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灵均马毅最新章节内容_宋灵均马毅小说连载中全文免费阅读

齐齐小baby

宋灵均马毅是小说《穿越安安心心去种田》的角色人物,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穿越安安心心去种田》的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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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灵均在疑似十七岁生日这天,被边境每天飞来呼去的流弹击中,一命呜呼。

她对自己的死法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破口大骂——特么老娘还没有攒够阴德呢!下辈子投胎肯定又是死亡开局!

而事实是她不仅得面对自己的死亡,还得面对陌生人的死亡。

躺在草席上的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身上粗布麻衣好几处简陋的补丁,瘦弱的身躯向外蜷缩着,整个人瘦骨嶙峋,若不是胸口还有轻轻的起伏,宋灵均还以为自己投胎路上还有个莫名其妙的伴。

宋灵均很快觉着不对,她发现自己的呼吸很轻很轻,爬起来一看,自己身体的长度不过到男人的腰背上。

自己变成了 一个小女孩。

而且她不过爬起来那么一下,就感觉天旋地转,口干舌燥,腹中传来一阵又一阵酸胀绞痛,她对这个感觉再熟悉不过,是饿狠了才会。

不是吧,老娘都重生了还依旧要饿肚子吗?死之前多多少少也攒了点阴德,老天你都收到哪里去了?好歹这一世别让我挨饿啊......

宋灵均忍不住蜷缩起小小的身体,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忍不住哼唧出声,肚子又饿又痛,按前世的她还能忍,但现在这副身体太弱小承受不住,怕是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听到她的哼唧声,身旁的男人突然一惊动,他慢腾腾地按着草席半爬起来,凑到宋灵均跟前来,带来一股微酸的苦味。

宋灵均发现这男人虽瘦得脱相,但还能看出原本面容俊秀。

他伸出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摸了摸宋灵均的脸,叹道:“饿了是吗......爹去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原来是这副身体的父亲啊。

宋灵均看着他勉强爬起身,身形摇摆,一个动作三声咳嗽,一股难闻的草药苦味蔓延开来,看来这个人病得不轻。

宋灵均忍过那阵疼痛,爬起来身看到漏风破烂的屋檐和木门,简陋不堪形同虚设的家具后,默默又躺了回去,心想这何止家徒四壁能形容,她要不干脆直接饿死重新开局算了......

正想着,一股酸甜的气味突然出现在鼻子边,宋灵均睁开眼睛一看,男人拿了一小块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往她嘴边来,她下意识张嘴咬住一嚼,是一块已经软绵,差不多快坏的果干。

“没有其他吃的东西了,这是你娘买来给爹喝药甜嘴的,幸好还没坏,都给你。”男人笑了笑,清秀的眉目中有淡淡的温和,“反正爹的药都吃完了。”

反正这果干都快坏了,宋灵均也不客气,她一边仔细嚼着企图榨干果肉里若有若无的糖分,一边观察着眼前这个男人。

灰败的脸色,乌黑青紫的眼眶......还有那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她上一世接触最多的就是病死饿死的人,从这方面的经验来看,这个人命不久矣,也就这两日的功夫了。

男人将包着果干的粉白手帕仔细叠好收进怀里,重新在草席上躺下,双手交握,好似睡着了。

宋灵均也睡了过去,这副身体本就是小孩子,好不容易吃到一点东西,便迫不及待的需要睡眠来维持。

等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身边的男人已经咽气。

宋灵均呆坐了一会,男人似乎是在睡梦中离开的,病容很安详,大约是没有了痛苦,脸色看起来居然比先前要好上一些。

胸口露出那一小抹粉白手帕,似乎还能闻到一点点果干的酸甜味,宋灵均叹了一口气,撑着草席站起来。

她拉起还算齐全的草席往男人身上裹,爬下炕后四周摸索,在柴房里找到一条麻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草席和尸身捆紧,她累得坐在炕上直喘大气,背后都湿透了,眼前又开始发晕,那点果干根本不够消耗。

幸好门外的水缸里还有水,宋灵均趴在缸边勉强够到,好几次差点摔下去,喝饱水后回到屋里找了两块木板架在炕边,拖着草席把尸身从木板上滑下去。

行动力极好的她想好了,这破屋后面有块空地,埋在自家屋子后面,宋灵均也算对得起那几块果干了。

将麻绳绑在瘦小的身体上,宋灵均本想用上一世拖尸体的经验和巧劲,但无奈她现在只是个饿着肚子的小孩子,挣扎使劲了半天,只勉强够到门边,就再也动不了。

她气喘如牛,觉得自己下一秒马上就要原地撅过去了,到时候父女俩双双死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于是她打算就地动手,反正门边也是自家地盘,埋在哪里都一样。

正打算回去柴房将锄头扛过来,突然听到一两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宋灵均猛得一回头,果然在不远处的草丛边上,看到一条黑棕色,正在缓缓爬动的蛇。

看颜色和头部形状,俨然是最普通不过的肉蛇,没有毒的!

宋灵均顿时精神大作,在上一世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像田地里的蛇,田鼠之类的可是好东西,烤熟了就能吃!

宋灵均左右张望,从许久不开火的灶台处拿了块破布裹在手上,接着放轻手脚,屏着呼吸小心翼翼走到那条蛇的后面。

那蛇看起来没有警惕心,依旧缓缓蜿蜒着爬行,宋灵均看准时机,下手快速按住蛇头,在蛇身受惊卷上自己的手臂时,凭着手感经验,一把掐住了蛇的七寸。

拎起来仔细一看,没有毒牙没有毒液,肯定是能吃的!

宋灵均开心不已,这条蛇看着不大,但对她现在的身体而言也能饱餐一顿了,再想想这附近肯定有蛇窝,到时能有了力气再掏蛇蛋去!

将蛇打死,宋灵均找了把钝刀子,熟练的开膛破腹,挤出蛇胆等内脏,再用清水冲洗干净蛇身,等她一手血腥处理好,突然发现这屋子里找不到生火的东西。

她再怎么生猛也做不到生吃蛇肉......

无奈,她只能将蛇扔在灶台上,垮过门口的尸体,打算在这附近捡点树枝柴火,到时候来个钻木取火,反正这烤蛇肉她今天怎么着都得吃上。

出门没走几步就能看到一片巨大的田地,田里青黄不接,只有几道佝偻的身影在农作,身影起起伏伏,不知疲倦。

宋灵均四处张望,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两座差不多的屋子,但看起来都比这个家要好上不少,起码人家是货真价实的木屋,也没有烂门破壁,有身穿粗布的妇人挎着菜篮子走出来,她头上缠着布巾,随意挽起的发髻间有一枚银簪,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让她平淡无奇的面容上多了一点倨傲。

宋灵均下意识的躲开这个妇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妇人很不好相处的模样。

果然,就见那妇人嗅了嗅空气,尖声道:“我的娘哟,这股死人药味又飘到咱家来了,晦气死了!那男的究竟死没死呀,孩子他爹,你要不要去看看?”

有男人回道:“得了吧,我上次不过路过看一眼,回来你就跟我吃醋乱闹,我这脸上的血疤都没消下去呢,你想找我麻烦就直说。”

“哟哟,我还冤了你不成,那宋家娘子每次一路过你就看直了眼,要不是她家里有个过病气的病秧子,我看你早就跑人家家里看去了!”

“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呢!都是邻居,她家又破败成那样,眼看是不好了,你嘴里最好留点德行。”

妇人的声调立刻拔高了:“德行?德行也得看是给谁留!那庄娘子的男人还没死呢,就把你们这群男人迷的五迷三道的,这要是给她成了寡妇,这就要成了她的天地了,咱们村里还能有干净地吗?!”

“都让你别胡说八道了,之前不还跟人家互称姐妹,这会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哟,这就心疼上了?我劝你收点心思,人家早就攀了高枝往城里去了,就算成了寡妇也轮到你们这些乡野男人,哼!”

“哎你回来,给我说清楚.......”

宋灵均一边捡着树枝一边听着夫妇二人夹枪带棒的拌嘴,心想他们说的那庄娘子应该就是这个身体的母亲了,她在这忙活了大半天也没见到这个人,一个眼看人要不行的丈夫和一个可能养不大的孩子,这个母亲还真有可能一早就跑了。

宋灵均对此见怪不怪,她前世生存的边境,多的是撇下孩子独自离开的女人。

一块小石头突然砸在她小腿上,她抬头一看,就见草丛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脸上红彤彤的,见宋灵均看过来,他哈哈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红色牙龈,用指甲里满是泥垢的手指着宋灵均,嬉笑道:“拖油瓶,你不陪着你那病痨鬼爹,出来干嘛啊?”

宋灵均反问道:“你为什么砸我?”

“砸你就砸你咯,还要为什么?”小男孩笑嘻嘻的,继续朝她扔手中的小石子。

宋灵均挨了两下,捡了三颗石子,就朝小男孩走过去,小男孩还以为宋灵均是给他捡回来,敞着牙龈伸手道:“我娘说你娘是个贱货,那你就是小贱货,我看以后就不叫你拖油瓶了,叫你小.......”

他还未说完,宋灵均瞅准他没有门牙保护的嘴,将石子一把塞入他口中,接着将他推倒在地,举起拳头就对他的嘴巴狠狠砸下去,有口中石子的帮助,小男孩顿时被砸破了口腔和牙齿,哇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你妈是个长舌妇,你就是个小长舌妇。”

宋灵均一个豆芽菜般大的小孩子,那一拳就用光了她所有力气,她气喘吁吁的站起来,朝一脸懵圈的小男孩说着,抬脚就他双腿间踩下去。

“白长了这点肉,干脆不要算了。”

在小男孩嚎得整个村都听到时,宋灵均捧着捡来的树枝麻溜跑回家里,尸体依旧躺在门后处,她就在身旁坐下来,捡了合适的树枝树叶开始钻木取火。

正钻得头晕之际,突然听到门外院子有女人们的交谈声,女人们的声音一方弱势一方咄咄逼人,接着很快演变为带着哭腔的恳求和不加掩饰的冷嘲热讽。

“姐姐,你真的误会了,我只是在村口刚好碰见陆大哥,求他顺路载我一程去镇上买药而已,真不是他们说的那般!”

“当天那么多人进去,你怎么偏偏就选我男人?还跟他坐在一处说说笑笑的,哪有半点为自家男人担心的样子!我算是知道你的心思了,亏我平日里那么照顾你,自己男人被你盯上都不知道,好好好,这个冤大头我是不能当了!”

“姐姐,我发誓我真的没有!都是他们乱说乱传的,你看我买回来的药,我一回村就往家里赶,我若是有那个心思......必将天打雷劈啊!”

“你不用在这我发这没用的誓,还是回去看看你男人吧!这几年流水一般的药吃下去,却半点不见好,你那丫头饿出生天去了你也只管给你男人吃药,还天天跑去镇里.....你这心思,我是越发猜不透了。”

“姐姐......你居然也这般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罢了,也跟我没有关系,以后不必来往就是!”

宋灵均总算将火生起来,赶忙将蛇架上去烤起来,等待的间隙她跳到灶台上,看着一道愤恨的妇人身影快步离开,而另外一道瘦小但窈窕的身影在门口捂着脸嘤嘤哭泣,身形虚弱得似乎马上就要倒地。

这个该不会就是原身的妈吧?

刚好那女人哭够了,抹着眼泪转身回望过来,宋灵均迎着日光定睛一瞧,心想别人怪不得别人那般猜测她质疑她,这女人果然生的很美。

女人的眼泪还没彻底收回去,就看到自己女儿趴在破破烂烂的窗台上,阴沉沉的盯着自己,她下意识的扬起笑脸,说道:“妹妹,娘回来了,你饿了吧?”

你女儿不仅饿,还已经饿死了。宋灵均面无表情的想。

“娘这几日去镇上赶绣活,总算换到钱给你爹买药,给你买米吃了,你等着,娘这就给你煮饭去。”

女人说着,提着包袱刚进门就被绊了一跤,她摔在地上哎哟两声,回头看到被草席包裹着的东西,草席下露出来的那一双赤裸的双脚,她顿时一愣,瘫软在地上迟迟起不来身。

蛇的一面已经烤好了,宋灵均从窗台上爬下来,赶紧翻了一面,见女人一动不动的,解释一般说道:“我本想拖他去埋的,但拖不动了。”

庄娘子如梦初醒般,颤抖着双手拉开草席的一角,半晌后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悲泣。

宋灵均将火稍微挑高一些,看着女人不断耸动的肩膀,又补充道:“他是睡着的时候死的,应该没感受到什么痛苦。”

她本意是想安慰女人的,谁知道女人听了,直接伏在草席上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念着名字又念着官人,如泣如诉翻来覆去的念,除了哭泣,全是宋灵均听不懂的情绪。

宋灵均切下一块熟透的蛇肉,一边吹着一边想,没办法,这种场景她看太多了,心里已经起不了任何波澜了。

蛇肉刚要进嘴,女人却突然将她拉了过去,将她整个人埋进怀里放声痛哭道:“娘对不起你,居然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你一定很害怕吧?娘对不起你啊.......”

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娇娇小小的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宋灵均死活挣脱不开,肚子饿得咕噜噜叫,更是头晕眼花,有气无力的说道:“快放开我,我快饿死了。”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她离家几天,女儿恐怕就饿了几天,她顿时顾不得其他,抹着眼泪就去掏包袱,说道:“你等着,娘这就去煮米......”

“不用了,我这有肉吃。”

宋灵均说着又切下一块蛇肉,问道:“你要吗?”

女人这才后知后觉的看到被架在火上的长条生物,以及被扔在地上的血红的内脏和吐着信子的蛇头.......

她眼前一阵阵的发晕,险些没立住身体,勉强从喉咙里发出声音道:“这、这是什么.......”

“蛇肉啊。”

宋灵均当着她的面咬下一口,因为烤得焦了,咬下去的声响很是酥脆。

蛇、蛇肉、蛇头和内脏,一地血腥,而旁边就是丈夫冰凉的尸体。

眼前娇嫩的女儿正面无表情的吃着蛇肉,一口两口......

种种一切终于让女人承受不住,她张嘴尖叫一声,眼球翻白的晕了过去。

而宋灵均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那蛇与她预想的不同,是有毒的。

她被灌了两天草药汤,吐了一夜总算缓过来,原本就瘦瘦小小的小丫头更是没了人样,坐着的时候歪来倒去,像个马上就要破碎的小不倒翁。

村里的大夫看着于心不忍,不仅没有收诊费,还放下一包糖,对庄娘子说道:“你要真不想养了,就送去祠堂让人帮着送养,没准有人要,这么折腾下去这丫头是活不了的。”

庄娘子抱着宋灵均泪流满面,她哭道:“我想养的,这是我的孩子,我只剩下她了......”

“唉,你丈夫没了,这个丫头又没个活样,你得好好打算起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

宋灵均什么都不知道,她昏睡了几天才勉强能起身,庄娘子熬了浓浓的加了白糖的米汤给她喂下,就这样喂了几顿,小孩子的身体比想象中好哄,很快她便感觉到元气上身,能下地走路了。

但只吃加了白糖的白粥究竟不是个长远办法,她正想着去山里搞点野味回来,但在这之前,庄娘子穿着孝服,母女二人披麻戴孝,先为她们的丈夫和父亲送行。

孤儿寡母办白事,春风村的村长组织了男人女人来帮忙,再刻薄的村里人也不会在此时置喙什么,安安静静的将丧事办了,最后留了空间给她们母女二人祭拜。

算上前世那十几岁,宋灵均也算是个成年人了,但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葬礼,还是血亲之人的。

虽然和原身的这位父亲不过相处了几分钟,但从最后那几块果干,以及村里人那惋惜的神情,宋灵均想着,这位原身父亲,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

只是他真的病得太久太严重了,听村里人的窃窃私语,他已经病了三年,而宋灵均也不过才五岁而已,这三年里都是庄娘子一人操持家里内外,拖着一个病人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做着绣活勉强撑着这个家,家徒四壁真的怪不了她,她已经尽力了。

宋灵均突然生出来一些许的愧疚,她抬头看着庄娘子秀丽的侧颜。

庄娘子抱着宋灵均一动不动,眼前是燃烧着纸钱的铁盘,火光在她的瞳孔中轻轻闪烁着。

“......喂,接下来该怎么办?”宋灵均对这个大约只有二十出头的女人实在叫不出娘这个字。

庄娘子将只有小猫一般重的女儿抱起来,五岁的孩子了,居然只有这点重量......她心里只有沉痛,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娘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起码得让你吃饱肚子。”

宋灵均还以为她是要将自己送养出去,于是接下来的时日忙着下地上山,打算给自己存点干粮,免得到时候被送到什么不好的人家里去,还能有点存货和退路可走。

或者干脆自己跑路自己过去,有前世的经验,再加上这个时代山野里都是活物,只要不再像上次那样中毒,自己有信心能活下去。

宋灵均越想越觉得可行,她刚从田地里回来,滚得灰头土脸,身上挎着的布袋里隐约有活物在窜动,动得越厉害她越开心,田鼠可没有毒,肉也比较多!

回去的路上有以往经常欺负她的小孩们结伴跑过,今天他们十分亢奋,对着宋灵均喊拖油瓶的声音比以往都大,宋灵均舍了一只田鼠吓走他们,面对摔跤的孩子又是两拳头,才在对方母亲的骂声中拖着布袋离开。

还未进家门,她就看到了一身紫褂粉裙,头上簪着大红花的老妇人,站在屋子里笑容满面的朝庄娘子挥舞着手中的粉帕。

真不是她刻板印象,这只能是媒婆。

“妹妹回来了,你这是......老天爷啊!”

正从柴房里出来的女人与庄娘子有两分相似,她提着篮子正想跟宋灵均说话,就看到宋灵均突然往木桶里倒出几只活蹦乱跳的田鼠,吓得她一声惨叫。

宋灵均隐约听庄娘子提起过,她大姐,也就是宋灵均的大姨嫁的是城里人家,不用务农,自然没有接触过田鼠这玩意。

“昨天是蛇,今天是老鼠.....你还捉上瘾了是吗?!”庄大姨躲在角落一动不敢动,唯恐田鼠从木桶里跳出来咬她。

“蛇你们怕有毒都放走了,田鼠没有毒,总不能再扔我的了吧?”宋灵均认真道,“烤田鼠肉很好吃的。”

“你这孩子,怎么就敢惦记这些东西......”

庄大姨忙拿盖子盖住木桶,总算松了一口气,见宋灵均穿着粗布衣裳有些破烂,脸上还都是污迹,心中不忍,忙取了水和布巾来给她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柔声道:“大姨给你买了糕点还有糖果,你去吃那些,就别吃烤田鼠了。”

“不行,得吃肉才能饱。”宋灵均看着庄大姨的绸缎衣衫和耳朵上的珍珠耳环,想了想还是厚着脸皮说道,“大姨,你若是想接济,还是带大米或者肉来吧,糖果又贵又不顶饿。”

庄大姨面露尴尬,她说道:“大姨想着你一个小孩子肯定喜欢糖果,倒是想岔了。”

但凡知道自己妹妹一家已经食不果腹了,就不可能在来看望时买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庄娘子和她娘家是个什么情况,宋灵均暂时没看出来。

“不过不用担心,只要你娘想开了,以后你们就不用过这种日子了。”庄大姨拍拍宋灵均肩膀上的灰尘,脸上恢复些许笑意。

宋灵均问道:“她要改嫁是吗?”

庄大姨没想到宋灵均居然懂得这个词,这个明明已经有五岁却还没有寻常四岁小孩高大的外甥女神情冷静,一双大眼睛在瘦削的面庞上显得格外的大,细看之下居然让人有些忌惮。

到底是小孩子,庄大姨想随口哄两句,就听宋灵均说道:“她要改嫁随便她,我可不跟着她,没了我这个拖油瓶,她也能挑个条件更好些的。”

庄大姨惊道:“你胡说什么呢,你娘就是为了你才想着改嫁的。”

“她之前没改嫁不也一拖二的撑过来了吗?怎么这会子倒是因为我了?”宋灵均不解道,“她想过好日子是没有错的,我不在她能活得更好,再加上她又那么年轻,肯定还能再生.....”

庄大姨忙打断她道:“快别说这样的话,这是往你娘心上戳刀子呢!”

正巧媒婆笑着出门来,喜气洋洋道:“如此,就等娘子你点头了,若有什么不妥,只管找我说去。”

庄娘子脸上有淡淡笑意,只点头道:“多谢您安排了。”

“哎哟,那是娘子你有福气!我就说嘛,你这样的相貌品行,定不能埋没在这破山沟子里!”

宋灵均听着这话,推门出去,对媒婆说道:“劳烦你去回了那男人家,就说我不会跟过去,不靠他家吃饭过活,没有我这个拖油瓶,对她要更好一些才是。”

这庄娘子长得美,能生育,又对逝去的丈夫多年来不离不弃,可见是个重情之人,再让旁人多些美言之词,肯定还能找到不错的夫家。

少了她这个拖油瓶就更好了,重新嫁了人生了孩子,便又是一番新天地了,不必在这烂糟泥地里挣扎。

媒婆和庄娘子皆是一愣,庄娘子忙过来扯她,脸上慌张道:“娘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不对,你怎么知道这些......大姐,你都对妹妹说了些什么!”

庄大姨忙摆手道:“不是我说的,我对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她自己就门儿清了!”

“她才多大,哪里就知道这些。”庄娘子跺着脚,自然不信,

宋灵均抬头看着庄娘子,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改嫁,这原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有什么好瞒的?”

庄娘子有种被撞破的难堪,她握着女儿的肩膀蹲下来,犹豫道:“你若是不想娘改嫁,娘就不去......”

宋灵均立刻打断道:“我干嘛不想,你就该改嫁,而且最好挑个好地方嫁得远远的,春风村里的人你还没看清吗?若你真打算在这寡居下去,女人们闲言碎语,男人们蠢蠢欲动,你有什么活路可走?迟早有一天,村里不管是男是女都能将你给活活生吞吃了。”

庄娘子寡居也有一段时日了,宋灵均早起半夜都能感受到周围窥探的眼神,在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她小小年纪,话却说得十分直白,在场又都是成了婚的女人,哪能听不明白她的话,脸色皆是一变,庄娘子越发感觉羞耻难堪,脸色又红又白,一想到那些污言秽语和传闻都进了女儿的耳朵,顷刻间眼眶便红了。

庄大姨知道自己妹妹在春风村的处境艰难,没想到他们当着孩子的面都如此肆无忌惮,拧着帕子愤愤道:“太过分了,你拖着一大一小劳累这么多年,背地里居然还当着孩子的面说三道四......”

媒婆挠了挠嘴角,倒是一脸见怪不怪,她笑道:“漂亮的女人别说寡居了,就算是有丈夫在家,也免不了别人墙里墙外的惦记。庄娘子,你只这么一个女儿,又十分理解你,肯让自己老娘改嫁的孩子可不多,我看你还是别犹豫了,便应了这门亲事吧,我给你寻的这户人家,人口虽多些,但吃穿不愁,人品德行也有保障,只要你心放平了,是真真的好。”

庄娘子抱紧宋灵均,轻声道:“真如他所保证,能对妹妹视如己出的话.......”

“你竟信了这话,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男人。”宋灵均推开庄娘子,叉腰道,“听这意思,人家有自己的孩子,你又是上门做后娘的,你们倒是相亲相爱了,我又算什么?”

庄娘子忙道:“有娘在,谁都不能欺负了你去!”

“得了吧,明明给人说两句就只会哭的人,你护不了我的。”

宋灵均撇撇嘴,不顾庄娘子发白的脸色,哼道:“你先顾好自己再说吧,反正我不会跟你去的,我一个人在这里也能活下去。”

说罢一转身,跟一只灵活的小猴子一般快速穿过三个大人的防线,扑腾着往后山上去了。

后山险峻危险,大人们除了结伴打猎都不轻易上山来,宋灵均到处找容身之地,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小山洞,这些时日她不停的上山跑动,在里面铺满了干燥的稻草和碎布,储存了干净的水和风干的肉干,自己一个人生存一段时间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那晚她没有回那个破破烂烂的家,远远隔着树丛看了一眼,发现烛火摇曳,庄娘子就站在门口四处眺望,庄大姨还没回家去,正帮忙着收拾里外,被子和包袱已经打包好了。

切,这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嘛。宋灵均在心里直道无趣,又多了些许空落落的无言,转身回山洞里去了。

庄娘子在门口站到半夜,最后抹着眼泪被姐姐送上马车。

两日后宋灵均下山,背着布袋打算再寻些存货,她沿着田地一路往前走,正发着呆呢,冷不丁被突如其来的人流撞倒在地,前些日子一碰到她就要跟她打架死过的熊孩子们抱着红布,一脸兴奋的跑开。

地上全是散落的糖果,敲锣打鼓声突然在耳边炸开,宋灵均愣愣的看着这群来势不小的迎亲队伍从自己眼前欢欢喜喜的走过。

马上坐着的男人正笑容满面的朝四处拱手让礼,回头听花轿里的新娘子说了些什么,很快将目光锁定在路边一脸呆愣的宋灵均身上。

接着他快速下马,直朝宋灵均而来。

宋灵均在风吹起轿帘的那一瞬间,看到庄娘子藏在红盖头下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心道不好,转身就要跑,但她的脚程怎么快得过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很快就被一双大手抱起来,直接扛到肩上。

“......你特么谁啊?!”宋灵均手忙脚乱的扯住男人的衣领,“放我下来!”

“还能是谁,是你爹!”

男人哈哈一笑,那笑容竟是不符合他体格的清爽,他扛着不断挣扎的宋灵均回到迎亲队伍里,将她塞进后头跟着的一辆绑着红绸的蓝布马车。

马车里头坐着四个半大小孩,男女都有,瞧着面容还都十分稚嫩,体格却都是不小,一看就知道是这男人的孩子。

“喏,孩子们,这就是你们的小妹妹,替爹和新娘照顾好妹妹,待会一起吃饭!”

男人说罢,将车门一关,潇洒的走开了。

宋灵均刚想扒门跑路,却被车门处的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给轻飘飘的拨了回来。

她浑身炸毛,回头一看,就见为首的女孩冷着脸盯着自己,另外三个长相差不多的男孩看着自己则是满脸好奇,在狭窄的马车里已经将她团团围住,半点缝隙都没有。

她小心一动,这四个娃立刻横眉竖眼,仿佛四只饥饿的猎犬盯住自己。

.......识时务者为俊杰。

宋灵均乖乖坐了下来,朝四娃歪了歪头,小小声示弱道:“哥哥,姐姐。”

半晌,那个最大的男孩才伸出手,拍了拍宋灵均的头。

马车伴随着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响颠簸了一路,宋灵均被晃得昏昏欲睡。

等终于到了地方也不见消停,外头不时有人兴奋吆喝着招呼客人,推杯换盏间,酒肉的香气在周围弥漫开来,这时已经开了酒席。

四个娃到了自个儿家里,又有亲戚的小孩呼朋引伴,很快就下车各自跑开。

宋灵均刚想下车,却发现这马车要比她想象中更高些,她如今的身形和小短腿,没有垫脚的东西压根儿下不去,正在犹豫之时,四娃中最大的长男突然回来了,他嘴巴鼓鼓油油的,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油乎乎的肉丸子,往宋灵均嘴里一塞,就将她背下马车,一路背着她跨过门槛和摆满酒桌来来往往都是人的庭院。

肉丸子扎实咸口,宋灵均越嚼越香,也就不着急从长男背上下来。

庭院里的酒席是为大人们开的,他们小孩子在屋里单开了两桌饭,满满坐着的全是半大的小孩,拿着筷子在饭菜上龙飞凤舞,肉丸子炸鸡蛋到处乱飞,个个吃得满面红光,嘴里流油。

长男背着宋灵均在自家兄弟占着的地盘里坐下来,三男就塞过来一碗饭,上面铺满了蔬菜和红烧肉,一翠一红,色泽鲜艳欲滴,看得人直流口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宋灵均也顾不得其他,埋头吃起来。

“马毅,她就是你后娘带来的女儿?”对面一个吃得满嘴油亮的小胖子嬉笑着,“脏兮兮的,怎么跟只小猴子一样,我家看门狗的毛色看着都比她好一些。”

此话一出,桌上的小孩们不管有没有听懂的都跟着笑起来,与其他小姑娘坐在对面的次女脸色阴沉,捧着碗转过头去。

长男,也就是马毅,他面不改色道:“她家里过得难,自然瘦一些。”

小胖子啃肉丸子啃得气喘吁吁的:“这样啊,那你现在有两个妹妹了,不过我一点都不羡慕你,你一个妹妹长得不好看,一个瘦得跟只猴子一样,带出去都丢人。”

冷不丁被同龄异性议论长得不好看,次女先是一愣,很快便红了眼眶,咬着嘴唇捧着碗不敢看人。

“你凭什么说我姐,你长得也不好看啊,还那么胖。”三男出声反击道,只是他脸圆憨态,声音也不大,气势不足。

马毅也不悦道:“许富,你吃的是我家的酒席,嘴巴放干净点。”

“本来我也不想来吃。”许富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还是一脸嬉笑,“我娘说了,二婚宴席可不吉利,尤其是你那后娘,来头说不定不干净,还给办这么好的酒席,可惜你爹长那么大的块头,脑子却不好使,在这当冤大头呢。”

四男终于忍不住了,抓着筷子大喊着:“不许你这么说我爹!”

“就说,我就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许富吃饱了,也知道自己一个人不是马家三兄弟的对手,嘴上呛着,却很麻溜地下桌准备逃跑,刚迈出去一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宋灵均一脚将他绊倒在地。

许富是真的胖,跟个圆滚滚的球一样趴在地上起不来,宋灵均嘴里叼着鱼骨头,跳到许富厚实的背上开始上下乱蹦。

小孩们都看呆了,注视着宋灵均的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跃动着,许富胃里的食物差点都被她蹦出来,嘴里哇哇大叫着,见他终于将自己翻过身来,宋灵均坐在他肚子上,上去就是几个左右开弓,将许富的脸扇得高高肿起,然后朝身后的马毅伸手。

马毅早就愣了:“你、你要什么......”

“筷子。”

接了筷子,宋灵均将筷子一头怼进许富的鼻孔里,扯着他的下嘴唇狠狠往下拉,用筷子的另一头抵住,许富脸被扇肿,翻着鼻孔和嘴唇的模样就像一头张大嘴乞食的大猪,原本怕的不敢看的小孩子们一瞧,顿时都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许富,许富好像一只猪啊!”

“他本来也像猪那么胖呀!”

许富仗着家世和身形一直在孩子圈里耀武扬威,哪里受过这样的欺负,更没有见过这样欺负人的手段,鼻孔里和嘴唇一阵阵刺痛,他自己又不敢取下,哭着爬起来要去找大人。

宋灵均将他拉回来,夹起一整块鱼头塞进他哇哇大哭的嘴里,盯着他警告道:“嘴巴要是再不放干净,我就让你变成真正的猪,做成叉烧端上桌那种,听明白了吗?”

许富被吓傻了,手脚并用爬着跑了。

宋灵均啧得一声,心想无论到哪个朝代都有熊孩子这种生物,她这暴脾气,这般下手已经算是轻的了。

要是换做在前世,她自有十八般武艺让熊孩子知道什么叫社会之险恶。

四男看着回桌吃饭的宋灵均,服气之余忍不住弱弱道:“许富要是找他爹娘告状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实话实说啊,他怎么说你们爹的,你就怎么说给其他人听,他们自然知道是谁起的头,看他父母有没有脸上门来。”

宋灵均扒着凳子想要爬上去,见马毅脸色犹豫,嗤道:“你都知道这是你爹的酒席,你家的地盘,人家说你爹的坏话,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怕,只是今天是我爹的大喜日子,不好闹事。”马毅嘴硬道。

“人家敢在你家这么说,私底下肯定说得更难听,难不成你还上人家家里去打?”宋灵均趴在凳子上死活爬不上去,“做人痛快点,要打要骂都趁早,先礼后兵不适合小孩子......”

宋灵均实在爬不动了,站在凳子旁边满脸郁闷

三男在旁边忍不住问道:“要我抱你上来不?”

宋灵均咬咬牙,伸手道:“抱!”

原本是想吃饱这一顿就赶紧跑路的,但显然庄娘子和姓马的后爹没给她留这个机会,刚结束酒席,马后爹就满身酒气的来寻人,抬手又把宋灵均扛到肩上去,宋灵均挣脱不得,只能扯着他的头发泄愤。

“你要带我去哪里?”宋灵均坐在马后爹的肩上,注意到马家这所院落其实算是大的了,有几间厢房,虽然有些紧凑,但比起春风村那所破屋不知道好多少倍。

看来媒婆没骗人,马家至少是能让庄娘子吃饱饭的。

“带你去见你娘,她一天就眼巴巴的等着你。”

“你们洞房花烛夜,带我做什么,赶紧放我下去。”

“不愧是举人的女儿,你这么小就知道洞房花烛夜了,下一句是怎么说来的?”

“不就是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别转移话题,小心我今晚缠着你老婆,让你什么都做不了。”宋灵均放下狠话道。

新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可想而知这句话对马后爹的杀伤性,他哭笑不得道:“真是人小鬼大。”

进了正屋,里头烛火更亮一些,映照着床榻上的红色喜被更加温暖喜庆,桌上的水果糕点都是成双成对。

庄娘子穿着绣工精致的红裙嫁衣,正坐在妆台前默默补妆,透过镜子看到马大余扛着几日不见的女儿进来,喜得连盖头都不顾了,连忙来迎:“妹妹!宝儿,你到底躲到哪儿去了,娘等了你好几日!”

你原来有等我吗?

宋灵均看到庄娘子充满欣喜的双眼,还是默默吞下这句话,在马后爹将她抱给庄娘子时,伸手抱住庄娘子的脖子,改问道:“你吃饭了吗?”

她听说新娘子成婚那晚都得饿肚子的。

“吃过了,娘吃过了。”庄娘子亲着她幼嫩的脸蛋,一点也不嫌弃她身上脏脏的,“你有没有吃饱?娘本来想把你带在身边,但那不合规矩,幸好你.......”

庄娘子一时顿住,不知该在宋灵均面前如何形容马大余,此时叫爹,显然还不够那份上,叫后爹又太生分奇怪,她既不想委屈女儿又怕惹新丈夫不开心,一张盛妆过的俏脸立马愁容满面。

只见马大余并不在意,他笑道:“放心,我让大的那几个照顾她,想来应该是吃饱了。”

宋灵均点点头道:“吃饱了,他们都给我夹菜来着。”

除了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她的次女,马家三兄弟倒还算照顾她。

庄娘子将她抱到膝盖上,拿一块给山楂糕给她,哄道:“那是你的哥哥姐姐们,以后一块相处,要好好叫人知道吗?”

“我说了,我不跟你过来。”宋灵均将山楂糕塞进嘴里,嘴巴鼓鼓囊囊的,“吃完这顿我就回去,还是在那老屋子里,你要想我了再来看我呗。”

“妹妹,你还在怪娘,对吗?”庄娘子的眼睛很快蓄满眼泪,“你不愿跟娘在一处,是因为娘把你和爹扔在家里,你饿肚子,你爹在你面前没了......你在怪娘丢下你们了,你为着你爹,想留在春风村里,对不对?”

倒也不是因为亲爹的关系,毕竟除了那几块果干,宋灵均对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在庄娘子身边也只是小拖油瓶一个,她一个女人家讨生活不容易,夫家肯定会因为多一口人吃饭而诸多挑剔,她跟来也是添麻烦而已。

看着宋灵均摇头,庄娘子抽泣着抱紧她:“娘是一个没用的人,保不住你爹也保不住你,可娘能选择的只有这些,娘已经尽力了,娘以后会好好努力的,你不要抛下娘一个人好不好?”

滚烫的泪水沾湿了宋灵均的脖子,她有些难受的转过头去,指着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马大余说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丈夫了。”

“不一样的,呜呜不一样的......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一口一口奶喂大的,你怎么能忍心丢下我......”

你喂大的也不是我呀......

宋灵均实在扛不住这滚烫的泪水和哭诉,心想自己到底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就得替人家女儿还这个债。

最终她只能叹气道:“我知道,我知道了......你别哭了!我不走就是了。”

庄娘子一脸泪水,妆也花没了,她愣愣道:“真的?”

“假的。”宋灵均抓着袖子给她擦脸。

庄娘子立刻又凄凄惨惨的开哭:“你不能丢下娘一个人啊——”

“够了够了,你新婚的丈夫还在这呢!”宋灵均小声道,“新婚第一晚,你在他面前说你一个人,也不嫌晦气,别被他听到了。”

马大余打来一盆热水,沾湿干净的布巾递给庄娘子擦脸,闻言大大咧咧道:“没事,虽然我有孩子,但有时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大余哥,真是对不住了.......”庄娘子十分感动他的体谅。

“快把眼泪擦一擦,虽然你哭起来也很好看。”马大余爽朗一笑。

宋灵均翻了一个白眼,她再没眼力劲也知道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从庄娘子怀里跳下来,往门口走去:“柴房在哪,我去对付一晚。”

马大余又把她扛起来往肩上一放,说道:“什么柴房,家里给你准备房间了,被褥一应都是新的,只是你娘说你爱踢被子,还是跟我们一道睡吧。”

说着就要把她往床榻上放,俨然把她当成不能自理的幼儿了,宋灵均浑身寒毛都炸起来了,紧紧扒着马大余的手臂不放,大喊着:“我、我都那么大了,谁还跟父母睡啊!”

“小冻猫子一个,你娘说你五岁我还不信呢。”看着两只指头就能提溜起来的继女,马大余也皱了皱眉头,“太瘦了,明天单独给你加些肉菜,你得多吃些才行。”

“行行行,我谢谢你,总之我不跟你们一起睡!”宋灵均麻溜地爬回她后爹肩上,咬牙切齿道,“洞房花烛夜呢,你长没长心!”

“小丫头,人小鬼大,不用你担心。”

马大余把住宋灵均的双脚,新婚夫妻俩连衣服也不换,一同将小女儿送到给她准备的小房间里去,果然床榻和橱柜等大件物都是崭新的,床上的被褥也是特地晾晒过,秋被厚实,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暖味,旁边还有一个圆圆的小枕头。

春风村的破屋子里只有一面草席,连被子都是破衣服缝合起来的,不贴合的缝隙里直透风,和庄娘子睡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母女俩都是紧紧靠在一起才能暖和起来。

不像这条崭新的秋被,一下子就把宋灵均上上下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不必再屈着身体寻求那点温暖。

庄娘子给宋灵均掖好被角,看着女儿散开的枯黄的发丝,眼中似有闪动,她附身过来亲了亲女儿,说道:“乖乖睡着,什么都不用怕,明天娘来叫你起床。”

宋灵均到底太小,又总算饱餐一顿,躺进柔软的被窝里就开始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听到庄娘子的话,只扁了扁嘴,便闭眼睡去。

宋灵均没等到她娘来叫她起床就先醒了。

她翻了个身,发现窗外晨光微淡,远处还昏黑着,空气微凉,时间尚早,怕是鸡和狗都还没起来。

宋灵均有些轻微的恍惚,仿佛还坠在前世的梦境里,没有枪炮没有鸣笛,只是安安稳稳的一场睡眠。

恍惚间听到了有条不紊的轻微声响,笃笃笃声非常清脆的跑进她的梦境里,她越听越精神,想起来那是切菜时与菜板发出的碰撞声。

这么早就有人在做饭了吗?

宋灵均推开被子起来,背过身体爬下床,推开门时还能看到庭院屋檐上还未散去的雾气,她顺着走廊走下去,磕磕绊绊的跨过门槛,来到后院的厨房,里头有烛火轻闪,屋顶上的烟囱冒出热气。

厨房里弥漫着温暖的烟气,米香浓密,一名瘦小窈窕的背影正在灶台前忙碌,半新不旧的衣裙上绑着蓝布白花的围裙,那是庄娘子。

宋灵均看着,脱口而出道:“娘.......”

庄娘子回头,就看到女儿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扶着门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呀了一声,连忙起身用围裙擦干净双手,小跑过来将女儿抱起,搓着她的身体道:“宝儿,你怎么起这么早,不等娘叫你,呀你这身上都凉了。”

说着就抱着宋灵均回去,宋灵均抱着她有些出汗的脖子,打了个哈欠道:“你才是起那么早,夫家这么快给你立规矩了?”

“新妇进门第二天是得早起做饭,也算不上什么规矩。”庄娘子将女儿抱回屋里,放到床榻上用尚有余温的被子包住她,转头去给她找衣服,一边解释道,“他们马家算好了,分家后今年公婆住在大伯处,不用晨昏定省的去请安。”

“听你意思,你之前经常早晚给公婆请安?”宋灵均问道,“我那亲爹家里也不像是有规矩的人家,饭都吃不起了还讲这些门道。”

庄娘子没想到自己的顺口解释,幼小的女儿居然听懂了,便继续道:“你父亲家里虽然清苦,但出过两位举人,一位是你祖父,一位便是你爹,也算是书香门第了,家里规矩自然严苛些,我刚嫁进去时,还被嫌弃识字不多,你祖母常让我站在廊下看书认字。”

“那他们人呢?怎么也没帮你?”

庄娘子的眼神闪过一些苦涩,说道:“你祖父祖母他们本就不愿我进门......家里统共也就两兄弟,分家后来往便少了,你爹病了之后我也去求过,但求来的那三瓜两枣倒让你爹没了气性,我也就不去了,他们也没来过。”

寄予厚望的儿子娶了不让娶的女人,又生了重病,看来她亲爹是被早早放弃了。

宋灵均能想象到,剩下的儿媳本来就不满意,生的也不是孙子,自然也不会去搭理。送殡时匆匆露面就消失的人,大概就是她亲爹那边的亲戚吧。

明明是读书人家,意外的冷情冷性啊......宋灵均想着,算了,既如此,他们也没有资格反对庄娘子带着孩子改嫁,断了一门没有人情味的亲戚也是好事。

庄娘子从柜子里取出来一件小褂,在宋灵均身上比了一下,笑道:“还是做大了一些,等回来娘再给你收收袖口,免得漏风。”

小褂衣面上绣了活灵活现的白色小兔子,憨态可掬,宋灵均想起来庄娘子擅长绣活,亲爹病的那几年,就是靠她没日没夜的赶绣活勉强支撑下来的。

宋灵均乖乖让庄娘子抱起来站好,问道:“要去哪里?”

“新婚第一天,得去向公婆请安问好,昨天他们没见到你,今天带你去见见。”庄娘子给女儿套上新做的小衣服,“哦,娘说的是这边的祖父祖母。”

“想也知道不能是那边的啊。”宋灵均抓了抓肩膀,有些不习惯身上的小褂,“这件不舒服,能不穿么?”

“乖,你只是穿不习惯,一会就好了。也怪娘,之前没让你穿过什么好衣服。”

眼看庄娘子又要开始自责,宋灵均连忙道:“我穿就是了!”

庄娘子很好哄,顿时眉开眼笑,这段时日与庄娘子相处,宋灵均已经习惯她愁容满面的样子,但美人即便如哀如泣也是美的,冷不丁这样笑起来就好似花朵突然在你眼前绽放,美得更加滋润妖娆了。

宋灵均扯了扯嘴角,转头无视庄娘子衣领下不小心露出来的那一片红痕。

庄娘子给女儿梳头洗脸后,又抱她回厨房里,拿小凳子给她坐下,塞了一块热乎乎的米糕,自己又赶忙回去灶台上忙碌。

宋灵均啃着米糕,遥看天边的晨光一点点亮起,刺耳的鸟叫与鸡鸣一同响起,此起彼伏势必要分个高低,再晚些就传来狗吠声,很快就被人呵斥闭嘴。

正是天光大亮前,宋灵均听到了流动商贩的叫卖声,听着好像是豆浆和豆腐脑。

屋子里也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宋灵均歪头一看,马大余一边穿着外衫一边匆匆往厨房里赶来,看到宋灵均,伸手又是一抓。

转头又被扛到肩上的宋灵均抓着米糕一脸问号。

......不是,抓个小猫小狗什么的也没这么顺手的吧!

“娘子,你怎么也不叫我,说好的给你帮忙。”

“看你睡那么香,今儿又要赶路,想让你多睡一会。”庄娘子笑得温婉,“早饭做好了,该带的东西我也准备好了,你去叫孩子们来吃饭吧。”

马大余笑得傻里傻气的:“果然,这家里有女人就是不一样,一起来就能吃上热乎饭菜,真是太幸福了。”

庄娘子有些微微脸红:“当着孩子面说什么呢,快去吧。”

马大余仿佛才注意肩上扛着小女儿:“哟,妹妹,你吃什么呢?”

“米糕。”宋灵均叹口气,她啃累了,“吃不下了。”

“你这点肚量,街上小猫都比你吃得多。”马大余扛着她往屋里走,打算去叫其他孩子起床,“不要就给我。”

宋灵均低头将吃剩的米糕塞进他嘴里,见这个后爹没半点嫌弃,一口就嚼巴嚼巴吃了。

“听你刚说的,没娶我娘之前,你们就不吃饭了?”

“吃,哪能不吃呢,就是我做得一般,吃多了你几个哥姐都嫌弃,宁愿不吃,我便给钱让他们到街上吃去。”

“你做什么营生的,听着还怪有钱。”宋灵均心想分家能分到这样一所院落,零花钱也是说给就给,这马大余的经济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你还懂什么叫营生啊。”马大余看着挺高兴的,“我在咱们镇门口那开了一家小酒馆,就吃饭喝酒的地儿,改天带你看看去。”

能开在镇门口这种热门地,想来生意是不错的。

马大余推开一屋门,这间屋子不大,进门就是书桌书柜,桌上的文房四宝和各类书籍都是整洁干净的,旁边才是一张床塌,梳洗完毕的马毅正在穿衣服,一脸无奈道:“爹,你好歹敲一下门。”

“哦抱歉抱歉。”

马毅大约也是习惯了,抬头对宋灵均说:“妹妹,你不怕高吗?”

自家爹的个头都快够到门顶了,坐在他肩上的宋灵均倒是一脸自在。

宋灵均闻言,往下看了看地板,突然感觉有点头晕眼花:“呃,有点.....”

“下来吧,我背你。”马毅说着从马大余肩上将宋灵均抱下来。

宋灵均转眼就到了马毅的背上,她眨了眨双眼没反应过来,怎么?就没有让她自己走路的选项?

“去叫你两个弟弟起床吃饭,你娘做早饭了。”马大余吩咐着,往最里边的屋子走去。

“爹,你别叫二芳,敲两下门就好,别又惹她耍黑脸。”马毅不放心的嘱咐道,“等会跟二娘一起吃饭呢,别闹得二娘难做。”

二娘便是指的庄娘子,马毅是最大的孩子,与亲生母亲感情也最深,娘这个字是不可能轻易叫出口的,称作二娘,也算是尊敬了。

“爹知道了。”

“您知道什么呀就......”马毅小声叹气,背着宋灵均去叫住在同一间屋子的三弟和四弟。

宋灵均探头瞅了瞅马毅的侧脸,还没有长青春痘,问道:“大哥,你几岁了?”

这么明理又这么操心,果然是排最大的孩子。

“我吗,我十二了。”马毅说道,“你二姐十一岁,你三哥九岁,你四哥七岁。”

“那你们的娘是怎么不在了?”宋灵均问出口就觉得有些唐突,又补充道,“我爹是生病没的。”

“我知道。我娘也是生病没的,四年前.......四弟三岁的时候。”

也是生病去世的.....不过本来古代医疗条件就不好,又生了四个孩子,肯定是落下了生育损伤或者后遗症。

“那你爹再娶,你很难受吧?”

最大的孩子自然跟父母感情最深,母亲早早过世,又与父亲相依为命了几年,对于父亲的再娶,马毅是否觉得被背叛了呢?

宋灵均前世是没有亲人的孤儿,这一世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总归多了几个家人,她忍不住这好奇心。

马毅推门的动作一顿,思考一番才说道:“也不算是难受吧......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之前就有很多人给爹说亲,毕竟他一个人照顾我们几个实在是辛苦,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他以前比现在还要壮。”

“还要壮?”宋灵均吃了一惊,“他现在就跟只牛一样了!”

“是吧,照顾孩子是很辛苦的事情。”

马毅笑着推开门,朝还赖在床上的马锋和马四顺喊道:“三弟,四弟,快起床了,吃饭了!”

宋灵均探头往里一看,果然是调皮小男孩的房间,和马毅的整洁大相径庭,到处都是散乱的东西和衣服,桌上就没有一本正经打开的书,沾满了大大小小的墨点。

“知道了大哥,你别带妹妹进来!”马锋大一点还有些羞耻心,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叫着。

这边马四顺还光着上身跟宋灵均炫耀他刚得的七巧板:“妹妹你看,你会不会玩这个?”

宋灵均看着小肚子圆圆滚滚的马四顺,叹了口气:“穿上衣服吧四哥,会着凉的。”

总算将弟妹都带上了饭桌,马毅又马不停蹄的去帮庄娘子端碗拿菜,庄娘子忙道:“阿毅,你快去坐着吧,我来就好了,别烫到你。”

“没事二娘,我帮你。”马毅说着把粥端上桌,不忘嘱咐马锋,“三弟,把粥给盛上,小心不要烫到妹妹。”

马锋还是很听大哥话的,很快就将所有人的碗里都盛上粥,又避着烫碗碰到弟妹,是个细心的小男孩。

马四顺倒还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一直跟宋灵均炫耀七巧板,宋灵均作势要玩,他也大大方方的给了,并不藏物。

宋灵均冷眼看着,虽然这些年都是马大余一个大男人独自带娃,但目前来看,带的还行,并没有跑歪。

马大余带着马二芳过来,马二芳还是那张冷冷的脸,她今日穿得要比昨日好的多,一身时新的绸缎衣裙,半束起来的发髻上多了两支彩色的簪子,在日光下熠熠闪烁。

“二芳来了,快坐下吃饭。”

庄娘子忙拉开凳子,马二芳视而不见,转了个圈坐到马锋身边,拿起碗就开始喝粥。

马大余坐下来道:“二芳,怎么不叫人?”

马毅用手肘轻轻顶了顶二妹的手臂,马二芳抬眼看到虽然没有生气,却盯着自己不放的父亲,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二娘。”

马大余看向有些尴尬的庄娘子,笑道:“她闹起床气呢,别理她,快坐下吃吧。”

庄娘子这才坐下,马大余夹了最大的肉包子到她碗里,才去照顾其他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有他亲手夹的菜。

宋灵均刚吃了米糕,现在只想喝粥,见马大余给她夹了个肉包子,连忙摇头:“我吃不下了,爹你吃吧。”

这声爹大大的取悦了马大余,他将肉包子掰成小块,放到宋灵均的碟子里:“乖,多少吃点,吃不下的给爹就行。”

庄娘子的厨艺和她的绣活一样好,清粥配肉包子咸菜,还有两碟新鲜的肉菜,大人小孩都吃得喷香,连没有好脸色的马二芳都多添了一碗粥。

吃完收拾完,又各自回房间换了齐整的见客的衣服,庄娘子也给宋灵均换了一套新衣裙,只是做大了一些,宽大的袖子显得她人更加小了。

众人提着准备好的礼品到门口,一名打扮朴素的中年男人牵着马车过来,抱拳笑道:“掌柜的,恭贺新婚,白头偕老呐。昨儿你吩咐我的喜糖都分发下去了,等过两日大家还要给你庆祝一番。”

马大余笑道:“多谢大家伙了,等我忙完这两日的。”

说罢让妻子和孩子先上马车,自己与中年男人又多说了几句,大都是嘱咐酒馆里的要事,才接过绳子上车赶马。

马车不大,庄娘子抱着宋灵均尽量给几个继子继女空些位置,马二芳不愿意与庄娘子脸对脸,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反而占了最大的位置,马毅知道她心里憋着气,又觉得尽力示好的庄娘子有些可怜,无奈,只能自己抱着马四顺坐到边上去。

心大的马锋左看看右望望,还不知其意的他索性半躺下来。

这下宋灵均与马四顺倒是头对头了,在马车的摇晃下时不时碰到额头,这小子的额头硬得宋灵均龇牙咧嘴,便跟他玩了一会做鬼脸,两个最小的很快就被这安静的环境摇困了,各自回到娘和哥哥怀里睡回笼觉。

马大伯家里远在十公里外,摇晃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到达。

宋灵均睡得脸蛋通红,迷迷糊糊就被马大余抱下马车,马大余一手小儿子一手小女儿,身边还跟着个漂亮老婆,喜气洋洋去喊门,迎来的便是一早就在等待的马大伯一家人,还有比他们先行到达的二姑和四叔两家。

“呀,这就是想容的女儿吧,这双大眼睛真漂亮。”

二姑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笑着从马大余手上抱过宋灵均,轻轻晃了晃,尽显怜爱,大概是看到宋灵均太瘦瞧不出庄娘子的模样,便挑着一双眼睛夸。

宋灵均看着眼前与马大余有三分相像的二姑,心想到底没有全像,不然身为女人着实有些难办了。

“妹妹,这是二姑,还不快叫姑姑。”庄娘子忙道。

宋灵均这才反应过来想容是庄娘子的闺名,乖乖道:“姑姑好。”

“哟,乖孩子。”二姑说着就从怀里掏出红包来。

“二姐,你这是做什么,快收回去!”

“哎呀这给孩子的!我这做姑姑的疼侄女,你抢啥呢!”

“不行不行,你赶紧收回去!”

两个女人转头就因为红包在大门口撕巴起来,动作之大,技术之娴熟,宋灵均最后还是得了红包,人也差点给甩到地上去。

晕乎乎的宋灵均再次回到马大余手上,指着大伯和四叔叫她认人,宋灵均端详着眼前三个男人,心想这简直就是大人版马家三兄弟,嘴上乖乖喊道:“大伯好,四叔好。”

“嗯,好。”大伯同样人高马大,他只点了点头,模样有点严肃,看起来有点军人架势。

四叔到底排小,即便长得像,脸也嫩一些,他牵着宋灵均的手晃了晃,笑道:“你可真小,待会跟你姐姐们玩去,她们有好多漂亮手绢。”

说着众人进了内屋,里头跑来跑去起码有十多个小孩,看着差了一些岁数,大些的那几个结伴在一旁说话,小的已经玩起了抓鬼游戏,嬉闹的声响都快把整个庭院掀翻,宋灵均听着就头痛,趴在马大余肩上不想面对。

大伯母和四叔母笑脸相迎,对满地的孩子视而不见,显然早已经习惯了。

宋灵均又被转手轮抱几圈,无非就是说她太小太瘦,营养不良的模样,她被说多了倒是无所谓,但听多了的庄娘子自然不好受,众人好似就在谴责她一般,她勉强撑着笑脸承受了。

幸好马老爷和马老太太适时现身,大人们各自喊了自家孩子过来请安问好,接着退开两边,有老仆拿着两个垫子上来摆正,马大余带着庄娘子上前磕头敬茶,是新婚第二日的规矩。

“好,好,你有了新妇,我心里也安心了。”马老爷一派仙风道骨,笑得合不拢嘴。

马老太太气质高贵,面容慈眉善目,看着儿子儿媳的眼底里满是温情:“你们是半路夫妻,比旁人更加不易,更要互敬互爱,珍重彼此才是。”

说着叫老仆送来一个红木盒子给庄娘子,里头是一枚水头不错的玉手镯,老太太亲手给庄娘子戴上,以显厚爱。

宋灵均坐在椅子上,亲眼看到对面的大伯母在看到那枚玉手镯后,脸色一变,伸手狠狠拧了下大伯的手臂,用口型说道:“你娘偏心!”

大伯不动声色,并不理会。

宋灵均转头看向四叔和四叔母,四叔母撅着嘴盯着,手腕上也是一枚同颜色的手镯,四叔忙道:“一样的一样的,都是儿媳,我娘自然不会厚此薄彼。”

四叔母冷眼瞧丈夫一眼,也不说话。

这两家人也真是各有各的特色啊。

宋灵均正想着,冷不丁听马老太太说道:“大余,你新得的小女儿呢,快叫来给娘看看。”

又对庄娘子说道:“你的女儿,自然也是我们马家的孙女,多带她来玩玩,让她的兄弟姐妹都认认,以后也多几个疼她的人。”

二姑赶忙抱起懵圈的宋灵均,一路送到马老太太怀里,马老太太身上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还有一股柔和的木质香,掺柔起来让宋灵均想到古老又有底蕴的老屋子,能包容世间万物的厚重与深邃。

马老太太摸了摸宋灵均的手,揉了揉她细细的脚腕,又捧着脸端详了一会,最后抱着她晃了晃,对庄娘子说道:“是个齐全好孩子,眼神明亮又干净,就是偏瘦了些。不过这个年纪总是难养的,你别也太过担心,我那有上好的陈皮,你带些回去,混着糖水煮一些来给她喝,将脾胃先好好养起来,后面自然能长肉。”

这还是第一个给她出主意的,庄娘子感动道:“儿媳替灵均多谢娘了,灵均,还不快谢谢祖母。”

“谢谢祖母。”宋灵均仰头看着马老太太微微耷拉下来的眼皮,“但是我只要好好吃饭就行了吧?吃多了总会长肉的。”

马老太太听她说话条理分明,清清脆脆的,不像一个还需要抱在怀里的孩子,不禁一笑:“是啊,吃多了就会长肉,但你是想长胖,还是长得健康些呢?”

“健康,健康最重要。”宋灵均心想在这个几乎算是没有医疗条件,一生病很可能就直接噶掉的时代,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能苟活到最后吧。

见她一个小孩子说得这样认真,在场的人无不想起她的亲爹就是病逝的,大人们脸上都有些许动容。

只有宋灵均是认真想着要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毕竟重生一次,怎么着也得给她爽一把吧。

马老太太又搂着宋灵均一会,将她交还给庄娘子时说:“是个有灵气的,可见你平日教得好,孩子是父母的影子,是最会看眼色的。老三家的,以往你再不容易,如今也都过去了,可千万不能再拘泥往日不放,妄自菲薄,好好振作起来向前看,你女儿还需要你呢。”

庄娘子眼眶微红,知道婆婆是在提醒她,不必因为以往穷苦,让孩子饿肚子而因此在妯娌面前低一头,孩子还小,若是以样学样,以后在这么多兄弟姐妹面前如何站的直,如何抬得起头来。

“我明白了娘,多谢娘指点。”庄娘子这一拜,拜得心甘情愿。

为了灵均,她的宝儿,她一定要把这日子过好了。

宋灵均看着眉目慈祥的马老太太,心里也有些佩服,这老太太刚刚明明不在现场,却早就料到这三个儿媳会是何种表现,可见平日里看人极为清楚,又能将这劝导的话语说得漂亮婉转,也看出来她对庄娘子的看重。

而庄娘子现在需要的,便是这样的郑重和引导。

说话间就到了午饭时间,众人自然是要留下吃饭的。

大伯母皮笑肉不笑,带着两位老仆搬出两张大桌,各样菜色如数端上饭桌,都是量大的家常菜色,看起来毫无亮点,并且没有贵价之物,连摆在最中间的鱼都是菜市里最便宜的,葱姜蒜辣将鱼身盖得满满,也能看出这条鱼本身就不大。

大伯严肃的脸色有些破碎,今儿是自家弟弟新婚第二天,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他作为大哥居然拿出这样不体面的饭菜,着实丢了颜面。

只是众人已经上桌,他不好当面教训,大伯母更是知道这点,索性不跟他坐一块,捡了庄娘子身边的位置坐下。

孩子们是另外一桌,由大一些的孩子来照顾吃饭,但考虑到宋灵均还小又面生,便跟四叔母家还只能吃米糊的小弟弟一起上了大人的饭桌,由大人们照看。

马老爷和马老太太吃得不多,便下了桌由老仆伺候喝茶消食去。

宋灵均正用筷子努力扒着饭,大伯母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蔬菜到她碗里,夸道:“妹妹这筷子使得不错!”

宋灵均看着没有切过,都有大人巴掌长的蔬菜,扯了扯嘴角,她哪来的嘴巴吃这个,转头夹到马大余碗里,小声道:“不喜欢!”

马大余叼着酒杯,忙道:“那就不吃,放爹碗里来,来吃肉!”

宋灵均心满意足的得到几块炸酥肉,马大余眯着眼睛又给她挑了鱼刺,软绵的鱼肚都进她的肚子里。

“哟,要不说我们三弟最是会照顾人的,之前几年家里也没个女人做饭照顾里外,依然将几个孩子健健康康的带大了。”

大伯母说着拍了拍庄娘子的肩膀,半真半假的羡慕道:“三弟妹,你跟着我们三弟,往后有的是福气可享。”

庄娘子刚想应下,大伯母的手却从她的肩膀滑到她的手腕上,直接抓住了那枚刚套上去不久的玉手镯,语气艳羡道:“话说娘给你的这枚手镯看着真是水灵透亮,一看就是娘年轻时的珍藏,肯定值不少钱吧?”

庄娘子微微一拧眉,长辈刚给的东西,怎么就说起钱来了,未免过于不尊重了。

宋灵均嚼着酥肉,一脸早就预判到的神情,开始了,这是故意在等着呢。

“大嫂和四弟妹不也都有吗?娘给咱们几个的心意肯定都是一样的。”庄娘子笑着收回手腕,夹了块鱼肉进大伯母碗里,“这鱼肉真是新鲜,大嫂你也吃啊。”

“我和四弟妹也有,但好东西肯定是留在最后,虽说你是改嫁进门的,但晚些进门也是有福气。”大伯母紧抓着不放,眼神一直流连在庄娘子的手腕上。

大伯父阴沉着脸:“都有那说这些做什么,你别没话找话,影响三弟妹吃饭。”

“我们妯娌几个说话,你们兄弟几个喝你们的酒去。”

因着玉手镯的原因,大伯母此时也敢在丈夫面前叫嚣几句,她说着便叹了口气:“说起来,上次耀儿着凉犯咳嗽,咳了好些天都不见好,水米都进不去,把我愁得,也不见娘心疼,将那陈皮拿出来给耀儿泡水喝。”

这是借着事由找婆婆的不是,庄娘子定不能应她话,只道:“听说耀儿的病刚好不久,我带来的礼中有特地买的温补的甜梨膏,泡水当药喝也是不错,正好孩子吃了苦药,可以用来甜甜嘴,大嫂记得给耀儿泡上,也是我这做叔母的一片心意。”

说罢又转头对四叔母说道:“小祐儿也有,我想着还在吃米糊,便挑了不加糖的,免得影响他胃口。”

四叔母抱着小儿子,闻言笑道:“多谢三嫂惦记着。”

从表情上看,她对庄娘子一视同仁的准备很是满意,毕竟耀儿是长房长子,身份不同,因着这点,亲戚们间在给孩子们准备东西上总是有失偏颇,同样给马家生了孩子,她作为最小的儿媳,对此不满已久。

得了好东西,大伯母不过开心一时,又说道:“爹和娘嘱咐我替他们二老给你准备回门的礼,我瞧着三叔一向出手阔绰,自己也许久没有做这样的礼仪,也不知道准备得周不周到,东西都在屋里,三弟妹等会你看看去,多了少了,你自个儿增去减去。”

庄娘子一时僵住,她带回娘家的礼,该是婆家的安排,她自己要怎么去增去减?这不左右都要让她出错吗?

况且这次来给公婆请安,她带来的礼可不是少数,大伯和四叔两家都准备了不说,如今大伯奉养公婆,她更是足足多准备了一倍,都这样了,这大嫂居然还想在回门礼上克扣她,太没道理了!

“大嫂也真是,不能因为三嫂有过一回经验,就把这事交给三嫂自己吧。”四叔母捂嘴轻笑。

宋灵均扒完碗里的饭,一抹嘴,摸着汤碗温度适中,刚好大伯母和四叔母坐在一块,她正想起身假装端不住,往她们身上泼去,下一秒就被马大余按住了肩膀。

马大余拿过宋灵均手里的汤碗,帮她搅拌吹凉,一边笑道:“不用看,大嫂是大家出身,当初又帮着娘操持了我们几个的婚事,在礼字上肯定是最圆满周到的,亲戚们也时常夸奖着。”

说着开始一勺一勺地喂宋灵均喝汤,愣是把宋灵均给压制下来坐好,他接着道:“就算是缺了也不要紧,我回头再准备补上就是了,家里孩子多,家计本来就紧些,爹和娘年纪上来顾不到也是有的,怎么会怪大嫂呢。”

这话先夸奖了大伯母,又把大伯父拎到桌上来审视,身为得了最大利益的长子,居然因为家计紧张克扣到早已分家的弟弟身上来,何况虽是让大伯母帮忙准备,但准备的礼钱肯定是爹娘出的,大伯母这是明摆着要从中得利罢了。

大伯父一看就是最看重孝悌之道的人,果然脸色一黑,撂下筷子对大伯母说道:“娘让你帮着准备是看得起你,你按礼仪规矩好好备下就是,若有一样不妥,毁得是我们马家的颜面!三弟新婚,若是因为你惹出什么上不了台面的祸事来,我第一个不饶你!”

又对庄娘子说道:“三弟妹,你好好去看,若是缺了什么,大哥我都给你一一补上。”

大伯母原本还想犟上几句,一听丈夫这话,出的那可就是他们大房自己的钱!那怎么能行!

连忙对马大余和庄娘子赔笑道:“瞧我,这两日忙了些,事情倒做得不利落了,其实回礼都是有册子可查的,待会我再好好对对,再好好对对,必然不会委屈了三弟妹。”

“有大嫂这话,我和新妇也心安了。”马大余和庄娘子相视一笑。

宋灵均喝了一整碗汤,撑得走不动了,马大余将她抱下饭桌,咬牙切齿小声道:“小混账,你刚刚是想将汤泼到你大伯母和四叔母身上去是不?”

宋灵均开始剔牙:“你怎么看出来了?”

“我算是看出来了,谁找你娘麻烦,你是一个都不饶的。”

“别人找你娘麻烦,你也不会坐视不理啊。”宋灵均心想这不是废话嘛。

“知道你护着你娘,但大人的事,有我在呢。”

马大余说着将宋灵均放到地上,蹲下来认真对宋灵均说道:“我知道你想给你娘出气,但你还小,有些方法反而自食其果,就像你刚刚想泼汤,虽然免了你娘当时尴尬,但肯定会惹你大伯母和四叔母生气,你一个小孩子她们不会对你怎么样,自然是冲着你娘去,你这还不是给你娘找麻烦吗。”

这话有道理,但宋灵均有些不服气的鼓起嘴巴,她向来都是这样处理的,不服气上去就干,她说道:“想那么多,顾忌那么多,有这功夫人家早就欺负到你头上了。”

“真是奇怪了,你娘性子温和,你亲爹又是个读书人,怎么养出你这样的烈性子。”马大余戳了戳宋灵均的脸蛋,“总之大人的事情你不用管,小孩子家家的,玩儿泥巴去。”

说着叫住路过的一个姑娘:“如端,你来得正好,帮三叔一个忙,带你小妹妹跟你们一块玩去。”

如端是二姑的女儿,小姑娘已经亭亭玉立,生得干净清秀,神情柔顺,她笑着过来牵住宋灵均的手:“我知道了三叔。妹妹,咱去那边玩吧。”

姑娘家的手腕极细,手心又柔软,宋灵均不敢挣开,只能跟着她走到里屋的庭院里,里头站着的都是已经大些的孩子,像是大伯父家的三个儿女,四叔母家的一对姐妹,以及马毅和马二芳都在。

他们很显然不想跟外面庭院里那些小的孩子玩,躲到这里来找各自要好的兄弟姐妹,其实也就是马毅和马耀在一处看字帖,其他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的凑在一起讨论时兴的衣服首饰等

马二芳手里捏着绣帕正与堂姐说话,笑容满面,频频点头,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见到大表姐牵着宋灵均进来,忙道:“端姐姐,你带来她做什么。”

几个姐妹都知道她不喜欢后娘,连带着后娘的女儿也不喜欢,便都停下来打量宋灵均。

这种半大姑娘家的眼神算不上恶意,但盯着你总归不好受,宋灵均有些受不了,又不能无缘无故的朝这群姑娘发脾气,索性躲到如端身后去。

见她胆小,俨然不像昨日酒席对付许富那般厉害,马二芳心里痛快,拉着姐妹们的手道:“咱们玩丢手绢去。”

“那她呢?”

“我不想跟她玩,还怕她碰脏我的手绢呢。”

如端不赞同道:“二芳,怎么说这样的话,小妹妹才多大,你说话没必要这般难听。”

四叔家的瑜嫣捂着嘴笑道:“二芳姐怕被抢了爹呗,刚在吃饭时候,三伯对小妹妹可好了,一口一口喂的饭,二芳姐心里吃味呢。”

宋灵均心想,这堂姐茶里茶气的模样倒有几分她娘的真传。

马二芳急了,甩了帕子道:“谁吃味了,说出来也不嫌恶心。”

瑜嫣轻叫一声,忙捡了帕子抱怨道:“这帕子是我新绣的,用得还是乐宝阁新出的绣线,这都弄脏了,二芳姐你做什么呢,好端端地扔我的帕子做什么,怎么不扔你自己的。”

“我、我给你洗干净,要不然我绣一个新的给你。”马二芳忙道。

“才不要,二芳姐你的绣活是姐妹里最糟糕的,至今都没练出来呢。”瑜嫣不满道,“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用,免得别人以为是我绣的。”

马二芳被说得难堪至极,低着头揪着袖子没有说话,她的绣活的确不好,这是事实。

果然是个窝里横的,宋灵均心想。

大伯父家的大堂姐成君打圆场道:“不是要玩丢手绢嘛,赶紧的吧,为着玩这一出,院子里我早早就打扫好了。”

“端姐姐,快来一起玩呀,你唱歌最好听了。”

如端忙道:“先等等,我安置好小妹妹.....咦,小妹妹呢?”

趁着如端不注意,宋灵均早就跑了。

“别管她了端姐姐,本来二芳就不高兴她来,别等下真惹她哭了。”

如端接过姐妹递来的手绢,小声叹息道:“可是小妹妹也很无辜啊......”

宋灵均可不管自己无不无辜,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消食,外头庭院是嘻嘻哈哈的小孩和推杯换盏的大人们,她嫌吵闹,连路过都不想,便往后院里走了两步,随后就听到有人喊她。

宋灵均回过头,就见不远处的月光门下,马老太太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朝她招了招手:“小灵均,到这儿来。”

宋灵均有一瞬的犹豫,对马老太太还不错的初印象占了上风,便小跑到她身边,马老太太腰一弯手一掏,便将宋灵均抱起来,问道:“你一个人要跑哪里去?”

“我想找个地方睡觉。”

“那就去祖母屋里吧,刚好有东西要给你。”

宋灵均打了个哈欠:“要给我东西,大伯母知道吗?”

马老太太笑道:“看来你和你娘都在饭桌上领教到你大伯母的性情了。”

马老太太住在南屋,地方不大,但阳光极好,屋里温暖,里头的摆设看着有些年头,但也不是什么廉价物件,宋灵均端详一圈,只能说马家祖上肯定是富裕过的。

马老太太放宋灵均在榻上坐下,自己从柜下端出一个玻璃瓶出来,里头存满了一片片的棕黄之物,打开来能闻到微微的甘甜味,十分清晰好闻。

马老太太取来一个盒子,开始挑陈皮放进去,边说道:“这陈皮待会你藏好拿出去给你娘,别被你大伯母瞧见了。”

宋灵均将下巴搁在桌子上,晃着脑袋说道:“我下桌前听大伯母说她准备好了,放在回门的礼一起了。”

“你大伯母压根儿没来我这要过陈皮,她是拿她娘家侄子那些次品滥竽充数,到时再来我这拿好的去补自己屋里的。”

马老太太笃定道,但看她神情并不生气,似乎已经习惯般摇了摇头。

“祖母真是了解大伯母啊。”宋灵均说道。

马老太太一边挑捡陈皮,一边笑道:“她是我第一个进门的儿媳妇,同一屋檐下相处快二十年了,养头狼也养熟了。”

“可大伯母不像狼。”宋灵均转了转眼珠子,“像家里已经养熟悉的小猫小狗,你但凡动家里点的东西,她都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不依不饶那种。”

“你这小妮子,虽嘴上形容的可爱,心里其实一点都不这么想。”马老太太一点就破,“尤其是刚刚在饭桌上,你大伯母看起来就像要把你娘给叼走的黄鼠狼,你讨厌的紧。”

宋灵均左右张望,笃定道:“祖母,你肯定在饭桌上安插了你的眼睛。”

不然她早早下桌,又从哪里知道了。

马老太太点了点宋灵均的鼻尖,笑道:“那饭桌上,有四个是我生的,有两个一天到晚琢磨着从我这要这要那,一刻心都不能省。我这眼睛不用长,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他们要放什么屁。”

这把宋灵均给逗笑了,她又问道:“那大伯母那个样子,祖母你跟她住在一起不是很烦?”

一天到晚防人跟防贼似的。

马老太太却摇摇头,否定道:“不,加上你哥姐的亲娘,原先三个媳妇里,她却是最孝顺我的。”

宋灵均歪头疑惑,马老太太拍了拍双手,将盒子盖好,用一块半新不旧的绸布包裹起来,说道:“你大伯母十七岁进门,是长房长媳,更是生下长孙,伺候奉养我们两老是最久的,她自认为责任重大,多年来于孝道上并无不妥。说句诛心点的,我们两老的东西,最终总会偏心一二。冲着这点,你大伯母也会孝顺。”

这是把人的好处和劣性都说全了,人无完人,在马老太太这里,大伯母其实是个很合格的儿媳妇了。

见宋灵均安安静静的听得认真,马老太太也不觉得自己对一个五岁小孩说这些有什么不妥,她缓缓道:“别看你大伯母现在斤斤计较,又爱占便宜,她自有她的好处在。你若不想你娘在她跟前吃亏,倒要叫你娘多多跟她相处,毕竟你娘到了新地方,有了新的亲戚,得把性子削尖一些才好。”

宋灵均也明白,庄娘子的性子,到底软和了一些,她原先嫁的是肯为她与家里闹翻的有情郎,并没有太多侍奉公婆与妯娌相处的经验,今天这一趟便是处处落了下风。

“爹说了,那是他们大人的事,用不着我个小孩子来掺合。”宋灵均恹恹的说,开始扒拉桌上那一碟青紫的提子。

马老太太笑道:“你叫他爹了?看来你很满意他。”

“能让我娘吃饱穿暖有屋子住,再疼她多一些,我都能叫他爹。”宋灵均对此并无所谓。

宋灵均原还以为马老太太会认为她有利可图便行,没想到马老太太眉眼一扬,口中赞道:“好孩子,你这样想是最好的。”

说着马老太太将她抱到膝盖上来坐好,低头认真与她说道:“灵均,你千万不要怪你娘改嫁,你娘走这一步,于她于你都是最好的出路。领着一个孩子守着一个破屋子饿着肚子守寡有什么好,节妇和贞节牌坊哪一个是能填饱肚子的?若有过活的本事自然万事大吉,但若什么都没有,吃饱和穿暖才是最大的需求,活着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宋灵均愣愣地看着马老太太,马老太太抓着她小小的手握了握,郑重道:“我那个老三,旁的本事或许没有,但为你们母女俩遮风挡雨,买米买肉的本事还是有的。不是我夸赞,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图的不就是安稳度日么?你娘在我面前到底是新媳,我不能与她说太明白,你是个机灵的,要为你娘,好好抓住你爹。”

宋灵均眨眨眼睛,说道:“那是你儿子,你该向着他,跟我和我娘说这些可以吗?”

“夫妻的利益是相互的。”马老太太沉稳一笑,“你娘安好了,我儿子自然也就能安好,况且你娘又是个重感情的安份人,定能与我那老三相处好了,别看他和前头的妻子生了四个孩子,到底也是......唉。”

马老太太省略了一些话,但宋灵均敏感的捕捉到她语气中,马大余与亡妻之间的不妥,但她很识相的没有多问,扁着小嘴假装四处观看。

马老太太看着她那张装乖的小脸,笑道:“你这聪明劲儿,大约是像了你亲爹。”

接下来的事情宋灵均倒是忘了,她本就是需要午睡的年纪,马老太太又捡了另外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与她说,她听着听着就犯困,隐约记得老太太将她抱在臂弯里轻轻晃着,醒来时却是在昏暗窄小的马车里,旁边传来几个哥姐的鼾声。

拉开车帘一看,外头已经是黄昏,他们正往家里赶。

“醒了?”

庄娘子摸了摸她的脸,小声道:“睡得脸都热了,再睡一会吧,离家还有点距离呢。”

宋灵均往她娘怀里窝了窝:“你去祖母那接的我?”

“是呀,你以前都睡不安稳,怎么在老太太怀里睡得那么熟,我抱走你都没醒。”

大约是马老太太哄孩子睡觉很有一套吧。

宋灵均动了动身体,突然觉着衣服里有东西硌着她,从衣领里拉出来一条红绳,那红绳上串着一小片硬硬的金片。

宋灵均一愣,这是什么时候到她身上的,还有这是金的?真金?

她往嘴里一咬,果真咬不动。

庄娘子把金片往她衣服里塞,小声道:“这是老太太单给你的,谁都不知道。让我回去给你缝个福袋套上,免得给你大伯母瞧见。”

“就个小金片子她还能认出来?”

庄娘子哭笑不得:“老太太说了,她留着的每样东西,你大伯母心里都有数。”

“......好吧。”宋灵均一脸黑线,“对了,那盒陈皮.....”

“你三哥替你拿着了,藏在衣服里拿出来的。你大哥说,当初他们娘没了的时候,老太太也是这样暗地里贴补东西给他们,他们藏着熟练了。”

毕竟分家了,马老太太大部分时间又靠长子奉养,为着不叫大伯母吃味,给孙子补贴东西都得私下来,马锋当时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庄娘子很心疼,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马锋靠着车壁睡得正熟,大约是觉得热了,领口都散开了,庄娘子伸手轻轻给他拉了拉,又拿衣服给他盖上。

宋灵均摸着那小金片子在摇晃中很快又睡过去,再次醒来时躺在主屋的床上,懵了好一会才爬起来身来揉眼睛。

马四顺嘴里叼着炸丸子,进来看到宋灵均醒了,朝外头一声大喊:“二娘,妹妹醒了!”

说着啪嗒啪嗒的走过来,往宋灵均嘴里塞炸丸子:“二娘刚炸的,可好吃了!”

这是鱼肉的丸子,炸过后吃着没有肉丸那么油腻,宋灵均正好饿了,一边嚼着一边点头:“好吃好吃,谢谢四哥。”

马四顺原是这个家最小的孩子,可从没人喊过他哥,他小小年纪,心里老稀罕这个称谓了,这会子被宋灵均喊得咧着嘴傻笑,张开手臂就要将宋灵均抱下来,但两个小孩各自都没有抱小孩的经验,一时没稳住,顿时七手八脚的摔成一团。

赶过来一看的马大余哈哈大笑,一手拎起一个,索性拎到饭桌上去。

庄娘子身为新妇,给妯娌们准备了礼,妯娌们自然也要还礼,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大伯母到底是顾着一家子饮食起居的,知道孩子吃饱的重要性,很是直接的送了两大条猪肉。

庄娘子便拿各色香料调料精心卤了,炖煮在锅里的气味能香出二里地去,引得几个孩子都扒着门框看着,切好的肉块赤红红的色泽十分诱人,吞咽声此起彼伏,一回到家就待在屋子里的马二芳都忍不住出门来看。

猪肉多,庄娘子便没有再多煮肉菜,而是拌了一大盆青瓜凉菜,在宋灵均的要求下撒了点小米辣,又给马大余炸了一碟花生米,众人盛了饭开开心心的上了桌,不言不语只顾着吃。

“娘子,你这手艺真是绝了,我酒馆里那小老头都比不过你,你这卤汁怎么就这么香呢。”马大余吃着赞不绝口。

庄娘子抿嘴一笑:“因为用的香料比平常多一些,要换以前我也不敢这样下料子,但我看厨房里放着的那些好像都快坏了。”

马大余有些不好意思道:“那都是我之前做饭时买的,是放好久了,等我明天买新的回来,你别省,尽着用,下次也要这个味道。”

三兄弟也跟着连连点头,看来都很喜欢这个味道,这种被肯定的感觉让庄娘子也很高兴,忙给他们夹上肉,原本也跟着吃的香的马二芳却推开碗和筷子,说道:“太油腻了,我不吃。”

“你不是吃了好几块了吗,饱了就说饱了。”宋灵均看了眼她干净的碗底。

马二芳的脸有些发红,她站起来道:“我娘就从不做这样油腻的东西,免得我们几个吃了积食。”

“你别呆在房间里不动,出来走走消消食就好了。”

“......要你管!”

马二芳一跺脚,本想拉着马锋和马四顺一起下桌,奈何这两个小子还没吃够,实在不能遂她的意,马二芳一吸鼻子,自己跑回屋子里了。

庄娘子一扯宋灵均的衣领,要她别再说话了,忙站起来道:“我不知道二芳喜欢清淡的,要不我下碗青菜面给她送去吧。”

“你别管了,晚些她饿了我给她煮就好。”马大余说着拉庄娘子坐下,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到她碗里,“二芳性子轴,短时间内应该拐不过来这个弯,娘子,还需要你多多包涵些。”

庄娘子温柔道:“女孩儿心思细腻,急不来的,我明白。只希望她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要好好吃饭才是。”

“说到好好吃饭,要说这个小的才是。”马大余看着宋灵均正用筷子将肥肉分出来,敲了敲她的头顶,“就那么一小块肉有什么好分的。”

“我不想吃肥的。”宋灵均觉得自己现在这个身体有点消化不了,“别打我的头,你这是替二姐报仇呢,你说了你们大人的事情你们大人自己解决,那我们小孩拌口角,你们大人也别管。”

“牙尖嘴利的,我是你们的爹,当然都得管。”马大余挑了两块瘦肉给她,“别分了,肥的给我就是。”

当天晚上,庄娘子用老太太给的陈皮,混着荷叶泡了陈皮荷叶茶,正好消食,家里每人都得一杯,端到马二芳屋前,怎么敲她都不开门,庄娘子只能放在门槛边上,在门外嘱咐她趁热喝了。

不管如何,她这个后娘都得尽心尽力的去做好一切。

亲也结了,亲戚也都见了,宋灵均原以为这几日总算能消停了,第二天看到庄娘子拖了个大木桶进来,有些奇怪:“你要干嘛?泡澡啊?”

庄娘子一插腰,点了点宋灵均的额头,严肃道:“是给你洗澡。”

“啊?”

“啊什么啊,你都多久没正经洗过一次澡了。”

庄娘子挽起袖子,开始擦洗木桶,边说道:“你从小就怕水,后来我不得空,也没那个条件给你洗,总是擦一擦了事。你原来也安静,喜欢待在家里所以也不沾脏,这些时日你又是爬山爬树抓蛇抓鼠的,不给你认真洗一次是不行了。”

说罢叫马大余送水来,她一早就在厨房烧好水了。

将宋灵均乱糟糟的辫子解开,庄娘子取来细梳子一点一点将头发仔细梳开,边检查道:“幸好没长虱子......”

“我还是很爱干净的好不好。”宋灵均不满道。

庄娘子笑着:“你这点还是很像你父亲的。就是这头发枯的,也不知道养多久才能养回来。”

宋灵均抬头看着庄娘子挽起来的那头黑色秀发,心里头有点羡慕,她前世因为营养不良,头发也是这样干燥枯黄的,生了两世都没落着一次好头发,真是让人郁闷。

马大余倒好热水,同时取来两块香胰:“都是新的,用这个给她好好洗一洗吧。”

庄娘子拿着有点紧张:“一块就够了,还有你这拿的不是二芳的吧?”

“一块是给你的,别担心,没拿二芳的。是二姐前两天拿来的,说家里女人多起来了,就要用到这些。”

不过两块香胰子罢了,见妻子如履薄冰,自己解释了才放心收下,马大余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他看着庄娘子秀丽温柔的面孔,心里又有点痒痒的,说道:“我嫌这个不香,等明天回门完了,带你去胭脂铺买几块香的。”

“能用就行了,浪费这个钱做什么。”庄娘子不同意道。

“我想要香的。”宋灵均趴在床上顶着一头乱发道,“最好是水果味的。”

“你小孩子家家的,要香的做什么。”

马大余立刻点头答应:“行,爹明天就带你和你娘去买水果味的,你今天就将就洗吧。”

说罢马大余架了屏风又关了门窗,尽量不让热气跑出去。

庄娘子给宋灵均脱衣服,微微拧着秀眉,放轻声音跟女儿商量道:“妹妹,我知道你们现在相处挺好,他也疼你,但你先别跟他要东西,要顾忌你哥姐几个,等娘忙完了接绣活做,手头宽裕了都给你买。”

“你以为我真想要什么水果味的香胰子啊?”

“啊?”

“你傻呢,他刚说了胭脂铺,肯定是要带你去买胭脂水粉啊,给我买香胰子只是顺便的罢了。”

“没规矩,怎么能说你娘傻。”庄娘子敲了女儿一记,将她抱进水里,“不过怎么突然要给我买胭脂水粉了......”

木桶高大,只放一半的水都到了宋灵均的肩膀,水温适宜,许久没这样放松的宋灵均舒服的松口气,懒懒散散的泡在水里,任由庄娘子拿巾子给她擦洗身体。

“给老婆买胭脂水粉那不天经地义的事情嘛,有什么好奇怪的。”宋灵均瞅她娘一眼,“况且你还长得那么美,带出去老有面子了,我是男人也想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哎哟,你又打我干嘛。”

“谁教你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了,没个姑娘家的样。”庄娘子忧心忡忡道,“灵均,我总觉得你偶尔说话跟个糟老头子似的,你别是在春风村里,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

......好吧,她现在的确不过是一个五岁小孩,言行举止是得幼稚些才好。

宋灵均忍了又忍,随即拍水大叫撒泼:“我不管,我就要水果味道的香胰子,就要!就要!都给我买!不买我不依!”

“哎哟知道了知道了,别拍了!都把床弄湿了!”

宋灵均又吃了一记炒栗子,翻着白眼靠在木桶上洗头发,庄娘子很仔细的将她的头发打上香胰子搓了又搓,搓得宋灵均昏昏欲睡,在避免她被泡晕之前抱起来,用厚实的巾子一裹,直接扔床上去。

庄娘子收拾好湿巾子,回头看到女儿露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坐在床上迷迷糊糊等她的样子,忍不住驻足观看了一会,随即捧着宋灵均的小脸蛋亲了又亲,怜爱道:“瞧你这干干净净的模样多可爱啊,我就说嘛,你是我的孩子,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宋灵均被亲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起来她亲生父亲的容貌,即使在病中也是十分俊秀的,何况还有庄娘子这样的大美人基因在,只要不跑偏,那她应该是能长得不错的。

又唤来马大余倒水,马大余看到穿着柔柔软软,一脸干净粉嫩打着哈欠的小女儿,也是满意道:“这洗干净了就是不一样,我看着妹妹像宋举人多一些。”

“爹你见过我亲爹?”宋灵均是真困猛了。

马大余抱她到庭院里晒太阳,笑道:“我俩还吃过饭呢。你亲爹还没生病的时候,时常来这边镇上卖字画,就在我那酒馆旁边。”

“哦.....那真是巧了。”

马大余看她实在是困,又见她头发湿着,便找了凳子让她趴着,边睡边晒头发,回头去抓那三个儿子来洗澡。

马大余管孩子只管吃喝穿暖,他还要出门做生意,顾不得细节,因此几个孩子的卫生情况都算不得好,尤其是小的那两个男孩,庄娘子早就想将他们扒洗干净了。

马毅大些,在异性面前有了羞耻心,又怕拒绝了庄娘子的好意惹她伤心,正踌躇时,庄娘子体贴道:“阿毅你大了,自己洗就好,只是你爹说你们头发经常洗不干净,二娘今天教你用胰子洗,下次你便自己来,可好?”

马毅赶忙应了,马大余又给木桶续上热水,自己大刀阔斧的给两个小的洗,而庄娘子让马毅蹲在庭院下,一勺一勺地浇湿他的头发,再用胰子仔仔细细的搓洗干净。

“不光得洗头发,头皮也得抓抓干净,耳朵后面这块头发也别忘记了。呀,你指甲太长了,断了生疼,等会给你剪短一些。”

低着头的马毅看不清神情:“二娘,我头顶还痒。”

“那我再给你抓抓。”

里头的马大余跟两个小的就跟打仗一样,笑声跟水声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偶尔传来马大余几声怒吼:“浑小子,快别动了!这地和床都湿掉了!”

庄娘子给马毅包上巾子,闻言赶忙提着裙子进去:“你们快别玩了,小心着凉。”

费了一个下午的功夫,总算都洗头洗澡好了,宋灵均从凳子上爬起来,刚伸了个懒腰就被身旁三个蹲着散着头发的土豆吓了一跳,仔细一看,都是跟她一样在这晒头发的。

“妹妹,你醒啦。喏,给你花生糖。”马锋递来一块白花花的糖粉花生糖。

宋灵均咬了一口:“三哥,你们几个洗出来,要比之前白三个度。”

马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脸:“二娘给我们刷了好多灰下来呢......”

马四顺举着手激动道:“二娘说我的灰最多,我最厉害!”

马毅无奈的按下他的手:“这不是夸你的意思......”

马大余半身湿透,他也没管,出来喊道:“兔崽子们,快过来吃饭了!今儿把你们二娘累够呛,晚饭就简单点,吃卤肉面吧!”

马锋和马四顺欢呼一声,夹着宋灵均就跑了,只剩马毅老老实实的将掉在地上的糖粉扫干净。

马二芳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见人,到饭桌上看到兄弟三人都干干净净,连油腻的头发都洗得干爽蓬松,再看宋灵均那双大眼睛,还有和庄娘子一样白嫩剔透的皮肤,顿时有些坐不住,吃饭时眼睛不停往兄弟们身上瞪,颇有点被背叛的感觉。

马大余吸溜着面条,对她说道:“你二娘给你留了不少热水,想洗就洗去。”

马二芳默默不语,她是家里爱干净的女孩,但因为烧水搬水麻烦,也总是简单擦洗居多。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去厨房里搬热水,见热水旁边压了两条干净的巾子,还有一瓶梳头的桂花头油。

家里父亲和兄弟不可能用这个,宋灵均又太小,便只有庄娘子会有这个。

马二芳犹豫了一阵,咬咬牙,还是没拿那瓶桂花头油。

第二天天不亮,宋灵均就被从床上薅起来,迷迷瞪瞪的给套了衣服梳了头发,其他四个也好不到哪里去,被精神奕奕的夫妻俩塞进马车里,赶车前往庄娘子的娘家。

虽然已经备了不少回门礼,但马大余有意让庄娘子体面些回娘家,还顺路去了趟集市,将钱袋子递给庄娘子,让她去选些新鲜讨巧的零食玩意,再将五个孩子都赶下车跟着去。

马家四个到了集市立刻都清醒了,眼巴巴四处张望,只有宋灵均睡不够闹脾气,拳打脚踢的表达不满,马大余只能背着她让她继续睡,庄娘子领着四个大的走在前头,一路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试一试,一点也不让孩子们扫兴。

女人似乎天生就拥有讲价的天赋,即便是身子瘦小性子柔和的庄娘子也是一样,她插着腰气势十足的跟黝黑强势的干果老板掰扯半天,最终还是老板败下阵来,嘀咕着多加了两勺干果蜜饯,加量不加价。

“这个大家先分着吃。”庄娘子笑道,“我再去面前买些油条肉饼,还有豆浆和豆腐脑,路上可以当早饭吃。”

“二娘,我来帮你拿。”

“我要跟二娘去!”

“我也去!”

一路过来嘴就没有停过的三兄弟兴奋的叽叽喳喳,就连马二芳的脸色都好了不少,扭捏着跟在后头。

宋灵均睡到半路才醒,但一路上好吃好玩都没有落下她,她叼着油条趴在车窗前,看着车外人头涌动,温暖的热气上腾,空气里又香又甜,一派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着实让人胃口大开。

庄娘子娘家所在的昌平村离得较远,足足坐了两个多时辰才到达,庄娘子下车前又给他们几个分了一些蜜饯干果带在身上,轻声嘱咐道:“若饿了,就先吃这个吧。”

宋灵均本来有些不解,但进了庄家的小宅院就明白了,庄家不比马家,似乎过得还有些清苦。

庄姥爷和庄姥姥还健在,乐呵呵地迎了出来,引着女婿到正堂里坐下喝茶。

庄家一共四姐弟,大姨二舅和小舅,庄娘子和丈夫一样在家中排三。

庄大姨带着自己一双儿女,欢欢喜喜的将孩子们迎进去吃点心,又挽着妹妹的胳膊帮忙拿东西,十分热情周到。

倒是二舅和小舅两家态度一般,二舅母和小舅母的眼睛也只盯着回门礼看。

庄老夫妇对马大余这位新女婿非常满意,连女儿都没怎么搭理,拉着他说了不少话,又是问候马家又是询问酒馆生意,还是庄大姨提醒,才反应过来要见马大余那四个孩子。

免不了说些日后成大器的吉祥话,庄老夫妇给男孩们准备了毛笔墨砚,给女孩准备了银簪子。

对于宋灵均这个亲生的外孙女,他们却是什么都没准备,只摸了摸脸念叨两句,给了她一块糕点就罢。

不仅马大余看着不妥,连宋灵均都愣了一下。

咋地难道不是亲生的不成?这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不对啊,庄姥姥与庄娘子还是有几分像的。

庄娘子默不作声的将宋灵均抱回怀里,坐在马大余身旁只淡淡微笑着。

二舅坐在一旁笑道:“三妹的大事总算是稳定下来了,以往也愁,现在也愁,总算碰上大余你这个好结果,我们几个都替她开心。”

庄姥姥忙道:“是啊,若她有做不好的地方,你只管指出来。”

“哪里,说来还是我运气好,这样拖累的家庭还能有想容这样的好女人愿意嫁我,照顾家里和孩子。”马大余谦虚又真心道,“还得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能娶到她才是我的福气。”

“你能这样想,真替我们想容高兴。”庄姥爷感叹道,“我原来就说了,就得找一个稳定踏实又能赚钱的生意人家才是正理,那才能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呢!偏偏她听了几首酸诗酸调,就哭着喊着要去嫁什么穷书生,嫁了也就嫁了,居然还是个病秧子,简直就是拖累......唉!”

“就是啊,好好的漂漂亮亮的黄花大闺女,硬是把自己搓磨成这副样子,现在还带了一个拖......女儿,真真是愁坏了我和她爹了。”

宋灵均只感觉抱着自己的力道越来越紧,庄娘子微微低着头,脸上都是苦涩。

马大余越听越不像样,忙阻拦道:“岳父岳母怎可这样说.....”

“爹娘怎么又啰嗦起来了。”庄大姨连忙打圆场,“这也已经晌午了,孩子们也都饿了,赶紧摆饭大家团圆要紧。”

二舅母笑道:“这还早呢,米饭都没闷熟呢。”

庄大姨觉得奇怪,她问道:“都这会子了怎么米饭还没熟,菜也没炒,难道要孩子们饿肚子吗?”

“大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在城里住大屋子有仆人服侍,哪像我们几个,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还要奶孩子,哪能什么事都按着时辰到了就做,今儿还算早着呢,以往再晚些我们都没吃上呢。”小舅母嘴上极快,甚至还翻了几个白眼儿。

庄大姨脸色不虞道:“今儿又不是什么普通日子,是你们小姑带着新女婿回门的好日子,你们竟这般不放在心上吗?”

听了大女儿的话,庄姥爷才冷下面色斥道:“还不快去准备!在这儿晃什么晃!”

二舅母和小舅母这才慢悠悠的去了,似乎也不太将公公放在眼里的样子。

在场的人都略微有些尴尬,小舅干咳几声,对着马大余笑道:“说起来,三姐夫的酒馆生意还是那么好呢,我上次路过,里面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也不知道你们忙不忙得过来。”

庄姥爷忙道:“就是啊,虽说店要开,生意要挣,但大余你可得注意些身体,别忙坏了,有些事情就让别人做去。”

二舅往马大余的位置上靠了靠,嘴角上含了点矜持的笑意,缓缓道:“妹夫的酒馆生意那么好,也不知道还需不需要......”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打断他的话语,转头一看,宋灵均鼓着一张气鼓鼓的小脸,从庄娘子身上往马大余身上爬,一边说道:“爹爹,我饿!”

“哟,饿啦?也是,你一路上过来只吃了油条豆浆,看时辰是该饿了。”马大余将宋灵均抱到膝盖上,晃了晃脚哄道,“你二舅母和小舅母已经去做饭了,再等等。”

宋灵均一指坐在一旁,都是一脸无所事事的马家四姐弟:“不止我饿了,哥哥姐姐们也饿了,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啊?”

因为第一次来庄家,再加上庄家里的孩子没招呼他们一起玩耍,四姐弟要不抠着脚丫子,要不就玩着头发,正百般无聊中突然被宋灵均一点,都是一愣,说到吃饭上,一直都是马锋和马四顺最为积极,立刻响应道:“对啊对啊,爹,什么时候吃饭啊?”

“要在我们家里早就吃上了。”

马大余不悦道:“不知礼数,正做客呢,一点饿都挨不得吗?”

庄姥爷和庄姥姥连忙道:“不怪孩子不怪孩子,是我们家的确吃得晚......老二老四,快去厨房催催!”

二舅和小舅只能掩下话头,起身去厨房催饭,看着庄姥爷和庄姥姥忙去哄马锋和马四顺,马大余伸手握住庄娘子的手。

庄娘子一直低头不语,感受到丈夫的手掌厚实又温暖,充满安慰与柔情,鼻腔顿时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没事儿没事儿,我都知道,都知道,你别担心。”马大余轻声哄道。

宋灵均探头看到庄娘子强忍眼泪,心中也是一叹。

庄家只是一所一进的小宅院而已,二舅和小舅去催饭,饭没催到反而被妻子们骂了回来,这两对夫妻在厨房里的争论不休,在外面大厅里都能听了个大概。

“催催催,催魂呐催,难道不要等这饭熟吗?你要吃夹生不熟的饭我还不乐意吃呢!”

“谁叫你们早起来就一直放着事情偷懒,外面客人还等着呢!”

“已经回过一次门的人还讲究这些干什么,也不嫌膈应人!”

“别乱讲,现在这个三姐夫跟之前那个三姐夫可不一样,人家是开店做买卖的。”

“三姐这才嫁进去几天,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光景,你们这样上赶着也不嫌丢人。”

“又要我找门买卖做,又嫌我丢人,你到底是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快让开,我这准备炒菜了!”

那边骂骂咧咧的结束,这边大厅里的气氛连几个小孩都能感受到尴尬和不对劲,马毅带着几个弟妹走到马大余和庄娘子身后站着,假装去跟马大余怀里的宋灵均说话玩耍。

庄老夫妇轻咳两声,好几次打算重新开启儿子们被打断的话头,要不就是被宋灵均闹觉闹哭打乱,要不就是被马锋马四顺吵着要去茅房阻拦,总之一句话都没接上去。

好不容易等开了饭,同样是家常菜色,也不如马家来得量大直接,好几碟炒菜连油星都舍不得放一点,吃起来简直味同嚼蜡。

庄大姨看了眼饭桌,说道:“我带来的那只糟鹅呢?怎么不切出来吃了。”

二舅母和小舅母端着饭碗低头不回话,是旁边跟宋灵均一样大的孩子听到糟鹅,连忙站起来挥舞筷子道:“糟鹅糟鹅,我要吃鹅,娘我要吃鹅!”

小舅母连忙扯着小儿子坐下:“吃什么鹅肉,没有鹅肉,这满桌子的菜还不够你吃啊。”

“我就要吃鹅肉,大姑带那么大一只鹅,我都看到了,我就要吃!”

“你这孩子真是......”

“还是拿出来切了大家吃吧。”庄大姨冷淡道,“今儿三妹和三妹夫回门,正好人多,我特地挑的最大只,你们收着不吃也只会坏,没得浪费。”

小舅母这才不情不愿的去切了出来,也只有一盘而已,很快就被小孩子们抢光了。

马毅几个到这里总算明白庄娘子为什么要给他们装干果蜜饯在身上了,因为根本不可能吃饱!

本来他们几个就面生不好意思,即便庄娘子尽力照顾夹菜,也斗不过庄家那几个显然习惯抢菜吃的孩子,本来饭菜就不多,最后都只能扒饭喝汤,勉强垫肚子。

但宋灵均可没这种烦恼,隔壁小表哥站在凳子上夹菜,她就索性半爬上桌,小表哥夹得全是肉,她就把一整条鱼拖过来,反正都是小孩,主打一个谁更加没素质。

宋灵均心想,她娘的回门礼可是准备的足足的,谁也别想在饭桌上饿到她。

小舅母看到宋灵均将半条鱼肉都夹走,心里肉痛,脸上的笑也十分阴阳怪气,她道:“妹妹还真是爱吃鱼啊,半条鱼都落你肚子里了。”

“那也没有小表哥爱吃肉啊,那一盘肉全是他的。”宋灵均将夹来的鱼肉分给身边的兄弟,朝故意放在小表哥面前的那盘肉努努嘴儿。

小舅母没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听懂她的意思并且还嘲讽回来,脸上顿时挂不住:“你、你小表哥正在长身体......”

“我跟小表哥同岁,那我也在长身体啊。”宋灵均将碗朝小舅母一递,“小舅母肯定也心疼我,给我也来点肉呗。”

这话接得完美无缺,小舅母只能给她夹几块肉放到碗里,宋灵均回头又分给几个哥姐吃。

看着她这么照顾几个哥姐,嘴上又那么快速灵活,庄娘子又心酸又开心,伸手捏了捏宋灵均的小脸蛋,拿帕子给她擦油呼呼的嘴巴。

马大余看着她也是一脸笑意,这么一个小机灵鬼真是越看越惹人喜欢,连大人都要在她这里吃瘪,真是个聪明孩子。

他这番笑意落在其他人眼里却有其他意思,二舅跟他碰了碰酒杯,说道:“我这小外甥女都给她娘给惯坏了,也没个规矩,妹夫你以后多担待些。女孩儿嘛,养得安静懂事就好,以后长大了也知道帮衬兄弟。”

马大余嘴角的笑容淡了些,他说道:“二哥言重了,想容和孩子父亲将孩子教得极好,我这个白捡的怎能去置喙这些,再者孩子们以后各凭本事,帮不帮的,再另说吧。”

说罢对宋灵均笑道:“吃饱了就跟你哥哥姐姐去玩吧。”

宋灵均趴在他肩膀上小声道:“你一个人能行吗?”

想也知道庄家这几个人对他这个新女婿是什么目的。

“我傻啊还看不出来,何况你娘在之前都和我说了。”马大余也小声道,“去吧,你哥姐几个认生,别让他们被欺负了去。”

“成,你保护好我娘,我给你护好几个娃。”宋灵均很仗义道。

“去去去。”

他们小孩几个下了桌,饭桌上便是大人的天下,酒香很快盖过饭菜香味,看着马大余游刃有余的背影,宋灵均心想他到底是开酒馆的,这应酬的功夫应该不用担心。

庄大姨家的大表哥和大表姐拿来一个彩色的鸡毛毽子和大家一起玩,这在孩子圈里可是稀罕物,很快就把所有孩子都吸引过来,只是玩的过程不顺利,小表哥屡次接不到毽子,干脆抱着毽子不放,撒泼着说是他的东西。

大表哥和大表姐都是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见哄不出来,便摇摇头说道:“好吧,给你就是了,不过得跟大家一起玩。”

但小表哥立刻欢呼着跑了,跟着他一起的也都是庄家的孩子,俨然不打算跟其他孩子分享。

“就这么给了?”宋灵均问道。

庄大姨回娘家一趟,又带吃的又带用的,显然一直在这方面接济着娘家,怎么连小孩子的东西都要让出去,而且他们两个看起来已经习惯的样子。

庄大姨应该是嫁得真不错,大表哥和大表姐是孩子们里唯一身穿绸缎衣裳的,大表姐发髻上还有金簪,嘴唇上的口脂也是水嫩粉红的,刚刚马二芳便一直盯着她的嘴巴看。

大表姐扯了扯袖子,无所谓道:“我娘说了,这些玩的吃的东西他们要便给了吧,好过惹了大人过来,开始掰扯起钱财来,那才是真麻烦。”

“都这么接济着了,还要钱?”看来这庄家老夫妇和那对兄弟,是尽逮着嫁得好的庄大姨身上薅了。

“何止钱财呢,还要地,还要屋子呢。”大表姐拧着眉头不满道,“我们家里条件是好些,但也是父亲在外头辛辛苦苦挣的,姥爷姥姥,二舅和小舅,眼睛一眨,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这要那的,凭什么呀?就凭二舅小舅没本事,我娘活该么?”

大表姐每跟着娘亲回一次娘家就受一回气,见宋灵均问到点子上,立刻抱怨起来:“我爹也不是没给二舅小舅找过活做,是他们自己嫌这嫌那的做不下去,还赖我爹看轻人,怎么着,要是嫌自个儿贵重,就别麻烦我爹和我娘啊!”

大表哥连忙回头查看,扯了妹妹一把:“轻声些,别又给人听去,给娘惹麻烦。”

“表姐这话说得好。”宋灵均拉着同样好奇的马毅几个一起坐下来,“那大姨都给了么?”

就怕庄大姨是个扶弟魔啊。

“哪能啊,都是大数目,我娘哪里拿得出来。”

大表姐提着裙子也跟着一起坐下,并不反感宋灵均的问题,她们是姨表姐妹,合该比其他人更加亲近。

“家里一切都是爹爹说了算,娘她......有时候也不好过。除去我和哥哥的吃穿用度,娘自己留着的钱其实不多,回一趟姥爷家就得使掉一半去还不止,就这样了,姥姥和姥爷还觉得娘不帮娘家,不帮二舅小舅,是个白眼狼。”

女儿心疼娘亲,大表姐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实在是为自己娘亲不值得。

马二芳在一旁犹豫了下,递了帕子过去。

宋灵均说道:“这事你们得听大姨夫的,首先钱是大姨夫挣的,二来若是二舅小舅上进还好,若是不上进,这钱就等于扔到无底洞,我要是大姨夫我也不开心。”

“我爹就是这么说的。”大表哥很是认同宋灵均的话,对她频频点头,“我在家里听我爹说,小姨夫那酒馆生意很好,雇了不少人,说二舅和小舅就打这个主意呢。”

宋灵均冷笑一声:“不止二舅小舅,姥爷和姥姥肯定还打算倚老卖老,逼迫我爹接受,你们没看到他们几个三句话不离这个目的么。”

大表哥和大表姐对视一眼,稀罕道:“妹妹你懂得真多,说话也快,还知道倚老卖老,你上学了吗?”

上学?宋灵均听着一愣。

“妹妹还没有。”马毅解释道,“不过我爹说了,再过些时日,镇上学堂开了,就会送她跟着我们一起去。”

马锋也开开心心道:“对啊,妹妹马上就能和我们一起去上学了。”

前世宋灵均只在孤儿院里上到高中,便被赶出来讨生活,没想到到了这个时代,生为女孩,居然能从头开始上学,她有些意外,本来她已经做好接触不到书本的准备了。

“咱们离得远,不在一个学堂上。”大表姐说着有些可惜,又笑道,“这次不知道,等下次见面,我送一个书袋给你,上面有蝴蝶的刺绣,可好看了,你看到一定喜欢。”

宋灵均刚想说话,就见小表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脸兴奋道:“蝴蝶,什么蝴蝶,蝴蝶在哪里?”

众人都因为他独霸毽子而不愿意搭理他:“你的毽子呢?玩你的毽子去。”

“毽子不好玩了,玩腻了。”

小表哥嘟起嘴巴,正要四处找蝴蝶,突然看到宋灵均脖子上那一抹红绳,以及下面坠着的小福袋,那福袋是庄娘子连夜赶制的,绣了一只小小巧巧的,但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这个好看,给我!”他脸上一喜,伸手就要来抓宋灵均的脖子,马毅将他的表情和动作看在眼里,忙要伸手去护,但宋灵均出脚比他更快,直接伸脚将小表哥踹到在地上。

小表哥啪嗒一声摔倒在地,坐在地上歪了一会,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大表哥和大表姐却是如临大敌,忙起身道:“不好。”

下一秒就见小表哥歪嘴一撇,眼睛里快速蓄满眼泪,接着张嘴就嗷嗷大哭起来。

“惨了,他这样哭,等会姥姥小舅母又要骂我们了,每次都是这样。”

大表哥和大表姐正想拿什么来哄他不哭,就见宋灵均伸手阻止他们,接着将脖子上的福袋扯下来,利落地往小表哥跟前一坐,在他们不明所以的眼光中,深吸一口气,张嘴也跟着干嚎起来。

家里两个最小的面对面哭嚎,哭声此起彼伏,一声大过一声,吓得在场的兄弟姐妹手足无措,尤其宋灵均不是普通的哭嚎,她一个调转过三个委屈巴巴的弯,还能抽空喊出爹和娘。

这下不仅在场众小孩懵了,连赶来的大人也懵。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了?”

小舅母果然最先赶来,她一把抱起自己的儿子,先是上上下下摸了一通,见没事后拧眉看向大姑家的一儿一女:“你们又欺负弟弟了?”

见小舅母平白诬赖,大表姐正要反驳,就听宋灵均哇哇大哭着,眼泪不停从眼眶里挤出来,她趴在地上几次都起不来,磕磕绊绊地爬起来又跌倒在地。

庄娘子和马大余听着哭声赶来,就看到女儿这副受尽委屈的模样,两人都吓得不轻,连忙跑过来抱起,连声问道:“妹妹,灵均,这是怎么了,哪里痛了哭得这么厉害?”

庄娘子吓得声音都变调了,女儿长到五岁,从来没这样哭过!

马大余见小女儿整张脸都哭湿了,转头看向其他孩子,肃容道:“怎么了这是,妹妹怎么哭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孩子们都被宋灵均这段突如其来的操作惊呆了,呐呐着不敢言语。

宋灵均瘪着嘴,抱着庄娘子的脖子哭得真心实意,抽着气道:“小、小表哥他打我!还要、还要抢我的福袋!娘,他打我呜呜呜呜呜——”

庄娘子看到女儿上被红绳勒出印子的红痕,显然是被大力扯过的,灵均这么细小的脖子,要是被勒出事来可怎么是好!

小弟一家一向惯孩子,居然还惯孩子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来!

见小姑夫妻俩转身瞪着自己和儿子,小舅母连忙道:“怎么可能,我家小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定是灵均不愿给才起争执,什么了不起的福袋,给你小哥哥又怎么了。”

“我女儿的东西,凭什么就要给你儿子?”

庄娘子在那一瞬间恨得眼睛都红了,灵均长到五岁,娘家这么多年来一直不闻不问,更是从未添置过什么像样东西,而他这个侄子自出生以来,即便家里清苦,该有的金项圈银手环却从未落下过!

马老太太好心舍了压箱底的宝贝给灵均添福,这才带了一日,就要她让给娘家的侄子......凭什么?!

小舅母嫁入庄家这些年,已经习惯欺负庄娘子这个空有美貌,但性子逆来顺受的小姑,冷不丁见她像仇人般盯着自己,恨不得扑上来将自己给撕了,再加上马大余身高马大的,也在一旁冷着个脸,跟个活阎王似的,一时也被吓一跳,揽着孩子退了两步。

“我、我就那么一说而已......”

“你嘴上那么一说,以往也没少做!”庄娘子此刻真的恨极了,她搬起挤压在心里多年的旧账,“灵均两岁的时候,她父亲给她编了只彩色的小鹦鹉拿着玩,还有会转的木陀螺,不都是给你儿子抢了!现在是抢上瘾了,对我女儿直接动手了是吧!”

马大余听着直皱眉头,对小舅母道:“四弟妹,你们平日就这样教孩子抢东西?也不怕抢出祸事来?”

小舅母梗着脖子道:“那哪里是抢啊,不就是小孩子间互相让着玩嘛,你们有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吗?”

“让?”庄娘子冷笑一声,“我倒是从来没有听过,小孩子之间让着玩,最后霸占着不还的道理!”

她懦弱的忍了这么多年,一直让灵均跟着她受委屈受冤枉,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女儿的哭声让她心都碎了,她再也不想忍了。

赶来的庄姥爷和庄姥姥看见二女儿居然对着宝贝的小孙子发难,立刻拧着眉毛喝斥道:“做什么呢!你怎么对小孩子说这么难听的话,那是你亲侄子,庄家的正经孙子!你就算是把东西都送给他又怎么了,怎么当姑姑的?”

“不就两个破东西,你还惦记了这么几年,要换别人家姑姑,都不知道给亲侄子添了多少东西,就这点我还没说你呢,就不如你姐!”庄姥姥的嘴巴更加无情,“先不说小祖是男孩子,他还是早产儿的弱孩子,本来就更精贵,灵均让让他又怎么了?”

庄娘子抱着女儿,看着至始至终都未曾帮她说过哪怕一句话的父母,怔怔地落下眼泪来:“爹,娘......灵均也是弱孩子啊,她也差点没活过来啊。”

庄姥姥一甩袖子,不屑道:“那是你那病死的丈夫无能!你也是,连个孩子都养不好,一个小丫头宝贝成那样,真是半点骨气也没有!”

“岳母,此话太过,请您收口。”马大余站在庄娘子跟前,肃容道,“想容之前努力侍夫带孩子,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着实辛苦劳累,差点就没撑下去,你们不心疼便也罢了,怎还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来,据我所知,你们并没有帮过她哪怕一次吧?”

面对马大余的问题,庄老夫妇面面相觑,怯怯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家也难,哪有余力去帮......”

“既如此,岳父岳母为何还要对想容如此疾言厉色,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本来就艰难,还要受弟妹甚至侄子的欺负,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岳父岳母便是这样当家中长辈的?先不说她没有做错什么,岳父岳母如此偏心,更还有这样偏袒男孩的歪理,恕女婿不能苟同。”

马大余说着,回身将宋灵均放到小表哥身边,示意众人看着:“岳母刚说小祖是早产儿的弱孩子,但你看看他这个个头,我不认为他还需要什么精贵对待。”

众人一看,同样是五岁,只长一个月的庄祖愣是比宋灵均高了一个头还不止,小小年纪更是吃得肥头大耳,衬得身边的宋灵均活像还没有四岁似的。

哪一个是弱的孩子,一目了然。

庄姥爷不悦道:“男孩本来就要比女孩贵重.......”

“都是岳父岳母的骨血,您的孙子孙女,且刚刚岳母说孩子身子弱得紧着些对待,如今又不肯承认外孙女眼见为实的弱,这样厚此薄彼,想来两个舅子家同处屋檐下,龃龉肯定更多吧。”

马大余扫一眼在一旁看好戏的二舅和二舅母,弯身将宋灵均抱起来,又牵过庄娘子的手说道:“亲戚间本该互帮互助,但若连孩子间都不能一视同仁,咱们大人也没什么好谈的。如此,我们便也回去了。”

说罢回头喊孩子:“阿毅二芳,阿锋四顺,走了,回家了!”

四个孩子连忙跑来,乖乖跟在父母后头。

二舅和小舅原本还有求于马大余,想从他那酒馆里分一杯羹,现在突然闹翻,自然不愿,连忙跟在身后说好话,但马大余一概不搭理。

二舅一家自然责怪小舅一家,他们人还没出门呢,他们便翻脸吵闹起来。

这次回门就这样不欢而散,庄娘子心里既心酸又感觉痛快,酸的是她这个女儿在父母心里无足轻重,痛快的被压抑了这么多年,她至少也爆发了这么一次。

“想容,大余,你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庄大姨四处忙乱,忙跑出来拉住妹妹,“别这样,再坐下来大家好好说一说,你刚新婚,别闹得这么难看啊......”

“大姐,算了吧,这么多年我也认了,但是欺负灵均绝对不行。”

庄娘子眼眶鼻子通红,颇有些狼狈,但她的美貌并没有因此失色,反而因为坚定的神色更加光彩夺目,只听她道:“当年我嫁给宋澈,爹娘和二哥小弟就恨毒了我,恨我不像你这般嫁给富裕人家,可以帮衬娘家......我心中有愧,这么多年来再苦再累,也从不敢回家寻求安慰。我这辈子也就算了,可灵均做错了什么,她那么小那么弱,同样都是爹娘的骨血,灵均却连一句好话都得不到......爹娘不把我放在心上,灵均却是我的心头肉,以后谁都别想刻薄了她去!”

说罢狠狠甩手,转身上了马车。

庄大姨焦急道:“这样与娘家闹翻,又有什么好处?好歹是一家子,也得为以后的日子着想啊!大余,你再劝劝想容。”

马大余拉过马绳,却说道:“大姐,从想容嫁给宋举人的那一刻起,这个娘家,就等于没有。”

庄大姨一时哽住,马大余说这个娘家,何尝也不是在说她?

她的确按父母安排嫁给富裕人家,但嫁的远不说,丈夫是个守财奴,性格也是不好相与,她过得也很不易!忙完夫家忙娘家,两头都是尽心尽力,两头都是不讨好,哪里还有空去惦记妹妹过得如何。

妹妹总归嫁得是有情郎,有情饮水饱嘛!

“大姐,想容不是怪你,是心疼你。”马大余看了眼马车,对庄大姨诚恳道,“你总是为着娘家忙乱,却有谁感念你这番孝心?不止是灵均,连你两个孩子都要跟着看脸色,大姐夫多骄傲一个人啊,最是疼惜这对儿女,你这双儿女又如此出色,为着你肯定不让他们父亲知道,若是给大姐夫知道了,你们家还有得闹。”

庄大姨何尝不知道自己两头不讨好,但不管是为夫家还是娘家,她都得去做,这不就是她身为长女,身为媳妇的责任吗?

马大余并不多言,只偏头朝门里面喊道:“孩子们!又跑哪里去了!”

宋灵均的鼻尖还红着,被马毅他们几个簇拥着跑出来,麻溜爬上了车,庄娘子刚抹了眼泪,想再抱抱女儿安慰一番,却见她衣服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脸上却是一派神气。

“灵均,你这是......”

宋灵均走到马车角落里,将衣服一掀,里头塞着的好吃好玩的全部掉下来,这原是庄娘子这次回门准备给侄子侄女们的,全都给宋灵均给搜罗了回来,一个都不剩。

“这都是我的。”宋灵均哼道,“以前被他们抢的我也都抢回来了,这些原都是我的,我才不要便宜了他们。”

说罢将东西都分给上车来的哥姐,连跟她还看不对眼的马二芳都分到了一只竹蜻蜓,自己只留着一只竹编的小鸟和木陀螺。

庄娘子差点又要掉眼泪,她一直以为女儿年纪小早就忘了,原来女儿一直记在心里,她一直记着她被抢走的小鹦鹉和木陀螺,那都是她亲生父亲给她的。

宋灵均当然不是自己想玩,那是给这具身体的原身抢回来的。

宋灵均当过小孩,她当然知道心爱的玩具被抢是什么滋味。

“妹妹,妹妹,灵均。”大表哥和大表姐站在窗外叫着,手里也都是找回来的玩具,包括那个彩色的羽毛毽子,他们兴奋道,“谢谢你帮我们拿回来,你怎么知道他们把东西藏哪了?”

“不客气。”宋灵均朝他们眨眨眼,“我不知道他放在哪里,我只是将他们屋子里的床都给掀了。”

听见里头传来哭闹声,宋灵均果断朝马大余喊道:“爹!快走!不然等会就是你们大人的麻烦啦!”

“这小混蛋,真是......”

马大余哭笑不得,跟庄大姨简单拜别后,赶紧催马上路,快速跑了。

见庄娘子回头望了几眼大姐,宋灵均靠到她娘身上,小声道:“大表哥和大表姐都是好的,就是大姨好像还没看开。”

庄娘子搂着女儿,吸了吸鼻子道:“日子还长着呢,且看后面吧。”

一直冷眼旁观的马二芳转着手中的竹蜻蜓,突然说道:“儿女众多的家庭,最后都会变成这样么?”

“二芳,咱们家不会的。”马毅安慰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最重要的是,爹从来没有慢待你的心。”

马二芳偷偷看了眼庄娘子,心想她长得这般好,却被娘家人如此冷言冷语的对待,俨然不把她当家人看待。

而自己长到十多岁了,爹与那早逝的娘,从未说过她一句不好。

就如大哥所说的,不管如何,爹到底是疼惜她的。

连跑了几日的亲戚,正事上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的新婚生活就由他们夫妻俩自己蜜里调油的过去。

但庄娘子并没有给宋灵均闲着,她将春风村破屋子里的书本全都搬了回来,仔细在阳光底下晒过后,全部放到宋灵均的小屋子里,打算闲暇之余抱着宋灵均教她翻书认字。

“你爹说了,等过两日秋老虎退了,天气转凉,镇上的学堂便也开学了,让你跟着你哥姐们一道上学去。”

宋灵均看着眼前一字排开的四书五经,都是她亲生父亲留下来的旧物,但都保存的很好,不仅是书的主人爱惜书,庄娘子也一直悉心存放,不曾因着麻烦冷待丢弃。

“大哥跟我说过了,你拿出来这么多是做什么?”

“我原想着你还小,等大些再去上学也不迟,但你爹说五岁上学是平常,你自然也不能落下。”

庄娘子的神情里带着马大余对自己女儿一视同仁的感激,她说道:“镇上学堂里的教书先生据说脾气古怪,若不是合他心意或者是学习好的学生,他是不愿收的,且束脩不退。灵均,上学堂对女孩儿十分不易,娘希望你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去学堂读书认字,也不枉你父亲曾经抱着你,一字一句为你念书的一番期待。”

宋灵均想起来自己父亲可是通过乡试的举人,原则上已经有资格做官了,再不济也能混个私塾先生当当,怎么还会在春风村这样的破落山沟里耗着。

面对宋灵均的问题,庄娘子低头轻轻抚摸着书本的褶皱,一侧没有夹紧的发丝轻轻垂下来,打在她线条柔和的鼻尖上。

她将发丝挽到耳后别好,动作柔美流畅,并没有忽视女儿的提问,她娓娓道来:“你刚出生时,你父亲得人举荐,可到偏远的县城做个芝麻小官,这原是喜事,只是你宋家祖父祖母不愿让我跟着过去,说留下侍奉公婆才是儿媳孝道,要你父亲单身赴任。”

“他们真是好心思啊。”宋灵均冷哼道,“因为不满意你,便让父亲自个儿过去,到时逼着父亲再另寻他们满意的娇妻美妾回来,好彻底抛弃我们母女俩。”

亏说还是书香门第,这样歹毒的心思都想得到。

“你父亲待我好,自然不愿,若是宋家不放人,他便也不去,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庄娘子一回想前任丈夫对自己的情分,心中也满是酸楚:“后来分家被赶了出来,我们搬到了春风村,你父亲也想过开一个小私塾,但你也知道春风村那块地方,孩子大些就得下地干活,根本没想过送孩子上学认字,自然开不成。幸好你父亲会得一手好字好画,靠卖字画,我再接点绣活,也能过下来。”

“直到你父亲病了.......”

庄娘子的声音很快转变成一声悠长的叹息,里头含了她多年来的苦涩与劳累,但此时她身处在马家的宅院里,床榻上是柔软厚实的被褥,厨房里还闷着她刚下不久的米饭,她并没有再多说下去,而是抱过女儿,拿过一本《孟子》,说道:“来,跟着娘读.......”

“这是《孟子》。”宋灵均说着又指着另外几本,将它们的书名一一道来,连个磕都不打,显然都是认识的。

“呀,你都认识这些字啊?”庄娘子惊讶不已,“不对啊,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宋灵均只能随口扯了个谎:“呃,你不在家的时候......父亲躺着无聊,偶尔会教我念念。”

“原来如此,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庄娘子笑道,“你父亲就喜欢一边念书一边哄你睡觉,没承想越念你越精神,闹得我们都不安宁,还说你以后肯定是读书的好料子。”

宋灵均回想起前世上学的日子,她成绩的确是不错的,到了社会讨生活也曾自学过,说起来在学识方面,总不算糟糕。

至于能不能适应古代的上学......还是再看看吧。

宋灵均虽懂不少字,但依旧被庄娘子压着苦读些时日,总算盼到天气彻底转凉,早晨的空气有了刀尖般冷冽的感觉与气味,叫人神清气爽的同时,忍不住低头打两个喷嚏。

今日是宋灵均第一次上学,庄娘子备好了衣物干粮和书袋,马大余原本准备好马车打算送他们去学堂,庄娘子得知前头四个孩子第一次上学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后,将他劝阻下来。

还是老规矩,即便是年纪最小的宋灵均也得走着去上学,没得商量。

马大余有些心疼,学堂离着三里地呢,路上又不好走,宋灵均本就睡不饱,人又小,能走得到么。

“放心吧爹,二娘,有我看着妹妹呢。”马毅说道,“保证将她送到学堂上。”

庄娘子心中也悬着:“阿毅,就麻烦你路上多照看妹妹了。”

“我跟妹妹同在外舍里上课,我会看好她的。”马锋自告奋勇道。

“我也在外舍,我也会看好妹妹的。”马四顺还啃着包子,“绝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马二芳挂着书袋走在远处,时不时往回看,一脸的不耐烦。

庄娘子怕她等急了,连忙道:“赶紧去吧,一路上看着点马车,灵均,你可千万跟好哥哥姐姐们,不能自己乱走,知道吗?”

宋灵均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闻言懒懒应道:“知道了。”

说罢,她过去牵着马毅的手,头也不回的跟着几个哥姐走了。

庄娘子揪着帕子又舍不得道:“这孩子,连个头都不回......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习惯。”

马大余哭笑不得道:“我说了咱们坐马车送过去,还能在那看一看她,你又不要,这会子又担心。”

“灵均是小,但也不能特殊对待。”庄娘子对于这点十分拎得清,“前头哥姐几个有的没有的,灵均都得是一样的。大余哥你之前还说孩子们之间最是不能厚此薄彼,自己就忘了。”

“灵均才多大啊,多疼一些又不碍什么。”

“不行,都是自家的孩子,更得一碗水端平了。”

“唉,我也知道你是后娘难当,言行举止都得紧着些,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吧。”马大余理解妻子的难处,并不勉强,“只是孩子们之间该怎么相处都由着他们去,三个小子都挺喜欢灵均的,你别因为二芳而故意去分开他们,他们知道分寸的。”

庄娘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远就看见马锋和马四顺接过宋灵均的书袋,而马毅蹲身将宋灵均背起来,小跑着追上等着他们的马二芳。

“阿毅,阿毅你别背妹妹!让她自己走!”庄娘子边追边喊道。

“没事儿二娘,我背得动!”马毅的声音遥遥传来,五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拐弯处。

马毅长得像他爹,个头更是完美遗传,才十二岁便拥有别人家十五岁的身高体魄,对宋灵均而言他是不同于马大余的一座小小山,但同样可以让她趴在肩背上美美睡个回笼觉。

直到越来越多的小孩嘻嘻哈哈的跑过,互道安好,宋灵均这才醒过来,她看到马毅脖子上一片薄汗,有些不好意思:“大哥,对不起,我还是下来走吧。”

“没事儿,你接着再睡一会。”

马毅掂了掂她,只觉得小妹妹还真是轻,四弟同样的岁数时,他背着可不像现在这么轻松,一边说道:“咱们得申时才能下学,这一天下来可是很累的,我怕你不习惯,要是在课堂上睡着,先生会打手心的。”

马四顺恹恹道:“我上次就被打了,可疼了。”

马锋也很担心:“妹妹才刚入学,先生不至于这么严格吧?”

“我记得上外舍的先生是邱先生,等会我带妹妹过去报道时,先跟他求求情吧。”

这哥几个就这样默认了她会在课堂上睡着吗......

宋灵均好奇道:“我和三哥四哥在外舍上课,那大哥和二姐呢?内舍吗?”

“你二姐在内舍,我在上舍。”马毅说道,“稍微离你们远一些,但午饭我可以过来跟你们一起吃。”

宋灵均眨眨眼:“娘说上舍是读书最好的人才能进去的,大哥好厉害。是不是可以参加那个什么秋闱了?”

马毅有些不好意思:“先生说我书背得好,明年或许可以下场一试,我也有这个想法,就当积攒经验了。”

“祖父祖母都说大哥你是家里读书的好苗子,定能考上的。”

“爹说了,只要我们想读书,他都会尽力供着的。虽说不一定非要选这条路,但读书识字总归是好的,明事理,辩是非。三弟四弟,你们也该努力些才是,如今有了妹妹,更该好好做个榜样,可不能像以往那般偷懒耍滑,书也不看,字帖也不写,只知道招猫逗狗玩,考试不通过只能一直留在外舍,若先生和爹追究起来,大哥也保不了你们.......”

“大哥,大哥。”宋灵均拍了拍他,指着远处三哥四哥的身影,“他们两个早跑了。”

“......真是。”马毅大人般忧愁地叹气,“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像了你三哥四哥,再来一个,大哥我实在受不住。”

所以说家里不管是长男还是长女都很辛苦啊......宋灵均只能尽力保证道:“我会加油的。”

学堂是坐落在山脚下的一处大院落,据说附近的学堂里,永平镇的这所学堂是最好的,师资优越,不少愿意孩子读书的人甚至会跨镇送孩子上学,因此学堂附近还有不少马车和仆从在等待。

学堂要过一条石桥才能到,石桥下是半高不低的河水,瞧着很清澈,石子和鱼儿都能看得清楚,马毅说这里的鱼吃起来比其他河湖好一些,夏日里他们常跑来这里钓鱼。

最外边的屋子便是学堂里最基础的外舍,只教年纪尚小或者还不懂学识和写字的孩子,人数不多,数起来不过十多个,他们对头一天来的宋灵均表达出极大的好奇心,纷纷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发和书袋,见她是有兄长罩着的,又嬉笑着跑开了。

教书先生姓邱,看着五官还算年轻,却蓄着厚厚的胡子,坐在上首闭目养神,时不时深呼吸几下,好似在练功的仙人一般,只是他胡子不白。

宋灵均注意他私下对着哭闹不已的孩子偷偷翻了好几个白眼儿。

马毅领着宋灵均上去规规矩矩的问好,并送上准备好的束脩。

邱先生只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宋灵均,取笔蘸墨,在白纸上端端正正的写下灵均两个字。

他指着灵均二字,问宋灵均道:“这两个字怎么读?”

“我的名字,灵均。”宋灵均说道,“先生少写了我的姓氏。”

“你姓什么,自己写。”邱先生将毛笔递过来。

宋灵均趴在桌子上,在旁人热热闹闹的围观下,将宋字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的写在前头上。

没办法,这毛笔对她来说有点重了,再说了她也没写过毛笔字啊!

“你是识字的,就是毛笔拿得不好,平日里也不曾拿过。”邱先生一眼看出来,“罢了,还小,慢慢练就是了。”

说着便收下束脩,指了前头的位置让宋灵均坐下。

“妹妹,先生喜欢的学生才能坐前头,这是要好好考你的意思,你定要坚持住啊。”

马毅千叮咛万嘱咐,临走时还塞了一把果干给宋灵均,让她发困了就吃。

马锋和马四顺坐在中间,先生眼皮底下不敢乱来,只能用眼神和手势给她打气。

三哥四哥,你们还是先顾好自己吧.....宋灵均看到邱先生对他们两个也翻白眼。

今日上课的内容是《千字文》,邱先生念一句,众人就跟着读一句,他并不摇头晃脑,而是背着手在教室里轻快踱步,宽衫长袖时不时扫过桌面,叫人有些警惕,反而不容易犯困。

孩子们此时虽不犯困,但却会犯贱。

稚嫩朗朗的读书声不过一刻钟,底下就有孩子按耐不住开始调皮捣蛋,你戳我一下,我捣你一下,书本和纸张躁动不安的哗哗乱翻,墨水不是倒一桌就是洒一地,有的孩子干脆蘸墨画鬼画符,一身干净衣服很快毁在一手的墨汁下。

宋灵均回头一看便是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学堂外舍啊,分明是幼儿园小班!

马锋和马四顺虽然没有玩闹,但也凑着头在小声说话,一看就是预备着下课去哪儿玩耍。

邱先生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有吵闹声大些他才会出声管束,大部分时间都只领着坐在前边的几个乖巧的读书。

宋灵均一边听着自己熟悉的千字文,一边捏着毛笔在纸上写下文字,越写却越绝望——笔画全是对的,字是丑出生天的。

邱先生路过瞄了一眼,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等待了休息时间,马毅抱着干粮跑来找弟妹,却看到宋灵均灰头土脸一脸消沉,忙问道:“怎么了?先生打你手心了?”

“没有,大哥,是毛笔太重了,抓得我手腕疼。”宋灵均伸出去手,鼓着脸抱怨道,“我现在一转手就生疼,毛笔原来是这么重的东西吗?”

马毅捧着妹妹的手腕小心揉了揉:“原来如此,毛笔对现在的你来说是大些重些,不好拿。等回去了我跟爹说,给你买两支小一些的轻巧毛笔。不过你画什么图案呢,就把手弄痛了。”

宋灵均面无表情的拿起那副鬼画符:“是千字文。”

马毅活动了下自己的五官才忍住没笑出来,旁边的马锋和马四顺不给面子,捧着肚子已经笑翻过去。

宋灵均翻了个白眼,疯狂安慰自己道:“是毛笔的错,是毛病的错......三哥四哥你们别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马毅也笑,但他觉得不能打击妹妹第一天上学的积极性,再者字虽难看,但笔画可都是全对的,他忙道:“肯定是毛笔的问题,你先等等,我去借一支来。”

宋灵均啃着肉饼,马锋见她不开心,笑着过来说道:“别气啦,好歹你还懂好些字,虽然写下来让人看不懂哈哈哈哈!”

宋灵均一脚将马锋踹开,回头见马毅带着马二芳过来,马二芳一脸不情不愿,朝宋灵均递来一只小巧的毛笔,冷淡道:“这是我跟别人借的。你回去记得跟爹说买一支新的还给人家,听到没有?”

宋灵均接了过来,乖乖道:“知道了,谢谢二姐。”

“......你别在别人跟前叫我二姐。”

“哦,二芳。”

这更不是马二芳想要的,她看着宋灵均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股无名火从心头里冒起无处可发,又觉得自己这样十分无理取闹,只能朝旁边的马毅发泄道:“大哥也是,别动不动就来找我,别人会议论的!”

说罢转身气呼呼的跑开了。

突然被妹妹喷火的马毅一脸懵圈:“......这里谁不知道我们是兄妹,会议论什么啊?”

宋灵均摇摇头,同情道:“少女心事你别猜。”

下午同样是千字文,宋灵均得了合适的毛笔正打算一雪前耻,但她很是高估了自己作为一个五岁小孩的特性,那就是马毅所担心的,发困。

在家里庄娘子便时常让她午睡好养身体,如今养成了习惯,一到那个点数,她就开始疯狂的发起困来,哪怕偷摸着打会瞌睡,或者喝水吃酸果干,都无法抑制这股势在必得的困意。

眼看着自己墨迹从纸上滑飞出去,宋灵均最终还是一把栽倒在桌上,与前后左右的孩子睡成一团,鼾声与磨牙声四起。

邱先生将《千字文》一扔,摸出一本没有署名的白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散学时马毅来接他们,见到宋灵均的神情更恹了。

“大哥对不起,我还是睡着了......”宋灵均一边爬上马毅的背一边忏悔道,“睡得老好了......你说先生会不会不收我?”

“应该不会吧。”马毅闻言也有点担心。

此时邱先生的仆人从门里跑出来,微笑着将一卷包裹好的东西往宋灵均怀里一塞,又拍了拍马毅的肩膀,说道:“果真是兄妹呢。”

宋灵均抱着那一卷东西不明所以,马毅却高兴道:“太好了灵均,先生满意你呢!”

那一卷东西不是别的,是原封不动被退回来的束脩,以及干干净净的两本字帖,那字帖的封面上,邱先生工工整整写了宋灵均三个字。

俨然就是送给宋灵均练字用的,马毅说邱先生有许多珍藏的字帖,唯有他喜欢的学生才肯拿出来。宋灵均第一次上学就得了,可见邱先生是真满意她。

回去后马大余知道了,也十分高兴,忙擦干净手才去拿那两本字帖,对宋灵均笑道:“束脩退回来不说,先生还送了你字帖,可比你大哥那时还要厉害,一个个的 ,不仅给爹省心还省钱。”

“可我的字很不好看。”宋灵均还是很在意这点,说着朝马大余伸手,“爹,给我钱买毛笔。”

“给,买什么爹都给!”马大余笑呵呵道,很大方的给每个孩子一串铜板,“你娘去跟人接点绣活,晚些才回家做饭,你们先上街买点心吃去吧。”

说起来,宋灵均还没有正式去镇上逛过,庄娘子早起买菜时带过她两次,发现女儿睡不够,没过一会就要闹觉闹抱,磨人的很,她一手提菜一手抱人,太过考验体力,实在是累的慌,此后就不再带她去了。

马锋和马四顺拿到额外的零花钱兴奋不已,觉得都是妹妹的功劳,拉着她说要给她买糖葫芦做谢礼。

宋灵均其他不馋,倒还真是馋这个糖葫芦,她在前世时都没有吃过的东西。

红艳圆滚滚的山楂裹着透明剔透的糖片,在日光中仿佛是一个红彤彤的小太阳,让宋灵均想起前世那总是弥漫着危险的炙热的阳光,她下意识的闪躲,下一秒却被马锋抱起来。

“妹妹,你挑一个,挑一个!”

“妹妹,最上面那个,那个最大!”马四顺在一旁兴奋的跳脚。

宋灵均分不清好坏,她按马四顺说的去够那支最高最大的,但她还是太小了,短短的手指总是差上那么一点。

最后是马毅取下来放到她手里,他笑道:“还要吃饭呢,可不能再买吃的了。”

马锋和马四顺可不听,背着宋灵均就跑,这会子的摊子上可热闹了,到处都是各种好吃的,根本看不过来,那一串铜板很快贡献给各个不同的小摊贩,肉饼丸子炸鱼甜米露板栗糖等等......宋灵均拉着马锋的衣角,咬着糖葫芦磕磕绊绊的跟在他们的身后,只觉得自己的嘴巴一会甜一会咸,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等到最后终于吃累了,马锋领着宋灵均在台阶上坐下来,数着手中的铜板说道:“妹妹,我只剩下四个铜板了,要放起来留到下次花才行。”

“三哥,你们买好吃的分给我了,我这钱都没有用到,你们拿去分了呗。”宋灵均还在孜孜不倦地啃着她的糖葫芦,将她那串铜板递给马锋。

“咦这那这怎么好意思......”马锋嘿嘿笑着,并不敢拿。

宋灵均将铜板塞给他:“只要留点给我买毛笔就行,要还给二姐的朋友的。话说回来,二姐呢?”

马二芳是跟他们一起出来的,但并没有跟着她们,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肯定是在乐宝阁看首饰,要不就是去看香囊荷包了,女孩子们也只会去看那些。”

宋灵均心想你们男孩子心里也只有好吃好玩的啊。

马毅拉着马四顺过来,说道:“天也晚了,咱们叫上你们二姐就回去吧,也不知道二娘煮了什么,看你们几个应该都吃不下了。”

马二芳果然在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她一手拿着一支镶嵌了珍珠的发簪,一手捏着一串珍珠耳坠,左右犹豫不定,时不时对着铜镜比划,看样子十分纠结。

“二姐,喜欢就都买了呗。”

面对他们几个的突然出现,马二芳有些不好意思,她忙放下东西,冷声道:“哪里来这么多钱了。”

“这个也没你在乐宝阁买的那两支彩簪贵吧?”马毅看了一眼,“爹有另外给你买衣服首饰的钱,不至于买不起这两个。”

马二芳忙扯他一把,小声道:“别在宋灵均面前说这个,要是给她娘知道,跟爹一闹,后面肯定不给我这个钱了。”

马毅觉得庄娘子不是这样的人,但看马二芳焦急的神情,便抿抿嘴巴没再说。

宋灵均其实都听到了,心想她娘连一块香胰子都怕拿到马二芳的,因为这个跟马大余闹脾气?倒是高估了她的气性。

但小孩子性格敏感,尤其是马二芳这样这种步入青春期的小女孩,更是心思脆弱一点就着,宋灵均不打算跟她计较,本来庄娘子这个后娘在马二芳面前就当得战战兢兢的,别等下在家里又闹什么矛盾来不安生,那不是她们母女俩想要的。

宋灵均正打算继续啃她的糖葫芦,突然有人从侧面跑来撞她一把,她本来人就矮小,被撞翻在地不说,连没吃完的糖葫芦也被甩得远远的,消失在人群中。

她坐在地上懵着没反应过来,满心只有她啃了一半不到的糖葫芦,就听马锋大声道:“罗福满,你做什么,你是故意的吧!”

撞人的是一个满脸嬉笑,圆头圆脑的小男孩,他朝马锋吐鬼脸道:“谁叫她那么小一个,根本看不到。”

“你个矮冬瓜又好到哪里去,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那又怎么样?来打我啊你。”

马锋经不得激,撸起袖子就上去追赶罗福满,那罗福满意外地跑得十分快,穿过人群又跑到宋灵均跟前来,笑着去抓宋灵均的辫子打算跟马锋示威,短短的辫子还没抓到呢,就被宋灵均一把抓住胳膊,回身当场来了个过肩摔,接着骑到摔懵的罗福满身上,挥手就是几个重重的大逼斗。

“混蛋,还我糖葫芦!”

宋灵均气极了,那甜滋滋又酸溜溜的糖葫芦她才吃了一半!这混蛋熊孩子看我不扇死你!

宋灵均那巴掌抡得又快又重,啪啪声不绝于耳,将附近的大人们都吸引过来看热闹,纷纷笑道:“瞧这小妮子,人长得小,架却打得好。”

“哟,这不罗家那小捣蛋鬼嘛,居然连个小妹妹都打不过。”

马毅上前将宋灵均抱起来,对朝他们而来的气势汹汹的罗家兄弟道:“是罗福满先欺负我妹妹的,大家可都看到了。”

为首的是大哥罗福幸,跟马毅一个年纪,他哼一声将被打得灰头土脸的弟弟拉起来,说道:“一个小丫头哪里打得过我弟弟,分明是你们使诈。怎么着马毅,多了一个没用的小丫头片你胆子还变大了不成?我看你这个妹妹也是长得丑......”

“谁长得丑,给我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宋灵均摩拳擦掌道。

罗福幸看着宋灵均那双水盈的大眼睛,眨了眨眼睛,客观的改口道:“哦,这个妹妹还挺好看......对了,马二芳呢,马二芳在哪?”

站在身后的马二芳冷不丁被点名,看到身形修长的罗福幸一脸手足无措。

罗福幸上下打量她两眼,缓缓叹口气,似乎有些失望的转过头去。

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这样的行为态度却差点把马二芳逼哭。

马毅有些生气:“我妹又没对你做什么,你怎么老是招惹她?”

“我就是打个招呼而已嘛,谁知道她啊。”罗福幸耸耸肩,一脸无所谓,“你们欺负我弟,这笔账要怎么算?”

“都说了是罗福满故意推倒我妹妹在先,要算也是我们算。”马毅不屑道,“你弟也是个孬种,故意挑着我妹妹下手,尽欺负小的,还打不过,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马锋和马四顺一起吐舌头:“就是,丢人!”

本来被宋灵均暴打一顿,满腔不甘深感丢人的罗福满闻言,顿时瘪嘴一歪,哇哇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我都没哭呢!”宋灵均吼道,“我的糖葫芦没吃完就被你弄脏了,赶紧赔给我!”

“就是,你哭什么哭,连个小丫头都打不过!”罗福幸也气道,“赶紧给我收声,别丢人现眼的,看大哥怎么把你的场子给掰回来!”

说罢一叉腰,朝马毅说道:“马毅,为了自家弟妹,敢不敢跟我来一场男人的决斗?”

“我为什么要因为你弟弟欺负人在先,就跟你决斗啊?”马毅一脸无语,看着罗福幸的眼神俨然在看智障一般,“赶紧让你弟弟道歉就完事了,我们还要回家吃饭。”

宋灵均心想他大哥吐槽起来也是挺对味的,就见罗福幸抱着手臂哼哼道:“真是读书读傻了,光是道歉有什么用,来一场分清输赢的对打才是痛快,也好叫你弟妹以后更加听话,更加尊敬你。”

马毅摆手道:“不了,我弟妹平常就挺听我话的,不像你,还要靠打架博取,你这大哥当得真是好没意思。”

罗福幸听着恼羞成怒,突然上前来就朝马毅挥拳,马毅堪堪躲过,他这人性子温和,又是家里长男,自认为责任重大,身为表率不能在年幼的弟妹面前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正要劝阻罗福幸停下,忽然听宋灵均大声喊道:“大哥,稳住左脚,弯曲,右腿踢起来!”

宋灵均喊得字正腔圆,马毅下意识照做,果然将右腿抬起来踢出去,那一下正中罗福幸的腹部,罗福幸一声惨叫,捂着肚子趴下来打滚。

“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天呐大哥受伤了!”

“快给大哥报仇,兄弟们上啊!”

罗家几兄弟吼吼叫着,马锋和马四顺也不逞多让,一人一个对掐起来,还不忘替兄弟绊倒另一个,在地上滚得尘土飞扬,只是他们的打架方式毫无章法,无非就是你出拳我出脚的土路子,连个战略都没有,宋灵均在一旁指挥着越来越看不下去,索性撸了袖子,加入战局。

她前世在孤儿院混成一霸的打架经验,总算在这里派上用场了。

夜色蓝黑,马家门口灯笼里的烛火随风忽暗忽明,两个大人互相对着鞠躬,连声道着不好意思。

罗家伯父领着四个灰头土脸,明显都哭过的儿子,当面各赏了一个拳头后对马大余歉意道:“我问过人了,是我小儿子先推倒你家小女儿的,原是他先起的火,不怪你家那三个,保护妹妹嘛,他们做得很好,就该如此。”

说罢又笑着点了点一头散发,满脸倔强的宋灵均:“你这个小女儿可就厉害了,打架有章法,还讲策略,使招尽冲着弱处去,领着你这三个儿子好似领了几个兵一样,回头也教教我们几个,别一股脑的只知道往前冲,跟牛犊子似的。”

马家几兄妹,除了躲着的马二芳,也都是一身脏乱,马四顺鼻子下还挂着一点血迹,马毅也是难得一头乱发,脸上不服的同时还带着一点心虚。

马大余瞪了三个儿子几眼,又敲了敲宋灵均的脑袋,回头对罗家伯父笑道:“小孩子就这样,就让他们到一旁滚着玩去。现在天也黑了,哥你和几个孩子都还没吃饭呐吧?就在家里吃吧,你弟妹今天买了好些干蘑菇,正在里头炖排骨呢,正好咱哥俩一起喝壶热酒。想容,想容!酒温上没有?”

“早就温上了。”庄娘子出门来,擦着围裙招呼道,“哥,我炖了好些呢,快和孩子们一起进来吃。”

“哎不了不了,想容,就不麻烦你了。怎么着你们今天都去买干货了么?我家那口子也拿着炖了肉,让我别给几个孩子吃零嘴,我得领着他们回去了,不然你也知道你嫂子那脾气.......”

“哎哟,那嫂子的手艺我可比不上。”

“她还惦记你上次腌的咸菜呢,说下粥最是清爽。”

“那还有呢,正巧给嫂子带些回去吃。”

大人们客气间,马毅领着弟妹和罗家三兄弟到水井边打水,各自洗脸洗手,罗福幸给弟弟掬了把水洗脸,问马毅道:“马毅,你是不是有曾先生文集的注解?”

“有啊。”马毅说着,给马锋理着不断掉下的袖口,以免给水沾湿,“你需要吗?明天我拿去学堂给你。”

“太好了!真是多谢了兄弟。”罗福幸双手合十,感激道。

宋灵均在一旁看着深感无语,心想上一秒打得那么认真真是浪费感情,男的这种生物真是几千年来都是这么直来直去。

她忍不住问一旁的罗福满:“你们是福字辈,你大哥是一个幸字,你是一个满字......你们四兄弟该不会是凑了个幸福美满吧?”

“就是的啊!”

宋灵均缓缓看向突然哑火的罗老二和罗老三,抽了抽嘴角:“所以,你们一个是罗福福?一个是罗福美?”

罗福福和罗福美一起捂脸转身,显然预料到了宋灵均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

罗家几兄弟走后,马大余在饭桌上复盘了他们这次的打架,倒是一个儿子都没怪,只说道:“要是你们妹妹被欺负了,你们在一旁干看着不作为,那才是不对,爹第一个不放过你们。不过既然打了,就要打赢,像这样打得不上不下的,你们老子我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下次给我个痛快些的吧。”

“怎么还教孩子打架呢。”庄娘子正在给马四顺的鼻子上药,闻言不赞同道,“该回来跟大人说才是。”

“男孩子怎么可能不打架的,娘子你以后就知道了。”马大余说着指了指捧着碗喝粥的宋灵均笑道,“你这个女儿可是打得最狠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宋灵均哼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叫做站着吃亏的道理,下次遇上我还这样。”

“你还说呢,你小小一个,也不怕他们将你掀翻了去,女孩子家去凑人家打架做什么。”庄娘子有些生气,取了梳子来将宋灵均凌乱的头发梳好,“听娘的,下次可不许凑上前去。”

“那也得他们别惹我,也别惹哥哥他们,不然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那你不会跑回家里来跟大人说吗?”

“跑回来跟你们说,他们不也在打么?反正都是要打,还不如再加我一个,增加赢的机会呢。”

宋灵均有理有据,几个哥都在一旁点头赞同。

庄娘子哭笑不得道:“真是说不过你,嘴巴怎么就巴巴的那么快!”

“爹说了,小孩不能管大人事,那大人也别管小孩打点小架这种破事,娘你就别管了。”

面对妻子的怒目而视,马大余赶忙给小女儿添了粥,示意她赶紧闭嘴。

既能上学,那孩子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上学堂读书识字,亘古以来皆是不变。

宋灵均自此便无法再睡到自然醒,每天天不亮就被庄娘子从床上薅起来,眼睛都睁不开便是一番洗漱吃饭,因着马毅三兄弟的坚持,庄娘子便也接受他们对妹妹在路上的照顾,一般是由马毅背着继续睡觉,书袋由马锋和马四顺轮流拿着,马二芳虽不跟他们走在一块,但也会在一旁等着一起出发。

到了后半程,宋灵均醒了便自己下来走路,她也不想麻烦马毅,但如若不补这一趟回笼觉,那她在下午绝对会打瞌睡,而邱先生已经认准了她是个有潜力的学生,自然该正经对待,与其他学生一视同仁,打瞌睡了,那就挨手心板子呗。

宋灵均挨了两次,第一次时还懵着,倒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马大余和庄娘子心疼的不行,庄娘子一边给她抹药一边暗骂邱先生,说他是个不懂变通的糟老头子,宋灵均没好意思说邱先生其实不过也才三十出头,和她爹差不多大,就是蓄着那把胡子显老而已.......

第二次宋灵均被点起来背书,当她一字不错一个字不漏的顺当背完,便习惯性坐下,邱先生却横眉一竖,说他没开口呢宋灵均自个儿就坐下了,目无尊长,没有规矩,因此又挨了两板子。

那板子实打实的十分刺痛,宋灵均觉得很冤,自然生出了些许怨气,马毅安慰她的同时却说邱先生是对的,学堂上一切规矩都是先生定的,学生自然该听先生的,以后等先生发话再坐下就是了。

宋灵均在心里缓了一会,也只能说服自己去适应,她现在不过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大人定下的规矩,何况人家还是人人口中都敬仰尊重的教书先生。

可她适应这个社会不代表她不记仇。

邱先生总是在闲暇之余拿着一本没有署名的白本仔细阅读,宋灵均特地观察过,那白本有好几本,只是每一本都特地扮成一样的。

邱先生在胡子的掩饰下,看白本的时候时而严肃,时而展眉,偶尔更是嘴角轻挑笑意难藏,甚至会在看到某处时突然将本子放下,开始找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忙起来,接着很快又拿起本子一错不错的盯着看,最后长叹一口气,眉眼里都是餍足。

这等表现,宋灵均哪能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东西。

某日午休时她走到邱先生身后,邱先生因为教得都是识字不多的孩子,因此并不多设防备,就那样眼睁睁的听着立在他身后的宋灵均清脆地念道:“她绯红欲滴,如刚摘下的果子一般娇嫩的脸蛋......他结实宽阔的肩膀如同一座大山,只有她才能埋藏此地的踏实胸怀......他们在此不顾一切的缠绵悱恻......”

她每念一个字,邱先生的脸就白一分,连那把胡子都开始抖起来了。

宋灵均适可而止,她眨巴着大眼睛,临跑时留下痛击:“原来先生在教我们念书时,是在看这些东西啊......”

只留下僵住的邱先生在风中凌乱。

自此以后,小小的外舍被重新整顿了一番,邱先生不再不搭理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不再允许有人偷鸡摸狗的开小灶,每天怡然自得的摸鱼看话本子也不再出现,只端着一副肃穆面孔,敞着声音大声教书,课堂上每个孩子的功课都细心对待,态度之严谨神色之认真,怕是多年的老先生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只有宋灵均知道,这个人那颗身为教书先生的良心还未彻底泯灭,大概回去好好反省了一番才有这样的表现。

马毅在吃饭时说道:“邱先生与以前不一样了,怎么说呢,更有先生的感觉了?”

宋灵均啃着她娘一早给她煎的蛋饼,晃着小腿道:“他不就是教书先生么?就得有教书先生的样子呀。”

罗福幸和罗福满在不跟他们闹矛盾的时候,课余时间就会来凑他们热闹,嘻嘻哈哈地蹭一口马毅的肉饼,宋灵均的蛋饼都想来一口。

“你娘不给你们做饭带来吃吗?”宋灵均将吃不完的蛋饼分给他们。

学堂不提供午膳,都是学生自己带,家境好的由仆人保管在马车上,还能吃上热乎的,家里一般的都是带干粮馒头,总归能填个饱。

罗福幸的馒头早就吃完了,他说道:“我娘这些时日没空,忙赶着绣冬被呢,老三和老四长太快了,去年的冬被已经不够他们盖的,这还没彻底冷下来呢,得在下雪之前赶出来才行。”

“哦,我娘也在给我们绣冬衣。”宋灵均想了想,看着眼前的罗福幸和罗福满,“对了,我前面就想问了,为什么罗福福和罗福美没来上学啊?”

“又不是像你们家一般,一供就供家里所有的孩子上学。四个孩子一年下来的束脩可不是小数目,我爹在镇上搬货,一年下来就只够家里吃喝而已,因此上学也只能择优去。我排大,爹娘自是有厚望,小弟聪明有天赋,也该他来。二弟和三弟于读书上一般,便被留在家里帮忙,下田耕地,种桑养蚕,这两日还帮着我爹去城里拉货,好凑出明年的束脩。”

说到此处,罗福幸的神情透着心疼,他默默将蛋饼撕碎再吃掉。

宋灵均仔细听着,在心里不由想到,自己跟着庄娘子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差点忘记了,她们之前可是连饭都吃不起的,而马大余不仅让她们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还让她上学,这得花多少钱出去了?他那小酒馆供得起这五个孩子吗?

“你听着也别怕,你和你大哥读书好,暂时不用交束脩,后面再接再厉就行了。”罗福幸安慰道,“我爹说了,马叔有能力,对你们也上心,哪怕只有一个读出来了,马叔也是开心的。”

五个孩子才读出来一个,也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啊......

马毅拍了拍宋灵均的头,笑道:“爹说了,我们只管好好用心读书就行。妹妹,你聪明有灵气,更该好好努力才是,其他的不用你来想。”

宋灵均只能点了点头。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宋灵均早起也越来越困难,每天裹着跟个粽子似的抱着枕头不放,她睡得脸蛋通红,一听到要起床就开始嘤嘤的哭,又想到能去上学十分不易,不能对不起爹娘一番辛苦,便只能边哭边爬起来。

庄娘子看着一边哭丧着脸,一边下意识起床穿衣的女儿着实心疼的紧。

学堂先生说了,到了寒冬时节,就是最锻炼学子们毅力和耐力的时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居然还提前了到学的时间。

庄娘子挺温柔和气的一个人,一听这安排也难免不翻白眼,私下吐槽学堂里的先生们怪不得都是光棍,没有孩子不知道心疼。

马大余听着哭笑不得,又不好跟一心心疼孩子的妻子讲道理,便付诸到行动上,特地早起拉着自家的马车,亲自送孩子们早晨这一趟,也好让他们在车里睡个回笼觉,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庄娘子在车里备了两张厚被子,冬天的早晨天色昏暗,孩子们很快又各自睡了过去,宋灵均小心打开车门,跟在外头赶车的马大余挤坐在一块。

“怎么了,刚还一直闹觉呢,现在怎么不睡了。”马大余拢着半新不旧的棉衣,替小女儿挡着寒风。

“闹过就不困了。”宋灵均半躲在马大余身后,感受到寒风像针刺一般打在自己的脸上,“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不能闹,可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她一想到自己加起来也快二十岁的灵魂了,在那里抱着枕头嘤嘤着掉眼泪......着实是很丢人。

“这有什么,起床气嘛。不是有一句话吗,有起床气的人,上一辈子是地主老爷哦。”马大余笑着拍了拍宋灵均的头顶。

宋灵均失笑,知道马大余是在哄她,她上一辈子可跟地主老爷没有丝毫关系。

“对了爹,跟你说件事儿。”

“你说,爹听着呢。”

“年尾的时候,学堂会有一次升学考试,也就是升上内舍和上舍。我已经同邱先生说了,我要参加这次升内舍考试,并且跟他打赌,若我此次考上了内舍,他便免我两年的束脩。”

“什么?”马大余差点将马车勒停,“你居然跑去跟先生打赌?”

“是啊,他也答应了。”

“不是,邱先生也不对,怎么还跟你认真上了?”马大余不解道,“妹妹,灵均,你想什么呢?你这上学堂才多久,字都没练好呢,爹知道你有天赋,先生也夸,但读书识字也得慢慢来啊,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再过两年考内舍也不晚,你这会子这么着急做什么?”

“帮你减两年的束脩负担不好么?”

马大余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宋灵均是担心这个,他连忙道:“爹有钱!你们几个读书的钱,爹都另外攒着呢,不差这一年两年的。”

“但你之前不用攒我的呀。”宋灵均说道,“我和我娘是两份的吃穿用度,女人还比男人更麻烦一些,你还要多给我一份读书的钱,你本来就养了四个孩子,就算之前再能攒,现下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马大余没想到宋灵均想得这么清楚:“你小孩子家家的,担心这个做什么,一切都有我呢。”

“我是差点饿死过来的,没办法不担心这个。”

宋灵均看着天边泛着光亮的靛蓝色,淡淡道:“一旦没钱,别说上学了,只能饥寒交迫,一天天的过着等死罢了。你也别哄我,这几日你有空送我们上学,便是因为到了冬日,酒馆生意便不大好了,这还有年要过呢,能省就省着吧。”

马车摇晃,车轮咕噜咕噜的往前跑,冬日的早晨天亮的晚,马大余在晨曦中看不到小女儿的神色,只觉得她分外冷情,好似死过一回般看透一切的冷淡,让人突生出一股凉意。

半晌,马大余才说道:“你娘既改嫁给我,我必然不会再让她落到之前那种境地上去。你也是,我认了你做女儿,你哥哥姐姐们该有的,我便也不会落下你半分。灵均,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你更是怕你娘再受苦受难,爹明白你的心情,此次你有自己的主意,爹不会多说什么,但爹希望,下次你再有什么主意,先跟爹说一说。”

他苦笑道:“不然我觉得我这个爹当得可真没用,居然要最小的女儿帮忙忧心家计。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是知道玩泥巴掏鸟蛋的,家里情况半点不知情,你忧心至此,便是我这个当爹的,做的不到位。”

宋灵均看着身旁这个高大的男人,心想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也难怪马毅他们几兄弟并不反对他再娶,他这个爹当得已经足够好了。

“知道了,你就当我是读书自大了,想快些到内舍跟大孩子们混去。”宋灵均站起来往他背上一趴。

“你这主意鬼大的,去到哪都是欺负人的料子。”马大余笑道,“罢了,有爹给你兜底,你不必害怕,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宋灵均这次先斩后奏,并没有告诉庄娘子,天气一冷,庄娘子就忙个不停,忙完冬被忙冬衣,忙完冬衣忙着置办年节下的祭祀等物,忙得脚不沾地,只知道女儿练字的时间越来越长,也会与她大哥在一处探讨书本上的知识,她深感欣慰,越发觉得自己改嫁给马大余这个选择做得十分对,忙活起家事来更加有力了。

马大余晚上从酒馆里回来,身上略沾了些雨雪,他一边拍打着,一边轮流去儿女房间查看一番,才回到正屋里来,问庄娘子道:“娘子,你是不是煮了药?给谁喝的?”

“不是药,是罗嫂给的防寒汤,现在煮了,明天一早热了给孩子喝一碗再去上学,你也得喝。”

庄娘子上来帮着丈夫脱了湿气的夹棉外衫,挂到一旁的杆子上去晾着,底下放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盘,问道:“外面开始下雪了吗?”

“雨多些,不过也快了,幸好你今早叫我穿上这件,不然晚上回来真是冻坏了。”

马大余看到床上铺着的布料和针线等物:“你还在做啊?之前不是已经做好几件了吗?”

“那哪够啊,等下了雪容易湿,阿锋和四顺又是正调皮的年纪,一会就弄脏了,多做几件备着。”

庄娘子说着再次拿起针线,凑到烛火底下继续她那细密的针脚,边说道:“还得再给你做两件外衫,好歹也是一个酒馆老板,成天穿那两件老旧的算什么事,别人还以为我不懂心疼丈夫呢。”

马大余听着傻笑道:“那敢情好,你做的可比外面的成衣铺子还要好看暖和,今儿这件穿出去,好多人问我在那买的呢,果然啊,这家里有娘子就是不一样,有人疼!”

“去你的。”庄娘子有些羞涩,又说道,“说到成衣铺,我虽也给二芳做了几件,但怕她不穿,也不知道她相比去年是不是长高了,旧衣是不是小了......你得空,带二芳去成衣铺看看吧。”

马大余挠挠头:“好吧,把你给她做的也给我,我拿给她,总归也是你的一番心意,我去劝劝她。”

庄娘子轻叹口气,说道:“你别勉强二芳,如今你是她心里头最重的,这样反倒伤了她的心。”

马大余沉默了一下,说道:“如今也快半年了,她还是老样子,半点气性都不肯软,连灵均那性子都是忍让她居多。”

这话若给宋灵均听到,她只想说她只是懒得计较而已。

“灵均肯让,便说明她不在意。”庄娘子安慰道,又叹道,“都是有女儿的,爹和娘的看法倒是不同。我理解她二芳,仔细想想,若我死了,灵均是那种有奶便是娘,二话不说就把我忘干净的,那我才是含恨九泉呢,只觉得白养一场罢了。”

“儿子们不同,儿子们心疼你这个当父亲的,但身为女儿的二芳,只是更加忘不掉她的母亲而已,这没什么不对的。”

庄娘子笑着一点马大余的肩膀,神情里尽是柔软之色:“你们这是生了个好女儿呢。”

马大余揽住妻子,感激之余感叹道:“我马大余何德何能啊,还能得如此体贴温柔,善解人意的妻子,老天果然还是眷顾我的。”

到了年终,今年的第一场雪才迟迟赶来,窗外所见之处到处是一片薄薄的雪白,随着先生的一声散学,学堂里涌出去的孩子们立刻在这片雪白上打滚嬉闹,尖叫声不绝于耳,迟迟不愿散去。

宋灵均裹着厚厚的毛领,趴在窗上看马锋兴奋的嗷嗷叫着,将一把雪一股脑的塞进罗福幸的衣领里,罗福幸尖叫一声,回身将把马锋压在雪地里爆揍一顿,马四顺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很是识相地当作没看到。

“阿锋这小子,衣服又要弄湿了。”马毅在一旁无奈道,“等会又在那喊冷,什么时候才能学乖啊。”

“娘给三哥另外带衣服了,等会叫他换掉就是。”宋灵均心想庄娘子也算是预料到这个三儿子的脾性了。

“妹妹,你紧张么?”马毅忍不住问道,这次考试,外舍里只有宋灵均和另外两个上了两年的孩子参加,那两个孩子大约是觉着只有五岁的宋灵均跟他们一起考试很没面子,考试的时候都不带搭理她的。

“大哥,我比较期待晚饭吃什么。”宋灵均恹恹道,“最近娘忙着准备年终祭祀,已经拿打卤面打发我好几晚了,不是我挑剔,只是我现在看到面就腻得慌。”

马毅笑道:“马上就要祭祀了,你再忍忍,肯定有大餐吃。”

宋灵均只能撇撇嘴:“好吧。”

这时邱先生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俊朗的男子,这男子未语先笑,神情很是书生气的柔和与优雅,叫人看了就心生好感,他笑道:“你就是宋灵均吧?恭喜你通过考试,明日上学可直接到内舍来了。”

马毅闻言高兴不已:“太好了妹妹,你果然过了!”

“何止过了,除了那手乱七八糟的字,其他几乎是满分。”邱先生撇了撇胡子,“没想到啊,五岁就通过内舍考试,这是咱们学堂开办以来年纪最小的吧?”

林先生笑道:“是啊,还是邱先生的学生,也是邱先生的一份功劳。”

邱先生一想起宋灵均曾当面读过他的话本子,顿时有点心虚,干咳道:“总、总之是个有天赋的,到了内舍就交给你了,这丫头性格古怪,但还算听话,你且慢慢教着吧。”

说着又对宋灵均道:“答应你了,免你两年的束脩,回去记得跟你爹娘说了,可不能报谎话,自己拿了钱去使。”

“我大哥就在这呢,我上哪说谎话去。”宋灵均接着小声道,“先生那些本子好歹做了假书封套上,不然实在是太惹人怀疑了。”

“知道了,你可别说出去。”邱先生就差捂脸跑了,忙扯了林先生一起回去,“天色晚了,你们也快回去吧,尤其叫上你们家老三老四,成天跟疯猴似的造。”

两只疯猴耍够了,马毅和宋灵均一人一只,命他们将被雪沾湿的衣服换下,免得回去路上受凉。得知宋灵均过了考试,马锋和马四顺皆着惊讶佩服又兴奋不已,拉着马毅说为了庆祝妹妹通过考试,去买烤番薯吃,再去马地上打雪仗。

“哪儿就是庆祝了,你们就是想吃烤番薯。”

其实马毅也想吃,这段时日庄娘子虽然忙,但一日三餐都从未落下过,家里饭菜虽然好吃,但在孩子这里也抵不过外头热气腾腾的各类零嘴玩意,只是饭前吃零食总归不好,爹知道了要说的。

“去吃呗大哥,我也想吃烤番薯,娘问起来就说是我要吃的。”宋灵均也馋,只是她翻了翻荷包,里面除了几颗干果什么都没有,庄娘子觉得她小,并不给她零用钱,马大余总是偷摸着给,她也是偷摸着花。

马毅看着她干干净净的荷包失笑,摸了摸她的头道:“哪能让你花钱呢,大哥给你买。”

马二芳觉得吃烤番薯有损淑女形象,犹豫一瞬还是拒绝跟他们同去,和小姐妹堆小雪人去了。

一旁跟她玩得好的姑娘笑道:“你怎么不带你那小妹妹一块玩,让你几个兄弟带着着实不像样子。我看她长得玉雪可爱,上次在外面见到,还主动唤我姐姐来着,真可爱,我怎么就没个妹妹呢。”

马二芳用力将雪捏成球:“妹妹有什么好,何况又不是亲的。”

“话也不是这样说,万姐姐家里不也像你家里一般,她跟后娘带来的妹妹相处得就很好,她后娘还没有你家后娘来得好性呢。”

“那是万姐姐没有端住,更没有手段,性子太弱,才让她后娘和妹妹给拿捏住了。”马二芳不屑道,将雪球一把按到另一颗雪球上,“我什么都不用做,她们便怕我顾忌我,这才是后来人该有的态度。”

那姑娘年长一些,叹气道:“你呀,就是仗着你爹心里在意你罢了。还有你那后娘,都选择改嫁了还这般好性,也不知长没长记性。”

马二芳不愿听这些,只埋头堆雪。

突然有人小声欣喜叫道:“哎呀,那不是林先生吗?正往咱们这边看呢。”

马二芳心里一动,捧着雪花假装不经意望去,果然见不远处屋里窗口,负责内舍教书的林先生眉眼带笑,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们几个女孩玩雪。

马二芳忙敛下神色,只觉得自己的脸蛋微微发烫。

宋灵均已经不用马毅背着上下学了,雪地路滑,马毅不放心便一路牵着她,四人没往回家的路走,而是去了稍远一些的跑马地。

跑马地便是永平镇镇外的一大片空地,这里春天时喂马草长得十分好,放远过去一片碧绿,过了秋冬便是一片坑坑洼洼的黄色荒芜,下了一片薄薄的雪只感觉更加萧索,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见宋灵均面露不解,马毅解释道:“你别看现在这样,以前这里可是崇王的跑马地,几百只骏马轰隆隆的跑过,好似地震了一般,特地震撼,看得人热血沸腾。”

马锋和马四顺买来烤番薯,因怕等下吃不下晚饭,便只挑了两个大的分着吃,马锋还很贴心的用帕子给宋灵均裹住了,以免烫到手指,接话道:“以往这个地方只有特许才能进去,现在虽然没有了,但偶尔来一次还是觉得稀罕。”

“为什么现在不管了?崇王倒台了?”宋灵均小口咬着番薯,红薯果然甜。

说起来,她只知道这个朝代名叫大盛,京城和皇帝离他们这儿更是隔着千里山水远,连个消息都听不到,在这里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估计就是县令了吧。

“是倒了,全家都被新上任的皇帝流放到边南去了。”马毅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他所知道的也都是先生在学堂上教的,“也好几年过去了,不知道人现在怎么样。”

“反正也不关我们的事。”宋灵均舔了舔手指,“皇帝啊王爷啊什么的,这辈子碰到的可能性太低了。就是这块地也太可惜了,没人管管么?”

“不知道,大概要等他们想起来,才会重新分配归属吧。”

“真好啊他们这些王公贵族,这么一大块地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宋灵均蹲着打量,“用来种菜多好啊。”

马毅忍俊不禁道:“得是什么样的大户人家啊,用得着这么大的地方来种地。”

“那就还是继续跑马吧,咱们这儿有马么?”

“马多贵啊,又得费心养着,更没地方安置,咱家里那匹马也是爹买来给酒馆拉货用的。”马锋说道,“不过不忙的时候也能骑着玩,等下次去酒馆,让爹带着你转一圈。”

“听起来一点都不帅气。”宋灵均撇嘴。

“要骑马帅气,那你得长大长高些,骑起来才好看。”马毅说着看了眼宋灵均的头顶,“说起来也有半年了,妹妹你真是一点都没长,肉也没长半点。你看你四哥这半年都窜了两个指头了。”

马四顺得意的挑起眉毛,说到身高这点宋灵均就龇牙:“也不想想爹的身高个头,你们仨一个都矮不了,分点给我该多好啊.......三哥你把头都给我低下,别居高临下的看我!”

庄娘子只是普通女子的身高,也不知道她亲爹能不能在身高上给她点希望。

“你才五岁呢,急什么。”马锋大大咧咧道,“除了吃饭,也要多动弹动弹,跑一跑,活动活动筋骨才能长高,你一天到晚吃完就躺,就算能长也是横着长。”

“我好不容易过上吃饱饭的日子,那你还是让我躺着吧。”说着宋灵均就爬上马锋的背,“三哥你背我回去呗。”

“懒成这样,你以后要是变成一个小胖子我可不背你!”

马锋说着,背着宋灵均嗷嗷叫着冲下山坡,跳进雪地里滚成一团,马四顺不忘加码,张开双手飞扑而下,把兄妹二人压得破口大骂,雪花顿时一顿乱飞。

“唉,鸡飞狗跳啊......”马毅蹲在山坡上,边啃番薯边感叹道。

庄娘子正在自家门口张望,见三个小的湿着衣服,马四顺更是淌着清鼻涕傻笑着回来的,赶忙让他们换下衣服,自己跑到厨房里熬了浓浓的姜汤,盯着他们喝下去,边收拾衣服边道:“玩雪可以,但就在家边上玩吧,弄湿了衣服能及时回来换,这天气着凉可不是开玩笑的。”

“二娘,我们带妹妹去跑马地了,那里的雪又多又干净。”

“原来你们去了跑马地啊。”庄娘子看了眼窗外,此时不过刚酉时,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阿毅阿锋,四顺,还有灵均,娘跟你们说,现在天黑的快,外头不太安全,你们散学后就早点回家来吧。”

宋灵均敏感道:“娘,外头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嘿,这不现在天黑的早嘛。”

“只是天黑的早你才不会突然这样说,语气也不会是这样,肯定是外头有什么事。”

宋灵均深知庄娘子,她这个后娘深怕自己留个刻薄孩子的名声,以往对几个继子总是嘱咐居多,很少这样直接说话。

庄娘子哭笑不得道:“你这个孩子真是,娘这语气有什么问题吗......”

正巧马大余接了在朋友家玩的马二芳回来,闻言道:“还是直接跟孩子说了吧,免得他们好奇,反而跑出去四处问,更不安全了。”

几个孩子给马大余让了位置,马毅懂事的送上热茶,马大余喝了两口,对几个孩子说道:“咱们镇上又有孩子失踪了。”

几个孩子脸上都是一悚,宋灵均好奇道:“又?以前就有孩子失踪了?”

“就这两年,每到年终下雪,天气不好的时候,仔细算来已经有四例了。”

谈到这件事情,马大余总是带着几分豪爽的面容有些微沉,他看到小女儿在屋里并没有穿袜子,顺手拿了毯子给她盖上,继续说道:“都是年岁小的孩子,最小的不过七岁,最大的是十岁,下了场大雪后就丢了,原以为是在哪里玩忘了时间,或者在哪伤着了不能动,但半点踪迹都寻不到,就那样失去踪影。”

“会不会是被狼叼走了?”宋灵均问道。

马大余摇头道:“按照狼的习性,现在下山觅食还早,何况这两日有雪,并没有发现狼的踪迹。”

“所以,是被人带走的?或者人贩子?”

“前年失踪的孩子一直没找到,要不是没了,便是给卖走了。”

众人脸色皆是不好,空气一时寂静,马四顺有些害怕地往马毅身上靠了靠。

庄娘子满脸的忧心,她坐立不安道:“这次是谁家的孩子?”

“是王家的小女儿。”

“什么?”庄娘子惊得站身来,捂着嘴巴道,“王家嫂嫂老来得女,最是疼惜,那孩子好像才跟我们灵均差不多大......”

“对,才六岁而已。镇里已经组织了队伍,都是青壮年,打算趁夜好好搜寻一番,我也会去,今晚动静应该不小,你早早锁了门,不必等我。”

“我马上给你端饭,你吃了再去吧。”庄娘子说着急匆匆往厨房里走去。

马大余转头对几个孩子说道:“阿毅,今晚你陪着两个弟弟一起睡,我怕他们起来看热闹,你务必看好他们。灵均,今晚跟你娘一起睡主屋里,你娘心里头紧得很,免得她半夜起身去看你。至于二芳,最好跟你二娘和妹妹一起睡一屋,我知道你也害怕。”

“我、我没有......”马二芳嘴上很快拒绝,但她脸色发白,其实她是这里头最害怕的,毕竟失踪的女孩中有与她年龄相仿的。

“二姐就跟我们一道睡吧。”宋灵均看了眼马大余的神色,“最里头的位置让给你,你要是害怕,我念故事给你听。”

跟宋灵均睡一起,总好过跟庄娘子睡一起,马二芳心里勉强接受,还嘴硬道:“谁害怕了,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别怕得尿裤子了。”

“我尿裤子第一个遭殃的也是你。”

“哎你别真尿啊......”

马大余带着谢意摸了摸宋灵均的头,吃了饭后,见家里都安顿好了,嘱咐马毅照顾好弟妹,又叮嘱庄娘子上锁,这才提着灯笼冒着夜色,与其他人到镇门口集合。

庄娘子端着洗脚水,对爬上床但不见丝毫困意的马锋和马四顺说:“阿锋四顺,你们两个睡不着也不许闹腾,更不许扒窗知道吗?明天还上学呢。”

“知道了二娘。”马锋带着弟马四顺翻了个跟头,乖乖躺到枕头上,但看眼睛就知道他精神头还足的很。

马毅取了被子来,说道: “二娘,你放心吧,我看着他们。”

“好,你们早点睡吧。”

庄娘子回到正屋里,马二芳端着小镜子坐在床榻最里面,盖了她自己的小被子,正仔仔细细的梳着头发,她平日里就对头发十分看重,连睡前都要梳得整齐了,再用丝带轻轻捆了放在两边,这样明早起来既不会乱也不会留印子。

而宋灵均则趴在她旁边,散着乱糟糟的头发浑不在意,翘着小腿随意晃悠着,正撑着小臂在烛光下看书。

看着一派姐妹静好,实则互不搭理。

“妹妹,这么暗别看累了眼睛,明天再看吧,来,擦个脸和手。二芳,你也泡个脚,这样睡起来才暖和。”

宋灵均收了书爬起来,坐在床边晃着脚丫,乖乖让她娘用雪花膏给她擦手擦脸,她重新当小孩后很享受这个过程。

马二芳则矜持道:“我早泡过了。”

“那要擦脸吗?我这有一瓶新买的雪花膏……”

“不用了,二姑之前就给我买了。”马二芳说着放下镜子,背身在床上躺下来,“我要睡了,把蜡烛灭了吧。”

宋灵均仰着脸擦冰冰凉凉的雪花膏,说道 :“睡你的,有帐子又照不进去里面,不影响你睡觉。”

“不行,我有一点亮都睡不好。”

“别矫情,你房间里的蜡烛天天点到半夜,也不见你睡不好。”

宋灵均盯着马上要起身不满的马二芳,眼睛灼灼有神,饱含威胁之意:“大半夜的别惹我,若是吓到我,我是真的会尿裤子的。”

马二芳果然哑火,拉着被子嫌弃的躲到里面去,不再说话动弹了。

见女儿三言两语就压制住了继女,庄娘子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她小声道:“别吓唬你姐,你略大些后就没尿过裤子了。”

“谁知道呢,这也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宋灵均耸耸肩,对这点倒是格外看得开,反正她只是个小孩子嘛。

“娘瞧着你这本书好像是新的”

给女儿抹好香香,又看马二芳已经睡着了,庄娘子这才有空坐到妆台前卸簪子梳头发。

她自改嫁进马家,发髻上也有两支像样的簪子了,宋灵均知道马大余还给她添了其他金银首饰,但庄娘子并不怎么戴,只仔细地收在柜子里。

宋灵均问她怎么不戴,也不怕伤了马大余的心,庄娘子只笑道:“娘到底改嫁没多久,要是这样穿金戴银的出去,免不了别人要闲言碎语,你爹明白我的顾虑的。”

宋灵均对此半懂不懂。

“我跟大哥借的,明天我就去内舍上课了。”

庄娘子眨了眨眼睛,看着镜子里女儿一张干干净净的小脸,差点失声道:“你考过了?你、你怎么没跟娘说!”

“这不瞧着你们忙着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娘虽然没有上过学堂,不懂这些,但也知道你这个年纪能考上内舍是极为难得的。”

庄娘子十分欣喜,捧着女儿的脸蛋亲了又亲,嘴里不停夸赞道:“娘的灵均可真棒!怎么那么聪明呢,又可爱又聪明……哎呀,今晚没给你庆祝是情况不好,明晚娘给你做好吃的!”

“哎呀你都把我的雪花膏吃掉了。”宋灵均嘴上这样说着,其实眯着眼十分享受,“明天是年终祭祀,你本来就准备了好多好吃的,这是趁机给你自己偷懒呢。”

庄娘子撅起嘴巴,那是面对女儿才有的姿态:“那你想吃什么,娘都给你做。”

宋灵均转了转眼珠子,还是摇摇头:“算啦,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这两天你已经够忙了,明天祭祀结束就好好休息吧。”

庄娘子又感动又心疼,揽着女儿又使劲抱了抱。

晚上宋灵均睡得并不踏实,迷糊间能听到外头传来狗吠声和男人的喊叫,脚步声急促,时远时近的,让人心里不安,她睡觉时总会留存几分敏感,每当要彻底醒来之际,就感受到一双温柔的手抚摸她的额头,庄娘子的声音就在耳边轻哄,她便又再次坠入梦乡。

第二日照常起早准备去上学,马大余已经回来了,脸色微微有些疲惫,正在饭桌前喝热汤,见宋灵均来了,脸上浮现爽朗的笑意:“醒了妹妹,我听你大哥说,你考上内舍了,等爹今天忙完了,好好给你庆祝一下。”

“不用了爹,你就好好休息吧。”宋灵均爬上凳子,“昨夜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人?”

马大余轻叹口气,脸色越发严肃起来:“没有找到人,不过在跑马地的附近找到了她的一只鞋子,她应该是被人掳走的。”

马毅愣住:“跑马地?我们昨天散学时刚去......”

“别再去了,不止跑马地,现在人少些的地方都不安全。那片地方暂时围起来了,镇里也有人不时巡逻,你们散了学就直接回家,不许再去别处。”

马大余一一点过几个孩子,再三嘱咐后又看向一旁的马二芳,着重道:“尤其是你,二芳,近日跟着哥哥弟弟妹妹一起上下学,不许一个人到处跑,爹这几日也不得空去接你。”

马二芳有些犹豫:“可爹爹,许家姐姐最近教我刺绣,我答应她散学后过去一趟的。”

“不可以。”马大余不容拒绝道,“如今这人没抓到,外面实在太危险,这不是儿戏,回头我再带你去跟许家姑娘道声歉意,听到了没有?”

马二芳甚少从自家爹这里得到冷脸,只能恹恹地应下。

庄娘子端上热粥,笑道:“今儿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晚上有年终祭祀,准备了不少好菜好肉,有你们最喜欢的炸肉丸子,早些回来也是好的。孩子他爹,你下了酒馆回来,要不顺路带点醋藕,正好给孩子们清清口,别吃腻歪了。”

醋藕是马二芳平日里喜欢的,马大余点头道:“也好,正好顺路,再带点酿圆子给你们当点心。对了灵均,你要什么奖励?”

宋灵均本想拒绝,又看马大余满眼笑意,不好拂了他当爹的一番好意,便道:“那我要糖葫芦。”

“那还不简单,你不要点别的?“

“我留着肚子等炸肉丸子呢。”

马大余失笑,又与孩子们叮嘱一番,出门时对庄娘子说道:“王家兵荒马乱的,怕是忙不了今天的祭祀,今天女眷们都会去王家帮忙,辛苦你也过去照看一二。”

庄娘子温柔道:“放心吧,东西我都备好,希望过去能帮上忙。”

马大余照常将他们送到学堂,再拐弯去了酒馆,宋灵均第一次到内舍上课,里头都大多数十多岁的半大孩子了,她这一个豆丁大的小不点自然引来注意,有善意的过来哄她说话,有觉得她来内舍便是使得他们失了面子的不愿搭理,还有的更是不服气,宋灵均一坐下便是冷言冷语,阴阳怪气的讽刺宋灵均是作弊不说,还说她在上舍的哥哥马毅在学识上定然也有假。

宋灵均取出笔墨来放好,闻言说道:“你说我作弊,便是说监考的先生没长眼睛。你说我大哥学识有假,也不瞧瞧自己,连续五年都在内舍里没有丝毫长进的家伙,敢质疑我大哥不过两年就考入上舍,你配说这些话吗?”

此人是内舍里的老学生,连续五年都没有考进上舍,仗着多年来在内舍读书的经验,没少拉帮结派的欺负新来的学生,这人让宋灵均想起前世在孤儿院中,欺负新人的那几个熊孩子,也是这般惹人讨厌。

没想到宋灵均小小一个小姑娘,会如此快言快语,语调里都是大人嘴里才会有的冷嘲热讽,那人还以为她会哭鼻子来着,没想到会被这般讽刺回来,很快涨红了脸蛋,气急败坏地便要来扯宋灵均的毛领:“你这丫头片子说什么——”

宋灵均转身用毛笔狠狠打下他的手,她特地挑的神经部位打,那人吃痛哀叫,她随即爬到书桌上,朝窗外大喊道:“先生!林先生!有人欺负我——”

林先生忙跑了进来,看到一脸倔强的宋灵均,再看看已经十五岁却死活考不入上舍还爱欺负其他孩子的钉子户,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冷声道:“蒋晨,又是你!你平日里嚣张些也就罢了,居然还欺负新来的同学,宋灵均可比你小十岁!你就这般欺凌弱小吗?先生平日里是如何跟你说的!”

“我没有欺负她,只是说两句话而已,你看她反而打我!”

“定是你出言难听在先,我难道还不知道你,你这心里真是越发狭隘了。”

林先生不容他辩驳,走到宋灵均身前来,张开手臂就要抱她下来:“宋灵均,小心摔下来。”

宋灵均反而退开两步,朝坐在一旁的马二芳伸手道:“二姐,你抱我下来。”

突然被叫的马二芳一愣,下意识道:“干嘛要我抱你......”

林先生看了看马二芳和宋灵均,这才想起来般说道:“是了,你们是一家子姐妹来着,我倒是忘了。马二芳,赶紧把你妹妹抱下来,小心摔着了。”

当着林先生那柔和的笑脸,马二芳咬唇不敢反驳,僵坐了两秒才起身将宋灵均从书桌上抱下来扔到椅子上,擦着手小声道:“你别给我惹麻烦,小心我回家饶不了你。”

宋灵均什么时候怕过她,只见她朝马二芳眨了眨眼睛,故意拉长声音撒娇道:“谢谢二姐——”

马二芳被恶心的不行,一脸晦气地坐回位置上,接下来的课都没听进去。

午休时听闻宋灵均被蒋晨的人联手孤立排斥,马锋气极了,饭都没吃就要撸袖子去找蒋晨要说法,被宋灵均一把按下来,塞了橘子让他剥,说道:“人家人前人后都跟着几个小弟呢,你哪里是他的对手。”

马锋气呼呼的剥橘子:“再不是他的对手也得去警告他一番,没得他这样欺负人!”

马四顺也出主意道:“三哥你先去,我去叫先生们来,抓他个现行的,先生们定不能饶他!”

“你这是打量着我一定会被揍是吧!”马锋将橘子都塞进弟弟嘴里。

马毅就正经不少,他仔细想了想办法,对宋灵均说道:“我让爹去找一趟林先生,让他多多照看你,本来你年纪就小,林先生向来温和待人,最是疼惜学生,肯定能答应的。”

“我刚到内舍,没道理一来就给先生添麻烦的。左右他们只是不搭理我罢了,我是来上学读书的,又不是来与他们说话聊天的。”

宋灵均摇了摇头,又问道:“对了大哥,教内舍的这位林先生看着很年轻,说话也亲和,他肯定很受学生喜欢吧?”

“自然,林先生是学堂里最年轻的教书先生,但学识并不比别人差。因着性子好,人也耐心,上课也活泼,所以颇受学生欢迎,特别是女学生。”

主要是因为长得也好吧......宋灵均扯了扯嘴角,见马毅示意,她转头看过去,不远处长廊上林先生正在风下批改作业。

他身着灰衣白衫,更显书生范的年轻俊郎,旁边围绕着几个青春正茂的女学生,嘻嘻哈哈的说笑着,林先生也不见生气,只嘴角含笑的与她们轻声说话,低头眉眼间都是温柔。

“二姐也在呐。”

马二芳并不凑在前头,而是抱着书本挤在角落,时不时抬头注视着林先生,眼神里有几分如梦似幻的迷恋。

宋灵均微微皱了皱眉头,心想马二芳也才十一岁,这样会不会太早了一些......但转念一想对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成年男人了,又是教书育人的先生,想来不至于担心那些。

虽然第一天在内舍上课就受到了针对,但宋灵均本人倒是心平静气,林先生有意关照她,还在散学时叮嘱学生们一定要互敬友爱,不可欺压同窗,最后还让宋灵均到他的桌边坐下,仔细询问她在内舍是否习惯,有什么不方便的。

有先生关照总比没有好,宋灵均便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只应都是好的,她自知年纪小,怕跟不上同窗,以后会加倍努力。

林先生听了,眉目舒展,眼底里都是笑意,他亲和道:“你年纪小就能这样想,真是懂事。他们只是还不习惯罢了,等再相处些时日便都好了。”

说完他拉开木柜,从里头取出一个红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耳坠戒指等姑娘家喜欢的精致小巧之物,大约都是用来嘉赏学生的,只见他笑道:“挑一件吧,就当庆祝你考入内舍,成为先生年纪最小的学生。”

宋灵均总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专门准备这些的林先生也怪怪的,不过大约就是因为他细心准备嘉赏礼物,所以那些个女学生便都爱黏着他吧。

这样想想,总好过是个只会看黄色话本子的。

宋灵均便随手挑了个圆润光滑不起眼的戒指,她其实也戴不了,打算回去拿给庄娘子戴着玩算了。

只见林先生替她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意味深长道:“到底年纪小,品味还需调教,这边这个镂空双蝶才更衬你,不过也好,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

妈耶......宋灵均忍不住向后缩了下脖子,在心中无语道:这个先生好像还真的有点问题。

“对了,马上便要放冬假了,若你书本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家里找我。”

宋灵均刚想说不用了,就见林先生微微凑到她耳边,气息缓慢,黏黏糊糊地念了串地址,她甚至来不及听完就夺门而出。

“我哥他们正在等我回家呢!先生告辞,先生再见!”

宋灵均在回家路上,趴在马毅的背上将林先生送她戒指,以及态度不对劲的事情说了。

但马毅并马锋和马四顺这三兄弟,却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当。

马毅觉得林先生又送东西又是各种贴心嘱咐,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先生。

马锋和马四顺更是兴奋地直嚷嚷,他们倒不是喜欢戒指,纯粹只是想有礼物收。

宋灵均忍不住心想,这男人和女人的思维真是不一样......不对,这哥几个都算不上男人呢,只是对教书先生有种特别的信任罢了。

宋灵均拧了拧眉毛,问道:“大哥,你们男生也有收过林先生的礼物吗?”

“自然,我考入上舍时,林先生送过我一套毛笔,罗福幸则是一块墨锭,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也是先生的一点心意。”

果然,男孩子便只送有关于学习的普通东西,这些东西同样可以送给女孩家,他为什么要选择戒指首饰这类充满暧昧遐想的东西呢?

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另有目的。

还是跟大人们说一说比较好。

回到家,一进庭院里就听到好几个女人的说话声,或是豪爽或是温和,更有细声细气,听着应该都是附近邻居家里的女人,上马家来做客了。

这倒是难得,以往马大余一个鳏夫独自带着孩子,附近的女人免不了要避着点,以免别人话里话外的不干净,后来有了庄娘子,因着她是外地人又是丧夫改嫁,众人难免又带了点不好外道的想法,冷眼观察了这么些时日,见庄娘子勤快话不多,人更是好性,众人这才放下心中芥蒂,慢慢开始来往。

因着都是女人,三兄弟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进去,自从他们亲娘去世后,家里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场面了,连马毅都有些踌躇不前。

坐在门口近一些的一位妇人发现了他们,忙起身笑道:“呀,孩子们回来了。想容,快别忙了,孩子们都回来了。”

“呀,阿毅真是长高了不少呢!”

“他们三兄弟都像他们爹,以后都会是高个子呢。”

“快进来暖暖身子,烤烤火,今儿在学堂学到什么了?”

面对众多妇人的殷勤笑问,脂粉气里又伴着点饭菜的油腻气味,马毅有些抵挡不住,只好频频作揖问好,马锋和马四顺也有样学样,又是好奇又是羞涩,并不多话。

庄娘子笑迎着出来,见马二芳不在,忙问道:“二芳呢,二芳怎么没一起回来?”

“二娘,二芳和许家姑娘在一块,就落后我们一步,应该快到了。”

庄娘子跑到门口一看,果然看到马二芳与小姐妹缓缓走来,便放心些许,见宋灵均还赖在马毅背上,忙去抱她下来:“灵均,你怎么又要哥哥背,自个儿没长脚吗?阿毅,你别惯着她,让她自己好好走。”

“没事儿二娘,这段路对妹妹来说还是有点累。”

庄娘子看三兄弟都是一脸不自在,知道他们不适应这种场合,转身将宋灵均塞到最热情的那位妇人手里,朝他们示意道:“厨房里放着点心呢。”

三兄弟朝宋灵均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连忙携手跑了。

落入妇人手的宋灵均无语,好吧,年纪小就是有这个用处,反正被捏捏抱抱又少不了一块肉,都是女人,她干脆放平摆烂。

有位看着与庄娘子一般年纪的娘子笑道:“看你家灵均的模样,倒是像了你五分,剩下五分怕是像了她亲生父亲。”

“瞧你这话说的,孩子不是像爹就是像娘呗。”这位说着就伸手过来逗宋灵均,“小灵均,你是觉得你像你爹,还是像你娘啊?”

这话里头给孩子留了个陷阱,是指哪个爹?镇里认识马家的都知道宋灵均已经叫马大余做爹了。

宋灵均赖在罗家伯母怀里懒懒道:“小孩子一定会长得像爹娘吗?那婶婶你家的小弟弟也不像你和叔叔呀。”

这位妇人是闹过红杏出墙的传闻的,宋灵均曾蹲在墙角下听过她的八卦。

果然见她一脸期期艾艾地说不上来话,众人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宋灵均在她娘的瞪视下转头朝罗家伯母撒娇道:“伯母,我要吃糕饼。”

“吃,伯母给你拿。”

罗家伯母心想这小丫头真是会戳人痛处,忙捡了块糕饼给她闭上嘴巴,又刚好看见马二芳进门来,抱着东西也不打招呼,低头就往屋里跑:“哟,二芳回来了。”

庄娘子忙追了出去:“二芳,点心在厨房,饿了先去填填肚子。”

马二芳没有回话,只砰得一声关上房门。

见庄娘子有些尴尬,有位妇人贴心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是难相处些,何况又隔着一层肚皮,你也别在意,日子长了,总能知道你的好的。”

“就是啊,我家那个倒是我亲生的,也不见对我多亲密,果真是女大心思多,女儿也不一定亲娘。”这位说着拿糖果去逗宋灵均,“得趁着灵均这个岁数多亲近亲近才行,孩子可爱的时候也就这几年罢了,再过些年,就算是女孩儿也有得闹你。”

庄娘子听着有些不安:“嫂子说的可是真的?之前灵均也不怎么亲我,这段时日才好些。”

宋灵均心想她那时刚到这个身体,还没适应嘛。

“小孩儿总是变来变去的,但总归你对她好,她肯定是知道的。”

罗伯母笑道:“这话准没错,瞧那三兄弟,不就挺亲近你的。之前大余自己带着的时候,虽说也是吃饱穿暖,但那精神气就是要差一些,衣服也是那两套换来换去的穿,到底是男人家,顾不了那么细致。你看你一来就好了,都长高又长胖,每天都给做好衣服,穿着精精神神又挺拔的,谁人不知道你好心又好性,别看孩子小,但他们都精着呢,心里都是门儿清,谁对他们好都是记着的。”

庄娘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忙给她们续上茶水:“原是他们懂事乖巧,能容下我和灵均,我做那些也是应该的。”

“别这样说,你自有你的好处,何况灵均也是个好孩子,听说已经考入内舍了,这个年纪可是少有,大家都夸你会教导呢。”罗伯母说着揽着灵均抱了又抱,显然十分喜欢她。

“哎,说到内舍,教书那位林先生你们知道吧?”

宋灵均啃着糕饼坐在罗伯母膝盖上,闻言提起了耳朵。

“知道,就那位最年轻的先生,长得也好。”

说着众人笑闹一番,一位年纪稍大些的妇人扶着脸苦恼道:“我呀,前几天给他说媒来着,就我娘家那表侄女,也是读过书的,知书达礼的堪为良配,想着一定能成,就把我那表侄女带去给他看了。谁知他是拒了又拒,连杯茶都不倒,可把我那表侄女给气的呀,我也是没脸了,你们说,这问题是出在哪儿了?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他看都不看一下,不会是个不成的吧?”

众已婚妇女捏着帕子掩嘴嬉笑,罗伯母忙盖住宋灵均的耳朵,嗔道:“哎哟唐嫂子,这有孩子呢!”

宋灵均心想这个年纪的孩子要是听懂了才是不对吧......不过她很乐意听这种八卦,啃着糕饼笑眯了眼睛,众人觉得她可爱,免不了又是一阵捏捏抱抱。

有人笑够了,忙道:“这林先生是这两年才上咱们镇上来教书的,平日除了看到他和学生,就是独来独往,很少与人在一处,听说也不饮酒,这应该叫洁身自好。”

“哎哟读书人嘛,总是喜静,我看啊,其实就是一股子臭酸气罢了。”

“嫂子真是的,越说越过分了,你那表侄女花容月貌,不怕嫁不出去,你也别惦记着了。”

又是一番八卦说笑,见天色暗了下来,才忙忙道:“这天都黑了,祖宗是祭完了,还有天地要祭呢,快快走吧,别给想容妹子添乱了。”

年终祭祀还没完,众人咋咋呼呼地携手离去,庄娘子在门口目送她们远去,才赶忙回到厨房里准备东西祭天地。

祭祀的饭菜早已经准备好,都放在锅里温着,都是平常偶尔才能吃到的大菜大肉,还有另外好几碟干果水果和糕饼等物,这个时节有新鲜的水果可不容易,庄娘子护着那几颗苹果,指挥着宋灵均拿好放到供桌上去。

见客人都走了,马毅便带着弟妹出来帮忙,以往马大余不擅长这些,年终祭祀都是随意安排而过,今年庄娘子按规矩准备得周到齐全,他们几兄妹看着新鲜,有条不紊地按照庄娘子的要求帮忙,连回到家里就闭门不出的马二芳都没有怨言,对着摆满东西的供桌看了又看。

马大余今天回来早,他一手提着食盒,冒着小雪将大门落锁,转身就看到宋灵均蹲在门廊下,嘴里正叼着鱿鱼丝吃,这小女儿看起来不像是女孩儿,倒像是个小土匪,马大余噗嗤一声笑了。

“爹,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宋灵均警惕道,“酒馆生意不行了?”

“说什么呢,今天年终祭祀,大家伙都是回家吃饭,酒馆当然得早点关门。”

马大余一手将小女儿捞到肩膀上,问道:“你怎么蹲这儿吃东西?”

“偷吃呢,娘不给我吃这个辣鱿鱼,我馋得很。”宋灵均说着分了块鱿鱼给马大余。

“嘿,你居然还挺能吃辣,你哥姐几个都受不住。”

正说着,庄娘子端着盘子就气呼呼的找出来:“灵均,宋灵均!你又偷吃供桌上的菜!娘有没有告诉你要祭祀完才能吃!你是哪里来的馋猫,偷的这样快!”

马大余吓了一跳,咕咚一声将嘴里的辣鱿鱼吞了,左右张望一脸尴尬,宋灵均骑在她爹肩膀上,指着她爹理直气壮道:“爹才是大馋猫!好大一块都给爹吃了!”

庄娘子狠狠剜了这父女俩一眼,端着盘子扭身走了。

“小混账,你故意在这等着我呢是吧!”

马大余说着低头就要将她甩下来,宋灵均死死地抓着他的头发,叫嚷道:“我又没逼着你吃,是你自己张开嘴巴吃的!”

“你就阴我吧你!哎哟快放开我的头发,都要给你薅秃了.......”

马大余将宋灵均放到凳子上,提着食盒连忙追赶而去:“娘子别生气,你看看我都给你买了什么......”

马四顺趴在供桌边上眨眼睛:“爹不是说给我们带醋藕和酿圆子吗?”

宋灵均又去够供桌上的干果,说道:“等爹哄完老婆就有得吃啦。”

庄娘子可没时间给丈夫哄,她将宋灵均从供桌上拖下来按在椅子上,另外给了她果子吃,便忙着取香烧香,让马大余这个大男人,这位一家之主和顶梁柱,带领全家上下,一家七口一起虔诚地向天地上香祝祷,祈愿全家人平安健康。

宋灵均因着年纪跪在最后,举着香听着前边的庄娘子嘴里小声的念念叨叨,无非就是保佑家人平安,生意红火,风调雨顺,以及她的灵均能够健康成长。

看着庄娘子低下头颅,郑重触地,宋灵均心中微微颤动,香灰掉落下来灼烧了她的手背,她动也没动,低头跟着拜了下去。

宋灵均总算等来了这顿心心念念的大餐,即便重新热过也是色香味俱全,还有两道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新颖菜色,宋灵均发现了,只要条件充足,庄娘子不仅好学并且学得十分之快,她是个动手能力很好且行动能力很强的人。

大家都对那两道新颖菜色赞叹不已,马大余看着身旁美丽贤淑的妻子,再看看坐满了一大圈的儿女,还有饭桌上满满的热乎乎饭菜,心里头满足地不得了,幸福得直冒泡了。

要知道他前一年的年终祭祀,只买了两只烧鸡回来对付,孩子们吃得干巴巴的还填不饱肚子,最后还是马毅去煮了一锅烂糊糊的粥出来应付。

想到去年就心酸,看着现在就觉得越发的不容易,马大余心里感慨,拿出过年才舍得喝的春米酒,一定要和庄娘子对饮两杯。

当着孩子们的面,庄娘子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推拒,说她等会还得收拾饭桌。

“二娘,难得爹兴致那么好,你们就喝一杯吧,等会饭桌我来收拾就是了。”马毅看出父亲是真的开心,笑着劝说道。

“那怎么行,你还要背书呢......”

“我也会帮忙的。”马二芳低头吃饭,并不抬头,“我爹那么开心,你别扫兴。”

马锋和马四顺开始用筷子敲碗,笑闹道:“喝一个,喝一个!”

庄娘子将求救的眼神看向宋灵均,宋灵均嘴里塞着蔬菜,翘着下巴道:“擦桌子我包了。”

庄娘子无法,扶着脸含羞带怯的,看着马大余特地取出许久不动的小巧酒杯,夫妻俩含笑注视,轻轻碰了那一杯,仰头喝下,就跟新婚夜的那杯合卺酒一样真诚。

最后饭桌还是庄娘子收拾的,她认为这个家的家事都是她的责任,坚决不许孩子们沾手。宋灵均看着斜在榻上,带着酒晕一脸餍足的马大余,想想觉得不对劲,跟着庄娘子身后悄悄问她:“你酒量是不是很好?”

“嘘。”庄娘子竖起食指示意宋灵均小声,她饮酒后越显俏丽美艳的脸上没有丝毫酒意,只藏着一点灵动的偷笑,“别给你爹发现。”

宋灵均心想能把开酒馆的喝倒,你搁这儿卧虎藏龙呢,又见她娘难得一脸少女娇态,便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回头给马大余找毯子去。

吃完晚饭时间尚早,马毅便带着弟弟们进屋看书,自从宋灵均考入内舍,他便有意督促两个弟弟努力学习,不然别人问起来到底不大好听。

马锋和马四顺天生心大,并不在意这些,也或许是还没到在意这些的年纪,马毅也只能拿着长兄的威严殷殷相劝。

马二芳今晚没有吃完饭就进屋不出,她还是帮着庄娘子收拾了饭桌,洗了碗筷,虽然还是那副沉默不语的态度,但庄娘子受宠若惊,想尽了话题搭话,才得到马二芳一两句冷淡的回应。

宋灵均往主屋走去时,发现马二芳刚好出来,她脸上隐隐带着些许兴奋,手里抱着一件粉白色的毛领披风。

宋灵均仔细看着,她记得那是庄娘子新做的披风,上面绣满了含苞待放的红梅花骨朵,很是大气精致。

庄娘子正在给马大余擦手,见宋灵均一步三回头的进来,问道:“怎么了妹妹?”

“我脸上有点干,要擦雪花膏。”宋灵均说着爬上床榻,坐到马大余的身边,顺手拍她爹脑袋一把。

马大余咕哝两声,转身继续酣睡。

“别打扰你爹,一天天的手怪多的。”庄娘子拍了一把宋灵均的手背,起身给她找雪花膏,“你这皮肤像我,到了冬天就受罪,回头给你买一瓶放在屋里,你自己记得擦。”

“我自己才懒得擦呢。”宋灵均坐在床边晃荡着双脚,“我刚看到二姐了,你把你那件新做的梅花毛领披风给她了?那不是你打算做了过年穿的吗,给她尺寸也不合适啊。”

“你二姐长得高,只是略长一些罢了,回头我给她裁剪掉,就能合身了。”庄娘子的脸上有柔和的笑意,“二芳难得跟我开口,我哪能不依。衣服而已,再做一件就是了。”

“这个冬天你也没有给自己添过衣服,尽给我们几个做了,让爹带去你成衣铺吧。”

“花那个钱做什么,成衣铺比我自己做贵好些呢,再说我也不一定看得上。”庄娘子的语调里有隐隐的傲气,“里面有些绣活还不如我呢。”

“是是,对了,二姐跟你要披风做什么?前些日子她不是才去了成衣铺吗?”

“说是没挑到喜欢的,回家路上就算穿着夹棉褂子也觉得冷。”

宋灵均点点头没再多问,擦完雪花膏正准备回自己屋子,马大余刚好睡了一轮起来,迷着眼睛四处找水喝,庄娘子赶忙给他倒了一杯,仓促间马大余不小心倒了自己一身,他喝完就睡,剩下庄娘子气得插腰瞪眼,这大晚上的还要收拾这烂摊子。

宋灵均看得无语,心想是她的话早就把这男人给掀翻到地上去,真是活了两辈子也不适合跟男人一块相处。

睡前去趟茅厕,宋灵均洗完手出来发现马二芳屋里难得早早熄灯,很是安静,但门却留了一条小缝,她想着风会灌进去,便顺手将门关上,木门发出吱呀一声。

而夜里宋灵均就被这声吱呀再次惊醒。

因着前世的习惯,她睡觉时总是留了几分敏感,被惊醒时还以为自己梦游了,怎么会站在马二芳门前关两次门。

她爬起来到床头桌子上找水喝,庄娘子睡前总会留一杯滚烫的水在她床边,半夜起床口渴时喝着正好。

她正咕噜咕噜的灌着水,突然听见木门再次吱呀一声,接着传来轻轻的,但细细密密的脚步声,听着声音不像是有人起夜往茅厕里去,倒像是往大门边去。

她心下奇怪,难道是马大余或者庄娘子起来检查大门有没有锁好吗?

刚躺回温暖的被窝里,宋灵均接着就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扔了什么东西出去?

她一下子便爬起身来,难道是家里进贼了?!

整个家里的贵重物品大约都在主屋里头,但她听着声音不像是从主屋里头出来的。

宋灵均爬下床,小心翼翼打开一条门缝,穿过庭院看到有一个影子在墙下活动,好似再往上攀高,她忍着刺骨的寒风再外面探头一看,那个踩在凳子上,正笨拙的向墙上爬的人不就是马二芳吗?

这是在做什么?

宋灵均正想叫住人,就听到墙外面有人小声道:“二芳,你小心弄脏你的新披风,要不然就不好入画啦。”

这个声音宋灵均有点耳熟,听着好像是二芳在内舍要好的小姐妹,一位叫许玉的姑娘。

“我知道......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墙这么高。”马二芳总算爬到墙上,她松了一口气,又往外爬,一边咬牙说道,“许姐姐,你等下要帮我上妆哦,我还没自己上过妆。”

“你爹不是给你钱了吗?你怎么不买点胭脂水粉用用?”

“我爹哪知道那些,我第一次买也不懂啊......”

“那怎么不问你后娘?”

“......你看她那张脸,是需要上妆的脸吗?”

“那也是,你后娘真是我见过长得最美的人了,连带着你那个妹妹也不错,以后会是个美人呢。”

马二芳不服气道:“她那么一个小豆丁,谁知道呢,且看以后吧,说不定慢慢就长歪了呢。”

“瞧你小气的。”

马二芳总算从墙上滑了下来,连忙捡了先过去的包袱,和许玉手挽手,结伴离开了。

宋灵均站在墙头下瞪眼,心想应该不过是青春少女半夜与小姐妹相会,讨论胭脂水粉和衣服首饰,再给对方上上妆作作画,享受姑娘家之间独有的快乐罢了,她虽然没有体会过这种闺房之乐,但也略有所闻。

大约是这两天失踪事件的原因,马大余看得紧,马二芳这才选择与姐妹半夜翻墙出门。

这样一想,便也不要紧吧?要是给发现了,马二芳自己担着就是了,马大余对这个亲女儿向来都是嘴巴重而已,其实是半点都舍不得打骂的。

宋灵均搓着胳膊,回到屋子里正打算继续睡觉,突然又觉出一点不对来。

许玉的家她记得是在右边的街道上,她们却是往左边街上走,而且许玉专门来接马二芳,便说明她们是要往其他地方去的,不是去她家,左街往上走的人家并不多,接下来就是一片田地,她们能去哪里?

宋灵均想着便要去敲主屋的房门将马大余叫醒起来,又想起马大余今晚喝了酒,怕是没那么好叫,若是让庄娘子出去找,马二芳肯定要恼羞成怒,接下来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要给庄娘子脸色看。

宋灵均抱着手臂大感无语,最终还是担心和好奇占了上风,她回屋取了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出门左转跟上马二芳她们的步伐。

虽然不下雪了,但冬夜里的寒风也不是开玩笑的,宋灵均人差点被吹傻,一边小跑跟着一边在心里谩骂,说服自己等到了地方,确认马二芳安全后就回来,然后明天再告诉马大余,让马大余自己去教训,她是一点都不想管了。

只是她人小腿短,前头的马二芳和许玉又走得快,她不得不专心小跑跟着,等气喘吁吁的反应过来,却不知到了何处,周边都是昏暗不熟悉的土路,四处杂草丛生,远远望去就像是压了一团乌云在那,有什么东西躲在其后四处窥探着。

宋灵均虽然不害怕,但心里也产生了一点不妙,都怪自己平时爱赖在几个哥背上睡懒觉,导致没认好这附近的路,这大半夜的迷路,又没有灯火,她就算是想折返回去也是难了。

这附近难道没有人家么?

宋灵均正四处张望,突然瞥见山坡不远处有座木屋,那木屋原本阴阴沉沉地待在那里仿佛是一头蛰伏着的巨兽,忽然起了一点烛火的光亮,像是被点亮了一双眼睛。

刚刚还没有灯火,这会子怎么突然冒出来?马二芳和许玉该不会就是去的这个地方吧?

宋灵均顿时精神大振,连忙顺着山坡,手脚并用的爬上去。

那山坡因着雪化而泥泞难行,宋灵均好几次差点没爬上去,等爬上去刚喘上一口气,便看到夜色中有人慢行而来,没有烛火没有灯笼,那人衣摆飞扬,轻车熟路的走到木屋门边,随即打开木门。

屋里透出来的浅淡亮光照亮他的脸,宋灵均登时一愣,这人居然是林先生。

他与里面的人说笑两句,接着进门后关上木门。

宋灵均风中凌乱,越发觉得不对了,两个小姑娘家半夜出门游夜,还能说是不知危险只顾玩乐,但这里头要是加了个成年男人......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啊!

而且看林先生那副样子,他们肯定是早早就约好的半夜来此相见的!

等等!宋灵均想起来马二芳回到房里后总是闭门不出,有时烛火还点到深更半夜,让人总以为她在房里做自己的事情......但那是不是她做出来的假象?

宋灵均小心走到木窗处,那木窗外有齐人高的稻草挤压着,她扒开稻草埋进去,透过木窗的缝隙看到屋子墙壁上挂了几幅画像,画得都是姑娘家的衣饰体貌,但却没有画上五官,只是一张白花花又空洞洞的脸。

马二芳和许玉坐在桌边,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正互相推辞着什么,只听林先生笑道:“你们姐妹间如此谦让做什么,还是二芳先来吧,我看你今晚新穿了一件披风,很是特别精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画出来。”

宋灵均更加疑问,这大半夜的叫自己的女学生出来,就是为了作画?

马二芳起身有些局促道:“我没什么好看的衣服能让先生入画,这是我新得的......”

“瞧着大了些,莫不是你母亲留下的?”

“不是......原是我后娘送给我的。”

“你后娘,便是宋灵均的母亲吧?”林先生取出画卷在桌上展开,上面是已经画了一半的人物,瞧发型体态,便是马二芳的样子,只是同样没有画上五官。

果然,马二芳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是的......”

林先生取出笔墨来,小心用毛笔蘸了蘸墨水,坐在桌边含笑看着立在墙边,脸颊红润的马二芳,说道:“听说你这后娘十分好性,是个良善之人,先生听着真替你高兴,虽说到底不能与自己亲生母亲相比,但家中有女性长辈照顾,你是姑娘家,对你而言到底是一件好事,你也要珍惜才是。”

马二芳闻言眼中闪过些许不服,但面对着温文尔雅,又对自己十分关心的先生不好说难听话,便点点乖巧道:“多谢先生关心,二芳知道了。”

宋灵均看着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话要是给马大余看到了,必定得气得梗脖子,这半年来因着马二芳对庄娘子冷漠的态度,马大余私下好言好语的不知道劝解过多少回,马二芳都是油盐不进,我行我素,连句好话都不愿意敷衍,如今面对林先生如此之乖巧,果然很符合宋灵均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窝里横。

林先生认真在画布上着墨几笔,不经意问道:“你没告诉你后娘,深夜来这里入画的事情吧?”

“怎么会?”马二芳心想自己又不跟她说话,“这是我与先生秘密,我自然不会往外说的。”

“那便好,我嘉赏过的学生中,果然你是最知礼懂事的。”

马二芳忙抚了抚耳后,露出那一小枚珍珠耳坠,抿嘴笑道:“二芳一直记得先生的心意呢。”

许玉也连忙伸出手来,示意她手指上那枚镶嵌了珠花的戒指,笑道:“先生的心意我也常戴着呢。”

看着两个不过十一岁的女孩争先恐后的表明自己对一个成年男人的含情心意,宋灵均躲在窗后只感觉自己浑身寒毛炸起,心底里一股股的发凉,画面如此怪诞让人不适,这林先生一直以来都靠着自己优秀的面容和态度,拿些轻巧的廉价玩意当作独一无二的嘉赏,以此来笼络这些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小姑娘的爱慕。

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

他这样的目的又是如何?玩弄这些年幼无知的少女吗?

“你们能随身携带我的心意,先生心里很感动。”林先生为画布上新画的披风点上梅花的印子,他含笑道,“能得我嘉赏的,都是我心里头真心欣赏喜欢的学生,为此作为奖励,希望你们能更进一步。话说回来,我对姑娘家喜欢什么也是知之甚少,凭着心意一通乱买罢了,你们还喜欢吗?”

“先生所赠,自然喜欢的。”

“那就好。”林先生一点头,随即露出一点烦恼来,“可是今日我嘉赏给宋灵均的,她倒是不喜欢的样子。”

马二芳一愣:“先生也嘉赏给宋灵均了?”

“是啊,她能以这个年纪考入内舍也是难得,是该嘉赏。”林先生说着轻吹毛笔上的墨渍,对马二芳笑道,“只是我看她年小内向,是不大愿意见人的性子,这对她往后在内舍的学习不好,二芳,你身为姐姐应该多加照顾才是。”

马二芳还未回话,就听林先生仰着下巴突然提议道:“对了,下次你带宋灵均来这里吧,我与她好好交流一番,再将你们姐妹共同入画,想来也是美事一件。”

宋灵均一惊,这个变态居然还盯上她了?!

“先生.....是觉得宋灵均与我们一样,对先生来说都很特别吗?”

马二芳在宽袖下揪着自己的手指,脸色别扭,她踌躇一番后又接着说道:“她、她不过才五岁而已,小丫头片子一个,动不动就要喊累,还要人背,脾气又古怪......我不觉得她对先生而言,特别在哪里。”

她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才说出口的,林先生还未说话,许玉在一旁听着,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是觉得马二芳这样发问很不像话,她起身严肃道:“二芳,你这样质问先生是何为?先生自有先生的想法和道理,能得先生的嘉赏,自是和我们一样有特别之处,你如此贬低先生嘉赏的人,是在质疑先生的做法不对吗?”

马二芳吓了一跳,慌张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姐姐你误会我了,我就是好奇......”

“原来如此,没想到二芳平日里看着文静,其实也是有探究精神的姑娘家。”林先生先是赞许一笑,接着又道,“可你刚刚那些话可不能再说了,若每增加一个人就要这般说她的坏话......许玉可比你先来,你这话就好像许玉也曾这般议论过你似的。”

马二芳大惊失色,更是连连否认她没有这个意思。

林先生转身对许玉歉意道:“二芳并没有那个意思,许玉你可千万不要在意,先生代替二芳替你说声抱歉。”

马二芳顿时张口结舌,揪着袖子更加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林先生这话,好似一口咬定她刚刚在怪罪许玉一般,她明明没有那样的想法!她明明只是不满宋灵均同样被先生嘉赏而已!

到底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许玉听着有些不高兴,便也毫无顾忌的表现在脸上,她只朝林先生笑了下,便背过马二芳坐下来,不愿看她了。

马二芳最受不了这样的冷待,顾着林先生还在作画,也不敢上前与许玉解释说些好话,只能站在原地焦头烂额。

宋灵均轻哼一声,心想这林先生不过短短几句话就挑起这两个女孩之间压根儿不在的矛盾,随口便能制造这样的抵触和对立,他深知这个年纪的女孩的性格脾性,看来是有过研究的。

林先生放下毛笔,彻底完成了马二芳这幅画像,却并不打算在空白的脸上添上五官,宋灵均从他身后的角度望过去,正巧能看到随意铺在桌上的另外一幅画像,那画像只露出一半,依旧是姑娘家的衣裙衣摆,以及一双石榴花绣花鞋。

等等,宋灵均眨了眨眼睛,踮起脚尖努力看清楚那副画像,不是一双石榴花绣花鞋,脚上画出来的石榴花绣花鞋只有一只,另外一只脚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

为什么只画一只鞋,另一只脚要光着?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宋灵均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马大余之前说过的一句话,紧张之下伸手抓住了身旁的稻草。

“先生为何不画脸呢?”马二芳站在一旁有些没话找话,时不时看看许玉的表情,若对方表情变好一些,自己要赶紧说些好听的来缓和一下氛围才行。

“这是留白,有时候一些遗憾反而更能让人得到满足。”林先生淡淡道,只低头整理画卷。

马二芳敏感地察觉林先生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似乎一下子便对她冷淡下来,她心中忙慌,想到自己刚刚说的那些有关宋灵均的坏话,站在先生的角度自然会不开心吧?

只是宋灵均真的太小了,又瘦弱......让她跟着自己深冬半夜的出门,马二芳再不喜欢她也觉得这样有失妥当,那庄娘子把宋灵均看看作眼珠子手中宝,若宋灵均在路上遭冷生病了,那即便是爹爹,也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吧?

她的兄弟们都喜欢宋灵均,自己若是连爹爹都失去的话,自己在那个家里又有什么意义?

衡量之下,马二芳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关于宋灵均的事,我回去问问她的意思吧.......”

“你是她姐姐,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林先生脸上只有浅淡的笑意,“还是说你与这个后妹原来相处得不好吗?即使如此,倒是我说的不妥当,也不好勉强你的。”

马二芳只剩下张口结舌,看她的表情急得都快哭了。

林先生垂头掩下眼底里的厌烦,正打算将画布放到一旁晾晒,突然听到门外似乎有异动,接着一股烧焦的气味从窗外冒出,焦黑的烟雾缭绕,一点点挤进木屋里。

林先生大惊失色,怎么回事,这大冬夜的,刚下过雪不久,外面的稻草居然着起火来了?!

许玉和马二芳一看也是吓了一跳,忙道:“这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先生,我们赶快出去吧!”

“你们先到门外面等我!”林先生匆忙收下墙上和桌上的画卷,一股脑的卷成一团,连磕碰到地上的笔墨都不要了,“不可乱跑,听到没有!”

“我来帮先生吧!”

许玉说着便扑了过去,林先生却一把将她推回去,眼底里都是急躁:“快出去,若伤了你们就不好了!这火势不大,又是外面的稻草燃起的,我用水就可以扑灭!”

马二芳扯了许玉回来,忙道:“外面有水桶,又有雪可以化,咱们去外面帮先生吧!”

许玉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跑出去,外面寒风刺骨,风声呜呜作响,两个人都来不及拿衣服,一时间冻得瑟瑟发抖,马二芳抱着手臂起了退却之心,许玉咬着牙在木屋的后边处取到水桶,连忙抱着进去帮忙了。

正当马二芳不知所措之时,一只冰凉的手突然从身后伸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种肉贴肉的惊悚寒冷让她一声惊叫,吓得跌倒在地。

却没想到站在她身后的居然是宋灵均。

她小小的脸蛋被冻得发白,气息急促仿佛含着火焰的热度,她抓着马二芳的手臂,使劲想要将她从地拉起来:“快、快起来!赶紧跑!”

“你、你怎么在这里?”马二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这火......”

只听宋灵均咬牙切齿道:“那是我放的火!”

幸好木屋里的烛台就放在离窗口不远的地方,宋灵均趁她们说话时用稻草引燃了。

马二芳瞪大了眼睛,一把甩开宋灵均的手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说着就要起身爬回木屋帮忙,宋灵均赶忙一把抱住她的腰拖回来,喊道:“那个林先生有鬼!他很可能就是这两年失踪案的始作俑者!你要是回去只会要你的命,赶快跟我回去找人!”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马二芳怒不可遏,一把将宋灵均推到地上,“先生怎么会跟失踪案有关系,你不要乱泼脏水!

宋灵均在地上转了个弯,一把将还想往回跑的马二芳绊倒在地,爬起来压到她身上,对着她耳朵急促:“他墙上有四幅画像,便是对应这两年来失踪的那四个女孩子!没有画脸是怕你们认出来!但只要让她们的家人来认,就能认出画像上的衣服就是她们失踪那天穿的衣服!”

“你、你胡说八道.....”马二芳拼命挣扎着,很快就将宋灵均推倒在地,“不知所谓,混说一气......那是先生前头嘉赏过的学生,和我一样!”

宋灵均扑过去再次将她压倒在地:“那你说,你见过她们没有?!”

马二芳被又被扑了个狗啃屎,她气极了,难得她今天穿了漂亮衣服,还上了妆,这宋灵均居然如此对她,她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才行!

又听宋灵均说道:“若他所做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何偏偏要在深夜约你们到远离家门的小木屋里!若只是作画哪里不行,又为何要瞒着父母?先生是教书育人,最得人尊敬的,他都要这样藏着掖着,便是因为他所做之事另有所图!”

马二芳挣扎的动作一时顿住,宋灵均立刻乘胜追击道:“你还记得爹说过的话吗?之前那些失踪的女孩子都找不到踪迹,便是因为她们就像你这般,在下雪的冬夜里瞒着家人偷偷出门,没有人知道去向,雪花更是足以掩盖掉足迹,把人掳走藏起简直轻而易举!”

马大余关心女儿,这几天对此一直耳提面命的提醒着,马二芳哪里能不记得这些细节,她为此还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她被宋灵均一字一句的清晰又镇定的话语震得耳朵里轰轰响。

为什么宋灵均会这样猜测?还这般具有说服力,她居然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先生的确是让她对此保密,一句话都不能对父母说,可那不是属于他们师生间的小秘密吗?

秘密.....是可以与很多人一起的吗?

宋灵均吃力地将马二芳拉起来,她注意到木屋的火势已经见小,本来就只是窗边的稻草堆着了而已,这样一来,用来给她们逃跑的时间不多了。

“快起来跟我走,若是我猜错了,你便当作是我嫉妒你而胡闹罢了!爹娘那我也会替你周旋着,你没有什么损失!”

马二芳总算站起来了,她犹豫道:“那、那这里怎么办?许玉她......”

话未说完,就见宋灵均突然脸色大变,她一把扯下马二芳的身体压在身下,马二芳只听到一声重响,随即一个木桶从自己的身旁滚落出去。

那木桶......好像砸在宋灵均的头上了!

“宋、宋灵均!”

马二芳慌忙爬起,一把捞过宋灵均的身体,就见昏暗中宋灵均半闭着一只眼睛,温热的血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那一瞬间马二芳觉得手脚冰凉,差点没喘上气来。

许玉站在她们跟前,肩膀急促的上下耸动着,呼出的白气消失在她瘦削的脸颊边,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女孩此时却有一股含着血气的凌厉之色。

宋灵均忍受着额头传来的一阵阵钝痛,心想许玉同样是林先生的猎物,却没有失踪,恐怕早就被洗脑成了他的帮手了。

“居然敢烧毁我和先生的秘密基地。”许玉冷冷咬牙道,“绝对不能轻饶你!马二芳,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带去给先生处理!”

“.......处、处理?”马二芳的牙关不停打颤着,“许姐姐你在说什么......你为何要伤人?宋灵均的头都流血了,咱们得赶紧去叫大夫来......”

“那是她活该!差点烧了秘密基地,还差点毁了先生珍贵的画作!”

许玉说着气不过,一把扯起宋灵均的衣领将她拖起来,宋灵均受了伤,人又弱小,许玉扯着她就像扯了一口破口袋,额头上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点点滴滴的洒在马二芳的脸和衣襟上。

红色的斑斑点点还带些许温热,马二芳眨了眨眼睫上的血珠,她颤抖着双手,如梦初醒般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伸手去抢宋灵均,尖声喊道:“她受伤了,宋灵均她受伤了!你放开她,放开她!”

两人之间的争抢很快变成推打,马二芳这种只知道窝里横,家里又没姐妹练过手的白丁哪里是许玉的对手,被狠狠扇几巴掌又被捶了肚子,趴在地上干呕不已,宋灵均要去拉她,余光就见林先生从山坡上下来,正朝她们这里走来。

虽然不知道那几个失踪女孩的后果到底是如何,但现在若是落入他们手中,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宋灵均咬牙推开马二芳,朝她喊道:“二姐快跑!赶紧跑回去叫人!”

马二芳颤颤巍巍的地站起身,许玉哪能让她得逞,正要上前一锅端,却被早有准备的宋灵均扑倒在地。

宋灵均手上握着从马二芳发髻上拔下来的簪子,抵在许玉的喉咙上威胁道:“再动一下我捅了你!”

她的声音太过狠绝,衬着她半面的鲜血简直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而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许玉被唬了一跳,面对尖利的簪子一时不敢动。

“二姐,马二芳!快点!”

马二芳捂着肚子还想拉着宋灵均一起,但许玉肯定会追着她们不放的,见林先生的影子越走越近,她心里头虽然还残存着些许不信,但不知为何她全身发抖害怕不已,在宋灵均的再三催促下,最终还是转身跑开了。

宋灵均见马二芳跑得快速,心里头松一口气,摸到身旁的一块石头,见许玉还要挣扎,便也不含糊,抓起石头手起落下,干脆利落地敲晕许玉。

幸好前世在孤儿院与人斗殴的经验没有忘......

刚从许玉的身上爬下来,宋灵均就听到林先生在她身后传来的叹息声:“我曾在想为何我当时一眼就看上了你,果然我的直觉不会骗人,你果然特殊。”

“什么直觉,那是因为你心里变态.....”宋灵均侧身面对他,将簪子偷偷藏在袖子里,“你想对我二姐怎么样?”

“我不会对她怎么样。”林先生轻轻笑道,“她没有能让我怎么样的资格,就像许玉一样,只是好用而已。”

宋灵均忍不住疑问道:“你选人的要求是......”

“漂亮。”林先生耸耸肩,“可爱.....傻傻的,很容易相信人吧。”

“简单来说,就是年纪小的女孩子。你也知道你只能骗到这样的孩子而已。”宋灵均冷笑一声,“只有没有本事和阅历的男人才会找单纯不懂世事的年幼女孩下手,表面上看你是个受人敬仰风光无限的教书先生,其实你就是个变态孬种而已。”

林先生注视着眼前半脸鲜血的小女孩,突然轻笑一声,万万没想到这个小游戏居然会被宋灵均这样一个小孩子看透,明明顺顺利利的进行了两年,从未有人疑心过他,他从中获取了许多隐秘的快乐,但也越来越难以得到满足,现在想想,那些女孩至始至终都对他过于爱慕和信任,即便死到临头了,也只对自己展现笑颜。

她们应该要像宋灵均这般,充满厌恶与冷嘲,将他贬低得一无是处,再由自己亲手摘下这朵带刺的花朵,碾碎在尘土里,融化在泥泞中,从此再也开不出花来。

林先生目光晦暗,他朝无路可退的宋灵均伸手而去,一边低语道:“太聪明了,说话又这么难听,你不像是一个五岁小孩......倒像那个害我陷入此地的坏女人,你与她同罪。”

眼看是逃不了了,宋灵均默默压低身体,将手中的簪子攥得越发紧,在心中祈祷马二芳能跑得快一些,别在中途搞什么摔跤的骚操作,她的性命如今可是货真价实的赌在她身上了......

马二芳并没有摔跤,但在惊惧心慌之下跑得磕磕绊绊,满脑子都是宋灵均流淌着鲜血的脸,以及让自己快些逃走,那撕心裂肺的喊叫。

她会不会出事?许玉和林先生会不会对她如何?

她在仓促的奔跑间忍不住回头望去,远处的稻草只剩下淡淡的星火,只能勉强看到山坡下林先生单薄高挑的身影,他弯着腰,手臂竖直,在雪花纷飞的迷眼下,马二芳依旧看到他的肩膀微微抖动。

他好像掐住了什么?他掐死了什么东西?

风声呼啸,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宋灵均梗在喉咙里的呜咽,接着像是被斩断一般,突然消失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了。

喉咙干渴,眼睛刺疼的不停流泪,马二芳的手脚依旧摆动不停,可是家此时此刻怎么如此遥远,她看不到家门口永远点亮的灯笼,看不到那两道矮矮的小阶梯,在这万物熟睡的三更半夜,她更加找不到任何一个能求助的人。

......是啊,宋灵均说得对,若林先生真的对此问心无愧,为什么会让她们在寒冷半夜里出门,就是要她们像现在这样无法寻求任何帮助,她们无依无靠,便对他装出来的一切温暖言语更加充满信任。

爹爹明明从小对她耳提面命,要她仔细小心男人与黑夜,她却是一个不漏全犯了个正着不说,还搭进去一个万分无辜的宋灵均......

为什么她会那么傻,就算、就算再喜欢林先生也该知道这件事情至始至终都不对劲啊......

马二芳最终还是摔倒了,胳膊上一片猩红,但值得庆幸的是,她找到家了。

庄娘子只觉得有冷刀子在不停刺刮着自己的喉咙,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深,最终涌出来的鲜血挤满了她的鼻腔,她一口气没喘上来,重重的跌倒在地。

“娘子!”

“想容,想容你振作一点!”

“庄娘子,你还好吧!”

原本拿着火把跑在众人前头的马大余听到声音,连忙扔下火把跑到庄娘子身边来,扶着她不停给她拍背顺气,汗水和雪水顺着他焦急的脸庞落下:“慢慢吸气,慢慢来.....娘子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庄娘子泪眼模糊,她总算咽下那口含着血沫的气,双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却脚抖得根本站不住,只听她牙关颤抖道:“快,快......快去找灵均,大余哥,你快去......”

她整个人已经面临崩溃的边缘,马大余不放心道:“你这样子怎么行,还是先回去等消息.....”

庄娘子却一把将他推开,尖声道:“不行!我要去找灵均,她现在肯定很害怕,肯定在到处找我!快找,你们都快点去找啊!”

众人不敢耽搁,男人们拿着火把和灯笼朝跑马地跑去,一路敲锣打鼓一边喊着宋灵均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的灵均刺激着庄娘子的耳膜和心脏,她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晕,男人与女人关心的面容不停在眼前旋转,她抓着胸口猛然深呼吸,在压制住那股呕吐的感觉后,随即而来的是崩溃的眼泪和哭声。

灵均,她的灵均,她的女儿......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

她那宝贵又可怜的女儿,好不容易熬过了最难熬的时候,好不容易终于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好不容易放下心结愿意亲近她这个母亲......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遇上这样的事?

她明明发过誓,要将女儿重重的放在心里爱护,寸步不离的呵护她长大,不会再让她挨饿受冻,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种小小又平凡的愿望都不许她?

她的灵均,她们母女俩到底做错了什么?

庄娘子哭嚎着没走两步,又摔倒在地,伏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不停耸动着瘦弱的肩膀,身后跟着的老人妇人们着实不忍心,忙上前搀扶安慰,又是抹眼泪又是喊叫,见庄娘子一定要追上去,几人又是扶又是背,忙赶上前头男人的步伐。

身披棉被的马二芳头发散乱,她被两个妇人护着,听着前面庄娘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目光颤动,眼泪不停流下,颤抖着迈出僵硬的步伐。

马大余高高地举着火把,迎着很快融化的雪花朝附近的人大声喊道:“在山坡!二芳说她跑回去之前灵均在山坡上,大家找找山坡啊!”

“跑马地太大了!再去多叫一些人来!”

“骑上马,叫他们骑上马,找起来才快!”

“让有身手的拿着火把散出去,小心那歹人手里有家伙,千万别伤到孩子!”

一向寂静无声的跑马地四处都是跃动的火焰,像夏夜里才会出现的满星,不断还有人从镇里头赶来加入寻人队伍,男人们手持火把四处拔开草丛,仔细寻找大声呼喊,女人们护着被吵醒起来揣揣不安的孩童与老人,都在不远处担忧着观望。

“大余!没有找到人,会不会是被那姓林的掳走了?”有男人抹开脸上的雪水,朝马大余喊道,“他家在哪里?找人去了没!”

“已经去了,没有人!学堂里还没回话,但这会子功夫,他不可能带着灵均跑到那里去!”

马大余只感觉浑身发冷,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罗大哥已经去报官了,咱们再找找,再找找!”

“木屋里也没有,那家伙带着孩子,不可能跑远,再仔细搜搜!”

为首的男人是镇上巡逻队的队长,他突然想到什么,朝山坡边呼喊道:“把二芳带下来,再问问看姓林的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马二芳被罗伯母拥着下坡,罗伯母在这寒夜里也急出一脸汗水,她一边安慰道:“二芳,你别害怕,大家都在这呢,就是你一定得想清楚,那林先生能带你妹妹去哪里,你好好想想清楚!”

马二芳牙关打颤,刚刚过于昏黑,她只知道她和宋灵均分开之时是在木屋的附近,现在四处有火把,满眼的光亮,她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宋灵均一脸的鲜血,喊着让她跑的情景。

宋灵均不见了,找不到了,那就说明林先生真的把她掳走了,就像之前那几个失踪不见的女孩子一般。

她们至今都没有找回来。

马大余一把拉过浑身颤抖的女儿,注意到她脸上和衣领上是干掉的血渍,那是宋灵均留下的,马二芳扑开家里的大门,大声哭喊的第一句就是宋灵均受伤了。

那是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啊!马大余浑身的血都冷了,他不敢想象,在这样的冬夜里,宋灵均受那样的伤,身边就是造成五例失踪案的罪魁祸首,她能有活路吗?那孩子能有活路吗?

“二芳,爹求你......你好好想想,想想那林先生能带你妹妹去哪里。”马大余抓着马二芳的肩膀,死死地压住喉咙里的颤抖以免吓到女儿。

马二芳满脸眼泪,只勉强磕磕巴巴道:“没、没有......就只有这儿,我跟着来的地方只有这......”

马大余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道:“你怎么会做下这种事情,你怎么就能被这样哄骗......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死死的抓住马二芳的肩膀,剧痛之下马二芳流着眼泪不敢说一句话,哪怕她爹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爹,爹!”马毅冲上来夺过妹妹,将她护在身后拼命劝阻道,“先别怪二芳,先别怪她!咱们最要紧的是找到妹妹!二娘快不行了!”

远处的庄娘子摇摇欲坠,要不是有人撑着早就软倒在地。

灵均就是庄娘子的命!若她真有什么不测,庄娘子也不可能活着了。

这个好不容易才圆满起来的家,难道就要这样......马大余死死咬着牙齿,心里不停往下坠落,他举目四处遥望,平远的跑马地上空空如也,再怎么看都没有灵均小小的身影,那个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喂自己吃鱿鱼块的小女儿,古灵精怪的与自己斗嘴的小女儿。

难道他们父女俩的缘分就如此短暂吗?

远处突然有人传来喊叫,夹杂着马四顺清脆容易辨认的童声,马毅心里一惊,四弟不是托给邻居家照顾吗?肯定是偷偷跟来的!

有人举着火把奔跑而来,嘴里喊道:“找到了找到了!你家三儿四儿发现的,被藏在那木屋稻草堆里面!那个畜生也在,被灵均给捅伤了,赶紧去把大夫找来,别那么容易让他死了!”

这人嗓门大又快言快语,几句话便交代清楚,马大余大喜过望,赶紧跑上前查看,庄娘子一听消息,仿佛有火点在她的脚跟上,噌地一下子站起来跑去,但若不是有人在身边扶着,怕也是跑不稳这段路。

那稻草堆只烧焦了一半不到,林先生原打算将宋灵均掐晕藏在这里,没想到她不仅假装昏迷过去,还用藏起来的簪子狠狠捅在他的腹部上。

宋灵均对此是有讲究的,腹部这里内脏多,流血更多,那一簪子下去他再怎么能忍痛也别想在短时间逃离,林先生果然逃离不得,只能再次掐晕宋灵均,一起躲在这留有余热的稻草堆后。

那稻草堆被烧塌了一半,底下还残留着火星子,向来无人会怀疑这里。

林先生此招的确掩人耳目,众人来来回回在木屋里出入搜寻都并未发现,但马锋和马四顺偷偷跟在大人身后来了。

他们并不清楚事情原委,也不知道大人们为何如此焦急喧闹,只知道宋灵均不见了,似乎是给贼人拐走了,他们跟在大人身后迫切地想知道全部,但大人们无暇顾及,他们便跟无头苍蝇一般跟着四处跑动,在进入木屋时,兄弟俩灵敏的鼻子嗅到了空气中被焦味掩盖的血腥味。

马锋向来胆子大,他一层层拨开稻草堆,发现了藏在里面的林先生,以及他怀中昏迷不醒的宋灵均。

马四顺一声惊天大喊,周围的大人们急匆匆赶来,当场捉拿住林先生。

而宋灵均被为首的大人抱起,一群人边喊着叫大夫,一边将宋灵均送入庄娘子的怀里。

庄娘子披头散发,目无焦点,她抱着宋灵均不停贴着她的额头,揉搓她冰冷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又是哭又是喊,脸上都是从宋灵均脸上沾来的血渍,混着她的眼泪一起掉进宋灵均的身上。

宋灵均被揉搓着醒来,恍惚间看到庄娘子的脸,叫了声娘之后又昏睡过去了。

“想容,快把孩子抱回去!大夫在路上了,快把孩子抱去给大夫看看!”

周围人催促着,庄娘子抱起宋灵均往回跑,中途马大余跟上来,帮着抱过宋灵均跑得更快,身后马毅背着马四顺,马锋拉着马二芳,一家人浩浩荡荡的赶向大夫赶来的马车。

永平镇这注定一夜无眠的夜晚总算是结束了。

宋灵均在第二日的下午醒来,是被饿醒的。

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她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确定没有剃掉她的头发后才安心下来,伸手去推照看她一整晚累睡着的庄娘子。

“娘,我饿。”

庄娘子被推醒过来,面容憔悴,下意识接了句娘马上去做饭,等出了门才彻底反应过来,连忙扒着房门冲进来,捧着宋灵均的脸看了又看,眼泪扑簌簌地下来,她呜咽道:“灵均,宝儿,你醒了就好......身上有哪里痛吗?想不想吐?”

“不想,就是饿了。”

“呜呜呜先让娘抱抱你......”

“会给你抱的,先给我饭吃啦。”

马大余从大夫那知道宋灵均大约今天会醒来,庄娘子寸步不离的守着,因此他早早就准备好吃食,不过他的厨艺自己都看不下去,特地请了罗伯母帮忙做的,煮得软烂的鸡蛋瘦肉粥并两小碟清淡小菜。

宋灵均不要庄娘子喂,呼噜噜地吃着粥,说道:“我要吃肉。”

“乖,晚上就给你煮肉吃,你刚醒来先吃清淡点。”马大余站在床旁,一个大男人此刻有些手足无措,“灵均,你的伤口痛吗?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不痛了,不过我有没有被砸破相啊?”

“没有没有,在额头往上一点的地方,虽然缝了针,但大夫说有头发盖着看不到的。”

“哦,那就好。”宋灵均说着看向一旁只注视着她的庄娘子,眼眶还是红的,“你怎么不吃,爹盛了好多呢。”

马大余闻言将碗勺小心递到庄娘子手边,庄娘子接了,但并不抬头看马大余。

马大余看着有些诚惶诚恐,几次欲跟庄娘子说话都只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眉毛更是皱得能夹死苍蝇,但顾忌着宋灵均,还要做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来。

宋灵均冷眼看着,他们夫妻成婚后的第一个矛盾果然还是来了。

因着她和马二芳此次事件而起。

“爹,许玉找到没有?”宋灵均冷不丁问道,这人被她敲晕在山坡上,也不知道她父母得知了会不会怪罪,虽然宋灵均不怕就是了。

“找到了,昨晚看她晕在山坡上,一起被带回来了。”马大余说道,“不过她回不了家,和林玮一起,押送到县衙去了。”

林玮便是林先生的名字,那晚宋灵均捅他那一簪子要不了他的命,简单医治后就被罗大伯等义愤填膺的大人们当晚送去了县衙,县衙本就极为重视永平镇这两年频出的失踪案,因此连许玉在内都一起扣下,现在就在牢房里等候审问。

“你和你二姐都是事关此次案件的证人之一,等过两日县令大人问审了,你也得到场,到时爹跟你一起过去,你不用害怕。”马大余提到马二芳,又瞅了一眼庄娘子的神色。

庄娘子只低头吃粥。

“我知道了。”宋灵均点点头,将碗一送,“我想再睡一会。”

“好好,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就叫爹。”

马大余收了碗盘,对庄娘子轻声说道:“娘子,你看了灵均一整晚都没睡.......要不要回房睡一会?阿锋和四顺说要过来陪灵均。”

提到马锋和马四顺,庄娘子神色好一些,她说道:“不用了,我陪着灵均睡就行,今儿学堂停课,外面又还乱着,让阿毅给阿锋和四顺念念字,看看书吧,别让他们出去了。”

“也好也好......”见庄娘子还关心几个儿子,马大余心中稍安,对此并无二话,端着托盘出去了。

确定门关好了,宋灵均没骨头似的赖在庄娘子身上,跟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问道:“二姐呢?许玉被关在衙门里,她是不是也被关进去了?”

马二芳若是被关进去了,马大余肯定不是现在这般神色态度,宋灵均这是故意跟她娘找话题呢。

“去,别动来动去的,小心伤口!”

庄娘子冷着脸将宋灵均按回被窝里,她动了动嘴唇,想来是想骂些什么,但她这个人平时连句难听话都不曾说出口过,倒有些为难她了。

半晌才愤愤道:“谁会关她?她爹第一个不肯,一大早的就被她二姑给接走去她家住了,连声招呼也不打,怎么着,是怕我吃了她不成!”

问题原来是出在这里啊。

怪不得马大余怂成那个样子,那么高大的一个人面对庄娘子连底气都不足。

“那是你官人的主意还是二姑的主意啊?”宋灵均一手撑着脑袋,侧着身体在被窝里做贵妃状,被庄娘子一把拍下来,摆平两只手臂,用被子束缚住她乱动的手脚。

“自然是他们姐弟俩一起出的主意,不然谁能带得走二芳啊。”庄娘子拍着被子的褶皱,似乎是想把这种不满宣泄出来,“趁着我照看你,招呼一声也不打,跟做贼一样悄悄就把二芳带走了,还一副让我别怪罪的模样,怎么着,还知道我要怪罪谁,还是知道是谁犯了错啊?这么着急将人藏起来,果然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才是那个恶人一般!”

宋灵均先听着她娘宣泄完,说道:“就同你满心满眼只有我一样,他们眼里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偏爱。若是我犯了事,你藏我肯定比谁都快,正常的啦。”

庄娘子被堵了一把,伸手拍她女儿小手一下,气道:“你怎么向着他们说话,我可是你娘!”

“你是我娘,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可二姐是个没娘的孩子,爹和二姑站在她那一边,自然也不奇怪。”

庄娘子撒开女儿的手,背过身去不与她说话了。

宋灵均拱着身体硬挤到庄娘子怀里,仰望着她娘秀美的侧脸,哄道:“好啦,我也不是向着他们说话,只是得把这里头给分说清楚了,爹和二姑不是不知道二姐犯了错,也不是不想惩罚她,就如同你刚刚说他们才是一家人那句话一样,自己家的孩子自然是自己家心疼,他们也只是想等你消消气再提罢了。”

良久,庄娘子捂着嘴巴,眼泪扑簌扑簌的落下,她哽咽道:“娘原以为,能多些人跟娘一起心疼你,到最后,也只有娘疼你而已,是娘太天真了.......你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却只有娘心疼你.......”

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宋灵均的脸上,宋灵均看着她哭也难受,叹道:“娘,有血亲关系不一定是亲人,没有血亲关系却还是可以成为亲人,不必强求。有你疼着我,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这是她的心里话,上一辈子她独自一人短短活了十多年,这一辈子醒来便有庄娘子全心全意的爱护,看来她当时做的好事,积累的功德,老天还是算给她了,并没有白费。

得了女儿末尾那句话,庄娘子死死抱住小女儿,抽泣道:“娘也是,娘这辈子最开心,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了你。”

庄娘子对着女儿哭了一会,哭累了,便也是缓过来了,她抿了抿通红的鼻尖,摸了摸宋灵均的脸说道:“娘给你擦了身子再睡,干干净净的,睡得才舒服些。”

庄娘子说罢起身整理了下面貌和衣服,打开屋门便看到立在廊下一脸无措的马大余,而他旁边坐着的那位身穿紫蓝色大褂衣裙的妇人......可不就是马老太太!

庄娘子吓了一大跳,婆婆什么时候来的她都不知道!

马老太太面容本来有些严肃,见到庄娘子很快化为柔和的笑意,她站起来笑道:“想容啊,没有提前说一声就过来,真是打扰你了,只是我实在挂心灵均,坐不住啊。”

庄娘子忙过来搀扶:“娘客气了,事出突然,没去跟您禀告一声才是儿媳的不对,害您担心了。您自个儿过来的吗?路上可还顺当?”

说话间,她不忘偷偷瞪了马大余一眼,婆婆来了居然也不跟她说一声!

马大余又冤枉又无辜,他也没有得到消息,刚从厨房里出来就看他娘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立在庭院里,一个眼神过来便让他三魂去了七魄,吓死个人了!

马老太太拍了拍庄娘子的手:“我让芬芳套了车自己过来的,你大哥大嫂都很关心灵均的情况,本想和我一起过来看灵均的,只是出了那么大的事,孩子才刚好,家里也还有得忙,人多怕是要添乱,还不如给灵均带些甜嘴的玩意哄她好好听话睡觉才是正经。”

芬芳便是芬妈妈,她是跟了马老太太一辈子的老仆,穿着体面,并不像仆从,倒像是一起上门做客的老姐妹,她笑着送上来一包包袱,庄娘子忙接了,心中感谢马老太太考虑得当,她此时的确没有多余的心情应付上门的亲戚。

宋灵均对马老太太的印象很好,见了人,裹着被子咕噜噜地爬起来,嘴里喊道:“祖母。”

马老太太见到宋灵均头上缠着的纱布,眉头便是深深一皱,坐到床边连人带被子的抱了过来,仔细查看宋灵均的脸色,将她从头摸到脚,才安心道:“全须全尾的,人也精神,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好孩子,你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难受?”

庄娘子笑道:“她刚刚还吃了一大碗鸡蛋肉粥呢。”

“有食欲便是极好的事。”马老太太喜道,叫芬妈妈从包袱里取了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出来给宋灵均玩。

庄娘子一看宋灵均手上那套九连环,就知是新买的,不是随便拿了其他孩子的来滥竽充数,忙道:“灵均,祖母给你买了玩具,还不快谢谢祖母。”

“谢谢祖母。祖母来看我,祖父呢?”

马大余也找话道:“是啊娘,爹怎么没有来?”

“你爹腿脚不方便,又是个拎不清的,让他来做什么。”马老太太轻瞥儿子一眼,“来给想容和灵均添堵吗?”

马大余顿时哑火,尴尬道:“娘怎么又说上爹了,这是又哪里惹您生气了。”

马老太太抱着宋灵均晃了晃,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你二姐接走二芳,除了是你们姐弟俩的心思,还有你爹在里头添了一把火!”

庄娘子不知道这里头还有公公的意思,她本想发问,站起来时却忍下了,她到底是儿媳,还是改嫁过来的儿媳,公婆虽想儿子家庭圆满,孙子有人照料,但对她应该也是留有成见的,她并不清楚马老太太此次过来是要替谁说话。

“娘别这样说爹,爹和二姐也是关心我罢了。”

“关心你?要是真正关心你,就不会答应你第二天就把二芳接走,事情都没解决就想着一股脑藏起来躲避,留下想容和灵均还以为她们才是罪人!”

马老太太盯着背脊被弯越深的儿子,掷地有声道:“你要外面怎么看你的妻子,到底不如亲生女儿重要,连个公允都不许有,此后谁都可以看轻她贬低她,毕竟你到底没有将她看作一家人对待!她只是个不得重视的外人而已!”

“娘,我没有,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您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马大余大惊失色,看到身旁的庄娘子震惊之余又黯然神伤,更是急得不行:“娘子,娘子你千万不要听进去,我既娶了你,就是奔着与你长长久久去的!我怎么可能不把你和灵均当作一家子人看待,这半年来相处,灵均也叫我做爹,我更是一日都不敢不勤勉,就是当初答应你的,要给你们母女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你还看不出我的心吗?”

说罢又回头给马老太太重重跪下,宋灵均哦哟一声,连忙从马老太太怀里爬出去,她现在可是很珍惜生命的,可别给折寿了。

“娘,我知道我在这件事情处理不妥当,你罚我骂我就是了,何必在想容跟前说这样的难听话。”

“你还知道你这件事做得不妥当?若是我不说难听些,我看你只是打算缓着时间叫她们母女俩慢慢接受罢了,这可比这些难听话糟心多了,更是为你以后的家庭祸患埋下根儿!”

马老太太怒容微显,又是威严又是几分深思熟虑,她指出问题问来:“我问你,自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你可有让二芳到你娘子和灵均跟前来道歉一二?”

“娘,二芳也吓着了......”

“灵均无碍,她还怕什么!好,算你疼她,没让她来,你身为她爹,可有以身作则,与你娘子解释清楚?你没有!你头一件事情就是怕她怪罪二芳,让你二姐赶紧接走,打算让她硬吞下这碗生饭!一边让着放纵不认错,一边让着委屈容忍,你是一件事情都没办好,两头都不对,这个一家之主,你就是这么当的?”

马大余听着羞愧难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老太太这话更是说到了庄娘子的心坎里,原来马家也是有人能懂她的,也是能明白她的苦处的,她抓住衣襟,看着明显站在自己这边说话的婆婆,一时泪眼朦胧。

“让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因为这件事情留个嫌隙,以后要如何以诚相待?如何好好相处?难不成以后同一屋檐下,就这么互相猜忌着过吗?你这个当丈夫的,当父亲的,两边都不讨好,毁得是你自己还有你的家庭!”

马老太太重重拍了下床沿,冷声道:“你既如此不知道如何维持稳定一个家,当初干脆就鳏夫到底,没道理娶了人家又让人家受气,又怕亲生孩子受委屈!我告诉你,两全其美是有,看你有没有这个心和能力罢了!如今我看着你是一头不沾,好好的一个家搅得一池子浑水,让自己两头都难做,两头都对不住!”

马大余狠狠闭了下眼睛,心中也是懊悔不迭,明明只要等灵均醒来,让二芳好好跪下去说声抱歉就能平抚庄娘子心中怨气的事情,自己怎么就弄得如此糟糕!

庄娘子那样的心性,最是心软不过,二芳对她从未有过好脸,她心底里也只有疼惜二芳是个没娘的,这事气过也就罢了,难不成她还打骂二芳不成?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娘说得对,是儿子想岔了,没有想清楚就胡乱行事......都是儿子的错。”马大余低下头,心中悔得不行。

庄娘子起身,抚了抚马老太太的背,垂头轻轻说道:“娘,官人单独带孩子那么多年,身边一直没有一个可商量的人,况且心疼孩子原也没错,只是关心则乱罢了,您也太责怪他。”

“那他就更应该知道此事他究竟错在哪里了。”

马老太太可不打算就此放过,她眼睛一眯,问门外候着的芬妈妈:“老二带二芳回来了没有?”

“到了,就在庭院等着呢。”

马老太太在来的路上便着人去了女儿家里,没有别的话,只让她立刻马上将二芳带回来,绝不能留夜。

宋灵均探出头去,就见二姑脸色尴尬,牵着不敢抬头的马二芳,姑侄俩慢腾腾地走进来。

二姑勉强一笑,看得出她有些惧怕自己的老娘,嘴上不忘问候道:“娘,三弟,想容......灵均可好些了?我带了好些新鲜糕点,给灵均甜甜嘴。”

宋灵均爬到床边,清脆回话道:“谢谢二姑,我好多了。”

见宋灵均清楚回话,人也精神,二姑在心里松了一口大气,脸色也缓些,正要说话,突然感觉马二芳的手在轻微颤抖,她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马二芳瞪着眼睛,却是泪流满面。

她看着脑袋上裹着厚纱布的宋灵均,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滚烫的眼泪混着控制不住的鼻涕,很快沾满了下巴,她一向爱干净漂亮,此时却僵直了双手,想不起来要去擦拭。

她这样一哭,谁人不知道她心底里的愧疚,谁人不知道昨晚她独自跑回来时的痛苦与懊悔。

庄娘子想起昨晚马二芳跑回家里时摔的那一跤,拼命喊着宋灵均受伤的模样,她心里的怨怪在看到她哭得如此狼狈不堪,纠结混乱一番后,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叹,捂着胸口撇过头去。

马老太太看她如此,心中也不忍住叹道,果然是个心软的。

而宋灵均看着,内心却只有一个想法——好像马毅在哭一样,果然长得太像让人有点出戏。

“这、一路上好好的,怎么就......”二姑手忙脚乱的想要掏帕子给她擦眼泪。

“她一直紧绷着,看到灵均安好才松了那口气,憋着也不好,就让她哭吧,哭了就缓过来了。”

马老太太说着让芬妈妈领着二芳出去洗脸,看着一脸不自在的二姑,哼道:“看到没有,孩子自个儿跟明镜一样,比谁都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就这样好好哭一通让她正视自己的错误不就行了吗?你们大人在这瞎掺合什么,原还指望着你们教导孩子,没想到却比孩子还不懂事!”

二姑看了眼侧身站立,看不清楚神色的庄娘子,忍不住道:“娘,二芳也是吓到了,我这个做姑姑的心疼侄女,只是想着先接过去我那缓和一下而已。”

“难道她在自个家里就不能缓和了吗?带去你那又能如何?老二,你心疼侄女原是没错,但也不能因为想容心疼自家女儿就把人都想坏了,你这是小人之心。”

马老太太面对女儿也丝毫没有留下颜面。

二姑揪紧了帕子,扯了扯嘴角勉强说道:“娘这话过了,我一心忧虑着三弟一家,更是关心孩子们成长,怎么就小人之心了?”

“那我问你,你将二芳带到你家去缓和,可有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做?”

“自然,自然是等想容气消了......”二姑的声音慢慢的弱了下去。

马老太太冷哼一声:“还说你不是小人之心,想容难道不该生这个气,担这个心吗?你不从中调解也就罢了,还立刻带着二芳离开,便是觉得想容这个后娘不好,再有便是担心有后娘,便有后爹,这个家你其实谁都不相信不在意。”

“娘,您怎可这般看我,在您眼里我就是这么看待三弟和想容的吗?”

二姑捏着帕子又是委屈又是急切,眼眶都急红了:“当初三弟求娶想容,那聘礼还是我帮着准备好去送的,怎么现在又说后娘后爹的......我比谁都希望三弟一家好好的!”

“我说你拎不清你还不信。”

马老太太点着女儿,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明知道他们夫妻俩是半路搭伴,各有思索,家里孩子众多,也有得事情要闹别扭,就该两边缓着劝好,走一步算一步就是。哪有人家里不闹矛盾的,何况是这样重组的家庭,就该让他们自己去闹,去解决,慢慢的这个家就理出章法来,理出他们自个儿的活法来了。你倒好,不从旁缓和,却是帮着偏心躲避,我倒要问问你,此次问题不解决,难道你还要偏帮几次千次?下一次是哪个孩子犯了错,你都带走?你的侄子女是你的侄子女,难道就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么?”

二姑张口结舌,搅着帕子弱了声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孩子本就受了惊吓,我又怕孩子再受委屈,就没有想那么多.......”

“她有亲爹呢,她还有正经的兄弟呢!谁能给她委屈受?若连她都受委屈,这个家不要也罢,你这个姑姑再带走她也不迟!到那时,连我也同意!”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既没这个意思,那就别随意掺合你兄弟的家事里来。我也明白你,当初老三鳏夫四年,一个大男人做生意还要带孩子,托了你几次帮忙才不至于狼狈,孩子们也都亲你这个姑姑,你便觉得自己能管上一二,能为这个家做主三分。”

马老太太喘了口气,缓了语调道:“但现在不同往日,这个家如今是有女主人的,孩子们也有娘管了,她若哪里做得不好,你这个做姑姑的,比谁都能评判。但若她做好了,你还这般夺她在家中的地位威严,那便是你这个做姑姑的不对。”

末了话中有话道:“你记住,这是你弟的家事,不是娘家的家事。”

二姑掩了帕子呜咽道:“我不过心疼侄女罢了,倒惹您说出这么生分的话来。”

马老太太摇头道:“我也不怕惹你伤心,想容性子弱,又有后娘这个身份,摆明了就要被人看低几分,此次事情重大,我身为婆婆,若不帮着她立下这个规矩,教导她身为这个家女主人的身份来,往后可不止你能给她添堵。”

看着姐姐掩了帕子抽泣,马大余心中不忍,说道:“娘,此事原是我的错,二姐也是不忍看我烦恼而已,您也别怪二姐了。”

“这些话我不仅要对她说,回去还要跟你爹说。”马老太太冷眼横着儿子,“我还是那句话,一边希望自己孩子得到好的照顾,一边又想委屈想容和她的孩子,那你当初还不如鳏到底,没得这么欺负人的!她的品貌改嫁谁不行!灵均好学又懂事,也多的是人要认她做女儿!”

马大余听到这样一句狠话,再看一眼一直默默垂泪的庄娘子和故意扮鬼脸的宋灵均,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老天爷,好不容易得来一个品貌双全的好妻子,孩子们也都喜欢,他是真的冲着白头偕老去的啊!

“老二,你回去好好想想,你这般做究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还是为了你三弟的家。”马老太太说着站起来,庄娘子连忙抹了眼泪去搀扶,她摆手爽朗道,“我健朗着呢,回去还能跟你公公大吵一架。”

庄娘子被唬了一跳,连忙劝道:“娘,你还是别跟爹吵......我们小辈事情做得不好,让您这番忧心已是过错。”

“别担心。该吵吵,该闹闹,我们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马老太太并不在意,说话间看到马锋和马四顺在门口处探头探脑,一个好奇一个懵懂,便招手让他们进来。

兄弟俩先是乖乖喊了人,马四顺拿着玩具爬上床去和宋灵均玩耍,马锋看着在场的大人们眨了眨眼睛,终究还是没有抵过肚子咕噜噜的叫,对庄娘子说道:“二娘,我饿了。”

庄娘子这才反应过来,忙抚了抚马锋的头顶哄道:“都这个时候了,二娘马上去做饭。娘,二姐,都留下吃饭吧,我马上就弄好。”

“不用了想容,我们这就回去了,你给孩子们忙吧。”

“说什么呢娘,这刚好午饭时间,哪能让你们在路上饿着肚子。”

说着庄娘子已经系上围裙,不忘吩咐马大余道:“你赶紧上街买条鱼回来,还有一笼子活虾,一定要活的,家里青菜和肉都有,我再炒两个热菜,正好昨天的卤肉还有剩,这会再热热酥烂的很,想来娘一定喜欢,娘,您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这一顿说话布置就很有女主人的范,马老太太心想真是孺子可教,便笑道:“如此甚好,早听说你厨艺了得,多的是人夸赞,正巧尝一尝。”

二姑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强颜欢笑道:“想容,我就不了......”

庄娘子笑道:“二姐就更不能走了,官人常说二姐最擅长做鱼虾,这会子刚好教教我,他平时老馋着说你做鱼虾好吃,我也不会那个味啊。”

“这样啊.....那我教你,不难的。”二姑听出来庄娘子言语里含着示好,她此时不敢拿乔,连忙应下来,撸起袖子一起往厨房里去。

宋灵均趴在床上,指挥着马四顺一个一个解开九连环,看着马老太太坐回床沿上,说道:“我娘她是聪明的,只是以前被压制太久,胆子就越来越小了。”

“胆子小有什么要紧,只要是看得开说得通听得进,占一个就是个好的。”

马老太太拍了拍膝盖,瞅了眼光是嘴上指挥着就让马四顺解开九连环的宋灵均,拍了拍她瘦坦的背脊,问道:“你呢,你怎么说?”

“我?我干嘛?”

“他们大人的事还有得时间去琢磨,你们小孩之间的事情倒是好解决的。”

马老太太说着朝外面努了下嘴,宋灵均看到马毅带着马二芳在门外,马二芳眼眶鼻子一片红痕,拧着手指不敢进来,马毅也顾忌宋灵均的情绪,手里端着糕点,都是宋灵均平时爱吃的。

宋灵均坐起来朝他们招手,马毅连忙牵着马二芳进去,将糕点送到床边:“祖母,灵均,二娘说午饭还要点时间,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

马老太太对这个孙子一向是满意的,笑着接了,对心惊胆战的马二芳尽量放轻了语气,问道:“二芳,你过去你二姑那这半天,你二姑父可有说什么?”

“二姑父......没说什么,好像才刚回家,只在门口看了一眼便进屋了......”马二芳回想着,嗫嚅道。

马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果然。”

面对一群孩子,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宋灵均吃着山楂糕,问马二芳道:“二姑家里是只有如端姐姐还是有两个姐姐来着?”

“两个姐姐,如端姐姐和如丽姐姐。”见宋灵均是看着她说话的,马二芳有些慌乱。

“没有其他兄弟了?”

“没有,二姑只生了这两个姐姐。”

宋灵均看向马老太太,问道:“祖母,您刚叹气,是不是因为二姑只生了两个女儿,二姑父常年不满意她来着?”

马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怪道:“你这孩子到底长了几个心眼儿,这都给你猜出来了!”

“听您特地问了二姑父的态度,再联想一二不就知道了嘛,中年夫妻没什么新矛盾可以闹,自然是陈年累月积累的那些破事呗。”宋灵均见怪不怪道。

“好孩子,你是猜出来了,放在心里别跟你爹说,你二姑不愿让人知道。”

“自然是男人最懂男人,没准儿他们早都知道。”

宋灵均晃了晃脑袋,被马老太太拍了下才坐好来,心想这对婆媳教训人都是上手拍,不痛但怪会驯服人的。

马二芳手里的糕点快被她给抠烂了,她忙接话道:“如端姐姐让我问你好来着......”

“上次我就觉着她人温温柔柔的,看起来就是个好人。”宋灵均笃定道,又问马老太太,“祖母,那二姑父是个想要儿子的,那他平日里有没有善待两个女儿?若是没有,这件事情你和祖父假装不知那可就绝对不成。”

马老太太眉峰拧起,气势汹汹道:“他敢,他要是敢对如端如丽不好,我早就叫上你爹几个兄弟,把他的铺子给掀了!”

宋灵均啪啪地给她鼓掌:“那您得看好二姑,别让她报喜不报忧。”

“放心吧,里外我都盯着呢,也幸好这周围四处都有亲戚朋友,一有什么事情,我也能立刻知道。”

“二姐,你听到没有?”宋灵均转头看向马二芳,不明不白的问道。

“什么?”马二芳一脸懵。

“刚祖母说了,这周围四处都有咱们家的亲戚朋友,一有什么,都瞒不过祖母和其他亲戚的眼睛。”宋灵均认真道,“所以啊,你压根儿不用怕我和娘会欺负你,会对你做出什么来,我娘没那个胆子我没那个心情。更不用怕爹和兄弟们偏心偏爱,先不说你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生,谁都越不过这层去,再者祖父祖母亲戚们都看着呢,你不是你所想的单打独斗,你是被保护着的。”

马二芳愣愣地听着,想起来那一晚被众人护着的自己,第二天便早早赶来的二姑以及其他亲戚,还有明明知道不妥却依然将自己送到二姑家里的爹爹。

刚刚大哥给她擦脸,更是一路牵着她来道歉......

看着马二芳又要哭了,宋灵均挠挠脖子,有点不耐烦道:“你可以对我们抱有想法但不必有恶意,我们母女俩比谁都想要安生的过日子。”

“我、我.......”

“你当然有需要道歉的地方,但不是对我,毕竟那晚是我自己跟着你去的,也是我让你跑的,你要道歉的人应该是爹,毕竟女儿大半夜的被男人哄骗出门去,还不止一次,要不是我在这里帮你转移注意力,你早挨揍了。”

马二芳抹着眼泪点头,一副承认错误的懊悔与温顺,相处也快半年了,宋灵均在她身上也积了点气性,看她这样不由得挺了挺胸膛,气焰嚣张道:“所以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马二芳的头低下来,呜咽道:“呜.....谢谢你,那天晚上我没早点听你的......害你受伤,对不起。”

“给我拿一个芙蓉糕。”

马二芳连忙拿了一块芙蓉糕放到宋灵均手里,宋灵均咔擦咔擦的咬着,说道:“好,原谅你了,别哭了。”

如此果断又畅快的解决掉这件事情,马老太太在一旁看着觉得十分可乐,又忍不住心生怜爱,一个心软的母亲还真能养出一个这样心里强大的孩子,这中间经历的种种,即便是年过半百的她也不知该如何去想象。

马四顺在一旁叫了一声:“妹妹,渣子都掉床上啦,小心二娘骂你!”

“那不能,我都伤成这样了她不能骂我。”

“二娘最爱干净了,每天都要打理被褥床单的,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吧。”

“啧,也是,那个女人哄起来最麻烦了。”

众人一时寂静,马老太太更是憋着笑,宋灵均预感不好,一抬头果然见庄娘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一手插着腰,一脸要笑不笑的盯着她看,挑起嘴角阴沉沉的问道:“妹妹,你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啊?”

“呃......”

宋灵均拉着被子正想往里躲,但哪里快得过手脚迅速的庄娘子,她一把捏住宋灵均的小耳朵,咬牙切齿道:“什么女人,我是你娘!再给我这么没大没小的,这几日的点心都没了,就给我喝苦药去吧!”

“哎哟痛痛痛,我头也痛,祖母你看你儿媳妇!”

“该!谁叫你嘴上那么快,好了好了想容,快别捏了,你看她耳朵都红了。”

“娘,我根本就没用力!您听她乱讲呢。”

“那你也吓到她了,来灵均,到祖母这里来,祖母给揉一揉。”

宋灵均快速地躲到马老太太怀里,庄娘子顿时也没地撒气去,看到马老太太抱着自己女儿晃了又晃,哄了又哄,庄娘子便也作罢了。

算了,到底老太太人品公允又慈祥和蔼,多个人疼宋灵均自然是好,自己不就求着这个吗?

“娘,您别抱她了,小心伤到您腰。饭都准备好了,大家赶紧上桌去吧,阿毅,二芳,带着弟弟们洗手去。”

大的孩子连忙应了,马二芳牵着马四顺面对庄娘子的背影欲言又止,马四顺等不及要吃饭,忙将姐姐扯出去。

马老太太将马二芳的神情看在眼里,对假装不知的庄娘子笑道:“我看她应该是学乖了。”

庄娘子轻轻道:“只要她愿意,我是真有心把她当女儿的。”

“唉,你有份心便好,只看以后吧。”

天彻底黑下来时,大伯父亲自赶了车来弟弟家里接老母亲回家。

马大余原想着留母亲一晚,老太太明言明理的,再多给他们夫妻二人上上家庭课,经此一事,他是真的怕庄娘子会想多。

大伯父却是不肯,只说道:“明年就轮到你家侍奉爹娘了,有得是时间聊,不差这一天半天的,爹还在家里等着娘回去。”

说罢扶了马老太太上马车,家里大人小孩都出来相送,宋灵均扒着车窗问马老太太下次什么时候过来玩。

这老太太一来就帮着他们理清一次重要家庭危机,还肃清了没有边界感的亲戚行为,更是实打实的站在庄娘子这边说话,别说宋灵均喜欢她,庄娘子站在马车边也是满心的不舍。

有人为自己撑腰的感觉就是好。

“虽套车过来也方便,但到底有点路程,我这老婆子颠簸着也有点受不了,等过了年搬过来,再好好与你们亲香亲香。”马老太太满脸慈爱地捏了捏宋灵均鼓起的小脸,又对庄娘子说道,“想容啊,家里就交给你了。”

“娘放心吧,儿媳就等着您明年过来了。”

大伯父与马大余在一旁说了些话,完了过来将宋灵均从车上扒下来,抱在怀里掂了掂,略微嫌弃道:“这孩子还是半点没重量的。听说你捅那林畜生那一簪子又快又狠,倒是果断,那种情况下还能有如此血性,咱家孩子里却是没有的。未免你以后惹事,大伯父将这个送给你,就用来防身吧。”

那是一把短短的小匕首,瞧着半新不旧,上面古铜色的纹路古朴好看,拔出一看,居然是开过刃的。

马大余不赞同道:“大哥你给孩子这个做什么,这不是明摆着让她去惹事。还有这不是你以前在军中用过的吗?你最是珍惜。”

说着就要来拿,宋灵均慌忙将匕首抱紧,大声道:“我喜欢这个,谢谢大伯父!”

因着前世的习惯,她正愁着找不到利器防身呢,这就送上门来的哪能不收。

这大伯父看起来固执又沉默寡言的,没想到一出手就是考虑全面。

晚上宋灵均特地跑去厨房用酒水泡了泡匕首,接着仔细擦干净,潇洒的挂到腰带上去,但这把匕首是有点份量的,腰带一时挂不住,宋灵均只好将它收进怀里。

屋里庄娘子正在铺新的床单被褥,旁边正是她自己的枕头,宋灵均想起刚刚路过正屋时马大余那惆怅的背影,说道:“我已经好多了,你不用陪我睡。”

“不行,我怕你睡熟了将纱布扯下来。”

“我睡相才没那么差呢。”宋灵均蹬着小短腿爬上床榻,“你是还生爹的气,暂时不想跟他躺一块吧。”

“倒不是生他的气,只是他事情还没完成,我不去打扰他,免得他想多。”庄娘子将女儿拖进被子里,“你祖母说了,事情得有始有终,不然过后又变成一笔糊涂账。”

“是指爹还没有正式与二姐谈过话是吗?”

庄娘子半躺下来,轻轻给女儿拍胸口,眉目里还留有忧心,她说道:“且不说别的,家里男人那么多,二芳自小更是长在男人堆里,却还是轻而易举的给男人哄骗走了,你说这问题能不大吗?你爹对二芳的教育本来就有些问题。”

宋灵均想想也是,马大余虽算不上溺爱,但出于愧疚,对唯一的亲生女儿有求必应,放任居多,在有关于马二芳的很多问题上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闹大便是随她去。

虽然是真心对待她们母女俩,但与此同时他会觉得更加愧对马二芳,因此更加想要补偿她。

马二芳在这种没有沟通的纵容之下只会觉得这个家越发对不起她,父亲再娶,面对兄长又羞于启齿,弟弟们又还小,这种情况下,来个风度翩翩又温柔至极的年轻男人随口几句直击心灵的关心与暧昧,的确是很容易被骗走。

宋灵均感慨道,关心青春期孩子的心理健康,真是哪朝哪代都不能放松啊。

“为了二芳,你爹也该与她好好谈谈,不然她等大了,可就更加劝不动了。”

宋灵均翻了个身背对庄娘子,开始酝酿睡意:“那是爹的事情,就让他自个儿纠结去吧,你也是有心无力。”

庄娘子却抓着宋灵均的肩膀不让她睡:“灵均,妹妹,你可得答应娘,不能像你二姐那般随便两句就被哄着走了,要是发现那些个对你不怀好意的男人,你可得立刻告诉娘,听到没有?知道没有?男人最不能信的便是他们的甜言蜜语!”

“哎呀知道啦,我是会听那些话的小孩吗?再说了能对我这个小孩起那样的心思,那就说明他是个变态好不好,谁会跟变态走啊。况且我现在身上有刀了,不用你们我都能把这种变态就地解决了,留着也是祸害。”

“那可不能这样,还是要寻求大人的帮助,你啊,就是说话行动都快,这次不就吃亏了,娘跟你说啊,你就得.......”

宋灵均翻了个白眼,实在受不了她娘的念叨,拉起被子躲里面当鹌鹑去了。

她扮了一夜的鹌鹑睡了个好觉,马大余和马二芳父女俩推心置腹了一个晚上却都没睡,一大一小都顶着又黑又红的大眼眶,但说话相处之间比起之前少了些许距离感,到底还是起到好作用了。

马二芳学着马毅,开始在家事上帮衬庄娘子,她大约还是感到尴尬,抿着嘴只低头做事。庄娘子也没再特地去搭话,不管马二芳是因为此事愧疚一时兴起,还是以后都能如此和睦相处,庄娘子都秉承做好自己事情的原则,不管如何,她这个后娘都会尽心尽力去做到问心无愧。

又过几日,宋灵均头上的纱布可拆下时,县衙的衙役骑马到家里来喊人,命马大余领好两个女儿,到县衙里听候县令大人的问审。

马大余不敢耽搁,忙送了两个女儿上马车,一路上紧赶慢赶的往县衙里去,路上还不忘安慰她们两个不要紧张,到时问什么说什么,千万不能说谎藏话,影响县令大人的审判。

马二芳紧张的都快把袖子给揪破了,大家虽都认为她是受了蒙骗的受害者,但她却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像许玉那般的帮凶,毕竟那晚,她为了讨得林先生的喜欢和信任,是真的对宋灵均动过把她送过去的心思的。

若是林先生和许玉说了出来.......那她该怎么办?

为此她纠结害怕了一路,冷汗浸湿了她的背,在这寒冷风大的天气里,一下马车就被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白。

“二姐,有那么冷吗?”宋灵均将自己的手暖递给她。

“不、不用,我没事,就是有点紧张。”马二芳回想起那晚父亲跟自己说的那些话语,朝宋灵均勉强一笑。

“不用紧张,你既是受害者,又是这个案件的揭发者,顶多问问你前因后果而已,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真的不会治我的罪吗?”

“你也没罪啊,那天晚上是你找来了大人们救下我,说起来你还有功呢。”

“可明明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肯定还被骗着......”

“总之咱俩都会没事的,只是来说个话走个过场而已。”宋灵均拉着她叮嘱道,“我知道你担心许玉她会说什么,但看她那晚的表现,恐怕还是执迷不悟,你就当她得了失心疯便好,别理会。顺利把这事过了,别再惹爹担心了。”

马二芳回头,看到神情严肃,实则不停搓着双手,在衙门外紧张等待传唤的马大余,心中一酸,忙点头应下。

衙役来传唤进去,却不是去宋灵均以为的公堂,而是到了公堂侧边的议事厅,里头摆放了三套黑漆漆的雕花木椅,看起来很是正经肃穆,主位上倒是整整齐齐摆放了文房四宝,看着就像是普通的书房罢了。

那雕花木椅做得高挑,宋灵均刚爬上去就听有人报县令大人到了,只能又吭哧吭哧地爬下来,随着马大余和马二芳规规矩矩的弯腰行礼,倒是不用跪下,即使只是普通老百姓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县令大人看着有些年纪,但并不显老态,走路稳当隐有威势,问话之前还先与马大余说笑两句,说他酒馆里的春米酒做得极有滋味。

马大余笑道:“县令大人喜欢,回头我让送多两坛过来,这冷天热酒最为相配,若再下雪配热菜,那更是相得益彰了。”

“呵呵,要不说你能酿出这么好的酒呢,还得是你懂啊。”

说罢,县令大人让他们坐下等待,自己则坐到主位上开始翻册子,看供词理清来龙去脉,他身后的从属不时帮忙搬册翻页,小声谈论什么。

好像在等老师批改完试卷等报分一样,时间一长,宋灵均觉得无聊极了,开始左顾右盼,瘫坐晃脚,张嘴打哈欠,俨然把这当起自己家来。

马大余赶忙捂住她的嘴,又抓她坐好,朝县令大人赔着笑脸。

“你这个小女儿,叫宋灵均的,才五岁是吧?这个年纪是该犯困。”县令大人倒是没有怪罪,他问道,“我问你,你捅林玮的那根簪子,是你一早就藏好的?”

“没有,我没有簪子这种东西,那是让二姐回去叫人时从她头上拔下来的,准备防身用。”

马二芳下意识摸了摸发髻,当时情况紧急,她又太过害怕,并没有发现宋灵均从她头上拔走簪子。

“那你当时怎么只让你二姐跑,你自己不跑?”

“我这么小一个,腿又短,肯定会被追上的,二姐肯定顾及我,还不如我留下垫后,让跑得快的二姐赶紧回去喊人来。”

县令大人点点头:“虽然这方法不算可取,但那种情况下,的确也没更好的法子了。帮凶犯人许玉说,你用石头砸晕了她?”

马大余和马二芳顿时紧张起来,就听宋灵均轻轻哎了一声,一双朦胧大眼睛里满是疑问和无辜,她微微歪着脑袋,迟疑道:“许姐姐是这么说的吗?看来我把她扑倒那一下,她撞在石头上磕得不轻呢.......也是我的错,她用木桶砸我,又对我那么凶,情急之下我就扑了上去,可是,可是我也是没办法呀......县令大人你看我这里的伤,我都差点破相了。”

宋灵均本来是想承认的,但看马大余那么紧张,也不知道她这个行为会被如何看待判罚,还不如装傻到底,反正除了许玉之外没人知道。

话说有没有未成年保护法来着?她这算不算是正当防卫?

“看来这里的供词有些出入啊。”

县令大人眯眼看了眼宋灵均额头的伤口,便抬手执笔,重新添了几句:“不过原也不打紧,许玉帮着林玮哄骗少女,即便她还未成年,也是有相应的处罚措施的。马二芳。”

马二芳慌忙站起答道:“在。”

“那林玮邀你深夜去小木屋,可有对你做过什么?”

“没、没有!”马二芳连忙摇头,“就是让我站着不动,给我作画而已。偶尔会问问我在学堂里或者家里的情况。”

“都问你什么了?”

“问我学习,可有交朋友,朋友相处的好不好之类的.....”马二芳尽力回想道,“家里的话,问我爹对我好不好,后娘可有欺负慢待,兄弟间可有龃龉什么的......”

县令大人闻言冷哼一声,满是不屑道:“果然,那林玮就是靠这些所谓的关心体贴之词来哄骗心智不成熟的孩子,前头那几个失踪的孩子,家里情况大都不算好,便是被他用同样的法子骗取信任。”

马二芳感到难以言状的羞耻,默默低下头去。

马大余忙道:“县令大人,能否告知那几个孩子的情况如何?都是一个镇上的人家,大家为此都跟着担心。”

“前四个他腻了之后,都给他卖了。”

县令大人的话重重锤在马二芳的耳膜上,令她差点站不稳:“说是卖去了瓜州。王家那个幸好救下了,但被吓得不轻,以后估计于神智上有碍。”

简单来说就是被吓傻了。

“瓜州......那地方偏远苦寒,况且头一个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也不知道......”马大余说着痛心不已,那么小的孩子被卖到那样的地方,连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县令大人点点头,微叹道:“我们会放出消息,帮着联系寻找,但恐怕也是难了。”

马二芳摇摇欲坠,宋灵均扯了她坐下来,半晌她才呜咽着掉了眼泪,这个消息比那一晚还要让她震惊害怕。

宋灵均将自己的帕子扔给她,连个安慰也不打算给,正好当作教训了。

县令大人将宋灵均的镇定看在眼里,原以为是她年纪小听不出里头的严重性,但看她眼中清明没有丝毫懵懂,她分明是明白的,却全然不惧。

县令大人顿时来了兴趣:“说起来,还有一事。宋灵均,你是怎么发现那林玮的不对劲的?”

说到这点,马大余也有些好奇,若宋灵均只是知道姐姐受了男人哄骗,完全可以事后回来告知自己,但她却不计后果的将自己搭进去行动。

“因为那幅画。”

县令大人让人取了林玮那几幅没有画上五官的画像过来,招手示意宋灵均上来,宋灵均啪嗒啪嗒地走到县令身边,踮着脚指出其中一幅。

“喏,就这幅,画得是当时刚被抓走的王家小姐姐。”

县令大人一看,的确就是那王家女孩,他们也是靠服饰辨认出来的:“没有脸你怎么知道?”

“她脚上不是少了一只鞋吗?我爹当时跟着巡逻队一起去找了,回来跟我们说在跑马地捡到王家小姐姐的一只鞋子。那画像未干,一看就知道是新作,他没事画少人家一只鞋子做什么,便因为人是他掳走的,我就这样联想到了。”

县令大人看着她,眼底里慢慢浮现出赞赏,他笑道:“胆大心细,有勇有谋。你个小丫头,以后不得了了。”

面对两个孩子,县令大人也是一字一句的询问居多,审却是一句都没有,见宋灵均无聊到发困,还让仆从送了一些热点心上来,马二芳一块都不敢吃,全都进了宋灵均的肚子。

吃多了更容易发困,结束时她是被马大余背上马车的。

马大余在酒馆时就常与官差来往应酬,此时也免不了停下来聊上两句,他忍不住询问林玮的底细,那衙役经常在酒馆里吃酒赊账,因此也没瞒着,一股脑全倒出来。

“被退婚了?”

“是呐!”衙役狠狠一拍手手掌,“那未婚妻嫌弃他身子薄细,弱不经风,又觉着他脸白肤嫩过于俊秀,不像是个能撑家的大男人,更是觉着不如做买卖或者拿刀剑的男人孔武有力,反正怎么说怎么不满意,那未婚妻又是武打之女,最是刁蛮伶俐,愣是把这个婚给退了!转头就嫁给他人,这林玮有读书人的骄傲自尊,去要说法硬是给打了回来,伤了好几天,眼看是人也丢了,脸也丢了,这才大老远地跑到咱们这地来教书。”

衙役说罢脸上露出厌恶之色来:“在这看到女学生们对他尊敬崇拜,满是钦慕之情,又是年纪小听话,不似那前未婚妻那么嚣张霸道,就起了掌控她们玩弄的心思,再将她们卖去瓜州。那前未婚妻,嫁得便是瓜州。”

马大余痛斥道:“为着一己私欲如此......真是枉为人师!”

马二芳坐在马车里,听着来龙去脉,心中惊惧不已,先生竟还有这样的过去,他对她们的一颦一笑,温和贴心的言语,原来全都深藏着对他未婚妻的仇恨和报复!

只是,他再恨,关无辜的她们什么事情?

她们深处无处发泄的苦闷之中,只是单纯的想要亲近对自己温和关心的人而已......

眼看马二芳又抹了眼泪,宋灵均还困着,索性躺到她腿上去,说道:“二姐,此次学乖了就是,以后看男人的眼光放亮一点。但有一点你得记住了,让你隐瞒父母,脱离家庭的男人,一定不会是什么好男人,尤其是爹对你那么好的情况下。”

“爹对你也好......你怎么就发现了林先生居心叵测?”马二芳吸吸鼻子,看到宋灵均额边上的伤口,没敢推开她。

宋灵均心想那都是上辈子的经验,身为一个从孤儿院长大的孤女,不管在孤儿院还是社会里,遇上的别有用心的变态男人要比现在多的多,她在那个混乱的边境里健全的活到十七岁实属不容易了。

自然不能跟马二芳这么解释,宋灵均想了想说道:“可能我跟他那个前未婚妻一样,喜欢的是孔武有力的大男子吧,对他这种白脸书生没有兴趣。”

“你才多大啊.......就说这些了。”

“就是我这个年纪才能说呢,你现在要是这样说,爹能把周围这样的男人都一个个搜罗起来,就怕把他女儿哄了去。”

马二芳低下头去:“我以后会小心谨慎的......”

马大余总算跟衙役聊完,一打开车门就看宋灵均四仰八叉地躺着,笑道:“醒了?不困了吧,要不困了你俩陪爹去一个地方。”

马大余要去的地方是街上的成衣铺,不止成衣铺,连旁边的布料行他都让两个女儿一起逛逛,挑选挑选的意思。

马二芳云里雾里:“爹怎么突然带我们来这了?”

宋灵均看了眼布料行里光彩夺目的各色布料绸缎,笑道:“让我们帮着挑挑,回去哄他老婆呢,毕竟几晚没睡一个屋了。”

马二芳恍然大悟,马大余脸上有些被看透的羞涩,强装镇定道:“你娘是为了陪你,可不是我俩闹矛盾,再说了本来就想给她买件礼物,毕竟这些日子那么辛苦。”

“是啦是啦,她之前说成衣铺的衣裳还不如她自己做来着,你买些布料绣线啥的更得她心。”

“那......二芳你帮着爹挑挑。”

“可我也不知道二娘喜欢什么样式的啊......”

“你尽管放开眼光去挑,爹带钱了!”

马二芳只好硬着头皮道:“那我尽力......灵均,二娘有喜欢的颜色或者花纹吗?”

宋灵均已经自己找了窗边的位置坐下来,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她这几年忙着讨生活也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还是改嫁了才有颜色裙子穿,之前可都是粗布麻衣。总之挑点鲜亮的吧。”

马二芳想着庄娘子皮肤白皙,鲜亮颜色的确更相衬,便领了店小二去挑选。

马大余怕宋灵均一个人待着无聊,给她一串铜板让她自己去挑些小玩意玩,宋灵均刚吃点心吃饱了,此时并不馋嘴,便在街上随处逛了逛,人家看她一个小孩子独自一人,也并不怎么搭理,每次上街要不有兄弟看顾,要不庄娘子就把她看得死紧,宋灵均此时乐得悠闲自在。

她逛了一会,远远在街处看到一辆马车,这马车不同于日常马车,一看就是为了长途跋涉所准备的,车身大,做工更是厚实,车身外还铺了不少皮货和奇形怪状的饰物,连前头马匹都是鲜少见过的壮硕马种。

宋灵均想起来马大余说过,那是旅行商人的马车,一路上会叫卖他们从远方带来的各类东西,因为东西少见奇特,很是受欢迎。

但现在他们少有人光顾,一来是天冷上街的人少,二来是他们的东西都不算便宜,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伙都省着钱准备过年呢。

宋灵均路过时听到两声极为清脆的铃铛声,仔细一看,那马车车头挂着一串造型粗糙别致的铃铛,那绳子上除了坠着最下面的铁铃铛,中间竟穿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破碎铁片,随着风吹过,开始旋转摇晃,叮叮当当的响。

那旋转的弧度不知为何看迷了宋灵均的眼,她驻足观看了一会,马车旁戴着皮草帽子的商人注意到她,笑道:“小姑娘,你喜欢这个?”

宋灵均点了点头,造型怪有趣的。

“那去领了你爹娘来给你买。”

“我有钱呢。”宋灵均拿出那一小串铜板,见商人准备挑剔,便白眼道,“那铃铛不值钱,况且谁家爹娘给花钱买这破烂玩意,我现在是喜欢才掏钱呢,给你五个铜板最多了。”

“十个。”

宋灵均转身就走,那商人忙叠声叫道:“五个就五个!你个小丫头走得还挺快......算了,我今天还没开张,这东西也是我路上捡的,就当图个吉利。”

商人收了铜板,将车头上的铁片铃铛解下来,还很贴心的用一块布包好才递给宋灵均,说道:“小心那铁片划伤你手。”

宋灵均道了谢,问道:“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们旅行商人都不准备回家吗?怎么还在这里卖东西。”

“我们也想回家啊,按以前的情况,现在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说不定都快到了。”说起这点,商人的脸上浮现忧愁,“但边南现在在打仗,一路波及我们回家的路,抢东西不说还有可能会出人命,我们哪儿敢去冒险啊。”

“南边在打仗?怎么没听说,离这儿远吗?”

“倒是有些距离,还隔了条大河,不至于打到这边来。所以我们才留在这里观望,看能不能有条路能错过回家去。”

宋灵均好奇道:“不能坐船吗?”

商人将双手拢进皮毛手套里,叹息道:“就算能坐船回去,这一车子的东西该怎么办?船费划不来呀!本来以往都是边卖边一路回家,赚了钱刚好到家,今年看来是不成了。”

旅行商人一年到头不停歇,哪怕走到最远处去依旧惦记着回家,宋灵均看他惆怅不已,又打量了下马车里头的东西,虽然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但毕竟是要拿出来摆卖的,收拾得十分整齐干净,商人自己手头上应该也是有册子的。

宋灵均突然来了注意,她指着马车问道:“也就是说你是有路子能回家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车东西而已。”

商人点点头,宋灵均便道:“那你找个地方寄存这些东西不就好了?”

“没办法,我在这边也没亲戚能帮忙,再说了也不安全,里头值钱的东西多了去了,要是少了我找谁要?”

“找店家啊!”

“啊?”

“你就找个当地有声望有品行的店家,甭管他家做什么的,跟他谈个价格,让你把东西都寄存在那,再把所有东西当面造册,双方一一核对过后签字画押,让他负责帮你看顾,少一样赔一样都落入契约里,你过了年再来点清,这样白纸黑字可抵赖不得,可不就是一个办法?”

商人仔细听着,摸着下巴犹豫道:“是个办法,只是这样的店家不好找吧?要是把我的东西都昧走了可怎么办?”

“这镇上的店家,基本上是几代人生活在这,亲戚朋友也都在呢,脸面上不会那么想不开,丢的可是几代人的颜面。再说你这些东西也不是来个人就要,再不济你找个愿意跟你去县衙盖印的店家也成啊。”

商人越想越对味了,辛苦了一年他实在是太想回家与家人团聚了,忍不住问道:“那......你有推荐的店家吗?”

宋灵均咧嘴,一口干净整齐的小牙齿,她眯眼笑道:“前边的大余酒馆就很好呀!”

马大余刚从布料行大包小包的出来,没想到转头宋灵均就给他介绍了一单生意,他稀里糊涂的被拖进茶馆里,宋灵均一通解释分析下来,他本想说胡闹,突然想起这两日酒馆里是有不少旅行商人来买醉抱怨,嘴里念叨着想念家人之类的话,一时冷静下来,想起一入冬就减少的收入,也越发觉得这可能是条好路子。

托人送马二芳和宋灵均回家,马大余赶紧拉着旅行商人去酒馆里正经商讨。

马二芳抱着包袱不解道:“爹这么火急火燎的是干嘛呢?”

宋灵均拎着铁片铃铛,说道:“咱们能不能过个肥年就看爹了。”

过了晚饭,马大余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他举着几个硕大的冰糖葫芦,喜气洋洋道:“孩子们,看爹给你们买什么了!”

“这大晚上的,怎么给孩子买这个了。”迎出来的庄娘子诧异道。

“有事儿高兴!就想着灵均喜欢这个,灵均呢,快喊灵均出来,我有事跟她报备!”

庄娘子听着哭笑不得:“有什么事情是需要跟你女儿报备的,真是喝醉了!”

马大余兴奋道:“娘子你是不知道,今天多亏了灵均,这个年我起码能把收入翻五番!”

庄娘子一脸不解,刚好家里孩子们听着声响都出来了,他们本来都凑在马毅房间里一起看书练字,当然马四顺和宋灵均只是在一起打滚嬉闹而已。

马大余把冰糖葫芦分给几个孩子,抗起宋灵均放在膝盖上,笑道:“好孩子,你让我谈得那门生意我已经谈成了,那商人果然爽快,当场就放下东西签字画押,说这几日还会再介绍人来。”

“他那么放心,爹你给他看地窖了吗?”

“看了,当时刚好有几位族爷在场,帮着我说了几句靠谱话,他便放心应下。”

“那爹你趁这个势,这几日最好再多谈几单生意,这些人急着回家,想来不会挑剔太多,本来也就是赚过年的这个钱而已。”宋灵均说道,“等过了年,再看看南边打仗的情况如何,看能不能发展成长线生意。”

“就按你说的办!”

“还有,虽然他们为着自己东西的安全不会到处去说,但肯定会有消息走漏。你收了钱也别吝啬安全,这两日再去雇几个青壮年来酒馆看顾,或是再找另外安全地方存放,以免被人盯上才好。”

马大余思考道:“有道理,刚好年下多的是青壮年出来挣外快,听你的,明天爹就去找。”

看他们父女俩一来一回说得有条不紊,庄娘子和马毅几人听着都是一脸莫名其妙,马大余才把今天宋灵均拉的这笔生意细细道来。

庄娘子更诧异了:“妹妹,你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法子?”

马毅感叹道:“好厉害,妹妹都会做生意了!”

“当时就那么一想,觉得可行,主要还是爹真的谈下来了。”宋灵均啃着糖葫芦十分满意,“每年入冬后酒馆生意就不算好,咱们一家七口人就只指望这个酒馆,若再不另想赚钱的法子,心里总是不安稳,现在手头足,不代表以后能安心,自然是能赚一点是一点了。”

马二芳愣愣道:“你现在就已经帮着想这些了......”

宋灵均咬下最硬的那块糖片,笃定道:“未雨绸缪,没什么不好。”

马大余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又陆续谈成了几笔寄存的生意,他早出晚归,小心又稳当,做事不显丝毫急躁,宋灵均原本还担心他心思迫切,到底是做了十几年酒馆来往应酬的,很是沉得住气。

因着这几笔生意,马大余难得在快过年的时间段攒到一笔字数颇丰的钱财,要知道以往这个时候钱就跟流水似的撒出去,给孩子们买新衣,办年货,人情往来孝敬父母等等,即便是有着严格存钱习惯的他在过年也难免捉襟见肘。

没想到今年因为宋灵均的一个主意,到了过年反而攒下一笔数目颇厚的存款,因此他很是雀跃,迫不及待地回家与妻子分享。

“灵均可是大功臣,娘子,你一定要带灵均去买几件漂亮裙子和首饰。”

庄娘子笑道:“我倒是想把她打扮得漂亮点,但你也看到了,她对裙子首饰一点都不感兴趣。你若是想奖励她,便给她买纸买笔吧,我看她如今练字越发暴躁,连阿毅都躲的远远的。”

宋灵均那手字死活练不出来,勉强从“鬼画符”变成“那狗爬似的”的而已,她在学习上处处皆是完美无缺,唯独这字要被邱先生时不时拿出来打击一番,因此正憋着一股气,那怨念大的连马毅都害怕,一旦妹妹开始练字就找借口躲远些,唯恐宋灵均气一上来就开始无差别攻击。

“这学习练字的钱我另外给,小姑娘家家的总不能不爱打扮吧,你多她带逛逛去。”

“倒是奇了,灵均就是这样,不爱花朵簪子的,衣裳她倒是挑,只挑方便行动的,到底还是年纪小吧。”

庄娘子说着坐到塌上,见丈夫还在分着盒子里的钱,倒也没躲着她:“你也别光想着给灵均花钱,以后咱家用钱的地方多了,得给孩子们攒着。”

“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每个孩子都没落下。”马大余说着拎着一个满满的荷包递给庄娘子,“娘子,这是单给你的,什么裙子首饰啊,胭脂水粉啊之类的,你就拿里头的去买,不够再跟我说。”

庄娘子忙推回去:“什么叫单给我的,这都是你辛苦挣的,得花在家里和孩子们身上才行,我的东西都够用呢。”

“说什么呢,这才是你应得的,难道你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不是事吗?”

马大余不由分说地将荷包塞进庄娘子手里,正经道:“自从你来了之后我才知道,你给我操了多少心省了多少事,没有你在家里,我也不能安心去外面做生意。今儿带几个孩子上街,都说那三个小子长高长胖了不少,收拾得利落干净,人也敞亮,这都是你悉心照料的功劳,如今也没人敢说他们是没娘教的。”

说到这里,马大余吸了吸鼻子,他心里总是觉得对不住几个孩子的:“我心里头对你只有感激,想着送你什么又怕你不喜欢,还是灵均说得对,给钱就没错,给钱就是感情的表达。”

丈夫将她的真心和用心都看在眼里,庄娘子便感觉这些日子没白辛苦,心下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你听灵均在那说什么呢,我发现你最近越发爱听她的话了。”

“那她说的有道理呀!要不说年纪小,脑子更好使呢。”

庄娘子垂眼收拾塌上的东西,轻轻道:“她就是个五岁小孩子......过了年六岁罢了。”

马大余劝道:“你也别老觉得夸她不好,灵均的聪明有目共睹,你这个做娘的心里更加清楚,别老想着顾忌那几个大的,反而伤了灵均的心。”

对女儿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庄娘子忍俊不禁:“那丫头没心没肺的,我倒是希望她心里头软些呢。”

“瞧你,这就是生了好孩子的得意劲了,一点都不知道珍惜。”马大余点了点妻子,“总之钱你收着,你舍不得花,就给灵均花,什么都不许省着我灵均的,她要什么都给她买。”

“知道了,看你那偏疼的样。”

除夕前一日迎来了一场大雪,经过一夜不停,将前往学堂路上的小桥封了个严严实实,学堂里也没有另行通告,众人不敢随意离去,最后是罗满幸和马锋并几个胆大的男孩从结冰的河面上走过去,回来说先生表示雪太大,索性今日就开始放年假。

宋灵均缩在厚实的斗篷里,听到放年假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没办法,太冷了!

众人欢呼不已,又痛快打了场雪仗,等家里大人得了消息各自来领人才散开。

马大余赶了马车来接,顺便还接了几个家里没人来领的,一群小孩将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一路上叽叽喳喳又鬼哭狼嚎,差点将车顶都给掀了,宋灵均在学堂里待久已经习惯,倒是马大余,因为家里几个孩子都大了,平日里也算听话,多少年没有受过此折磨的他下车时感觉耳朵都要聋了,差点没站稳。

“孩子还是少点好,少点好......”马大余忍不住嘀咕道。

宋灵均听着无语,咱家还算少吗.......

孩子们既都放假,那正巧都来帮忙准备过年,马毅和马二芳跟着马大余上街采买东西,马锋和马四顺留在家里剪纸窗花收拾家务,庄娘子忙着祭祖做饭,一个也没有闲着。

除了宋灵均,她正在练字,没人敢惹她。

等宋灵均终于练到满意了,马大余才来喊她,让她跟庄娘子一起去贴春联。

“我也够不到啊,爹你们贴不就好了。”

马大余一把将小女儿扛到肩膀上,笑道:“这不就够到了?这是你跟你娘在这过的第一个年,由你们来贴,讨个以后都顺顺利利的好彩头。”

这男人也算是难得了。

宋灵均趴在马大余的头顶上,看到庄娘子穿着朱红色夹棉毛领缎衣,身段比以往直挺,气色红润,她拿着春联喜气洋洋的站在门口,正垂头与四顺说笑什么,从原身为数不多的记忆来看,庄娘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宋灵均就这样坐在马大余肩头上,和庄娘子一起,将火红金字的春联整整齐齐的贴上去。

“爹,等我字练好了,咱们家以后的春联都让我来写呗?”宋灵看着与邻居家意思差不多的春联,有点嫌弃。

想到小女儿那手字,马大余没敢打击她,只指着春联上龙飞凤舞的字,说道:“那敢情好,不过你得更加努力,人家老学究的字是这样的,再看看你的字是那样的。”

宋灵均翻了个白眼,狠狠揪他爹头发:“都说等我练好了!”

到了下午便要忙活祭祖,庄娘子怕宋灵均又跑到供桌上大吃大喝,上完香后提前将她扔进马二芳的房间里,让她们姐妹俩一起洗完澡再穿新衣出来。

“我为什么非得照顾你洗澡不可......”马二芳拿着巾子很是怨念。

宋灵均趴在热气氤氲的浴桶边上,小脸被蒸得红润,她懒懒道:“谁叫我还没有木桶高,怕我溺水呗。我都搬水了,你就别抱怨了。”

“笑死人了,谁家洗澡时会溺水啊。”

“你妹这小短腿呗。”

“你只是瘦,其实不短也不矮。”马二芳一起进了浴桶里,给宋灵均梳洗头发,她既得了事情做,就会好好完成,并不马虎。

宋灵均有人伺候就是满意的,趴在边上昏昏欲睡。

马二芳趁着她睡着前赶紧将她薅起来,庄娘子给她们做的新衣早早就摆在一旁,过年了自然得穿红色等喜庆颜色,都是红袄粉裙,庄娘子用了心思,在裙面上绣了马二芳喜欢的各色杜鹃花,很是光彩夺目,宋灵均的还是几只憨态十足的小兔子,用金红色特地绣了活灵活现的眼睛。

“你是兔子?”马二芳想不通,“你那凶样,怎么能是兔子?”

“长得像就行啦。”

那马二芳不得不承认,宋灵均和她娘一样在长相上极具欺骗性,这丫头一双大眼睛,唇红齿白,脸颊微肉,皮肤白皙娇嫩,怎么看都是一个可爱娇憨的小姑娘,实则在暗处随时随地能给你好看,实在轻视不得。

而庄娘子明晃晃就是艳丽娇媚的美人相,私下却是个好心好性的软心肠,连句难听话都不会说,这母女俩怎么说呢,某种程度上真不愧是母女。

等祭祖完毕,收了供桌,便是正式的年夜饭了。

既挣了钱,那肯定是要大鱼大肉大菜,马大余向来在吃食上十分大方,不肯委屈孩子一分,庄娘子更是下了十二分的力气去做,饭桌上色香味俱全,挤得满满当当,孩子们喜形于色,都等着马大余发话才好下筷。

马大余身为一家之主,此时难免要唠叨两句,反省一下去年一年的艰辛不易,再展望一下对来年的美好期待,他絮絮叨叨的说上了瘾,被不耐烦的宋灵均一杯酒封住嘴巴,众人才嘻嘻哈哈的开吃。

马锋老早就买好了炮仗,拉着兄弟姐妹在门口闹得鸡飞狗跳,一晚上炮声就没消停过,还是已经睡了两轮总算酒醒的马大余为了邻里和睦赶紧出来收人,不然明天指不定要被怎么投诉。

庄娘子穿着新衣靠坐在榻上嗑瓜子,看着丈夫着急忙慌地去拎孩子,乐得轻松。

第二日大年初一,连庄娘子都难得睡了一顿懒觉,众人吃了一顿鲜鲜的早午饭,孩子们正迫不及待要呼朋引伴玩耍去,宋灵均却被庄娘子拉进屋里,换了一套更加簇新更加鲜艳的衣裙,大红色云纹斗篷,那一圈胜如白雪的毛领将宋灵均衬得越发精致小巧。

庄娘子说道:“等会,你爹会带你去一趟春风村,给你父亲上香烧纸。你可得跟紧你爹,别走丢了。”

“就我跟爹去?你不去吗?”

“家里要有人看着呢,况且我已经改嫁,便不再是他宋家的媳妇,要去了反而不合规矩。”

宋灵均心想是有这个顾忌:“那爹带我就合适了?不怕撞见宋家人?”

“你爹与你父亲本来也是相识,前去祭拜也算合情合理,况且由他亲自带着你去,更显厚道,别人也知道你如今你过得好了,也不忘亲生父亲,都是好的。至于宋家人......我怀疑他们根本不会去祭拜。”

毕竟当时分家时闹得很难看,也没有要求将宋灵均父亲葬在宋家所在的村子里。

庄娘子细细抚了抚宋灵均耳边的发丝,捧着女儿的小脸,眉眼似有怀念,她温和道:“烧纸时记得在心里挂念你的父亲,虽然你可能记不得了,但你父亲是真心疼爱你的,他抱着你为你写诗,哄着你为你唱歌,深思熟虑为你取了灵均二字,希望你成为聪明又正直的好孩子,他比谁都希望你健健康康的长大......好灵均,去给你父亲好好看看吧。”

宋灵均想起刚到这个身体时,男人所给的那几块果干,乖乖点了点头。

得知宋灵均要回春风村祭拜生父,马毅有些担心,他对马大余说道:“爹,你看紧点妹妹,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傻小子,说什么呢,你妹妹还能去哪,肯定要回家里来啊。”马大余笑着揉了揉大儿子的后脖颈,“放心吧,有爹在呢,谁也带不走你妹妹。”

马毅心里才放心些许,马锋和马四顺扒在车窗旁,说等着宋灵均回来一起放炮仗,宋灵均很贴心的将收来的红包各分他们一半,这两个哥玩什么都从不落下她。

父女俩赶了马车,春风村其实离得不远,因着雪化了些许,路道也畅通,进了村口就有小孩子嬉闹着追上马车来拜年要红包,马大余一早就备下了,几块铜板就打发了这群难缠又吵闹的孩子。

其中有孩子认出了车上的宋灵均,他瞪大双眼一路追着马车,确定那穿红着绿,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是宋灵均后,忍不住大叫道:“宋灵均!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明明半年多前就是一个浑身脏兮兮又皱巴巴的小乞丐鬼!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现在居然长成这样了,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好看!

宋灵均眯着眼睛认出这人是跟自己打过架,又学着大人辱骂过庄娘子的,顿时心生厌恶,她和庄娘子之前在春风村里受过欺负的不堪回忆一一浮现,虽然她当时尽力没让自己吃亏,庄娘子也努力忘记这段回忆,但一看到人,她当时的狠戾也跟着回来,忍不住想要下去跟他再打一场。

马大余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忙问道:“怎么了?那人欺负过你?”

马大余对她们母女二人从前在春风村的待遇早有耳闻,还未等宋灵均回话,便转头对那小孩喝道:“跟什么跟!没教养的,小心马车撞飞你!”

马大余长得人高马大,不笑时是带着一点不怒自威的凶相的,那小孩被吓了一大跳,耸着肩膀不敢再追马车了。

宋灵均往马大余身边靠了靠,吸了下鼻子,声音软软道:“刚刚那家人都不好,他欺负我,我总是跟他打架,他娘还拉偏架,我娘来救我,她就骂我娘很多难听的话,什么狐狸精,什么骚货,还在外传很多娘的坏话......我最讨厌他们家了。”

春风村的民风的确不好,恃强凌弱居多,宋灵均也不想马大余一来就听到关于她娘的那些子虚乌有的闲言碎语,先给他打个预防针吧。

马大余每听一个字就激起他额头的青筋,他之前在媒人那得知不少庄娘子母女在春风村里的遭遇,心想寡母孤女要比他鳏夫带四娃还要难上千倍万倍,心中满是同情与不平,此时再听宋灵均亲口所说,更是难掩怒气,恨不得现在就下车去抓住那小孩,上他家理论一二。

灵均何时这般委屈小声过,定是被那群混蛋崽子欺负狠了!

马大余想起来刚与庄娘子接触时,她曾说过希望能嫁得远一些,便是想着要远远离开春风村,这春风村的村长是干什么吃的,村里人这般欺凌寡妇孤女,也没人出来主持公道?

带着这股气愤,马大余也没下车与人招呼一二,更是把来要红包的小孩子全部赶开,一路上护着宋灵均到了后山脚下的村墓,这个时辰正有不少人在亲人墓前各自祭拜,檀香混合着淡淡的烧焦味,路上偶有一两张纸钱被落在雪水坑中,无人捡起。

宋澈的坟头落了不少树叶杂物,但墓碑还算干净,马大余将树叶杂物都扫除,又用雪水泼洒了墓碑擦洗干净,完了再让宋灵均过来跪下磕头上香,再焚纸钱。

马大余一边将纸钱放入火盆,一边小声念叨道:“宋兄啊,我带你的女儿灵均来给你上香磕头了,你在天有灵,过来好好看看她,钱也记得要收下啊。”

宋灵均跪在地上左顾右盼,问道:“我面朝哪儿给他看?”

“朝着墓碑乖乖跪着,别乱动。”

马大余敲了下她的脑袋,又开始絮絮叨叨道:“宋兄啊,你放心吧,灵均和想容现在都好着呢,我一天给她们安排两顿肉,努力将她们养得白白胖胖的,务必不给她们委屈受,前段时间我做错事,现在已经改进。但我到底是个粗野的,不如你读书人心细,若有做得不好的,还请你指点一二啊。”

宋灵均越听越不像样了:“怎么指点你啊?托梦吗?爹你还玩人鬼情未了这一套啊?不是你俩组合也太奇怪了,别吓到我娘了。”

“去,从你嘴巴里说出来更奇怪了。这不就得讲就个诚心诚意嘛,你父亲在心有灵,肯定会保佑你和你娘的。”

宋灵均看了眼那满满的几捆纸钱:“那还是让他保佑你吧,你这心意也忒足了......”

父女俩闷头烧纸,等烧得差不多了,马大余又上了柱香,看着墓碑上的宋澈二字也难免感伤。

宋澈在得病前常来永平镇卖字画,他长得好,见人总是先笑,一身的书生卷气,人却是活泼敞亮的,不少人总是嘲讽他一个举人居然如此自贬身段,他也不恼,说没什么比家里妻女吃饭穿暖更加要紧的,马大余当时便心生同感和佩服,两人为此相谈甚欢,还一起同桌吃过饭。

没想到当初如此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没过几年却成了这样一块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块。

马大余叮嘱道:“灵均,往后几年爹还会再带你来祭拜你父亲,你可得把路记好了,更要好好记着你父亲,知道吗?”

“知道了。”宋灵均拍拍手,开始攀上他爹厚实的背,“我爹叫马大余,我父亲叫宋澈,我都记得的,长大也不会忘。”

马大余笑着背起她,等火盆里的火星子熄灭了,才着手收拾准备回去。

众人都是步行而来,见边上有马车,便知道是外村人来祭拜扫墓,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开始打量。

他们都不认识马大余,正交头接耳的议论时,有个妇人哎的一声,指着被马大余背上的宋灵均惊讶道:“那、那不是那个死了的宋举人的女儿嘛!哎哟,真是大变样了!瞧现在水灵的!”

“谁?哪个宋举人?”

“瞧你这记性,就是后山边上那一家,病了好几年,去年死了的那个!哎呀,他家娘子我记得姓庄,你们之前老私下议论的那貌美寡妇!去年改嫁到永平镇的那个!”

“哦哦!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她是有一个跟冻猫子似的女儿,打架却是忒猛了,把我小儿子打得哇哇叫,现在却是认不出来了,不过还有她娘几分样子。”

“别惦记人家娘啦,去年热孝刚出就立马改嫁,还是嫁到镇上做生意的好人家。我说这么快呢,定是前边一早就谈下的姘头,就等着丈夫病死好脱离苦海,啧,真是不知廉耻!”

“也不晓得她这新男人知不知道她在村里那些个传言风声,要是知道肯定不会娶她。”

“那这么说,背着她女儿的就是她改嫁的男人咯?长得倒是高大健壮,下田肯定是一把好手。”

“不是,他居然来给宋举人祭拜扫墓?这是在想什么呢!”

“肯定是来炫耀得了他的妻子与女儿呗,生意人更爱讲究划算嘛。”

“我说你们嘴上积点德吧,没看到人家把宋举人的女儿照顾得挺好的么,瞧那小模样,还有那身衣服,比以前被你们家儿子女儿欺负时不知道好多少倍。我看啊,就是来警告你们,以后她们母女俩有人疼了!”

“老张头,我发现你怎么老是向着她们母女说话啊?之前你还给她们看过病是吧?哦我明白了,定是那庄娘子许了你不少好处吧——”

“一群脸脏心更脏的家伙,老夫不屑于你们这群肮脏龌龊的人说话!”

宋灵均被抱上车,老远看到一脸气愤不平的老张头,她认出那是曾经帮她诊治过的村大夫,当时还给她留了一包糖的那位。

她连忙拉了拉马大余的袖子:“爹,爹,你替我打个招呼呗。那位老大夫曾给我看过病,没收钱还给我糖来着。”

“哟,那便是恩人来着。”马大余不敢耽搁,连忙过去招呼人,请过来一叙。

老张头摸了摸宋灵均的头,看她气色红润,精神头十足,还略略长高了些,心里也不由得感到高兴,要知道半年多前,他还断定这孩子活不长呢。

“好好好,看到你过得好,就知道你爹对你好,你娘嫁得也好,你娘怎么样了?可还哭吗?”

“我娘也好,早不哭了,家里还需要她照顾呢。”

“那就好,有事做,有心操,这生活一旦忙活起来,便也能活得有滋味起来。”

老张头连连点头,见马大余温厚,人也热情周到,顿了顿还是说道:“马掌柜甚少来春风村吧?这儿的人固步自封,混成一派,最是不好相互。当初宋举人带着妻子女儿过来也是受了不少排斥,更别说当时她们孤儿寡母有多难了,眼下见她们过好了,少不了说些酸话粗语,你可千万别听进去。”

“多谢老叔提醒,今儿就是想带着灵均来给她父亲上柱香,等会我们就回去了,她娘和兄弟姐妹都在家里等着呢。”

老张头感叹道:“你真是有心了。话说回来,还不知道马掌柜做什么营生的?”

“我在镇上开了家小酒馆,就叫大余酒馆。老叔要是得空,上我那去喝一杯,灶上新出了冬日里才有的干菜炖蘑菇鸡,味香存汁,想来老叔喜欢。”

老张头却是惊讶道:“大余酒馆原来是马掌柜的呀!我儿子儿媳前阵子说,徐氏商行的徐掌柜给他介绍了一位收干货,价钱也公道的店家,正巧碰上过年不好上门打扰,就没过去。”

“原来是徐掌柜介绍的,他跟我提过,我正郁闷着怎么没来呢。”马大余笑道,“好的干货不易得,徐掌柜说您儿子家做的肉干和鱼干都是极有滋味的,正巧灶上研发新菜,既然碰上了,不知方不方便到府上看看货?”

老张头喜道:“这当然无碍,只怕是耽误你们的时间。”

若是觉得好收了货,这大过年的多了一笔收入,也是件好事啊。

老张头是年轻时搬到春风村里来的,生下几个儿女也都是长住在儿,但因为不是本土村民,在土地房屋上或多或少也受了些挤兑,也幸好他懂些医术,在这大山里也是难得,虽有了点脸面,但儿女们也不过背靠黄土的庄稼人罢了,他一直希望儿女能搬到镇上去生活,免得两代人在春风村都得不到善待。

他的儿子儿媳对马大余的到来十分高兴,连忙迎了进来,端来平日里舍不得吃喝的好茶点心,宋灵均被抱坐到主位上去,热情的妇人塞了一大块糕点给她。

见马大余开始与他们谈生意,又去外面看货,宋灵均觉着无聊,在门口和老张头的孙子孙女们一起分吃糕点,张家孩子们得了祖父和父母的嘱咐,并不敢跟宋灵均抢糕点吃,见宋灵均大方分享,自是开开心心地一起坐下来说话,女孩子们很是羡慕宋灵均身上的衣裙和斗篷,擦了手得了同意才敢上手小心摸。

“哥哥,是不是改嫁了就能穿这么漂亮的裙子啊?我也要去改嫁。”

“笨蛋,你连意思都没搞懂,不要胡说。”

宋灵均失笑,将斗篷拿给几个小女孩轮流试穿,这群孩子之前和她没有交集,也不与经常欺负她的那几个来往,宋灵均问了,才知道他们家的孩子略微大些就得帮家里干活,下田耕地是基本,时不时还要上山采药,在家里晒制干货,女孩子更是早早要学会刺绣和煮饭。

宋灵均听着有点心虚,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这样想想,庄娘子好像有点太宠她了?

“对了,你们家邻居,哦不是你现在的家,就是以前那个破屋子的邻居,你还记得不?”

“记得,那家女人经常说我娘坏话来着。”庄娘子那些难听的传闻有大部分是这家的女人传出来的。

“哦,那你可以开心一下,这家的男人跑了。”

“跑了是什么意思?”宋灵均想起来那对夫妻夹枪带棒的拌嘴,以及被她狠狠踩了双腿肉的小儿子。

“就是扔下一纸休书,带着儿子连夜跑了。”

“还能这样?”

“反正人是追不回来,那婶子成天在家里哭得惊天动地,那屋子也不是他们家的,还被亲戚收走了,她无处可去,后面想学你娘一样改嫁,可她又不像你娘那般,长得不好看人也不好,媒婆都不乐意给她介绍。最后没办法,跟了村里那个光混老酒鬼混口饭吃,两人天天打架斗殴,扯头发撕衣服,又哭又闹的,浑身是伤,就没见个好处。”

那光混老酒鬼曾经来骚扰过庄娘子,是个嗜酒如命,奸懒馋滑的恶徒,他惦记貌美无人护的庄娘子,白天骚扰夜里爬墙,扰得庄娘子那段时日如同惊弓之鸟,夜夜瞪着一双眼睛不得安睡,最后还是从后山赶回来的宋灵均用烧火棍差点刺伤他的眼睛,才灰溜溜地跑走,不敢再来。

现在若在庄娘子面前提起这人,庄娘子依旧还会打寒颤。

这两人的结果听起来真是大快人心,回去要跟她娘好好说道说道。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老张头的大孙子越讲越来劲了,“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

宋灵均心想村里八卦就是多,兴致勃勃道:“快说快说。”

“你家闹鬼了。”

“.......啊?”

“当然不是你现在的家,是你们留下的那破屋子,闹鬼了。”

那屋子破得,连人都待不下去,哪来的不讲究的鬼愿意在那屈就?

不过话说回来,那屋子好像只死过她那老父亲吧?

宋灵均的表情一时僵住,忍不住问道:“怎么个闹鬼法?”

“据说是晚上有动静,还冒过鬼火,你们不是走了嘛,便有流浪汉住进去,说是在里边闻到过新鲜的血腥味儿.......吓得赶紧跑了。”

“新鲜的血腥味?是不是有什么动物跑进去死里边了?”

“那倒没看见,有胆子大的进去也没找出什么来,你也知道你亲爹刚死不久,你娘改嫁你又认新爹,大伙儿都在猜是不是你亲爹不甘心,在闹呢。”

宋灵均心想这话可不能传到庄娘子耳朵里,不然她又要哭哭啼啼的想多了。

“那不能,若是我父亲,自然是盼望着我们母女俩好的。”宋灵均对宋澈了解不多,但偶尔从庄娘子和马大余透出来的片言只语,都说他是个好人来着,不至于出来闹鬼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现在大人们已经不给我们过去那边玩了。”

宋灵均自己便是穿越重生,对于亲生父亲有可能变成鬼这件事还是很有接受度的,她仔细一琢磨,与其等风声传到庄娘子耳朵里去闹得不安宁,还不如现在她现在过去调查清楚,若是查不清楚,就干脆抵赖给别的东西!

说干就干,她见马大余还在跟人看货,嘱咐张家孙子几声,自己披了斗篷就跑。

她还认着去往老破屋的小路,当时都是为了躲村里那群熊孩子,这条小路不仅能跑得快还能设埋伏,不然她一个人,再能打架也赢不过人家一群人。

听庄娘子说过,那老破屋是宋家分家时分给宋澈的,他们刚到这儿时还算有个屋子的样,至少挡风遮雨是没问题的。后面宋澈生病卧床不起,几次大风大雨遭受下来便越来越破烂不堪,家里没个男人顶事做这些辛苦活计,庄娘子已经尽力维持,后面陆续变卖家里能用的东西买药,屋里屋外才这般惨不忍睹。

宋灵均推开外面形同虚设的木门,小心走进院子。

她跟着庄娘子改嫁到马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庄娘子在离家前应该尽力收拾过,东西不多也破烂,但都尽力归置整齐,庭院地上只有散落的落地枯枝,还有雪化了的小水坑,地上坑坑洼洼的,并没有脚印。

那总是摇摇欲坠的木门此刻居然是关上的,宋灵均打量了下,发现这门应该是被人简单修过。

她娘临走前还特地修了门?这里头又没什么值钱东西了。

宋灵均心下奇怪,她没有推开木门进去,而是选择了旁边的窗户,那窗户本身破了一大块,以往都用一块破布遮着,现在还是在那没有改变,她正好能从这儿钻进去。

里头简陋的陈设不变,透露着许久没有人气的阴暗潮湿气,光的缝隙中都是飞扬的灰尘,小件的零碎东西都被庄娘子仔细收进柜子里,虽然她大概没有再回这个家的打算,但依旧满怀眷恋的整理好一切。

宋灵均环视一周,其实她对重生后醒来的这间屋子是带有一些微微的好感的,虽然很破烂,虽然父亲死在身旁,但她顺利的与这个幼小的身体融合在一起,顽强不屈地活了下来,成就了现在独一无二的宋灵均。

这个屋子还承载着她与庄娘子短暂又鸡飞狗跳的相处时光,宋灵均也是在这里接受,她拥有着一位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亲生母亲。

那是她上辈子最渴望的亲人,所以她对此心怀感激。

带着这种心情,她按下此行的目的不提,在屋子里四处观看回忆,突然想起那张缝缝补补的单薄被子,当初因为御寒衣服不够,庄娘子总是用那张被子将她裹卷起来,当然也是为了防止她乱动乱跑。

那张被子有着庄娘子的气味,当时还不习惯的她总能感到几分心安。

依庄娘子的性子,那张被子她应该舍不得扔掉才对.......宋灵均想着拉开破旧的衣橱,却发现里头的东西乱成一团,随意挤压着,并不见被褥的影子,而且.......

宋灵均低头仔细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扒开前边的东西一看,果然见一些东西上沾上血迹,已经干了,她转身朝柜门边一看,那里印着一个完整的血手印。

先不说鬼会不会流血吧......鬼应该不需要被褥御寒吧?

宋灵均摸着下巴思考着,这更像是有一个受伤的人闯进来,在屋子里找寻需要的东西,例如取暖与食物......张家孙子说流浪汉被吓走了,那之前闯进来的人还在吗?

这么小的屋子一眼就看明了,根本藏不了人啊。

宋灵均打开窗子,让日光透进来些许,见地上积攒的灰尘深浅不一,还有半干的散落在附近的点点水渍,庭院的那口水井还未干涸,肯定是有人打水进来洒落的,而且是稍早一些的功夫,她来早些说不定还能碰上。

那人果然还在这里。

宋灵均退后两步,仔细观察着屋子,柴房单薄破陋,这种天气下根本无法抵挡雪花与寒风,那人受伤,只能藏在能抵御寒冷的屋内,只是能藏在哪里呢?

对了,地窖!

宋灵均猛然想起来,当初庄娘子随口提了一句,地窖里放着的腌菜要吃完了。

而地窖的入口就在里屋。

里屋的靠墙处有一片略微凸起的大块木板,那便是地窖的入口处,平常有桌子挡在上面,不容易发现。

因为是老旧屋子留下来的,里头空间挖得够大,藏三四个人是没问题的。

宋灵均有些迟疑,她基本上已经能肯定人是藏在里面,要换上辈子她早就操家伙直接下去干了,但现在她不过是个五岁,啊不对六岁的小孩,不管是人还是牛鬼蛇神,很显然都不会是对手啊......

还是去跟她爹说吧,让他多喊一些人大人来,有些事情还是得让大人去做,她一个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这样想着,蹲在地窖前的她正要起身回头,就见一大片阴影突然笼罩在自己的头顶上,安安静静地从墙壁上升起,阴影的右手高高举起,很显然是拿着什么东西就要朝她砸下来——

那瞬间宋灵均伸手拉开地窖木板,低头一缩一滚,跌进地窖里的同时躲过了攻击,袭击的那人显然没料到,从嘴里发出一声充满疑问的“哎”。

那个声音是很明显的是一个男孩!又是哪里来的熊孩子在这里显眼!

宋灵均是从短短的楼梯上滚下来的,幸好在跌落时及时护住了头脸,但还是摔得腰疼屁股疼,正要站起来破口大骂之际,突然感觉身后风声阴冷,血腥味潮湿,一只冰凉的手出现在她脸侧,将她的嘴巴狠狠按住,往里拖了数几步。

什么!这后面居然还有人!宋灵均惊讶之余,匆忙在腰间摸索起来。

楼梯上的人很快跑下来,是一个看起来大约十多岁的男孩,手里举着的是居然是一个木勺!

他神情略有狼狈,但身上衣服料子却都是少见的好货,在昏暗下居然有金线和金珠熠熠生辉,一双大眼在这阴暗的地窖中也十分清亮,隐隐透着几分如小鹿般的紧张害怕。

他看到斗篷掉落的宋灵均,一时愣住了,惊讶道:“等等,怎么是个小姑娘!”

那死死捂住宋灵均嘴巴的人闻言松了手腕,宋灵均赶紧弯身挣扎开来,靠墙抽出腰间的匕首对准两人,意外发现眼前这两个人都是与马毅差不多年纪大的少年。

那个捂住他嘴巴的身形修长,脸型瘦削,五官却像是雕刻出来的立体周正,眉眼都几分狠戾的匪气,已经透露着丝丝成年男人的俊朗挺拔,一双鹰眼漆黑如墨,盯着宋灵均的眼神满是警惕,好似狼一般。

宋灵均注意到他散开的衣领下包着巾子和撕开的衣料,身上也有淡淡的血腥气,受伤的便是这个人。

那名拿着木勺的少年看到宋灵均的匕首,忙摆手道:“别别别,别动手啊!”

“先动手的是你们。”宋灵均举着匕首稳稳不动,“你们是谁?为什么藏在我家地窖里?”

“这是你家地窖?不是啊,我们来的时候打探过,说这里没人住了!”

少年焦急地辩解道,还不停挥舞手中的木勺:“我们可是确定没人才进来的!”

宋灵均冷静道:“没有经过主人家同意就是擅闯民宅。”

“你这破屋子里也没主人啊!”

“我们只是搬走了,没说不回来。”

宋灵均晃了下匕首,锋利的刀锋在这昏暗的地窖里依旧雪亮:“快说你们是来干嘛的,别想忽悠我,我爹他们就在附近,随时会过来找我,你们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那受伤的少年按了按胸口,他声音微沉,神色冷静道:“你不必害怕,我们只是在外惹了事,又受了伤,怕回家挨骂,打算在这里缓一缓,过两日便走。”

宋灵均自然不信,她用匕首指了指那少年胸口的伤:“你们应该待了有几天了,你那伤看起来还挺严重,若只是怕挨骂,在这里没吃没喝没药的便是等死,孰轻孰重分不清么?”

见唬不了宋灵均,还被她轻而易举的驳了回来,那少年眸色微沉,还想说些什么,却是身体一曲,捂着嘴闷头咳嗽起来,那咳嗽混着血沫,嘶哑沉闷,虽然没吐血,但光是听着就觉得不好。

“宵哥,宵哥你没事吧?!”

木勺少年闻言连木勺都扔了,连忙扶着他在稻草堆上坐下,不停轻拍他的背部,脸上又急又慌:“怎么突然还咳嗽起来了,我去给你弄点水来!”

受伤少年摆手示意不用,抬头时宋灵均注意到他嘴唇干裂,眼角也微微发红,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发烧?”木勺少年一愣,忙去触摸额头,“还真是!宵哥你发烧了,什么时候会的?”

“没事,等会喝些水就好。”受伤少年略作安慰,宋灵均看他神情有些恍惚,身上又有伤,怕是为了隐忍疼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发起的热。

木勺少年的声音带上控制不住的哭腔:“都怪我,都怪我当时没跑,才害你受伤.......怎么办,咱们现在出不去,我也不知道上哪去给你弄药来。”

这两名衣着不菲的少年究竟是什么来路?他们受了伤却不愿意求救,八成是惹了什么事或者被仇人所伤,才不得不躲避起来,那也就是说有人还在外面追杀他们?

赶他们出去怕不是要出人命,可是放任他们这样待在昏天黑地的地窖里没有伤药怕也是要人命的吧!

她和庄娘子好不容易走出了这春风村,要是某一天被人发现这地窖里死了人.......那要如何解释?春风村这群人肯定紧抓不放,宋灵均现在就能想象到庄娘子百口莫辩的样子。

宋灵均龇牙想了一会,还是收了匕首,蹲下来问道:“你那伤多久了?”

受伤少年见宋灵均蹲得像个街边无所事事的老大爷,这小姑娘明明长得娇俏,说话行为举止却特别的......匪气?

“......四天了。”

“四天了,这伤口这样闷着,又待在空气不流通的地窖里,肯定已经发炎溃烂了。”宋灵均笃定道,“一旦发炎,你肯定也会起高烧,高烧是能烧死人的,没有药你必死无疑。”

那少年听了宋灵均的话,表情不变,只微微挑了下眉头,说道:“.....是啊,若我死在这儿,你小小一个,怎么把我弄起来扔出去?你家人又该如何择干净关系?”

这人是知道她的顾虑的,宋灵均心想。

“呜呜宵哥你别说这样的话我害怕......”

那木勺少年哭哭啼啼个没完,明明看着跟马毅差不多大,还没马毅平时几分冷静。

“你们这几日动过火?”宋灵均问道。

少年看向木勺少年,什么话都没说就让他止住抽噎,他打着哭嗝道:“有过两次.....我想给宵哥弄点热水喝,可是柴房里的那个灶我不会用,死活点不着火,就拿了院子里的柴板去烧......怎么了吗?”

“给看到的人误会成鬼火了,你说怎么着。”

“不、不是吧......你们这原来有鬼啊?”

受伤少年很快明白宋灵均的话语重点,他微微拧眉:“知道的人多吗?”

若动静闹大,知道的人多,那这里就不是个安全地方,必须赶快离开。

“是传开了,不过这个村的人家都离得远,山村田野里每年都会闹这样的事情,倒不至于有人来查证。”宋灵均顿了顿,“再说我父亲去年在这没了,旁人眼里也只当作是闹鬼吧。”

木勺少年愣愣道:“你父亲过世了?所以你们才搬走吗?”

受伤少年按住他,看着宋灵均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待在这?”

这人反应真快,话不用说明白就知道你的用意,看着十多岁的年纪,却不是个简单少年郎。

宋灵均站起来将匕首收回怀里,指着旁边那小块空地对木勺说道:“屋子里有收起来的锅子,去拿出来,然后在这里支个火堆烧热水,上面的木板不用盖,让气透进来,不然会憋坏的。”

又对受伤那位说道:“你赶紧将伤口处的巾子都解开,那些虽都清洗过,但到底不好直接接触伤口,没得沾在一起发炎更加严重,先放着等我回来。”

“你愿意帮我们?”受伤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宋灵均当然不想,但此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更不想赶人去死,只能叉腰道:“你们死在这我麻烦更大,帮你们可以,你们好好待着,伤好些了就赶紧给我离开,听到没有?”

明明是小姑娘一个,说话又神气又嚣张,受伤少年立刻点头答应:“明白,多谢。”

宋灵均想起来什么,摸了摸身上的荷包,红包都分给她三哥四哥了,她身上的钱并不够买伤药,这身衣裙斗篷是庄娘子给她新做的,自然也不能拿去换。

说到衣服......宋灵均将眼神缓缓放到木勺身上。

“你,把腰带解了给我,还有衣领袖子那些缝有金线金珠的地方,全都剪下来给我。”

木勺大惊失色,捂着胸口活像受惊的黄花大闺女:“为、为什么!”

“换钱去买药啊大哥。”

宋灵均抽出匕首抓住他的腰带,更像强抢民男的强盗:“果然是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你们身上这金线金珠什么的,都够农村人一年的嚼用了,用来换东西最好。”

“你、你先等下,衣服剪了好说,没腰带我这也不能看啊!裤子会掉的!”

“穷讲究!外面随便找根绳子绑了就行,这不还有稻草呢嘛。”

“稻草怎么可能绑得住啊!”

“啊啰嗦死了你还要不要救人了!”

“啊!你别扒我裤子啊!非礼啊!你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啊——”

看着两人鸡飞狗跳的又是扒衣服又是逃窜,受伤少年一边解着身上的巾子,一边默默躲远一些。

宋灵均掂了掂手里的绿色宝石,心想这富家公子光是腰带上都要用这么大的宝石做装饰.......奢靡,真是太奢靡了!

奢靡到她怀疑别人根本不识这个货!

话说现在前往镇上买药已经来不及了,马大余也会多问,他们两个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宋灵均摸了摸下巴,在门口思考了一下,转身返回老张头的家里。

马大余和老张头的儿子儿媳还在庭院里探讨干货,如何制作保存等繁琐工艺,聊的起兴居然还开始喝自酿的酒水来,正好无暇顾及她。

宋灵均连忙进了里屋,将正在陪弟妹玩收石子游戏的张家大孙子喊来,将绿宝石和金线珠子一股脑塞给他,问他要干净的纱布,止血伤药和退烧药,最好再给她一袋小米。

张家大孙子不识绿宝石,只觉得这石头晶莹漂亮,拿着也沉甸甸的,自家妹妹常到河边捡各种漂亮石头收到盒子玩,看见肯定喜欢。

布料上的金线和珠子则是值钱玩意,能换许多东西呢。

他刚想问宋灵均要伤药做什么,就看到宋灵均朝他眨了眨眼睛,竖指小声道:“什么都不要问,只要把东西给我,这些就都给你们了,不会让你们父母知道半分。”

若到父母手里,他们兄弟姐妹自是什么都得不到,张家大孙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想到这些东西能给弟妹们买零食吃买炮仗玩,免得站在路上羡慕村里其他小孩,咬咬牙忙收了东西,小声道:“我给你配去。”

张家大孙子得老张头真传,不仅懂草药还懂配制伤药的,得知还要退烧药,他信心倒是不多,便去偷取了老张头配好留着备用的。

“我能多拿两包你们的肉干和鱼干吗?”她爹等会应该会买不少。

张家大孙子忙点头:“可以可以,你拿去吧。”

宋灵均将东西一包,便跑回了老屋子里,外面木门还是关着的,但地窖的木板按她吩咐打开着,一靠近就有一股湿润的热气往上飘,木勺已经生了火安了锅子,一边拉扯着自己的裤子,一边看顾锅子里的热水。

受伤那位解开了身上的巾子和布料,果然满满都沾着血渍,他赤着上身靠在稻草堆上,垂眼看不清绪,只有腹部轻微起伏。

宋灵均注意到他原来是伤在了侧背,干掉的血迹还有几点留在腹部上,这个年纪居然有点清晰的腹肌。

见宋灵均回来,木勺哼哼两声,阴阳怪气道:“宵哥,那个扒我裤子的小流氓回来了。”

宋灵均将包袱扔他头上去,插腰不屑道:“小流氓帮你这个爱哭鬼救人来了。”

“谁是爱哭鬼,我才不是!”

“先把眼泪擦擦吧爱哭鬼。”

“这不是眼泪,是、是热水的热气!”

“别嚷嚷了,伤药和退烧药我都带过来了,里头有干净的巾子,先给你哥把身体擦干净,再给他上伤药。”

听了这话,木勺也不敢耽搁,连忙动手行动起来,只是他一看就是那种平日里前呼后拥,有无数人照顾的富家子弟,动作磕绊生疏,指尖隐隐有些颤抖,浑身上下满满的都是各种各样的不稳定因素,要他照顾人?一看就不靠谱。

宋灵均怕他将伤药给撒了,不耐烦道:“放下放下,我来!你去上面找个碗来泡药粉,用热水泡了搅拌,吹凉!这总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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