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只是喃喃诵念,又是不住犯困。
早课过后,灵均老道领着三位弟子饮茶,取一日清早醒神,清肠胃的意思,也是众人一同商议各种事情,讨论一切种种的时候。
历经半年时光,道观终于落成,师徒四人来着南蛮之地传道的第一步总算是迈了出去。头有寸瓦遮身,心态马上不同,就连望舒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归属感与责任感,却是早已将昨日自己咒骂蛮人无道无福的话语忘在了脑后。
看着新鲜落成,窗明几净,隐隐透着松木香气的大殿,嘉月一边喝茶,一边朝灵均老道说道:“师父,咱这观宇已然落成,可还缺神像和观名,不知师父打算如何处理?这南蛮之地,民风淳朴,奈何众蛮人工匠都不会雕塑道家神主法相,却是帮不上咱们的忙。”
灵均老道老神在在,转头看看身后空无一物的神主位,笑着说道:“不忙,不忙。南蛮乃是化外之地,未曾听闻道德真言,这神主之像却还不好轻易立下,要等机缘来到。至于这观名么……神主未立,观名自然也是不好决定的。否则到时……嘿嘿……不可说,不可说……”
望舒听着师父这般说话,一时也是问出了心中早已困扰多时的疑问道:“师父,我跟你这么多年了,一直不知道我们是那一支的道统。这次来南蛮一行,你说是得了上界的符诏,又是哪位神主降下的谕令,可否告知徒儿一二?”
也不怪望舒问话直接,却是师徒四人虽是一心修道,却从来没有一个传承之类,也没有确实道统,一应的经文都是寻常道门经文,诸多的手段也是普通修仙求道人的手段,并无自己的特色。凡人修仙一途,总是该有个祖师传承,知道自己所修大道从何而来,神通几何才是,也是道门中的一个规矩。
灵均老道自身修为高深莫测,一应手段也是万般齐全,可自收徒传道以来,却是并无一个自己的道观落脚,往往云游四方,寻个道观便进去挂单落脚。这般云游,一个人走上几年都是寻常,带着三个徒弟却是少见,师徒四人一路上也没少遭遇同道的白眼,将他们当作是混吃混喝的凡俗道士,不求大道,亦无神通手段那种。
灵均老道冲虚空灵,自是不在乎他人的眼光看法,望舒却是个年轻气盛的,寻常路上都想与人动手,哪里会受得这般闲气。特别是他自身颇有些神通手段,五行道术俱是精通,举手抬足都能给凡俗教训的人物,却在灵均老道限制之下,受了不少委屈,又是不能表露,更不能反手还击,自是十分委屈。
灵均老道看望舒的神色,又看嘉月也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时哈哈大笑,说道:“莫慌,莫慌。世上的神祈千千万,天界的仙佛万万千,不拘于拜谁,也不纠结拜谁。你我行走于人间,靠的是自己的双脚,吃得是天地生长的万物,却不是哪位神仙赐予。就连一身神通,也是自己苦修而来,又何必追问什么师门道统,什么祖师传承呢?”
说着话,灵均老道缓缓起身,围着在座三人转了几圈,嘿嘿笑道:“要说拜神拜佛,还不如拜自己哩!你看看,你我个个一表人才,丰神俊朗,也颇有神仙风骨哩!望舒仙人,受贫道一拜?”
灵均老道一边说,一边真地朝望舒作了个揖,吓得望舒连忙起身,又是双脚还打着盘腿,一时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随后,灵均老道又是原样朝着另外两人行礼作揖,也是吓得两人一个滑出几步,另一个直接凭空消失,又在不远处凝结身形。
众弟子倒也知道,自家师父为人风趣,喜好滑稽,每每有超凡脱俗之举,又是隐含有莫大深意,道理通玄。
嘉月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朝着灵均老道说道:“师父所言极是!众生有灵,凡有九窍者皆可成仙!我看这神主像也不必费心再立,干脆我师徒四人朝上面一坐,日日享用些香烛纸火,也是成神之道哩!”
大师兄闻言一番白眼,呛声道:“你要吃香烛纸火,你自己吃去!我血肉之躯,万万消受不起!”
灵均老道哈哈大笑,又是召集众人再次围坐一处,自己端起茶杯,缓缓说道:“修道之人,谢绝尘俗,以返三山,乃曰神仙;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道上有功,而人间有行,功行满足,受天书以返洞天,是曰天仙;既为天仙,若以厌居洞天,效职以为仙官:下曰水官,中曰地官,上曰天官。于天地有大功,于今古有大行。官官升迁,历任三十六洞天,八十一阳天,而返三清虚无自然之界。[*]”
说着,灵均老道环视一圈,见三人都是仔细聆听,便继续道:“你我师徒四人,受上界符诏至此,传播大道,教化一方百姓,可不是‘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与那天仙果位一般了么?更何况如今道统传承,无非是三山五岳,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各有教宗。现在你我到这南蛮之地,难道就不能新开洞天,另立福地,叫它百千年后,也是一方道统正宗么?”
三人闻言,俱是点头,又是听得热血沸腾,暗想若真如灵均老道所说,当下所在能成就一方洞天福地,他三人也算是真正的开山弟子,得享莫大功果了。只是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莫说是开创洞天福地,就是留下一方传承,往往也是三清天上纯阳真仙所为之事,万不是他们这等肉体凡胎之人所能想象的。
说归说,笑归笑,望舒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郁闷,也是这些年受了太多委屈和白眼,实在想给自己寻一个归宿跟脚,却是再不愿意做那等游方行脚的道士。如今众人已然有了落脚的道观,算是有了归宿之处,却还是想要寻一支道门正统靠上,才不会被人家说是参野狐禅的道士。
大师兄看他神情,知道他心中所想,小声朝他说道:“师弟莫要心急。师父方才言语之中,颇有天机玄妙,只要咱这神主像一立,所拜何人,我等不就是哪一支的正统传人了么?”
望舒闻言点了点头,知道大师兄所说有礼,却是这道观正殿之中,所立神主是哪一位,道观中的道士便算是哪一位的传承,日日香火供奉,自有大道真传。只是如今这观宇中神主未立,师父有事说要等候时机,却不知这时机何时才能到来。
灵均老道看了望舒一眼,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这时机便在今日了!”
望舒闻言一慌,以为自己思索之间说出了声,连忙抬手捂嘴。还不等望舒反应过来,便听闻外面山路之上号角铜锣声响起,一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裹挟着莫大的威武气势,惊得一众山中走兽俱是四下奔逃,混乱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只有灵均老道缓缓起身,面带微笑,站直了身子,朝着道观之外看去。三人见师父这般样子,也是慌忙起身,按辈分站在了灵均老道身后,望舒和嘉月还小小争执了一番。
片刻之后,铜锣号角之声落在了道观正门之外,三人随着灵均老道的步子,缓缓朝着大门之外走去。还未走到门外,望舒便感觉到了门外投来莫名强横的气息,似乎也是修道之人,而且不是一道,而是两道,俱是强横无比,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贵客相逢更可期,庭前拈木风来仪。小老道初临宝地,还未及登门拜访,不料惊动了南诏王盛逻皮大人亲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灵均老道淡淡一句,叫三人闻言一惊,却是从师父话语之中,听出了所来之人便是这蒙舍诏的主宰,受封“南诏王”的蒙盛逻皮王!
抬头看去,果见门外仪仗肃列,一众蛮人簇拥着一位身着玄黄长袍,头戴平天珠冠,身量高大魁梧,面容黝黑刚毅,不怒自威的王者前来。在这王者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明黄色袈裟的僧人,一位身着玄色巫袍的老者,想来便是这蒙舍诏的国师杨法律和尚,以及蛮人自身祭拜先祖的大祭司。
而在这三人之后,还有一名黝黑俊朗的男孩儿,偷偷探出头来,看向师徒四人。
目光一个接触,望舒和这男孩儿一时齐齐喊出道:“是你!”
眼前这男孩儿,可不就是昨日在城中骑马,与望舒起了冲突那个么!现在他跟在南诏王盛逻皮身后,仅次于乌蛮大祭司和杨法律和尚,那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应该就是盛逻皮的儿子,有望继承下一任南诏王大位的皮罗阁!
两个男孩儿彼此间又过节,又是隔了一日再见,真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望舒因为这皮罗阁被灵均老道责罚,昨夜边抄经边暗恨,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皮罗阁则是身为南诏少主,竟在自家地界上吃了这小道士的憋,自然也是满心不忿,暗自较劲。两人双双抢前,不顾自家长辈还在,当即就要动手。
灵均老道轻轻甩了甩袖子,不着痕迹地将望舒拦在了身后,不许他上前;那杨法律和尚也是轻轻按在皮罗阁肩头,小声说着什么,也没让他妄动。
随即,南诏王盛逻皮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了灵均老道。
[*] 《钟吕传道集》
原本南诏王亲临,嘉月等人都是有些心慌,饶是炼道修真的人物,始终时日还短,见了一方帝王,还是有些紧张。这下望舒跟那南诏王的公子像是有些冲突,更是叫两人心中一紧,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是。
那南诏王看了望舒一眼,随即看向灵均老道,朗声说道:“道长前来蒙舍,怎的不与我知会一声,倒叫我失礼了。南诏虽是边陲小地,又是蛮荒所在,历代先王倒也多与大唐往来,仰慕汉家道理。我对中原道家,也是心向往之,只可惜不曾有缘得见。”
蒙舍诏又称南诏。“蒙舍”二字,乃是去了此间先祖君王细奴逻的父亲,蒙舍龙的字号,其国号则是称作“大蒙国”。至于“南诏”一名,则是因为蒙舍诏在其余五诏之南而得。
灵均老道镇定非常,微微一笑,说道:“南诏王有心向道,自有缘分机缘。老道初来乍到,还未寻得门路,又是不敢打搅南诏王。诸位大驾光临,还请进殿一叙,用些茶水。”
说着,灵均老道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却是不曾向寻常臣民拜见君王那般,向南诏王行礼。不过道门乃是方外修行,不拘于世俗理解,盛逻皮倒也不甚在意,抬脚便踏上了台阶,与身后众人一起,跟着灵均老道一同进了道观之中。
众人进得道观,也是抬头四处观瞧,却是除了国师杨法律和尚之外,其余几人都不曾真正见识过道家观宇,一时觉得好奇新鲜。特别是那皮罗阁,又是少年心性,最是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感兴趣,又是发现这道观建设与南诏民居颇有不同,不曾有那三坊一照壁,也没有飞檐翘滴水,却是别具一番特色。
灵均老道与寻常道士也是不同,颇为开朗健谈,见众人四下观瞧,也就大方介绍道:“道家观宇,乃是清净修道,祀神传道之所,自有一番规矩仪制,与寻常百姓所在多少有些不同……”
说道此处,灵均老道转头看向嘉月。嘉月会意,向前一步,说道:“是哩!道家对这道观,可是颇有规矩呢!所谓‘地方八十一步,法九九之数,唯升阳之气。治正中央名崇虚堂,一区七架六间十二丈,开起堂屋,上当中央二间上作一层崇玄台。当台中安大香炉,高五尺,恒香。开东西南三户,户边安窗。两头马道。厦南户下飞格上朝礼……’[*]”
众人一时失神,定定站在原地,听这嘉月小道姑讲述道家一应科仪戒律。她背诵起戒律来,真是滔滔不绝,又是字字清楚,奈何这戒律乃是文言写作,寻常汉人还能听懂些许,南诏的众人却是满头雾水。然而听不懂归听不懂,众人心中竟是不曾起了一丝打断她的意思,一时站在原地,直愣愣看小道姑口若悬河。
灵均老道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了微笑,却是知道此次南诏王降临,只怕是有心试探自己的深浅,否则全然没有必要,将乌蛮大祭司和南诏国师一同带上。既然对方有心相试,灵均老道也就显教显教手段,叫自己这个语言天赋极佳的徒弟展露一番神通,先给南诏众人一个下马威。
嘉月小道姑喜好说话,已然是修成了一门神通,一字一句之中自有万分玄妙,说起话来颇有一些神异。一众南诏人先前不知,一开始还暗中称赞这小道姑大方得体,又是熟读经典戒律,张口就来,不像汉人女子那般扭捏,倒是颇有乌蛮人婆娘的风采,十分欣赏。
可是听着听着,众人便发现了不对,却是听不懂不说,身子似乎也开始不受控制,一时动弹不得,不多时便站得肌肉僵硬,浑身酸痛。
在场众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不会像昨日大街上的百姓那般慌张。听出不对之后,杨法律和尚首先运转了神通,冲破嘉月的言语神通,朗声说道:“阿弥陀佛。小道长强文博记,口齿灵通,贫僧佩服。却不知小道长可曾听说过南诏观音的故事,要不要贫僧也给你讲讲?”
国师一言既出,便是压过了嘉月的声音,字字清晰,传入众人耳中。众人一时解脱,俱是浑身一软,特别是那皮罗阁年纪尚小,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嘉月最讨厌别人打断她说话,又是被这和尚破了神通,一时心中冷笑,也是知道师父派自己出来的意思,一时轻咳一声,呼出一口冷气,轻声说道:“知道呢!大师别看我年纪小,可特别爱听野史传闻,这南诏观音的传说,倒也知道些许。既然大师问起,我就说与大师听听,看看对是不对:这南诏观音的传说,应该从‘观世音巧降罗刹’说起,却是数百年前……”
嘉月这次动了真火,又是说得十分认真,一时又是将众人吸引住。加上她现在所说的故事,都是一众南诏人从小听到大的,最是熟悉,也颇有代入感,听她说起,自然是心思飞远,不由沉醉。国师见她这次张口,更是字字分明,声声带起周围的空气波动,甚至众人身边,都是浮起了肉眼不可见的细小文字,将众人团团包围起来。
乌蛮大祭司最不爱听这等佛家传说,却是觉得这些故事教坏了乌蛮人的小孩儿,叫他们忘了祖宗的种种,倒是不曾深深沉迷,更是冷哼一声道:“聒噪!”
说着话,大祭司将手中的拐杖朝地上一顿,顿时在青石地砖上敲出一个浅浅的印子。随着他声音落地,这印子中竟是升腾起了火光,一时剧烈燃烧,成了一个火塘。火光在这白日青天中都是十分耀眼,又是灼热逼人,温暖的明黄色光芒照在众人身上,一时破去了嘉月的道术,更是将她生生震退两步,直被师兄扶住,才堪堪停了下来。
大祭司看着灵均老道,冷冷说道:“南诏王说中原道家博大精深,神通广大,我却是不信的。我乌蛮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上千年,从不信什么天道大道,更不曾受任何教派恩惠,一切都是祖宗保佑,山水赐予。大王是族人的大王,我是祖宗的祭司,你等要来南诏传道,也要先问问我同意与否!”
乌蛮人在接触佛道两教之前,却是就有原始自然崇拜发扬,相信世间万物有灵,又是崇拜自家祖先,更是认为火是祖先显化,最为神圣纯洁,既能破灭一切,也能净化一切。无论是佛门也好,道家也罢,都是对乌蛮原始宗教的冲击,这大祭司作为祖先神灵的代言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加上往古以来,都是君权神授,南诏王的传承仪式,也是需要祖先神灵的认可。先前佛门传扬是观世音菩萨点化了南诏先祖细奴逻,已然是触及了大祭司的神性权威,这下又冒出来一个什么道家,更是叫他心中不爽,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望舒见大祭司发威,南诏王也不曾阻拦,心中便是有了计较,又是看见那皮罗阁满脸趾高气扬的样子,心中也是愤愤,转头看向师父,却见灵均老道微微闭了双眼,像是神游太虚去了,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不发表观点。
望舒心中有数,暗暗一笑,大步向前,口中喊道:“兀那老头!怎的在我们道观中烧火!”说着话,望舒已经走到了那熊熊烈火边上,伸手就朝火种按去。
大祭司心中一惊,暗道自己这火不是寻常木中之火,而是有一丝精神灵性在其中,能在砖石土地上燃烧不说,要是烧到人可是了不得的。眼前这小孩儿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生的白白嫩嫩,要是一掌按在这灵火之上,可不是要烧坏了!他虽然厌恶外来宗教,却始终是本土乌蛮百姓的守护者,仁慈还是有的,连忙出声喊道:“摸不得!”
还没等他声音落地,望舒的一双手已经伸入了那灵火之中。之间他脸上一阵扭曲,像是痛极,口中大声痛呼,高声喊道:“哎呀呀,不得了!你这火里有东西,在咬我的手哩!好痛,好痛!”
大祭司见他这般模样,更是慌张,一面抢步上前,一面口中喊道:“别怕!你别动!我来救你!”说着话,伸手就要去拉望舒的手。
望舒却是一时停住了喊叫,抬起头来,朝着那大祭司咧嘴一笑,说道:“你这老头,长得不好看,心肠倒是不错!”说着话,望舒直起身来,竟是将地上那一团灵火捧在手中举起,朝着大祭司递了过去。
在场众人无不惊异,却是知道大祭司这火不同寻常,乃是水泼不灭的灵火,怎的能被这小子轻松捧起?南诏王盛逻皮脸上神色变化,眼神在灵均老道和望舒身上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些什么;皮罗阁则是一脸震惊的看着望舒,却是想不到昨日与自己打闹这道士,竟有这般神通!
大祭司更是惊疑不定,不知眼前这小孩儿到底是什么来路,竟有这般神通,能够把握了自己的灵火,还能这般轻松。神情变化之间,大祭司伸出手中的拐杖,用拐杖头粗圆的拿一部分伸入望舒手上的灵火中,暗暗念咒,收了那灵火去。
望舒捧着灵火,直到大祭司收完,才又是朝他咧嘴一笑,说道:“看你人好,我就不为难你了。否则就你那点火,我六岁就能抱着跑哩!”
大祭司更是惊讶,全然不敢相信望舒所说,只当他小孩儿狂口,却又是佩服他的手段。
直到此时,一直神游太虚的灵均老道才缓缓张开眼睛,走到大祭司面前,笑着说道:“这火有木中火,有石中火,有天上火,此为三昧——”说着,老道又是转向一脸震惊的盛逻皮,说道:“火还有三昧,是为上君火,中臣火,下民火。不知南诏王领悟了哪一层?”
[*] 《太上太真科经钞》
灵均老道向谈起火中三昧,却是话锋一转,朝盛逻皮发问。盛逻皮作为一方土主,聪慧之处远远超过常人,又哪里听不出灵均老道的言外之意,沉吟片刻,答道:“道长所说的君臣民三火,我都不曾领悟。我所知道的,乃是先祖父细诺罗躬耕山间,领悟人道变化,带领族人团结归一,兴建城邦,开国保民。蒙家几代人殚精竭虑,运转天人之道,乃是传承坐在,是不灭之薪火。”
灵均老道一挑眉毛,却不料准备盛逻皮一个西南土著,也能说出这般有道理的话语来,言语之间,倒是真印证了他方才所说,对中原的一应思想理念都有不俗的理解,的确不是一个偏安一隅的野蛮土主。
还不等灵均老道说话,那边的杨法律和尚又是说道:“道长先前所言之‘三昧’,乃是出自我佛门的道理,即为‘三摩地’之意,乃是心境纯一,枯寂一念的正定之意。三昧之火,便是穷尽智慧后的一丝灵光外显,跳脱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打破一切恒常,展现诸法无常之意。”
师徒四人又是一愣,转头看向那杨法律和尚,却见他神情自若,面含慈悲,丝毫没有什么争论道理胜负的意思,只是一心传播理念,度化世人。佛家经典无算,流派众多,一应道理在自圆其说之外,也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若是师徒几人要与他辩明这个道理,却是十分为难,无论说出什么,他却是总有说法来解释的。
望舒先前捉弄了乌蛮祭司,这下听见杨法律和尚开口,看了一眼师父,自己向前两步道:“大师所说,这三昧之火跳脱了三界五行。小子无知,敢问大师,可曾见过什么东西,真能够跳脱五行之外么?”
说着话,望舒伸出手指,朝着面前的虚空一点,只见一点火光冒出,不升不降,不烈不灭,毫无依托,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在众人面前燃烧。随后,望舒手势一变,以这一点火光为起点,手指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圈,又变出四团一般无二的火焰,形成一个圆圈,在空中静静燃烧。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望舒嘿嘿一笑,指着一点火光道:“五行相生相克,火中生土!”话语一出,便见那点火光扭曲转变,化作一捧沙土,漂浮原地。随后,望舒依次指向其余几点火光,口中说道:“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
随着他手指点出,剩余的几点火光也是一一转变,由火成土,由土金,由金成水,由水成木,一应变化之间,自然流转,丝毫没有刻意流露,尽是自然变化,天道五行轮转。
一时之间,杨法律和尚和乌蛮祭司俱是一震,相互对视一眼,眼神中满是震惊,却是看见望辉施展这一手,用自身法力在虚空中创造五行变化,威力着实一般,其中的道理却是万分深刻。五行道理,在民间流传广远,两人也是知晓,却不能像望舒这般,从一点法力之火开始,层层转变,衍生其余四种,随后叫其流转不休,隐隐达成平衡,自成一体,生克之间,力量不曾流失分毫。
灵均老道见状一笑,自是知道望舒的五行法术十分精妙,却是一下子叫两位乌蛮高人吃了一惊。道家法术的修行,总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取经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思。寻常修行之人,若要练就神通法术,多是从“两仪”、“三才”、“四象”、“五行”等等变化中寻到一个基础,以一点破开神通大门,进而演化其余法门。
望舒跟随灵均老道修行多年,道理自是不差,法力却是有限,不过是修行了五行道术,专精其中“火”之一道而已。然而就算是他专精于火,也能靠着前辈先贤圣人的道理,虚空变化,运转五行如意,一切生克变化,尽在心中流转,一朝显露出来,却不是乌蛮人的原始宗教所能比拟,与佛家的见心明性神通也有不同,倒是叫两位高人开了眼界不说,心中多有忌惮之意。
也是望舒自己天赋过人,这一手五行转化用的十分精妙,远远超出寻常人的手段。毕竟五行转化之间,多少会有力量的流失转变,要想望舒这般,将一缕火焰经过重重转化,变成其余四种,最后化为水气,却也是十分困难,没有对五行道理的深刻理解,断断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更重要的是,望舒一个年轻小道士,施展了这等神通,却是叫乌蛮祭司和杨法律和尚一时心中有了忌惮,不能再以道理来反驳于他,只能要么认输,要么用法术演化对抗,却是破去了与和尚论法的困局,所谓以力破法!
其实真要说起道理来,无论灵均老道也好,三名弟子也好,也别是嘉月道姑在场,倒不会在言语上落了下风。只是今日乃是南诏王登门造访,若是不能一举展现道门的神通手段,折服众人,却是难以在此处立稳跟脚,倒是叫南诏王心中为难。
如今望舒显露着一手神通,真真是给在场众人以极大震撼,展现道门神通的同时,也蕴含了以法论道的意思,各种道理运转变化,亦是精妙非凡,已然占了上风。
原本道家神通,入门就比佛家容易,不必证就罗汉菩萨果位,只要入门即可,一应神通道理之间,比之佛家要占便宜许多。也是中原人才辈出,历史渊源雄浑,前有三清封神,后有百家争鸣,世俗之中的理论已然领先于宗教修炼,又是指点带领,自是神通无量的。而佛门在中原大兴,却是在焚书坑儒之后五百年,才有达摩和尚东渡传法,根基山自然是要弱一些。
更重要的一点是,杨法律和尚不过是乌蛮土著,虽然天赋慧根,禅心坚定,却始终是个修来世而不求今生的寻常和尚,讲道理或许不弱自,是佛法精深;可要论神通,又哪里会比得上修仙求道,在中原道门都有莫大声望的灵均道人!
平心而论,望舒的这一点点法力,在乌蛮祭司的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虽然他之前为望舒御使灵火,转化五行的手段所震惊,但他毕竟是乌蛮人传承数千年的祖宗在人世间的代言人,其力量来自于山水自然和祖先庇佑,赶山填海不敢说,呼风唤雨的神通还是有的。只是此人只修祖灵一脉,类似远古巫教传承,徒有法力,却难以运转精妙神通,可谓“有术无道”,一时自是有些忌惮灵均老道师徒几人。
一时之间,杨法律和尚和乌蛮大祭司都是后退一步,站在了盛逻皮身后,表示他们认可了灵均老道一行人的神通法力,不再阻挠他们,也不能阻挠他们。盛逻皮见两人这般样子,心中也是有了计较。
原本对于南诏来说,无论佛家也好,道教也好,蒙家的主事之人,都是愿意与他们沟通往来的。毕竟如今大唐天威所在,周边小国部落也是万分敬仰,其对中原文化宗教的信仰之处,丝毫不弱于李唐一门。只是人世间欺世盗名之辈太多,神通手段流传太少,若是所来的道门中人神通有限,又或是道理不明,盛逻皮自然不能叫他们蛊惑了百姓。
如今灵均老道的弟子展现了道门神通,盛逻皮也是一时欣喜,又想起先前老道关于“火”的论调,似有言外之意,又想与他沟通下道理,便问道:“道长神通无量,我十分佩服。不知道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所求何物?”
灵均老道见两位高人退下,知道自己一方已经有了说话的权力,这才微微一笑,说道:“老道士前来贵土,乃是为了传播三清道理,教化一方百姓,协助诏主治国,成就一番事业。”
盛逻皮眼皮一跳,心中一喜,脸上继续不动声色道:“道长所言之意,却是我治下子民,不同道理,不服王化,不顺天命么?”
灵均老道依旧笑笑,说道:“诏主治下的百姓,自是天然质朴,自然近道,难得的根骨福气。只是西南乌蛮,共有六诏,除了你蒙舍之外,还有另外五诏。六诏诏主虽是同出一源,却又互相攻伐,连年征战,消耗民力于内,万民不得安生,实非天言王道所治。老道士观星象,知天意,知道诏主乃是有福之人,只要有道相助,定有一番作为。”
灵均老道此言一出,大殿之中众人俱是一身冷汗。他这话说得委婉,其中意思却是十分明显,已然有意辅佐盛逻皮一支称霸,占据一方土地。
盛逻皮好容易平静下来,压制心神,又自说道:“道长自有远见,又不知要如何辅佐于我?”
灵均老道哈哈大笑,说道:“非也,非也!诏主所言差矣!老道士此来,不是为了辅佐诏主,而是要教化一方百姓,将自古西南蛮荒之地纳入天道所领之中!一炁演两仪,两仪化三才,三才天地人,三宝师、道、经!道德传播,开化民智;民智即开,王道盛也!道理辅佐统治,统治推行道理,百姓万众一心,大事定矣!”
灵均老道这番话,说得是传播道理,教化百姓之后,自能帮助南诏统一,却不一定是辅佐盛逻皮一人。他这话已经说得露骨,不似寻常道家话语玄妙,只是所谓“道法自然”,这等通俗露骨的言语却是最叫人相信。
随着灵均老道话语说出,殿中众人都感觉一时天光浓烈,照入殿中,叫人睁不开眼睛。耀眼天光之中,众人模糊看见三道人影施施然走入大殿,走上空置的神位。随着一番谦让动作,三道人影中老迈持杖的一人坐上了正中主位,其余两人安坐两旁。人影坐定,神位之上顿时青光弥漫,照亮殿堂,照耀山脉,甚至照射到了数十里外的蒙舍城中。
一时天音渺渺,天花乱坠,方圆百里之内弥漫起清净香味。在这神异情景之中,灵均老道领着三名弟子,朝着神位深深跪拜,口中呼道:“恭迎三清天尊降临!”
殿中其余众人,就连乌蛮祭司和杨法律和尚也是一时难以自持,纳头便拜,却是拜向着天地间最大的道理。
片刻之后,一切神光天香隐去,众人这才能够清晰见物,却见那神位之上,端坐了三尊道人的神像。当中为首一人,乃是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者,眉目慈善,气质空灵;旁边两位,则是黑发黑须,面带红光,一人神情淡远,气质亘古手持如意;另一人则是身背宝剑,气质凝重。
三尊神像俱是活灵活现,又是散发着淡淡的气质威压,叫众人都是不敢仰面直视,纷纷诚服叩拜。
这三位,便是道家至高无上之人,所谓“玉清、上清、太清。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义,是为天宗。”乃是混元大罗金仙,大道显化之身,万劫不磨之神,是为三清天尊。
当中那位老者,便是所谓“太清仙境大圣道德天尊”,乃是大道之先,万仙之祖,万圣之师,民间流传最广,称作“太上老君”之人,代表着天道之中“传道授法”的显化,曾化身李耳,写就《道德经》。
而旁边手持如意那人,便是所谓“玉清圣境大罗元始天尊”,乃是混沌之前,开天辟地,衍生道理的人物,代表着天道之中“开天辟地”的存在,民间又称其为“元始天王”、“盘古大帝”的天道显化。
而另外背着宝剑那人,便是所谓“上清真境大圣灵宝天尊”,乃是无量量劫之中,带领众生渡过劫数,证就大罗,代表天道之中“历劫度人”的存在,民间亦称之为“通天教主”,乃是传闻千年前封神大劫之中的主角。
三清天尊乃是大道显化,无所谓人神仙凡,无所谓你我彼此,俱是天道归一,一炁化而为三,分别代表天道混沌的“诞生”、“教化”和“渡劫”,三位归一,便是天道本身,乃是仙中之仙,神上之神,道中之道,不可想,不可说,不可言状之神灵。
灵均老道带领弟子前来这南蛮之地,建立道观,虚立神主之位,原是因为此地自古不是道家化育所在,无神无道,若非引动天道,请得天尊降临,纵是建起了道观,道统也无从传承,十年百载都难以延续,更罔论成就一方道宗,传承万世不灭。
如今灵均老道在于盛逻皮论法之中,引动了天地道理,请得三清天尊降临,凝聚法理气运,成为三清神像,却能保得此地道统不灭,万世传承,也是踏出了千里之行的第一步,粗粗将南蛮蒙舍纳入了道门化育之中。
三清天尊原本无所谓先后尊卑,只是因着此地尚为蛮荒所在,百姓民智未开,才由象征“教化”的道德天尊,太上老君坐了主位,以显示道家化育万民之心愿。亦是师徒四人前来此间的根本目的所在。
三清神像虚空凝聚而成,道观外面自然也就凝聚了一块牌匾,却是上书“三清殿”三个大字,字体古朴,似有灵性,亦如殿中三尊神像一般,透出淡淡威压,隐隐保护着道观中的一切,不叫外邪侵扰。
出了灵均老道,其余众人都是不料会发生这等变化,一时个个都是震惊原地,目瞪口呆,漫说一众乌蛮土著,就是灵均老道自己的三名弟子亦是难以自持,全然想不到传说中的三清天尊会显化当场,一时又是激动,又是惊讶,竟是个个都有些浑身发抖,却是比之一般人要更了解三清天尊的地位,对他们降临显化南诏觉得不解。
三清天尊出面,灵均老道在这山中的道观算是彻底落下了脚跟,盛逻皮虽是一方诏主,却也从来不曾见过这等神通手段,一时之间心神有些激荡,只是请灵均老道在蒙舍城中随意传道,自己便带着同样难以自持的众人匆匆离开,却也是多少有些心虚,又是有感于灵均老道话语,隐约有些踌躇满志,暗暗欢喜。
灵均老道自知又天尊作为后盾,这南诏王算是彻彻底底地信服了自己,饶是再有什么变故,也不会影响到师徒四人在南诏传扬道法,自是欢喜。南诏王摆架,灵均老道也是安排了自己的三位徒弟保驾护航,也是担心众人见了天尊显灵,心神震荡,走这山路却是不甚安全,还是稳妥一些,叫弟子跟随护送。否则若是南诏王路上出了什么差池,只怕三清天尊会再次显灵,却是要叫灵均老道的好看了。
一众人等抬着仪仗,心中空灵万分,直直走到了山脚下村落之外,盛逻皮才呼唤众人停下休息片刻,也是心中惊诧之下,想要舒缓下精神。
仪仗一时停下,却见那小男孩儿皮罗阁一时跪倒在地,头上渗出汗水,神情尽是惶恐,一时颤栗不休,难以自持。
众人不知何故,暗想就算见了神仙下凡,也不至于被吓成这个样子,更何况这皮罗阁乃是南诏王之子,胆量之大,心胸之广,远远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跟随前去的一众下人都不曾落得这般样子,怎的会叫他成了这样。
一时之间,众人都是围到了皮罗阁身旁,不住询问他那里不适,个个都是焦急。皮罗阁缓了半天,这才喘了一大口气,神情犹自不安,汉话土话夹杂着说道:“刚才在那大殿里,有个白胡子老爷爷摸了我的头哩!”
众人俱是一惊,却是想到方才情景,所谓“白胡子老爷爷”,可不就是三清之中那位道德天尊,太上老君么!天尊摸了皮罗阁的头,却是不知何故,一时之间叫众人都是心中惴惴,又是惶恐,万万不敢以凡人之躯揣测天尊神威,一时慌乱。
只有灵均老道那大弟子闻言微笑,轻声说道:“莫要慌,莫要怕!‘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这是道德天尊点化与你,赐予你一番机缘哩!妙极,妙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也是多少听过神仙点化凡人,使得凡人一步登天的传说。就是在南诏本土,也有观世音菩萨点化细奴逻王的佛家传说,如今道家的道德天尊显化,点化皮罗阁,这岂不是……
众人一时沉默,南诏王盛逻皮、乌蛮大祭司和杨法律和尚的脸上都是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一时神色变化不休,又像是眼神交流着什么。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的名头,无论是在佛家还是乌蛮人中,多少还是有一些的。如今天尊点化皮罗阁,岂不是钦定了他作南诏一方的人王帝主,赐予他莫大机缘么?难怪刚才灵均老道说道门教化,并不是为盛逻皮,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不过此事倒也没有什么麻烦,却是南诏与中原天州不同,从未发生过嫡子造反夺权一类的事情。加上盛逻皮知道自己年纪已经渐老,想来也是难以完成灵均老道口中的不世功业。如今天尊钦定了皮罗阁,反倒是叫盛逻皮心中欢喜,只觉得血脉亲情所在,并没有一丝一毫不适的感觉。
至于杨法律和尚和那乌蛮大祭司,两人心中却是多了一些惆怅。先前观世音点化细诺罗王之时,乌蛮本土巫教衰退,佛家占了上风;如今旧事重演,岂不是要叫巫教愈发没落,佛家也退居二线么?
两人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却也不曾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毕竟两人先是乌蛮人,其次才是大和尚和大祭司,如今皮罗阁既有机缘,也是乌蛮人共同的机缘,只要能带领一切百姓过上好日子,两人自然也是欢喜万分。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宗教传承,他二人还是心中有些遗憾,一时竟是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欢喜同时,“执手相顾泪眼,竟无语凝噎”,看得周围的护卫都是一阵恶寒,暗自揣摩这两位高人的情况。
望舒和嘉月一时也是惊讶,他二人却是不如大师兄这般通晓天意,闻言也是十分震惊。不过两人都是修道之人,又是知道天尊显化的重要意义所在,饶是望舒先前与皮罗阁有些矛盾摩擦,这下也应该在天尊的面子之下冰释前嫌。
眼见皮罗阁一时惶恐之下,难以安定心神,望舒也是上前两步,轻轻将他扶起,好生说道:“既然是天尊点化,你自然是有大服气的,不必这般惶恐。昨日你在城中那般盛气凌人,今天怎地都没有了,岂不是叫人好笑么?”
皮罗阁听他说话,也是知道他有心安慰自己,嘴上却是不认输道:“我今日也是一般哩!你们的那个什么天尊既然点化了我,就是说他老人家喜欢我!今后你再惹我,小心受了天谴哩!”
望舒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就凭你这句话,小爷我还真就要欺负你了!我倒是要看看,道德天尊会怎样惩罚于我!”
两个小孩儿一番斗嘴,皮罗阁的精神倒是好了许多。也不是道德天尊吓坏了他还是其他,却是真也因为天尊降临的威严,就算只是一缕气息,也断断不是寻常人所能承受的。别人只不过是隐约看见,皮罗阁却是真实不虚地接触了道德天尊,一时之间自然有些惶恐,说上几句话也就无虞。
既然皮罗阁无恙,众人自然也就回转蒙舍城中。三位弟子只是奉命护送他们到山脚之下,想来也是灵均老道料定皮罗阁的机缘,叫三人给他化解一番。事情既然办完,三人也就与盛逻皮告辞,自是回转了山中。
山中清气弥漫,却是有了些人间仙境的意思。
老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说起师兄妹三人,倒是最合适不过了。送盛逻皮一行人下山之时,三人不过是走路步行;如今上山,却是有着诸多神通手段可以使用,自是轻巧万分,又是省时省力。也只有这样,才真正显出了修道的好处,却难怪人人都想作神仙。
先前蒙舍一带还是原始蛮荒,未经道德教化所在,一众修道人在其中施展神通法术多有不便,少了一分天人交感的融洽和谐。如今三清祖师坐镇,已然将这一带化作了道家福地,个中调和天地自然,气息运转之处,乃是大神通,大法力,凡人难以理解。
不过片刻光景,三人便回到了道观之中,又见灵均老道正在大殿中洒扫清理,神像之前的供桌之上已然摆好了一应香烛和时鲜水果。真正的信道之人,所崇尚的并不是某位神仙的神通法力,也不求上界天神加持己身,禳灾赐福,而是通过供奉礼敬,斋醮科仪来表示自己对“道”,对求道至圣先师的尊崇,从而洗涤自我内心,近道而得神通。
这也是道家修行与其余宗派的不同之处,却是求告己身,向内获得圆满,而不假外物,不受外界束缚,直至超凡脱俗,也就是所谓的“超脱”。
三人走进大殿内,眼看着神位上的三清天尊,心中也是满怀敬意,又是多少觉得有些拘束。毕竟是在至高三清面前,凡人多少还是感觉到压力,不敢有丝毫不敬念头产生。
大师兄领受师命,见灵均老道就在大殿之中,便上前两步回禀道:“启禀师尊,吾辈已将南诏王一行平安送回。南诏王之子皮罗阁,似乎是得了道德天尊抚顶点化,心神受了些许震荡,现已无大碍。南诏王与另外两位神色正常,并无不妥之处。”
灵均老道点点头,说道:“那便是了。三清天尊显化法理之身,十分难得。按照南诏现在的情况,他们的确会选择一位合适的人选。南诏王世代子继父名,皮罗阁早已是盛逻皮王定下的继承之人,当不会有什么差池。”
说着话,灵均老道转头看见望舒和嘉月,见他两人在这大殿之中,都是十分谨慎,不似往日活泼;嘉月更是一反常态,像是吃了哑药一般,一言不发,便出言安慰道:“三清天尊乃是天地道理显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既不会因为供奉而给予赏赐,也不会因为不敬便降下灾祸。你等不必这般惶恐,如常便是。”
望舒始终是个男孩儿,胆子也稍微大些,要不是先前与皮罗阁说话之时夸下了海口,这会儿见了道德天尊有些心虚,倒是本也不怕三位天尊的。现下听师父一番宽解,他也就恢复了正常,说道:“师父,天尊显化此地,实在非同凡响。难道这蛮荒之地真有这么重要不成?那皮罗阁又是个什么来历,竟能得了道德天尊点化,真真是好福气!”
灵均老道嘿嘿一笑,说道:“福气倒不见得是福气,机缘却着实是一份机缘。南诏的重要之处,为师也不能彻底堪破,只是隐约知道此事只怕不小,又是牵涉众多。三清天尊乃是大道,超脱时空之外,看得自然比我们凡夫俗子要长远些。如今看来,这南诏的大事只怕是要落在皮罗阁身上了。”
嘉月闻言露出了憧憬神情,说道:“那小子也挺俊朗哩!师父既然通晓天数,何不顺水推舟,替我与他牵线搭桥,好叫我也享受一番人间荣华哩!”
灵均老道还未开口,大师兄便冷声说道:“师妹,你自有言灵,不可胡说!就算有缘相聚,你又有命享福否?岂不知当年轩辕坟九尾狐狸,享了这等福气,最后是落得个什么结果?”
嘉月闻言一愣,也是被大师兄的冷言冷语吓到,一时眼泪汪汪,看着灵均老道说道:“师尊!大师兄吓唬我,你可要为弟子做主啊!”
灵均老道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头子不好插手。只是现在尚不是嬉闹玩笑的时候。我们这三清观一朝落成,乃是改易一方气运,扭转民心信仰的事情,绝非易事,当有天地人三劫降临。如今三劫过得其二,尚有天劫未至,不可掉以轻心。加上今日三清天尊降临,夜里只怕不甚平静,你等好生准备一番,招呼一方地主。”
望舒闻言发问道:“师尊,你说这道观要历三灾,已过其二,却是为着那般?南诏王登门造访,勉强可以算得人劫,可也不是那般难以渡过,似乎十分轻松,这……”
灵均老道一面擦拭着三清面前的供桌,一面说道:“世间有天地人三才,万事便有天地人三灾。要知道开天辟地,混沌演化以来,这世间一切芸芸众生的活动与天地自然演化,都有一个莫大的原动力驱使。而这个原动力,便是‘劫’。好比你推我一下,我便要推你一下,我两人间有了因果,便要产生劫数。自元始天尊演化鸿蒙以来,天地间最大的一次劫数,便是数千年前的封神大劫。我等在此处建立道观,化育一方,相当于与整个南诏,与南诏的一切人事物都有了因果,自然有莫大的劫数降临,以期了却因果。”
说着话,灵均老道向前走了几步,穿过几人,来到大门之前,望着外面道:“道观兴建之初,你我与一众乌蛮族人肩挑手提,亲手将一切应用之物从山脚运至山上,又是花费力气,建筑起这道观,乃是克服地势所在,强占灵山龙脉,是为地劫。因着有乌蛮土著相帮,算是得了人心,化解了一部分劫数,故而这地劫在前半年中已然渡过。而今日南诏王登门拜访,乃是为了驱逐道门,维持南诏巫教和佛门平衡相处的局面,若非三清天尊显圣,助我等化解劫数,想来要度过这人劫,只怕也是十分不易的。”
望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先前众人辛苦半年,背着砂石砖块上山,便是渡得地劫;今日南诏王登门拜访,在三清祖师显化帮助之下,已然是渡得人劫;如今剩下的,便只有天劫未过,却又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
众人一时间心中惴惴,都是为即将到来的天劫担忧,却知道天地人三才之中,乃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这天劫却是最不容易渡过的。
这一来,便将先前盛逻皮来访,双方友好会谈,亲切会晤,平等交流的欢乐氛围破坏殆尽。师徒四人都忙着在道观中洒扫清理,却是南诏王首肯之后,这道观就要准备着接待一众乌蛮人前来瞻仰求道了。
一日辛劳,转眼便是月上树梢头。
灵均老道一反常态地没有早早入睡养神,却是带了三名徒弟,站在道观之外,静静等候,似乎是有客将来,而为此坐着准备。
没过多久,山林中便弥漫起了大雾,雾气中隐约透着丝丝腥臊气息,却是与白日间三清天尊降临时的天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雾气涌起,周围树林中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活动,动静隐约,在这黑夜之中格外叫人心寒。
灵均老道自己倒是已然知晓一切的样子,十分镇定,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倒是真有几分高人风范。只是他座下的三名弟子,就不如他这般淡定,特别是嘉月道姑,本身就是个姑娘,饶是有道法在身,面对这种情况,也是吓得不轻,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脑补了妖魔鬼怪的形象出来,而且越想越觉得害怕,脑海中那个形象也就越发扭曲狰狞。
片刻之后,响动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道黑影从树林之中钻出,吓得嘉月一声尖叫,划破黑夜,倒是把那黑影吓了一大跳,瞬间便倒在了地上,手脚并用,爬到了灵均老道面前,动作诡异,更是吓得嘉月瑟瑟发抖。
道观之中自有烛火,众人也就看清了那道人影的样子,却是一个腰有水桶粗的肥硕男子,遍身肥肉抖动,又是破衣烂衫,厚唇小眼的,看上去莫名猥琐。嘉月看清来的是个人形,不是妖魔鬼怪,也就不觉得害怕,又是生出厌恶之感,不敢看向那个趴在地上的人形。
这人自被嘉月吓倒之后,便一直趴着,不再起来,只靠着双腿和手肘朝前挪动,状若滑行,整个身子贴在地面之上,看得望舒和大师兄都是裆中一紧,暗暗揣摩着土地之上有多少砂石碎片,血肉之躯又是如何能够承受。
这人瞬息间便是爬到了灵均老道面前,依旧不曾起身,就着在地上撑腿跪下,朝着灵均老道不住磕头,喊道:“拜见道长!拜见三位小道长!”
灵均老道十分淡定,轻声说道:“老道占了地主所在,心中不安。未及登门告罪,却是惊动了地主前来。打搅之处,万请恕罪。”
那人连连磕头,口称不敢,说道:“西南蛮荒之地,能得道家真人踏足,三清天尊降临,实乃我辈之福。道长驾临,小生不曾远迎,招待不周之处,还请道长宽宏大量则个!”说话间,只见他言语颤抖畏缩,一张胖脸上竟是渗出了汗水,整个人就像是从水中捞出的一般,十分狼狈。
灵均老道也就点点头,说道:“老道初来乍到,已得了地主多番照顾。坐下弟子门人,连带一众劳工,都是得地主护佑,才行走无碍,平安无事。如今道观落成,地主登门,还请进门说话,喝杯酒水才是。”
那人听灵均老道言语客气,并无责怪之意,暗中松了一口气,又自抬头,悄悄看见隐隐散发着青光的“三清殿”三个大字,一时神情有些惶恐,连声说道:“污秽之身,不敢玷污道家圣地,更不敢冲撞三清天尊。道长慈悲好意,小生心领,万万不敢冒犯……”
说话间,只听见远处响动大作,似乎有无数生灵纷扰赶来,其中更有一道尖锐女声,远远呼喊道:“好啊!你与我等约好了时间,竟是自己先一步赶来,害老娘走了弯路寻你,扑了个空!”
声音传来,就见方才还恐惧猥琐的胖子手脚不动,脖子凭空伸长,猛一回头,朝着身后的黑暗嘶吼道:“你这鸡婆,怎的这么多话!老子久等你不来,眼见月上中天,不敢劳动道长久候,先行一步,你也敢说?再多说上一句,老子活吞了你!”
几人都是不料他翻脸这般快,除了灵均老道以外,俱是齐齐后退一步,神情警戒。却是这胖子嘶吼之间,身上冒出了磅礴气势,杀意浓厚,丝毫不加掩饰。再看他肢体扭曲,不似生人,加上先前怪异举动,三人又怎会不知,此人只怕是山间成了气候的大妖,变化人形。一想到这是妖怪,三人都是有些紧张,却是知道妖物能幻化人身,起码也要有个几百年的修行,只怕不是他们所能对付的。
这胖子吼过一声之后,那女声果然停歇,似乎有所忌惮,只是另外一个方向,一股黑烟扭曲旋转着飞来,传出沙哑浑厚声音道:“大哥食肠宽大,一口吞下她也是等闲。只是大家彼此相邻千百年,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何必这般吓她!”话音未落,便见这股黑烟一时落地,停在那胖子身边,凝聚成一个精瘦高大的人形,也是一时跪倒,朝着灵均老道拜道:“弟子拜见灵均道长!”
随后,先前那女声再度响起,却是已经在不远处的一支树枝之上,说道:“两位大哥先到一步,小女子也不甘落后!”随后,这女子也是落在了灵均老道面前,却是一个相貌普通,发型杂乱的女子,亦是拜倒道:“小女子参见道长,参见三位道兄。”
灵均老道见三人来齐,十分满意,点头说道:“好好好,相邻数月,今日总算有缘一见。老道多有打搅之处,便以一杯酒水赔罪吧!”说着,灵均老道向一旁退开两步,伸手作出邀请姿势。
三人俱是对道观门口的牌匾感到恐惧,不过既然是灵均老道有请,他们倒也是却之不恭,缓缓起身,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大殿之内。
这三人都是山间修行多年的妖物,少则几百年,多则上千年,修行高深,也算是神通广大。道观门口那牌匾,虽是天地法理交织凝聚,始终也只是境界高深,力量并不是十分强横。三人因着是妖道之身,天然被玄门正宗压制,加上这“三清殿”三个大字,实在不是寻常妖怪敢于亵渎的,这才有些畏惧。
进得道观之中,三人又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却是神位上的三清道尊神像显化,气势强盛,死死压住了三人体内的妖丹,叫他们修为运转不灵。其中那女子修行时日还短,道行浅薄,差点被打回原形,更是吓得烂泥一般,靠在那精瘦男子身上,动弹不得。
灵均老道原本也是想给三人一个下马威,却是因为这三人乃是这一带山林之中的妖王人物,统领数百里山中一切山精鬼怪,十分厉害,其中任何一个都能横扫老道的三名弟子,三人联手对上老道也有几分胜算。虽然先来的那胖子十分虔诚,又是惶恐畏惧,不过为着以防万一,还是要叫他们好生见识一番道家玄门正宗的手段,省的他们起了异心。
三人先前在这山林之中,称王称霸,只是顾念与乌蛮人多年友邻,甚少为非作歹,向善之心倒也不错。先前灵均老道到来之时,三人俱是蠢蠢欲动,又是畏惧道家神通,又见老道对来帮忙的一众乌蛮人不错,才不曾兴风作浪,搅扰道家安宁。
今日三清道尊显化当场,神威弥漫整个蒙舍城中,三人就在山上,更是首当其冲,被浩渺无穷,无边无际的三清法力压制,省视一生过往。所幸他们都不曾作下大恶,顶多就是饥饿时捕食山中野物,吃肉饮血,自是本性;山中寂寞无聊之时,三人也会幻化人形,下山去蒙舍城中逛逛,偶尔也捉摸居民,倒是没有伤过人命。
灵均老道在三清显化之际,神融天地,已然了悟了南诏的一切种种,自是知晓这三人的情况,也就笑笑说道:“三位乃是一方地主,又是一心向道,并无逆天而行之处,自然不用畏惧三清道尊法相的。来,请饮一杯酒水,压一压惊。”
说着话,灵均老道一挥大袖,便有三杯清冽酒水,盛在玉杯之中,朝着三人飞去。三人见老道有着虚空造物的手段,更是佩服万分,连忙双手接过玉杯,朝着灵均老道道谢,随后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这酒水一进口中,便化作了紫青相间的气息,融入三人肉身、元神以及妖丹之中,却不曾发难,而是帮助三人炼化杂志,祛除执念。三人只觉得浑身一阵轻松,先前那种蒙昧混沌的感觉一扫而空,心念之中也沉寂了许多,不再焦躁难安,一时知道是灵均老道舍了道家珍宝给他们,作为见面礼,倒真是所谓“赔罪”的最好礼物了。
望舒在一旁看得直咽唾沫。拉着嘉月小声说道:“师父今天可真大方!往日里他这酒藏得极深,我都寻不到所在,昨日招待一众乌蛮工匠,也不过是溶了三滴在酒坛之中。这三位每人得了一杯,看来是福缘不浅啊!”
嘉月也是眼睛发直,小声回道:“你还想去偷师父的酒喝?他老人家这酒本非凡物,可谓琼浆玉露,乃是以惊雷天露为引,九天仙桃作底,个中玄妙之物,多不胜数。凡人饮上一杯,便能生肌肉,长力气,灭杀五虫,镇压心念,开悟得道,寿增百年。你这小身子板,只怕闻一闻就浑身燥热,舔一口便长夜难安,真让你找到一坛,尽数喝了,岂不是出门白日飞升,立时迷失自我,身溶大道么……”
大师兄依旧冷峻,眼神中却有了些热切,不顾嘉月滔滔不绝,亦是说道:“你我入门之时,得赐一杯仙酒,便有了如今的根骨造化,已是莫大福缘,不敢奢求更多。”
三徒弟小声说话,又哪里避得过那三只积年老妖的耳目,一时间也是叫他们万分感动,又是觉得酒水入口之后,自身妖气都被洗去不少,神念之中沾上了些许清净之意,再看三清天尊的神像,已然没有了先前的恐惧畏缩,只有满心的敬畏虔诚。三人也是不傻,连忙跪地叩头,齐声道:“道长慈悲,度化我等!我等感念于心,愿意追随道长,万死不辞!”
灵均老道笑笑,说道:“莫听小子胡说,他们年轻,没见过世面,言语作不得真。三位乃是一方地主,老道无福收下三位。况且这山林之中,自有三位的莫大机缘,老道不好坏人道途,只以一杯薄酒,相敬宾客罢了。”说着,灵均老道伸手虚扶,便有虚空生力,将磕头不止的三人扶起。
三人原以为得了成道的机缘,一听灵均老道所说,都是有些失望,知道时机未至,自是难以一步登天。不过今日这一杯酒水,已是给了他们莫大的好处,又是叫他们易经洗髓,脱了妖道,踏入玄门正途,也是难得的机缘。
见三人这般心诚,又是被灵均老道慑服,嘉月也就不再害怕他们,远远偷看,口中小声说道:“瞧他们这样子,倒真是与人一般无二,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幻化。大师兄,你道行最深,你看得出来么?”
大师兄横了一眼嘉月,小声呵斥道:“人家要看你裙底,你也给人家看么?众生有情,凡有九窍者皆可成仙,你却管他们是什么生灵幻化!不得胡言!”
嘉月吐了吐舌头,那女子看在眼里,却是娇笑一声,说道:“无妨,无妨。这位妹妹年轻好气,也是有的,不足为怪。人形乃是天地间造物神妙所在,我等修炼,都要先化为人形,才能求得大道。不过自身形体,却是本真自我,既不敢或忘,也不须避讳什么。”
说着,这女子向前两步,指着那胖子说道:“这位是委蛇大哥,乃是我三人中修炼最久,功力最高之人,本体乃是山中千年灵蛇,只因贪嘴爱吃,形体十分硕大。”
那委蛇胖子嘿嘿一笑,说道:“惭愧,惭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灵智未开之时便喜好吞吃,一时也饿不得。化为人形之后,也是羡慕那些珍馐美食不断的人类,便化身得壮硕些……”
接着,那女子又是走到精瘦男人身旁,笑着说道:“这位是阴康大哥,原是灵狐得道,已然化出四条尾巴,灵智也是最高,修为不弱于委蛇大哥。”
阴康也是朝三人点点头,看样子却是十分高冷。
随后,这女子走到三人面前,说道:“至于小女子我嘛……”话音未落,便听委蛇粗着嗓门喊道:“她是山里的野鸡幻化,自称‘凤鸾’,我们都叫她老鸡婆!”
凤鸾脸上一青,狠狠瞪向委蛇,尖叫道:“雉鸡!老娘是雉鸡!不是野鸡!死胖子,别以为我怕了你,老娘一声令下,能叫山中一切羽化禽类尽数藏匿,饿不死你个臭嘴的!”
委蛇见凤鸾震怒,还想要还嘴,却想到此处乃是三清天尊面前,实在不敢造次,又真怕她做出那等绝户事情来,叫自己吃不到小鸡小鸟之类,委屈了肚皮,便忍气吞声,只小声嘀咕道:“俗称不就是野鸡么……”
妖怪斗嘴,看得望舒等人满头冷汗,只有灵均老道站在一旁微笑,饶有兴致地听着三人之间的事情,暗中点头,知道这三只妖精生在深汕之中,本性却是十分真实直率,毫无心机,算得上是有道性根骨的。
大殿内一时热闹。山外林中,因为三位妖王不在,一众小妖野物都是瑟缩在石间树洞之中,不敢造次,倒是叫整座山鸦雀无声,只留一轮明月高悬。
三位妖王造访,又是都是一心向道,丝毫没有寻衅滋事,故意为难之处,而且还个个都血肉鲜活,俱是人类一般,没有寻常传说故事中妖怪那等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气势,倒是叫道观中气氛一时放松,原本以为颇为艰难的劫数,这下却是化作了欢声笑语。
望舒等人跟随灵均老道修道多年,自有道法神通,却是从来不曾见过真正的妖怪。这下子有缘得见,自然也是新鲜好奇,又见这三位妖王都是好说话的,大蛇精委蛇贪吃肥硕,性子倒是忠厚老实,又是十分真诚,喜怒哀乐都在脸上;雉鸡精凤鸾好说好笑,与嘉月倒是颇有几分相似,又是更加成熟,风仪极好;至于狐狸精阴康,虽是面冷,却是聪慧过人,偶尔插上一句,俱是妙语天成,叫众人都是欢喜。
望舒对妖物修行十分好奇,眼下大家打成一片,便也出言问道:“凤鸾姐姐,先前我师父曾经说过,这南诏乃是化外之地,并无道统流传。你们又是怎么踏上求道之路,修炼至此的呢?”
凤鸾听见望舒这俊俏小伙叫自己姐姐,心中十分欢喜,张嘴就要回答,一时欲言又止,看向灵均老道,浅笑一声道:“修炼之事,我等也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似懂非懂。道长高人面前,小女子不敢班门弄斧。”
灵均老道轻轻一笑,十分和善地说道:“无妨。众生平等,俱是求道之路上的道友。老道不是那等义愤填膺之士,见了非人之属,也不会喊打喊杀,你们不必有所顾虑。既然凤鸾道友说自己对求道也是一知半解,老道便妄自尊大一次,替三清天尊讲一讲修道之理。也是我等前来南诏,传扬道理,教化众生,无论人道妖道,俱是天道一体,自当一视同仁。”
三位妖王听见灵均老道这般谦卑有礼,又是不拿身份,称呼三人为“道友”,又说自己传道也有三人的份,一时感动,心中对玄门正宗的恐惧和戒备又少了几分,纷纷说道:“道长大慈悲,我等心悦诚服。还请道长指教,示下。”
灵均老道点点头,说道:“众生有灵,所谓凡有九窍者皆可成仙,只要一心向道,总有机缘。人类灵智开化,古圣人教授语言,创立文字,乃是帮助凡人开化心智。你们可以想想,思索道理之时,心中响起的声音,岂不就是文字语言,圣人教诲么?有了语言,便能将山水自然归纳如一,化繁为简,去其形体不同,归其道理一致,便是所谓化形象为抽象。从此万事万物,不必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亲手摸到,只要从言语之中了解,心中自有形象演化。万物归一,便能寻摸到个中规律,精炼总结,便是大道之始。故而一切求道之初,便是识人语,晓文字。”
委蛇闻言,心有所感,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当年我还是蒙昧小蛇之时,因着天灾,山中禽类纷纷不再生产。我腹中饥饿,便下了山去,潜入人家,偷食鸡蛋等物,耳听人言,久而久之便开了灵智……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吃鸡蛋补脑,养育智慧,还好奇老鸡婆是怎么开悟的,还以为她……”
凤鸾一把掐住委蛇的胳膊上的肥肉,尖声说道:“以为我什么?以为我同类相残,吞吃子嗣不成?你这死胖子,怪不得每次见我之时,眼神都是闪烁!老娘还以为你心智大开,看上了老娘绝代风姿,起了邪念,却不料你这蠢物,这般不开窍!”
灵均老道哈哈一笑,说道:“各位道友俱是先有道心,才开灵智,不似人族胎儿,生来有人教导,有些误会,也是正常的。言语开化灵智,便能观天地自然,从一切山水人情之中领悟道理。南蛮虽是化外之地,却也是人族栖息繁衍所在,虽无道统,却有文明,自然能孕育众生灵性。几位道友又是天生的神异之属,寿命长于一般,有个十年百载,自能了悟。明晰自身之后,探索宇宙,冥冥中知道天地自然的好处,便会吞吸日精月华,逐渐积累法力于己身。加上长久观望人世变化,内心思索考虑,时间一长,也就能有了些许道行,愈发懂得修炼。”
听到这里,阴康也是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听闻道长一言,胜过苦修百年!我曾听凡人说起,族中有修为高深之辈,幻化人形,潜入人世,原来是为了观察人道规律,明晰圣人道理,从而精进修为!”
灵均老道点点头,说道:“阴康道友本性善良,心念纯真,可喜可贺。只是老道却要提醒阴康道友一句,你听闻的那些传言,多是凡人以讹传讹,编造流传的,作不得真。其中或有真实之处,却也是狐族善于蛊惑人心,又是聪慧,借法术为祸人间,汲取凡人精元血肉,增长自身修为。阴康道友自无此念,还请保持一心纯洁,万勿受了故事诱惑,走上邪道才是!”
阴康心中一动,却是原来也听闻过,狐族善于蛊惑人心,个中法力高强之人,甚至能混入人世,左右一朝气运,实在了得非常。只是他是南蛮深山里的狐狸,真的是在修“野狐禅”,从未有族人指点过他修行,更别提什么采补阴阳,祸乱天下的法门了。
灵均老道看着阴康,说道:“妖族自有掠夺血肉精元,化作自身功力修为的法门,你们就算现在不会,以后也一定能学到的。只是老道有一句话,要讲在前面。掠夺其他生灵,确实能迅速增加你们的修为,帮助你们呼风唤雨。只是修道之人,接近天道,也受到天道监视限制。顺行为人,逆行成仙,天道渺渺,人道茫茫,修行过程之中,必有三灾九难加身。你们若是走了邪路,一时顺遂,只怕那罡风心火,无尽天雷之下,万难存身,定要叫你们身形俱灭,万劫不复!”
灵均老道言语之间,具有莫大威能气势,平时和颜悦色还不明显,这下言辞犀利之间,真真似有风雷之声响动,叫三位妖王脑海中都浮现出自己在天雷心火之下灰飞烟灭的情形,一时瑟瑟发抖,汗如雨下,几欲软倒在地,口中不断喃喃,直道“不敢”。
这也是灵均老道点化三人,叫他们莫要往邪路上去走。毕竟邪道比之正道,修行起来,要容易快速得多,个中欢喜愉悦之处,也是万分强烈。他此番前来南诏,就是为了教化芸芸众生,传播道德理论,若是大妖作祟,只怕此事就要困难许多,却是自寻烦恼,还不如话说在前面,以免后顾之忧。
听到这里,望舒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嘉月说道:“若是得言语者便能成道,小师妹恐怕早就成佛作祖了!”
嘉月闻言脸色一变,说道:“师弟说得极是。想来我成佛作祖那日,师弟你还在泥淖之中苦苦挣扎哩!当真是同人不同命的,以师弟这般愚钝浅薄的理解能力,生而为人已是不易,又何必苦苦追寻其他?”
随着嘉月这句话说出,大殿之中一时弥漫起了某种奇怪的感觉,隐隐有了白日里三清天尊显化的些许威能,虽是淡薄,境界却是十分好远。灵均老道脸色一变,大袖一挥,竟是将虚空中的什么东西击碎了一般,随后转头,朝嘉月严肃道:“真真胡闹,你天赋过人,言灵不可随意发出。语言用对了能劝人向善,授人以道;若是用得不妥,便是诅咒,此乃邪道,你自己要留心才是!”
嘉月知道自己一言既出,险些闯了祸事出来,也是理亏,不敢再多嘴。倒是大师兄看他这般委屈,还是说道:“师弟此言差矣。若是单凭言语,不靠智慧便能成道。那岂不是市井泼妇,都能吊打你我了么?不妥,不妥。”
望舒也知道自己就是这个毛病,小男孩儿贪图一时嘴快,却是招惹了师妹,也是尴尬一笑,过去向嘉月赔礼道歉。大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谁还不知道谁的脾气,嘉月也是占了理去,不多纠缠,片刻之后便与望舒嬉笑起来。
凤鸾看三个小孩儿这般样子,娇笑一声,朝着灵均老道行礼道:“道长,我看你这三位高徒,俱是年轻活泼,天性自然的。这道观中,少不得要有人帮着打理维持,又是不久便会有百姓前来。小女子虽是异端妖物,却总算是活了几百年的,人情世故也算通达,愿意留在道观之中帮忙,不知……”
灵均老道仔细一想,也知道要是只靠自己和三名徒弟,要让着道观接纳一城百姓,只怕还是有些为难。更何况南诏传道一事,牵涉极多,并非几人坐在道观之中念经就能成功,今后免不得奔波各处,这道观中却要有个人常驻留守才是。这凤鸾原是雉鸡成精,天生喜欢人多热闹,又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待人接物都是不差,风仪气度也算勉强,倒还真是个看守道观的最佳人选。
一旁阴康听凤鸾这般说,也微微一笑,说道:“凤鸾妹子有这份心意,倒也是缘分所在。可惜我狐族天生不合适这清净道观,否则我也想来帮忙看守。”
委蛇也是粗声说道:“老鸡婆会寻机会,上赶着给道长帮忙,好事,好事!我是粗人,又是懒惰,想来做不成这些事情。要是前来上香之人言语有失,我少不得还要吞吃几个,却是坏了道长的大事。可惜,可惜啊……”
凤鸾娇笑一声,说道:“阴康大哥天赋过人,就是不在此处清修,平日里多来听经学到,自然也要遥遥领先。至于死胖子么……确实邋遢了些,怕是吓坏了信众……对了,你们蛇族不过是以持久著称,又哪里来‘粗人’这一讲?你当我不知道么?”
委蛇脸上一红,伸出几尺长的分叉舌头,眼冒绿光,朝着凤鸾道:“老鸡婆!我吃了你!”
浓厚妖气喷薄而出,一时间道观四周寂静一片,只有些动物躲在窝中,瑟瑟发抖,又是呜咽。
三只大妖斗嘴,凤鸾激怒了委蛇,差点动气手来。好在道观中自有三清天尊镇守,倒是没叫他们闹得太过厉害,一通鸡飞狐狸跳之后,倒也就恢复了平静。
三妖王原本只是来拜见灵均老道,向道门显露好意的。如今话已经说得清楚,一应事情总算办妥,又是得了灵均老道指点迷津,对自身修炼,养道存真都是有了不少理解,收获颇丰。
经过一番考虑,灵均老道还是同意叫凤鸾留在道观之中帮忙,也是她命数中修行的一部分,倒也不算耽误于她。师父开口,望舒等人自是欢喜,也是这凤鸾爱说爱笑,又比嘉月多了些许世故眼光,俱是叫三人喜欢。望舒甚至还想,今后这道观中,鸡蛋总算是不缺,每日都有口福了。只是他念头刚一转动,便被灵均老道瞪了一眼,当即闭嘴,省的又祸从口出。
不过这道观新近落成,一应的事物都还缺少许多,加上凤鸾自己还有无尽徒子徒孙,妥善安置也需要一段时间,便也没有当夜住下,只说好几日后一切就绪再来。三位妖王一时与灵均老道等人拜别,俱是欢欢喜喜,一同出了门去。
片刻之后,天空中阴云弥漫,嘶嘶声和咯咯哒声不绝于耳,闹得整个山林中混乱一片,众野物不得安生。
道观之中,望舒听着外面动静,摇了摇头,说道:“师父,看样子,凤鸾大姐和委蛇大哥,还是打在一处了……今夜三位妖王前来,我们这天劫,也算是过去了吧?”
灵均老道也是哭笑不得,知道山中蛇类和禽类原本就是死对头,这委蛇和凤鸾虽是开了灵智,有了道行,却始终本性难移,骨子里就是一对冤家。听得望舒发问,老道也是说道:“唉,哪这么容易。要是天地间劫数都是这般说说笑笑就能渡过,天界岂不是挤满了芸芸众生么。山中这三位妖王,个个都是上古异种。尤其是那委蛇,只怕封神之前就已经开始修炼,至今怕有个几千年的修为,道行高深。要不是蛇族天生懒惰,贪吃贪杀,只怕他早就得道了。妖族乃是天生地养,若是他们今夜攻来,便算是我等劫数,只是若真如此,这劫数倒还真不好过去。如今靠着三清天尊的面子,干戈化作玉帛,这劫数却只是消弭几分,还不算渡过。”
嘉月闻言一震,说道:“不得了,那委蛇先前那般恭敬谦卑,恐惧畏缩,想不到竟是有这般修为!要是如此,凤鸾大姐岂不是十分危险?不行不行,我与凤鸾大姐一见如故,志趣相投,断断不能眼看她出了事情!师父,你可要救大姐一命才是啊!”
嘉月心急之下,说话速度快得吓人,就像是有两张嘴一般,前一句话还没说完,后一句话便已经开始,一时听得众人都是头晕。大师兄一把拉住她,说道:“你别着急!这三位妖王相处上千年,谁也奈何不了谁,今日这般,不过是小小玩笑罢了。‘志趣相投’?我看你们是‘臭味相投’才是,你这张嘴,只怕禽类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灵均老道笑笑,说道:“无妨。那凤鸾通晓人情世故,说话自留三分,只说另外两位厉害,却不愿夸耀自己。山中雉鸡何止千千万万,为何单就她一人修炼有成?他们这般打斗,只怕那委蛇轻易也奈何不得她的。嘉月,你心太急了。”
望舒也是说道:“就是,三位妖王之中,就这位凤鸾大姐最有人情味,只怕修为也是高明。况且三人之中,也只有她愿意来道观之中帮忙。这明面上是卖苦力做杂役,可个中好处,只怕也是不少啊!”
灵均老道满意点头,说道:“还是望舒看得真灼。一般大妖,妖气弥漫的,往往不足为惧。只有那等返璞归真,与人族无异的,才是真正厉害。当然,为师所言,也不一定作准。他们三位中的任意一位,你们都不是对手,切莫招惹挑衅才是。山中岁月寂寞,他们摆脱了混混沌沌的日子,自是要寻些事情来排遣些许,偶尔争斗,不过是日常生活的调剂罢了。如今道德经文流传,化育众生,他们自也潜心修炼,不再胡闹,倒也是还山间野物一份太平清净,莫大功德。”
三人俱是点头称是,知道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法力,在化成人形的大妖面前,实在是银烛比之皓月。就算是自家是玄门正宗,道理精深,可这神通法力,总要一点一滴修来,人家数百上千年的修为,实在不是他们所能揣摩的。强大的道理,也要有强大的力量辅助,才能站得住脚跟。
也是因为有三清天尊坐镇,这三位妖王一直十分客气有礼,不曾寻了道观的麻烦。这当中,有三位妖王天性善良,本性纯真的好处;也有灵均老道恩威并施,道理法力俱是强横的原因。
要知道,这三位大妖在山中修炼时日长久,就连乌蛮人历代大祭司,以及先来一步的佛家,都未能收服镇压他们,拿他们毫无办法。也是这三人并无为祸人间,众人都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与他们和睦相处,不曾多作为难。
这一夜故事过去,众人俱是回房休息。望舒等人今次算是大开了眼界,见识了真正的大妖怪,又听闻了修炼之中的道理,也是颇有收获,自是欢喜。
而蒙舍城中,这一夜也是很不平静。
白日里三清天尊显化降临,天花乱坠,天音四起,天香弥漫,天光清虚,威势震慑这个南诏范围,一众蒙舍城中的百信自然也是见到。加上一大早,城中百姓便看见南诏王仪仗出行,前往城外山上,更是各种猜测纷飞。
三清天尊乃是天地道理化身,显化南诏,自是给一众城中居民带来了不少好处。天香之中,城中众人都发现自己身上的痼疾小病都是缓解了不少,夏日心情烦躁之处也是一时恢复了平静。更有那等福缘广大的,得了一朵天花落入头顶卤门,一时心智大开,却都是命中注定,要辅佐皮罗阁成就大事的人物。
南诏王盛逻皮一行人回转宫殿之中,自然也是听闻了侍卫下人回报的城中情况,一时又是惊异非常,却是想不到山上神仙显化,数十里外的城里都能见到异象,愈发觉得道门果然神通广大,实在不同寻常。
而盛逻皮所关心的,还是他的宝贝儿子,今后注定要接掌南诏王大位的皮罗阁的情况。皮罗阁在山上得了道德天尊抚顶点化,神志受到震荡,虽是得了灵均老道的弟子开解,已然无碍,却还是叫盛逻皮心中有些不安。一回到宫中,盛逻皮便召了医师前来,配合着乌蛮大祭司,给皮罗阁好生检查了一番,生怕留下什么隐患。
好在道德天尊点化皮罗阁,乃是天道灌顶,除了会叫他有些受惊之外,哪里会有什么隐患。皮罗阁现在只觉得自己神思灵动,心智澄明,放眼望去,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感受却是大有不同,却是隐约能够理解到天地道理,看待人事物的眼光有了莫大的不同。
医师和乌蛮大祭司检查之后,也不曾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回报盛逻皮之后,总算是叫他放下心来,屏退众人,只留下杨法律和尚和乌蛮大祭司,商讨今日一切种种,梳理关系。
对于道家一脉的到来,杨法律和尚虽是有些不满,却也知道这是南诏所得的机遇,实在不能放弃。佛门普度众生,教百姓念经诵佛,多行善事,乃是求的来生福报。南诏现在虽是富足有余,又有李唐王朝在背后支持,却远远还不是盛世太平。
乌蛮人共有六诏,分别是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和蒙舍诏。其中蒙舍诏最为靠南,亦即为“南诏”。六诏诏主俱是同出一源,供奉相同的祖先,可相互之间,却又多有争执矛盾,总有摩擦。南诏富庶,自先祖细奴逻之时便与其余五诏多有征战,特别是靠近南诏的蒙巂诏,多年来几番侵扰南诏,搅扰百姓生活。
佛家在盛世太平天下,自然是能度化世人,叫人行善的。可如今南诏这个局面,想要抵御周围几诏和蛮族部落的入侵,单靠佛门的劝善道理却是远远不够。加上佛家虽是一早便来到了南诏,却是不曾降临太过强横的人物,杨法律和尚自己也不过是精通佛理,却无多少神通的。
至于乌蛮大祭司,这一路走回来也是想了许多,又是暗中沟通祖先英灵,已然知道道门前来,乃是真实不虚地为了帮助南诏王成就大业,其将立下之功业,不仅对南诏,甚至对整个乌蛮族都是有着莫大的好处。大祭司作为乌蛮人祖宗在人世间的代言人,一切行为准则,只求为乌蛮人谋福祉,既然道家能够帮忙,自是不必反对他们,实在看不过眼,就将他们当作工具也就是了。
因这次,杨法律和尚和乌蛮大祭司都是达成了共识,同意接纳道门下场,参与南诏的一切事务。盛逻皮见两人意见一致,又是想起了先前所见的道门神通,想到自家儿子皮罗阁被道德天尊点化,不正是如祖先细奴逻被观音菩萨点化一般么?而且真比起来,道德天尊好像还比观音菩萨厉害许多哩!
一念至此,皮罗阁当即下令,告知城中百姓,今日一切异象,乃是道家高人施展莫大神通显化。如今道家高人已在城外山上立下了道观,一切有求百姓,俱可前往膜拜祝祷。
一时之间,城中哗然一片,众人都在讨论先前异象神奇,又是说起昨日有神仙道士下山买菜。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不一会儿,城中便将灵均老道师徒几人传得如大罗金仙一般,又是慈悲为怀,又是救苦救难。有些心急的老太婆,已经问了稍有学问的人,在家中立起了三清牌位供奉。
南诏地处西南,多山多水,山灵水秀之处,自是人杰地灵。就连山上养育出来的妖怪,都是个个心地善良,本性淳朴,蒙舍城中众人,自然更是质朴虔诚,从善如流。
昨日间,三清天尊降临显化,城中百姓见了种种异象。随后,南诏王也是传下的口谕,晓谕众人,乃是城外山上来了道家真人,指点众人前去膜拜信仰。一时之间,城中百姓纷纷准备,相互邀约,这就要上山去拜见道家真人。
老百姓的效率是最高的,不过一日时间,众人便准备了许多东西。因为南诏先前从来没有道统流传,百姓们也不知道要向三清天尊供奉些什么,故而一应香烛之火,柴米油盐,蔬菜水果,三牲祭品都有人准备。就是最穷困的那些,都多少准备了一些米面粮油,聊表心意,供奉神明和道家真人。
次日清早,城中百姓纷纷扶老携幼,呼朋唤友,还不等天亮,便纷纷出发,朝着城外的山上走去。道观所在的山头,距离蒙舍城还是有个几十里路,实在算不得靠近。不过一切困难阻碍,都架不住老百姓们心诚,也是大家都是辛苦劳作的,谁也不是那般娇嫩,几十里路,倒也不觉得辛苦。
差不多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已经有脚程快的百姓走到了半山腰上,寻找道观所在。也是这道观新近落成,百姓们平日里也不是日日上山来,一时不知道其具体所在,还得苦苦寻找些许。不过一边找,百姓们一边就发现了这山上的景致十分独特,颇有些过人之处,却是先前数百年都不曾发现,一时觉得奇怪。
“王姐,你看那边,那片松柏长得可真俊啊!”
“可不是么李婶!哎哟,你看那棵云头柏,成药材了哩!少见啊!真是难得!”
“哎呀呀,这是……这一山都是鸡枞菌啊!你们看看,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鸡枞菌啊!”
……
百姓们寻找道观的同时,也发现了这山上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古树,千百奇珍。各种浆果野菌,俯拾可得,一切红花绿叶,郁郁葱葱,就是山涧里流淌的溪水,也是清冽甘甜,回味无穷,饮上一口,便能消疲惫,醒精神,去烦躁,真真是遍山是宝,叫人欢喜。
相传南诏先祖皮罗阁,便是在此山之中放牧为生,随后得了观音点化,才下山团结族人,兴建了蒙舍城,自成一诏,雄踞一方。城中百姓也知道这山颇有神异之处,数百年来经常前往山上祭祖拜山,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见了这么多山野宝贝,观得这么好的清秀风景。
山中这般变化,自是有三清道尊降临显化的神异在其中,却也是这山古来便是难得的龙脉所在。天尊显化,不过是将隐藏在山中的一切种种显露出来,叫这山脉敞开了怀抱,欢迎山下的一众百姓,赠予他们无穷无尽的珍宝。
一众百姓还未寻到道观所在,便已是收获颇丰,什么桑椹青梅,各色菌子,真真是拾得手软,背得辛苦,带来的供奉还未送出,就先收获了这么多叫人喜爱的山珍。乌蛮人生活在山水间,也知道靠山吃山,不能吃穷吃尽的道理,倒是不曾大肆搜刮,只是一眼看见,随手采摘些许,也不曾伤及这一方水土。
就在众人惊叹于山中妙景奇珍之时,忽然听见头上传来了叽叽喳喳的清脆鸟鸣。大家抬头一看,便见无数飞鸟,盘旋一处,鸣叫不休。这些鸟儿个个都是小巧可爱,又个个清秀俊美,身上羽毛滑顺鲜亮,叫声更是优雅动听,叫人欢喜。
鸟儿们盘旋片刻,便像是领路一般,带着一众上山的乌蛮人,朝着道观所在而去。乌蛮人不通经文,却懂得天地自然,一时也是纷纷跟上,一面惊叹,一面夸奖,却是活了这么多年,谁也没见过这么多灵鸟。这鸟群之中,喜鹊之类的实在太过寻常,更多地是些唤不上名头的珍奇鸟类,个个欢喜,只只吉祥,只听它们鸣叫,就叫人心中舒坦。
又是走了片刻,树林一时消失,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一座古朴庄严,精巧美观的道观;道观大门之上,悬挂着牌匾,上书“三清观”三个大字,散发着淡淡的高古气息,叫人一见之下,无论是否识得,都是心中生出敬意,忍不住纳头就拜。
至于引路那些鸟儿,则是纷纷飞到了道观正上方,盘旋一处,遮天蔽日,就如受过操练的兵将一般,整齐划一,井井有条。
不用说,这些鸟儿自是那雉鸡化身的山中妖王,凤鸾的族属部下。
在这山中,有大蛇精委蛇、狐狸精阴康和雉鸡精凤鸾三位。其中,凤鸾掌控了山中一切生有羽毛的族属,阴康管理者一众四足行走的野物,至于委蛇,因为实在太过懒惰,又是道行太过高深,便接掌了剩下一切无毛无足之物,无论陆地水中,俱是他的部下。
灵均老道这道观落成,百姓上山来参拜,三位妖王自然是要暗中做些手脚,帮助灵均老道,展现诚意。像是一切凶恶伤人之属,俱是被三人下了严令,不得伤害上山的任何一个人类;山路崎岖之处,更是被他们御使着手下的妖怪动物,一夜之间修葺平整。凤鸾因为要去道观里帮忙,早将自己当作了道家一份子,更是格外出力,召集了部下灵鸟,由成了精的带领,引领百姓前行,随后盘旋于道观之上,以彰显道家神通,叫百姓心悦诚服。
只是凤鸾这一声令下,部下的诸多鸟儿却是受足了委屈,又是盘旋不休,又是不敢随意排泄,十分辛苦。像是乌鸦一族,更是被禁止出现,只得窝在深山之中,委屈非常。
三位妖王下令,却是使得这山中的一切动物,无论成精与否,无论是否有灵性,俱是归附听从。动物最是单纯,更是将三位妖王的命令代代相传,甚至时隔千年之后,改朝换代,岁月变迁,物是人非,这规矩都一直不曾发生变化。自这一日起,这山上再无一例野兽伤人的事情发生,也甚少有鸟儿污秽在人类身上,千年如一。
灵均老道一早就收到了凤鸾派鹦鹉传来的消息,知道中午时分就会有百姓上山前来朝拜,故而带领望舒三人,一早准备,将道观内外收拾整齐,又是备下了上好的茶水,准备招呼前来朝拜的百姓。
眼看着道观上方飞着的无数雀鸟,望舒也是一时惊讶,说道:“虽然知道凤鸾大姐是山中妖王,不过她有这等神通,还是太过惊人了。师父,我们道观上方,此刻怕不是有上万只鸟儿,要是它们一时憋不住……”
嘉月一想到望舒所说的那等场景,顿时浑身恶寒,连忙捂住了嘴,生怕自己说话的时候,吃到了奇怪的东西。灵均老道见状哈哈一笑,说道:“不妨事。妖族以强者为尊,凤鸾道友又是神通广大的人物,自能管束住这些鸟儿,不叫它们污秽了圣地。为师灵觉所致,知道昨夜委蛇道友曾带着数千蛇虫鼠蚁,在三里开外的深山中挖好了大坑,以供鸟儿们方便。过得几年,那里当时一片肥沃非常之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
嘉月闻言欢喜,说道:“看来昨夜他们打架,真只是逗着玩的,不曾伤了感情!委蛇大哥这般体贴,倒还真是个好人呢!”
灵均老道点头,说道:“日里玩闹戏耍,纵是有过火之处,总不会影响交情。就像你们三人,时常斗嘴,偶尔也有过火之处,却一直亲如一家,守望相助一般道理。”
嘉月点了点头,又是陷入思考,想起自己时常与两位师兄,哦不,时常与大师兄和小师弟斗嘴,虽然多受委屈,可紧要关头,大家都是团结一心的。想来这样,倒也是极妙的相处法门,能够这般,也是彼此之间的缘分。
想着,嘉月抬头去看望舒,便见望舒也在偷偷看自己,心中已是畅快。就连大师兄也是,虽然依旧冷峻非常,眼神之中却也带上了笑意,颇显温情。
不过片刻,第一批百姓便在雀鸟的带领之下来到了道观门前。众人先是见了道观的牌匾,俱是被道家的古朴神韵震撼,随后又看见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矮小道长,带着三名年轻道士站在门前,欢迎众人,一时更是惊叹,纷纷说道:“可了不得,你看那位道长,虽然身量矮小些,却是除尘得紧!若我到了他那个岁数,能有他这等精神头,也是知足了!”
“可不是么,你看看道长身后那三位,个个一表人才,长得十分子弟嘛!我家儿子姑娘,要是长成他们这样,可就不用我操心咯!”
“你们懂什么,人家是神仙,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嘛!要是羡慕,你们也求了神仙去,请他赐一粒仙丹给你,自能心想事成嘛!”
……
众人一面议论,一面朝着道观之中走去。灵均老道五感通灵,自是知道大家在说什么,也就笑笑,上前拱手道:“各位乡亲老表,各位大哥大嫂。老道字号‘灵均’,这三位是我的弟子。我们初来宝地,是为了传扬道德真言,指点迷途众生,为大家消灾解难,领大家求仙访道。昨日间,南诏王已然来过,对道家真言十分满意,愿意与大家分享。便请大家进殿一观,老道当为大家说法。”
说着话,众人纷纷走进的大殿之中,在嘉月舌灿莲花的介绍之下,了解了三清道尊的身份,一时啧啧称奇,纷纷跪拜,向三清道尊许愿求吉,十分虔诚,却是有南诏王为道门背书,百姓们自是信服。
老百姓都是单纯质朴,单纯质朴,单纯质朴的……众人在嘉月妙语生花之下,勉强坚持着了解了一众神明,还不等灵均老道开讲《道德经》,就一哄而散,有的忙着回去再拜一次天尊,求天尊保佑自家小孩快长快大,乖巧听话;或者求天尊保佑今年风调雨顺,最好所有的雨水阳光都落在自家田地中;有的甚至求天尊保佑自家的母猪快快下种,多多产子,看得一旁的望舒满头冷汗,生怕三清天尊因此心烦,降下混沌神雷将此处夷为平地。
不过望舒的冷害倒也用不着擦,因为片刻之后,便有一众中老年妇女围住了他,有的是为自家姑娘求问姻缘,有的是为自家儿子求问姻缘,有的则是早年丧偶,为自己求问姻缘。望舒遭殃,嘉月也难逃魔爪,亦是被人围住。不过她与望舒不同,本来就是喜欢人多热闹的,又是一张嘴就有无穷威力,再是多少人围住她,都被她带着听神话,讲经典,叫众人难以挪动半步,生不如死,听得头昏脑胀。
至于大师兄,则是天然一股冰山气质,虽然长得俊美,却没有多少人敢去打搅他收拾摆满了贡品的供桌。加上他的神通与其余两人俱是不同,若有胆大口味重的,想要去拉扯他谈论,转瞬就见他原地消失,出现在另外的地方。道观中挤满了人,真真是摩肩擦踵,人山人海,个子矮一些的,完全是脚不沾地,被人抬着四处活动,却是谁也抓不住大师兄的身影。
众人之中,也只有灵均老道最是坦然自若,只见他游走于百姓之间,亲手奉上香茶,与他们好生交谈,询问其烦恼,仔细给出解答,一时成了知心老爷爷,旁边围了不少生活不如意之人,洒泪倾诉。老道士养道存真,养气功夫极好,一直保持微笑,时时刻刻耐心,无论来人是谁,都是倾听开解,尽显高人风范。
到得后来,望舒不得不脚底抹油,跑到后厨去烧水煮茶;嘉月则是越说越开心,越说越兴奋,却是自从离了中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听她说话,着实叫她过瘾;至于大师兄,却是彻底融入了空气之中,谁也看他不见,却又处处都有他的身影,似乎化身千百,无处不在。
来了这么多人,茶水自然是要好生供应的。只是道观中只有四人,其中三位都忙着做自己的事情,不亦乐乎,只有望舒备受骚扰,主动负责煮茶。好在他的五行神通实在广大,用来煮茶倒是轻而易举,却见他封闭了后厨大门,掐诀念咒,便看见斧头自行飞起,劈碎柴火,投入炉中;炉火越烧越旺,甚至有些旺得不太正常,几乎连铁锅都要烧化;两口铁锅交替煮茶,其中的水却是从不见沸腾太久,每每茶一煮好,便凭空消失,随后补上清水,自行加入茶叶。
灵均老道在大堂,便是随手一挥,便有瓷杯热茶端出。众人见其手段玄妙,虚空造物,自是佩服非常,纷纷跪拜神仙,却不知老道士这手隔空摄物背后,乃是望舒的汗流浃背,辛苦非常。
如此这般,一直忙碌,道观中怕不是煮出去了上千杯茶水,收到了小山高的贡品,要不是望舒卖力工作,大师兄辛苦搬运,只怕早就乱成一片,难以收拾了。好在众人都是道法在身,又是用得不着痕迹,倒也真以四具血肉之躯,招待了上前源源不绝的虔诚百姓,不曾出了差错。
直到黄昏时分,灵均老道才考虑大家山高路远,夜路难走,劝着众人回转城中。众百姓心满意足,纷纷朝着外面走去,口中不断说道:“灵均道长真是慈悲仙人啊!我家那点事儿,跟他老人家一说,尽得开解!我这心里呀,可算是舒坦多啦!”
“可不是么,道家真人,真是不同凡响!只是那个年轻的道姑,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拉着我说个不停!哎哟喂,好生累人!”
“说起来,你们有没有看见道长那个年轻俊秀的徒弟?我还想将我家姑娘许配给他哩,谁知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真是可惜!”
“哎哟陈家妹子,你可别白日做梦了!那位小道长年纪轻轻,又是一表人才,长的也好看,说话也好听,哪是你家那个比缸粗没缸高,除了屁股全是腰的姑娘配得上的!”
“嗬哟,赵家的,你这说得什么话!我姑娘配不上,你家那个穿花衣,戴花帽,扭着屁股去摘花的儿子就配得上了?我可告诉你,小道长是正经人物,你别动这份心思,亵渎了神明哩!”
“你知道什么,大唐国正流行男风哩!灵均道长不是说么,天地阴阳,阴阳你懂不懂?我家阴气重,正要寻个阳刚少年,压住我儿子哩!”
……
众人说着吵着,一路喧腾着走下了山去。又是因为天色渐晚,众人说话间便耽误了脚程,那阴康妖王看着头疼,又召集了一众狐族,施展腐草为萤的手段,给众人照亮了下山的道路。
好容易送走了最后一位长跪三清天尊面前,要求天尊赐她家一株摇钱树的大婶,道观之中总算是恢复了清净,灵均老道静静坐在一旁和大师兄喝茶,嘉月却是哑了嗓子,话都说不出来,喝水都嗓子疼地愁眉苦脸。至于望舒,则是躺倒在后厨柴堆之中,满脸焦黑烟灰,不住喃喃自语,低声喊着“凤鸾大姐,你可快来吧……小弟我,实在受不了啦……”
说话间,便听得扑腾声音,后厨大门一时被推开,那凤鸾妖王站在门外,满脸含笑道:“望舒小弟这般思念我,可不是辜负了白日里一众大娘的好意么?姐姐也真佩服你,竟是这么好的姻缘,环肥燕瘦,男女老少,净是任你挑选。弟弟可真是有大福泽,大气运的人呢。”
望舒欲哭无泪,又想起了白日被一群大娘拉扯的恐惧,加上身上疲惫,再也不想说话。凤鸾逗他归逗他,也是知道他今日实在辛苦,砍柴烧水的,着实不易。要不是自己担心族人初初来到,演练不周,需要盯着些许,说不得就要下来帮忙了。
凤鸾上前,扶起了望舒,掏出一块丝滑细软,远胜蚕丝的帕子给他擦脸。望舒看那帕子,竟是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细腻非凡,显然是难得的宝贝。想到凤鸾这般照顾自己,望舒也是感动,正欲开口感谢,就听得耳边响起了灵均老道的声音道:“凤鸾道友来了。望舒,请凤鸾道友往前堂大厅一叙。”
两人俱是神情一肃,连忙朝着前堂赶去,又见灵均老道招手,便一起坐在了案桌旁边,端起了刚刚倒好的茶水饮用。
凤鸾向灵均老道行了礼,说道:“今日好生热闹,道长传道之愿,想来有望了。小女子先恭喜道长。”
灵均老道摇了摇头,说道:“今日不过是初初相见,种下一份机缘罢了。道德真言,哪里是一日之间,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倒是要多谢凤鸾道友鼎力相助,一众禽族,却是辛苦了。自然,委蛇道友和阴康道友的帮助,老道也是铭记于心。”
望舒撇了撇嘴,说道:“都是一群愚夫愚妇,只知道求财求色,对大伦天道毫无感应。师父,我们这一次,有难啦……”
灵均老道倒是不生气,摆摆手道:“求财求色又有什么不对?食色性也,人伦大欲。要是他们求了别的,为师倒还觉得惊讶不真实呢。正因为他们是愚夫愚妇,我们才要来此地传扬道德真言,教化他们不是?若是他们早闻大道之音,我等来了又有何意义?若是天下众生,都是道德高古之士,还要我们这些道士干什么?真有那一日,倒是为师所愿,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红尘天界,岂不妙哉?”
说着话,灵均老道站起身来,双手摊开,做了一个表示“许多”的姿势,说道:“你们看,百姓们多有求道之意,诸多供奉,只怕也是伤筋动骨,堪堪拿出。这岂不是他们信仰虔诚,求道之心坚定么?若是道门空谈道理,不能满足解决老百姓日常所求,他们又为什么要来供奉我等,为什么要来听玄之又玄的大道之音呢?天之道,损有余而不不足,便是如此哩!”
望舒点点头,说道:“师父言之有理,徒儿知错了。不知师父下一步打算如何,就这样一直接待百姓上山来么?”
灵均老道说道:“这几日间,还会有诸多百姓前来。我等自是要好生招待,循循善诱,谆谆教道,在他们之中,埋下大道的种子。七日之后,我将在蒙舍城中开坛讲道,届时将有莫大机缘,便是我等传道之始。徒儿们,你们要记住,古圣人观摩大道,原是为了拯救苦海众生,满足众生生存所需。仓颉造字,轩辕炼丹,神农尝百草,都是为了让百姓们的生活更好。你我修道之人,当持先贤本心,不可本末倒置,遗忘初心才是。”
众弟子,连着凤鸾,都是纷纷点头称是。只是嘉月的声音极小,又是沙哑,倒叫望舒十分在意,半打趣,半关心地问她道:“师妹,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就你话多,怎的今日这般安静?”
灵均老道笑着说道:“她今天可算是过瘾了,说了整整一日的话,水米不曾打牙。为师有丹药一粒,现赐予你,也算你今日传扬道法有功。”说着,灵均老道从虚无中抓出了一枚清香丹药,给嘉月服下。所谓药到病除是仙丹,丹药一入口,嘉月神情瞬间缓和,随即脆生生地谢了灵均老道。
众人正在说话,又见门口来了一道庞大黑影,定睛一看,却是委蛇妖王背了一大只口袋,走了进来,粗声说道:“诸位道友,今日辛苦了!我天性怠惰,不能前来帮忙,好在这吃食上,还算用心,叫孩儿们采了诸多野果野菌,还有些许鲜嫩小兽。诸位道友是荤是素,还请自便!”
望舒当即欢呼,一把接过委蛇的口袋,忙着去后厨制作。灵均老道也是笑着点点头,说道:“委蛇道友有心了。今日一众百姓,送来了诸多肉食,老道这里人少,用不了这么许多。道友可随意取用,尝尝人道美食,换换口味。”
委蛇也是大喜,连忙道谢。灵均老道说道:“哎,何必谢我?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老道不过是借花献佛。道友得了这些食物,也算是受了百姓的供奉,今后庇佑一方百姓,自是结下一桩善缘。”
委蛇当即跪地,神情严肃道:“多谢道长指点!道长放心,委蛇庇佑一方,定不负道长所托!”
望舒做菜的手艺,也还真算是一绝,毕竟掌握着五行变化,刀工火候什么的都不是问题。不多时,一大桌饭菜便已经做好,也是有荤有素,有菜有汤。大家辛苦了一天,也没正经吃什么东西,这下真好坐在一起,填饱肚子。
委蛇一开始还十分不好意思,知道自己不是凡人,进食习惯与大家不同,比不得老鸡婆接触人多一些,知晓礼数。灵均老道看他又馋又害羞的样子,哈哈大笑道:“委蛇道友,莫要顾忌太多。我等化外之人,不拘那等虚礼。你也来尝尝人间烟火,品味下凡俗的生活。”说着话,灵均老道甚至站了起来,邀请委蛇落座。
委蛇实在盛情难却,只得坐下,不住搓着一双胖手道:“我这粗人的,平日里都是吞食山间野物,生熟不忌,毛发不除。道长厚爱,我实在不好意思……”
凤鸾塞了一双筷子在委蛇手里,说道:“说过多少次了,你们蛇族不能自称‘粗人’……来来来,我教你用筷子。修炼了几千年,连个人样子都没有,你这日子也过得太委屈了不是?”
委蛇难得的没有对凤鸾发脾气,只是小心的拿着手里的筷子,看着这两根小木棍儿犯难。这玩意儿他不是没有见过,几千年来也看过人族使用。只是这东西御使起来实在非常困难,远远比不上手抓牙啃来的痛快。加上他本体原是一条大蛇,手脚都没有,又用什么筷子呢?
凤鸾也是耐心地教委蛇摆弄手中的筷子,教他怎么拿捏,怎么用力,倒像是老娘教儿子一般仔细,看得旁边几人都是忍俊不禁。灵均老道微微点头,暗道这凤鸾果然是三妖中造化最大的一个。昨日望舒一语道破关键,却是凤鸾平平无奇,最有人味儿,修为已经到达了一定水平。这也就是她没有委蛇的庞大身躯和高深修为,没有阴康的幻化天赋和聪明才智,却能与二妖平起平坐,相互制约几百年的原因。
灵均老道来南诏传道,不仅要教化人族百姓,也要引导一众妖怪修行向善,这第一步,就是帮助他们脱去妖神,得了人道,才是正道之始,功果之初。只有引导这些大妖主动融入人类社会,让他们接受人道,学习人道,才能保证两者之间的平衡。像委蛇这种大妖,打打杀杀很难解决问题,所谓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便是如此。
夜深露重,一群人便在道观之中,三清道尊眼皮子底下,吃了这一顿饭。
随后几天,蒙舍城中的信善百姓还在源源不断地朝着道观之中赶来。灵均老道在招待百姓的同时,也通过传书与南诏王取得了联系,表明自己想要在城中开坛讲道德意思。对此盛逻皮自然是支持,也是这事情的基调一旦确定,便不再顾虑其他,全力支持灵均老道在南诏传扬道法,以期为皮罗阁继位之后的一切种种做好准备。
因为两边都有高人,道观和王宫中的交流自是十分简单,特别借着凤鸾那几只话说的比人还流利的鹦鹉,这件事情不多时便已经安排妥当,一切就绪。
时间飞逝,七日光景,转眼便过去。
这几日间,蒙舍城里已经传遍了灵均老道的名声,百姓们对他十分信服,又是上山求告的,只要一心虔诚,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回报。除去求摇钱树那位不论,其余求母猪多产的,果然那母猪乖巧懂事,安心怀胎;求儿女姻缘的,更是上下山路上便寻到了合适的亲家,双方忙着沟通婚事;至于求顽疾痊愈的,虽没有彻底断根,夜里总算能睡得好些,少受了一些痛苦。
这些事情,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大部分都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不过这么多微小的巧合聚在一处,也就叫一众百姓看出来了些许端倪。就如灵均老道自己所说,要是百姓求告无果,谁会愿意上山来参拜供奉呢?可若是百试百灵,有求必应,又会叫百姓们不思劳作,整日里烧香拜神,自是不好。故而在这件事情上,道门的把握极其微妙,其中既有灵均老道的出力,却也少不了冥冥中天道对此一方的照拂。
南诏王盛逻皮也从下属的口中听闻了这些事情,对灵均老道的神通法力有了一个新的理解,一时间也是愈发推崇,更加出力帮着准备老道开坛讲道一事。又南诏王帮忙,一应宣传场地自是不在话下,蒙舍城外一片偌大的空地上,已然平整了土地,搭起了台子,准备了道场,指点百姓们去那里听灵均老道的大道伦音。
虽说这讲道德时间定在正午,可一大早天还没亮,便有不少信众百姓前往了道场所在,都想着占一个靠前的位子,到时候能得到灵均老道的赐福才是最好。早来的百姓中,以年老妇人居多,却也有年轻人掺杂,也是众生有情,皆是有欲有求的。
望舒等人也是知道师父讲道之事十分要紧,不敢懈怠,一大早便同凤鸾一起,下山到了南诏王宫殿之中。那南诏王自是亲自出来迎接,又是带着乌蛮大祭司和杨法律和尚两位高人。一见凤鸾,南诏王倒是没什么反应,乌蛮大祭司和杨法律和尚却俱是齐齐一震,猛地拉着南诏王后退了一步,原是从凤鸾身上感觉到了强大的妖气,似乎就是山上三位妖王中的一位。
这种事情,修行人知道,却是不好跟凡人讲明。南诏王被两人一把拉着后退,满心疑惑,百般追问,两人却又是一言不发,也是害怕这妖王凶性未除,要是不慎泄露了她的身份,只怕这一城百姓都要遭殃。联想起这几日飞来传话的鹦鹉,南诏王自己也不傻,见两位高人死活不说,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对凤鸾愈发恭敬,已然将她抬到了灵均老道一个级别上。
徒弟们到了南诏王宮,灵均老道自己却是还在道观之中,拜倒在三清天尊神像前低声诵经,似乎对城中的事情并不放在心上。随着灵均老道诵经,三清天尊神像上的清光也是愈发弥漫,几乎要有了那日显化之时的威能。
到得正午时分,从山上道观之中弥漫出的清光已然覆盖了整个蒙舍城,道场所在之处的百姓已经是人山人海,喧闹不休,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直直站着,更有的爬上了一旁的树枝去,翘首以盼。南诏王一行也是早早来到了道场正中,在清光弥漫之中,乌蛮大祭司和杨法律和尚都是脸色不是太好,却是自身力量被天尊威能压制了许多;凤鸾更是脸色苍白,虽是她一心向善,奈何修道时间还短,妖气不曾根除,自是受到天尊威能的压迫。
相比起这三位,望舒等人和一众凡人却是得了莫大的好处。众人沐浴在清光之中,只觉得浑身轻松,神思灵动,心念又是平和。一时之间,原本嘈杂的道场之中渐渐安静下来,众人浮躁的心灵得到了抚慰,慢慢冲和淡定,安静等待灵均老道来临。
正午时分,道场中的清光一时强烈许多,连带着天上的日头也是明亮。众人心神一震,只听得远方天空之中,缥缥缈缈传来灵均老道的声音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声音越来越近,众人抬头开去,就见灵均老道从远处踏空而来,一步一步踩在虚空之中,每一步落下,都有法理交织成金纹,随生随灭。最后一句话音落下,灵均老道也是堪堪站在了道场中央的芦棚之上,朝着四周施礼,随后缓缓坐下,开始讲道。
众人都被灵均老道的出场镇住,心中俱是弥漫起见了神仙的激动。只是灵均老道没有给大家激动的时间,一落座便开始讲述道家的各种传说,又是说得活灵活现,吸引住众人心神,教大家都无从分心思考其他,安静倾听。
老道的声音不大,却是借着清光,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就连城中忙于生计,无暇抽身前来的众人,都是听到了老道的声音,心有所感。
望舒悄悄拉了拉嘉月的袖子,说道:“师妹,师父这一手可真不赖。嘿嘿,神仙下凡,踏虚而至,装得一手好逼啊!”说话间,望舒眼中放光,似乎想到了将来自己讲道之时,能有这等威风的出场,受到万民敬仰,却是越想越觉得欢喜。
嘉月闻言一笑,小声答道:“什么叫‘装得一手好逼’?师弟你果然是长大了,这等隐秘之事都能懂得,还敢说出。不过你我修道之人,养气存真,师弟还是应该爱惜自身才是。”说着,嘉月更是抬起袖子遮了嘴,咯咯直笑,看向望舒的眼神变得十分猥琐暧昧。
大师兄则是眉头一皱,低声呵斥道:“噤声!大道所在,不得妄言!”言语冷峻之中,神情也是无奈。
灵均老道此次所讲的东西,并不是十分深刻飘渺,只是从道家各种神话传说入手,讲述各路神明解救百姓的种种事迹,吸引着在座的寻常百姓倾听,叫他们个个都是心驰神往,暗叹道家神仙众多,又是慈悲心肠。
随后,老道又是讲解了《道德经》中的几句经典语句,并对其加以阐述。其言语生动简单,深入浅出,并不涉及一些太过形而上的东西,只是借着经文,引导百姓们对“道”有一个理解,又是举了许多生活中的例子,倒是十分有趣,不显得枯燥。
不过一个时辰,灵均老道便也讲道结束,起身朝着一众百姓行礼道谢,众人也是连忙起身,纷纷感谢。南诏王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原本随性的一众百姓,现下有了些许礼数规矩的意思,心中也是高兴,知道这是百姓被开启心智,开始追求道德礼数,却是对南诏莫大的好事。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盛逻皮身后窜出,几步便跑到了灵均老道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大声喊道:“弟子皮罗阁,仰慕道德已久,请道长成全!”
皮罗阁年轻气盛,声音极大,一时间传遍道场,落在每一位百姓耳中。
众人闻言,顿时哗然,议论纷纷,却是想不到南诏王的王子,原先横行城中的皮罗阁竟被大道感化,听其意思,似乎是要拜入道门,跟着灵均老道修行哩!这等事情,在南诏百余年历史上从未发生过,饶是杨法律和尚做了国师,却也不曾叫得南诏王入了他的门墙去。一时间,道场中话语沸腾,喧闹不止。
“这是什么情况?咱南诏的王子,竟要拜入道门不成?灵均道长道法高深不假,可皮罗阁王子是南诏将来的大王啊!这样一来……”
“哎,你知道什么。灵均道长来了咱这里,可是南诏王最先见到他哩!有些事情,我们老百姓是不晓得的,许是南诏王更加知晓道长的神通呢?”
“王子拜入道门,又有什么不好嘛!灵均道长谦和慈悲,道德出众,要是他能指点皮罗阁王子,将来对我们一城百姓,也是好事嘛!”
……
百姓们议论纷纷,灵均老道却是高高站在芦棚之上,俯视凝望着跪倒在地的皮罗阁。
片刻之后,灵均老道才微微一笑,伸手一扶,随即虚空生力,皮罗阁被扶了起来,站在原地,耳听灵均老道说道:“你是道德天尊,亲自选中点化之人。老道不能收你入门,但是可以指点你修行道法。”
一言既出,民众之中瞬间哗然,却是听闻灵均老道话语之中,透露出来的重要消息。所谓道德天尊,他们在刚才灵均老道的讲解之中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可不就是道门中威名远扬,就是南诏国也有所耳闻的太上老君么!老君点化了皮罗阁,那岂不是……
灵均老道抛出爆炸性的消息,百姓们一时欢呼雀跃,已然猜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是个个都想起了南诏先祖细奴逻的传说。人海欢腾之中,南诏王和望舒一行人却是十分淡定,今天的事情,原本就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要借灵均老道讲道之机,将皮罗阁的声望推上顶点,叫一众南诏百姓心中生出希望,同时也是对南诏王,对道门更加心悦诚服。
望舒抱着手,颇为玩味地看着欢腾喜悦的百姓,轻声说道:“道门根基,从今定矣!”身旁,嘉月和大师兄也是轻轻点头,三人一同看向争抢着上前膜拜皮罗阁的百姓,又微微抬头,在凡人不可见之处,见灵均老道也是朝着他们点了点头,随后凭空消失。
凤鸾这次前来,原本也只是见识下人间烟火气息,却不了百姓们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间也是觉得震撼,却是这道场之中的场景,比之她召集全族都还要热烈几分。
乌蛮大祭司不知何时站在了凤鸾身后,幽幽说道:“族人有道德,有规矩,有希望,有信仰。南诏,便能大兴了。”说话间,竟是眼中浮起了泪光,也不知道他在感慨些什么。
凤鸾突然听见身后乌蛮大祭司的幽幽话语,只觉得他声音宛若鬼魅,一时吓了大跳,转身尖叫道:“你这老鬼,站我背后干什么!想吓死我么?”
大祭司难得地没有生气,只是双手握了拐杖,碰在胸前,朝着凤鸾深深一礼,说道:“山间的神明啊,你或许已经遗忘了我。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今日终于有机会,向你道声谢啦!”
凤鸾一愣,却是想不起什么时候跟这位乌蛮大祭司扯上了关系,她活的时间太久,久到许多事情,自己都不能清楚地记得。加上她在山中,作为一方妖王,却是从来不为难寻常凡人,见其有难,多少还会帮上一把。这么多年,凤鸾救过的人也是不少,其中有没有这位乌蛮大祭司,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过作为妖王,凤鸾也是对乌蛮大祭司十分冷淡,虽然对方真诚感谢自己,她也不过是微微点头,冷冷应了一声,也没多说话,便朝着望舒一群人走了过去。作为深汕修炼数百年的老妖怪,凤鸾见的人太多,也知道凡人与自己完全不是一种生命形态,全然是没有什么交际往来的意思的,除非是灵均老道那等道家高人,近乎真仙的人物,才能与她平起平坐,平等往来。
乌蛮大祭司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被自家师尊教导过,祖宗的山上有三位通天彻地的妖王,已经与乌蛮人和睦共处了几百年,是族人的守护神。如今有幸见到凤鸾一眼,他心中已经是十分高兴,只当凤鸾是神明一个级别的,自是远远瞻仰,说句话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更何况,这妖王之前还救过自己的性命哩!
那边皮罗阁已经陷入了人民群众的海洋,一众老百姓被灵均老道的话语点燃了激情,纷纷围着他不住述说祝祷,更有别有用心的,趁着人多手杂,对他上下其手,就算没摸到什么要害,就单单“碰过南诏王”这一点,也够他们吹嘘下半辈子了。
盛逻皮对此十分淡定,也知道百姓实在太过激动,群情汇聚一处,也是皮罗阁需要了解学习的一部分。反正有大祭司和杨法律和尚远远盯着,皮罗阁也不会有什么危险,顶多是手写委屈。而今日之事,只怕是要载入史册,供后世万代敬仰了。
不管皮罗阁那边,盛逻皮转头对望舒等人说道:“道长今日开坛说讲,已然在百姓之中奠定了道门的基础。不知他接下来作何打算,是继续宣讲道德,还是另有其他安排?”
大师兄一早就得了灵均老道的指点,这下回答道:“师尊的道理真言,百姓们也需要一段时间消化理解。蒙舍城中的百姓不可能全数信道,故而这段时间,师尊不会再出现在城中。待得城中百姓明白了自己的信仰,师尊才会再度下山讲道,传授一些较为深刻的道理。”
盛逻皮点点头,说道:“这么说,道长不要求我举城信仰?”
大师兄笑笑,说道:“天道无为。百姓们信仰自由,无论是道家也好,佛门也好,巫教也好,都是他们的选择。道门教化众生,本就不是强迫其扭转心意。所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便是这个道理。”
此言一出,旁边的乌蛮大祭司和杨法律和尚都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却是他们虽然知道道门的好处,却不希望自己的信仰在南诏断绝。有灵均老道的这个意思在,城中百姓自有选择,还是会有很大一部分维持原来的信仰,不会叫他们信徒受损。否则若是灵均老道咄咄逼人,南诏王只怕也要做出选择,给他提供统治上的帮助,逼迫百姓改变信仰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两人对灵均老道的看法已然有了很大的转变,知道这位道家真人的确是修为高深,清静无为的。加上今天灵均老道讲的道理,两人听在耳中,多少也是有些感悟,毕竟大道殊途同归,灵均老道的境界又是比他们要高,自然是三言两语之间,对他们便有所裨益。
看了看还在人海中沉浮的皮罗阁,望舒暗暗笑了一声,说道:“师兄,师妹,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师父还在观中等着我们哩!”
盛逻皮抬头一看,这才发现灵均老道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看众人围住皮罗阁,自己先脱身了。对这等道家真人的来去自如,洒脱随意之处,盛逻皮也是倍感羡慕,暗想自己要不要也去跟灵均老道学上两手,也是逍遥自在。
望舒催促,大师兄却是摆了摆手,说道:“不着急。师尊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南诏王。南诏最近或许会有一场灾祸,乃是因道门而起,届时他自来相助,南诏王不必忧虑。”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盛逻皮脸都黑了,一时暗想,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这话说得这么明显,怎能叫他不忧虑呢?好在灵均老道也承诺会来帮忙,想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所有事情都已经交接完毕,几人也就准备返回山上道观清修,也是红尘如狱,他们这些修为不够的,还是老老实实先回去修行的好。临行之前,望舒又对南诏王说道:“尊王,我先前与皮罗阁有些摩擦,倒要请你转告他,莫要挂在心上。今后还请他多多上山来,我们有话说哩!”
盛逻皮点点头,已然知道了望舒和皮罗阁先前的矛盾,只当是小孩子间玩闹,根本不足一提,便说道:“使得。小道长放心,先前灵均道长也说,要指点他的修行,我自是要叫他多多去学习的。只是……这山高路远的,还请几位多多照顾,莫要叫他出了什么差池才好……”盛逻皮说着这话,眼神却是不住往凤鸾那边看,却是已然猜出了这位的来头,心中惴惴不安。
凤鸾见他这般样子,也是说道:“南诏王放心,这么多年了,老娘可伤过你城中一人么?那小子又三清天尊作保,莫说是我,九天十地的神魔都不敢动他,你放心就是!”说着话,凤鸾也不管南诏王的反应,拉起嘉月就走。随后,望舒和大师兄也是和南诏王行礼告别,连忙跟上。
人群依旧沸腾,看着凤鸾离去的身影,乌蛮大祭司神色复杂,微微躬身相送。
也不知是望辉的请求得到了重视,还是南诏王盛逻皮已然一意投向道门。灵均老道在城中开坛之后几天,盛逻皮便大张旗鼓地将皮罗阁送去了山上道观之中,跟随灵均老道学习道家无上妙法,也是闹得极大,叫全城百姓都纷纷出来围观。
皮罗阁自己倒是十分欢喜愿意,毕竟他在这城里已然生活了十余年,一切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玩的和不该玩的都已经体验了个便,愈发觉得索然无味,又是受到父亲的管束。而那灵均老道看起来十分亲近友好,又是个真有大神通在身的人物,先前施展出的一切手段,叫他看在眼里,熙载心头,便也高高兴兴地上山去了。
原本南诏王给皮罗阁安排了诸多下人服侍,又是准备了锦衣玉食,一应供奉去了道观之中,生怕委屈了皮罗阁一分一毫。可众人的仪仗刚来到道观,除了皮罗阁之外的一切人等便被灵均老道驱逐下山,说是不好叫他们留在皮罗阁身边,扰乱了他的道心。至于一应美食美酒,床褥衣物,则是能吃的尽数归了委蛇,能穿的一应赠与阴康;少数布匹之类,则是由凤鸾仔细剪裁,做了披挂,用以装饰三清神像,却是什么也没有给皮罗阁留下来。
南诏王对此万分无奈,也是知道灵均老道这般举动定有深意,实在不好太过坚持,只得委屈了皮罗阁,叫他安心跟着灵均老道修道学习便是。也是老道的三个徒弟个个都是相貌堂堂,谈吐不凡的人物,倒也叫盛逻皮对灵均老道的教育水平颇有信心,一时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而灵均老道这边,也是真没有委屈了皮罗阁。自从他入得道观修行之后,每日两餐,早午两茶,一切点心瓜果,都是不曾亏待了他。饮食上得到了保障,甚至一些难得瓜果,蒙舍城中也吃不到,自是叫皮罗阁十分满意。况且他先前受了道德天尊的点化,道性已开,在这自然山水之中,也是过得十分安逸,颇有些见山是山,见水是水,随波逐流,安生修行的意思,已然是合了道家清静无为的修行要求。
道观中的修行,其实也是十分简单不过的。彼时还没有后世的诸多规矩戒律,道门中人只要向道之心坚定,并不会受到太多的束缚限制,吃肉喝酒可以,游山玩水可以,除了早晚功课,其余时间都是空闲,自由支配的。
也是道家向来讲究一个知天命,顺天行的道理,收徒之时百般考量其根骨心性,自然不需要靠着太多清规戒律,来保证修行者的心念坚定。毕竟一切规矩,不过是拿绳子捆人;捆得松了,效果不显;捆得紧了,人就要挣扎反抗。倒不如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心思,叫他无需绳索,也能自我约束。却是更加高明。
山中无岁月。自皮罗阁上山修行以来,三个月弹指而过。气候由夏入秋,天地之间的庚金之气愈发浓郁,不再似前些日子那般燥热难安。
这一日,众人修罢了早课,听灵均老道讲了好大一通道理,正是活动自由,几个小的跑到了道观外不远处的林子中。灵均老道对此见怪不怪,反而十分支持,教导徒弟们从天地自然中领悟道理。他自己则是很少参与,只是成日在道观中洒扫清理,打坐修行。
先前还有不少信众,经常上山来参拜,一来是听灵均老道讲些道理,二来是关心皮罗阁王子在此处的修行情况。随着时间推移,来的人便也渐渐少了,毕竟山高路远,众人都要养家糊口,却是不能舍了家中活计不做,一心吸风饮露的。灵均老道对此也是看得极开,却是叫众人沉淀心灵,不必时刻前来,只需在家中研读《道德》,自行开悟也就是了。
故而这山中的人气一时不似前久一般热闹,倒是冷清了不少,恢复了山林的本真面貌,倒是叫众人都轻松些许。特别是皮罗阁,一想到百姓们前来看望他那般热情,就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又是想起了那日讲道之时,自身沉沦人民群众大海之中的恐惧场面。
众人有了凤鸾的带领,在这山林中自是行走无碍,又是十分熟稔,不多时便寻了一处地势开阔,面山背水的清幽所在,放肆玩闹,各有各的消遣法门。
这几个月里,众人已经彻底接纳了凤鸾这位大妖,几乎已经忘了她是山中的妖王,只当她是自家大姐一般,对她十分亲近。凤鸾也是似乎舍弃了一众族人,安心修道,自那日讲道之后便常住了道观之中,与嘉月屋舍相连,不再变回原形,也甚少回深山密林之中。
嘉月与凤鸾脾性相投,又都是女子,自是要更加亲近许多,不受男女有别的影响。这下一坐下来,看着望舒拉着皮罗阁跑远,嘉月也就牵着凤鸾的手坐了下来,聊天道:“凤鸾姐,你这段日子听师父讲道,似乎是颇有收获哩!最初那会儿,你每日还要回转山林中照顾族人,这几日都不见你离开了,虽是好事,却也不知你族人情况如何。毕竟都是些小鸟小雀儿的,没了你的照拂,可不是要被委蛇大哥吃干净了么?”
凤鸾自是笑笑,说道:“姐姐我一心向道,众念皆寂。族人们本就是山中野物,有我没我,都是一般生存。况且我得了灵均道长恩准,已然传授了一部分道家真言给予它们,希望能帮助它们早日开化灵智,脱离红尘苦海,踏上修行之路。”
说着话,凤鸾看向远方密林,心中也是感慨,又说道:“至于委蛇大哥么……自从前些日子给他品尝了人道美食,它对一应生食便不再感兴趣了,自不会去骚扰我的族人。原本修行到了我们这个程度,早就能断绝饮食,吸风饮露而活的。委蛇大哥不过是天性难驯,沉沦其中罢了。更何况,这山中的禽类何止万千,要是没有天敌捕杀些许,每几年就要将这山林吃空哩!天道自然,存在即有道理,不必挂牵许多。”
嘉月听凤鸾这样一说,顿时觉得她有些深不可测起来,原本山中的妖王,都是汲取日月精华修炼,仗着年深日久,法力高深,道行却是一般,大多沉沦于世俗苦海之中而不自知,最终还是难逃妖身腐朽,难证大道。
而凤鸾现在这般样子,竟是已然有了些许道性,堪破了一应世俗之事,对天道有了深刻的理解,自己解脱了自己的心性,却是十分难得。以她几百年的功力,要是开悟修道,威能实在是无穷无尽,却是寻常人族修士所比不上的。
说着话,凤鸾又是噗嗤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莞尔说道:“你可不知道,听闻这几日委蛇大哥正在研究人族的烹饪,成日里忙着生火架锅,百般调和,手艺渐长哩!”
嘉月闻言一愣,脑中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个站在灶台前的大胖子,挥汗如雨,又是小心翼翼,翻搅锅中食物,不时加入调料……这……这不正和人世间那些厨子一般了么?想来委蛇那个身形,倒也真是头大脖子粗,的确是伙夫的标准造型。
想到此处,嘉月也是噗嗤一乐,说道:“也不知委蛇大哥的饭菜,是何等味道哩!想起当年望舒学着做菜那会儿,实在是……哎呀,我都不敢想!姐姐你知道么,望舒当年呀……”
两人说着说着,就从委蛇八卦道了望舒,嘉月一时嘴松,将望舒烧毁厨房,切伤手指的事情一一数了出来,听得凤鸾不住好笑。两个女人,一个哈哈哈,一个咯咯咯,都是笑得花枝招展,欢喜不已。
而另外一边,望舒则是和皮罗阁玩闹着比试功夫。这似乎小男孩儿在一起,都是争强斗胜的要多一切,就像刚出生的奶猫奶狗一般,眼睛还未睁开,便要相互推搡玩闹,却是天性所在。
山中寂寞,除了听经看景,与嘉月凤鸾说话,却也再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望舒和皮罗阁都是十六七岁的年轻伙子,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一天不打上个两三场,晚上睡着都觉得骨节发痒,难以安眠。还好他两人早已冰释前嫌,不过是打闹而已,从未翻脸,倒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皮罗阁作为南诏王的儿子,一应老师和饮食都是不缺,拳脚武功自然是颇有些架势,打起架来,寻常小孩儿三五个不是他的对手;望舒则是筑基修道之人,体质与寻常人不同,虽是拳脚精妙不如皮罗阁,耐挨打处却是十分了得,加上他精通五行道法,实在打不过了,还能暗中作弊,倒也不会太过吃亏。
现下,两人便是寻了一处平坦草地,延续昨日未曾分出胜负来的战斗。年轻人好强爱脸面,虽是寻常玩闹,两人倒也不曾留手,都是一应手段尽出,只是稍稍克制了力道,不伤及对方性命也就是了。
乌蛮人的武功自成一体,又是融入了中原天州的武道精髓,招式大开大合,又是势大力沉。乃是模仿山中虎豹豺狼,蛇虫鸟兽的动作,天然不经雕琢,又是古朴大气,施展起来颇为豪放,拳拳到肉;道家的拳脚功夫则是讲求行云流水,天道自然,精确把握每一分力道,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勾动天地大力,也是精妙非凡。
两人招式往来之间,一个聚力猛击,一个轻巧腾挪;一个横扫千军,一个运用寸劲。你来我往之间,倒也是十分具有观赏性,一时吸引了那边的嘉月和凤鸾关注过来,又是点评其中得失。
打到关键之处,之间望舒拇指和无名指一扣,一道印决打出,按在皮罗阁的胸口。皮罗阁身上似乎是有宝物,便如那日城中情形一般,依旧泛起一道白光,向着望舒反击,生生将他打得倒飞出去。
众人俱是一惊,望舒自己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朝着后面飞去,一时撞在一大块软肉之上,耳边传来声音道:“望舒小友,小心啊!”
回头一看,却是委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手接住望舒,一手提着个盒子,满脸带笑。
望舒被委蛇接住,连忙转身道谢,嘴里说道:“多谢委蛇大哥相救。话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们先前并没有看见你啊?”
委蛇哈哈大笑,说道:“蛇族本来就是无手无脚,打洞钻地的。我原想去三清观中拜访,路上感觉这边地面震动,便过来看看,顺手拉了望舒小友一把。”
这时候,先前在旁边的众人都是跑了过来。望舒看看皮罗阁,说道:“刚才那下不作数的!你身上的法宝,不是你自己的本事!”
皮罗阁见望舒无恙,已是安心了许多,只是嘴上不肯认输,说道:“你要有本事,也去求个护身法宝来啊?什么不算数的,难不成你想耍赖么?”
委蛇放下望舒,一时也是走到皮罗阁面前,上下打量,微微点头道:“唔……你就是这一任南诏王的儿子,那个叫做皮罗阁的?不错,不错!果然是根骨绝佳,天赋异鼎。难怪道德天尊会点化于你,的确是有过人之处啊!”
皮罗阁从未见过委蛇,虽是经常听别人提起,却是无缘相会一次,这下真的见了,心里却还是有些惊惶。却是因为这委蛇修为太过高深,又不像凤鸾那般人道气息浓郁,整个人就像一只洪荒巨兽一般,静静站在那里,便有无尽气势威能压迫。
当然,如果一定要说,委蛇倒也面前算得上是洪荒遗留。这一点上,皮罗阁的感觉的是准确的。
随着委蛇靠近,皮罗阁心中生出畏惧之心,他胸前那宝物又是泛出乳白色的光芒来,死死保护着他。只是这点宝物,对付望舒的浅薄道法还有点作用,对上委蛇这等怪物大妖,却仅只是聊胜于无了。只见委蛇伸出大手,一把抓向皮罗阁的胸口,还不等众人反应,便见他手中握了一块似石非石,似骨非骨的,中空玉柱一般的物事在手中。
这玉柱上打着空洞,用红绳挂在皮罗阁的脖子上,寻常望舒等人都不曾见过。委蛇一把抓了这东西在手中,一时也是惊讶,说道:“哎哟哟,不得了!这是得道高僧的指骨舍利啊!小孩儿,这东西你从哪弄来的?可否送给我,我拿去炖汤喝?真真大补啊……”
说着话,委蛇的口水便是流了下来。他手中的指骨舍利似乎感受到了他亵渎的意思,原本还安安静静,这下光芒大作,吓得委蛇一把松开,同时嘶嘶叫痛,手掌心已经被烧出了一块黑色的印子来。委蛇一时大惊,说道:“我***,这是佛骨舍利!**,是哪位佛陀遗留,这么多年了,还有这等法力!”
皮罗阁连忙将这舍利收回衣服中,只觉得触手生温,丝毫没有灼热之感,口中说道:“佛骨舍利?我不知道。这是杨国师给我的,说是趋吉避凶哩!”
委蛇神情变化,口中喃喃自语道:“杨国师?杨法律和尚?这小子还有此等宝物?出老子的丑,哪天非下山吃了他不可……”
凤鸾这下也是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小心避开了皮罗阁胸前的舍利,朝着委蛇说道:“委蛇大哥,这东西真这么厉害?你不是修炼数千年,炼化周身鳞片,已经万法不侵了么?”
委蛇抱着手,伸出细长分叉的舌头舔着伤口,说道:“你知道什么!这是佛家高僧大德坐化之时,烈火之中烧出来的舍利子,是和尚一辈子的佛法修为凝聚哩!此物最是神圣不过,蕴含莫大威能,天生克制妖族……好家伙,能伤到我,这和尚死后应该是成佛作祖了才对!”
凤鸾一时惊讶,却是想不到皮罗阁身上会有这等宝物。她在这山里修炼了几百年,乌蛮人的祭司见了不少,佛家的和尚也遇见过。只是乌蛮祭司从山水自然中获取力量,代代相传,神通本事还有一些;那城里的和尚,就算是大国师杨法律,也不过是寻常人物,修为有限,并不被她放在眼里。
可是今日,那杨法律和尚给出的舍利,竟是佛宝,连委蛇这等修为都给伤了。看样子,那小子只怕也是深藏不露,十分不好对付的。
望舒听委蛇说得这么厉害,一时也是好奇,朝着皮罗阁说道:“真是这么厉害的宝贝?难怪能破了我的道术去!快给我看看!”
皮罗阁满心不情愿,这佛宝乃是国师给他,叫他贴身收藏,不得离体,也不能叫人看见的。不过望舒是他的好朋友,要是不给他看,倒是显得自己小气。踟躇片刻,皮罗阁还是取出了那舍利,只是不曾离开身子,就这样挂着红绳,递给望舒道:“看吧……小心点儿……别给我弄坏了……”
望舒满脸鄙视地看着皮罗阁,说道:“瞧你,小气鬼!这东西,我师父那里有的是哩!真弄坏了,赔你个更好的!”嘴上说归说,望舒还是小心接过了那舍利,捧在手里,仔细观看。一旁的嘉月和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大师兄,也是凑拢过来,好生瞻仰这佛家至宝。
皮罗阁没有解下这舍利,依旧挂在脖子上,这一下递给望舒,就像被被绳子牵住了一般,百般不适,只求望舒赶快看了,还给自己。望舒捧着这舍利,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出了材质奇怪一些以外,这东西似是点滴没有法力的,就像寻常俗物一般。
看了半天,众人都不曾看出什么结果,望舒也就将这舍利还给了皮罗阁,由他仔细收好,自己嘴里嘀咕道:“看着没什么了不起啊……怎的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一旁的委蛇好容易运转法力,镇压了伤口上弥漫不散的佛家力道,弥合了伤口,这才说道:“佛家的宝物不像你们道门,都是看上去十分普通的事物。想那佛门至尊释迦摩尼,可是一掌便能化作无尽山脉,甚至蕴藏大千世界的。你们道行还浅,要是灵均道长看了,许能知晓其中端倪。”
嘉月可听不得这等言论,当即哼了一声,说道:“我家师父才不稀的看哩!神仙有三清、四御、五老之分,佛祖释迦摩尼也不过是五老中的西方佛老而已,远在三清之下,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想我道门三清天尊,开天辟地,演化混沌洪荒……”
众人在一旁,只觉得山中有微风起,似是下起了小雨,定睛一看,原是嘉月的唾沫星子。大家都知道她爱说话,又是爱辩道理,也都不跟她较真,只是不再管她,由她说去。
凤鸾又是转头,问委蛇道:“委蛇大哥,你方才说要去三清观,可是有什么事情么?你最近不是忙着研究烹饪,足不出户,听道都不见你来了……”
委蛇这才想起自己有事要做,连忙说道:“哎呀呀,可误了事了!过几日是阴康的千年大寿,也是劫数所在。他想要召集山中灵智开化之属,做上一场寿,也是请大家观礼渡劫的。老鸡婆你也知道,咱幻化人身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阴康他自己也是有些担心劫数,又不好意思开口,这才请我居中,来请灵均道长帮忙哩!”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只有皮罗阁不明就里,傻乎乎地问道:“阴康?便是那位狐仙么?想不到他都有一千岁了,真是了不起啊……”
望舒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不懂。阴康大哥的千年大寿,可不是这般好过的。你们世俗之中,也有‘年纪六十六,阎王要请去吃肉’的说法,原是命中劫数。阴康大哥他们原本不是人身,幻化人形修道,开了灵智,有了修为,却是要面对五百年一次的劫数。”
委蛇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可不是!我们妖族修道,渡过劫数,可不像你们凡人割一刀肉那么简单哩!我等修道存真,乃是逆天而行,五百年一次的劫数。前五百年,天降雷灾,须得提前躲过;再五百年,阴火焚身,躲无可躲;随后更有赑风吹起,湮灭肉身,叫一身修为成空。再之后,便是两千年头上的人劫……哎,天道渺渺,劫数重重!”
凤鸾听着委蛇说话,也是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说道:“可不是!小妹当年的雷劫,险些不曾躲过,差一线就在天雷之下,尸骨无存哩!还是委蛇大哥帮了我一把,教我躲在他原形本体之下,才保得此身哩!”
委蛇继续说道:“不错。这头五百年的天雷之劫,乃是重在一个‘躲’字,老子自忖修为高深,以肉身抵抗雷劫,还能助他们一臂之力。可这千年上的阴火,却是全然只靠自身硬抗,谁也帮不上忙的。阴康最近感悟天机,知道自己劫数将近,又是隐约推算出,此劫数非同小可,或会牵累山中众生,这才请我来求灵均道长,给他一个避过三灾利害的法门。”
望舒闻言,顿时喊道:“那我们还不快走?速速去求了师父,叫他救得阴康大哥!”
众人俱是点头,纷纷拔腿朝着道观赶去。却是阴康的事情实在太过厉害,这劫数之下,能够存身之人万中无一。三位妖王在山中比邻许久,同气连枝,自是不能看着阴康命丧天劫之下;望舒等人则是见过阴康本人,知道他不是杀生害命的妖物,这几个月也是多受了他的照顾,断不能叫他这般涉险。
一路之上,嘉月看着委蛇手中的盒子,问道:“委蛇大哥,你这盒中又是什么?是阴康道友送给我师父的礼物么?”
委蛇挠了挠头,说道:“这个……这是我自己做的吃食,想着拿来跟大家分分,请大家指点些许哩!灵均道长乃是化外高人,掉根头发下来都比我们的身家性命要紧。我等山野之物,又哪敢献上去污了他老人家的慧眼呢……”
嘉月闻言点了点头,自家师父却是不是那等贪恋宝物之人。只是凤鸾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张口结舌道:“委蛇大哥,你说……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做的?”
委蛇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可不是!我最近学习人道烹饪,小有成果,不敢独享,才忍痛分出来哩!老鸡婆,你到时候可要多吃点,别折了大哥我的面子才是!”
凤鸾唯唯诺诺,神情却是愈发痛苦,眼中似是要有泪水落下,一时委屈非常。
众人心中焦急,没多长时间便赶回了道观之中,中间自是有望舒的缩地成寸法门帮忙,也是叫众人好一番刮目相看。其实三人之中,大师兄的挪移搬运之法是最厉害的,只是又委蛇和凤鸾两位大妖王在,以他的神通难以撼动两位,这才不曾出手。
慌慌张张一进了道观,众人便纷纷朝着后院跑去,寻找灵均老道。倒是委蛇和凤鸾颇有理数,进门后还记得先给三清天尊行礼问好,才敢去往后院,却是不敢有稍微的冒失之处,生怕遭受天地法理的镇压。
灵均老道此刻正在后院打坐,似是神游太虚了一般,前面那么大的动静也不曾听见。望舒一时也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声对嘉月说道:“师妹,今后我们出去,还是得留一个人陪着师父才是。你看他这般样子,只怕被人抬走了都不知道呢……”
嘉月也是点点头,说道:“师父毕竟年纪大了,白日里困倦也是有的。唉……现在这么着急的事情,偏偏还不好叫醒他……师弟,你去请师父起来!”
望舒心道,打搅师父打坐这么大的罪过,自己可是万万不愿意去担的,便是自顾将头转朝了一边,不理嘉月。嘉月见状,心中暗恨,却也不敢自己上前一步,搅扰了师父的修行。她可是记得清楚,那夜抄写经文,手腕酸疼哩!
就在众人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忽然听见身背后传来灵均老道的声音道:“你们都在这里,是有事要找为师么?”这声音骤然而起,吓得众人俱是一惊,纷纷转头去看,却见灵均老道好端端地站在他们身后,捏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再一转身,便见先前打坐的灵均老道已然不见了踪影,原地空空。
望舒长出了口气,说道:“师父,可别玩笑了,出大事啦!”
灵均老道上前走了几步,坐在先前打坐的地方,看着几人说道:“出什么事了,叫得你们这般心急?先别着急说,理顺了心绪再开口。”
众人这才发现,一路赶来,个个都是心绪不宁的,便也纷纷静气,又由委蛇出面,跪倒在灵均老道座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临了,委蛇还不忘多说了几句阴康的好处,又是说起自己等人同气连枝,实在不愿意看到阴康殒身劫数之下,千请万求,要叫灵均老道一定帮帮阴康才是。
灵均老道闻言沉默片刻,暗中推算,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阴康道友的千年劫数,竟是在这几日。想来我们三清观新修的天劫,也会一并落在此处。委蛇道友不必着急,你且回去,告诉阴康道友,待他千寿之日,老道定会登门造访,助他一臂之力就是。”
委蛇闻言,纳头就拜,连着一旁的凤鸾也是激动万分。凡人或许不知道灵均老道的本事,他们二人却是清楚得很。阴康这一次的劫数十分凶险,可要有了灵均老道帮忙,这劫数也就不算得什么了。
望舒听灵均老道说起天劫,一时又是疑惑道:“师父,这阴康大哥渡过阴火劫数,又怎会与我等的天劫牵扯在了一处?千年头上的阴火,乃是起自渡劫之人自身,与我们原是没有关系的呀?”
灵均老道摇了摇头,说道:“这劫数是阴康道友的,也是我等三清观的。三清观落成之时,曾渡过地劫、人劫,余下天劫,一直不曾降下。阴康道友乃是山中狐族修炼,最是艰难不过,劫数比之寻常妖类,也要大上许多。这牵涉了人间的气运和千年前的封神之事,个中颇有隐秘之处,你等自是不知。”
说着话,灵均老道站起身来,抬头看向远处,说道:“阴康道友此番渡劫,只怕会有天火和阴火一同降下。阴火是烧去他的身躯,天火则是降下为三清观的天劫。两重劫数叠加,纵是他千年修为,自也是难挡的。此事算是自三清观而起,我等定要帮上一把,才好了却因果,避过更大的劫数才是。”
灵均老道的话说的含糊,望舒等人年轻,不甚懂得。一旁的委蛇和凤鸾却是心有所感,一时惊讶道:“道长的意思是说,这山脉之中,将有一场天火劫数落下?阴康他的天劫,竟是受了轩辕坟那边的牵扯么?”
灵均老道摆了摆手,说道:“此事与你们无关,乃是上古秘辛,知道太过,反而无益。天道即是人道,人道气运交感之下,狐族向来修炼不易。这也才有他们多入世迷惑众人,汲取精元血气,帮助自身修炼。阴康道友在这深山之中,不曾残害生灵,反倒是做下了不少功德。老道此番出手相助,也是他平日里积德行善的好处。”
众人不敢再问,只是凤鸾还是心中不安,说道:“道长,若是阴康受了牵连,那我……轩辕坟的事情,我这一支也是掺和其中哩!怪不得,我说怎么委蛇大哥自己就能渡过五百年的雷劫,我却不行……唉……前人造孽,后人偿还啊……”
灵均老道见她这般样子,也是出言安慰道:“不妨事。凤鸾道友的千年劫数,还算遥远。你安心跟随老道修行,自有化解的机缘。你们妖族成道,有三灾利害降临,颇为艰难。但若有道德真言指点,也不是全然不能渡过。道门广大,妖族亦是众生,总有一线生机的。”
凤鸾点了点头,又说道:“道长这般说,凤鸾自是相信。只是说起阴康大哥的劫数,总是叫我心中不安……唉……”
灵均老道摇了摇头,也是对妖族面临的情况毫无办法。毕竟封神之后,妖族成道艰难,比之人类修行,多了重重阻碍和劫数。这是天地之间的气机,冥冥之中的规律。当年浩劫降临,几方争夺气运,最终人道大兴,得了周朝八百单八年的气数;阐教亦是占得先机,免除了十二金仙的封神轮回之苦,只有这妖道……
此事牵涉上古秘闻,并不曾流传于人间,只有少数修道之人和妖道中人知晓。委蛇不比凤鸾和阴康,对此事知之甚少,虽然他活得长久,可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吃喝睡觉,两耳不闻窗外事,自是有些懵懂。见凤鸾这般消沉样子,委蛇也是举起了手中的盒子,说道:“道长,我这里有自己亲手做的一些菜肴,还想要与诸位分享些许哩!”
凤鸾闻言脸色一变,尖叫道:“死胖子,这个时候,就不要拿你那些东西出来了!灵均道长,你看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去!最近几月来,我族人纷纷跑来跟我诉苦,说他委蛇原是大蟒成精,理当是不会喷吐毒雾的。可这家伙,烧柴架锅起来,那锅中的食物竟比剧毒还猛烈三分,那一带我的族人已然死伤惨重!他现在还要端出来叫我吃,岂不是要了我的性命去!”
凤鸾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已然有了几分嘉月的水平,又是心情低落,气急败坏之下,义愤非常,声音中夹杂着鸡叫,似是要控制不住自身,显化出原形本相来一般。
委蛇好心好意做了吃食,又是想着安慰凤鸾些许,不料被她这一通训斥,一时心中也是愤愤,一张嘴长得老大,几乎占去了半个身子,一条舌头分叉,凌空挥舞,嘶嘶喊道:“老鸡婆,你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做出来的东西,哪里有你说的那般不堪!你这般诋毁于我,到底是安了什么心思?老子毒死你也就罢了,难不成还敢毒害道长么!哇呀呀,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不扭下你的鸡头来下酒,老子这口恶气实在难消!”
说着话,委蛇身形一散,化作腥臭黑雾,便朝着凤鸾裹挟而去。凤鸾不料他真敢在三清天尊面前动手,一时不察,尖叫几声,随即与他斗在一处,朝着天空之中飞去。
地面上众人看得满头大汗,五彩羽毛飘散之中,皮罗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喃喃说道:“好家伙,这两位好大的脾气,好大的神通!灵均道长,你不管管他们么?”
灵均老道叹气道:“委蛇道友一番好心,凤鸾道友又是心中郁结。一言不合之下,老道也不好干涉他们。毕竟这生死劫数面前,谁人能够保持点滴冷静?唉,凤鸾道友也是失态了。这言语是上天赐予的智慧,却也可化作杀人不见血的寒刀。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一次,倒是凤鸾道友不妥了。待她回来,老道自会开解于她。”
一边众人都是点头,想到委蛇捧出盒子时的兴奋神情,想来也是真真喜欢烹饪的。凤鸾这般打击于他,实在是叫他面子上过不去。这打人都不打脸的,更何况是山中盘踞了数千年的妖王?嘉月闻言更是心有所感,一时低头沉思,又见望舒弯下腰去,捡了委蛇留下的盒子,打开看了看,便伸手抓了什么东西往嘴里送。嘉月一时也是大惊,连忙喊道:“师弟小心!”
望舒哪里听得见嘉月说话,这一口咬下去,整个人都呆滞在了一旁,就像石像一般,再不能动作。嘉月看得心急,正要求灵均老道救救师弟,就见自家师父也是化作一阵清风,来到了望舒身边,伸手抓了一块肉塞在嘴里,边吃边赞道:“嗯,世间美味啊!委蛇道友确已得火中三昧,这肉烤的,实在难得啊!”
随着灵均老道失了平时淡定的称赞,望舒才从石化状态中恢复过来,一时喊道:“我*!为什么要让我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嘉月一时转不过脑子来,却是看师父和师弟的表现,这委蛇的菜肴竟是十分美味,丝毫不像凤鸾所说的那般不堪。半信半疑之下,嘉月也是抓了一块肉起来,细细咀嚼,脸上荡漾起幸福神情,喃喃说道:“哎呀,好味道啊!委蛇大哥这肉,皮焦里嫰,丝滑入口,又是带着果木清香,微微有着岩盐咸味……果然‘肉无盐不甜’,古之人诚不我欺!好吃啊,真好吃啊……”
一旁的大师兄和皮罗阁也是将信将疑,各自伸手抓了肉块咀嚼。
一时间,整个三清观里肉香弥漫,感叹之声不绝,就连三清天尊,似乎也动了眉眼。
这一日直到得傍晚时分,笼罩在山林之中的黑烟阴气才堪堪散去,凤鸾整个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脸上手上都有几处被鞭打过一般的淤痕,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三清观中。
众人见状,连忙将她扶到后院,又向灵均老道讨了止血化淤的丹药来,给她内服外敷,调理伤势。先前凤鸾与委蛇也多有打斗,可那不过是像望舒和皮罗阁闹着玩一般,从不曾见她落得这般狼狈模样。看样子,两人是打着打着打出了真火,下了重手。
凤鸾自回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只由着嘉月帮她上药,看她那样子,倒真是跟委蛇扯开了面子好生做过一场,直到现在还心绪不安。众人见她这般样子,也不敢太过招惹于她,只有望舒对嘉月千叮万嘱,叫她少说话招惹凤鸾。
过得片刻,又见望舒探着脑袋进来,说道:“凤鸾姐,我师父请你过去坐坐哩……”
凤鸾点了点头,依旧阴沉着一张脸。望舒和嘉月也不见她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失去了凤鸾的身影。两人实在是大惊,倒不是说凤鸾的手段有多么高明,而是她自从进得三清观一来,甚少动用法术,今日这般,却是有些失态了。
也不知道灵均老道和凤鸾说了什么。众人只知道,凤鸾去灵均老道那里整整待了两个时辰。期间灵均老道更是禁止了所有人靠近他们,只说是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不是众弟子跟随灵均老道多年,对他的道德和品行都有深刻的认识,万分相信,否则真叫人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
凤鸾出来之后,脸上的神色好了许多,想来也是在灵均老道的妙语开解之下,又是知晓了一些过去一直模糊不清的秘闻,多少看开了一些。加上她一出门,就看见嘉月、望舒和皮罗阁都等着她,一时心中也是感动,想起自己先前的举动,又是后悔万分,知道给大家添了麻烦。
嘉月更是神神秘秘地,端了一个碟子出来,里面放着白日间众人争抢剩下的,委蛇做的烤肉。因为这东西味道实在太好,好得叫人有些难以置信,饶是灵均老道这个级别的道家高人,都忍不住撩着胡子吃了许多。嘉月想着还有凤鸾,特别给她留了一些,众人虽是意犹未尽,却也还是理解,留下了些许。
凤鸾压根就不知道委蛇给他们做了什么,只按照先前族人所说,猜测许是什么蜘蛛炖蛤蟆汤一类。她自己作为禽类,虽是多年不曾吃过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却也勉强还能接受。只是一想到委蛇要把这等恐怖的菜肴,端给望舒等人吃,就叫她心中的怒火不知从何而来,又是恨委蛇蠢笨脑袋,又是担心他一时发威逼迫众人,这才反应过激了一些。
吃了一块烤肉,凤鸾的神情也是变得微妙起来。这东西的味道实在是难得的好,肉质又是十分奇怪,似乎不是寻常可见的野兽。她这段时间与众人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对望舒和嘉月的手艺多少有些了解,知道这东西绝对不是他俩弄出来的。
三清观众人中,灵均老道作为师尊,自是君子远离庖厨,不可能亲自做菜;大师兄的脾气秉性跟灵均老道差不多,完全就是一个年轻化的低配版灵均老道,自然也不会下厨;至于皮罗阁,南诏王家的王子,更不可能有下厨的手艺,虽然他对此也很感兴趣,可谁也不敢叫他去做,却是想到望舒当年学厨之时的艰辛,实在心疼苦苦盖起来的道观。
而嘉月和望舒,做出来的饭菜都是清淡可口,也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的意思。这烤肉浓香四溢,鲜美异常,就算是已经冰冷,依旧难掩其夺人口舌的神秘味道,实在不符合望舒和嘉月的做菜习惯。
既然不是三清观中众人,这东西的来历,也就只可能是委蛇白日里带来的了。虽然凤鸾对委蛇的手艺如此,实在不敢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又是叫她不得不信。加上这肉实在是太好吃,凤鸾也是停不下嘴,不住伸手去抓,吃着吃着,似乎嘴都变长了一些。
嘉月看凤鸾边吃边抽噎,已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却还是补上一句道:“凤鸾姐,这肉,可是委蛇大哥做的哩!怎么样,还合你的胃口不?”
凤鸾闻言,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还含着肉,含糊说道:“他怎的不早说呀!若是早说,我何必与他置气!都怪我今天失了镇定,实在是被阴康的天劫吓到了……呜呜呜,我说话那般伤人,难怪他要与我动手了……”
嘉月见状连忙劝慰道:“得了得了,凤鸾姐,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内疚。委蛇大哥也是,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纵是咱言语有失,也不至于招来这等天降横祸。你看看他将你打成这般样子,也实在是太不像样,怎么下得去手!咱不难过,只当无事,也就是了……”
望舒在一旁听着,原本也是想宽慰凤鸾两句,只是越听嘉月的话,越觉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意有所指,一时也是小声说道:“什么好男不跟女斗,这分明是公蛇跟母鸡打架,放锅里加点水,就是龙凤呈祥哩!”
皮罗阁听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凤鸾却是哭得愈发大声,都哭出了咯咯哒的声音,道:“哎哟,死胖子被我打得更惨哟……他这般手下留情,我还下了死手,我真是……”
旁边几人都是一惊,暗想凤鸾自己都是这般狼狈模样,委蛇难不成比她更惨不成?那委蛇修炼数千年,要是早几百年遇见灵均老道,这下说不得都化龙升天了,竟然会被凤鸾打得更惨?想来也真如凤鸾所说,这委蛇粗鲁归粗鲁,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不曾太过为难凤鸾,反而是自己吃了暗亏去。
正在凤鸾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三清观外忽然传来了异样的响动。众人都是跑着出去看,一时只见道观前的台阶上放了些药草,无尽蛇虫鼠蚁正在奋力搬运。旁边有一只偌大的癞蛤蟆,见了众人出来,腆着肚子,瞪着眼睛,鼓动腮帮子道:“咕呱!老鸡婆,老子不是怕了你!待你养好伤,老子定要……咕呱……定要扭下你的鸡头来!咕呱!”
这癞蛤蟆口吐人言,无论腔调还是语气,俱是出自委蛇之口。传话完毕,这蛤蟆也是十分害怕受到凤鸾报复,蹬着腿立时跳远,藏进了草丛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凤鸾看着地上的草药,一时又是感动万分,放声痛哭。嘉月则是好生劝她道:“凤鸾姐,这委蛇大哥既然送来草药,想来也是不与你我计较了。你便想开些,莫要生气了呀!我师父的药丸自然是神妙无比的,可委蛇大哥一番心意,你也得接下不是?想来他御使这么多蛇虫鼠蚁,也不知……”
望舒默默捂上耳朵,朝着凤鸾说道:“凤鸾姐,这些草药,真有用么?”
凤鸾一边哭,一边受着嘉月的唠叨折磨,一边点头说道:“委蛇虽是蟒蛇化身,本身无毒。可他这几千年吃下去的毒物甚多,淤积在鳞片之上,寻常丹药化解不得。他这送药的情义,哎哟……”说着说着,凤鸾又是哭了起来。
望舒点了点头,便自己去捡了草药,分辨了药性,又是问了凤鸾怎么使用。凤鸾与委蛇斗了几百年,也是宿命里的冤家,对这草药再是熟悉不过,便告诉了望舒煎熬的法子,请他代为熬制。望舒自是答应,拉着皮罗阁去了后厨煎药。
看着三清观外的星空,凤鸾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小声说道:“灵均道长所言不错,这天下万事万物,相逢即是有缘……唉……”说着话,凤鸾仰天尖叫一声,震得嘉月耳膜生疼,这才停下嘴来,看着凤鸾。
片刻之后,一只身披五彩羽毛的偌大鹦鹉飞了过来,落在凤鸾肩上。凤鸾对着它说道:“你去,问问族人,谁家有未着床的死卵,数出一二百个来,给委蛇大王送去。”
鹦鹉点了点头,尖叫道:“知道啦,知道啦!委蛇大王,委蛇大王!”却是展翅就要飞走。
凤鸾一把拉住鹦鹉的脚,又是说道:“你亲自去一趟,传我的话给委蛇大王,就说‘小妹今日失仪,多有得罪。一点心意,请委蛇大哥手下’,记住了么?”
鹦鹉又是点点头,展翅飞远,一边飞,一边喊道:“委蛇大王,委蛇大王!凤鸾大王有谕,着族人奉上死卵二百枚!二百枚!”
嘉月看着凤鸾交代鹦鹉,莞尔一笑道:“凤鸾姐果然是好心肠,这便于委蛇大哥和解了呢!小妹也真佩服几位,竟能御使着山中的动物传话。委蛇大哥派来那蛤蟆,学起他的口气来,真是活灵活像,十分了得呀!”
凤鸾无奈摇头,说道:“这山里的动物,能开灵智的实在少之又少。我们都是比不得阴康大哥的狐族,十个里面,倒有九个会口吐莲花,剩下那个会唱小曲儿的。我族中多少还有鹦鹉乌鸦一类,都是好生调教,就能学会说话的。委蛇大哥麾下,俱是些蛇虫鼠蚁的五毒一类,个个都是哑巴,先前来那蛤蟆,可是他唯一的信使了呢!”
嘉月对此还是十分羡慕,却是道门之中,无有这等传音御使动物的法门。相传当年始皇帝焚书坑儒,这御使自然生灵的法门,只有术士徐福,在其东渡扶桑之时留存了一份,至今也不曾传回了中原来。
不多时,林中响起了无数鸟雀的鸣叫,直直半个时辰才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